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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曼的红字《迷墙》
廿月食堂 2020-10-05

  但这不过是幻想
  迷墙如此之高
  如你所能见
  无论她如何努力
  都无法得到自由
  ——Pink Floyd 《Hey You》


1. Weight of eight

1085年11月23日

  “你说,这堵墙的对面有什么?”
  “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女孩坐在平房的屋顶,随意敷衍着。身边传来瓦片碰撞的声音,大概是刚爬上屋顶的另一位也坐了下来。她没有转头,仍仰视着眼前的事物 : 一堵漆黑的高墙,从视野左侧的边际一路延伸到右侧边际。不至于高耸入云,但足以阻隔墙外的一切事物,和她对墙外的一切想象。
  “墙的对面,是维多利亚哦。”
  “那是什么?”
  “和卡兹戴尔很不一样的地方。那里有绿色的草地,凉爽的雾气,和可以直接喝的河水——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只隔着一堵墙,看到的东西就完全不一样,怎么会有这种事?”
  “嗯……确实有些奇怪,但你开始感兴趣了,不是吗?”
  她转过头,看到一位抱膝坐着的男孩,血红的瞳孔和纤长的耳朵表明了他血魔的身份。他手里掂着一条细线,顶端是一团椭圆的淡黄色绒毛。
  “我是德塞莫斯 (Decimus),十号。”他拨弄着绒毛,“你呢?”
  “我的名字是奥塔薇娅 (Octavia)。”
  “这不是名字,只是编号。奥塔薇娅,是八号的意思。”
  “名字,编号。”女孩哼了一声,“能有什么区别?”
  “我也不知道。但听别人说,名字的价值比编号更高,甚至……值得为之而死。”
  她紧盯着男孩手中的绒毛,“那这个‘名字’,一定值很多钱。”
  “嗯,可能够买一整篮子的面包。”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好奇,他向她递出手中的植物。
  “这个是——”
  根茎飞到空中,从正中碎成两半。
  “……这是花啊。”德塞莫斯看着飘落的绒毛,惋惜地叹气,“可能是卡兹戴尔的最后一朵了。”
  女孩收回小刀,“佣兵法则第一条,不要让任何人近身。”
  “……嗯,老师把你教得很好。”
  “为什么来找我?”她把刀柄在指尖转了两圈。
  “西弗勒斯 (Severus) 死了。”
  “死了?”奥塔薇娅起身时带起了风,让绒毛再次飘动,“可她……怎么会?”
  德塞莫斯拿出另一把小刀递给她,“混进军营的时候被认出来了,后来被丢进河里,身上还绑着你给她做的炸弹。”
  奥塔薇娅接过小刀,抚着刀柄刻下的 7,“老师怎么说的?”
  “还没有告诉他……包括她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也没有。”
  “我可没打算听她说的蠢话。”
  “我还没说是哪句话呢。”
  “还能是哪句?”她轻盈地跳下屋顶,落在地上。
  “当然是——喂,等等我啊!”
  “不等。”
  她背向黑墙,走了回去。脚步越来越快,但却感觉自己和高墙的距离从未拉远;同样没有远去的,是西弗勒斯两天前说的那句话。
  “如果有一天,我在这扇墙上炸出一个大洞……到了那时,我们就一起逃出卡兹戴尔,怎么样?”
  墙壁被炸出一个大洞,惊醒了奥塔薇娅。硝烟味冲入鼻腔,让她迅速摆脱初醒的困顿,滑入阴影,捡起放在那里的匕首——正如无数次训练的结果。
  劫掠还是袭击?这两者在卡兹戴尔并无太大区别。几个身影从破洞踏入,每人都用面罩遮掩着真容。领头者做了个手势,他们迅速散开,动作整齐而利落。直到每个蒙面人都离开房间,奥塔薇娅才从房间的阴影中现身。爆炸产生的尘埃已经落定,但鼻间的烟味却越来越浓。从远方传来人的叫喊和模糊的钝击声,可能是其他孩子在反抗。
  佣兵法则第三条,不要为同伴浪费自己的生命。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仍是向老师的房间走去。
  她抵达房间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她曾以为这位被孩子们称为“老师”的男人无所不能,但现在的他却捂着肩上的伤口,眼中只有困兽般的愤恨和恐惧。
  “孩子们是无辜的。”另一人说。
  老师张开嘴,以歌声回应。躲在门后的奥塔薇娅立刻抓住门框,抵抗着剧烈的震颤。这就是老师的源石技艺:以歌声造成震动。在用尽全力时,甚至足以撕裂地板,崩毁房梁,震碎内脏。
  而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她蹒跚着后退几步,感受着五脏六腑被挤压的痛感。落下的混凝土块阻隔了返回的路线,如果老师继续歌唱,她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在崩落的尘土中,人影伸出手。源石石柱破开地板,撞进老师的胸口,把他钉到墙上。歌声戛然而止。没有留下遗言的时间,顺着石柱淌下的内脏碎片直接宣告了他的死亡。
  人影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擦去了额头的汗渍。奥塔薇娅用了数秒才从震颤中恢复,又用了数秒捡起匕首,握紧,向着人影的脊背……
  不,想都不要想。佣兵法则第五条,不要挑战你打不过的敌人。
  奥塔薇娅收回小刀,开始寻找离开的路线。就在她快要走出这片曾是自己住所的废墟时,一个声音绊住了她。
  “咳,是……奥塔薇娅吗?”
  “德塞莫斯?”
  他被压在房梁下,只有肩膀以上露在外面;血液顺着地面缝隙溢出,让他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房梁,太重了。她不可能挖得动,即使挖出来,也无法治好他的伤。
  ……佣兵法则第三条,不要为同伴浪费自己的生命。
  奥塔薇娅转过身,“老师已经死了,我要离开这里。”
  “我知道,我知道。”他笑了,“他真的把你教得很好。但……最后能听我说句话吗?”
  离去的脚步顿了一瞬,“说吧。”
  “被你弄碎的那个,其实不是花。那是狗尾巴草,在墙外随处能见到的,最不起眼的杂草……”

