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生被几个村人按着,跌跌撞撞走到山崖上。原本不需要这样狼狈,但没人相信他愿意做山神的祭品。
他在出生时被丢在村口的树下,父母不详。
杨家村人都不富裕,养不起一个病怏怏的孤儿,树生是一家出一口饭喂大的。也许被弃就是因为先天体弱,树生多病,仰仗路过游医偶尔煎的几副药,才凑合着活到了十七岁。
十几名村人在山崖上围了一圈,听看事儿的瞎舅念经文,含糊不清的字句搅拌着祈盼或渴求,劈头盖脸浇在杨树生身上,各式的眼神跟着层层攀附,像谷底吹来的风,撩起衣角,遍体生凉。
褪色的豁口碗里乘着汤水,飘起几粒米壳,也跟着风惶惶地转,像走错路的羊,在苍翠的山里沉浮,不时露出白色的尖,又很快没进草木阴影里。
可惜羊早就没了,大旱三年,野地里的荆棘也被剥得干净。再加上县中苛税,本就不富裕的粮仓飞速空了下去。
庄稼种不活,牲畜更养不活,原本树生管着村里的十几只羊,最后只剩下一只羊羔,带着病出生,和他自己一样。
直到第三回社祭,开始有人无端地横死在山脚下。
瞎舅笃定了山神动怒,要村里送人上山活祭。也多亏这个老醉鬼,树生得了一个杨姓,也在村里族谱的页尾落下脚。
既承多年养育之恩,能为村人做些事就是好的。杨树生被迫着跪到地上,他对着幽深的山谷向村人一一谢过。可惜话未说完,背上就挨了一脚,往下栽去。
呼吸被滞在肺腑里,风解开麻绳朝上抛回,恐惧、饥饿、寒冷、孤独,占据了杨树生全部心神的这些那些也都跟着离去。
他想,死了也好,能带着旱灾一起死了更好。
衣裳紧贴皮肉,勾住一丝半缕的暖意,像正靠在那只病羊身上,脸贴着它稀疏的皮毛,耳朵里塞满了湿漉漉的、带着杂音的气喘。
走不动路的病羊捱着日子长大,被树生拴在在山麓的密林里。旱灾第二年时,地表只剩下枯草,没有粮食,他掘出汁水苦涩的草根,一半塞到羊的嘴里,一半吞进腹中。但羊仍然不断地虚弱,直到濒死。 他把羊牵回村里,羊太瘦了,才到村口就卧在地上,被同样几近干枯的村人拢住,横瞳里映着周围人眼里的光,比天上的烈日更亮。
在人群之外,他看见血渗到地里,很快就有人挖走了那一小块湿润的沙土。
风声撩动大片黑白的色彩,杨树生眼前停留着病羊的瞳孔,在绚丽的光影之间,与自己狼狈的身影重叠,映在一个陌生人眼中。
映在一位神的眼中。
华服彩裳,金瞳白发,容颜如玉。神抓着杨树生的前襟,带他缓缓落地,手腕上的佩带宝石流光溢彩,飘动着经过他眼角。
哪怕是村长传家宝的琉璃耳珵,与这位神相比也是尘沙与金玉。
崇宴也盯着杨树生,她被关了三千年,半梦半醒地等候机缘,这是她睁眼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半晌才反应过来松开手,使杨树生仓促地委顿在地上,咳得红了眼角。
也是这时她才想起来旧友提过,凡人很容易就会死掉。崇宴看着这人惨白的脸,一时间有些无措,束手束脚地站在原地,假装无事发生般问道。
“你是何人?”
杨树生稍微努力了一下,但身上仍然酸疼着使不上力气,只能瘫在地上哑着嗓子答话,话是瞎舅教他的:“信男杨树生,廊远县杨家村人,旱灾连年,民不聊生,求您施恩。”
很容易就死掉的凡人断断续续说了半天,崇宴只觉出一种久违的烦闷。
旱灾?什么旱灾。本来想顺手掐算下,又顿住了——还不知道今儿是哪年哪月。看着杨树生茫然失落的眼睛,搞得她莫名不好意思。
“旱灾之事我已知晓,此次,”话到这崇宴觉出不对劲来,什么旱灾水灾都跟她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不是,“此次大难乃天定之厄,是为还因果,且待前尘了清即可。”
杨树生费力地拆解她口中所说,实在不懂什么因什么果,“我是、祭品……您能不能帮帮忙、降下福泽,村里的人已经死了很多了。”
崇宴默然。
首先这事不归她管,其次这事管了也没好处,而且她猛地想起来,这是被别人踹下来的吧。嘶,又不是踹到头上,怎么坏了脑子一样……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他们把你踹下来,你还给他们求恩?”
