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王爷x亡国质子
(一)
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圆形轩窗,将窗外怒放的绯色杏花,斑驳地投落在室内一角。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花香与药草的气息,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安宁与脆弱。
沈清涵倚在厚软的引枕上,脸色比身上素白的中衣还要苍白几分,唯有唇瓣带着一丝病态的薄红。他已入孕晚期,高高隆起的腹部将那件月白色绣浅银暗纹的薄袍撑得鼓胀,几乎占据了他整个纤瘦的身躯。许是累了,他微微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眉宇间拢着散不去的倦意,呼吸也比常人要浅促些。
脚步声极轻地靠近,沈清涵并未睁眼,只睫毛微颤了一下。他知道是谁。在这座名为“静心苑”,实则华美囚笼的院落里,除了他,不会有人敢在非通传的情况下,如此靠近他的寝榻。
来人正是靖王萧靖渊。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玄黑嵌金线的劲装还未及换下,带着几分未散的凛冽,却在目光触及榻上之人时,瞬间消融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温柔与疼惜。
他缓步走到榻前,极其自然地半跪下来,视线与沈清涵隆起的腹部齐平。他没有立刻去触碰,只是静静地凝视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交流。
“今日……可还好?”萧靖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沈清涵这才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刚醒或久卧的朦胧水汽,看向他。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萧靖渊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带着常年习武之人的热度,极其轻柔地、带着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覆上那圆滚的弧度。指尖刚刚贴稳,掌心下便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力道的胎动。
萧靖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那双深邃冷峻的眼眸里瞬间漾开一丝真实的暖意与惊奇。他抬眼看向沈清涵,眼底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关切:“又闹你了?”
沈清涵的目光落在萧靖渊覆在自己腹部的手上,感受着那份温热和方才的动静,眼神复杂难辨。他摇了摇头,声音轻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无事……他只是……醒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积攒力气,然后伸出自己微凉的手,轻轻覆盖在萧靖渊的手背上。那冰凉的触感让萧靖渊的心猛地一揪。
“清涵,”他低唤着他的名字,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去握住他露在锦被外的另一只手,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怕扰了他。
这一刻,窗外的春光烂漫,鸟语花香,映衬着室内这份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温情,以及那份深埋在温情之下,无法言说的国仇家恨、身份隔阂,显得既美好又易碎。
(二)
沈清涵的手指纤细而微凉,轻轻搭在萧靖渊宽厚温热的手背上,那一点点凉意仿佛能透过肌肤,直抵萧靖渊的心脏,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贪恋这点亲近,哪怕知道这亲近背后可能藏着万千思绪,并非全然的依赖。
“今日太医来过,说你脉象尚稳,只是仍需静养。”萧靖渊的声音放得更柔,像是在安抚,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让他们炖了燕窝雪梨,一会儿让小厨房送来,你多少用一些,嗯?”
沈清涵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没有应声,只是腹中的孩子似乎不满这份安静,又轻轻地滚动了一下,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两人都清晰地感受到。
一丝几不可察的痛楚掠过沈清涵的眉宇,他下意识地收紧了覆在萧靖渊手背上的手指。萧靖渊立刻察觉,担忧地追问:“可是又不舒服了?哪里疼?”他的手不敢移动,生怕惊扰了腹中的胎儿,或是弄疼了沈清涵。
“……无妨。”沈清涵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叹息,“他只是……在提醒我,他还活着。” 这话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凉,仿佛这腹中的生命,既是希望,也是沉重的枷锁。
萧靖渊的心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他知道沈清涵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这个孩子,流着他们两人的血,却也牵系着两个敌对国度的命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时时刻刻提醒着沈清涵亡国的痛楚,和他身为质子的屈辱。
“清涵,” 萧靖渊俯身,想要更靠近他一些,却又克制地停住,怕自己的气息扰了他,“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会护着你们,一定会的。”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是在向沈清涵保证,也是在对自己下令。
沈清涵没有看他,目光飘向窗外那团团簇簇的绯色花朵,眼神空茫。那曾是他故国宫苑中最常见的春景,如今隔着窗棂,隔着国破家亡的深渊,再看只觉得刺眼。他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转而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动作轻柔,带着母性的本能。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萧靖渊隔绝在外。
萧靖渊的手还停留在原处,掌心下的温热触感犹在,心头却泛起一阵苦涩。他知道,有些伤痕,不是他倾尽权势和温柔就能轻易抹平的。他能做的,只有更小心、更用力地守护。
“外面风大,我让侍卫把院门都看紧了,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他转移了话题,试图营造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朝中的事……你不必理会,一切有我。” 他没有细说朝中的风波,那些针对“异族余孽”的非议,那些关于这个孩子的揣测与觊觎,他都默默挡在了沈清涵的世界之外。
沈清涵依旧沉默着,只是呼吸似乎又浅了几分。阳光缓缓移动,将他的侧脸勾勒出一道脆弱而绝美的轮廓,仿佛精美的瓷器,稍有不慎便会碎裂。
萧靖渊看着他疲惫苍白的模样,心中揪痛,却也只能按捺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继续保持着这份近乎卑微的守护姿态。他知道,沈清涵需要休息,而他能给予的,除了物质上的极致供养,便只剩下这沉默而坚定的陪伴了。
(三)
室内一时陷入了沉寂,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以及沈清涵略显费力的呼吸声。阳光的角度渐渐西斜,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暖意中也添了几分暮色将近的凉薄。
萧靖渊就那么半跪在榻边,耐心地守着,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沈清涵。他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放在腹部那只骨节分明、却因久病而显得格外纤弱的手。他想伸手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想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与不安,却又深知自己是这痛苦的根源之一。
沈清涵闭了一会儿眼,似乎是在积蓄力气。再次睁开时,眼底的迷茫褪去了一些,多了几分清明,也多了几分难掩的疲惫与……疏离。
“王爷,”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轻浅,却带上了一种刻意的、符合他质子身份的恭谨,这称呼像一根细针,扎在萧靖渊心上,“您……政务繁忙,不必总在此处耗着。”
萧靖渊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沈清涵在推开他。每当沈清涵用这种客气疏远的称谓时,都是在提醒他,也提醒自己,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无妨,” 萧靖渊压下心头的涩意,语气尽量保持温和,“今日无甚要紧事。陪着你……才是最重要的。”
沈清涵没有再接话,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萧靖渊过于专注的视线。他看向窗外那株杏树,眼神飘得很远,仿佛透过这盛开的花枝,看到了早已化为焦土的故国宫苑,看到了那些早已逝去的亲人。一丝难以抑制的哀伤与怨怼,如同水下的暗流,在他平静的表情下悄然涌动。
他怎能忘记?眼前这个温柔呵护着他和腹中孩子的男人,也曾是那个身披铁甲、踏破他国都城门的将军。他的温柔有多深,当年的刀锋就有多利。这份爱,是从血与火的废墟之上,用他失去的一切换来的,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腹中的孩子又动了一下,这一次似乎更用力些,沈清涵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清涵!” 萧靖渊立刻紧张起来,伸手想要扶他,“很难受吗?要不要叫太医?”