1092年12月24日
  “这是什么花?”W 问。细碎的白花簇拥着淡黄色的大花,一同被放置灰色的墓碑前。
  “我也不知道。是凯尔希医生准备的,要去问她吗?”
  “啧,那还是算了。”
  在巴别塔坍塌前曾有一段短暂的宁静。内战的局势已陷入胶着,即使投入再多棋子都难以在地图上推进一个小点。于是战斗被暂时搁置了,留出些微空档用于休整和喘息,仿佛戏剧终幕前的一小段插曲。
  正是在这个时点,W被特蕾西娅邀请一同去扫墓,为她不认识的人们献上花束。对她来说这是相当新奇的体验,因为佣兵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坟墓;即使留下坟墓,也不会有人前来祭拜。
  她俯下身,读出墓碑上的铭文,“人啊,认识你自己?”
  “是过去某位哲学家的名言。”特蕾西娅解释道。
  “做殿下的家臣可真好。”W揶揄着,“能有自己的墓碑,能让殿下亲自来献花,还刻上这种奇奇怪怪的话。”
  “奇奇怪怪……”特蕾西娅轻笑着回应,“没错,他就是个奇奇怪怪的人。明明是我们的财政官,却总是抛下自己的工作,跑去研究哲学……只可惜,以后再也没法听见他的高谈阔论了。”
  “哲,学?”W 念叨着这个尚不熟悉的词汇。
  “W 也对哲学感兴趣吗?”
  “……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听说有这三个问题来着。”
  “嗯。这类关于主体性的问题的确是哲学的根基,W 有去思考过吗?”
  “怎么可能,只有殿下这种不愁吃穿的人才有空思考这些问题吧?不过,我们佣兵确实也有三个问题,每天都会问自己的那种。”
  “嗯?是哪三个?”特蕾西娅侧身,好奇地看着她。
  W 把视线从坟墓上抽离,看向远方的黑墙。她现在知道了,这是卡兹戴尔的隔离墙,把血腥和仇恨都封锁在内部,“去哪里,要杀谁,给多少钱。”

1090年2月1日
  “如果回得去,应该能拿到很多钱吧……”
  他瘫在墙边,捂住侧腹的伤口,喃喃自语。手指触及肠腔黏滑的体液,让这句话变成了奢望。
  “你就要死了。”奥塔薇娅从墙边现身,俯视着他。他抬起手中的铳械,又放了下来。
  “你和他们 ..... 不是一伙的?”
  “武器不错。”她走近了,盯着那把铳,“从拉特兰人手里抢来的?”
  “是啊。”
  “我想要。”
  他因这直白的要求而发笑,然后用力一推,把铳械滑到她的脚边,“送你好了。记得好好保养,定期上枪油,不然它会生气的。”
  “其他的,也要。”
  “……那都拿走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她在佣兵身边蹲下,开始解除他的装备。先是佩刀,然后是手雷,最后是脖子上的铭牌。
  “沃伦?原来你有名字啊。”
  “别……”他伸出手,猛地把女孩推开。
  “你很快就会死,别白费力气。”
  “不要……”他无力地晃头,“不要用我的名字。”
  “为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这该死的战争……”
  “那 W,总可以吧?……啧,已经死了啊。”
  他的头沉向一边,嘴仍张着,眼睛也和死鱼一样,泛不出光泽。
  “真是难看的死相。”

