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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耽】长安印(番外三、番外四)
tangstory 2020-06-11

番外三

 

吴淼淼生来就有名有姓,姓吴,叫淼淼。

待到修得能说话了,它被狸奴哥哥叼去同此间神主道谢,一尺来长的小东西,像条丑了吧唧的小蛇,细声细气地同神主道:“谢谢爹爹。”

“爹是你叫的么?”神主呵呵了它一声,蹲下身戳它的脑袋,“叫祖宗。”

 

后来吴淼淼才晓得,此间生灵并不是都像它一般,生来就有名有姓。它口中的“人话”,也并不是此间言语。

“狸奴哥哥,我为啥会说人话?”

当哥哥的信口胡言:“你还是个蛋的时候,爹教你说的。”

“那我是老祖宗孵出来的么?”

“……你千万不要这么问他。”

 

虽然狸奴哥哥不承认它是被老祖宗孵出来的,但吴淼淼自此间灵气化生而成,多少能感到,若非此方天地之主为它加持,它决计不可能五百年就修出形貌。

它不大敢去烦老祖宗,就整日跟在狸奴哥哥屁股后头玩耍,也不管它叫神主“祖宗”,狸奴叫神主“爹”,它又叫狸奴“哥哥”,这到底是个什么辈分。

 

刚修了五百年的小东西,还没长出翅膀来,身下的布足也还娇嫩得很,不能爬、不会扭,天天跟在狸奴后面一拱一拱。

狸奴本相庞然,怕一不小心把它踩死了,便只化作两尺长的幼兽大小,有事没事就去踩它的尾巴,或用两只前爪把它团成一个球抛来顶去。

吴淼淼不敢挣,老老实实做球,被欺负狠了才委委屈屈“唧”一声。

狸奴很喜欢听它唧唧叫,叫一声舔一下,口中唤它:“淼淼,淼淼。”

吴淼淼脾气好,被舔一舔也就不生气了。

 

“你说你,教了你八百遍猫叫,你学不会,现下倒是喵喵叫个不停。”

神主有时看它们玩闹,笑着拎起狸奴,抱在怀中说它:

“也不要老欺负它,它当年可没有这么欺负过你。”

吴淼淼也想被抱,又不好意思说,便就一拱一拱地绕着神主打转。最后还是神主身旁另一位仙君看明白了它的意思,默默把它拎了起来,抚摸它的脊背道:“这就快长出骨翼来了。”

 

仙君口中的“快”是七百年——又过了七百年,吴淼淼方背生出两对骨翼,不再整日拱来拱去,能飞个一丈来高。

狸奴仍作二尺长的幼兽之形,却轻轻一纵便有三丈,落地前一爪子把吴淼淼拍了下来。

“你倒是再飞啊?”

“唧!”

 

学会了飞,也学会了化形——狸奴神光一闪化成人形,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蹲在吴淼淼身前揪它的翅膀:

“来,变个人样给哥哥瞧瞧。”

 

吴淼淼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才憋出个人模样——它也不晓得,为何自己生来便知人是个什么模样——化形乃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娃的样子,眉清目秀,一笑两个小酒窝,只是偏生了一对八字眉,不笑时看着便有点丧气。

“你倒是化出件衣服穿上,”狸奴皱眉望向他的腿间,又回头向神主抱怨,“爹!淼淼怎么变成个公的?你不是答应给我孵个妹妹?”

“……孵个屁!”神主拔刀,“还知道跑?你给我回来!”

 

许是生来便通人语、晓人形,吴淼淼很是有些向往那处“人间”,趁神主与仙君去他界逍遥时,央求狸奴道:“哥哥,带我去人间看看好不好?”

狸奴自己也很是想念人间热闹,仗着自己身为神主坐骑,有踏破虚空之能,便负起吴淼淼,偷偷往人间去了。

 

此间天地为神主随身化境,实则他俩跑去哪儿,都瞒不过神主的感知。他却也不愿太过拘束他们,总觉得自己孵出来的东西,那都一定是个顶个的好东西。再者他一个念头就能把他们从人间拎回来,也不怕他们闯出什么祸来——所以说如果孩子不听话,那肯定都是大人惯出来的。

 

异界过去了一千两百年,人间不过是十二载的光阴岁月,狸奴辨不清自己带着淼淼落到了何处,却也觉得多少有些眼熟。

人间此城名为金匮,距笠泽湖不过四十余里,城如其名,似一方金匣,启匣便见明珠美玉,江南盛景。

吴淼淼什么都没见过,便什么都觉得好看,什么都觉得有趣,拉着狸奴的衣角道:
“哥哥!这人间可真是热闹!”