杨树生默默跪下叩首,垂着头将眼神撂在地上。
山谷里不见天日,冰凉湿润的泥土上生着杂草野花,如那个承装祭品的彩色釉面陶碗,可自己的命却比干瘪的谷粒还轻。
赵树生接下过烙饼、汤药、绵软的茅草、洗干净的棉衣,却承载不住几个村人绝望的眼神。
“他们将我养大,如果能求来一场雨,也算还了恩情。”
崇宴是个主管征战讨伐的神,之所以憋屈了这三千年,还是因为旧友被厉鬼所杀,她冲冠一怒平了鬼界百涧恶魂,又顺手扬了半个地府,因果猛地还过来,她一口气没喘明白,晕了过去。
所以悄咪咪睁开神眼过了一遍杨树生的生平之后,她先是疑惑,然后茫然,最后只剩下淡淡的震惊——
从小在村里乞讨,听着他说是给养大了,实际上压根没有吃饱饭的时候,天天挨欺负不说,好心大夫给他熬了点药,村人一看这孩子快好了就使唤他干重活,结果不仅没好,反而大不如前。
她在胸口顺了顺气,因为是杨树生自己的视角,所以崇宴看得心里窝火。如今杨树生温驯地跪在脚边,倒是乖,可惜一脸窝囊样,叫人又爱又恨的。
“办不了,”崇宴说着,再次把他提溜起来,盘算着还哪个山好住神——这鬼地方太晦气,“你的命可值不了那么多钱,若换个好心的说不定还能帮上一手,算你倒霉,遇见我了。”
他被强行拉出发霉的茅草堆,在耀阳下惶恐不安。
崇宴不在乎杨树生在想什么。
从廊远县离开时,她目不转睛看着枯焦的土地。
彻底的荒芜、平静的痛苦,绝望与求救的嘶吼还未散去。
滋味鲜活的佳肴。
崇宴睁大了眼,用宝石般的瞳孔大口吞咽一切所见,几乎无法自拔。
只能说是神之常情。被迫沉睡的三千年里,她的魂魄仍然清醒。
神不会做梦,只能面对比永恒更沉重的、漫无边际的虚无。
“你被我捡到了,就是我的东西、”等等,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尊重,崇宴捏着杨树生的脸打量,很普通……也不用太尊重凡人吧?“你如果能取悦我,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如果我还是想求一场雨呢?”杨树生问,他不着一物的眼中倒映着神的面容,那双紫红色的瞳孔像天边的火烧云,绚丽,莫测,比之以往所见的任何傍晚,都更胜一筹。
此刻,杨树生才恍然,神这个身份所谓的,是穷尽所有眼界都不敢形容。
崇宴捏了捏他的脸,又扯了扯他的头发,像把玩狸奴幼犬一样,漫不经心地讲着道理,“那些凡人把你推下来,你要怨恨他们,懂吗?”
杨树生听不懂,他只记得那些被分食后的人骨。骨髓也被敲榨干净了,剩惨白的碎片,四散在地上,像回不去圈的羊,在风中摇晃。
他说:“那您杀了我吧,或者放我回去。”
“话不说二遍,你是我的东西,你的爱恨生死都是我的,”崇宴抬手起云,刹那间改天换地般,二人已然站在了临海的沙滩上。
顺手捋顺了杨树生胸前的一缕头发,她环顾四周,远处有渔民正在收网,虾蟹焦躁涌动着,反而堵死了出口,“先从名字开始,以后你就叫……”
树生这个发音太耳熟了,崇宴想,她早忘了旧友姓甚名谁,可听见杨树生自报家门时还是有点恍然。这个怯懦的烂好人像一个锁孔,没有钥匙的她徒然望着,似乎能看到门后不可说不可念的故人。
ㄕㄨˋ,ㄕㄥ。她反复地摩挲这两个发音,然后亲手掐灭自己不计其数的侥幸,掰碎无数次小声探问的或许。
然后重新筑起一个侥幸,再次写下数个或许。
哪怕神也要站在时间的长河里,而三千年太久。杨树生的发丝枯燥,划过指尖时,像时间蚀刻下的疤痕,封缄了一切不甘与思念,只剩微微的痒。
“以后你叫不宥,听见没?”
