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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耽】长安印(二十八至三十)
tangstory 2020-06-11

二十八

硬说起来,边涌澜也不知该说自己是被狸奴舔醒的,还是老实承认是被它吓醒的——这头异兽未如僧人预料般睡上半个月就醒转,而是一路睡回了京城,左右不过一个巴掌大的小兽,揣在昙山僧袍袖中倒也不占地方。

可当挽江侯睁眼时,却见一张血盆大口,口中长舌如蛇信分叉,在自己脸上来回舔弄。

 

“…………”

“昂!”

若不是这声驴叫,他还真一时认不出来它……

 

狸奴不知为何化作了本相,明明是只昂然神物,口中却仍作驴声,巨大的兽首垂下来一拱一拱,想来是在撒娇。

“狸奴,既已回了家乡,便且自去吧。”

挽江侯按着兽头站起身,便见僧人自狸奴身后转出,轻轻抚了抚它的头道:

“缘起缘尽,无需执着。”

 

“昂……”

死活学不会猫叫,也不复猞猁之形的巨兽低低哀鸣,想再把自己塞进边涌澜怀里,却只撞了他一个趔趄。

“……听话,去吧。”

挽江侯与昙山对看一眼,见僧人轻轻点头,便知此处竟已不是人间,还未及想明自己如何来了此方异界,心头已先涌上离情别绪。

 

“…………”

神物在人间栖居了二十六载,长伴佛子身畔,纵然心智只如幼童,却也懂得了何为缘法,亦知现下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它口中不再作呜咽之声,慢慢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圆睁的兽瞳中满是不舍之情,伏身垂首,一拜、再拜、三拜,拜别了一场人间尘缘,而后回首纵身,足下涌起轻雾——

 

“——吼!”

神物踏雾长啸,几个起跃,便没入远山,回归自在天地之间。

 

“此处……”

“我与狸奴心意相通,如它所感无错,此处确是印中异界。”

“你我如何……”

挽江侯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又闻一声响彻天际的长吟。

吟声未歇,已见空中云翻雾涌,云雾中隐含雷鸣,一只巨大的龙首自云雾中探出,而后银芒耀目,龙身、龙爪、龙尾一一现出形态,龙翔九天之外,落地即化人形。

 

“…………”

“…………”

“原来……”挽江侯怔怔看着面前一位银发白裙,欺霜赛雪的女子,口中喃喃道,“……是条母龙?”

“…………”

挽江侯见女子细眉一挑,目现不豫之色,心道这玩意儿自己与和尚绑在一块儿也得罪不起,忙十分讨好地找补了句:

“原来是条这么漂亮的母龙!”

 

昙山:“…………”

龙:“…………”

 

“……你们人间的生灵都是这么油嘴滑舌的么?”

无语片刻,女子突然笑了,一笑间又见银芒闪过,光芒散后,女相已变作男身,仍是银发白袍,欺霜赛雪,眉目间却满是冽冽英气。

“我界生灵不分阴阳,男身女相,都是幻身罢了。”

银龙化作的男子摆了摆手,长眉微扬,面色倨傲——如若说僧人的冷是漠然清淡,没什么人气,那这神物的冷就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它是天生地养,与天地同寿的神物,确实有此等看不起人的资格。

 

“什么龙啊龙的,我有名字的,”这只神物虽满脸写着“不想跟你们凡人说话”,口中却清清脆脆,自报家门道,“我叫孟怜,‘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怜’。”

“这位神君可是曾经见过凡人?”

昙山启口,难得说了句废话——连人间诗句都能讲出一句来,要说这条龙没见过人,那自是不能的。

 

“…………”

有名有姓的真龙不知何故,垂眸静了片刻,方才重新开口,不答僧人问话,只对边涌澜道:

“你也不用怕我,你凡人的神魂中有一缕此间天地真灵,我不会伤你。”

说完一句,才看向昙山,凝目打量道:

“至于你,我看你倒是有点面熟。”

“贫僧习有一门封印之术……”

“不是那个缘故,”孟怜摇头,“你与曾封印此界的法术确有渊源……可是当年那位金仙的后人?”

