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节节高
[辕门箫鼓啾,阵云收。君恩可借淮扬寇?貂插首,玉垂腰,金佩肘。马敲金镫也秋风骤,展沙堤笑拂朝天袖。]
傅韵哲提出要召集整个戏班开次会议,其实是有私心的。他想找一个人,一个最先让自己产生跳槽念头的人。
讲真的,傅韵哲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看上了安梨苑的月薪,还是那抱着二胡弹唱的戏子。只身漂泊在外这么些年,他陷入过很多事遇到过很多人,对什么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却从未记挂过如此纤巧又袅娜的身影。和傅茜的清新可人不同,戏子只从远远地一望便感有风流之骨,气质又和平而不配得鄙夷;他的声音也并不轻脆,犹怨犹幻,宛如渺境。傅韵哲出身不好但天生聪慧,除了耍耍小聪明获取温饱,就只喜欢钻研这种抓不到底解的谜面。
“除了长一辈的,全安梨苑的人都在这了,你打算做些什么?”林墨似笑非笑的语气打断了傅韵哲的思绪。后者坐在厢房的侧椅上,对面是何洛洛和池忆熟悉的面孔,右手是孙总理的大少爷,刚一进门时厅里挤挤攘攘的所有人都寂静下来,就连傅韵哲自己也被二人五官的形似惊讶到。不过因为身份或经历,见多识广的当事人都没有表现得太过在意,反倒毫不尴尬地寒暄了几句,竟也能聊到一块。这样坐到一头熟络了会子,大家看着也都觉得只有五六分相似了:孙少爷的体格稍小些,脸型鼻梁都更尖巧,肤色更像是天生而不是在外奔波晒出的健康麦色,举手投足间更是没那么粗犷,攀谈时却徒增了份气场。
傅韵哲起身环视一圈,有些失落。但他很快清了清嗓子,等厅内又严肃下来,却又咪咪笑着:“今天占用大家练功的时间,一来呢,是小傅我和小航少爷在这和大伙儿正式地打个照面,以后要学的还很多;二来呢,是想帮大家个忙。”他卖关子地顿了一顿,“实不相瞒,小傅在喜欢上唱戏之前什么都做过,也攒了些拿不上台面的本领与见解。大家随身有什么收藏或闲置着的小玩意,都可以拿出来,我帮着绘绘咱安梨苑的宏图大志。”
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一向杀伐决断的林墨如此信任这半路刹进的少年郎,又听这人讲话颇为客气又不显生分,便先顺着他照做。一人从内衬里摸出一块翠玉佩;一人摘下了鼻梁上的圆形眼镜;一人翻遍了身上的所有布袋,掏出了两个银元。傅韵哲一一接过,摆在桌上:“这玉佩,是一对儿?”
“是,我和我对象的定情物。”那人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藏不住的幸福,“打算明年她一毕业,我俩就结婚。”
“这样啊,那就提前祝贺你啦。”傅韵哲一脸艳羡地朝他看去,“我家乡也有个未婚妻,也在上学,等我挣够了钱就回去娶她。”
那人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是啊,我也是攒了好几年。”
“这银元,是你前天晚上一场的钱?”傅韵哲转头问另一个人,继而对着前一个发问,“你应该也差不多吧,都是按戏份来发的。”
得到了两人肯定的回答,他点点头:“我听百莳门的经理说过,戏班工资都是‘戏份制’,咱安梨苑身为上海打头的一家老字号,必然是严格沿袭传统。”看大家都跟着点头,他紧接着道:“但我个人有一个提议,只是这么一说,各位采不采纳是另外一回事。”
得到林墨的手势示意,傅韵哲认真地往下说:“我觉得,既然安梨苑要当第一,那必然是要在任何方面都打头阵,包括西方新体制的改革。所以我提议,由戏份制改为像百莳门一样的固定工资制,每人每月按职能与水平,确定发放的钱数。这样一来省去了计算每场每人唱段的麻烦,二来不显得以场次数藐人而使得演员们更有安全感,三来如果需要对于个例进行添增扣减,也有个方便的对标。”
听到这话,众人自然是喜上眉梢,但又有些畏声惧色而齐刷刷看向正位上坐着的人。现下班主把所有资金人事方面的事务,全交给了善于精打细算又聚敛的林墨,想是难从他手中放出更多的工资。不料,他摸着下巴,看起来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建议:“那,各人的职能与水平应该由什么标准又由谁来制定呢?”