杨树生没出过村,也是第一次见到海。他正痴痴望着四周,连耳边吹过的风也觉得新鲜,直到崇宴又扯他的头发,才回过神来。
他不识字,与他而言,不宥这名字和树生没有区别。只是个称呼而已,就算叫个花儿草儿也不会怎么样。
“听见了。”
“走吧,早就听说这里的粥好喝,”有多早呢?是两千年以前那么早。崇宴背过身先往岸上走,这里曾有个集市,如今已经被两千年的沧海桑田冲毁。
天色渐晚,滚烫的落日在海中熄灭,就像熄灭在两千年里的不甘和愤怒。
杨树生跟上,说道:“我没有钱。”
那又如何,崇宴不解,她也没有……等等。
夜空被盖上一层僵局,直到崇宴摸出了破旧的钱袋——她从旧友那抢来时倒没想到今天——屏住呼吸,倒出袋子里唯一的小粒碎银,才长舒一口气。
米粒滚圆饱满,像村长戒指上镶嵌的玉珠子,带着鱼虾的鲜味,盛在光滑的木碗里。待崇宴动筷后,杨树生才舀起一小勺,带着几分胆怯送到嘴里。
温热而踏实,差点塞满了他惴惴多年的心。
杨树生眼眶通红,崇宴很不理解,她捧着碗喝了几口,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至于嘛,喝个粥就哭了?有这么好喝?”
“嗯,很好喝,”杨树生有点不好意思,虔诚地道谢,“谢谢您赏赐我食物,我第一次喝到这么好喝的粥。”
崇宴莫名其妙就被取悦了,她支着头向窗外挂着花灯的街上看,“我叫崇宴,喊我名字。”
人来人往,与三千年前并无不同。
“崇宴,”杨树生说,“我想救村子里的人该去求谁?”
“别逼我在这么高兴的时候打你。”
“我……”
“你念过书吗?”
“我不识字。”
见此,崇宴伸出指尖,蘸了蘸不要钱的糙茶,在木桌上写下不宥二字,“这个字是不,这个字是宥,宥是原谅的意思。你以后不准、绝对不准、轻易原谅任何人。”
文字一向是神秘的,不可触碰的。早些年的时候,村长为她的大女儿请过教书先生,想她通些文艺,能嫁到好地方去。
杨树生悄悄听了几句,那位年迈的先生一边讲着,一边用笔写了写字,没等敲明白什么模样,就被村长的丈夫赶走了。
只听见先生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而今崇宴在桌上写了字,就像是给他打开了一扇门,杨树生也蘸着茶水,照那模样仿出歪歪扭扭的痕迹来,虽不明白崇宴所说是为什么,但他还是及时地应道,“晓得了。”
这模样乖顺,不像方才面上不显实则梗着脖子,崇宴看得舒心,就哄他:“得嘞,往后我教你写字读书,可想习武?还是学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是什么,杨树生不清楚,只是打心眼里觉得写字有趣,与崇宴说了,她就领着人在街上逛一圈,将笔墨纸砚买齐,又多置办两套衣裳,把最后一枚铜板花光,天也擦黑了。
作为负责打架的神仙,崇宴的法术自然也厉害,在平地化出一个小院更是探囊取物。
神仙不用休息,不过杨树生是很容易死掉的凡人。躺在摇椅上,崇宴盯着星空愣神,想怀念些什么,可记忆却一片空白。
就连曾经在地府,身上沾满血时候的温度,也变得有些虚无缥缈。
“你喜欢写字,以后去考科举么?”
“大人,什么是科举?”
“啧,喊我崇宴就行。科举……应该就是背书给别人听吧。”
“我不会背书。”
“那有什么的,我教你。阳气潜萌于黄宫,信无不在乎中。昆仑磅礴,思之贞也……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不?诶,我跟你讲……”
崇宴说着,不见回应,才发觉杨树生已经沉睡在寂寂的长夜里。
他蜷缩着,在床铺的角落,身下的被子被抓得很紧。
尽管这个薄如蝉翼的凡人属于自己,崇宴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杨树生的脉搏上,仍然对未来的几十年有些束手无策。
原不宥把带着热乎气的糕点捂在怀里,快了几步往家走。
这是他亲手做的。糕点铺子的老板娘据说是御厨出身,手艺高超,巳时开张,不到申时就能售罄。半年前因缘巧合,她允了原不宥拜做学徒。原不宥没接触过这些,但他耐得住性子,很快就学出了几分模样。
今儿因着隔壁新开了家什么上京糕点,才余出小半份,就想着趁热给崇宴尝尝。 家在城外不远,远远看见影子,原不宥却发现门没关,心里莫名地紧了紧。 崇宴平时行踪不定,隔几天就要出门些日子,但早上离家时也与人商量好了,留下逛明天的社祭与庙会。
待走到门口,入眼就满院的血,将原不宥吓一跳,眼神不知该往哪搁,犹疑不定时与崇宴对上了。
她站在横七竖八一地死人当中,正擦着手,听见脚步声转过身,还凉着的眼神搅着一脸的血,直直盯着原不宥。
“崇、崇宴,”原不宥被吓到了,不由自主向后挪了小半步,微微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但一时间也看不出崇宴有没有受伤。她的衣角还在往下滴血,浸透了裙腰那儿青莲色的花样。遍地躺倒的都没有气息,皆是颈上一道口子,触目惊心,“这是怎、怎么了?”