1093年2月13日
  “W 报告,他们都死了,死相很难看。”她踢了一脚眼前的尸体,把他侧歪的头扳正。
  “幸存者?”
  “还没找到,看这样子也没什么希望咯。怎么,又是敌人棋高一着?”
  “他们的损失在计划之中。”
  “好好好,随你怎么说。”她踹开房门,环视着溅满墙壁的血迹。
  “……血祭血神,颅献颅座!”
  “你说什么?”
  “没啥没啥,总之咱亲爱的 G7 小队已经——”
  从侧边袭来的飞扑打断了W。她后撤一步躲过冲撞,又伸脚踢上来袭者的小腿,让他失去平衡。他踉跄了两步,倒伏在办公桌上,在起身前就被匕首抵住喉咙。
  “别乱动,会死的哦?”W 把他压在桌角,绞住他的手腕。
  “等等!这个声音……”男子艰难地转头。
  “我都说了,不许——”两人视线交错,W 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苍白脸庞。
  “是……奥塔薇娅吗?”
  “德塞莫斯?”


2. Warm of arm

1096年12月21日
  W 踏在灰色断壁的顶端,抛投着引爆器,再用手接住,每次都会挤压到引爆器中心的红色按钮。
  “队长,领袖有——”
  她掐断通讯,把引爆器收回口袋,跳入另一片灰色的瓦砾。夕阳从乌云间探出,把它最后的微光洒向这片了无生机的废墟。
  “这里,原来是商场啊。”她自言自语着,在漫步时踢动了横倒在地上的货架。乌萨斯产的器具坚固得不可理喻,即使经历坠落仍保持着结构的完整,连同其上的罐头食品也一并保存了下来。W 拿起一个罐头,借着暮光看清了上面的小字:樱桃果酱,切尔诺伯格特产。她用小刀撬开罐头,指尖沾上少许果酱送进嘴里。
  “啧,好腻。”
  她吐了吐舌头,走近另一片废墟。四分五裂的承重墙下依稀能看见几段被撕碎的布料,一个娇小的身影倒在布料旁,肩膀以下都被埋进废墟,淡粉的头发盖住了侧躺的脸庞,扎拉克标志性的圆弧耳朵上沾满了灰尘。两只手向前伸着,从沙地上的血痕和外翻的指甲盖判断,她在建筑坍塌后没有立刻死去。
  真蠢,挣扎了那么久,最后不还是没能逃出去?
  W 把罐头丢到一边,打开通讯器,“喂喂,找我吗?”
  “你拖延了五分钟。”
  这个冰冷的声音居然属于一位掌控烈焰的剑士——时至今日,W 仍对这一点感到讶异。
  “别那么生气嘛。我肚子饿了,就随便找点东西吃。说吧,这次要杀谁?”

1092年12月24日
  “去哪里,要杀谁,给多少钱……”特蕾西娅怔然地重复着 W 的话。
  W 点点头,“把别人的生命换成钱币,用钱币来延续自己的生命。换到的钱币越来越多,命也越来越值钱,到最后被其他人盯上,变成他们的钱币——所谓佣兵就是这么一回事哦。”
  “那拿到钱之后,W 想做什么?”
  W 扳着手指,“先是买吃的,喝的。然后是炸药和武器。再有多余的钱,就去招募人手。”
  “再之后呢?”
  “嗯……接下新的任务,去新的地方,杀新的人,赚到更多的钱?”
  “是个循环啊……”特蕾西娅叹了口气,“W,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吗?你还是个女孩子吧?而且长得挺可爱的,不想……比如说,穿着打扮一下吗?”
  “呵,穿着打扮啊。”W 抚摸着腰侧的匕首,触碰刀柄底部蚀刻的 7,“以前我有个很擅长打扮的朋友。买不起衣服,她就自己裁剪布料,做出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
  “听上去是位很有趣的人呢,她后来怎样了?”
  “死了哦。”W 弯下腰,随意拨弄着杂草,“老师让她去军营偷武器,结果被士兵发现了,捆着炸弹丢进了河里,连完整的遗体都没留下。”
  “……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什么,这种事在卡兹戴尔很常见吧?”W 拔起一根草,手指滑过茎叶上的灰黄斑纹,“之前的 W 也是一样。听赫德雷说,那家伙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有人为自己庆祝生日,还说生日宴会上一定要有奶油蛋糕,结果宴会还没办成就死掉了。”
  一阵风卷走了草叶,它在空中飘荡着,落进另一片枯黄的草丛,再也不见踪迹。
  “想要有人庆祝生日,想吃好吃的东西,想穿好看的衣服……在战场上,有这种想法的笨蛋总是死得最快的,我可不打算变成那样。”W 站起身,在迎上特蕾西娅的双眼时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那是双悲哀的眼睛。悲伤,伟岸而温和——正如伊内丝所说的那样。阴影之女能洞悉人心,所见皆为脏污和黑暗。唯有特蕾西娅值得她用这些词汇来描摹。
  但她终究还是离开了,和赫德雷一起逃离了巴别塔。为什么?
  “呵,殿下是在同情我们吗?”她笑着问。
  特蕾西娅触碰着头发,淡粉色的发梢在手指上卷曲,“不,只是……”
  她的眼睛闪烁了,嗓音在哽咽中褪色。
  而后,特蕾西娅向W低下头。借着这个动作,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对不起。”
  “……欸?”W 眨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同样不知道的是,多年后自己会无数次回到这个瞬间,无数次回忆特蕾西娅的面容,无数次试图理解她为何要向自己道歉。世上有千万种遗憾,未能辨明的答案便是其中之一,没有结局的故事又是另一个。
  但当时的 W 已模糊地预料到了特蕾西娅的答案,并恐惧于它背后的深意——正是同样的含义让伊内丝逃离了巴别塔。
  因此,W 向特蕾西娅伸出手。

