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过孝陵,康熙和宜妃便一路来到了孝庄的陵寝,养好了身子的苏麻喇姑也赶到与二人汇合。按原计划,苏麻喇姑与宜妃要轮流诵经七天七夜,而因为康熙耽误了宜妃抄经的进度,需要与宜妃一同抄经诵经。于是三人形成了排班,苏麻喇姑值守日间,康熙和宜妃共同守夜。
或许是因为奔波了一天,第一天夜里,宜妃便感到有些疲累,头昏昏沉沉,眼前的字也有些模糊。宜妃端起放在案上的茶碗喝了口茶,水已稍冷,但正好醒神。
康熙从对面的桌案上抬起头来,见宜妃稍稍合目定了定心神,又继续伏案抄经。康熙皱了皱眉,转头唤过三德子吩咐了一句什么。不久之后,康熙端着一盏参汤来到宜妃案前。
“今天累了吧,休息一会吧。”康熙说着,将参汤递到宜妃面前。
“这……”这可是在太皇太后的灵位前,宜妃不知该不该接。
康熙将参汤交给身后小桃红,对宜妃道:“怪朕,不该让你这么折腾。回去歇息吧,进了汤,好好睡一觉,明天来替朕。”
宜妃不知如何是好,康熙已经上手把宜妃拉了起来,嘴上劝道:“去吧,皇祖母生前最疼你了,不会怪罪的。”
宜妃猛地被康熙拉起,眼前一阵眩晕,差点跌倒,幸好康熙连忙扶稳了,接着道:“你看,你身子还弱,别逞能了,回去歇息,这才第一天呢。”
宜妃也觉得许是奔波一天真的有点累了,也不再勉强,想着休息好了,后几天再好好为太皇太后诵经也不迟,于是和康熙告了别,由小桃红扶着回去休息。
康熙目送着宜妃出了殿,回到座位,继续抄写经文,抄一遍,起身坐到灵位前的蒲团上诵一遍,再将抄好的经文在炭盆里焚了,如此一遍遍反复,到过了四更,也不免有些困乏了,思绪渐渐游移开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看着经文在炭盆里燃起一道火光,转瞬化为灰烬,只剩几点火星闪动,康熙心念一动,突然起身,在蒲团上跪下,开口,嗓音低沉,略带沙哑:
“皇祖母,孙儿不孝,今有一事相求。
朕幼年登基,父母双亡,全仗皇祖母教导朕为君之道,如今励精图治数十年矣,自问无愧于苍生百姓。可是,这几十载,孙儿却没学会如何爱人。
幼时朕见额娘独守深宫,凄清冷落,心里曾怨过先帝。故登基大婚后暗自立誓,不可无情如先帝,定要善待后宫。多年来,虽心中难免有偏爱,也但求雨露均沾,久而久之,便惯了处处留情,有时候,是真心真意也好,逢场作戏也罢,朕自己都好像分不清了。只是多年自诩风流多情,到头来才发现,原不过是孑然一身,唯一一个知心知意的,被朕伤了心又伤身。”
此刻,殿外,天色已是拂晓,苏麻喇姑和宜妃原本前来换康熙,无意中听到康熙这番话,苏麻喇姑住了脚,宜妃也只得停住陪在一旁。苏麻喇姑看看身旁的宜妃,见她只是低着头,面上波澜不惊。
殿内,康熙对门外的人毫无察觉,还在自语:
“宜妃受伤昏迷不醒时,孙儿才明白,世上纵有弱水三千,若失了心意相通之人,这漠漠红尘岂不甚为凄苦。孙儿今日遇敏太妃为先帝守陵,好生羡慕,先帝若非待董鄂妃以至情,恐也当不得敏太妃情意深长,原来在这个情字上,先帝才最为澄明。朕蹉跎半生,连自己的心都看不透,连心里的人都护不好。若失了宜妃的情,孙儿身心魂魄再无依靠,不知余生将如何自处。祖母啊,朕不知如何能让宜妃回心转意,想她不喜朕多情,孙儿没出息,愿割舍三宫六院,您在天有灵,别怪罪宜妃,要怪就怪孙儿吧。”
康熙说完在孝庄灵位前三叩首,久久地伏在地上不起身。
宜妃没想到自己的疏离竟让他做了这样的决定,见他爱得笨拙却又情真意切,也不禁动容,面上虽不改色,一滴清泪却悄然滚落。
苏麻喇姑沉吟不语,目光一斜,瞥见宜妃抬手拭泪,干咳了一声,抬脚迈入殿内。
康熙偷偷抹了一把泪,这才起身,坦然地将苏麻喇姑迎进来,瞥见宜妃脸色不再那么疲累,也放下心来。