“不必……” 沈清涵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声音带着轻颤,“只是……有些气促……” 孕晚期的身体负担极大,每一次胎动都可能牵扯到他的呼吸和体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以及侍卫压低的声音:“王爷,秦总管有急事求见。”
这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谧,也带来了一丝属于外界的紧迫感。萧靖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知道,秦总管是他的心腹,若非十万火急之事,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
他看向沈清涵,眼神带着询问和安抚:“我去去就回。你先好好歇着,嗯?”
沈清涵没有看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对外面的事情漠不关心。
萧靖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影子,笼罩在沈清涵身上片刻。他深深地看了沈清涵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然后,他才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离开寝室门槛后,才恢复了属于靖王的沉稳与威严。
随着萧靖渊的离开,室内仿佛骤然空旷了许多。沈清涵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却又立刻被更深的疲惫和孤独感所包围。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圆滚的腹部,感受着那一下下有力的心跳,眼底的情绪如同破碎的琉璃,闪烁着痛楚、迷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四)
萧靖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属于靖王的沉稳脚步声也渐行渐远。寝室内重新被寂静笼罩,但这份寂静与方才有人陪伴时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空旷的回响,放大了沈清涵心底的孤独与不安。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些。然而,这放松并未带来舒适,反而让孕晚期沉重的负担更加清晰地压迫着他。腰背传来阵阵酸痛,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要费尽全身力气,胸口闷得慌。他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但只是这微小的动作,就让他额角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不适,又或者只是伸展了一下小小的身体,再次引得沈清涵一阵气促。他下意识地用手掌托住沉甸甸的腹部下方,仿佛这样能减轻一些坠胀感。这具本就孱弱的身体,如今承载着一个新的生命,早已是强弩之末。太医私下里对他透露过,他这胎怀得凶险,生产之时更是生死难料。
他何尝不知?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绯色的花开得正好,灿烂得有些刺目。故国月都的春日,也是这般繁花似锦。那时,他还是父皇母后膝下备受宠爱的太子,是月国未来的希望。可如今……国已破,家已亡,他成了阶下囚,寄人篱下,甚至……怀了敌国将领的孩子。
这个孩子……沈清涵的眼神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复杂的情感在心头翻涌。有初为人母的本能怜爱,有对这个无辜生命的疼惜,但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痛苦与矛盾。这个孩子是萧靖渊的血脉,是那个亲手覆灭了他家国男人的延续。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沈清涵那段屈辱的历史,以及他此刻尴尬难堪的处境。
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个孩子的未来。一个流着亡国皇室和敌国王爷血液的孩子,能有什么样的未来?是成为萧靖渊巩固权势的棋子,还是被大夏朝廷视为心腹大患,抑或是被月国遗民当作复国的希望?无论哪一种,似乎都充满了荆棘与危险。
而萧靖渊……那个男人给予他的极致温柔与守护,是真实的吗?沈清涵不敢深信。或许其中掺杂着愧疚,掺杂着对腹中孩儿的期待,甚至掺杂着某种占有欲。但这份温柔,此刻却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在他最虚弱无助的时候,是萧靖渊寸步不离的照料,是靖王府不计代价的珍贵药材,才让他勉强支撑到了现在。这份依赖,让他憎恶自己的软弱,却又无法抗拒。
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袭来,沈清涵眼前发黑,连忙闭上眼睛,扶住了身侧的软枕,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内衫,贴在背上,冰凉黏腻。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脚步声。沈清涵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些微脊背,努力平复着呼吸。他不想让那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脆弱的模样。
萧靖渊很快走了进来。他已经脱去了那身象征权力的外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然而,他眉宇间那丝一闪而过的阴霾,以及眼神深处未及完全掩饰的凝重,还是被敏感的沈清涵捕捉到了。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萧靖渊几步跨到榻前,看到沈清涵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心疼地皱紧了眉头,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他伸出手,想要探一探沈清涵的额头,却被沈清涵下意识地微微偏头躲开了。
萧靖渊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受伤,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收回,转而替他掖了掖滑落的锦被。“别多想,外面的事都处理好了。” 他轻声安抚道,语气平静,仿佛刚才秦总管带来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燕窝炖好了,我让他们端进来,你喝一点,好不好?”
沈清涵没有回答,只是将脸转向了窗户的方向,留给萧靖渊一个沉默而疏离的侧影。那窗外的春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他心底层层叠叠的阴影。
(五)
萧靖渊看着沈清涵固执地将脸转向窗外,那单薄的脊背线条在素白的衣料下显得格外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他心头泛起一阵无力感,却又不能逼迫。他知道,沈清涵的心结太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开的。
他没有再强求沈清涵回应,只是转身吩咐侍立在门口的侍女去端燕窝。很快,一碗莹白剔透、散发着淡淡甜香的燕窝雪梨羹被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
萧靖渊亲自接过白玉小碗,碗身还带着温热的暖意。他重新在榻边坐下,用银匙轻轻搅动了一下,舀起一勺,递到沈清涵唇边。“清涵,听话,用一些。”他的声音放得极轻柔,带着哄劝的意味,就像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珍宝。
沈清涵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没有转过头来,只是紧抿着唇,无声地抗拒着。
萧靖渊耐心地举着勺子,手臂稳稳地停在半空,没有丝毫动摇。“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需要力气。”
“孩子”这两个字,终于触动了沈清涵。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萧靖渊手中的玉碗上,眼神复杂难辨。是啊,为了这个孩子,他必须活下去,至少要撑到他平安降生。
他张开了口,顺从地含住了银匙。温润甘甜的燕窝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也勾起了胃里隐隐的不适。他强忍着,又接连被喂了几口。
萧靖渊见他肯吃了,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眼底也泛起一丝欣慰。他喂得很慢,很小心,仔细观察着沈清涵的脸色,生怕他有任何不适。
然而,就在沈清涵咽下第五口的时候,他突然蹙紧了眉头,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一只手猛地捂住了胸口,发出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咳嗽。
“清涵!” 萧靖渊大惊失色,连忙放下碗,伸手去轻拍他的后背,“怎么了?呛到了?”
沈清涵咳得身体蜷缩起来,连带着腹部也跟着抽动,他痛苦地摇着头,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声音嘶哑:“没……没事……只是……心口……有些疼……”
那疼痛来得突然而尖锐,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冷汗瞬间又布满了他的额头,嘴唇也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萧靖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沈清涵的身体底子差,孕晚期更是负担沉重,时常会有各种不适,但像这样突发的心口剧痛,却是不常见的。他立刻厉声对外喊道:“快传太医!立刻!”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难以掩饰的焦急,让门外的侍卫和侍女都吓得一凛,立刻飞奔而去。
萧靖渊小心翼翼地将沈清涵揽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用手轻轻顺着他的背脊,试图缓解他的痛苦。“别怕,清涵,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他一遍遍地低声安抚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沈清涵虚弱地靠在萧靖渊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坚实温度和急促的心跳。这一刻,国仇家恨似乎都暂时退去,只剩下身体的痛苦和对未知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萧靖渊胸前的衣襟,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萧靖渊感受到他无助的依赖,心中既酸涩又疼惜,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为他驱散所有的痛苦与不安。
窗外的夕阳已经将天边染成了橘红色,最后的光芒透过轩窗,映照着室内这紧张而混乱的一幕。原本静谧的午后时光被骤然打破,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担忧与不确定。而那碗只用了几口的燕窝羹,还静静地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散发着无人问津的甜香,与此刻的危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六)
不过片刻功夫,脚步声便急促地由远及近,带着药箱的太医在侍卫的引领下,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寝殿。见到榻上半靠在靖王怀中、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的沈清涵,以及靖王那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色,经验老到的李太医心中咯噔一下,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快看看他怎么样了!” 萧靖渊的声音低沉而急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王爷。” 李太医连忙应声,在榻边的小杌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将丝帕搭在沈清涵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室内霎时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沈清涵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太医指尖下脉搏的跳动。萧靖渊紧紧抱着沈清涵,目光锐利地盯着太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生怕错过任何一丝不祥的预兆。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传递着力量,却又怕弄疼了怀中脆弱的人。
沈清涵靠在萧靖渊怀里,意识有些模糊,心口的疼痛虽有所缓解,但那阵后怕和虚弱感却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能感受到萧靖渊手臂的力量和胸膛的温度,也能感受到太医手指的触碰,但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薄纱。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李太医收回了手,脸上的神情无比凝重。他起身,对着萧靖渊躬身,语气沉重地说道:“王爷,沈公子这是……心悸之症发作了。”
“心悸?” 萧靖渊的眉头锁得更紧,“为何会突然发作?刚才还好好的!”
