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是装修风格的缘故,墙面和地面都还是水泥材质,收银台是个倒扣的大纸箱,价目表用粉笔写在墙上,很容易被误认为没有开业,总之花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坐在塑料凳上,正在写什么东西。
纪延也不太想进去,但之前在日记本上写过,买花应该到花店去。她鼓起勇气推开玻璃门——门上的塑料膜还没撕开——踩着柔软的门铃声、跨过一桶一桶浸在水中的花束,走到刚刚合上本子的老板面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午好,纪延。”
“你认识我?”
“我猜的,”花店老板说,“要猜猜我的名字吗?”
这算什么,纪延不太想猜,但的确有个名字莫名其妙写到了神经元里:“陈亦可?”
“看,你也猜对了,”陈亦可站起身,从置物架——也就是另一个纸箱上——拿出泥铲,“走吧,还有一盆花没移栽。”
在这样阳光溢满世界的午后,纪延蹲麻了腿,遵照陈亦可的指示,移栽一株绿色的植物,挖出尽可能完整的根系,并种在和原来没什么区别的新花盆里。既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也浪费了植物的生命。
“快乐的时光就是这么短暂,”陈亦可遗憾道,“日落总是令人不安,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是多么难得[1]。”
[1] 博尔赫斯《余晖》:日落总是令人不安…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在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之时,就像一个梦破灭,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
二
连续几天睡眠时长不足三小时,纪延已然无力挣扎,她放任自己注视黑暗中的虚无,才做过的梦像摔碎的瓷器,青花釉面委顿在尘埃里,唯有断面清晰。
也许天还没亮,也许已经是中午,也许梦还没醒。恍惚几分钟才确定找回了意识,像趟过小河那样趟过孤独——虽然短短三个月不到,似乎实质般地从脚踝积蓄到了膝盖——冰凉的绸缎合拢在皮肤上,像要将她吞没。
一场孤军奋战,她叹气,摸索着拿出笔和日记本,把书签线夹在新的一页,颤抖着划下竖线:现在是第十九天,距离终点还有十一天,距离起点已经过了七十多天。
尝试的次数越多,难度就越高,尽管之前的几次并未通关,但到处都有不讲情理的事,纪延能做的只有加倍谨慎。
总觉得缺了什么,记忆并不是令人信服的证据——她在竖线之后继续写字,手指蹭过书页时,像晚秋清晨的冷空气,充斥着冷静颓靡的味道——却又无法发掘,轴突胡乱交错,过去的事和未来的事在同一时刻发生,反复重演。
纪延迫切地需要按下终止符。
也许否认生活的意义的确与生活不值得继续间没有必然联系[2],但长达七十多天的合乎逻辑[3]之后,任性的固执己见该被容忍。
用游戏来形容此刻的情况过于轻佻,桌面冰凉,缓和了手臂内侧的伤口。疼痛全部来自未知的规则框架,之前的七十多天,纪延确定了许多无法打破的规则,但并不是好事,越来越多的规则让她逐渐怀疑。
一切都是枷锁,一切都是束缚自由的枷锁。
没有钥匙的枷锁。
喧嚣杂乱的声音渐渐清晰,像满身尖刺的庞然大物,缓慢走近,更让纪延感到烦躁,她皱着眉拉开窗帘,在楼下看到一个拉着露营车的人,车上满载着各种鲜花,以及不断释放噪音的喇叭,正重复鲜花促销。
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又很难带来温暖。察觉到纪延的视线,那人抬头与她对视,还挥了挥手,说着什么。尽管听不见,但纪延猜到了,这人肯定问她要不要买一枝。迅速退开到那人视线之外,她本想拉上窗帘,但没能经受住在光线中写字的诱惑。
买花当然要去花店,纪延写道,而且剪下来的鲜花很讨厌。
[2] 加缪《荒谬与自杀》:人们至此玩弄词句并极力假装相信,否认生活的意义势必导致宣称生活不值得再继续下去,不过,这些企图并非毫无用处。
[3] 加缪《荒谬与自杀》:合乎逻辑总是很容易的,但要从头至尾都合乎逻辑几乎是不可能的。
三
突然出现在陌生的地方,纪延的手里甚至拿着泥铲。正常人的确会随身携带这种玩意,老人说话总是没错。
日记本上的字重叠在一起,她分辨不出。对着缺失指针的罗盘,纪延有些无措地观察四周:面目模糊的人在哭泣,也许是哭泣,她不擅于分析情绪的构成,只好远离人群,观看每场乏味无趣的演出,兴致缺缺地漫步。
更远处的意向与死亡相关,大批的悼念花束、哀乐、香灰味。尽管只有黑白,也仍然杂乱无序。
得逃到更远的地方,她犹豫着选定方向。
——却被一支鹤望兰[4]拦下。在黑白的世界里振翅欲飞,它是唯一的亮色。
好消息,尽管看不清面容,但凭着直觉,纪延在视线里捕捉到了那个放下鹤望兰的人,并拦住了他。而坏消息是,没想好要说什么。但还有好消息,这个人会主动开口——
“下午好。”那人穿着风衣,把日记本塞回口袋里,导致下摆鼓出一块,有些耍帅不成的滑稽。
尽管语言功能已经退化到三叶虫的水平,纪延还是尽力地说话:“嗯……这是谁的葬礼?”
