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岁暮寒天,白霜铺地,他见到一只手,推开一扇门。
手是自己的手,门是佛寺的门。
院中一株老松,迎风傲雪,松下一位僧人,不晓得是在雪中站了多久,肩头已落了薄薄一片白。
“师弟,你看雪这样大,来年又是一个丰年。”
他听见僧人这样对自己说。
“师兄,我回来了。”
他听见自己这样对僧人说。
“你头发长了。”
“再铰了便是。”
他抬手去摸头上,却于抬手间,眼见那手有些陌生——
推门的那只手他是熟悉的,那是自己的手,老得青筋突出,松了皮,布了斑;
现下摸头的手却是一只青年的手,红润修长,筋骨有力。
“铰了便是,”他愣了愣,也就不再计较,只重复了一遍先头的话,又再补道,“师兄,我回来了,就不走了。”
“为何不走了?人间不好么?”
“好!人间可好了!”
说到这个,他便觉得心中很是高兴,忙与师兄讲起他心向往之的人间,便如小时候,他看到蚂蚁搬家,春燕筑巢,都要赶紧拉着师兄一起看一看。
“要说这人间……”
话方出口,他却又愣住了。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欲言又止,便只按着自己的心思说了下去。
“人间……人间也不是人人都好,我亲眼见到有的人是真的恶、真的坏。”
他先说了一句人间的不是,又唯恐师兄误会人间不好,忙接着道:
“可那真的大奸大恶之人,一万个里都未必拎得出一个,剩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是好的……”
他想了想,细细给师兄讲那些人是怎么个好法:
“这人间,父母爱子女,子女爱父母,兄弟姐妹间,亲朋好友间,街坊邻里间,大家都互敬互爱。不认识的人之间,有举手之劳能帮到别人的,人们就帮;有时不免起些小争小执,也都不伤和气,不造口孽。”
“不是家家都富贵,但也多少都能糊口,不因身外之物起贪念,作恶行。”
“人与人之间,讲究个你来我往,不是人人都十分真心实意,可也没那么多虚伪计算,坑蒙拐骗。”
“生老病死虽免不了,也免不了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但这人间是真的挺好……”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悠然神往,似忆起那一片红尘锦绣,怡然喜乐:
“因为纵有大奸大恶之辈,到底是少的,又况且有极恶,就有极善如师兄之人。”
他终一言定论道:
“所以人间好,好就好在,人们皆行小善,不为小恶。”
话说完了,他却未听得师兄答话——
漫天飞雪下得那样大,他在门边,师兄在树下,他有些看不清楚他的面目,因为看不清,故而突然有些惶恐,不晓得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大下雪天的,站在外头干吗?”
突有一道熟悉的人语穿过风雪,从他身后传来,热情得跟在招揽生意似的,熟悉得让他只觉一个名字就在口边,却又叫不出来。
“小友,我来给你拜个早年!可是别来无恙?”
他回身去看,却找不见那口口声声说来拜早年的人,天地间唯见大雪飘落,皑皑一片苍茫。
“师兄,我还新交了朋友……”
他再回过头,便见师兄已越过了遮目的苍茫,站到了他的身前。一别经年,仍是那副温温和和,眉眼含笑的模样。
他几似有些委屈,想把新交的朋友带给师兄看一看,可又找不见友人在何处。
大雪兀自静静飘落,他听到师兄问他:
“人间这样好,你为何不走了?”
“…………”
“你明白了吗?”
“…………”
夏春秋睁开眼,望见一位似故人,又非故人之人,缓步走到自己面前。
“原来那门功法……是这样一个用处。”
——原来他心底最深的欲求,既非仙境,亦非长生。
他唇边慢慢浮起一个笑,两道经年岁月留下的法令纹便更显得深刻。
——原来他心底最深的欲求,也不是再见师兄一面。
他双眼定定望住僧人,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却终闭口不言。
——原来他心底最深的欲求,是欲望这人间好,好在人人皆行小善,不为小恶。
“人间这样好,你为何不走了?”