“之前押镖结来的仇家,你在外面等会儿,我收拾一下。”崇宴眨眨眼,那双晶亮的眼睛就拿回了温度,原不宥放下心了,看那些人死在地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以前他生活的村子统一养着羊,每到新岁伊始就会分肉给村人。羊才杀没多久,将手贴在内脏上尚能感到湿热。屠夫按着人头数拆分,流着血的肉就小堆小堆地摆在桌子上。
人和羊,的确没什么区别。
“昨晚上教你的书可还记得?”崇宴手里忙活着,又觉得无趣,就指挥原不宥背书。这些琐事本不必她亲力亲为,但与原不宥行走人间那日起,自身的法力就开始衰退,不过半年的功夫,就只剩下十之一二了。
原不宥记着,崇宴有时教他写字句读,倒是都能背下来,但不大能明白意思,他几句:背出“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 “脑瓜子挺灵的嘛,”崇宴甚是满意,凭空写个符引水冲洗,想到往常她做这些事都是信手拈来,难免有些茫然,“好了,回来吧,给我拿什么好吃的了?” 踩着尚未被水汽压下去的腥味,原不宥不敢把视线挪给角落里被盖上一层布的几具尸体,老老实实看着脚下,小心避开砖缝里深红色的泥土。
糕点清甜软糯,很合崇宴的胃口,她慢慢吃完,原不宥又恰到好处续上热茶。日落的光影交错着茶水落入杯中,又独自溢出杯沿,在木桌的纹路上绵延,使她泛着今朝的舟,渡到了往日的岸。
模糊褪色的记忆在这一刻焕然。
“ㄕㄨˋ,ㄕㄥ。”崇宴喃喃。
ㄕㄨˋ,ㄕㄥ。ㄕㄨˋ,ㄕㄥ。ㄕㄨˋ,ㄕㄥ。
她记不起更多的事,只有这一个普通却不可再演的刹那,是无力的刻刀在石料上擦出微痕。
原不宥没听清,问:“在说什么?”
“没什么,觉得这样挺好的,”崇宴回过神,漫不经心说着,却眼眶一热。她无意间撬开的厚重石门里,除了过往还有自己的情绪。浓烈地跃动、毫无章法、深浅交织却分明,“我以前想救一个人,最后也没成功……你俩特别像,就现在这样,你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咱俩搭伙过日子,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当时就是想和他这样……”
那糕点用料清淡,可吞下去就要尝出来没边的苦,没边的甜。
也不知什么苦什么甜,只知道这玩意儿真好吃,再吃三千年也吃不腻。
这些话说出来,让原不宥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合适,崇宴哭得莫名其妙,他手足无措,只好蹲下去拢住她的手。
神仙也做不成的,会是什么事呢?原不宥想,廊远县旱灾时他没能求来澍雨,是因为崇宴不想;后来离开时,自己还没来得及眨眼,就到了海边;她既通晓书文,又武艺高强,这样的人也有做不成的事么?
之后不一会儿,崇宴抹抹眼泪,揉揉原不宥的头,就没再提过这事了。
秋社的庙会比春社热闹,皆是原不宥没见过的东西,他四处地瞧,崇宴就看他,两个人都饶有兴致,从山高月小逛到落月西沉。
回去的路上,崇宴说明天收拾东西换个地方过日子。
有仇家找上门,她无所谓,但原不宥是个特别脆弱的凡人,崇宴也不愿意哪天一回家看见院里躺着他的尸体。
“好,但是我得和糕点铺子那边打个招呼。”
“好说,往西北方去如何,那地方的人少,大多是养牛羊的。”
“我们也可以养吗?”原不宥挺问,虽然现在会的不止放羊,但他还是喜欢。 “到时候问人家买一只……一只自己没意思,买俩,还能搭个伴。”
崇宴带着原不宥走在小路上,背离灯火的方向。夜沉默温驯,让她有一种错觉,似乎可以就这么走到世界的尽头。
但原不宥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怎么了?”
