十三
人无法斩断时间。
即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山高水低。
那剑锋亦如此。
他眨眼,看落樱落梅落叶落雨落雪落月,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日居月渚。
看……
谁的落樱落梅落叶落雨落雪落月?谁的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日居月渚?
白先生的,世间万物的。
唯独不是,他的。
那就,拔剑。
此刻,斩断,不属于他的星霜。
十四
是山。
也是你的水,也是他的云。
你封缄一息,他留存万古。
十五
剑锋交错的前一秒,白先生松手,剑往地上掉去:“诶,我好像没吃饭。”
与此同时,陆先生上前半步,极为自然地把猫丢给白先生,又把剑收入鞘中。
“山长水阔,少侠慢走。”燕北寻指着来时路,“想好了也可以来找我。”
云自闲行礼:“谢过三位前辈。”
少女站在山下,藤蔓肆意,在最隐晦处绕上她的衣摆。
她沉静如第二块石碑,将要停滞在盛夏和河中。
云自闲走过去,摘下攀附其间的嫩芽。
“走了。”
“诶?好快,之后去哪里。”
少女跟在云自闲身边,两条绳结在行走中不断交错。她轻声哼唱着什么不成调的曲子,在初夏的急迫生长中有条不紊,地等待着什么。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云自闲问。
这个问题要比剑法的第几招第几式更难,她停下哼唱,认真考虑。待到上马车的时候,少女如写不出策论的考生般,悔恨地交上白卷:“没有。”
云自闲叹气。
少女凑近些,仰头看他的脸:“你想去哪我就去哪,不要生气嘛。”
“没。”
走水路的人不多,少有人租船。船夫坐在码头,谈鱼谈水势谈收成,阴凉处有女人准备着大碗的糙茶。
他们挑了一艘小船,船夫三十几岁,旧衣褴褛,手上裂纹和老茧纵横斑驳。似乎不会说话,比划着问他们去哪。
行船的速度不快,船夫撑着桨,切断荡漾的波纹,与其他船只相错,逐渐形单影只。
云自闲盯着河岸顺滑曲折的痕迹出神,少女便挽起衣袖,猝不及防捧着冰凉的水再摔下,想让水珠溅到云自闲身上。
他稍微避让,衣角的云纹染上几点深色。
成片的荷叶沿岸肆意,蜷曲着,拼力高出水面。
岸是河的边缘吗。
少女强迫他对视,盯着他也有些空泛的双眼,想要拨散困在其中的浓郁情绪。
最终往他脸上抹了一片湿润。
风一吹,那点水就消了,云自闲没空怔愣,捉住少女的手,放轻了力道,作势要朝她身上扬水。
少女闭眼去躲,但迟迟不见他继续动作。
云自闲轻声:“睁眼,不闹你。”
她睁眼,水花迎面来。
“你使诈!”
水珠落在少女的睫毛上,被她拂过,在眼角留下一小片淡红。
“安分点。”云自闲放低了声音,把她暗中撩水的手也逮住。
“可是你一点都不开心。”
“人不会总开心。”
“更不能总不开心嘛。”
少女转身抢过云自闲的剑,一如闲潭落花在水面辗转,剑锋划过涟漪不增分毫,锈迹如陈疴飘然在倒影之上。
三两下远去,归时手中几只嫩叶。
“飐风小荷惹人意,此间泛尽却山行?”