 

狸奴牵着他走过街市,看他左瞧右看了一会儿,便开始盯着别的小娃娃手中的糖画咽口水。

“想吃糖?”

“想!”

“没钱,”狸奴摸着他的头嘿嘿一笑,“这人间什么东西都是要钱买的。”

“…………”

吴淼淼是个打小被欺负到大的东西,闻言也不生气——他不敢——只又看了糖画摊子两眼,便牵着哥哥的衣角往前走了。

 

“诶,你别哭啊,”狸奴看这耷拉着一对眉毛的小东西,不哭也像要哭的丧气,忍不住哄他道,“给你买就是了。”

天地灵气修成的神物,可凶,可煞,但心思纯澈,从不做蒙骗偷盗之事——狸奴可使个小法术用石子变角碎银子,也可随手从谁人那儿摸几个钱来,但却绝不会如此为之。

他拉着吴淼淼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围成一圈的人群外头。

人群里是四个踩高跷的把戏艺人,穿红着绿,作武跷之术,正齐如一人地翻着跟头,惹来阵阵拊掌叫好之声。

狸奴待他们演过一段,方挤过人群,与打头的汉子低声说了几句。

“小兄弟,你可真的行?”

那汉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便听身前少年笑道:

“大哥信我,我与你们三七分账,只赚几个钱给弟弟买糖吃。”

 

卖艺的汉子也不晓得这位小公子看着细皮嫩肉的,身上衣裳也是不错,为何要来赚这份辛苦钱,却因听他说要给弟弟买糖,便心一软应了他。

高跷已在几人休憩时卸了下来,单支就有一丈高,两两绑在一块儿,便成了四根两丈高的细棍。

 

“扶稳了。”

少年一笑,足尖轻点,便已跃上细棍梢头,方寸之地,却单足站得稳稳当当。

四个汉字扶住了四根细棍,站成了个口字形,一人与一人间亦相隔两丈。

两丈高,两丈远,已四散开去的人群又聚拢过来,眼看一个少年于半空中作一场拳舞。

 

少年不是人,莫说两丈,十丈高也难不倒他半分,但如何把招式舞得好看,却都是他的神仙爹爹闲来无事,手把手教给他的。

少年手中无刀,但拳法刚猛,那是神物生来笑傲天地的气魄——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孩子,眉目间是满满的英气,在四根细棍间往来腾跃,纵高踩低,不似飞燕,却如猛禽,拳过处竟有气劲鸣啸,仿佛鹰隼长嘶,振翅长空。

 

“好!好身手!”

人群看得目瞪口呆,待少年落地后方闻掌声乍起,彩声不绝。

少年笑着四下收赏钱,一眼看到他的便宜弟弟仗着个子小,已钻到人群最前头站着,和一众闲人一起鼓掌叫好,只让他恨不得一巴掌把这讨人嫌的东西拍醒——你鼓个什么劲儿!

 

上有明君勤政爱民,江南百姓得享十二年的风调雨顺,太平繁华,日子过得好,赏钱也给得大方。

卖艺的汉子心喜这孩子功夫漂亮,说好三七分账,却硬塞给他七分,莫说是买一支糖人,买上十支也绰绰有余。

狸奴先手痒地拍了吴淼淼的头一下,方带他到糖画摊前,给过铜钱,让他自己去转轮盘。

 

轮盘分十二格,作十二生肖之形。这十二格里最难转到的不是老虎,而是龙——狸奴附耳与吴淼淼低声道:“来,转个孟怜吃。”

“孟怜是啥?”

“哦,倒是我忘了,你没见过他,”狸奴指了指龙那一格,“我们淼淼这次别修成条长虫,修成条龙吧。”

“那可修不得,”吴淼淼用力一拨转盘,低声与哥哥道,“龙是先天神物,各界天地,开天辟地就那一头……话说咱家咋没龙?”

“以前有,后来跑了。”

“跑去哪儿了?龙怎么能乱跑?”