“…………”

“罢了,当年封印成时,我只略有神智,过了百万年,记错了也是有的。”

 

“曾封印此界?”怕也只有昙山这等性情清冷之人,才会不去追究自己是否真有神仙血脉,却准准抓住了那个“曾”字,“现下可真封印已破,两界相隔?”

“未必如此,”孟怜如实道,“我是天生神物,却百万年未应天劫,如今只隐有所感,恐怕天劫将至,想来此间封印已破,至于是不是真与人间相隔,我也不清楚。”

 

“没应过天劫好啊,”挽江侯自打离了人间,就变得分外不会说人话,“看在从未遭过雷劈的份上,你也不必太过记恨有封印镇了此界百万年。”

“你可是怕我伤他么?”真龙斜目看了僧人一眼,一语便道破边涌澜的心思,“此界封印成时,虽已有一团天地真灵初生,却也山河荒芜,并没有如今这般充沛的灵气,”他遥遥一指远处一座直入天穹的高峰,“那峰顶有一方灵池,此间灵气,便自那池中生出,源源不绝,滋养了此间山河百万年。”

“那方灵池……”

“便是当年那位封印此界的金仙所赐,”真龙见挽江侯一点就透,也愿多给他一分好脸色,颔首释道,“封印一界天地,哪怕天道责罚,尚不会让一位真仙身死道消,但他既把金身灵力都留给了此界,本座料想他是难逃寂灭破散的下场,又如何还会记恨他。”

 

“…………”

边涌澜一时无语,脑中不免遥想百万年前,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才拥有封印一界之能,又感慨于连真仙也逃不过寂灭死劫,顺便琢磨这神仙死都死了,自家这位大师到底还是不是神仙后人,一个脑子根本不够他用的。

“既已知晓本座名讳,你们凡人也该有点礼数,姓什么叫什么……”真龙本欲让他们报上名来,话说到一半,却又转言道,“你们既自人间来,可曾见过一位……算了,听说你们人间有千万生灵,你们想必是没见过他。”

 

“…………”

挽江侯闻言抬眸看了孟怜一眼,心说好巧不巧,你问的那人我们恐怕还真见过。

只是看这条真龙的神色,想必与那位姓孟的年轻公子有旧,故人那般下场,便连不好好说话的挽江侯,都不愿直言相告,给人……给龙添堵。

 

“你们得以身入我界,想是各有机缘,”真龙抬手一招,便有云雾成片,“可你们终究不是此间生灵,本座便带你们去那方灵池处看看,或能找到什么回去的法子。”

骑龙而行是想都不要去想,孟怜肯带他们腾云驾雾而行,已算给足了凡人脸面,待终落到灵池畔,挽江侯已与这条龙聊得熟稔。

 

依真龙所言,百万年间,此间封印曾不止一次松动过。每当两界生出罅隙,总不免有凡人得入此间,但罅隙闭合时,此方天地自然会将人吐出去——孟怜用的就是一个“吐”字,好像凡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不了此方天地的口中,咂摸一下味道,就赶紧吐了了事。

“可是……”

边涌澜想道,可是也曾有凡人,据说在这里流连了千年之久,不老不死,但又转念一想,那人实在不便向真龙提起,便又止口不言。

 

“如何?你可能感受出这池中灵力与你有什么关联?”

孟怜见昙山弯身掬起一捧灵力化成的池水,不由出言相问。

“并无。”

僧人摇头,眉头轻蹙,也不知在想什么。

“发愁无用,”真龙当年匆匆一瞥,虽是已然记不清那位金仙的形貌,却也当真是看昙山有些眼熟,便也愿意宽慰他一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回去了,本座自有地方安置你们,不必担心在此间缺食少穿。”

 

许是魂魄中藏有一缕天地真灵之故,挽江侯自打入了此界便觉神清气爽,倒真没想过吃什么喝什么,现下听孟怜如此说道,不由有些好奇:

“安置在哪儿?此处还有什么神仙洞府不成?”

