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尘埃（二）
直到一盘香气四溢的食物被端到面前，孙悟饭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没想到短笛真的会做饭，虽然只是把胡萝卜土豆洋葱苹果鸡肉切碎了和香辛料混在一起炖熟。
很明显那是一份咖喱，但他想称之为神迹。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母亲，还没有人给他做过饭。
暖呼呼，香喷喷的奶油色蒸汽如雾般缓缓升起，飘入青年的眼底，又很快流入心底。
一瞬间把他拉回了小时候，他也曾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
家里那张长桌上是四个一模一样的瓷碗，但孙悟饭一眼就能认出来哪个是他的，他最喜欢咖喱了，所以母亲每次都会给他盛上满满一碗，多到快要溢出来……
跟眼前的这碗一模一样。
漫不经心的翻动着盘子里柔软嫩滑的鸡肉，实际上有点紧张。
他不知道短笛为什么想给自己做饭，不知道他给自己做饭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吃了他做的饭以后会发生什么。
但他想尝尝短笛给他做的饭是什么味道。
可能人在紧张的时候总想做点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于是他问：“哪来的鸡。”
这似乎也不是那么无关紧要，肉类不易保存，而他今天又没有去早集，厨房里应该只有一些放上很久都不会坏的蔬菜。
“山上抓的，怎么了。”短笛拿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因为不是宰杀好切成块送到你嘴边，所以你有负罪感？”
“对了……你是个神父……”
刚才还很活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风中渐息的火炬。
“我不是……”孙悟饭慌忙解释：“我不是……因为鸡。”
说完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什么，大力扒了几口盘里的咖喱：“很好吃。”
他给出了这样的评价，接着在短暂的停顿后又扒了几口。
是真的很好吃，比他自己做得那些玩意简直强太多了，也真的……很烫。
他被烫的嘶嘶吸气，眼角嫣红，短笛又笑了起来，但孙悟饭能感觉到，这笑里没有一点恶意和嘲弄。
不过就算有也没关系，只要那双宝石一样美丽的眼睛，能像现在这样熠熠生辉。
——————————————————————————————————————
吃过饭，孙悟饭拦住了准备洗碗的短笛，理由是他还是个孩子。
“你还是个孩子呢，你应该等我来照顾你，对，让我来照顾你，你还小，不应该如此独立。”
在孙悟饭眼里，独立意味着离别。
他还没彻底适应短笛从可爱的小动物，变成能捕猎会做饭的少年，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对他态度的转变，就要开始考虑，怎么度过两个人分别之后的日子了吗？
太残忍了。
他偷偷注视着短笛的神情，少年看上去，似乎是不太认同他的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这份乖巧足以让孙悟饭内疚起来，他想要弥补，于是他问：“除了衣服你还想要什么，玩具？糖果？”
“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你可以把我当小孩子，只要你高兴，但是。”少年叹了口气：“我大概不是小孩子。”
还没等孙悟饭想明白这个“大概”是什么意思，就已经被推到了门口。
“快去！早去早回。”
————————————————————————————————————
“哟，神父，真没想到能在这时候碰见您。”
成衣店的老板娘有些惊奇，暧昧的眼神在孙悟饭身上不住打量，像是要看出点什么。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位年轻英俊的神父做事极有规律，现在明显不是他该出现在这里的时间，他理应在教堂或者他自己家里。
所以他为什么出现在成衣店？还在挑着他平时根本不会选的料子？如果不是他自己穿，那么他要送给谁？
救济穷人？应该不会，神父自己就够穷了，小镇上的人不去救济他就不错了，再说，谁救济时会用这么好的料子。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我相信主会原谅这微不足道的好奇心。所以神父大人，您想用这么好的料子，做什么？给谁？”
“……”
孙悟饭有点窘迫，谁能料到出门买个东西会被人这样刨根问底，但虔诚的神父是不能说谎的……
大脑飞快的运转，他想着以后不能再来这家店了，想着怎么能把话题岔过去。
这时大街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隐隐还能听见诸如“恶魔”，“小心”，“别让它跑了”之类的话语。
他心下惊慌，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疯了一般往外冲。
远远望见那个熟悉的碧色身影，更是让他无法保持理智，也不管这是大街上，等那个纤弱的身影跑经他身边，就一把拉住了他藏在自己身后。
“没事了。”
无视周围人或惊恐或诧异的眼神，孙悟饭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坚定。
“你不用怕。”
手中的触感滑腻冰凉得有点陌生，孙悟饭猜可能是他的少年太害怕了，他正想低下头去安抚一下，可当四目相对时，他不由愣住了。
——这不是他的短笛，只是一头跟他身形相似的恶魔。
恶魔此时也愣住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法袍和胸前的十字架足以说明他的身份，而专职审判恶魔的神父，站在地狱对立面的神职人员，竟然那么温柔的对它说话？
惊悚。
孙悟饭和恶魔同时感到惊悚。
“神父，您抓住它了！”
匆匆赶来的士兵欢呼雀跃：“不愧是您，神父！”
“我……”
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恶魔就一口咬在了孙悟饭的虎口上，趁他吃痛松手，迅速转身逃跑，还不忘瞪他一眼。
那是充满了仇恨的一眼。
就像是它即将跌落深渊，孙悟饭是唯一那个拉了它一把的人，但也只是拉了它一把而已，并没有把它拉上来，反而是给了它生的希望，又马上毁灭。