狸奴笑而不语,使了个小法术,让转盘准准停在了辰龙那一格——变假银子的事他不肯做,搞点小花头还是无碍的。

 

转到龙,便画了龙——摊主是个老人家,靠这画糖人的手艺养家糊口一辈子,边夸两位小公子运气好,边舀了勺热糖稀,在石板上涂了一层薄油。一勺饴糖,一笔勾画,是烂熟于胸的流畅,细细一道糖稀犹如活过来一般,糖丝纷洒,一气呵成地勾勒出一条龙形,两个犄角四只爪,张口瞠目,长须飘扬。

 

摊主在龙身上粘了根细竹条,待糖稀固形凉透,把糖画轻轻巧巧地铲下来,全须全尾地递予吴淼淼,含笑摸了摸他的头。

吴淼淼方要去舔,又先讨好地递给狸奴。

“我不吃这玩意儿,”狸奴也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好吃吗?”

“好吃,”吴淼淼点头,“是甜的!”

 

狸奴有心多带他看看人间,见他堵住了嘴,便牵了人走出市集,于街巷间信步而行。

吴淼淼想是吃得十分高兴,心思都在嘴里,忘了自己本相是条长虫样的东西,一截尾巴没收好,偷偷滑下来,自袍角处露了个尾巴尖拖在地上。

“…………”

狸奴无声无息地伸出脚,轻轻踩住他的尾巴尖,便见小东西回过头,十分委屈地问:“哥,你又踩我尾巴干吗……”

 

“不踩了,以后都不踩了!你别真哭!”

狸奴见他话没说完一句,先啪嗒掉了滴泪,慌得指爹发誓,可待伸手给他抹眼泪,却见他的心思根本没在自己身上——

 

街头巷尾,突转出一行送嫁的人。新郎官骑大马,披绣球,戴金花,喜气洋洋地伴着一顶颤巍巍的喜轿,轿前有请来的八音鼓乐吹吹打打,引得路人驻足,站在街边看热闹。

狸奴随吴淼淼的目光望去,眼尖地瞅见那喜轿的轿窗竟是一动,似要被人自内推开。

 

为讨个吉利,喜轿的门窗自新娘子上了轿,便自外用封条交叉封好,随轿的大妗眼见轿窗微动,忙呼了句:“使不得!”

新娘子听了这句劝,坐在轿中,不敢再推窗,却突落了泪。

她非远嫁,只因心念家中寡母这些年不容易,哭轿时可称得上是声嘶力竭,心疼得新郎官也不管合不合规矩,凑在轿边隔门哄她:“妞妞!妞妞!咱不是说好了,往后还回来呢,你可别哭坏了眼!”

 

妞妞是新娘子的小名,她这门亲事结得好,好在不是三媒六聘,而是一见钟情——她家本做药材生意,后来爹死得早,铺子便关了门,她却在十五岁那年,和她娘一起,把铺子重开了张。镇上街坊邻里都道,这姑娘认药的本事不比她爹差半分,也不知道是哪儿得来的,怕是她爹挂心她们孤儿寡母,在天托了灵。

她嫁的夫君家在金匮城中开医堂,大儿子坐诊堂中,小儿子心善好学,不时下到十里八乡行医诊病,诊出了这一段姻缘,又怜她舍不得家中寡母,愿成亲后随她回镇上开个医馆为生。

                                                                                                                              

新娘子长这么大,除了爹走得早了些,可算事事顺心如意,连病都没生过一场。现下她坐在轿中落泪,哭得自己也有些愣忡,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想要推窗往外看一看,又为何突然再流下泪来。

 

“淼淼,别看了,人都走了。”

狸奴陪吴淼淼在街头站了一会儿,也不晓得他为啥对着一行送亲的队伍啪嗒啪嗒掉眼泪,只是不愿再见他哭,遂破天荒地蹲下身,亲亲他的额头,小声哄他:

“走,哥再给你买个糖人,或者你想吃别的也行,这人间还有好多好吃的。”

“……好吃的?有多好吃?”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吴淼淼听到吃便忘了哭,舔着小半支还没吃完的糖人,边牵着哥哥的手往前走,边又莫名回头看了一眼,也想不出那已望不见的一片红,到底为何让自己只觉十分熟悉,熟悉得念念不忘。

 

新娘子在轿中颠颠簸簸地坐着,安安静静地哭着,蓦地回过身,一把掀了盖头——

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想推窗,想往外看上一眼,是因为那窗外,似是有个人,是自己顶亲切,顶熟悉,顶挂怀于心,顶念念不忘的人。

她现下流的泪,不是为了离别。

而是为了重逢。

 

 

番外四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州界多水,水扬波,故名为扬。

一河九曲十八弯的流水,抱月含星,脉脉悠悠。月华逐流水,银子般的粼波追着船走,银中又揉进了金,是画舫堂皇的灯火。

 

弹琵琶的清倌人停了弦,手指压着弦丝问道:“孟公子,你何时走?”