 

“…………”孟怜一脸“你想得还挺美”,很是像人地翻了个白眼,又伸手招来云雾,带二人去到灵池山脚,散去云雾道,“如何?与你们人间像不像?”

 

说是山脚,却还未至山下——

但见一座人间城池,石砖青瓦,惟妙惟肖矗立在二人眼前,城门上“渝城”二字龙飞凤舞,除了这字与人间那座城池略有相异之处,其他入目的景致,竟已似回了人间。

别的城池若想一览全貌,要从上往下俯瞰,但只有这座渝城,要自下而上仰望:

人间渝城是一座山城,二人抬头仰望,便见屋舍木楼鳞次栉比,山城街道错落有致,满城满街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生灵,竟都是凡人模样。

 

“如住不惯这里,山下还有百里江南——”

挽江侯随真龙语声回身望去,便见山下烟波浩渺,如诗如画,正是一眼望不尽的江南写意。

“……他老家在渝城,外祖家却在扬州,”孟怜也不去解释那个“他”是谁,只轻叹了一句,“他说此间寂寞,我便在这灵气最盛之处,为他造出了这些人间景致。”

“…………”

“也不能说是我造的,我哪儿知道你们人间是个什么样子——这座渝城,这片江南,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俩一起造的。他来说,我来造,哪里造得不对了,他便指出来,我再改……反正时间长得很,我们不着急。”

 

孟怜默默望着山下美景,静了半晌,方与二人续道:

“你们可知,人间一载,此间怕就过了百年。凡人如能留下,便自韶华长驻,不死不灭……本座以一身修为助他留在此间,却未曾想到……想不到让你们凡人得一个长生不老,原来竟是如此痛苦之事。”

“头一个百年,我带他看遍此间景色,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奇景。我们过得十分快活,有我的修为护他,他便不吃不喝也没什么,可是百年之后,他便开始想念人世滋味……”

“你们人间的‘咕咚锅’是什么味道?你们可在此间渝城中尝一尝,是不是和印象中一模一样……他说是一模一样的,我们修修造造了五百年,来来回回改了上千次,总该改得一模一样了吧。”

“想不想去看看西子湖?他老家虽在扬州,却也很爱那座湖,我们便又用五百年,造出了这片江南……”

话音甫落,孟怜已带二人腾云来到西子湖畔——

“第二个千年,我们只造人。没有人的城和风景,如何能像人间?”

“你们看到的凡人,俱都不是人,而是此间灵气所化。灵气化人并无神智,不说不动,我们便按照自己的心思,告诉他们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然后看着这些‘人’,每日每夜,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

“再后来他就不大认得我了——或为男身,或作女相,我与他相伴了日日夜夜,百年千年,却到了最后,无论我如何用修为护住他的魂魄,他都已经不大认得我了。”

“我想用你们凡人的话说,这就是疯傻了吧——他曾告诉我,你们凡人的寿数过不去百年,却又愿望着长生久视……可不试一试又哪里知道,凡人心志,根本经不住千年磋磨。”

“不过你们凡人,或许真得了天道眷顾——此间生灵化形开智,少说要耗费千年光景,可我造出的这些人,不过数百载,竟似已有了一点神智,会说一些我们没教过的话,做一些我们没安排的事。”

“那时我以为他会好起来……他也确实好了一些。”

“可又过了三百年,”孟怜一笑,看向二人问道,“你们猜,他与我说了什么?”

 

“…………”

二人无言以答,唯听真龙一字一句道:

“他对我说——都、是、假、的。”

 

二十九

“都是假的!哈哈哈!都是假的!”

