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民国十四年秋】
在电话铃声响第四次的时候,路垚终于结束了他的美梦,不情不愿地起了床。
“电话骚扰他人,应罚款或拘留……”路垚忿忿地走向电话,拿起了话筒。
按说一大清早就打来电话,多半是有什么急事。但路垚只是拿起话筒却没有接听,他翻了个白眼,竟然直接挂断了。
由此可见,这位爷的气性可不小。
“叮铃铃铃——”电话铃声耐心超好,不依不饶。
“fxxk!”路垚皱着眉头深吸一口气,转身拿起话筒。
“喂?”
“路先生?我跟你讲哦,刚刚有几个巡捕来找你诶!”话筒里传来公寓看门人慌慌张张的声音。
“巡捕?”路垚一愣,瞳孔迅速放大。“难道是昨晚的事情……”
他撂下电话走到窗前,就看见十几个巡捕排成两列从公寓的院子里鱼贯而入。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路垚面色刷地一下苍白下去。他悄悄掩上窗户,连睡衣都没换就从公寓另一边的楼梯溜了下去。
“我的意大利小牛皮靴子,我的格拉斯橘子香水,我的英格兰明顿茶壶……”
“我的挚爱们,永别了……”
路垚心如死灰地从后门溜出来,街上车水马龙,暖暖的日头照着他颓丧的身影。
还没等路垚走到街上,就听见左后方传来了一声口哨。
“早啊,路先生。”
叫住他的是一个男人。只见他懒懒地倚在墙上,虽然穿着警服,浑身上下却冒着一股江湖匪气。整齐的背头,泛光的警靴,再加上嘴角那一丝仿佛猫戏老鼠的微笑。路垚心中咯噔一下,脸也变得更加苍白。他直觉这个人不好惹,或者说,十分不好惹。
“额,早啊。”路垚打着哈哈转过头,眼睛却四下乱瞄,寻找着方便逃跑的缺口。
那位警官像是并不在意路垚的举动,他抱着双臂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神却一直落在路垚身上。
“诶,王阿姨!今天这么早就出来买菜啊!”路垚装作看见熟人似的往前走了几步,感受到身后的人并无动作后,就甩开两条大长腿跑了起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有一天,我要亲自把宝贝们拿回来!”路垚一顿咬牙切齿。
好容易躲过一辆自行车,两个菜摊和三个遛弯的大爷。本以为逃过一劫的路垚刚想停下歇歇,眼角余光处却出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恶行恶状,猛虎出笼。
“要死啊!”路垚的小心脏不争气地砰砰直跳。此时他只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不过有也没用,就算是长了八条腿,穿着拖鞋又能快到哪儿去呢?
警哨刺耳的声音划破天际,路垚急急地勒住脚步,竟又向来路跑回去。这也由不得他,毕竟紧随哨声而来的是十多名手持警棍的彪形大汉。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路垚一边跑一边在心中祈祷。众所周知,上帝在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连窗都不会给你留。所以他没跑两步,就迎面撞上了那位警官。
“停!”
路垚抬手往后一拦,见巡捕们的警棍没有落下来,心下松了一口气。
“有种来单挑,爷可是练过的!”
他强作镇定地看向警官,双手在身前装模作样地画了几个圆后,右手手掌和手肘成九十度,比划出一个蛇拳的姿势。
“看我打你极泉穴、少海穴、神门穴……”
帅气的警官手肘微抬,直接赏了他一拳。
【十月三号,下午一点,巡捕房审讯室】
路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拷在桌前。
这是一个还算明亮的单间,正对面是三扇镂花窗户。靠近地面的墙壁颜色明显更深些,像是积压了多年的灰尘。长桌案上除了一盏强光灯什么也没有,路垚眯了眯眼睛,只觉得桌上暗红的纹理在惨兮兮的白光下格外瘆人。
察觉到身后还站着一个执勤的巡捕,路垚正打算开口套套近乎,审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造成他鼻子堵着卫生纸的罪魁祸首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人明明追了他几条街,现在看上去仍旧是衣冠楚楚的样子,连头发都没乱一根。
骚包,难不成审案前去洗了个澡?路垚在心里暗暗腹诽道。
“大哥怎么称呼啊?”