“因为我从未回来。”
“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原来他心底最深的欲求,却只道是,痴心妄想。
番外二
边涌澜爬上墙头,四下看了看,纵身一跃,矫如灵猫,落地只闻一声轻响。
这放着门不走,偏要翻墙的行径,若让太子看到,定会说他两句,但太子这不是不在吗?
边涌澜很得意,抬手掸了掸袍角,只觉自己真是上天入地的轻功高绝——他是不知道,值守在东宫外的戎龙卫士早已看到了他,只是装没看到罢了。
这位与殿下一同长大的郡守之子,宫人平素只唤他澜公子,是当主子供着,但恭敬中又有一丝亲热宠溺——十三岁的边涌澜,是个少年初长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半大小子,最是皮得让人头疼。这位澜公子也皮,可却皮得讨人喜欢。
伺候久了的宫人都还记得,澜公子小时候见谁都笑,漂漂亮亮的小娃娃,被太子牵在手里,当个宝贝似的拉着不放,皇后娘娘想多抱一会儿都不行。
及到再大一些,便如杨柳抽条一般长得飞快,只是不喜读书,偏爱舞刀弄枪,也不知习武这样苦的事情,这般金贵漂亮的小公子是怎么忍下来的,倒是也无人见他哭过,或是发脾气说不要再学。
长到十三岁,少年的眉目仍是那样漂亮,又添了几分经年习武养出的刀兵锐气,不再整日都笑,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眼波一扫,既美且煞。
只是不管怎么长,这个被圣上、殿下、娘娘们从小惯大的孩子,偏没长出一分顽劣骄纵的恶形恶状。宫人有时私下闲话,都道澜公子是个有慧根的,怕是生来便心思灵澈,长于深宫,千娇万惯,也蒙不了这生有慧根的孩子的心窍。
可现下边涌澜只觉自己是被蒙了心窍。
若不是青天白日地中邪了,他就不会在这里悄无声息地偷看——
边涌澜翻的这处墙头是个僻静所在,翻过去是东宫里一处小园子,说是小,但太子居所的小园子也小不到哪儿去。
时近六月,草木疯长,这处小花园太子不常来,宫人也就懈怠了,幽径深处,树木茂密得遮去夏阳,半荒半废的假山上也便生了青苔。
边涌澜掩身树后,眼见那处假山后头,旁人轻易不得见的死角背阴处,两道人影你缠着我,我压着你,衣衫半整半褪,却仍能看出一人作侍卫打扮,一人面目姣美如妙龄少女,是这东宫中顶嘴甜伶俐的一个小宦人。
往常这时候,太子在文华殿读书,他在校场习武,倒是等闲没人往这园子深处溜达。
只是……只是这等事情到底不像话,边涌澜待看清他们在做什么,面上就是一热,连忙垂下眼,却也未出声呵斥——这等事情,撞见了也就罢了,真叫破了,他都不晓得该如何收场。
他知道他该悄无声息地退走,却又悄无声息地站了下去,浓如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一分一分抬起——
光天化日之下,幽宫深苑之内,偷欢的人偷也偷得万般隐忍,忍着把所有情吟艳语都含在口中,全化作你进我迎的急切焦躁,带着有今日无明朝的沉促慌乱。
“哥哥……”平素嘴甜伶俐,回主子话总是未语先笑的小宦人如今话中却带了哭音,终是忍不住小声求道,“轻一些……”
“别哭,痛就不弄了……”
这声哥哥叫的肯定不是什么亲哥哥,虽说不是亲兄长,却也懂得疼人,当下停了动作,亲了亲身下人的额头。
“也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痛……”
“看你还是痛,”说话的人手往下探去,轻言笑哄道,“痛就揉一揉吧。”
偷欢的人窃窃私语,低低说着两人间的情话,偷看的人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十三岁的少年是真没见过这个阵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不知道走出了多远才想起来换一口气,回去没干别的,先泡了一个凉水澡。
这日太子比平时回来得晚一些,回宫先与边涌澜一道用了晚膳。
太子一向勤奋,膳后惯常还要看一会儿书,做两篇文章,可这日却只端了茶,笑与边涌澜道:“涌澜,有话就说,这般欲言又止,左思右想的,可不是你的脾气。”
陈公公随侍在旁,见边涌澜一个眼风扫过来,便知这话是他们听不得的,即刻带着两个小太监退了出去。
这年太子十六岁,边涌澜十三岁,在陈公公心里还是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他是无从得知,只道待殿下出声唤人添茶时,却见澜公子红着脸,蔫声不语地坐在一边,也不知是不是与殿下吵了嘴——他是真的敢——结果没说过殿下,便气红了眼角。
“……我跟你说这个,是怕万一皇上知道了,责备你治下不严,”陈公公添完茶,重退到门外候着,又听那位小公子道,“该调的调,该换的换也就算了,你别……”
“我自有分寸,你不用管了。”
太子面色如常,淡色说了一句,又似刚想起来一般,问边涌澜道:
“你好端端地不在校场呆着,回来这么早是干什么?”