人间一载,异界百年——两千三百年过去了,来自人间的青年仍是双十模样,只是那双不笑也似笑的桃花眼中,再无半点华彩。他揪散发冠,抱头疯笑道:“都是假的!我是谁,我是谁……”

“你是……”

贵为真龙的神物满目惶然,突散去男身,化为女相,似是觉得这样更为惹人怜爱一些,拉着身前人的手道:“你是我的孟郎……”

“你是谁?你又是谁?!”

“我是你的阿怜……你说过,你明明说过……”

女子眼中含泪,便闻天际阵阵雷鸣,隐有暴雨倾盆之兆——可她突又抬手抹去泪,再不肯作楚楚可怜之态,转瞬幻为男身,紧紧抱住眼前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你明明说过,我永远是你的阿怜!”

 

“对……阿怜……是我对不起你……阿怜……”

青年有片刻得了一丝清醒,便亦抱住身前人,木然地,反反复复地对他说:
“阿怜,对不起……对不起……”

“…………”

男子欲低头去吻他,却又见青年将自己推开,痴痴笑道:

“千年一场大梦……都是梦……都是假的……”

“哪里假,我可以改,”真龙仍作男子之貌,却切切拉着人问,“郎君,哪里是假的,我可以改……”

“你是假的,我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梦……”

“…………”

他无言封住他的神魂,让他陷入沉眠,不再作无用的分辩。

 

“后来他睡着的时候,总比醒着的时候多,”真龙自回忆中拔出神思,笑与二人道,“可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好在有一日,那日他精神好了一些,我们便一起坐下来吃了顿饭,”孟怜边说边走,引二人到西子湖畔,一座临湖而建的小筑前,“饭吃到一半,我突感应到,镇压此界的封印有所松动,竟开了一个罅隙……”

“…………”

边涌澜与昙山对视一眼,心知那道罅隙,应是夏春秋当日在山中开印所得。

“我也不知道那道罅隙能开多久,便一瞬都不敢耽搁,将他送回了人间。”

“…………”

“我曾听他说,你们人间的话本上,但凡生离死别,总要没完没了,写上许多回,”孟怜摇头笑道,“可原来真到了分别的时候,我都不及跟他说些什么,也是不敢耽搁这一句话的工夫。”

“…………”

“不过那罅隙倒也开了有两刻之久,我看着那道罅隙,也有一瞬想过,自己是不是也能随他去你们人间?”真龙再摇头道,“可又知道,像我这样的神物,哪怕拼着修为不要,也是去不了的……天道不允。”

“…………”

“于是便只能看着那道罅隙闭合——早知有两刻钟的工夫,我许是该对他说一句道别的话……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想说。”

 

此番言语,若自凡人口中道来,自是至凄至哀,但自这活了百万年的神物口中道来,却平平淡淡,并无什么哀思可言。

“这位神君,贫僧有一事相求。”

昙山突从旁道:“凡人魂魄本有轮回之道,可也有些凡人的魂魄,因故不能再入轮回,贫僧想将他们留在此间,抹尽前生记忆,了净凡尘因果,神君可否看顾一二?”

“自无什么不可,”真龙应允道,“不过你也不用非给我找点事做,他们能否融入此间,端看他们的造化吧——本座天劫将至,能不能过这一劫还未可知。”

 

僧人轻轻颔首,抬腕取下佛珠,挥手间便见百余阴魂现出形貌。真龙随他挥手,便又见此间灵气星星点点,融入阴魂之中,许给他们一个归宿。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阴魂在现形刹那已尽数消去前生记忆,却也晓得感恩,齐齐向三人叩拜为礼,方化为道道流光,没入灵气造就的街巷之中。

孟怜目光追随道道阴魂而去,最终驻留在街头巷口,一处字画摊前。

 

边涌澜看着这条真龙缓步走向那处摊前,却不记得方才那里有什么字画摊子——

“老板,醒醒,开张了,”孟怜敲敲字画摊主支起的木桌,笑着看向他道,“闲着也是闲着,来写幅字看看。”

“这位公子,你要求什么字?”