“乔楚生。”男人顿了一下说道,“租界巡捕房的探长。”
乔楚生一边坐下,一边毫不客气地打量着路垚。这人看着像是个读书人,但那两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很显然是个麻烦的角色。放在桌上的手白皙纤长,身上穿着的睡衣又是上等料子,家中应该还算殷实。这样的人,倒是有可能策划出一起如此匪夷所思的杀人案。
“但他身上没有杀气,难道是没胆子亲自动手?”
乔楚生眯了眯眼睛,毕竟他在做探长以前就是混江湖的。他在路垚身上,闻不道半分的血腥味。
“探长?”
路垚一愣,对付我这么一个年轻帅气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用得上巡捕房的探长吗?不过他嘴上还是恭维道:“哟,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探长,佩服佩服。”
“别废话啊,现在开始我问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如实回答,敢撒谎的话我就搞死你。”乔楚生冷冷地开口。
“不敢不敢不敢……”路垚连连摆手,之前的那一拳已经让他充分领会到,乔探长绝对是个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主。
乔楚生打开手里的档案,“姓名。”
“路垚。”
“年龄。”
“二十四。”
“职业呢。”
路垚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说:“家……家里蹲。”
“放屁!”乔楚生突然放大的声音把路垚吓得一哆嗦。
“沙逊银行股票部经理,对吧。”
“你都知道了你还问我。”路垚嗤笑一声。
“康桥大学三一学院毕业,英国美生会执事,数学医学双学士,”乔探长淡笑一声,“可以啊你。”
路垚把堵着鼻孔的纸团取了下来,眉飞色舞地说道:“还有法学,懒得毕业答辩,否则就是三学士。”他伸手比了个三,在乔楚生眼前晃了晃。
“那你就是知法犯法了。”乔楚生收了笑容,冷冷道。
“这话我听不明白,“路垚急得连忙挺直腰板,“我,我犯什么法了?”
乔楚生语气一沉,“别装了,昨晚九点,干嘛去了。”
“昨天晚上我喝多了,什么都想不起来。”路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靠。
“放你的屁,你个杀人犯,别给脸不要脸!”
一直站在后面旁观的巡捕突然怒喝道,拳头差点怼在路垚脸上。
“杀人?”路垚一脸错愕,“你们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啊,我杀谁了?”
乔楚生笑道:“陈老刘啊。”
听到这话,路垚顿时面色大变。他看看乔楚生,又看看那巡捕,牙齿打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他死了?怎,怎么死的?”
乔楚生冷笑一声,突然霍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没等人看清动作,他的掌中刹那间翻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接着“噗!”地一声插到了路垚面前的桌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十月2号,晚八点四十五分,聂成江新宅】
正值深秋,夜风萧瑟,街上行人廖廖。暗蓝色的天空悬着一轮圆月,能与其争辉的唯有张灯结彩的聂宅。今天是上海滩著名实业家,聂成江的新宅落成仪式。几乎大半个上海滩的社会名流都受到了邀请,别墅外的几条街道上已停满了车,但贵人们还是纷至沓来,礼宾的门童几乎就没歇过。
一辆黑色的福特缓缓停在了聂宅大门前,这车竟能在别墅近侧有一个专属的车位,可见车上的人来头不小。
颇有眼力见的门童早早地候在车前,然而从副驾驶下来的一个光头保镖却骂骂咧咧地把他推开了。
“港币杨子的东西,滚一边去!”
他彪悍的身形塞在窄窄的西服里,活像只穿了束腰的野猪。
“老大,请。”
车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个身着米色西服,手拿雪茄的男人走了下来。
“聂成江这个老东西,钱给得不爽快,房子倒是搞得利索。”
他吐了一口烟,下巴一点,保镖们立刻心领神会地到前头开路。
装修精致的聂宅里正放着欢快的舞曲,只见那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打扮时尚的红男绿女们互相勾搭着调情,侍者们举着果盘在其中穿梭。
“让开,都给我让开!”
“册那看什么看?找死啊!”
两个光头保镖直接动手赶人,硬是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道。
“哎哟,这人谁啊这么横?”
一个打扮浮夸的女人掩面发了句牢骚,身旁的男伴仔细瞧了一眼,吓得立刻把她拉到角落。
“别乱说话!那人可是陈老六!”
“那是谁?”
“陈老六你没听过,上海滩的四大法王八大金刚你总知道吧?”
那女人早已骇的面无人色,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着男人的胳膊。
“他……他是其中哪一个?”
“眼镜蛇王——陈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