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静慧师太的小庵中,佛堂里的诵经声渐趋微弱,至不可闻。宜妃穿着一身粗布法衣从蒲团上起身,与小尼们自佛堂走出,结束了早课,又提了扫帚一同去洒扫庭除。
庵堂很小,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前院礼佛待客,后院居住参禅。东方逐渐熹微,屡屡香烟自佛堂内飘渺而出,将小庵笼罩其中,在荒山旷野之间,平添了一分神秘莫测的灵动之气。
静慧师太每日清晨去往帝陵诵经,此时尚未归还,宜妃与几个小尼正在打扫小院,扫帚轻轻划过地面,“沙沙”的声音柔和舒缓,几乎称得上悦耳。
一个小尼提着扫帚打开了山门,却低低地呼了一声,扫帚惊得脱了手,木头的把手打在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惊破了山里的宁静。
宜妃抬头望去,小尼正回身向她走来。师父不在,宜妃尚未剃度,仍保有俗家身份,此时自然而然是庵里的尊者,小尼来至她面前垂首禀道:“居士,有人跌倒山门。”
宜妃听闻,忙将手里的扫帚立在一旁,到门前查看,其余小尼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凑了过来。佛门慈悲为怀,断没有遇人困厄而不救之理。
门前那人正俯卧在石阶上,湖蓝色的苏锦长衫下摆上蹭了许多泥土,马褂的袖子遮在面前,上有酒污干后留下的印记,手边滚着一只小酒坛。
宜妃见状,松了口气,好在只是个醉鬼,遂对身旁的小尼道:“看来是喝醉了,不碍的,睡一觉就好。把他搭进去吧。”
两小尼闻言上前去扶,将那人的身子扳了过来,宜妃却倒抽了口气。
这大清早醉倒路边蓬头垢面的醉鬼,竟然是当今圣上康熙爷。
宜妃忙吩咐几个小尼将他抬至自己的禅房,安置一番后,起身站在床边,看着他安稳地睡着。适才山门前,除了他,只有一匹御马,缰绳未栓,但那马识主,一直守在他身边。不知道他是怎么醉倒在这里,看起来是一个人来的,三德子法印还没找来。宜妃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去。
静慧师太已经回来,也从弟子口中得知了清晨的事,此时来至宜妃禅房,在中厅内与正从内室走出的宜妃对上目光。
“万岁爷可好?”静慧师太平静地问道。
宜妃点点头,面色忧戚,嘴上道:“醉了,不碍。”
静慧师太望着宜妃神色,继续问道:“万岁牵挂如此,居士可还能不动心念?”
“我……”
“倘万岁就此消沉,居士可还能在此地安心参禅?”
宜妃不再言语。
她也没想到康熙会为了自己借酒消愁、酩酊大醉,说自己不为之动容那是假的,若换了哪个新的宫人,只怕感动得恨不得立马要跟着他回去了。但宜妃见他这副情种的模样实在见得太多了,从前私访,若是哪个女子不愿同他回宫,他不得有个几日茶饭不思、心神不宁呢?只是从前每每有宜妃在跟前劝谏,就为这,宜妃没少被他气头上口不择言,指责争风善妒。这回他又为了自己故态重演,那紫禁城里还有谁能乐意做这个坏人去劝他?
康熙在宜妃的禅房睡了连日来最为踏实的一觉,直到过午才醒。喊了两遍三德子无人应答,睁开眼睛环顾了半晌,也没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
自从康熙与苏麻喇姑从西陵回宫后,宜妃出家之事渐渐在宫内传开。半个多月来,康熙几乎将后宫走了个遍,众妃无不欣然,整座紫禁城显得一派祥和,就像遇上什么喜事似的。康熙每日看着她们个个面上带着喜色,自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直到那天夜深人静、倦怠孤寂时,他想起了宜妃。这一想起来,便再也挥之不去。
宫墙内似乎处处留有她的身影,很多许久不曾记起的回忆开始绵绵不断地涌来,夜夜侵蚀着康熙的思绪,使他辗转难眠。
连续几天朝上精神困乏之后,那天夜里,康熙吩咐三德子烫了一壶酒。开始的几天只是喝一两盅,以求安神好眠,逐渐地,头脑似是与酒意对抗,有时一整壶下去,反而好像越发清醒。越醒,越觉夜色孤凉,内心空寂。从此睡得一日比一日晚,酒喝得一日比一日多。
康熙回想着昨天晚上,自己已然喝了不少酒,但还是毫无睡意,便叫三德子再取一坛绍兴黄,三德子好像劝阻了几句什么,拖拉了好一阵,后来自己等得发了怒,他才将酒取来,但还是联合着法印上来劝,他便将二人斥了出去。再后来的事情,便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揉着还有些胀痛的头,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水衣。室内的陈列极尽简朴,家具只有一只柜子和一副桌椅。康熙来到桌边,拎起粗瓷的茶壶,里面有水,用手摸摸,还是热的,倒入杯中,茶色清明。宿醉初醒,口里干得很,但他没敢喝这水,疑惑地走出内室,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走出内室,偏头便见一条晾衣绳穿在院中,上面晾着他昨天穿来的那身长袍马褂。康熙认得那是自己的衣裳,却不记得昨夜是怎么换上的。再向外走,隔壁厢房恰巧走出一个小尼,康熙愣住了。
小尼见了他,欣然笑道:“施主醒了?里间儿桌上有宜居士为您备的茶,刚刚换过,还是热的。”
康熙万万没想到自己醉酒跑到宜妃出家的庵堂来了,顿感无地自容,向小尼问道:“宜居士……她在何处?”