字画摊主本支着头打盹,闻言抬起头来,便见容色如玉,桃花眼不笑也似笑,脉脉含情地看着摊前人。

“便求一幅……”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青年含笑问道,“以后我就叫你‘阿怜’可好?”

“……你是真不打算回去了么?”

青年身前的女子银发白裙,本是欺霜赛雪之貌,却不知为何面生薄红,偏头问了一句,又觉自己化成女相没什么气势,心念一动,便头一次在青年面前幻作男身。

“别以为你油嘴滑舌,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真龙倨傲道,“我以前也见过人的,你们凡人最是贪财好色,却不知我界生灵不分阴阳……”

“好了好了,知道你变成男人也好看,”青年短暂愣了一下,愣完又笑了,笑着糊弄一条龙道,“你若愿为男身,那我们做兄弟也好,”口中说着“做兄弟”,却又抬手轻轻点了点龙的下巴,“既做兄弟,你便随我的姓吧——姓孟名怜,‘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怜’,好不好?”

“……随便吧。”龙没好气地白了凡人一眼,却吃亏在不晓得人间,嫁了人可也是要冠夫姓的。

 

真龙心念甫动之间,以灵气幻化出的故人,自是全然依照神物心意,为他写下一幅字——

诗有两句,字却终只写了半行。

 

但闻一声清吟,天际云翻雾涌,真龙化为本相,长身直入云霄。

“边涌澜,”龙翔九天之上,又闻一语遥遥传来,“你可知你魂魄中既有一缕天地真灵,你的喜怒哀乐,本座自能感到几分?”

真龙神俊,鳞甲闪着冽冽银光,巨大的龙身在云雾间自在遨游,探首问凡人道:

“本座以为他回了家,便终能过得快乐。可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心中悲意为何?”

 

龙吟又起,神物不待凡人作答,便又拔高千丈,隐入云端不见,竟是不再等一个答案。

神龙既去,那随他心意化出的故人,便亦随之消散。

唯余一纸白宣飘落,纸上龙飞凤舞,是一手极漂亮的行草。

 

神物不知,这半阙人间诗词,实则不是两句,而是三句:

半行“满目山河空念远”,与留白的“不如怜取眼前人”之间,却还有一句,“落花风雨更伤春”。

挽江侯举目而望,只见西子湖畔无风无雨。

花正好,春正浓,这景致自打造出来,便是依着谁人心意,不作四季轮回,花逐流水之态。

那本应是永永远远,千年万年——

正当时节。

 

龙飞走了,把两个凡人扔在了一处假人间。

两人在这假人间中盘桓了几日,也终明白那孟公子为何说它假了。

许因此间灵气纯澈,化生出的人形,虽只粗开神智,却也略打几日交道便能觉出来,那可真是个顶个的好人,教都教不出一个坏坯来。

 

山上山下,无论“渝城”还是“江南”,倒是真于此间,应了那“天府之国”、“人间仙境”的美誉——这一处假人间中,家家安康、户户平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面上带笑,不争、不吵、不骂,不求名,不逐利,无爱恨嗔痴之心,无生老病死之苦,日复一日过着恬然喜乐的日子。

——怡然喜乐,所以是假的。

 

凡人生而短命,没有长生久视的心志,无论如何不想忘、不想变,也还是忘了、变了;

人间有苦厄愁怨,若有一处无苦无忧的人间,那便自然是假的。

挽江侯与昙山信步走出这一方“仙境人间”,摇头与僧人感慨了两个字:“人呐。”

 

莫说那位孟公子在这里住着住着就疯了,边涌澜觉得,自己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下去,恐怕也得疯——在了解人的人眼中,它假得让人毛骨悚然。

一念至此,挽江侯自己也觉得不大吉利,遂不再多想,牵了僧人的手,与他漫步在人世没有的美景之间。

 

此方天地虽抬头不见日月,却也有昼夜之分。夜间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而是遍地生出清辉,山披银纱,水泛莹芒。应是因为此间灵气充沛,入夜便现出华光。