“后日一早。”

“那何时再来?”

“明年这个时候。”

 

“明年再来的时候……”女子信手拨弦,泠泠三两声,“你怕是也忘了我了。”

“不会忘,”答话的人一双桃花眼,不笑也似笑,“都记得。”

“孟春蚕,你无赖,”女子闻言笑了,抬手虚虚点了他一下,“你倒是说说,你的‘都记得’,都记了些什么?”

“记得明月,记得清风,”那双不笑似笑的眼真笑起来,倒是意外地不见风流,只见恳切,“记得海棠,也记得牡丹。”

“罢了,假的也能让你说成是真的,”女子舍不得再为难他,掩口笑道,“再者,你本来说的便是真的。”

 

孟公子单名一个忱字,春蚕不是他的字,而是他的海棠和牡丹们,送给他的一个别号,取的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意——孟忱年方二十,家不在扬州,而在蜀地,听说是渝城豪富之家的长子,却既无心家业,也不考取功名,平生三好:书、酒、美人。

按说这正当年华的公子哥儿,人又长得精彩,年年到扬州外祖家小住避暑,日日流连在烟花之地,传出什么荒唐事来都是有的。

可这位孟忱孟公子,却荒唐得别具一格——他有诗画之才,有金山银山,知情识趣,怜香惜玉,见到个美人就喜欢,就记得,偏又发乎情,止乎礼,银钱是泼水般为美人们洒出去了,却从不求一晌贪欢。

 

扬州城中的姐儿们也喜欢他,记得他,闲时提起孟公子,总要掩嘴轻笑:“他呀……”

一个叹词,叹得似娇似嗔,她们不舍得说他傻,便只道:“那是个无赖——顶正经,又顶疼人。”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夏夜暖风熏然,一炉茉莉香伴着纱帐飘飘摇摇,侍酒的小姑娘还是豆蔻之年,身不由己入了烟花地,依然纯得像滴露珠,听姐姐叫这位公子“孟春蚕”,忍不住好奇问道:“哥哥,我记得你的表字是懋诚,为何人人都叫你‘春蚕公子’?”

“呦,你还叫他哥哥,看把他美的,”抱着琵琶的女子从旁笑道,“快,孟春蚕,给你妹妹讲讲你那个梦,我们都听的不爱听了,难得有个没听过的,你快讲讲你的‘梦中仙子’。”

 

孟忱一笑,佐着一炉后味清涩的茉莉香,讲起他对美人们讲过八百次的梦——

“我少时曾得一梦,梦中……见到了龙。”

说是“梦中仙子”,却自见龙讲起,讲到龙化成了一位佳人,有这人间词汇难以描摹之貌,寒如雪,美若仙。

梦中与龙相伴,驻留在不似人间的所在,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梦醒了,却也只是个梦罢了。

 

“那,那哥哥你不成家,也不与……”小姑娘脸红了红,说不出“也不与人寻乐行欢”这种话,便只道,“梦终究只是梦而已,像公子你这般,对梦中人念念不忘,却是从未听说过。”

“所以我们才叫他‘春蚕公子’呀,”小姑娘听姐姐揶揄笑道,“你的好哥哥,非要在这人间寻一个梦里头的人,也不知找到何时才肯死心,可是个天底下一等一的痴情人。”

 

言笑间画舫一路向南,漂漂荡荡驶过高旻寺。孟忱不再说话,似是醉了,又似忆着他的梦中人,发冠半整半散,一手支头,阖眼斜卧在一方锦毯上,面庞在灯火下如织锦般泛着华彩,身姿是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便知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痴情人,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无情客,却由不得这些见惯人情冷暖的孤零女子不动心——若不是亲眼见了一见,哪里相信世间男子,还有这般荒唐的痴情种子。

 

抱琵琶的清倌人指尖轻动,伴着泠泠的琵琶声道:“残夏、柳影、佛刹、宝塔、曲水上、红尘间,春蚕公子,此情此景,最宜诉离肠。”

琵琶弦上说相思,侍酒的小姑娘怔怔抱着酒壶,听了半阙离歌,不觉红了眼眶。

 

“露珠儿,你哭什么?”这位春蚕公子果真疼人,耳听得小姑娘吸溜了下鼻子,便睁开眼,温声问了她一句。

“我是心疼公子,”小姑娘老老实实道,“纵是梦里千般好,这梦里头的人,又如何还能再见一面?”