“嗯哼,大概……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可以送花吗?”
“刚好没卖完,再者,死亡与自由乃天作之合。”
原来是那个莫名其妙就念诗的花店老板,说得多好啊,死亡与自由乃天作之合。纪延没了最开始的窘迫,她说,“等我死的时候,要向你买一枝鹤望兰。”
“鹤望兰卖得很快,要提前预定。”
“我没有钱。”
“预定嘛,用什么都行,泥铲怎么样?”
纪延把东西递过去,说,“既然卖得很快,为什么今天有剩下?”
“总有运气好的人。”陈亦可把它塞到风衣的另一个口袋里,幸好泥铲是干净的,也幸好是火葬。
回头看向落日,时间过得真快,又有些神奇,纪延想,她竟然在陌生人的葬礼上浪费了一下午。
“我的运气也很好,今天收获了一把泥铲,还有锋利的落日[5]。”陈亦可站在纪延身旁念诗,这次她似乎是明白了,似乎念诗就是道别。
[4] 鹤望兰的花语:自由。
[5] 博尔赫斯《维拉·奥图萨尔的落日》:最后审判一样的傍晚…今天曾经有过的财富是街道,锋利的日落,惊愕的傍晚。在远方,我将重获我的贫穷。
四
现在是第三十天。
短暂的断续的睡眠更像精神折磨,纪延不需要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戴上口罩还不够,不会化妆的弊端在这一刻显现,她也没有墨镜,只好把近视镜戴上,以期能挡住厚重的黑眼圈。
不体面的事多了,有些无力挣扎。
将抽屉拉开一半,伸手摸索出透明胶带的位置,扯下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是三十颗药片。窗子上焊死了防盗网,但纪延也准备了钳子。从三楼破窗而出,踩着排水管爬到二楼阳台,那儿有副木梯。直到站在地上,她仍然感觉轻飘飘的,仿佛已经置身云端。阳光和风,树木和石头。
终于要告别这密闭无隙的世界[6],纪延兴致很高,她发现有时不必摸清规则,运气好总能通关,比如几个小时之后。
帐篷、炭炉、白酒、故事书,在日记本上划去待办事项,除了独自安装帐篷时费了些力气——无法把钉子敲进泥土里,而杂货铺的老板刚好在用锤子,最终借来了一把泥铲,也凑合着用了——总得来说一切顺利。
直到拖着露营车卖花的男人出现在视野里。
鲜花促销的声音横冲直撞,几乎要将纪延撞昏过去。
“买花吗?”男人说。
纪延摇头,准备缩回自己的帐篷里,却被男人身后出现的狗拦下。雪白蓬松的大狗,眼睛亮亮地盯着纪延,尾巴一下一下敲在露营车的边缘上,声音洪亮。
“买花可以免费摸狗。”男人又说。
多么可爱的大狗啊,纪延艰难地摇头,却被热乎乎的气味打断,狗贴在她身上,不容拒绝地强买强卖。
男人和狗分别坐在纪延的两侧,他问:“为什么在这里露营?”
因为不是来露营的,纪延想说,但显然这是不能说的,而和菊石平分秋色的语言能力不足以让她扯一个其他的理由,她保持沉默,手上没停,轻轻捏着狗厚实的白里透粉的耳朵。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露营,但是现在年纪大了,尤其膝盖,着凉就会疼得要命。”
这句话是生活不值得继续的有力论证,这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纪延想,不过到底为什么自顾自能说这么多话,呵,哺乳类动物的语言天赋么。
“喜欢露营是因为烤棉花糖很好吃,夹在饼干里,热热的脆脆的,最好旁边煮一壶茶解腻。”
“还可以垂钓,虽然大多数时候钓不到鱼,野猫会走过来等着,那些动物往往很有耐心……”
男人还在说着,但声音却低沉下去,纪延好奇地抬头看他,却再一次不小心和他对视。她仓促地撤回目光,又觉得这次必须要接话了,“狗叫什么名字?”