“神父您没事吧？”
士兵们先是冲上来询问了他一下，在他示意没什么之后，就继续去追捕恶魔了。
“天呐，神父您可真英勇！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徒手抓恶魔！正常不应该用银器或者念祷文什么的吗！”
老板娘引着有点木然的孙悟饭回到她的店里，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滔滔不绝。
“不过也多亏了您，托了您的福，才没有人受伤，呵，也不知道交那么多税养的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放任恶魔在街上乱跑……”
“你看到它刚才看我的眼神了吗？”孙悟饭突然打断了她：“先是有点惊喜，然后是疑惑，最后是……仇恨。”
“它们不是只会杀戮的恶兽，它们的眼神跟人类一模一样！”
“它们也会思考，也有丰富的情感，甚至能学会人类的语言！”
“好神父，蝼蚁尚且知道偷生，更何况有点脑子的恶魔啊。难道会说人话就是人了吗？”
老板娘再一次用眼神上下打量着孙悟饭，不过这次是担忧的眼神，她似乎是在怀疑他刚才受伤的不是手而是脑袋。
“您毕竟还年轻。”她像个长辈似的轻轻拍了拍孙悟饭的后背：“早些年的恶魔可没有容易让人怜悯的面孔，而是蜥蜴！都像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大蜥蜴！冰冷黏腻，又丑又凶，那种恶心的东西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做噩梦！”
“这也不能怪您，毕竟现在大多数年轻人都没见过，一些有钱人家甚至把长相姣好的类人型恶魔当玩物养。”
“呵！真是不像话！如果不是出现了神迹……”老板娘面庞笼罩着一层信仰的光辉，虔诚的向她身后望去。
那是一个钉在墙上的三层木柜，可以看得出每日打扫的痕迹，光可鉴人的柜子上第一层摆放着天主的圣像，第三层是圣经和十字架，而在它们中间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画像。
男人有着雷霆般冲天而起的耀眼金发，斜飞的英挺剑眉，深邃锐利的幽暗绿眸，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左脸负着一道十字型的伤疤。
他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战马，身披银铠，手持一把秘银打造的焰型巨剑横在胸前。他浑身笼罩在一片肃杀之气中，冷傲孤清又面露慈悲，宛如神祗。
“多希望下次圣战节，那位大人可以到我们这里巡游啊。”老板娘用软布轻轻擦拭着松木制的画框喃喃自语。
其实这幅画很普通，无论画功还是用纸都很粗糙，属于任何一个出售神圣用品的店都能买的那种基础款，但老板娘对待它就好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答案呼之欲出——这个画像上的男人就是“神迹”。
……
男人本名叫亚莫西，是出生于帝都的普通少年，传说在他13岁时的一日，在屋后的大树下遇见天使加百利、弥额尔和沙利叶，从而得到“天主的启示”
要求他带给人类和平，维护世间的正义。
主在他脸上留下十字型的圣痕，以证明他神之子的身份，并赐予他过人的智慧、勇气、力量以及永恒的生命和青春。
从此他便不再叫做亚莫西，而是——卡卡罗特。
后来卡卡罗特几经波折，得到兵权，正式带领圣殿骑士团反击魔军，并于25年后成功将魔王斩杀。
他杀死魔王那天，神迹再次显现。
神圣的辉光自苍穹落下，圣歌的声音充盈在天地之间，自东而西，从南到北，整个世界都沐浴在这仿佛天神下凡一般的万丈霞光中。
正在厮杀中的人类与恶魔都被这圣洁的气息震慑得无法动弹，此时一个人影从森林中慢慢走了出来。
焰型巨剑在地上拖行的声音由远及近，无论人类还是恶魔，待他经过身边时，皆不由自主的为他躬身让路，低头行礼。
男人很快来到战场中心，随着一声怒吼，他将自己左手上拿的东西高高举起，那是——魔王的头颅！
“英雄！”
不知谁率先喊出这一句，随后高呼英雄的声音此起彼伏！
紧接着，所有人类士兵皆不约而同地，拿起手中的剑敲击盾牌，组成冲天的杀阵，将剩下的恶魔团团包围……
大地被积压多年的怒火和复仇的烈焰迅速点燃，而苍穹之上，则有一个闪耀着世间一切美好光芒的世界浮现。
在无数辉光和天使的拱卫中，神之御座从中浮现，在那宝座之上，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俯瞰世间——
……
“感谢全知全能的主，指引那位大人拯救了他虔诚的信徒，带领我们走向光明的未来。”
老板娘双手合十低头祷告，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所有人耳熟能详，从小听到大的故事，随后她话锋一转，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
“神父，您太善良了。有时候过了头的善良，就不再是善良！我们不能因为现在恶魔的威胁大不如从前，就忘记了曾经的苦难！”
“可是……”孙悟饭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他刚想要说什么，但老板娘并没给他机会。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好神父。”老板娘打断了他：“别再钻牛角尖了，恶魔就是恶魔，它们是罪孽本身，所以净化它们，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真主是教导我们仁慈，但这仁慈，也要分清使用对象啊，对恶魔怎么能心存善念，它们天生就该下地狱，审判它们怎么能算杀戮，那是神的旨意，那是正义之举，那是人尽皆知的真理！”
“你说，正义……？”孙悟饭干涩的重复着。
“对！正义！”老板娘斩钉截铁，拍了拍孙悟饭的肩膀：“这个世界由规则构成，主已经划分了是非对错，是他带给人类希望，作为他最虔诚的信徒，我们无需置疑，只要服从。”
“啊，全知全能的主啊，赞美您，赞美主……”
“赞美主……”
孙悟饭如同一个虔诚的神父一般，在胸口划着十字圣号，跟老板娘一起唱着赞美的诗篇，就像所有虔诚的信徒心怀感激时会做的那样。
但他的脑海里，此时没能浮现出天父的光辉形象。
他的脑海里只能想起那两句话。
——你问我什么是恶？所有失败者，皆为恶徒。
——你问我什么是正义？活到最后，就是正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