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错断的血管
汪水初在院长办公室里诉苦时,手机铃声却突然响起,他有些尴尬,匆匆挂了,结果不到半分钟,电话又匆匆打来,“汪主任,先接电话吧。”院长善意地提醒他。
“什么事?”他接起来,压低了声音。
“汪主任,我是小章。”电话里传来科室里一个年轻医生焦急的事情,“这里肾上腺手术有些问题,您快上台帮我们看一看!”
院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汪主任,您先去吧,”他望着带着征询目光的汪水初,“手术的事情更紧要,你的意思我懂了,年轻人嘛,心浮气躁也是正常的,我知道了。”
汪水初仿佛得到了答案,他挂了电话,向院长道了谢,匆匆离开了顶楼的办公室。
他赶到手术室时,才觉得气氛异常的紧张。这是一台腔镜经腰侧的右侧肾上腺肿瘤切除术,手术已经完全停了下来,视野里解剖漫漶不清,却没有严重的渗血,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操作,只是急切地望着手术室门口,望着刚来的他。
“怎么了,章医生?”
“主任,”章医生的声音带着细颤,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您看,这根是肾上腺动脉,对吗?”
他的钳子挑起一根血管,汪水初仔细辨认了一刻,“是的。”
“那么这根又是什么?”可怜的医生泫然欲泣,夹起了另一根血管的断端,这根残端上,已经上了两把钛夹,完全剪断了。
汪水初接过分离钳,仔细循着动脉的来源探查下去,只一刻,他浑身的血全凉了。
“腹部外科谁在台上?”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江主任在隔壁。”巡回护士回答到。
“请他过来台上会诊,快!!!”
江桓带着惠宁正做到一半,刚刚游离了十二指肠,打开小网膜囊,露出了粉红的胰腺。“江主任,”隔壁手术室的巡回护士匆匆赶来,“隔壁泌尿外科请你台上会诊,很急!”
他顺手打下一个结, 听到这句话,手不由停在了半空,“什么手术。”
“右侧肾上腺瘤切除。”
惠宁疑惑地望着他,却见他用几乎不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滑下剩下的两个结,把线尾交到惠宁手中。“我去看看。”他双手插在手术衣胸前,跟着巡回出了手术室。
“断了多久了?”江桓的目光顷刻锐利起来,仿佛鹰隼逼视着众人,他的声音沉郁阴沉,一如刚才的汪水初。
“半个小时。”章医生忐忑的回答到。
“术前做过MRA吗?”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巡回护士调出了胶片。
江桓抱着双臂凝视着胶片,眉头却越锁越紧,这是他当上主任后,不,甚至可以说他职业生涯里最大的挑战——泌尿外科剪断的动脉,不是别的,而是SMA分出的一支解剖变异,那是肝右动脉,肝动脉血供极其重要的一支!
如果上台,他是大外科主任,是台上职位最高的医生,也就是说,他将为整场手术的成败负责。血管断离已经半个小时了,此时吻合,很容易造成缺血再灌注损伤,血管的血栓,也将是接下来的难题。如果不上台,右半肝很有可能失去血供,造成不可逆转的肝衰!
他闭上眼,思考了几秒钟,“现在上台,患者还有生的希望,弃之不顾,就是在和死神赌博。”
“指导汪主任吻合血管,他就没有了连带责任,然而这里的吻合,只有自己才能做到。”
“中转开腹吧,”他睁开眼,眼神却坚定了下来,“我去洗手。”
江桓洗手回来后,汪水初已经带着手下进了腹腔,大家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想要争分夺秒抢下一点时间,不客气地讲,如果患者因为术后肝衰竭死去,这是板上钉钉的一级甲等医疗事故,都不用省西出马,答案就在每个人心中。进腹腔后,右半的肝脏颜色已微微发黯,露出了那教科书中,从腔静脉到第一肝门的标准分界。
江桓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他拾起血管的断端,近心端已经上了两枚钛夹,远心断上了一枚,然而远端一大段失去了弹性,软绵绵地垂着,这部分血管无法保留了,然而如此一来,吻合的张力就非常大,他思索了一下,“人工血管,淡肝素打上来。”
“哈巴狗。”
稀释的肝素液冲淋着人工血管,仿佛带着众人殷切的希望,江桓切断了没有活力的断端,修剪了两侧动脉,“8-0 prolene。”他从护士手里接过了缝线。
巡回护士绕到了他的身后,替他带上了5X的放大目镜,血管端端的两个定点完成后,他开始了细密的缝合。
源源不断地尼龙线递上来,目镜下的视野清晰而安静,仿佛时间都静止在了这里,喧嚣的浪潮渐渐褪去,他世界的中心就在血管的两头,4针,16针,32针,一针一线下,耳畔搏动的,是自己的心跳。
20分钟后,江桓抬起了头,“开放吧。”
所有人悬着一颗心,凝视着血管吻合口,随着哈巴狗移除,动脉渐渐有了张力,一点一点膨隆起来,众人的目光又循着动脉的走行,缓缓移动到了肝脏,就像是等待着肝移植的新生,时钟的秒针单调的咔嚓咔嚓响起,半分钟,一分钟,渐渐地,暗淡的界限一点点褪去,忽然一夜春风来一般,肝脏的血管之树,开出了粉红的樱花。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汪主任,”他用淡肝素冲洗了术野,“病人术后送ICU吧,要小心缺血再灌注,肝衰的风险还没有解除。”
“我先回去了。”
他脱了手套,摘下目镜,把手术袍抛在回收筐里,自动门吱呀一声响,只把背影留给了手术室众人。
那台血管吻合术后的晚上12点多,他接到了泌尿外科章医生的短信。章医生推送了一张危急值化验单的截图,图中,两项转氨酶翻倍到了1000多。
许欣见他坐起来,从他手里取过了手机,有些不屑地撇了一眼。“不用理他,”她飞快地代替江桓回复短信,“让他去找自己的主任,你只是台上帮个忙,别帮成自己的病人了。”
江桓皱着眉,有些烦乱地捋着头发,“转氨酶上的这么快,会不会动脉里血栓形成了。”
“别去想了,”许欣顺手关了机,“明天还去林县,快睡吧。”
他叹口气,倒下平躺了一会,却仍然无法入睡,温柔的暗夜里,他摸索着起床,找到书桌旁的笔记本电脑,把屏幕调到最暗,稍稍合上一些,仿佛担心打扰了许欣,他打开熟悉的pubmed主页,键入几个关键词:liver ischemia reperfusion,hepatic failure,human,NOT animal,缓缓一页一页看下去,无边的寂静里,只有鼠标点击的声音,和荧幕透出的那一屏微茫的光。
他快速浏览着,仿佛做meta分析一般筛选着临床试验,病例报告,很快,一行相关性很高的临床研究进入了他的眼帘:Hepaticischemia/reperfusion injury associates with vascular anastomosis time in livertransplantation: Prospective cohort study. 他快速地点击进去,寻找那血管吻合时间的95%CI,半个小时,远远超出了这个数值,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当时的决定,到底有没有意义呢?!