李太医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回答:“沈公子本就底子虚弱,加之如今身怀六甲,已是孕晚期,五脏六腑皆承受着巨大的负担,气血本就运行不畅。方才……恐怕是忧思伤神,气郁攻心,又或是饮食稍急,一时气机阻滞,这才引动了旧疾,导致心脉受扰,疼痛发作。”
“忧思伤神……” 萧靖渊低头看向怀中脸色依旧苍白的人,心头像被狠狠剜了一下。他如何不知沈清涵心中郁结?国仇家恨,身世飘零,再加上这禁忌的孩子……哪一件不是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是他,是他没能护好他,没能让他真正安心。
“情况如何?可有凶险?” 萧靖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李太医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才道:“此次发作,幸而发现及时,暂无性命之忧。但……沈公子如今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心脉尤其脆弱。此次心悸便是警兆,若是再有下次,或是生产之时气血耗损过甚……恐怕……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萧靖渊心上,让他呼吸一窒。他下意识地将沈清涵抱得更紧了一些。
沈清涵似乎听懂了太医的话,原本半阖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了未干的冷汗,显得格外凄楚。他没有说话,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本王不管什么警兆!” 萧靖淵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太医,“本王只要他平安!你,还有整个太医院,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保他母子周全!需要什么药材,哪怕是龙肝凤髓,本王也给你们弄来!若是他有半分差池……”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语气中的威胁和杀气,足以让经验丰富的李太医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爷息怒,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李太医连忙躬身保证,“微臣这就开方,先用些温和的药物,理气安神,稳固心脉。另外,还需辅以针灸,疏通气血。最要紧的是,沈公子务必静养,万不可再动气伤神,情绪波动万万要不得!”
萧靖渊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回沈清涵脸上,眼神复杂而坚定:“听到了吗?清涵,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孩子,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着。”
他吩咐侍女取来纸笔,让李太医开了药方,又亲自盯着侍女去煎药。待李太医施针完毕,仔细交代了注意事项后,才让他退下。
寝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担忧却比之前更甚。萧靖渊没有离开,依旧守在榻边,轻轻握住了沈清涵微凉的手。那只手很瘦,几乎没什么肉,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疼不已。
沈清涵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累极了不愿睁眼。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萧靖渊看着他沉静的睡颜,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开。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周密,才能护住这风雨飘摇中的一点微光。
(七)
夜色渐深,寝殿内只留了几盏昏黄的宫灯,在角落里投下摇曳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和未散尽的药味。萧靖渊并未离开,他遣退了大部分侍女,只留下一两个在廊下听候,自己则搬了张椅子,守在沈清涵的榻边。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榻上沉睡的人。烛光勾勒出沈清涵苍白而宁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下,遮去了平日里那些复杂难辨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脆弱。萧靖渊伸出手,指尖极轻柔地拂过沈清涵的脸颊,触手微凉,让他心中又是一紧。李太医的话言犹在耳,“不堪设想”四个字如同魔咒般盘旋在他脑海。他知道,清涵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涵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醒时,他的眼神还有些迷茫,映着昏黄的烛火,像蒙着一层水雾。当视线聚焦,看到近在咫尺的萧靖渊时,他明显怔了一下,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悸的余韵,有对刚才那场病痛的恐惧,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依赖,但在那依赖之后,又迅速筑起了疏离的壁垒。
“醒了?” 萧靖渊立刻俯身靠近,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他,“感觉怎么样?心口还疼吗?”
沈清涵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调整一下姿势,但沉重的腹部让他难以自如活动,只是牵扯得呼吸有些不畅,他轻蹙了下眉。
“别动!” 萧靖渊连忙按住他,“躺着就好。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他小心翼翼地帮他调整了一下身后的引枕,让他高高隆起的腹部能被更好地承托住,稍微缓解一些压力。
沈清涵顺从地靠着,目光却避开了萧靖渊的注视,转向了床内侧的帐幔。“……不疼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沙哑。
“那就好。” 萧靖渊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饿不饿?要不要喝点水?”
沈清涵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萧靖渊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他身前那代表着生命与沉重负担的弧度,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抚他,想告诉他自己有多害怕失去他,想剖白自己的心意,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任何言语,在国仇家恨和眼前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还是沈清涵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疲惫与空茫:“王爷……守在这里……做什么?”
这疏离的称呼再次刺痛了萧靖渊,但他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柔声道:“我不放心你。”
沈清涵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转瞬即逝。“有太医,有侍女……我……”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死不了”这话说出来太过刻意,便换了一种说法,“……我没事。”
“清涵!” 萧靖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和不容置疑,“你怎么会没事?刚才……” 他看着沈清涵虚弱的样子,后面的话哽在喉咙。
他伸出手,想要去握沈清涵放在锦被上的手,这一次,沈清涵没有躲开,只是任由他握着。那只手冰凉、纤瘦,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腹中的胎儿汲取了去。萧靖渊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它,试图传递一些暖意过去。
“对不起,” 萧靖渊的声音低沉而真挚,“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 他知道沈清涵的身体状况不仅仅是病弱,更是因为这个孩子……因为他。
沈清涵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他微微侧过头,终于看向萧靖渊,眼底一片清明,却也深不见底。
“萧靖渊,” 他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想要这个孩子,是吗?”