一把荷叶交到云自闲手里,少女紧随其后猛地扑来,不带半分水汽的利落干脆,被云自闲稳稳接住。
“也好。”
十六
入夜,船倚岸。
船夫动作麻利,几下在岸上搭成简易帐篷,示意他们去休息,自己守在船上。
远处竹深,嫩草息风,时有微凉。
乱影撩轻帐,软月赴浅溪。
水往远处流。
模糊依约,像笼着燕北寻的纱衣。
寂寂。
云自闲第一次主动抱住少女纤细的身躯,“我们的以后就是永远。”
他稍微收紧手臂,说:“我们要有以后。”
淙淙。
没有回应,桃红色的衣裙似乎裹着一具人偶。
少女小声说了什么,然后挣脱他,退开半步。
敛着眉目,在竹林的阴影前,又重复一次。
“不要。”
她的视线错开云自闲。
盯着河岸与水。
云自闲哽住,月光同样笼住少女的身躯,像要将她融化。
“是谁?”少女问。
是谁带你迷失在人间。
“是你。”云自闲答。
是你让我知喜哀冷暖。
停顿许久后,少女猛然拆下手上的绳结,丢入水中。
水流不快,云自闲拦住,潮湿冰冷的绳结像一块坚冰,在他微热的手中徒留刺痛。
他不做表情,只问:“明日还继续走吗?”
“我不想要明日,也不想要继续。”
那要什么?
无需问出口,云自闲就知道了。
当下,此刻,那把剑,瞬息之间。
她的水,他的云。
“燕北寻,燕北寻的师父苍渊,涵虚教教主,还有一位姓陆的前辈,在你之前有无数人失败了,你与他们并无不同。”
是不同的,云自闲想。
本来是不同的,但现在相同了。
突然的响声打断他们。
是船夫将石子丢进水中。
“去尧光吗?”他的嗓音沙哑,发音也不似常人,似乎很久没有说话,“苍渊之前住那。”
云自闲点头,一晃便到少女身后,将她打晕,如带着一具人偶般上船。
十七
船桨切开月色。
他们沿河下行,又在各式湍流处转向,从深夜行到正午。
“晚辈白云山云自闲,不知您如何称呼?”云自闲问船夫。
船夫考量了半晌,用手写下三个字:“余照水。”
“余前辈。”
“苍渊,还有小燕,他们和你想的一样,像那个小姑娘说的,都错了,”余照水看了眼少女,“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些是你自己的事。”
“到尧光还有两天的时间,慢慢想吧。”
就像之前在路上一样,少女沉睡。云自闲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只有一片冰凉,像在河里捡回的绳结。
他与她与船夫沉默了两天。
最喧嚣是水流声。
直到船停在一个小镇旁。
“过了这个镇就不能回头了,”余照水说,“去逛逛吧。”
城镇,人类,灯火,贸易,情绪。
如果能……
云自闲看着手里的锈剑。
他已不与时间对立。
他从未想要与时间对立。
“大侠大侠,看看我这板栗?不甜不要钱!”
他下意识买了一包想要递给谁,却只能站在原地。
拿着板栗回到船上,他对余照水说:“我想不明白。”
余照水如松了口气一般,“想不明白就对了!”
“你今年多大岁数,你知道苍渊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我们都想不明白的事你要是想明白了,那我不得气死!”
板栗还热着,云自闲把整包递给余照水,自己留下一个剥开。
“现在不应该问我要怎么办?”余照水吃了几个板栗,看云自闲盯着早就剥好的那一颗发呆。
“来来来,你那破剑给我。”
余照水熟练地折腾了近两个时辰,直到深夜,才把剑还给他。
光可鉴人。
“这是?”
“你注定是要往前走的人,拿着把锈剑算什么。”
“可是……”
“这姑娘和我有缘,她又不想和你走,不如跟我回去。”
云自闲沉默良久,点头。
十八
穿过大片没有边际的芦苇,就是大片的桃树。
下船,跟在余照水身后。
云自闲站在萎靡旖旎的落花之中,怀里抱着同样萎靡旖旎的少女。
“你记着路吧?别再回不去。”
“嗯,记得。”
“等这姑娘醒了之后,你俩这些事她可就全都忘了。”
“嗯,知道了。”
“以后想她了就回来看一眼,但是只能远远的。”
“嗯,我不再来。”
直到余照水停下。
“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
“嗯,不知道。”
“这叫个什么事?山人好去嵩阳路,唯余眷眷长相忆,叫余眷眷吧。”
“谢过余前辈,您也多保重。”
云自闲在她的手腕上系好的绳结。
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吻。
在没有以后之前告别。
h哎好在我比较喜欢的数字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