宜妃福身见了礼,垂首站在一旁,并不多看他,康熙也习惯了她这不冷不热的样子,无可奈何,只得笑着寒暄两句,准备回去休息。
苏麻喇姑却突然开口道:“皇上方才说的话,我们都听到了。”
康熙并不惊讶,只大大方方地道:“朕近来为情事所困,让额涅见笑了。”
苏麻喇姑叹口气,道:“今日,当着太皇太后的面,老奴托一回大。皇上,宜妃,老奴有几句话说。”
康熙正色道:“额涅,朕刚才说的话,是朕的决定,与宜妃无关。您要责罚,玄烨一人承担,宜妃大伤未愈,额涅不要为难她。”
苏麻喇姑摇摇头,示意康熙稍安勿躁,沉沉开口道:“太皇太后在世时,曾与老奴言道,玄烨看似风流多情,骨子里其实最是长情。福临从心而为,一生只为一人,可玄烨想平衡后宫,到头来,只怕苦的是他自己。”
康熙和宜妃没想到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孝庄说的,不禁都抬起头来看向苏麻喇姑,眼中充满惊异。
“太皇太后曾与老奴一道口谕,”苏麻喇姑充满怜爱地回望二人,康熙与宜妃忙跪听懿旨,“宜妃痴心情重,明理有度,料终有一日,玄烨将另眼待之,无需多加干涉,玄烨行事,自有分寸。”
这一来二人更是惊诧,康熙万万没想到,连皇祖母都早已看出自己对宜妃的心,自己却像个榆木疙瘩,不知怜取眼前人。
“但妃嫔不可专宠,否则恐宫闱家事传于民间,众口滔滔,社稷难安,”苏麻喇姑继续转述孝庄的口谕,“至于宜妃,玄烨若怜之,可立为后,如此,可无祸乱后宫之嫌。”
宜妃更加惊讶了,她从来对老祖宗恭孝有加,孝庄虽说对她颇为喜爱,却也从来没表现出特别的偏爱,没想到上次苏麻喇姑提出封后,竟是老祖宗的意思,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起来吧,”苏麻喇姑宣毕懿旨,叫起二人,又看着宜妃道,“太皇太后曾言,如今后宫众人,若有谁可当皇后之任,必是宜妃。”
宜妃的泪珠扑簌而下,感动得无以言表。
苏麻喇姑又道:“晋城事后,皇上为宜妃牵心挂怀,老奴都看在眼里,如今看来,太皇太后料事如神,宜妃啊,你也算得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上次老奴提出封后,宜妃推辞不受,只是这专宠后宫之名,你着实担待不起,你二人自行商议吧。”
苏麻喇姑言罢便离开了,她明白如今虽康熙心意已决,可宜妃心里的芥蒂还要去解,这两人需要好好聊聊。
康熙躬身送苏麻喇姑离去,而后慢慢走近宜妃,拉起她的手,道:“朕知道,你多年冰心莹洁陪在朕身边,不是为了这后位,但既然皇祖母有旨,你就受了这位子,从此与朕一生一世一双人。宜妃啊,做朕的妻,好不好?”
宜妃垂首不言,感受着康熙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双手,不是没有动容,但两种不同的情绪在心中激烈地冲突。只见她紧咬下唇,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神情为难又伤感。
康熙伸手想去为宜妃拭泪,她却突然跪下,泪眼朦胧望着康熙,爱怜地道: “万岁爷,深宫之苦,不止困着后宫的女人,万岁爷也身陷其中,挣脱不得,奴婢不忍您为奴婢委屈自己。”
康熙蹲下身,平视着宜妃的泪眼,摇头道:“从前是朕不懂情爱,若能与心爱之人厮守,何谈委屈。”
“情深实苦,爷不懂也罢,”宜妃流着泪,却慢慢微笑开来,决然道,“若万岁开恩,便赐奴婢出家修行,皈依佛门吧!自此奴与万岁,一别两宽,免去痴缠之苦,奴婢在佛前,为万岁日日诵经祈福,祝愿君身长健,霸业永固。”
宜妃言罢,躬身叩首,泪珠滚落在地,深深拜别。
康熙知道,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