萧靖渊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尤其是在刚刚经历过那样的凶险之后。他看着沈清涵清澈却带着探究的眼睛,郑重地点头:“是。他是我们的孩子,我当然想要。”
沈清涵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高高隆起、如同一个小山丘般的腹部上,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那如果……到了时候……只能保一个呢?”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了萧靖渊的心脏,让他瞬间脸色煞白,呼吸都停滞了。他猛地攥紧了沈清涵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许胡说!”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没有如果!绝对没有!你和孩子,我都会保住!听到了吗?两个都要!”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
他死死地盯着沈清涵,眼神里充满了血丝,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将这个可怕的可能性彻底扼杀。“清涵,相信我!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最好的稳婆,最好的太医,所有能想到的情况都做了准备!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沈清涵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惊惶、深情与决绝,心头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原来,他也会害怕吗?害怕失去……他?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内心深处那份早已做好的准备所覆盖。他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避开了萧靖渊过于灼热的视线,重新将脸转向内侧,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想睡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该问的,他问了。该看到的,他也看到了。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萧靖渊看着他重新封闭起来的姿态,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他知道,沈清涵不信他能两全,甚至……可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能默默地替他掖好被角,然后重新坐回椅子上,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姿态,继续他沉重而坚定的守护。
夜色更深,烛火摇曳,映着一室的沉默,以及那份即将面临生死考验的、沉甸甸的爱与责任。
(八)
那一夜,萧靖渊几乎没有合眼。沈清涵看似睡着了,呼吸均匀,但萧靖渊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是惊涛骇浪后的疲惫,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沈清涵那句“只能保一个呢”如同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心脏,让他坐立难安。
天微亮时,他便起身,亲自去检查了药房送来的汤药,又将李太医再次召来,反复询问确认生产时的各种预案和所需物品是否万无一失。他的脸色阴沉,眼神锐利,言语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整个静心苑的气氛都变得格外凝重肃杀。所有下人都屏息敛声,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怒了这位正处于极度焦虑中的王爷。
然而,当萧靖渊回到寝殿,面对刚刚醒来、正由侍女小心伺候着漱口的沈清涵时,他脸上所有的戾气瞬间消散,只剩下刻意放缓的动作和温和的语调。
“醒了?昨夜睡得还好吗?” 他走上前,自然地接过侍女手中的温水杯,示意她们退下。
沈清涵漱了口,接过萧靖渊递来的软巾擦了擦嘴角,动作缓慢而费力。他没有直接回答萧靖渊的问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经历了昨夜的心悸和那番对话,他似乎更加沉默了,也更加平静,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到了内心最深处。
接下来的几日,萧靖渊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沈清涵身边。朝中的事务,能推的都推了,必须处理的也只是让秦总管将文书送到静心苑外间,他快速批阅后便立刻回到内室。他亲自喂沈清涵用饭、喝药,陪他说话(尽管大多时候是他说,沈清涵听着,偶尔应一两句),甚至在他小憩时也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处理公务或闭目养神,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
这种密不透风的守护,让沈清涵感到一种复杂的窒息感。他知道萧靖渊是出于担忧和爱护,但这份沉重的关切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提醒着他无法逃离的命运。有时,他会静静地看着萧靖渊因为担忧而紧锁的眉头,看着他眼底因缺乏睡眠而泛起的红血丝,心中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
一日午后,沈清涵靠在榻上,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给他苍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色。腹中的孩子似乎格外有活力,在他的肚子里翻滚踢腾,引得他一阵阵蹙眉,呼吸也有些不稳。
萧靖渊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紧张地凑过来,将手轻轻覆上那高耸的腹部。“他又闹你了?” 他的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下下有力的动作,心中既有对新生命的期盼,更有对沈清涵身体承受能力的担忧。
沈清涵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和他自己圆滚的腹部。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或回避,反而轻轻开口,声音低微却清晰:“他……很健康。”
这简单的四个字,让萧靖渊的心猛地一沉。他听出了沈清涵语气中那份近乎认命的平静,仿佛在说,看,我用尽了力气,把他养得很好,就算我不在了,他也能活下去。
“你也会很健康。” 萧靖渊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清涵,你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沈清涵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缓缓抬起眼,看向萧靖渊。他的眼神很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映着萧靖渊紧张而执拗的面容。“萧靖渊,” 他轻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到了那一天,不要犹豫。”
“没有如果!” 萧靖渊几乎是立刻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我绝不允许有那个如果!”
沈清涵看着他近乎失控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悲哀,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苦涩的暖意。他轻轻挣开了萧靖渊的手,转而抚摸着自己的腹部,低声道:“他快来了……我能感觉到。”
是的,快来了。李太医也私下里禀报过,根据脉象和沈清涵的身体反应,生产就在这几日了。整个王府,尤其是静心苑,已经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戒备状态。经验最丰富的稳婆和擅长妇科、急救的太医们随时待命,各种珍稀药材、参汤、甚至是以防万一的催产、止血药物都已备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萧靖渊看着沈清涵平静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生死考验,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慌。他宁愿沈清涵像以前那样抗拒、疏离,甚至怨恨他,也好过现在这种近乎托付后事的平静。他一把抓住沈清涵的手腕,力道有些失控。
“清涵,看着我!” 他强迫沈清涵看向自己,眼神灼热而偏执,“听着,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都不许去!你和孩子,一个都不能少!这是命令!”
沈清涵被他抓得有些疼,微微蹙了蹙眉,但没有挣扎。他看着萧靖渊眼中汹涌的恐惧和强烈的占有欲,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窗外,春光依旧明媚,但寝殿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场决定命运的风暴,已近在咫尺。
(九)
日子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平静与潜在的恐慌中一天天滑过。静心苑内,一切都围绕着沈清涵的需求运转,精美的食物、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来,却丝毫不能缓解空气中那紧绷的弦。
沈清涵的话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靠着,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身体愈发沉重,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喘息,脸色也愈发透明,仿佛上好的宣纸,隐约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腹中的胎动却似乎更加频繁有力,每一次都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眉宇间掠过隐忍的痛楚。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暖黄色的地毯上。萧靖渊正端着一碗刚刚温好的参汤,试图劝沈清涵喝下。
“清涵,多少用一些,嗯?太医说这对你和孩子都好。” 他的声音温柔得近乎恳求。
沈清涵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顺从地微微张口。就在这时,腹中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持续的翻搅,力道之大,让他瞬间闷哼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弓起,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清涵!” 萧靖渊脸色骤变,连忙放下碗,双手紧张地想要去扶他,却又不敢用力按压他高耸的腹部,只能虚虚地护着他的背脊,“怎么了?是不是要……”
沈清涵紧紧抓住了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急促地喘息着。那阵剧痛过去后,留下的是一阵阵发紧的、下坠般的不适感。他知道,时候……快到了。
疼痛的余波还未完全散去,沈清涵的意识却有些恍惚。腹部那强烈的存在感,以及萧靖渊近在咫尺的、充满焦虑的脸庞,突然与遥远的记忆碎片交叠在了一起。
那是月国宫苑深处,一个同样温暖的午后。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太子,穿着月白色的锦袍,坐在父皇的书房里。窗外也是一片烂漫春光,空气里是墨香与淡淡的花香。父皇正手把手地教他习字,握着他的手腕,在宣纸上写下“仁者寿”三个字。
“涵儿,” 父皇的声音温和而沉稳,“为君者,当有仁心。心怀仁爱,泽被苍生,方能国祚绵长,自身亦得长寿安康。”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只觉得父皇的手很温暖,很有力,能为他遮挡一切风雨。那时,他还不知道国祚会断绝,不知道仁心并不能阻止铁蹄踏破家园,更不知道有一天,他会怀上敌国将领的孩子,在异国的囚笼里,挣扎于生死边缘……
“清涵?清涵!” 萧靖渊焦急的呼唤将沈清涵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他看到萧靖渊眼中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担忧,那张素来冷峻威严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只为他一人的慌乱。沈清涵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仿佛将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父皇那温暖有力的手重叠,却又瞬间清醒——这是不同的,这是掠夺者的温柔,是爱恨交织的根源。
“……好像……是要发动了。” 沈清涵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预知的事实。
萧靖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恐慌瞬间席卷了他。尽管已经做了无数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可能来临时,他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别怕!别怕!”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边紧紧握住沈清涵的手,一边厉声对外喊道:“快!传稳婆!传太医!快!!”