“你过来,”孟忱却笑了,招手与她道,“与你说件趣事,只告诉给你一个人,可从未与别人讲过。”

 

露珠儿好奇地凑过去,先见孟忱低声与她说了些什么,又见小姑娘瞪圆了一双杏核眼,破涕为笑道:“公子,你骗人,哪里有这种事,你怕不是只为逗我笑吧。”

“骗你这个做什么,是真的。”

露珠儿不知何故,又自红了脸,脑中翻来覆去都是方才这位痴情的公子与她道:

“梦中龙化成的佳人是位女子,我在梦中……却也是位女子。你说‘梦里千般好’,可能猜出我们是怎么个好法?”

孟忱逗完姑娘,哈哈一笑,重闭上眼,半晌又轻声叹了句:

“可有情,却也是真的。”

 

※  ※  ※

 

“孟怜,有个事儿,我还是要嘱咐你一句。”

龙随印中天地而生,百万年来未应天劫。但现下两界既已彻底相隔,该来的便终会来,孟怜与此方天地之主并肩立于山巅,感应到九天之外劫云渐渐成形,却听神主开口,语气很是郑重,便也凝神细听他的叮嘱。

“你若非想靠这天劫洗去神骨,做一个人,本君以为,你还是做个男的吧。”

可没成想,这位神主口中并不是要指点它如何应劫,而是很没个正经神仙的样子,与龙玩笑道:

“你去人间找他,孤身在外行走,若还是这副天仙般的美人模样,怕是还没寻到他,便先被什么歹人抢回家去,到时可莫怪本君帮不了你。”

 

“知道了,你少说两句,别再烦我。”

孟怜眼下确为女相,很是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却也感念神主的好意成全——它是此界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的那条真龙,本该是此间神主的座驾,却得了神主应允,允它试一试九死一生的那条路,历劫洗尽神骨,去人间做一个人。

 

“还有个事儿,我一直未曾问你,再不问就没机会问了,”只是这位神主废话忒多,不肯老实闭嘴,非要好奇打听道,“你一条龙,本不分阴阳,所以当日初见你时,你为何要以女相示人?”

“习惯了。”

“哦……”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龙听他“哦”得意味深长,恨不得变回本相抽他一尾巴,“我第一次见人时,见到的是个姑娘。”

 

天劫将至,重重浓墨劫云已隐约现出形态。如此要紧的时候,一条龙和一位神仙,偏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闲话。

“我第一次见人,按人间的算法,是三千年前……”

 

人间三千年前,龙第一次见人,却话没说一句,先把人吓晕了——那时它也尚不会说话,此间生灵如有神智,皆以神识传念——龙放出的神识中并无凶恶之意,人却不懂,唯见云雾翻涌,巨大的神物自九天翱翔而下,小山般的头颅凑到近前,一张嘴能吞下整个村子,这要还不晕,那定不是常人。

 

晕过去的小娘子只是个寻常人,细细一把骨头,缩成弱不胜衣的一团。龙怕把这脆弱的异界生灵磕碰出个好歹,落得八百丈远,试探地伸出前爪,想去轻碰一碰——爪子有点短,够不着。

 

人还晕着,龙神念一动,勾连上这小生灵的魂魄,便晓得了人为何物,人间为何方,人话又是怎么个说法。

它随此方天地而生,修了不知多久的岁月,化个人形只在一念之间。为怕这人间来的小东西醒来还要战战兢兢,它便比照她的模样,化了个差不多的形貌出来,步步走近她,俯下身去看。

 

龙以为它化出的模样与这小人差不多,可在人眼里,那差别是大了去了——晕过去的小娘子悠悠醒转,慢慢睁开眼——眼是桃花眼,面是芙蓉面,人间来的小娘子年方二八,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却也被眼前女子的容姿震得说不出一句话,只疑心自己身在梦中。