一定还有同类研究的,说不定就有荟萃分析,他更改了关键词,将逻辑限定的更为严格,很快,整版的检索结果跳出来,他正要浏览时,却被突如其来的上腹部绞痛,狠狠地按在了桌子上。
鼠标上的手突然一滑,一边的玻璃杯被扫下了桌子,落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许欣被声音惊醒,定神看时,才发现江桓没睡,他伏在案前,仿佛极为痛苦的样子。她吃了一惊,下床披了衣服,“你怎么了?”她握住他的手,却觉得冰冷粘腻,沾满了汗水。
他把手从她柔软的掌心里抽出来,却是双臂环在胸前,像是抱着自己似的,“我只是饿了。”他的声音很慢很慢,仿佛说话也会加重疼痛似的,“帮我拿点药吧,小欣。”
许欣没多说什么,捡了地上的碎玻璃带出卧室,回来时端着热水和一盒饼干。她离开的时间里,江桓一动未动,仍然如此抱臂趴在桌前,唯有颤抖的肩膀,诉说着他的痛苦。
“谢谢......”他接过热水,极为小心翼翼地啜饮了几口,温暖的液体滑下食道,流过胃体,渗入那狭长的溃疡,只见他的背一下子弓了起来,左手却瞬间捂住了嘴,许欣见状,连忙抽过旁边的垃圾桶,却见从他喉头涌出的,仍是没有消化的米粒。
“你饿了?”她深深震惊。
江桓缓过一口气,心底却哑然失笑,自己的妻子,那永远优雅大方,冷静持重的妻子,也许人间所有的痛苦,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吧。她不会醉酒,不会生病,不会疲倦,如此充满韧性且无所畏惧的人,又怎能体会他此刻的脆弱和无助呢?
许欣再次睡下后,他独自去了楼下,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刚刚的呕吐缓解了一些疼痛,然而汹涌的下一轮绞痛正在酝酿,趁着这个难得的间隙,他得以有空思索一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理生理学。这样锐利的绞痛超出了普通胃溃疡的程度,然而胃镜的病理却仅仅是中性粒细胞浸润,胃窦黏膜中度肠化。是自己对于疼痛太过于敏感了吗?抑或是其他类型的溃疡? 正在他搜寻着内科学的雪泥鸿爪时,下一场呕吐给了他答案。
洗手间洁白的水池里,留下的仍然是晚上的晚餐,冰冷的米粒,干枯的菜叶,就像原封不动似的重新出来,又仿佛每次吐出来一些,就得以获得一个小时的救赎。他打开水龙头,让那些污秽随着水流冲刷而尽,哗哗的流水声中,他困顿地坐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
“克罗恩病。”这个梦魇一样的词汇缠住了他的身心。如果是克罗恩,他太清楚这种累及上消化道分型的预后,溃疡如刀割一般切开水肿的黏膜,残破的黏膜如同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增生会完全堵住幽门管,甚至堵住胆胰管的开口。如果真是如此,自己那么多年争强好胜的心,也就要一寸一寸化为灰烬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关住了水龙头,去客厅里找了一版阿司匹林,也不用水送服,直接干咽了两粒。喉头的苦涩给了他希望,他认真地期待着,期待着一个自欺欺人却又充满美好的答案。
果然,剑突下的疼痛给了他最好的答案。他的胃,显然很不欢迎这两粒药片,依然报以酸楚的绞痛,急迫的恶心,他拼命挣扎着,仿佛搜箱倒箧似的要把一切都吐干净。很快,药片的苦涩充满了口腔,胃内容物已经干干净净了,他仿佛还不满意,把剑突下方用力抵在洗手台上。终于,伴随着腹内压力的升高,苦涩的胆汁带着泡沫涌出了口腔,那金黄的胆汁里,带着丝丝缕缕的鲜血,然而他并不在意,他已经找到了答案,今天晚上可以安眠了。
“这个不像克罗恩。”他记得楚瑜曾在微信里如此说到,“当然,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溃疡。”
“那你考虑什么?”
“考虑时间,让结果水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