1093年2月13日
  她扭住德塞莫斯的手,把前臂扯向关节的反向。
  “博士,抓到俘虏了,我想就地咔嚓掉可以吗?”
  “博士?等等 ! 我是清除者小——嘎啊!”
  她架住他的手臂,又扭了半圈。“让他说完。”博士在通讯器里说。W 略微咋舌,放松了手上的力量,但仍按着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头压在桌上。
  “告诉他,我是清除者小队的十号 !”
  “清除者小队的十号——他是这么说的。十号,还真是巧。”
  “是友军。”数秒后,博士做出了判断。W 烦闷地关掉通讯器,“佣兵法则第十条?”
  “不要相信任何人。”
  W 稍稍咂舌,放开了手,把小刀丢还给德塞莫斯,“是自己人就别打过来啊,很吓人的。”
  “奥塔薇娅……”德塞莫斯呼唤着,尝试恢复凌乱的呼吸。W 拉起翻倒的椅子,侧对德塞莫斯坐下。
  “是 W。”
  “嗯,W……你换代号了啊,好久不见。”
  “我以为你死了。”W 低下头,踢打着地上的碎石。
  “没死成,有人救了我。”
  “那很好。之后呢?”
  “之后?”德塞莫斯耸了耸肩,“和老师教的一样,成了普通的佣兵。一开始的雇主是救命恩人,然后是他的仇人,最后是巴别塔,和特蕾西娅殿下。”
  “清除者小队,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们是针对巴别塔内部的小队。”德塞莫斯掏出火柴,在靴底擦出火星,点着了香烟,“识别巴别塔内的威胁和风险,找到间谍和叛徒,逮捕,审讯,处置掉……简单来说就是这回事。”
  “说得好听,不就是偷窥告密这种脏活?”
  “确实不是什么光鲜的任务。”德塞莫斯爽快地承认了,“但巴别塔也少不了我们。”
  “所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了?”
  “我在调查某人的背叛。如果得到了证实,这可能是巴别塔建立以来最糟糕的事。”德塞莫斯顿了一下,“你把通讯器关掉了,是吗?”
  “早关了。我不想听那个家伙说废话。”
  “很好。接下来的对话可不能让博士听到。”
  “……我猜猜,你在调查的那个人就是博士?”
  “还不能确定,但可能性很大。”他呼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空中消散,“你也察觉到了吧?最近我们的每场战役都打得很奇怪,还有你从难民堆里揪出的那些间谍……”
  “停停停。”W 挥手打断了他,“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博士的眼目太多,我没法在不起疑的前提下回到罗德岛,但你可以。我希望你去博士的情报室,偷一份资料给我。如果情报属实——”
  “才不干。有钱拿吗?”
  “钱?”德塞莫斯把烟头砸在地上,用脚踏灭,“这可是为了整个巴别塔!”
  “佣兵法则第八条?”W 反问。
  “……不要为雇主做多余的事。”
  “嗯哼。”
  “但我们不只是佣兵了!”德塞莫斯向她靠近了一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加入巴别塔,为什么要站到特蕾西娅殿下身侧。”
  W 挠了挠头发,“因为她是个有钱的雇主?”
  “我知道不只是因为这个。跟我说实话,你想让巴别塔在阴谋和背叛中毁灭吗?还是想见证特蕾西娅殿下的梦想陨落?”
  “这个嘛……的确也不太想?”
  “那就对了,奥塔薇娅。”
  “W。”她再次强调。
  “好,W。请你帮我一把。为了巴别塔,也为了殿下的理想。”
  他向她伸出手。