“庙会真好看啊。”
想着他才活了不到二十年,崇宴也没催促,静静地等他看完。
有流光从腐草中散开,绕过她的衣衫,逐渐聚成人形,是个发间几撮栗色鸟羽的男子,手中另拿着一枚青色羽毛。
“天帝召令,速回谯明山。”
“你是?”崇宴走到他近前,顺带着把原不宥挡了个七七八八,仔细打量他一番,突然发现可能自己不是单纯忘了旧友,而是该不该忘的都忘了点。
“喂,别搞吧,我啊,”那人瞪大了深檀色的瞳孔,“我你都忘了,我小时候还抱过你、不对,你小时候还抱,等等……”
“我是戴折春。”
于是崇宴细细捋了一遍三千年往前的记忆,实在想不起来太多,似乎被薄纱盖上了。她下意识想伸手撩开,抬头见他眉眼里纯粹的不解。
无害,但很棘手。
“……过两天我就去。”
“真不是我不通情理,咱俩关系好是好,”戴折春弯了弯眼睛,略有些讨好的意思,他手里的鸟羽飘起,荡出水色来,使崇宴越看越觉得像天帝养的那只鸟的屁股毛,“天帝亲写的召令,我就一传信的,实在说了不算。”
不像什么好事,崇宴义正言辞,“我的仙力已经散去大半,如今与凡人无异,现在需要休息。”
听到仙力散去这几个字,戴折春心里一紧,顾不得礼数如何,眨眼间瞳孔流光溢彩,上下审视她,“不应该啊,你被关了三千年禁闭,这不才出来吗?”
崇宴挺胸抬头:“反正现在走不了。”
“我的神仙姐姐诶——”戴折春拉长了嗓音,恨不得拐出十八个弯,一小半是恳求,一大半是哀怨。
怨自己命苦,实习期过了多少年还被使唤做这种得罪人的事。
实在受不了这一出,崇宴搓搓身上竖起来的汗毛,认命地指了指身后的原不宥,“最近养了一个凡人,很容易就死的,走之前得把他安顿妥当。”
“就这点事,我来我来,你放心回去,”戴折春瞧见原不宥小猫似的怯怯,强行把鸟羽塞给崇宴,燃起一点火星,对着倏忽不见的人影挥手告别,“叫天帝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原不宥和崇宴相处久了,有时甚至会忘记她也是神仙。刚才的对话他跟着听了全程,一见崇宴蹙起的眉头,也就跟着心忧,“请问这位大人,崇宴什么时候回来?”
“诶,我也不清楚,且等着吧,”搞定了麻烦事,戴折春心情甚好,顺了顺袖子上的衣褶,“喊我戴折春就行,早先我受过她照顾,你有事就说,该做什么做什么。”
陡然又变成了一个人,原不宥觉得哪都别扭,他沿路回家,戴折春也跟在旁边,似乎也有心事。 少了一盏灯火,彻夜无眠。
再早上出门看见戴折春坐在院里喝茶的时候,原不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位甚至准备了早饭,招呼他坐下,自己手里拿着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嘴上也没闲着,问他,“诶,你和崇宴怎么认识的?”
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原不宥顿了顿——戴折春正在飞快地写字,呃,所以要等一下吗?
除了最开始的移步换景和平地高楼,崇宴在原不宥面前几乎没表现出任何神性,他还以为是本性如此,竟然是迫不得已么。
单就这一段找不出问题来,戴折春也觉得这位同僚甚是棘手。他和崇宴共事几百年,交情尚可,偶尔打架也是陶冶情操。
如今崇宴这副模样,比之当初,实在狼狈。
这位凡人与她相识不久,戴折春极为努力地写出了半页纸的疑点。
三千年前天道崩损有缺,是崇宴的朋友补齐。那位舍身逆转因果,魂魄碎成无量数,沉入弱水深处。
因此崇宴掀了地府,用亡魂恶鬼筑成堤坝想要截住弱水,把她朋友捡回来。这事闹挺大,天上地下的都知道了,虽然一听是崇宴干的也都觉得合理,但因果轮回可不管什么设定和故事节奏。
想起当年的惨状,戴折春还是暂且撂下笔,把玩手里的茶盏,指尖明明灭灭,用一个火星沸了整杯水。也是因为这点放火的本事,当时也差点被崇宴抓去把弱水烤干。
就说刚看见崇宴的时候,他还会无端感觉喉咙上凉飕飕的,那会儿这人杀过来,一柄玄金塑的戈抵着他颈侧,说,这回来挟恩图报。
他们因救命之恩相识,那时他脑子一热去救场,哗哗啦啦放了全身的血,还剩下半口气,是崇宴路过给他续上的。再然后给天帝卖命时,崇宴也对他照顾有加。
总之,只要有绳拴着,崇宴就是天下第一可爱阳光小狗。一旦那绳松了,她就是剧情杀都杀不死的疯批反派。
现在么,戴折春打量崇宴新养的凡人,寻思着是得照顾好了,临时狗绳也是绳,还是打好关系为上,免得真被填了河,那就没劲了。
等等,还不知道凡人叫什么名:“你叫什么名字?”
“原不宥。”
闻言,戴折春续茶水的手一抖,“是本名?”