他的声音带着雷霆之势,瞬间打破了静心苑表面的宁静。外面立刻传来一阵急促而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开门声、低语声。早已待命多时的稳婆、太医以及一众侍女迅速涌入,寝殿内霎时间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充满了临产前的紧张忙乱。
萧靖渊被众人暂时隔在了外围,他看着经验丰富的稳婆上前检查沈清涵的情况,听着她们与太医低声交谈着专业术语,看着侍女们端来热水、干净的布巾、参汤……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手心全是冷汗,却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紧盯着沈清涵的方向。
沈清涵躺在产床上,面色在灯火下更显苍白,额发已被冷汗浸湿。阵痛开始变得规律而强烈,每一次袭来,都让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发出压抑的痛呼。但他始终紧咬着下唇,除了本能的痛吟,竟没有过多的哭喊。那双看向虚空的眼睛里,除了痛苦,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萧靖渊想要冲过去握住他的手,给他力量,却被稳婆拦住了。
“王爷,产房秽气重,您千金之躯……”
“滚开!” 萧靖渊一把推开她,双目赤红,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冷静自持,“本王就在这里守着!谁敢拦着试试!”
他冲到床边,不顾一切地抓住沈清涵冰凉的手,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希望能替他分担一丝痛苦。“清涵……我在……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乞求。
沈清涵感受到那股温暖的内力,也感受到手上传来的、近乎要把他捏碎的力道。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向满脸是汗、眼眶通红的萧靖渊,那张总是带着骄傲和自信的脸上,此刻竟满是近乎绝望的恐惧。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个样子,沈清涵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反而奇异地松弛了一瞬。他用尽力气,反握了一下萧靖渊的手,然后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起来,迎接下一波更猛烈的、仿佛要将他撕裂的疼痛。
(十)
寝殿内仿佛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药味以及汗水的味道。烛火被剪得雪亮,却依旧照不透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
阵痛如同无情的浪潮,一波紧过一波,拍打在沈清涵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上。起初,他还能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将痛呼压抑在喉咙深处,只化作一声声低哑的闷哼,身体随着剧痛的节奏绷紧又脱力地松弛。他汗如雨下,浸湿了鬓发,浸透了身下的锦褥,脸色苍白得像雪,唯有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色,触目惊心。
萧靖渊紧紧攥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却又怕捏疼了他。他眼睁睁看着沈清涵在剧痛中挣扎,看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看着他汗湿的睫毛痛苦地粘连在一起,每一次痛呼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清涵……清涵……” 他一遍遍地低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干涩,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他手握千军万马,能定人生死,此刻却连爱人的一丝痛苦都无法分担。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却如同泥牛入海,在那摧枯拉朽般的产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用力——沈公子,吸气,再用力——看到头了!” 稳婆在一旁大声指导着,声音急促而响亮。
沈清涵依言照做,他调动起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随着宫缩的指令向下使劲。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弓起,喉咙里发出近乎野兽般的低吼,那是纯粹的、耗尽一切的用力声。然而,他太虚弱了,几次用力之后,便脱力般瘫软下去,急促地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
“不行……力气不够……” 另一个稳婆焦急地对太医低语,“这样下去,大人孩子都危险!”
李太医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飞快地捻动着银针,刺入沈清涵身上的几处大穴,试图激发他的气力,同时对萧靖渊道:“王爷,快!用参片!吊住沈公子的气!”
早已备好的百年老参片立刻被塞入沈清涵口中。萧靖渊看着他几乎失去意识、全凭本能吞咽的样子,心如刀绞。他俯下身,靠近沈清涵汗湿的耳边,声音带着绝望的乞求:“清涵……再坚持一下……求你……看看我……为了我……为了孩子……再用一次力……”
也许是参片起了作用,也许是萧靖渊的声音穿透了痛苦的迷雾,沈清涵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了一瞬。他看向萧靖渊,那双总是清冷或哀愁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疲惫与痛楚,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眷恋般的光芒。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吸了一口气,再次配合着稳婆的口令,用尽了生命般向下用力——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不再压抑。
与此同时,李太医脸色骤变,他一直搭在沈清涵腕脉上的手指感受到了极其微弱而紊乱的跳动。“不好!心脉……心脉衰竭!”
几乎是话音刚落,沈清涵那用尽全力的身体猛地一软,头无力地歪向一旁,原本因为用力而泛起的微弱红潮瞬间褪去,脸色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白。他急促的喘息也骤然停顿,胸口不再起伏。
“清涵——!” 萧靖渊睚眦欲裂,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他眼睁睁看着沈清涵的手从他掌中无力地滑落,那双刚刚还看着他的眼睛,此刻紧紧闭合,再无声息。
“快!保大人!” 李太医的声音尖锐而急迫,他飞快地施针急救,指挥着其他人,“汤药!快灌下去!”
稳婆们也慌了手脚,孩子还卡在产道,不上不下,而产夫却……
“孩子!孩子怎么样了?!” 另一个太医焦急地去探查胎心。
整个产房瞬间陷入了极致的混乱与恐慌。侍女们手忙脚乱地递送各种急救用物,太医们围在沈清涵身边,施针、灌药、按压胸口,稳婆们则对着那了无生气的产夫和尚未完全降生的胎儿束手无策。
萧靖渊彻底崩溃了。他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脑中一片空白。他扑到床边,不顾一切地抓住沈清涵冰冷的手,声音破碎而癫狂:“清涵!醒醒!你看着我!我不准你死!我不准你离开我!听到没有!!”
他试图再次输入内力,却发现那具身体冰冷而僵硬,再无回应。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扫过那些忙碌的太医和稳婆,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救活他!必须救活他!否则,本王让你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他的威胁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让在场所有人都胆寒不已。然而,此刻,面对着生命体征急剧消失的沈清涵,以及同样危在旦夕的胎儿,纵使是经验最丰富的太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每一息都充满了死亡的阴影。萧靖渊紧紧抱着沈清涵逐渐冰冷的身体,感受着那份他最恐惧的失去正无可挽回地发生,他强大的力量、滔天的权势,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深的嘲讽和最痛的折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自己的心,随着怀中人的气息一同,寸寸碎裂。
(十一)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萧靖渊那声凄厉的嘶吼中。整个寝殿死寂了一瞬,随即被更加疯狂的忙乱所取代。太医们满头大汗,手下的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银针起落,汤药被强行撬开牙关灌下,有人甚至开始徒手按压沈清涵的心口,试图唤醒那已经沉寂的心跳。
血腥味愈发浓重,混杂着药气和死亡的冰冷气息,刺激着萧靖渊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死死抱着沈清涵,那具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变得僵硬而冰冷。他感受不到呼吸,感受不到心跳,只有一片死寂。
“清涵……” 他一遍遍地低喃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唤出,去追随那逝去的人,“你看着我……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准你走……我不准……”
他完全无视了周围的一切,所有的太医、稳婆、侍女都不存在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逐渐冰冷的人。他笨拙地模仿着太医的样子,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去按压沈清涵的心口,将自己精纯的内力不计代价地、疯狂地渡入他体内,希望能点燃那熄灭的生命之火。
“动啊……你给我动啊……” 他低吼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沈清涵苍白的脸上,晕开一片湿痕,“你不是想离开吗?我现在放你走!你走啊!为什么不动了……为什么……” 他语无伦次,心智已然混乱。
就在这时,一位稳婆颤抖着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禀报:“王……王爷……孩子……孩子似乎还有……”
“闭嘴!” 萧靖渊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如同受伤的凶兽,死死盯住那稳婆,声音里充满了暴戾和杀气,“我只要他活过来!听不懂吗?!他若有事,你们……还有那个孽……”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看向沈清涵腹部的眼神充满了怨恨和冰冷,仿佛那尚未完全降生的胎儿是夺走他爱人生命的元凶。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骇人的气势和话语惊呆了。李太医心中叫苦不迭,这位靖王显然已经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沈公子身上,对那个同样危在旦夕的胎儿只有迁怒。
然而,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中,被萧靖渊紧紧抱着的沈清涵,那只无力垂落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紧闭的眼睑下,眼珠似乎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他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幻觉:
“……孩……子……”
这细微的变化,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萧靖渊耳边!