1092年12月24日
  她的手触上特蕾西娅的手臂。触感纤细而柔软,似乎一用力就会断掉。
  “……嗯?”
  “怎么了?”特蕾西娅歪了歪头。
  “没想到……真的能摸到啊。”
  “W 觉得,我是摸不到的幻影吗?还是说,我身边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靠近了就会被挡住?”
  “也不是那样……殿下不担心我做坏事吗?”W 问。
  “坏事? W 想做什么坏事?”
  “比如突然间刺杀殿下什么的,不会怀疑吗?”
  特蕾西娅手指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嗯……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啊……”
  “凯尔希医生和博士都说过,我太缺乏防备心,可能指的就是这个?但我觉得,信赖巴别塔的大家才是——”
  “……呵。”对两人来说,这声轻笑同样是未有预料的。特蕾西娅停顿了一下,不满地瞪向她;也直到那时,W 才意识到是自己发出了笑声。
  “刚才那句话,W 是觉得很好笑吗?”特蕾西娅鼓着嘴问。
  “啊,不是那样的。”她匆忙解释着,下意识又笑了起来。
  “感觉殿下……就像是自动门一样啊。”

1096年12月15日
  “抱歉,这扇自动门坏了!”
  在不断开合的自动门对面,是一位粉发的扎拉克。她小跑着穿过衣架组成的森林,把脚插在门板之间,按住 W 的胳膊拉进室内。在 W 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又一溜烟跑回柜台后,拿出一盘装得满满当当的奶油蛋糕。
  “来,生日蛋糕!”
  “唔……是给我的?”
  “没错,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不是重点吧……”W 叹了口气,“我可是感染者哦?而且还是萨卡兹。”
  “那就和我一样了啊。”
  “……哪里一样了?”
  “我也是矿石病患者,而且扎拉克在乌萨斯也不受待见,所以我们算是同类?”
  “唉,同类就同类吧。”W接过蛋糕,在她递来叉子前就用手沾起奶油,吃了起来。
  “居然是樱桃味?”
  “不喜欢吗?”
  “还不错。”她把盘子放到一边,抹去嘴边的奶油。
  “总之……谢谢款待?”
  “没事,正好是我的生日嘛。”
  “那就祝你生日快乐咯。”W 走近衣架,打量着上面的服装。布料显然并非上等,但每件衣服的针脚都缝得均匀细密,看得出纺织者的用心。她最后拿起一件黑红相间的夹克,略带迟疑地读出标签上的文字。
  “……矿石病患者,半价?”
  “嗯,半价。”
  “半价是,1100 卢布?”
  “嗯,1100 卢布。”
  “……会亏本的吧。”
  “嗯,会亏本的。”
  “哈?为什么要做亏本生意?”
  “因为……我也是感染者啊。”店主敛去笑容,搓弄着夹克的衣角,“被疼痛折磨,被孤立,被歧视——这些事我都经历过。能像我这样在百货商场开店,已经是很幸运了;更多的感染者,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所以你才卖得这么便宜?”
  “是啊,我想尽可能帮到他们……哪怕只是一点也好。”
  W 哑然失笑,“总觉得你这样做很虚伪啊。衣服什么的,只要能保暖怎样都行吧?那些最可怜的感染者连饭都吃不起哦?如果真的想帮上忙,还不如去买点面包送过去,或者干脆加入那个整合——”
  “不是的。”她的声音很轻,却蕴藏着决然的意味。
  “你说的这些确实很重要,但……想办个生日派对,想吃好吃的东西,想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没有这些想法,我们就只是在慢慢走向死亡而已,根本不能算是在生活。”
  “……呵。”
  “抱歉……刚才的话果然很好笑吗?其他人也总是——”
  “不,这样就好。”W 晃了晃夹克,“这件衣服我要了。”
  然后她又指着夹克所在的衣架,“这些,我全都要。”
  “……欸?”
  “别误会,我只是突然也想打扮得好看点罢了。”在店主反应过来之前,W 把一叠卢布拍到她的手里,“用这些钱离开切尔诺伯格吧,越快越好。”
  “谢谢惠顾,但……为什么?”
  “为什么?”W 展开双手,猛地合到胸前,“如果我告诉你,一周后这家店的隔墙会这样‘啪’地合起来,把你压在下面……你会信吗 ?”