“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叫陈皆可,”男人有些不满,说到一半突然感觉不对劲,“狗,狗叫陈皆可。”
蛮奇怪的名字,狗听到男人喊,笑得开心。纪延继续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拆家也好、贪吃也好,它怎么样都很好,都可以很好……我没有多少时间了,”男人的语速越来越快,他不像要走,但仍然起身准备离去,他盯着纪延的眼睛,“你明白吗?怎么样都可以好。”
当然明白,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到帐篷里,虽然没了热乎的狗,但还有热乎的炉子。
酒意上来了,纪延很随意地蜷缩着,在日记本上写道,怎么样都可以很好,所以这样也可以啊。
[6] 加缪《荒谬的墙》:更低一级的陌生性:发现世界是“密闭无隙”的。
五
甚至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来的人是陈亦可,这种直觉未免有些过分了。
“下午好。”他有些疲惫,眼里带着红血丝,抱着一盆植物站在病床前,有些手足无措。
纪延不明白,尽管人类的绝大多数行为不符合常理,但她还是忍不住感慨:“你这样好傻。”
陈亦可只是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这次纪延没有感慨,因为上次葬礼上的见面,她心中对陈亦可的形象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深沉叔系不存在于第四纪。
“总感觉我一事无成,”他把花放在地上,勉强打起精神,“虽然知道你会生气,但还是想问,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
这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纪延的脾气很好,她虽然不太理解,但也感谢自己还没退化的语言系统,尽力地表达:“我是在丰盛的桌子前的叔本华[7]。”
“你实在太像爬行动物了……我是说语言表达。”
纪延也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她就这样沉默着,看陈亦可从低声啜泣到泪流满面。
这场与后现代行为艺术高度近似的哭泣在日落时结束。
难道已经变回三叶虫了吗……不,哭成这个样子,也许自己已经退化到单细胞生物了。
“我从日落看到痛苦的黄金[8],”他说,“我痛恨日落,也痛恨自己的无能。”
“你卖花卖得挺好,一会儿还可以去帮我找个东西,”纪延报出一个地址,“我在那借了别人的泥铲,帮我还一下。”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
“因为我正在给你一个推翻自己无能的机会。”
“纪延,我……”
“嗯?”陈亦可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似乎有很多要说的话,又有点莫名其妙。也许他们在不久之后就要见面,也许他们在不久前就见过。世界安排的一切都混乱无序,可总是有人想得到永恒的真理。比如现在,纪延很想问,却不知道问谁——为什么会和陈亦可相遇?
“我知道了。”陈亦可转身离去,还不忘抱上那盆植物,他跑得飞快,急促的脚步声渐远,让纪延少见地有些睡意。
[7] 加缪《荒谬与自杀》:没有一个人把否定生活意义的逻辑推理发展到否定这个生活本身。为了嘲笑这种推理,人们常常举叔本华为例。叔本华在丰盛的桌子前歌颂着自杀。
[8] 博尔赫斯《诗艺》:要从死亡中看到梦境,从日落看到痛苦的黄金
六
纪延睁不开眼。
外界的声音嘈杂,她试着拆开这冗杂的线团。电子设备的运作声,匆促的脚步声,更遥远的细微哭声。打破的世界缓慢收缩,勒紧喉咙与胸腹。越来越多的东西附着在身上,攀绕着掐碎脆弱的灵魂。
在这片空虚里等待成功或失败的判定,猜测设备预警的声音是否属于自己。时间的延展性胜过金属,她怀疑自己正在从菊石退化成海笔,尽管这二者没什么关联。
为了反抗这种几乎降维的退化过程,纪延开始拼凑过去收集到的碎瓷片,她想尽了办法,最终看见了一些花,一把泥铲,一个日记本,还有一个很荒谬的人。
大桶的鲜切花柔和明亮,花店老板也是那样的人。
此前的对话被拆解出各项含义,发现自己差点被终点前最后的障碍拦下,纪延心有余悸。
通关之后是什么?
有人递过来一支笔,纪延睁不开眼,她什么都不想写,但恳求声从四面八方挤过来。真是的,叫海笔就一定要写字吗?
好吧,好吧,写还不行么?
鹤望兰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