小娘子尚未出阁,家中靠养蚕缫丝为生。她有一手煮茧制丝的好手艺,却不识文断字,虽说不出这宛如梦中仙子的人有多美,可偏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龙的冷是目下无尘,高高在上的冷,可当它俯下身去看……小娘子打了个哆嗦,含惊带怯地垂下眸,像朵颤颤巍巍掩了瓣子的花。

龙俯下身看她,便似在这朵不敢开的芙蓉花上,落了一层薄雪。

 

“为怕吓着她,便化成了一位和她一样的女子,”孟怜也不知想到些什么,摇头笑了笑,“那位姑娘长得挺好看,家住在人间渝州,一口脆生生的渝乡话,说家中养蚕,她爹便给她起名叫春蚕。”

“我说呢,你好好一条龙,怎么讲起人话来,满嘴都是渝州乡音。”

“你别说了,”孟怜笑道,看向天际涌来的劫云,“神君,生死有命,就此别过。”

 

“……孟怜!”

此间神主看龙一步踏出,飞身迎向劫云,却又忍不住唤它:“你若扛不住,千万不要勉强,我与你说过……”

天地成仙之主,自带一方小天道,虽阻不了天劫,但若真龙肯皈依他的神驾之下,以真识入他手中囚龙神兵,他便可护它过这一劫,或可再设法带它去人间寻一寻那个人,总比被劫雷打得魂飞魄散要强上许多。

 

“我也与你说过,”孟怜却回头一笑,虽是仍作女相,却也在言笑间有着九死不悔的潇洒气概,“我只愿做人,真真正正,做一个人。”

“…………”神主无言,孟怜却又笑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一笑间,它幻作男身,抽出龙气化成的三尺青锋,“三千年前,我的春蚕,也姓孟。”

 

劫云来势汹汹,更凶的是云中的劫雷——万道劫雷,天威赫赫,从第一道劈下,便森严地不留半点情面,这是天生神物免不了要受的劫难。

说是注定要受,但真龙若愿以龙气护体,却也说不上是九死一生——天劫的本意是教导这些目下无尘的神物,天有天道,有天规,切不可恃强逞恶,为非作歹,倒不是真想要它们的性命。

可天劫却不知,诸天万界,竟有一条龙,想靠这万道劫雷洗去天生神骨,去真真正正地,做一个会老、会死的人。

 

人间三千年,此间便是三十万年——如此悠长的岁月,龙却仍记得,它初见的人,是个挺好看的姑娘,叫做孟春蚕。

回了人间的姑娘,历经三千年轮回,便连龙也想不到,它还能在此间重见到故人——仍是一双桃花眼,一口渝乡话,面如芙蓉的姑娘变作面如冠玉的公子,不笑也似笑地与龙套近乎:“这位仙子,我看你……很眼熟啊。”

 

孟怜举起三尺青锋,龙气化成的兵刃引雷入体,那是锉骨剐肉的痛法,这样的痛,龙要受满一万道。

但这痛比起当日之痛,却也算不了什么——当日之痛,痛不在离别,痛在有人疯疯傻傻,忘了他的阿怜那一日——那日龙抱着沉眠过去的人坐着,坐着坐着,满头黑发,突成银丝。

龙默默牵一缕银发,与怀中人的青丝系在一处,打了个结。

结是死结,龙却终落了泪,仰天长啸,刹时天地暴雨瓢泼。

它可在一念之间白了头,但那终只是化形法术,龙长生久视,人不老不死,他们却是这样的下场,为何!为何!

……为何白头偕老,求不得。

 

千道劫雷入体,孟怜发冠崩散,满头银发在雷光中飒飒飘扬,又再仗剑迎上下一千道锉骨之痛——人总叹息自己短命,一世过不了百年,却不知有与天地同寿的神物,愿身受一千道,一万道至极之痛,只求做一个人——会老、会死,可白头。

 

五千道劫雷后,龙再维持不住人形,一啸间化为本相,伤痕累累的龙躯一振,长身没入劫云之中——生死有命,龙不悔,说值得。

 

※  ※  ※

 