3. Wrap of trap

1092年12月24日

  “自,自动门?”特蕾西娅眨了眨眼,“我……像自动门?”
  “嗯,像自动门。”
  特蕾西娅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衣着,“是这件衣服太白了,还是?”
  “呃,倒不是这个意思。应该说是内心的感觉?”
  “感觉?”
  “嗯……唔,不行。想不出该怎么说。”W 摇了摇头,“但我说‘殿下像自动门’的时候,是在夸你的。”
  “是,是嘛……那,谢谢?虽然被夸成像自动门总觉得有点奇怪。”
  “只要殿下愿意,应该能轻易读懂我的想法吧?毕竟,您可是魔王啊。”
  “那,W 会希望我读懂你的心吗?”特蕾西娅问。
  “……不是吧,原来殿下真能做到这种事?”
  “虽然不那么称职,但我好歹也是魔王啊。与 W 分享思考和情感——这种事还是能轻易做到的。”
  “分享思考……和情感?”
  “嗯。我能理解到 W 在想的事,W 也可以理解我在想的事,要试试吗?”
  “唔,总觉得不接受会很亏的样子……”W 拍了拍脸颊,毫无意义地挺起胸膛,“好,那就来吧!”
  特蕾西娅闭上眼。一道光芒从她黑曜石般的双角间升起,悬浮于她的头顶,凝聚,定型,最后塑成一顶漆黑的皇冠。那纯净的色泽和锋锐的尖角仿佛有形的实体,又以其神圣的形象拒绝了一切凡俗的触碰。凝视着那具皇冠,W 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被抽离,汇入那道无光的黑暗。
  我是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凶手是那窗玻璃上虚假的远景……
  另一道光芒把 W 从皇冠上扯离。那是特蕾西娅的双眼,琥珀的瞳孔中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太过耀眼了,W 想,对生于黑夜的自己而言,太过耀眼。
  “那么,雇佣兵 W,试着握住我的手。”

