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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安烙》(十六)&尾声
槛外人女林 2020-11-15

(十六)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据幸存者回忆,大戏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幕,紧赶在军队炮声响起来前结束的《红楼梦十二支曲》。那时漫天都是火烧的颜色,冬风凛冽席卷着流云铺盖着晴日,月亮却迟迟不来接替那光。

最先从帘遮跨步出来的演员引起了台下人群中的一阵惊呼,原来是军总司令的独子刘耀文。只见他宽厚的肩上披了一件仿制的雀金裘戏服,骨节分明的手中持一撕裂的翠扇,还粘了两根凤仙花染的长指甲,棱角锋利的面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钗軃鬓松、声线恣肆却是英气异常,所唱判词颇有晴雯之情勇遗风:“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

紧接着,司令的前助理丁程鑫也迈将出来。他身着雍容华服,怀中松松抱着一把古琴,却化着惨白憔悴的妆,魂魄般游离却掷地,吟了一曲贾元春的《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随后是宋亚轩,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马督军出逃的私生子的柔美面庞。他手中捧着刘耀文送的棋盘,眼神讶异面部木然,声中共情能力却出奇得震撼,仿若那所讲述的就是自己的故事:“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窥着那,侯门艳质如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这是贾迎春的《喜冤家》。

何洛洛的口中唱着甄英莲的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他的眉心点了一颗米粒大的胭脂,气韵芳清而神色单纯,一双澄澈的大眼中满是皎洁,配上褴褛的衣衫与手中布满泥点的诗书,观众俱叹:乃是真应怜。

下一曲是贾探春的《分骨肉》。傅韵哲在前往傅家港前,还是答应唱了这最后一台戏。百莳门的经理也在下面,只见那混小子一改往日的滑头,贴身戏服显衬出他的长挑身材,整个气质变得文采精神起来,也捧了一本书与一跟毛笔,胳膊还夹着一只长线风筝,口中歌声悠扬远鸣:“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不知傅茜那丫头回了傅家港没,看到这幅模样是否庆幸自己嫁了个好俊郎。

总理府的大少爷孙亦航捏着一朵海棠出场的时候,观众又发出了一阵惊呼,只听台下一脸仰慕的其妹孙雪直到被丫鬟拖回去时也不断地拍着小掌。以往常有传言道,孙少爷叛逆冷酷、不好接触,此刻却在这史湘云的《乐中悲》里,感受到了他的憨情与爽朗:“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反之,花町“祸水”余沐阳现身时,底下却增了一些叫骂。他仍是不顾任何人的指指点点,眼中只有手里的一尺白绫,身姿依旧妩媚袅娜,唱着秦可卿的《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宿孽总因情!”一边还想起前阵子妈妈桑余岩对自己调侃的,那些军官老爷们传的一个谜面,“中央银行倒闭,打石人一”,谜底是“赖大家的”,他甚至悲戚地笑得愈发灿烂起来,如同怒放的虞美人在严冬凋零前最后的摇曳。

将整个人生都活在这戏台上的安梨苑少班主林墨,终究是没有等到父母回来。他将眼画成丹凤三角,又弯了柳叶吊梢眉,还是穿得红艳艳的彩绣辉煌,腰间别着新的殷络子,上边系挂了那宝贝落梅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其姐林丽舞在街口流泪暗叹,这一曲《聪明累》,总算是了了他的王熙凤梦。

贺春堂的神童二公子撩起帘子时,倒没有多少人将他认出。贺峻霖从从容容地将纸墨摊开与道具桌上,绘着一幅古庙佛前画像,表情清冷超脱,突然手中抓起一把剪子就要朝一头长发伸去,只听见贾惜春《虚花悟》的歌声通透:“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后一位的唱腔似有些西洋风范,帘子打开正是那督军二少爷马嘉祺。他姣俏娴雅的妆容中露着温婉淑气,白皙的指尖捏一无瑕珍珠,腰间别着松花汗巾,又伸出手去换了一条大红巾子系上,空灵的音色独特却稳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活脱脱又一个贤袭人。

下一个是林府会说话了的小哑巴,誓死不答应回去安徽的池忆。他的发间插着金钗,身上却是农妇衣裳,手中还握着纺绩的器具,歌声嘹亮且清澈:“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不用说,这便是贾巧姐的《留余庆》。转过身来下场时,隐隐约约能看见那束起的发下那已嵌进骨髓的梅花烙,仿佛在熠熠发出鲜红的光。