人间晚夏,残暑沉沉,早起却也有几阵凉风。

风从运河上吹来,在岸边楼阁间稍作流连,又再随水而去,带走一片莺声燕语。

这大清早的,此处河段本不该如此热闹——这段河水两岸都是花楼,清早别家晨起,却是清吟小班的姑娘们正要睡的时候,哪里来的热闹。

 

可这日清早,此处竟是反常地热闹——许是风月场中消息传得快,姑娘们都知道春蚕公子要走了,便都挨延着不肯去睡,倚窗翘首,等看打着孟家旗号的船过来,送他一送。

远远地,船来了。窗边的姑娘们有的还带着残妆,如慵懒渴睡的牡丹;有的已净过头脸,似雨水洗过的海棠。

可勿论牡丹还是海棠,见了那船,与船头立着的公子,却都真心实意地笑开来,遥遥地与他话别:“公子,此行平安,来年等你回来。”

 

不仅要话别,姑娘们还要往河里扔东西——有扔鲜花的,有扔手绢的,最多的却是扬一盒香粉,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这些身世孤零的女子,喜爱他就像喜爱自己的一个痴心妄想,喜爱这世间极稀罕的一点情痴情真,于是迎风扬一盒香粉,让这带着香气的风,欢欢喜喜地送他一程。

 

只是这年别后,这位春蚕公子再也没有回来过——有念着他的女子与渝城来的客人打听,却闻此人竟似已不在这方人间——他不见了。

听说渝城之中贴满了寻人告示,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姑娘们不愿往坏处想,便唏嘘感叹道:“怕是终与他的梦中仙子,于仙境相会去了吧。”

 

此后将近三十年过去,当年倚窗相送的姑娘们,或嫁为人妾,或遁入空门,也免不了有人投河上吊,香消玉殒,究其因由,总脱不开一个“情”字。

还有人年华逝后,凭一手好琴艺留下来,做个教习娘子,偶与学艺的小姑娘们忆旧事,只摇头道:

“这烟花红尘中,也曾有荒唐客,痴情人,却是留不下——这方红尘人间,本就不该有这样的荒唐客,痴情人。”

 

流水不问人事,只载着南来北往的客船,日日夜夜流淌。

船泊向岸,跳下一位白衣黑发的年轻公子,似对这座扬州城很是熟稔,走街串巷,向着一处老宅大院去了。

 

那宅子占地宽广,并不在偏僻之所,门外就是一条热热闹闹的街市。

街角有个字画摊子,老板却无心生意,整日支着头打瞌睡——初时也有人奇怪,可打听了下这字画摊子的老板是什么人,也就不奇怪了——人家不差钱。

听那宅子中的老仆道,他是跟着他们公子从渝城过来的,至于为什么来,来做什么,为何要在街上摆这么个字画摊子,老仆嘴严,却是打听不出来。

可也有跟过来伺候的年轻小子,嘴没个把门的,与人炫耀道:“我们公子不仅有钱,而且是有大气运的人!早年走丢过,找回来时人已经傻了,不仅傻,还受过大伤,生过大病,全靠那皇宫里的太医把这条命拉回来,没想到伤病好了,人也不傻了,你说这是不是一等一的气运?”

 

听话的人自然不信,追问他家公子为何能得太医诊治,难不成还进过宫?年轻的小子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说这位公子受过伤生过病,倒是没人不信——这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却已全白,想是遭过大罪,耗损了元气——既是身子骨不好,那整日打瞌睡也是有的。

 

“老板……”

白衣黑发的年轻公子缓步走到字画摊前,伸手敲了敲木桌。

桌后打盹的人听得了两个字,蓦地睁开眼,却不抬头——

 

人不晓得这富贵人家的公子为何要在街上支个字画摊子,龙却自然晓得——龙也不是龙了,他终做成了一个人,却还记得那漫漫的千年时光,记得他们一砖一瓦造出的扬州城,记得这人闲来无事支一个字画摊,为他一笔一划写诗,写不尽的情意缱绻。

 

“你……抬头……”

——人一时没有抬头。

他梦了太多次,梦见他们重逢的情景,却总是梦中重逢,梦醒成空。

 

可即便是假是空……人终忍不住慢慢抬起头来。

即便是假是空,他也想再看他一眼。

宁愿承受这假这空,一次次的锥心之痛,也要去看。

 

“你……”

对望成痴,他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白了的鬓角。

“你的头发……可要白得慢一点……”

他对他说:

“因为我来这人间,是要与你共白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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