1093年2月14日
  “让我试试……记得密码是 3614 ?”
  尖锐的警告声中断了她的尝试。
  “真麻烦,看来是改过了。”W 放弃破译密码,转而把耳朵贴上门板。没有听到博士的声音,真是可惜。
  “德塞莫斯,我开始咯?”从通讯器里得到答复后,W 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红色圆盘,贴在墙上。
  凌晨三点半,炸药,墙。她在按下遥控器时突然意识到,这和八年前的那个夜晚竟如此相似。
  “3。”W 向后退了几步。
  “2。”她对着监控摄像头做了个鬼脸,想象着在控制中枢值夜班的干员现在是什么表情。
  “1 !”
  烈性炸药在门上破开一个大洞。W 拍去衣服上的灰尘,逆着爆炸的气浪跨进房间,开始翻箱倒柜。从走廊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反应速度比她想象中快了不少,但 W 已找到了目标:一个黑色的金属匣。
  “雇佣兵 W,你被包围了 !”从破洞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数只手电筒向内照射,亮出 W 的身影。
  “Scout ?这么晚还没睡?”她嬉皮笑脸地回应。
  “放下武器,把手举高 !”
  那是什么老套台词啊,W 叹了口气,把容器放到地上。又摊开另一只手,让一颗圆球滚落到地上。
  那是枚闪光弹。它爆开时的巨响遮掩了窗玻璃被打碎的声音。
  “你做过头了 !”德塞莫斯手握方向盘,对 W 吼着。
  “你说什么?听不——唔,你倒是开慢点,我差点咬到舌头诶 !”
  “要不是身后跟着七八辆装甲车,我也想开慢点啊 !”
  他把油门踩到底,汽车顺着斜坡起步,腾空越过一道深长的沟渠,在接触到地面时震颤了两下。W 透过车窗回望,发现装甲车正呆然地聚在斜坡上,以它们的重量显然是跨不过沟渠的。德塞莫斯再次踩动油门,把它们甩在后方。
  “你这家伙……非要搞出这么大动静才开心吗!”在确认装甲车无法跟上后,他又吼了起来。
  “别那么生气嘛。”W 晃了晃手中的匣子,“证据到手了,追兵也甩掉了,岂不是皆大欢喜?对了,这玩意到底是什么?”
  “……等到营地再说吧。”
  汽车在山脚边停了下来。德塞莫斯领着 W 走进一顶帐篷,已有数位全副武装的佣兵在帐篷里等候,从凝固的眼神来判断,他们并不欢迎 W 的到来。
  “哇哦,都是清除者部队的人?”W 吹了个口哨,这并没有缓解气氛。
  “把它交给我吧,W。”德塞莫斯向 W 伸出手。
  “才不要。我自己抢到的,我要自己打开。”
  “交出来。”另一个粗重的声音说。让这个声音更有说服力的是抵在 W 颈间的小刀。
  “诶?”
  “' 佣兵法则第十条,不要相信身边的人 '……”德塞莫斯避开了 W 的视线,“对不起,没想到你会这么好骗。为了你好,把它交出来吧。”
  “……原来你才是叛徒。”
  “清除者小队的德塞莫斯两天前就死了,我只是碰巧使用了同样的代号。很抱歉,我从一开始是特雷西斯大人的部下。”
  “唉,看来也只能认命了。”W 叹了口气,把金属匣放到德塞莫斯手中。他点点头,示意佣兵放开 W。
  “接下来……我会被怎么处理?”她问。
  “我不想伤害你。巴别塔很快就会陨落,你可以离开卡兹戴尔;或者也可以加入我们,为特雷西斯大人,和萨卡兹的自由而战。”
  “萨卡兹的自由……还真有脸说。明明就是个把国家出卖给维多利亚的混账。”
  “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你还不理解特雷西斯大人的理想,我可以告——”
  “德塞莫斯。”佣兵打断了他,“别浪费时间了,她不会听的。”
  “……也是啊。”德塞莫斯垂下眼,“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实在是太不一样了。如果你去过卡兹戴尔以外的地方,见识过外面的人怎么看待我们萨卡兹,你应该就能明白:只有特雷西斯大人能为萨卡兹带来真正的自由,而不是那个软弱的——”
  “别说了,我想吐。”W 干瘪地回应,堵住了德塞莫斯的嘴。
  “……是吗。”他缓缓举起匕首,“那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很好。”W 点点头,“动手吧。”
  她是对藏在衣领处的通讯器说的。
  帐篷外围的人最先倒下。枪械的扫射声盖过了他们的惨叫。内侧的人立刻拔出弓弩和长刀,但巴别塔的佣兵已踏入帐篷。在黑洞洞的枪口面前,没人敢动一步。
  “不许动,你们被包围了——嗯,就该这么说。”W 踢开德塞莫斯手中的匣子,让它滚到地上,“对不起,没想到你会这么好骗。”
  “你怎么知道……”
  “我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你。”W 故作庄重地清了清嗓子,“' 佣兵法则第十条,不要相信身边的人 '……老师不是说过吗?对应我们编号的法则,就是我们最大的缺陷。”
  “但就是那个博士杀死了老师啊 ! 他的源石技艺——”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捡起匣子,朝巴别塔的佣兵小队拍了拍手,“好了,闲聊就到此结束。剩下的人,要么干掉,要么押回巴别塔,随你们开心。”
  佣兵们开始行动,将德塞莫斯的手下一一处决。W 哼着小曲,撬开金属匣,取出里面的纸条。
  她的小曲戛然而止。
  昏黄灯光下照出的情报,是从特雷西斯军中截获的,针对特蕾西娅的斩首计划。时间是,1093 年 2 月 15 日,凌晨五点。也就是,半小时后。
  为什么自己不知情?为什么这份情报会出现在博士的房间?为什么巴别塔的部队都没有得到通知?这些疑问伴随着冰凉的触感攀上 W 的脖颈。
  “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窃取情报。”德塞莫斯咯咯地笑了,“而是为了把你的佣兵从罗德岛引开。奥塔薇娅……不,W。是我赢了。”
  “干掉他。”W 转身离开,德塞莫斯在闷响中倒地。她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也不在乎。
  “最后一句话,奥塔薇娅……”气若游丝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墙的外面,什么都没有。无论是墙内,还是墙外,我们都是受诅的萨卡兹魔族,永远被嫌恶,永远被憎恨……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特雷西斯大——”
  砰。
  W 收回枪,看着德塞莫斯的遗体在无声的大笑中抽搐。
  生于黑夜的无名孩子,最终都会这样死去——在黎明到来前倒下,溺毙于从不属于自己的虚伪光芒。
  那既不是黎明前最为晦暗无光的时刻,也不是曙光乍现的瞬间。只是每天都能见证无数次的,再普通不过的黑暗。
  “全员,立刻前往殿下的宅邸。”W 下达了命令。
  “但我们接到的任务是——”
  “现在!”
  她开始飞奔。
  向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