他猛地低头,死死盯住沈清涵的脸,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清涵?你……你醒了?你是不是醒了?!”他疯狂地摇着头,看向李太医,“他动了!他刚才动了!你听见了吗?!”
李太医连忙再次探脉,手指下的脉搏依旧微弱得几乎没有,但……似乎不再是完全的死寂,而是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灭,却又顽强地、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脉……脉象……” 李太医的声音也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与此同时,也许是沈清涵那最后一点潜意识的指令,也许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一阵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宫缩再次出现。稳婆经验丰富,立刻抓住时机:“王爷!趁现在!快!孩子能出来!”
萧靖渊的目光在沈清涵苍白如纸的脸上和那再次开始动作的稳婆之间飞快地扫过,内心理智与情感激烈交战。清涵……他最后的心愿……是孩子吗?
他没有再阻止稳婆的动作,但他的全部注意力,依旧死死锁在沈清涵身上。他看着稳婆们用尽方法,将那个小小的生命从母体中剥离出来。
当一声极其微弱、像小猫一样的啼哭响起时,萧靖渊的心脏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喜悦,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痛得无以复加。他甚至没有转头去看那个孩子一眼。
稳婆将浑身血污的婴儿迅速清理包裹好,想要抱给萧靖渊看:“王爷,是个小公子,母子……”
“把他抱走!” 萧靖渊的声音嘶哑而冰冷,眼神没有丝毫偏移,依旧牢牢锁在沈清涵脸上,“不要让他打扰……清涵休息。”
稳婆抱着孩子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就在这时,奇迹似乎真的降临了。在各种珍稀药物和萧靖渊不计代价的内力支撑下,沈清涵的呼吸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起伏,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一层极不自然的、病态的红晕——那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映着清冷月华或无尽哀愁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却异常清晰地倒映出萧靖渊憔悴而狂喜的脸。
“清涵……” 萧靖渊哽咽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生怕这是一个一碰即碎的梦,“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沈清涵看着他,眼神异常的温柔,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释然的笑意。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他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触碰了一下萧靖渊的脸颊,指尖冰凉。
“……萧……靖渊……”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别……难过……”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似乎是确认般地转向了不远处被稳婆抱着的、小声啜泣的婴儿,只停留了一瞬,便又回到萧靖渊脸上。那眼神里有托付,有歉意,更多的,却是缱绻的温柔和即将熄灭的爱意。
“……活……下去……” 他又吐出几个字,然后,那抹病态的红晕迅速褪去,眼中的光芒也如同烛火般,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最后看了一眼萧靖渊,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随即,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阖上,放在萧靖渊脸颊上的手也无力地滑落。
这一次,是真的寂静了。
李太医颤抖着上前探脉,最终颓然地摇了摇头,对着萧靖渊深深跪下:“王爷……节哀……沈公子他……已经……”
萧靖渊怔怔地看着怀中再次失去所有生息的人,那张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散去的、极其浅淡的温柔笑意。他刚才还在对他说话,还在触摸他……怎么会……怎么会……
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没有哭喊,没有咆哮,只是那样抱着沈清涵,一动不动,仿佛灵魂也随着怀中人的离去而一同消散了。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那个被遗忘在一旁的婴儿,还在发出微弱而执着的、象征着新生的啼哭声。那哭声在此刻显得如此刺耳,像是在无情地嘲讽着这场用生命换来的、最终只剩下无尽悲伤的结局。
(十二)
时间仿佛在沈清涵最后一口气息消散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萧靖渊就那样抱着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怀中的身体正在迅速失去最后的余温,那曾经柔软的肌肤变得冰冷而僵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臂上,也压在他的心上。沈清涵脸上那抹极淡的、未来得及散去的温柔笑意,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残忍。
寝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婴儿,还在持续地发出微弱而执着的啼哭。那哭声,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却似乎穿不透笼罩着萧靖渊的那层厚重的、绝望的屏障。
太医和稳婆们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状态的靖王——那个杀伐果断、喜怒不形于色的铁血王爷,此刻像个丢失了灵魂的木偶,眼中是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洞,看不到一丝光亮。
“王……王爷……” 李太医颤抖着声音,想要开口说些关于后事的话,却在接触到萧靖渊那空洞眼神的一刹那,将所有话语都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来滔天怒火。
侍女们更是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收拾这满室狼藉,也无人敢去碰触那个仍在啼哭的婴儿。小小的生命仿佛被所有人遗弃了,只剩下本能的、寻求温暖和生存的哭泣。
萧靖渊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清涵的脸。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描摹着沈清涵的眉眼、鼻梁、唇线,仿佛想将这张脸永远刻在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动作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好像怀中的人只是睡着了,一用力就会惊醒他。
他想起某个雪夜,沈清涵又犯了咳疾,蜷缩在温暖的狐裘里,咳得小脸通红。他端着药碗过去,沈清涵却赌气似的别过脸。他耐着性子哄了许久,才让那人皱着眉喝下苦涩的药汁。喝完后,沈清涵也许是咳累了,也许是药效上来了,竟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肩头睡着了。呼吸浅浅地拂过他的颈侧,带着微弱的暖意和药香。那一刻,萧靖渊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宁静和满足,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可现在,这具身体冷了,再也不会有温热的呼吸,再也不会依赖地靠着他,再也不会用那双清冷的眼睛嗔怪地看他了……
一阵更加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了萧靖渊。但他没有哭喊,没有流泪,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王爷……” 一个沉稳而带着忧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秦总管,他显然是听到了消息,匆匆赶来。看到内室这如同修罗场般的景象,以及自家主子那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饶是见惯风浪的秦总管,也不禁心头一颤。
他快步走进来,先是示意一个机灵的侍女赶紧去请奶娘过来照看小公子,然后才走到萧靖渊身边,小心翼翼地单膝跪下:“王爷,请节哀……沈公子的身后事……”
萧靖渊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怀中人低语:“冷不冷?……我给你暖暖……别怕……我在这里……”
秦总管看着自家王爷这副模样,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担忧。他知道沈公子在王爷心中的分量,如今人去了,王爷这心……恐怕也跟着去了大半。他不敢再提“身后事”,只能硬着头皮,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禀报道:“王爷,小公子……他……”
提到“小公子”,萧靖渊的身体猛地僵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那波动不是喜悦,而是冰冷的、带着血丝的……憎恨。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让秦总管瞬间如坠冰窟,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被侍女抱去偏殿的婴儿,许是换了地方,或是饿了,哭声骤然拔高了几分,穿透门廊,清晰地传了进来。
那哭声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萧靖渊的心脏。他猛地转回头,看向怀中沈清涵安详的面容,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压抑至极、如同困兽悲鸣般的低吼。
他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沈清涵冰冷的额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两人的鬓发。
“……为什么……为什么留下他……却带走了你……”
“……清涵……我的清涵……”
“……你让我……怎么活……”
他的悲鸣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这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给了他希望,却又在他眼前,将那希望连同他所有的爱恋、所有的未来,彻底碾碎。
窗外,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寝殿内,烛火摇曳,映着生与死的交界,爱与恨的纠缠,以及一个失去了全世界的男人,抱着他永恒的爱人,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十三)
时间在萧靖渊无声的悲恸中缓慢流逝。寝殿内的烛火燃尽了又被悄悄换上,天色由深黑转为鱼肚白,再到晨光熹微,然而笼罩在这方寸之间的绝望与死寂,却丝毫没有被驱散。
萧靖渊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抱着沈清涵冰冷的身体,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生命,直到地老天荒。他没有再流泪,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抱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秦总管和李太医等人一直守在外面,心急如焚却又不敢上前打扰。他们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沈公子的遗体需要尽快安置,王爷也需要振作起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还是秦总管硬着头皮,再次走进了内室。他身后跟着几个捧着干净衣物和温水的侍女。
“王爷,” 秦总管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天亮了。该……该让沈公子好生安置了。”
萧靖渊像是没有听到,依旧一动不动。
秦总管深吸了一口气,加重了语气:“王爷!沈公子已经去了,您这样……他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萧靖渊。他僵硬的脖颈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落在了秦总管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看得秦总管心头发寒。
“……安置?” 萧靖渊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安置到哪里去?”
