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江儿水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阿呀人儿呀,守的个梅根相见!]
话说那余沐阳宣布自己要赎身之后,引来众多洋人不满,扬言要打下中华民国,夺回被抢走的虞美人。于是全城沸沸扬扬都在传,定是常去花町听曲的刘司令家少爷与那虞美人发生了些什么,指不定还是前者用强。
刘耀文倒是不在意这些流言,他从不关心自己所不在乎的人的想法;余沐阳呢,认命进了这种地方就自带蜚语,跟谁传不都一样,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为傅韵哲的可靠与爱护而日渐欣喜更甚。
这种欣喜持续得并不久。
余沐阳给面前将自己约到茶楼来的女孩又斟了一杯。女孩的相貌十分清丽,纯粹的眼神与自己在这污浊之地所染的妖冶复杂截然相反,如果来了花町肯定很受那些重口味的洋人追捧。
余沐阳不易察觉地甩甩脑袋,责问自己怎么乱想人家姑娘家家,于是开口问:“刚刚说,您叫什么?”
“傅茜。”她的声音也很好听,脆生生得惹人怜惜,说出来的话却直直得有些扎人,“韵哲哥的未婚妻。我等了他五年,拒了多少媒妁又和父母闹了多少回,却听说他经常往日本人的青楼跑。是因为你吗?”
余沐阳呆愣在原地。他想起傅韵哲之前刻意卡住的话,在傅家港用水草去吓的小姑娘,名字里也带了个茜。
回到花町的时候他还是恍恍惚惚的。余沐阳这辈子很少给别人许诺,因为他清楚自己很难压抑住各式各样的欲望。一次是为了林墨,他半途退出了还没有敢面对他,只能把歉疚打进一根根绦子里;一次是跟余妈妈发了假誓声称一辈子留在花町,他现在却妄图赎身出去;这次,答应了傅茜要放傅韵哲回家,他无论作为真爱还是一个男人,都必须做到。
余岩看到他见了个女孩子回来就魂不守舍,心中便知了两三分。想着他虽然来路可疑却未曾做过什么反了自己的事,还挺听话帮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花町生意,便也答应余沐阳去回了傅韵哲说不赎了。谁知这小子看着灵活,遇到这事偏偏一根筋,死活不相信是余沐阳自己的想法,又找到花町来要人。
“这位哥儿,我跟你都解释过一遍了,沐阳心性要强却也是聪明人,清楚着跟你喝西北风还不如在我这收刘少爷打赏爽呢。您就请回吧,我还做生意呢。”
傅韵哲以为是余岩要耍赖反悔,先是好声好气地与她斡旋,直到余岩不耐烦了蹦出一句他接了别的客,傅韵哲才一下子被点爆:“你闭嘴!沐阳呢!我要见他!我要他亲口说...”
“傅韵哲,我没你想的那么干净。”循声望去,傅韵哲不可置信地看着楼上衣带飘飘的素净男子,“纵欲交媾染了病,我活不久了。”
余沐阳别过头,不敢看下面的人:“你快回去娶媳妇吧,别在我这浪费你那才区区几个钱。”
霎时,傅韵哲像是被雷劈中了命脉,只觉得浑身动弹不得又好生酥麻,一直刺疼到神经。他嘴唇颤抖着,连说了几个好字,点着头一步步退出花町去。楼上的人没再看过他一眼,连泪都没有一滴,却不知是早已哭干了。余沐阳知道,傅韵哲最大的死穴有两件事,一是钱,二是清白。
现在就好了,干干净净地回家,多好啊。
不知道自己怎么拖着步子回到林家的。林墨他们刚从芍山回来,还带了几个陌生面孔,傅韵哲也没心思招呼,即使是见到何洛洛与贺峻霖相认,他也只是毫无情绪地草草敷衍了一番,便和林墨商量自己要回老家的事情。
这些陌生面孔中少了宋亚轩。他在半途去了“珍裕安”花艺店,说是要等刘耀文。
他其实很害怕,刚才一路上听得已经够多了,捂耳噤声也挥之不去。
他怕刘耀文也得了病。
张真源从司令府回来,面色十分凝重,看得宋亚轩忙问是不是刘耀文的事,他却摇了摇头。
“要打仗了。”张真源将手背在腰后,凝神注视着那盆有些败落迹象的兰花,“不是洋人,是咱们的两个党。”
马嘉祺其实老早就明白,他和宋亚轩一旦下山,必定会被督军府的人追捕。他执意下来,是为了丁程鑫。
“你去告诉我爸吧。”他在林家的客房内递给丁程鑫一封手写的职位推荐信,“我和宋亚轩就呆在这,就算仗打起来也不会回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至少在死之前,我要把《石头记》唱出去。”
丁程鑫也知道他的意思。听张真源带来的司令少爷说了,这次上海会比东北更早打起来,马嘉祺是想助自己逃脱,能多活一会儿兴许就多一点机会。但是此行多半凶险,因而丁程鑫只拖着,说要等一起唱完了再走。
也没多少时日了。张真源租好的戏台已经在元曦街的路口一点点搭起来,每天都有路过的好奇民众吵吵嚷嚷,或是抱怨它挡了道的学生游行队伍。刘耀文也出了一份钱,默认着答应了宋亚轩,唱一次晴雯。他其实不是完全没练过唱戏,只是父亲在川、母亲病逝、下毒的是戏子出身的姨娘,他唱了也没人听。
但当宋亚轩小心翼翼地试探起自己关于花町、关于余沐阳,刘耀文确实有些生气了。他也不知是因为由往日所为造下的冤屈还是来源于在意者的不信,只感觉仿佛身处于还没来得及赠予宋亚轩的那个棋盘上,被真正围堵着动弹不得之际才幡然,原来谣言纵横之上的黑白从不可任性地两派分明,交融脆弱的灰也落不满这比肩的大戏台。
这台大戏,林家出了大头,其中就有贺春堂的一份。贺峻霖在屠瀛庵行医、何洛洛在安梨苑演戏这段时间各自攒下一些积蓄,兄弟俩分别了数年对此事的想法却很一致,全全交予了林墨。贺峻霖对严浩翔坦白,自己一开始是气不过父母为了开医馆卖掉亲生儿子所以赌气坠入空门,但后来于佛前于戏间俱看开了,生死之外的恩怨情结都是一场空戏罢了;他也告诉了马嘉祺一直答应却没有说的秘密,原来那看似神秘的无线电机,最多也只是用来听听《石头记》,解解心中不甘之痒。
如今却是真的要唱了,他只愿不是这世界能听到的最后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