“本名杨树生。”
好嘛,好嘛。
真是替替又身身。
水洒出去几滴,戴折春不动声色将其化成一缕水汽,飞速地试图拆解这团乱麻。 崇宴的狗绳、不对,崇宴的朋友姓原名宥字恕生。
可真是姥姥给巧开门,巧到她姥姥家了。
个中可有机巧暗算否,就不是戴折春敢琢磨的了。
“得,小、原…呃,”他想把人打发走,但是在称呼上卡了壳,一般配角和路人怎么称呼总裁的替身来着,“应该没什么大事,咱俩都放下心……”
这会儿话刚说完,突然一伙人冲到院子里,都蒙着脸穿着紧身衣,把他看得一愣一愣,改逆袭升级流了吗?
“那个劳什子崇宴呢?出来受死!”领头的喊。
戴折春轻巧起身,把原不宥拉到身后,悄悄问他:“这是干嘛的人?”
“大约是崇宴的仇家,她前段时间一直在外押镖。”
“你们两个,说!崇宴去哪了?”“跟他们费什么话,既然住一块,定与那小娘们有些干系,拿命来!!”
领头的还在催促,另一个已经拿着七环弯刀砍过来了。
“这……”戴折春抽出一支飞羽幻化成刃,拦下这招,回头看向原不宥,“你回房间里等一会儿吧。”
谯明山险峻,峰顶入云,亭台楼阁悬在峭壁上,枕日漱月,倚风垂虹。
七层小楼与三千年前没有区别,踏过几层楼梯,崇宴瞧见了窗边的身影。
天帝以白绫覆眼,长发如雪,衣衫垂坠,正在给青鸟顺毛。
当适时、夜色方生,她靠在摇椅上,如一泓盛在玉盏中的月华。
平时黏人的青鸟少了一根尾羽,正轻鸣怨怼,细听就知骂得很脏。陡然瞧见生人,它才敛下委屈,却仍蓬着软羽,不肯消气。
见崇宴回来,她莞尔问候:“自省三千年,心里可舒服了些?”
“我若说没有,岂不是得再被关三千年。”
“也不好一直睡着,去加个班,”一本封面空白的书递到来,崇宴的视线略过书页,看着天帝的手——有霜色的纹路从指甲蔓延到手背,显得那柔荑纤细单薄,似乎轻轻一握就能迸出裂痕——当年,这只手收去了她最后的机会。
“杀气收收,怎地让你做点事就要篡位了?”天帝将书撂在一旁,面上仍温婉带笑。
崇宴不想搭茬,她心里仍燃着冷焰,几乎灼化了魂魄。此时所有尚活着的,都是杀害旧友的凶手——比三千年前再早五百年时,天道崩损之定局就被推演得出,天帝将其公之于众,望集各方神鬼之慧。
却最终推出一名凡人,钦定了生辰时分、生身父母,步步为营,将他塑成圣人飞升,最后以身殉道……
“你是武神,以持安镇世为任。在地府大闹一场,已属渎职。”
“这活也不是我求着谁让我干的,我和你应在谦不一样、唔……”
崇宴话没说完,眼前闪过一道锐光,天帝的佩剑拦在她的脖颈上,锋芒刻骨。
威压骤降,她承不住,实打实膝盖着地,跪倒下去。
地毯厚实,却震得筋肉发麻。
“何人允你唤我名讳。”
白绫从发丝间垂下,落在崇宴肩头,这时才教她想起当年那骤然夺位的场面。 命脉上的寒意渗到皮肤之下。
这位帝王手上的血,比武神沾过的还多。
还要多少血才能将她的手暖过来?
崇宴愣愣走神,直到疼痛加重几分,才想起谢罪。
“……臣逾矩,请君恕罪。”
仰视的目光乖顺,天帝欣然收手,顺带将书随意丢到远处。 “凡赐你的,就得收着。”
陡然落地,内页的纸张填上了狼狈的折痕。
不论罚赏祸福,崇宴在心里补上下半句,俯下身将书拾起,双手托着,奉在胸前:“凭君吩咐。”
“簿上记有各处的因果缺余,去将账平了吧,”经方才那一手,青鸟也冷静下来,用喙轻轻捋顺她的鬓发,晶亮的黑色眸子中尽是依恋。
似无事发生般,应在谦细细嘱咐,“弱水浸了你的神脉,如今仙力外散也是正常,定心方能安魂。”
“……好。”
崇宴应了一声,没把这事放心上。她抱着书想走,却不知道怎么说,像个面对严苛父母不知所措的晚辈。
然后收到了自己的戈。
应在谦能坐上天帝的位置,第一要感谢剑神江与溪失恋后借酒消愁醉梦百年,第二要感谢弱水上摆渡人尹诗次次空军怒而休假,第三就是她崇宴的功劳。
武神左手持戈,右手执干,主打一个化玉帛为干戈,帮应在谦打服了小半个天界。
后来旧友补全天道,要登天梯。崇宴差一点就把天梯拆了,还是应在谦抓住机会缴了她的戈。
应在谦也想起当年的事,到现在还剩这一本账,实在是耻辱,连带着看崇宴也不顺眼,她摆摆手,把人打发走:“没你的事了,玩去吧。”
“喔,”崇宴抱紧了久别的亲人转身就走,临踩到门槛时才想起来礼节,仓促喊了一声,“臣告退。”
她脚步轻快,手腕上、腰上的织带晃动,末尾的金坠子碰撞出一串碎音,像促促的几声笑。
归来仍是少年。
崇宴没有直接离开,来都来了,还是想问问。
谯明山西侧的断崖下有处空洞,被听潮人填满了藏书。
他们只在天帝登基时见过,依稀记得是个书生打扮。崇宴翻身跃下,落地时却没刹住步子,撞在堆满旧书的桌子上。
不是谁家把书放门口啊……
她匆匆去扶大厦将倾,却仍慢了半拍,好在一个顶着猫耳的少年出现,与崇宴共同在纷扬洒下的纸页间中流砥柱。
“折缅,怎么了?”扶着杖的人从黑暗处走出,语气平和。
折缅的猫耳陡然服帖在头顶,略显慌乱地迎上去,揽着他的手臂,“是一个不认识的……”
“久别多年,有失远迎,抱歉。”
“诶?你认识我?”