秦总管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道:“按照礼制,沈公子的身份……可以在京郊择一处风水宝地厚葬。王爷若有其他想法,奴才即刻去办。”
“厚葬?” 萧靖渊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边竟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他生前是我的阶下囚,死后……还要葬在这片他不喜欢的土地上吗?”
秦总管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萧靖渊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沈清涵安详的脸上,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近乎自毁的光芒。“他想走……一直都想走……是我困住了他……” 他的声音低得像梦呓,“现在他终于走了……我怎么能……再把他困在这里……”
他突然站起身,因为久坐不动,身体踉跄了一下,却依旧死死地抱着沈清涵,不肯松手。“备车,”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眼神却依旧没有焦点,“我要带他……回家。”
“王爷!” 秦总管大惊失色,“您是说……回月国故地?万万不可!那里早已是废墟,而且路途遥远,您的身份……”
“本王让你备车!” 萧靖渊猛地打断他,空洞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听不懂吗?!”
秦总管看着他眼中的偏执和决绝,知道再劝无用,反而可能激怒他做出更极端的事情。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他示意侍女上前,想要帮王爷整理仪容,也想为沈公子换上干净的寿衣。
“不许碰他!” 萧靖渊却如同被踩到尾巴的野兽,猛地后退一步,将沈清涵护在怀里,眼神充满了警惕和抗拒,“谁都不许碰他!”
他低头看着怀中依旧穿着生产时染血衣衫的人,眼神里充满了痛惜。“他累了……让他再睡一会儿……”
说完,他抱着沈清涵,极其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挪回床榻边,然后缓缓坐下,重新将沈清涵安置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外袍将他裹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最后一丝温暖。
秦总管看着自家主子这副魔怔的样子,心如刀割,却又无计可施。他只能挥手让侍女们退下,自己则守在门口,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
而那个被暂时安置在偏殿的婴儿,在奶娘的照料下,吃饱喝足后终于安静地睡着了。只是,他的父亲,那位权倾朝野的靖王,从始至终,都没有去看过他一眼,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一个提醒着巨大伤痛的、多余的证明。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室内漂浮的尘埃,也照亮了那沉浸在无边悲伤中的身影。这一天,对于大夏王朝的靖王而言,才刚刚开始,却也仿佛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失去了他的光,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十四)
时光仿佛在静心苑凝滞了。整整三日,萧靖渊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只是抱着沈清涵早已冰冷僵硬的遗体,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拒绝任何人靠近,拒绝任何关于“身后事”的提议。那扇沉重的殿门如同他紧闭的心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死寂。
秦总管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王爷再这样下去,只怕沈公子尚未入土为安,他自己先要垮了。他知道,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很难将王爷从这自毁般的绝望中拉出来。
第四日清晨,秦总管看着窗外熹微的晨光,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捧着一个素雅的楠木匣子,再次走进了那令人窒息的寝殿。匣子里是沈清涵为数不多的遗物——几卷他生前常读的诗书,一方他用过的砚台,还有一支他随身携带的、极为朴素的玉簪。
“王爷,” 秦总管将匣子轻轻放在萧靖渊身旁的矮几上,声音艰涩,“这些是……沈公子生前常用的物件。您……看看吧。”
萧靖渊起初毫无反应,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怀中人苍白的脸上。然而,当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那只楠木匣子,落在其中一卷微微泛黄的《月国诗集》上时,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记得,清涵很喜欢这本诗集,常常在午后静静翻阅,偶尔还会低声吟哦,那时的侧影,是他记忆中最温柔的画面之一。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拿起了那卷诗集。书页因为常年翻阅而带着柔软的毛边,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属于沈清涵的、清冷的气息。
他用指腹摩挲着封面,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忽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书页间一个微小的凸起。他顿了一下,缓缓翻开。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安静地躺在诗集最常被翻阅的那一页——那是月国一位描写故土春景的诗人的篇章。信封上没有署名,但那清隽熟悉的字迹,只一眼,便让萧靖渊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清涵的字。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取出信笺。信纸是月国特有的、带着浅淡梅花暗纹的宣纸,轻薄而洁白。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缓缓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沈清涵那如同其人一般清雅秀逸的笔迹,只是细看之下,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虚弱而产生的颤抖。
“靖渊如晤:”
开头便是这样亲昵而直接的称呼,是沈清涵从未在现实中对他用过的称谓。只这四个字,便让萧靖渊的眼眶瞬间滚烫。
“展信之时,想来我已不在人世。请勿悲伤,此乃命中注定,亦是我心之所愿,能为你留下血脉,是我此生最后的慰藉。”
“犹记初见,金殿阶下,你一身玄甲,目光如炬。我身为亡国质子,心如死灰,只道此生再无波澜,未料命运弄人,与你结下此生纠葛。靖王府中岁月,名为囚禁,却得你诸多温柔。月下抚琴,雪夜弈棋,病中汤药,点点滴滴,皆成心间刻痕,清涵未敢或忘。”
“国仇家恨,如鲠在喉,令我白日里言不由衷,冷面相对。然夜深人静,扪心自问,对你之情,早已非‘恨’字可解。那份挣扎,如刀剜心,欲爱不敢,欲恨不能,唯恐沉溺其中,无颜面对故国先祖。若有来生,愿你我生于寻常人家,再无家国重担,唯愿执手相望,白头偕老。”
“腹中孩儿,乃上天垂怜,赐予你我之缘分。初时惶恐,继而亦有窃喜。感其脉动,方知生命之奇妙。我身孱弱,自知难逃此劫,唯愿倾尽所有,护他康平安降生。靖渊,此子是你我骨血,望你善待于他,教他读书习武,明辨是非,胸怀坦荡。莫让他知晓你我之间恩怨纠葛,只愿他一生顺遂,如清风朗月,无忧无虑。”
“窗外杏花盛开,一如故国春深。昔日种种,譬如朝露,转瞬成空。唯有你赠我之温暖,如寒夜微光,支撑我苟延至今。如今灯枯油尽,我心无憾。靖渊,愿你珍重自身,勿为我过度伤怀。大夏与月国之争,若能因你之力稍有平息,使两国百姓免于战火,清涵九泉之下,亦感慰矣。”
“此生缘浅,情深难诉。来世若有缘,愿再续未了之情。”
“清涵绝笔。”