走出了假人间,边涌澜反而觉得自在些,与僧人在一道浅溪边驻足,背靠着一棵古木,眼见溪如宝带,熠熠生辉。

“虽是不知如何才能回去,但不管要在此间留多久……”他将昙山拉至身前,微仰起脸,看着他道,“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我也一定不会忘了你。”

“…………”

“大师,我对你的心意,永如此时此际,”他拉过僧人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永远不变,永远不忘。”

 

隔着两层衣衫,昙山摸到眼前人的心跳,稳稳当当地,一声连着一声,串起一个承诺。

而佛子自己的心跳,却突于此刻乱了一拍——古木叶间点点星芒,映亮眼前人的眉目,那眉目间的神情,是至深、至切、至纯、至真——凡人口中,如何敢说“永远”?可自眼前人的口中说出来,偏就真到了十分,仿佛真能许一个千年万年,地久天长。

 

昙山垂眸,突然撤手,右手取下左腕的佛珠,又拉过眼前人的手,为他把佛珠戴到了腕上。

“便自此时……”

阴魂已得了造化归宿,佛珠不冰不凉,只在佛子手中捻了三十余年,带着他半生岁月留下的温度,交给了他的心上人。

 

佛子再不称佛,便自此时,再无我佛——

他对他说:

“我的涌澜,时时在心头。”

 

三十

吻如业火,灼痛神魂——边涌澜从不知道,原来这个冷冷清清的人,真正热情起来时是这个模样。

他与他有过欢好缠绵,自以为已深谙了他的力道,他的温度,然而却在这一吻中,惊得全然乱了方寸,待终拣回一瞬呼吸,竟破天荒地说了两个字:“不要……”

 

“澜澜,你可知你说不要,也像在对我撒娇?”

僧人语声沉切,动作却是轻柔,说话间衣裳暗解,罗带轻分,两人衣物不分你我地滑落在了一处,两道人影亦不分你我地纠缠成了一条。

 

幕天席地,清辉如雪——莫说只是如雪,便是真雪,怕也在人影翻覆间化了个干净。

边涌澜身下垫着自己的袍子,只觉自己也像那衣袍一般,变作了薄薄一片——袍子好歹是片布,他却变作了一片纸,被人攥进掌心,揉皱了又展平,展平了又揉皱,恨不得把一经一纬都抽出来,捏在指间细细捻过。

 

他说不要,却也只有头一声是慌不择言,再说下去,便也只是在向人低低切切地撒娇了——这样也不要,那样也不要,可是这样那样,都是无穷无尽的快活。

情思如水,水本无形,流到山间,才随着山势,描摹出山的形状——他拉低他的头,附耳轻轻告诉他,那山是什么形状。

 

“涌澜……”

佛子不再是佛子,只变作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低叹一声,亦将唇附到他耳边,随身下人窃窃私语,告诉他那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而自己,又有多快活。

 

似断帛、似裂锦,绸般滑火般热,飞瀑自九天直下般激越淋漓。

他不再说不要,他想要——

想要而不得,他几是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软声求道:“大师……度我……”

“度去哪儿?”僧人却垂头,细细吻着他湿漉漉的眉眼,一字一吻地驳道,“我的涌澜,从此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

 

人间有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佛不度相思,不毁姻缘,待到两人倦极而眠,天地间却突有奇景乍现——

昙山在人间活了三十余年,生平未曾有过一梦。

他本似生来就不会做梦一般,却在这方异界间,终得一梦。

而一梦,就梦到了万年。

 

异界天地间,突有灵气化为仙葩。

似兰似莲,又如昙花般方开便谢——此界灵气乃金仙所赠,百万年后,已与这方天地融为一处,再回不到仙君身间,却在感应到仙君神驾的一瞬,俱化为花形,万花齐现,开谢为礼。

 

边涌澜醒来时天光已明,他整好衣冠,眼见僧人仍沉沉入眠,便自去溪边洗漱。

此间草木常青,不衰不败,可当边涌澜掬水净过头脸,却在抬眼间,只见溪水上游一株盛放的花树,飘飘摇摇落了一朵花下来,随着流水来到他的手边。

 