“师父让我不要急进,回来给背上的伤涂个药。”
“背上有伤还翻墙?”
“又不是什么大伤。”
“那涂药了吗?”
“还没顾上。”
太子无奈摇头,唤人取了药油——习武之人难免磕磕碰碰,东宫中缺什么也不缺伤药——随手扔给这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让……”
犹豫了一下,又转言道:“还不老实去床上趴着?”
往常边涌澜磕碰出什么需要化淤活血的小伤,都是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为他推个药油便罢了。这日太子却是亲自动手,倒了药油在掌心,焐热了方按在少年背上,轻轻推过一道棍痕。
受了皮肉伤,又不知好歹地泡了凉水,那道隔衣打出的棍痕很有些惨不忍睹,太子下不了重手,边涌澜却嫌他力道太轻,手法远不如平日伺候自己的小太监干脆。
只是下午刚看了那般情景,他也实在是……看到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就想绕着走。
左右寝宫中再无第三个人,边涌澜老实趴了一会儿,还是捡起方才的话头,又与太子道:
“你若非要治罪……人家两厢情愿,虽是有违伦常,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涌澜是个心善的孩子,”太子拍了拍他的背,虽只年长三岁,语气却很老成,“无非像你说的,该调的调,该换的换,把两人隔开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你这算不算是棒打鸳鸯?”
“棒打鸳鸯是这么个用法么?”太子听这人还有心思玩笑,便也随他笑道,“你说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德性,连兵法都不肯读一本,以后我可不敢叫你带军领兵,白瞎了你辛辛苦苦学来的好武艺。”
“也不是白费,”趴着的少年闻言侧过头,笑笑地看向坐在床边的人,“殿下,日后你有文臣为你安邦,有武将为你定国,还有我可为你平天下。”
“……倒是难得听你说一句人话,”太子不知何故,突停了手下动作,顿了顿方道,“澜澜,叫哥哥,又没有别的人在,不必叫得那么生疏。”
“…………”
“…………”
趴着的少年死活不出声,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十分地懂了规矩,怎么都不肯逾礼叫一声哥哥。
他不出声,太子也不出声,静了半晌,却见那把头整个埋在枕中之人,竟就这么睡着了。
为了涂药方便,满室明晃晃地点了十数支灯烛。重重烛影下,坐在床边的人轻轻抚摸过少年光裸的脊背,似怕惊扰了他的梦一般,轻得已算不上一个抚摸。
他收回手,站起身,方要离开,脚步却又犹疑。
许是趴着睡不太舒服,床上人于梦中翻了个身——少年初长成,眉目仍是那样漂亮,身姿却已如修竹般颀长舒展,习武练出了一副肌肉匀停的好筋骨,腰身利落地收成一道柔韧的弧。
储君立在床畔,静静看了片刻,伸手为他盖好一床缎被,负手走出门去。
朝中老臣皆知今上打小身子骨就不大结实,子嗣也是艰难,但好在殿下这根独苗,无论品性还是学识都十分出色,也算是老天保佑。
太子将满十七的时候定下了亲事,然而太子妃的人选,却让朝臣实有些摸不透圣上的心思。
没人能够猜到,这皇太子妃竟着落到了李隆将军的嫡女头上。
“甄儿,你可明白……”
帝王心术,最擅制衡之道。太子娶的是正妻,但李家的女儿绝不是为后之选,这道理不必圣上言明,已见跪在身前的太子垂头道:
“儿臣明白,求父皇成全。”
储君向来端正克己,打小到大,没什么违背圣意的时候,只在自己的婚事上头,破天荒地用了一个求字。
大婚之夜,被翻红浪之际,性子很是火热的少女不作矫情之态,附耳问夫君道:
“听说我是你求来的?”