一字一句,如同沈清涵在耳边低语,温柔缱绻,却又带着诀别的悲伤。那些深埋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意,那些细碎温暖的回忆,那些对孩子的殷切期盼,以及最后对两国和平的隐晦祈愿……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最沉重的力量,狠狠撞击在萧靖渊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终于明白了沈清涵那平静赴死般的决绝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了那最后一眼的温柔与托付意味着什么。原来,他一直知道他的爱,只是现实太过沉重,让他无法回应。原来,他并非不爱,而是爱得太深,太隐忍,太绝望。
“……清涵……我的清涵……”
萧靖渊再也无法抑制,将那封浸染了泪水的遗书紧紧按在胸口,俯身在沈清涵冰冷的遗体旁,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压抑而痛苦的呜咽。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疯狂,而是混杂着无尽的悔恨、痛彻心扉的悲伤,以及……被那份深沉爱意所救赎的、一丝微弱的光明。
他哭了很久,直到晨光彻底洒满寝殿,直到泪水流干,声音嘶哑。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将沈清涵的遗书重新折好,贴身收起。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看床上安睡的爱人,眼神里依旧是化不开的悲伤,但那深处,却悄然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火焰。
他转过身,看向一直守在门外的秦总管,声音虽然沙哑,却恢复了一丝属于靖王的沉稳与决断:
“秦安,” 他叫着秦总管的名字,“传令下去,备最高规制的棺椁。将……将静心苑收拾出来,设为灵堂。”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另外……拟国书,派使臣前往月国故地……不,本王亲自去一趟。有些事,该了结了。”
他没有立刻说要怎么做,但那语气中的坚定,预示着一个重要的决定。最后,他的目光转向了偏殿的方向,那是婴儿所在的地方。他的眼神依旧复杂,但那冰冷的憎恨已经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必须承担的责任感。
“去……把小公子抱来吧。”
沈清涵用他的生命和最后的爱意,将这个沉浸在黑暗中的男人,从毁灭的边缘,拉了回来。前路依旧漫长而痛苦,但至少,他有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必须完成的使命。
(十五)
当奶娘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抱到萧靖渊面前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这个小小的、皱巴巴的生命,是他和清涵的孩子,也是……夺走清涵生命的直接原因。复杂的情感如同潮水般在他心中翻涌,爱与痛,期待与怨怼,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陌生而强大的气息,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巴不满地瘪了瘪,却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一双黑葡萄般清澈懵懂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那双眼睛……像极了清涵,清澈、干净,不染尘埃。
萧靖渊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婴儿柔软的脸颊。温热的、带着奶香的触感,与怀中沈清涵遗体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提醒着他生命与死亡的残酷界限。
“他……叫什么名字?” 萧靖渊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人气。
秦总管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回王爷,尚未取名。”
萧靖渊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沈清涵安详的睡颜上。他想起清涵遗书中的期盼——“只愿他一生顺遂,如清风朗月,无忧无虑”。
“就叫……念清吧。” 他轻声说道,仿佛怕惊扰了谁。“萧念清。思念的念,清涵的清。”
这个名字,既是寄托了他对沈清涵永恒的思念,也暗含着对这个孩子未来的祈愿——愿他能代替自己,永远记得他的母亲。
秦总管低声应是,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王爷肯为小公子取名,总归是迈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几日,靖王府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静心苑被布置成了素雅的灵堂,沈清涵的遗体被妥善安置在冰棺之中,以保持容颜不损。萧靖渊亲自为他更衣,换上了沈清涵生前最喜欢的那件月白色绣暗纹的长袍,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失魂落魄、拒绝一切,而是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事务。他召见了礼部官员,商讨追封沈清涵的事宜。尽管沈清涵的身份敏感,但在靖王的强硬坚持下,最终以“靖王正妃”之礼下葬,并追谥“文瑾”,取其温文、才华与美玉之意。这已经是萧靖渊能在朝堂上为沈清涵争取到的、超越其质子身份的最高哀荣。
他开始进食,尽管味同嚼蜡;他开始休息,尽管夜夜被悲伤的梦魇惊醒。他将那封遗书贴身收藏,时常在无人时取出,反复阅读,仿佛要将那字里行间的温柔与爱意,深深烙印在灵魂里。
他开始尝试着去接近那个名为“念清”的孩子。起初是远远地看着奶娘喂奶、换尿布,后来是试探着抱一抱。小婴儿似乎对他并不排斥,偶尔还会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抓住他的手指。那小小的、温热的触感,让萧靖渊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他知道,这是清涵留给他最后的念想,是他必须守护的责任。
但他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守在灵堂里,陪着冰棺中的沈清涵。他会对着那安详的睡颜说话,絮絮叨叨地讲着朝堂的趣事,讲着念清今日又长胖了多少,讲着他对未来的规划……仿佛沈清涵只是睡着了,随时会醒来,与他相视一笑。
“清涵,你看,” 他摩挲着冰冷的棺壁,声音低沉而温柔,“念清的眼睛越来越像你了……等他再大一些,我就教他读书写字,就像……就像你教我抚琴那样……”
“你说,希望两国能和平……我会做到的。大夏兵强马壮,但连年征战,百姓亦苦。月国故地虽已凋敝,但其子民仍需生息。我会……尽力促成此事,让你的故土,能重获安宁。”
“只是……清涵……没有你的日子,真的……好难熬……”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为无声的哽咽。巨大的悲伤并未消失,只是被他用理智强行压抑在了心底最深处,化作了支撑他继续前行的、沉重而坚定的力量。
七日后,出殡之日。靖王萧靖渊一身素缟,亲自扶灵,将沈清涵的棺椁送往京郊选定的墓地。那一日,天色阴沉,细雨濛濛,仿佛连上天也在为这位薄命的佳人哭泣。葬礼的规制虽有逾越,但在靖王的威势下,无人敢多言。
下葬之时,萧靖渊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站在墓前良久。他看着墓碑上“爱妻沈氏文瑾之墓”几个字,那是他亲笔所书,一笔一划,都浸透了无尽的思念与悔恨。
“清涵,”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雨珠,如同拂去爱人脸颊的泪水,“你且在此安歇。等我……等我完成了你所有的心愿,就来……陪你。”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
转身离去时,他的背影在濛濛细雨中显得格外孤寂,却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人生将只为两件事而活:守护好念清,以及,完成清涵未了的遗愿。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辛,但他会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再去赴那一场迟来的、跨越生死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