边涌澜捧起花,走回两人相拥睡了一夜的古木下,便见僧人也已起身穿戴齐整,却似还有些晨起的愣忡,垂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喏,给你。”

突有轻风拂过,边涌澜立在晓风晨露之中,笑笑地递给僧人一朵花:

“你既送了佛珠给我,本侯自然也该给你备份回礼。”

话说出口,挽江侯却又觉出一丝羞赧,也不知诸般荒唐事都做了个遍,他现下才来害羞个什么劲:

“……这花可不是我手闲揪的,是它自己落下来的,想来也是愿意让本侯借花献佛。”

 

似辛夷,但非辛夷——此界没有人间木兰,却也有花似辛夷之形,瓣瓣饱满如紫玉,托在人的指间。

边涌澜眼见僧人微抬起眼,不知为何,似是犹豫了一瞬,方伸出手,接过了那朵花。

他不晓得他为何有一瞬犹豫,却也无暇深想,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美景——

 

僧人微抬的眸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意,多得似有了重量,沉沉地堆在眼中、坠在眼角,本就微垂的眼角被那情意坠着,像不能负荷般,令眸子再抬不起一分。

然后僧人笑了——

这一笑,便真姿容艳绝天地,美如一尊真仙。

 

——“你本为仙,仙人不可妄涉尘事。”

一梦万年,人间万年之前,有金仙遥遥立于天外,眼见此界本已有生灵启蒙开智,却又注定生灵涂炭——人间界中竟又有一界初生,两界不能同存,人间处处惨象,那些刚刚启蒙开智的生灵,在天火、地动、洪水间苦苦挣扎,微渺如尘,却又以尘埃之姿,欲与天地相争。

 

天有天道,仙有仙规,一方过路神仙,却愿为这人间逆天而行,翻手祭出一笔一砚,取心头精血,蘸血为墨,在宝砚上书下“长安”二字,将那初生的一界封入砚中。

砚化为印,同神笔一起落入人间——仙人一笔定乾坤,却也不愿偏袒一界,便将金身灵力,尽数赠予那方印中天地——他合慈悲道位列仙班,道心亘古坚定,如此为之,还过不过得了天罚,不在他的神念之中。

 

“你既执意要救这个人间,便去做个人吧。”

天罚须臾便至,天道却叹了一句,只罚他坠入人间,可见天道也讲情面,愿为这至圣至善的仙人留下一线生机。

可坠入人间的,却不止这一位神仙——

初生一界中已生出一团天地真灵,真灵无神无智,却似也有不甘之意,封印成时,偏有一缕挣了出来,同仙人一道坠入凡尘,又因无依无凭,本应消亡在这处凡尘之中。

 

“…………”

仙人看着这一缕天地真灵,不忍它就此消泯于此间,便为它寻了一个生来无魂无魄的人间婴孩,以最后一线神识,助它生出凡人的三魂七魄,而一介真仙神识,就此归于沉眠。

婴孩得了魂魄,便闻一声啼哭——

人间婴孩,生来俱要放声啼哭,可这孩子哭的,却似和其他孩子不大一样。

他有一瞬看到了一双眼。

似有一双眼睛,最后深深注视了他一弹指,一眼之中,有悯、有情。

 

他因那一眼慈悲之情而哭,哭完了,便忘了——三魂七魄俱全,生生世世为人,他便什么都不再记得。

 

金仙法力可封印一界天地,却连神仙也做不到让两界彻底相隔。

两千年过去了,五千年过去了,七千年过去了,封印上的法力渐消渐无,笔杆峰脚下却徐徐行来一老一少,一师一徒——金仙慈悲,神识都已沉寂,心头精血仍不忘护佑这片人间,便自笔尖两滴残血化出两具人形。

人形做这人间以为的慈悲之貌,两位佛子并无仙人记忆,只记有一门封印之术,一门观想之道,和一门生来就有名字的功法。

那门功法,唤作“众生相”。

 

“你可知天道责罚,罚在了何处?”