“天帝登基时,大人英姿勃勃,无人不识。”待人走到面前,崇宴才发现他闭着眼,手中的杖也是行路用的,竟是失明了,“不才听潮人林叹,可有能帮上忙的?”
这不对啊,崇宴想,她记着当年林叹的眼睛没瞎,再说虽然不知道林叹具体干什么的,但他也是神,这些不是都能治好么。不过这种事必定
“我,呃不好意思把你的书碰倒了,呃,我来是想问我朋友ㄕ、什么来着……”
林叹颔首,“可是原宥原恕生大人?”
诶?
崇宴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名字,再多念几遍,却又变得茫然,有些惴惴不安,应道:“似乎是他。”
“弱水与天道同源,消解因果执妄,武神大人的念就是引子,况已历三千余载,记忆自然在逐渐模糊。”
“你们也是么?”崇宴说着,想将那几个字记下来,却不知是哪几个字,只好怔怔向下望着山腰的薄岚,像蛛丝浅浅地牵挂着,风一吹就歪歪斜斜地散了。 “顺行天道,原大人宽恕众生,也会宽恕我们。”
恕生。
崇宴默念,恕生。
手头没有纸笔,她干脆拔下头上的发钗,在手臂上刻下这两个字。
恕生。
“我不想忘掉他,你有办法吗?”
林叹抬手捋顺了折缅的猫耳,“恕不才直言,大人,连原恕生本人都原谅了您,您为何仍要揽罪加身?”
漫天落花未曾歇过,赤足踏上去,绵软顺滑,却总觉得落不到实处。
断桥在祭坛的背面,北上延伸至云端之前,破碎的残骸凝固在终年的暖阳中。
那是崇宴用戈敲断的。
拾级而上,三千年前落下的泪痕仍然滚烫。
她摩挲着手腕上的刻字,恕生,当年就是在此地诀别。
沙漏倒转无声,崇宴看见自己求问。
若没有神鬼步步为营、若未在佛门苦修数十年、若这芸芸众生未曾入眼,是否就不必走到这一步。
旧友平和作答。
只四字。
没有倘若。
“那年你在此地问他,不过是被有意塑出的救世主,何必入戏。我好奇,那位大人究竟答了什么,让你不惜受九十九道天地劫难也要敲碎这天梯?”
灰白相间的长毛大猫从她身后赶上来,口中所说与记忆的不同,崇宴压了压眉眼,没有接话。识缅跃到崇宴的肩上,脖子上挂着小瓶,被猫爪拨弄两下,叮当作响。
“林叹叫我送来的,这是忘川水酿的酒。”
“识缅?”
“怎么了?”
大猫蹭在肩上,爪垫微凉,毛发顺滑,一黄一紫的异瞳尤其好看。
“他,恕生,是怎么说的?”
“只有你知道,那位大人悄悄告诉你的。”
“我忘了。”
“这酒能驱散弱水的影响,帮助你恢复神力,大约到时候就记起来了。”
“替我谢谢林大人,”崇宴接过小瓶,揣在怀里,“还有,我且问你……”
话刚出口有些迟疑,识缅看崇宴犹豫,主动追问两次,她才故作自然地接着说:“没怎么,刚才当面不好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林叹?他受了赐福,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被诅咒不能视物。”
“天生就看不见么?”