演妙玉的出来后,众人也着实惊艳了一番。严浩翔皮肤洁冷到了极致,一头长发绾成妙常髻,由水田绿缎长背心罩着,下边拴了一条淡墨白裙,指头数着麈尾念珠,飘飘拽拽地哼着《世难容》:“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众人皆掰着指头数,只还差了李纨。花艺店小老板张真源霞帔凤冠、发别簪缨,却挽起衣袖,像个老农给台上的一盆寒兰浇起水来,却叹是终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他的《晚韶华》,如同雾霭古钟般沉静缅长:“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远处渐渐有惊叫与尘埃升起时,十三个人不慌不忙地在台上站成两排,哪怕已有轰鸣的枪声袭来,哪怕台下惊恐的人们已作鸟兽散而只剩一僧一道自若地继续观看,这些年轻的戏曲演员仍是一如既往认真而深沉地凝视远方,收尾曲《飞鸟各投林》在烟火中悠悠: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合聚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尾声

“后来呢?”

“后来啊。”

丁程鑫携那封信赴往东北任职,很快被找茬降罪处死了。传说实刑那天晚上,在四川的军总司令府值夜的人听到空中隐隐的歌声,不知是谁家的收音机还沉浸于那场大戏之中:“二十年来辨是非…虎兕相逢大梦归。”

他不知道,后来宋亚轩还是被绑回东北,由其父施暴而亡,最后发讣告撇清关系的时候,大夫人夜半惊觉督军府若有若无的吟唱:“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余沐阳还是逃不出花町,幸运的是军队到来之前大概已没了呼吸,在场的军官都不肯对众公布到底他是花柳病死还是悬梁自缢,那夜却也有正寻欢的人听到歌声:“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倒是有军令报来刘耀文饮了毒酒死于塌下,坐实了这个浪荡公子的坏人名,把刘司令气了个半死。

而如余沐阳所愿,傅韵哲坐船回傅家港结婚去了,后来仗打到那里,全村无人生还,除了那几句萦绕于平静水面上的絮语:“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林墨胃出血病逝,如愿埋在梨园,传闻树下时常有悲戚的哀鸣:“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何洛洛守着林墨走的地方,被枪剑捅着一路拖到大院里的景天三七叶丛里,活活戳死。后来大院家产充公后,两片花草田都被夷为平地,那只老梅也不知去向。

孙亦航答应了林墨的遗愿,带池忆往奉贤县逃,不知战争有没有波及到那里,但听到熟悉的悠悠旋律,想必所有人心中已了然了大半:“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

贺峻霖终于舍得削剃了那一头长发,逃回芍山上去,但后来屠瀛庵也被拆,“栊翠”的红梅也终于谢了,山顶上新盖了个天主教教堂;马嘉祺坐又一艘轮渡回了英国,杳无音讯,兴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严浩翔则没那么幸运,大戏一结束就被看上他的军官掳走,在军营里似乎发疯了般还在念念有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剩下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花艺匠罢了,在历史原野中不值一提。更何况世人皆怀金悼玉,却鲜有记挂余下石人于念念。

谣紊,因舆言而乱,守不得晴日。

逞辛,为要强而劳,盼不到元月。

讶旋,由惊识而环,迎不得来年。

贺荦定阖落,苞阖花落真应怜。

傅茜伤肤浅,探来春风再何如。

孙雪助损噱,史得自由又怎感。

余岩好心护欲掩,情可倾于花柳繁华之地。

林丽舞却将凤儿伶俐误,垮钟鸣鼎食之家。

均零,寻有所获,未惜逃自诗书簪缨之族。

痂契,生疤结约,情箴袭入温柔富贵之乡。

论真巧假巧,无事不终于败,无家不亡于亲。

皓镶衬得妙玉,却不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的职业平平淡淡,唱段平平淡淡,名字也平平淡淡。只愿这辈子,珍、裕、安。”

“这么说你的命最好咯?”

“如冰水好,生死相兑。”张真源笑笑,“这辈子而已。”

只叹梅花谢烙印,屠一方安宁。

 

《屠安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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