梦中有一语叹问,僧人醒来,便明悟了那个答案。

他合慈悲道位列仙班,却以仙身干涉人世,天道罚他,只因那超然世外,高高在上的慈悲,违背了慈悲的真意——

天道便罚他历经人世、见遍众生,去看人,去懂人,去做人,去想一想……

你做了人,可还愿意救人?

 

昙山微微抬眼,接过一朵花——他眼前没有众生,只有这一人。

三千年轮转,他终于为了这一人,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个人。

 

终是做了人啊——

他心中有喜,喜在这人自晓风晨露中走来,微红着脸,笑笑地递给他一朵花;

他心中有怒,怒在明了了天道留给他的选择,这一个选择,已等待了他万年;

他心中有哀,只因他接过那朵花时,便给了这已等待万年的选择,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

他心中有惧,怕的不是自己选择的命途,怕只怕他放在心上,护在心间的那个人……他本愿他一世无忧,一世快活,一世不知,悲苦为何……却怕是,做不到了;

他心中有憎,憎的正是这个他愿舍身相护的人间……这个人间,配、吗?

 

可他心中也有欲:

他做了人,便终懂了人。

私欲、贪念,他的涌澜啊……本应是永远记得、永远不变,时时在心头,岁岁伴身畔;

痛悔、嫉羡,早知有今日,他宁愿他从未见过自己,从未记得自己半分……携手白头,那红尘中得幸相伴一世的人间眷侣,是真于此时此际,得了神仙嫉羡;

还有情与爱——他做了人,才晓得人间情爱,不说拿起、不提放下,不计前因、不问后果。

原来所谓情爱,只是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他自他手中,接过一朵花来。

 

他看了、懂了、笑了,便接过一朵花,做了一个选择,攀过了一线天壑——

僧人拈花一笑,立地成佛。

 

“……涌澜,来。”

佛对人说“来”,却自走前一步,站到了人的身前。

他低下头,深深切切地去吻他——

 

边涌澜看着昙山低下头,含笑吻上自己的唇,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心头却莫名闪过一丝慌乱。

他慌什么?

他这样问自己,便忆起那闭眼的一瞬,他竟似看到身前人眼中的情意,那样沉、那样重,便终化成了实形,化为了……

 

边涌澜睁开眼,定定看着眼前人,眸中再无半分情意,只有一片茫然。

他来不及问这不认识的人,你是谁?

便在下一瞬,身形于这方异界间,彻底隐没不见。

 

真佛抬手,以金身为引,以业力为凭,双手合十,含笑阖眼间,便做成了一件万年前未能做成之事——

打破此界封印之时,两界若即若离,危如累卵,只待他做下一个选择。

他若生而为人,仍愿救人,天道便也愿成全这份真正的慈悲,准他暂塑金身,舍一身,救万万人,第二次;

他若不愿救,却也没什么责罚,万年之前罚已罚过,自此无非两界各安天命,再交汇时,存一界、亡一界罢了。

 

既已成佛,便是选了救世的慈悲——

天道之下,这诸天万界修成的唯一一尊真佛,含笑阖目,抬手合十,便以一己之力,将两界彻底相隔,从此各自久安。

作此等逆天改命之为,注定是金身破散,神魂寂灭的下场——万年前天道还能为真仙留一分情面,万年后却也对真佛爱莫能助。

 

然而重塑金身,与金身破散之间,他到底是这诸天万界之中唯一一尊真佛——

佛以佛身,吻了一个人,封了他的记忆,赠给他一份救世的功德,送他回了人间。

 

佛给两界留了一个长安,给人留了一份功德,给自己,留了一滴泪——

金身寸寸破散,连齑粉烟尘都不曾留下一分。

只有一滴泪,终于落到了地上。

泪滴落地,山河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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