“自然。”
崇宴仔细回想天帝登基那日,开始拿不准听潮人有没有到场,连着天帝穿了什么衣裳、有多少人给她送礼也记不起了。
“我问的这些不要告诉林叹。”
“我当然要说,”识缅摇头拒绝,“我与主人未曾有过隐瞒。”
崇宴一时间找不出什么理由,但她与其他的神不同,武神没有固定的职务,是专门打架的职业流氓——遂把猫拎起威胁:“如果你说出去,我就杀了你们俩。”
识缅呲牙伸爪,折腾许久,造成了零点伤害。
“记住没有?”崇宴重复道。
“记住了。”猫忍辱负重,僵直尾巴,被按在怀里逆着毛揉搓。
崇宴在雨季的第一天回到家。
彼时浩浩汤汤的水漫过天边,大雨砸向人间,她湿着衣服开门,与原不宥目光相抵。
这一刻难免庆幸前尘旧事忘了大半,崇宴眨眼,似乎在水雾中看到了当年。
檐下雨声如瀑,窗边对坐剪烛。
“我回来了,这几日可还好?”
原不宥展开眉眼轻笑:“都很好。”
沉郁茫然的少年人少见这样明朗,崇宴没舍得眨眼,那就好,她想,就知道这样最好,比什么样都好。
“我的亲姐姐欸,你可算回来了,”戴折春步伐匆匆,手里的笔还沾着墨,跟着甩过来,崇宴差点没躲开,他也阳光灿烂地问候,“天帝治好你的脑子没,可要再叙叙旧?”
“要是打架算叙旧也行,”崇宴绕过戴折春,拎着他黑白相间的外衫袖口擦了把脸,然后摆摆手赶人,“用不着那些,回去加班吧。”
“崇宴,我认真的。”
“我知道。”她拍拍戴折春的肩膀,打一个响指,身上的衣服干了七七八八,顿了顿,又漫不经心提起,“那日天梯上,你可知恕生和我说了什么?”
戴折春与她相熟,可反复搜寻过往的片段,把那些模糊的一一展平,崇宴只觉得违和,似乎她不该认识这人。
戴折春向屋里张望一番,确定原不宥去泡茶了,才压低声调,“好好的怎么突然问这事?当时我们都不敢近前去,只有你知道。”
那会儿场面紧张,崇宴提着戈就要断了天梯,已经楔进去半寸的刃了,但谁都不敢前。
除了原恕生,崇宴疯起来只有天帝能拦得住,可惜这二位刚好都很忙,一个在祭坛扛着天道崩损的威压,另一个忙着舍身补天拯救世界。
戴折春也是听别人说的,那段时间经常出现不属于三界的事物,他那会儿还在出外勤把不该来的统统送走。呵呵,外勤。
总之不知道原恕生说了什么,虽然天梯没保住,但失去生命的也只有这一位大人了。
因为崇宴的原因,戴折春与原恕生的关系不错,也清楚原恕生的身份与命运。
戴折春曾经说,如果原恕生没有被赋予那么多价值,也许可以活得更痛快。
但原恕生给出的回答并非如此,他说,如果是那样,他大概只会陷入无能为力的绝望。
“所以,崇宴,你做那么多事,只是单纯和自己过不去。”
送走戴折春,崇宴歪在圈椅里,把戴折春的劝告当做耳旁风,放空心思看着原不宥忙碌。
他尚且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单薄脆弱,安静孤独。如果不出意外,她甚至可以亲手给原不宥刻一个牌位。
就像上次……崇宴猛然清醒,她怎么没记得给原恕生刻一个!
原不宥端来一盏热茶放到桌上,又拨弄两下灯芯,让烛焰高高站起。
明亮的火光温暖了房间,似乎比初见时还紧张。挪开护在铜制攒花镂空灯罩外的手掌,让光影清晰地刻在木桌上,像深深浅浅的运河,行着满载忐忑的船。
他鼓起勇气,轻声问道:“……走之前你和戴折春说,你的仙力正在散去?我知道我问这些不够格,但是你还好吗?会不会不舒服?还是别的怎么样……嗯,我帮不上忙,但是……”
崇宴一直都注意着原不宥的眼睛。
深棕色的、明亮的、怯懦的、仁爱的、安静的、孤独的眼睛。
不着一物的眼睛。
如今,至少这一刻,当然或许以后也有可能,只映着她自己。
她的惊奇、疑惑、好奇、快乐、茫然、无助、悲痛、遗憾、幻想、侥幸、求不得放不下。
在此刻有了容身之所。
“嗯哼,不必担心,一切都好,”崇宴绕着原不宥转了一圈,轻快的脚步压不住跃动,她拨弄衣褶,理顺长发,摆弄盆景,然后站定在原不宥面前,语气郑重地承诺,“不会死,不会痛,不会难过,不会有任何问题。”
只要你永远凝视我。
只要你永远凝视我。
只要你永远凝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