“孙少爷愿意慷慨解囊,承诺资助安梨苑,那管理财务必然要有他一份话语权。池忆呢,应该是这里除少班主之外戏龄最长的一个,让他来辅助孙少爷制定一套工资体系,绝对没问题。”傅韵哲朝池忆挤挤眼,弄得小孩害羞起来,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却乖巧又兴奋得点了点头。林墨也没追问,这事就算这么定了下来。
大家纷纷互相咂舌称奇的时候,傅韵哲也没歇着,又拿起膝上那柄眼镜,仔细研究起镜架上的小字:“这是源昌店制的?”那人点头,他便放下继续说,“我之前在那打过杂,老板人可好,因而我也不时去看看他。几周前我去的时候,才从他妻子那知道他老人家病重,已经去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惋惜声。源昌眼镜店的老板技术精湛,只可惜膝下无儿,手艺得不到传承,也不知现在是不是得闭店了。
“有一点好消息是,据我所知,他的妻子也会研磨镜片,只是不能用作官方售卖。”傅韵哲等到了预期的效果,愈战愈勇,“我在百莳门做的时候,经常能听到离舞台较远的观众抱怨看不清表演,而这些客人平时不需要过好的视力,因而并不想为此去花钱配镜。既然这样,我们何不向源昌店的老板娘进口眼镜,再在演出时出租给客人观看?如此一来,观众的感受、戏班的收益、眼镜店的生意,便都能够提升了。这一点,也与我们在演出时出售梨子果盘的用意相符,以后还能推出更多周边产品。”
又一片叫好声中,林墨在一旁观望得津津有味。如此之迅速便能带动整个戏班的情感与思维,连不能说话的池忆与身份最为悬殊的孙亦航都能带着,举措间又露着明理、精细之处不输于自己,着实有一番主见与魄力。
越看,倒是越有贾探春管家时的味道。
“真是傅家港‘老鸹窝里出凤凰’啊。你说呢?”夜半时分,林墨的厢房还点着油灯。何洛洛知道除了那用来听戏的无线电收音机,林墨只喜欢这些古早器物,习惯伫在一旁调整着烛芯,嘴中无意识地飘出一句:“是嘛,我看他肤浅着呢。”
林墨闻言,啧了一声:“你这几天烫针卡嗓子眼了,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啊?”
何洛洛手上动作一顿,忍了忍还是没有把绦子的事问出来。他心里也不懂自己在恼个什么劲儿。这么些年那些个金销坠子破损又换新,何洛洛一直以为是林墨针法好,再不济也是他姐姐林丽舞给打的,怎么会轮到去勾结日伎,甚至从未与自己提过。
是了,问题就是他没让自己知道过,原来还和花町的人有牵扯。自己也才进来不过几年,但林墨对自己亦兄亦友,什么事都会商量着说,以为已经很亲近了,却唯独这件事梗在何洛洛心头。他很不痛快,比今天看到林墨对傅韵哲赏识的眼神时还不痛快。
“他今天还评了落梅销。”林墨的笑轻飘飘的像羽毛,抚断了何洛洛的沉思,“你猜他怎么说?”
何洛洛应了一声,林墨伸出长手薅了一把这大个子自小就乱蓬蓬的头发,才继续絮语:“他说,传家宝也只是带了好玩的意味,在寻常人眼中只是普通饰物罢了。小孩喜欢,也就拿去玩;家里困难,也就拿去当。
“真正应该在意的,是拿销锁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