“猜我跪了几个时辰?”
“猜不着,”她主动去吻他,笑着咬他的唇,“只猜着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确是秋猎那天。”
“我就知道,”她伸指点他的额头,“你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又把他的手指含在唇齿间,“因为那一眼……我也是那一眼便喜欢上你的。”
——帝王秋猎,朝臣伴驾。家中如有能弓擅马的出色儿郎,俱来一试身手,只有那位英勇善战的李将军,带来的竟是女儿。
“好!将门虎女,可是巾帼不让须眉!”
圣上并未见怪,反而带头拊掌称赞——场中棕熊凶猛,两人同时搭弓放箭,一人的箭只射中肩头,一人的箭却稳稳贯入熊眼之中。
李家女儿一箭后又是一箭,再射中另一只眼,方勒马回头一笑。
秋高天阔,她如男儿般穿了一身劲装,却系了火红的斗篷,持弓回眸一笑,美极,也煞极。
流年滔滔,帝后相伴四十二载,育有两子一女,已算是皇家难得的恩爱。
四十二载,三宫六院,自也有其他嫔妃得过帝王宠眷,可是当年美如花、烈如火的女儿,早已学得了母仪天下之态,宁和地坐在她的位子上,挑起她的担当。
千层宫阙,重重朱门,偶尔她也会想起自己出嫁前,她的娘亲拉着她的手,含泪嘱咐她最后一句:
“我的儿,入了那门……切记以后别再问自个儿……”
后来她才明白,娘哭着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
——切记以后别再问自己快不快乐。
“你……”
弥留之际,她躺在床上,看着与她相伴了一辈子的帝王握住她的手。
他眼中有悲,却没有泪。这一辈子,她就没见他掉过一滴泪。
“我……”
一个“你”,一个“我”,都是她说的,帝王无言,只握紧她的手。
她未曾见他真正哭过,后来有许多年,也再没见他真正笑过——那人不在了,他似也就没有再那么开怀地笑过。
她只见他那么开怀地笑过一次——那还是许多年前,陛下召她去御书房,应是为了拿些画卷让她参详。他前日刚与她言道,那人的婚事,还需她一起商议,总要挑个好人选。
只是后来那些画卷也没派上用场——她到书房外时,正听那人说:
“文青哥哥,你不是答应过我,不管我的吗?怎么又来烦人。”
这宫中敢这么跟天子说话的人只这一位,可到底是外臣,她不便与他打照面,遂暂避一避,退避前透过半敞的窗棂,正瞟到天子开怀笑道:
“现在倒是肯叫声文青哥哥——涌澜,你学坏了。”
“容儿,你可是还有话想与朕说?”
“…………”
“……我在,我听着。”
“…………”
病榻床前,她吊着一口气,定定看着她的帝王,头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轻声问他:
“臣妾……我……能不能也叫你一声,文青哥哥?”
“…………”
“…………”
“容儿……”他握着她的手,握得那样紧,却终只叹了一句,“……再叫一声甄哥哥吧。”
——确是君无戏言。
永延三十五年,皇后薨逝,是笑着走的。
纵然心思深沉如帝王者,也参不透她最后这一笑,笑的是什么。
又或他知道,只是不在乎。
天子负手走出门去。
有的话,不说出来,便永远成不了真。
故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是在梦中,他也从不肯回来看看他。
可是他不在乎。
这么多年过去了,长庚寺中他曾看到什么,他还记得;金銮殿上他曾看到什么,他也记得。
实则也没有什么。
无非只是储君,只是帝王合该看到的欲求。
无非只是四个字。
权。
名。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