“居士正随师父在前殿诵经,特命弟子在此守候。居士已吩咐备下斋饭,施主这会儿可要用么?”
康熙摇摇头,急切上前一步问道:“朕、我能见她么?”
“本庵无论何人,诵经时一律不得会客。”
“那她何时诵完经?”
小尼想了想,回道:“这就不好说了,每日除早课是定下的诵经时间,其余皆由自愿,何时诵毕,全凭宜居士的心意。”
康熙听懂了,这是宜妃又在躲她。自己已然准了她出家修行,如今却醉倒庵堂,固然颜面全失,可是,却又真真切切地想再看看她。自己十几天来日日彻骨思念,她全然不顾,仍是铁石心肠在这里诵经参禅,内心不由得哀叹,宜妃啊宜妃,你当真已对朕心如止水了么?
康熙闷闷不乐地用了些素斋,餐食虽不精美,却也温补宜人,令他只觉通身舒畅,剩余的两分酒气也随之散尽,想来这些斋食也是宜妃精心为他准备的。三德子法印已经得了信儿赶来迎他还宫,康熙望了望前殿的佛堂,知道宜妃是不会来见他了。
整肃一新的康熙来到佛堂外,又复了那神采奕奕、睥睨天下的精神,只是双眼下两道乌青,昭示着他这些日子来的愁苦。驻立院中,望着中堂的佛像,他知道宜妃就在堂内,但他看不到她。
“静慧师太,朕无意扰乱佛门安宁,实是酒后无意之举,望师太恕罪。”康熙立在堂外,双掌合十,虔诚道。
静慧师太自堂内走出,对康熙道:“佛祖不罪无心之失,万岁不必自责。”
“多谢师太。”康熙躬身,随即又稍稍提高声音,对着堂内道,“宜妃,朕知道你在里面,今日之事,实非故意为之,以后……不会再有了。”
康熙说完,原地立了片刻,见堂内毫无反应,只好轻叹一声,又向静慧师太躬身一礼,便带着三德子法印离去了。
他这一生,虽肩负天下之重,却也曾多次任性而为,有时为一些露水之情,有时为自己一时的小性儿,彼时他有恃无恐,因为时时总有人为他善后。但此时面对心中挚爱的女子,却不得不以最冷峻的理智克制自己的情感。明明心里那么想见她,可是他不敢跨过那道门槛,既然她去意已决,他便不愿再勉强,如果留在自己身边真的让她那样痛苦,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挽留她?
静慧师太将康熙送出山门,又转回佛堂,看着宜妃问:“居士真的要走?”
宜妃已经换回了一身俗家的汉装,肩头挂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点头道:“师父法眼如炬,点醒梦中人。万岁爷心里放不下这“情”字,却为家国天下所累。弟子纵能不顾万岁爷的情,也不能置天下而不顾,心念既不能定,留在庵中也只是徒扰佛门清净,只得暂归红尘。”
“既如此,何不随万岁回宫?”
“万岁爷不是为儿女私情所困之人,不过一时意气用事,弟子只是担心御前无人相劝,恐铸成大错,故已知会三法二人,待寻得落脚之地,便以飞鸽传书二人,告知地址,以防必要时,他二人可寻得弟子。”宜妃望着远山如黛,缓缓道,“待万岁离情平复,弟子再回佛前皈依。”
静慧师太叹了口气,道:“佛门以行善为本,娘娘蕙质兰心,心怀社稷,实乃天下大善。佛祖有灵,亦足可慰。”
宜妃苦笑道:“万岁爷乃万民之首,身系天下,此生他谁都可以辜负,唯独不能负天下,这是他的宿命,也是我的业障。那皇宫百世轮回,早已定好这一世情劫,只能他负我,我却不能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