1092年12月24日
  “太阳,要落山了啊。”
  特蕾西娅头顶的皇冠已经消散,眼中的火焰也不再燃烧。她看着被染成橘色的云彩,落寞地说着。
  “应该说,已经落山了?”
  W 终究没有握住特蕾西娅的手。她盯着吞没了夕阳的黑墙,眯起了眼,“要是没有这堵墙,卡兹戴尔的日落本可以再晚一点的。”
  “兄长……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还不知道您有两位兄长呢。”
  “不,就是那个特雷西斯。”特蕾西娅扼着自己的手腕,眼目低垂,“在我们还小的时候,他说过总有一天要拆掉那些墙,要让萨卡兹和其他种族能平等地交流。但现在……”
  她苦涩地笑着,让回忆从唇边淌走,“现在,恐怕只有我相信他曾说过那些话了。”
  “殿下,应该有去过墙外吧?”W 问。
  “嗯。维多利亚,哥伦比亚,炎国,乌萨斯……在战争开始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
  “那,卡兹戴尔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特蕾西娅想了想,“有因为我是萨卡兹就投来白眼的人,也有知道我是王女后就立刻献上谄媚的人。当然,也有不计较萨卡兹的身份,能平等地对待我们的人,甚至还有身为菲林,却一直在帮助萨卡兹的好人……但更多的,只是既不好也不坏,对我们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的人。卡兹戴尔的外面,和这里意外地没什么区别呢。”
  “是嘛,我还以为外面的世界会更有趣一点。”
  “失望了?”特蕾西娅问。
  “也没有,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和我没啥关系吧?”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只有我们萨卡兹要被嫌恶呢……”
  “……殿下?”
  特蕾西娅闭上眼,抹去了转瞬即逝的怨恨,“不,没什么。W 有想过要离开卡兹戴尔吗?”
  “想过吧,很小的时候。那时我还想着要在那堵墙上炸个大洞。”
  “现在呢?”
  “没什么想法了。卡兹戴尔挺好的,有仗可以打,有钱可以赚。要是离开了这里,我反而不知道能去做什么了。而且,既然殿下也说过外面的世界和这里差别不大,我也没理由出去了吧?”
  “W。”特蕾西娅轻声呼唤。这个字母在空气中流淌着,过了太久才消散。
  “嗯?”
  “等这场战争结束,就离开卡兹戴尔吧。”
  “哈,殿下是嫌弃我了?”W 轻佻地反问,却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她侧过头,发现特蕾西娅正眺望着黑墙。一只灰鸟落足在墙沿,用尖喙清理着羽毛。
  “离开这里,离开这堵墙,离开卡兹戴尔,跑得远远的,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你能找到,一个没有高墙的地方。”
  灰鸟挣脱了重力的束缚,向晚霞的尽头飞去。


4. Wall above all.

1093年2月14日

  W 刚踏进罗德岛就看到了阿米娅。她抓着毛绒玩具,呆立在混乱的人群之中,仿佛台风的中心。几位全副武装的干员擦身而过,险些把她撞倒。
  “殿下在哪 !”W 拉起阿米娅,劈头盖脸地朝她提问。
  “在……在议长室!”
  “多谢。”
  W 挤过混乱的人潮,顺着台阶向上飞奔。沉闷的爆炸声轰击着她的心脏,让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又摔倒在阶梯上。
  “快起来。”一只纤细的手把W拉起,那是凯尔希。她皱着眉,冷汗从前额淌下,就像任何惊慌的普通人一样。没有再说话的余地,两人一同攀行,在台阶上蹬出清脆的声响。
  接近议长室的路上,W已听见了室内传来的声响:爆炸的声音,电流划过的声音,金戈相碰的声音……刺客已经来临,毫无疑问。但战斗还在持续,因此还有机会。
  W 一巴掌拍在议长室门前的感应器上,等待自动门识别她的掌纹信息。
  这扇可露希尔口中“世界上最安全的门”一动不动。凯尔希甩开她,自己把手按了上去。
  “最高权限!”她喊道。传感器的屏幕发出红光,自动门抱怨般地吱呀了一声,但也仅此而已。
  门变成了墙。
  “炸药。”凯尔希命令着。W 领会了她的意图,拿出炸药贴在门上。设定时限,五秒。
  “来不及退后了。”她说。
  “Mon3tr,保护我们。”
  源石巨兽从虚空中现身,在热浪爆发的那一刻挡住了冲击。那扇钢板门炸开后,它也是第一个冲进去的,然后是凯尔希,然后是 W。
  然后 W 看见了她。

1093年2月17日
  她的遗容被修饰得很好。双手交叉叠合在胸前,淡粉的头发散落在身后,安详地闭着眼,仿佛她并未死去,而是在进行一场未竟的祈祷。棺椁的周围装点着淡黄和白色的碎花,让 W 想起两个月前,她们一同去扫墓的那个下午。
  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葬礼上。对特蕾西娅的悼念是种特权,属于王公贵族而非一介佣兵。但那些权贵大多礼貌地拒绝了出席,在短短两天内就从巴别塔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因如此,W 在入场时才未受阻拦,仿佛多出一位佣兵都能让凄冷的葬礼现场显得更有生机些。
  他们甚至没有收走 W 的匕首。
  哀悼者只有寥寥十数人。他们身着黑衣,呆立在过于宽敞的礼堂内,眼目低垂。这种肃穆对 W 来说太过古怪,起初她大声踏着地,在旁人看向她时回以白眼;但当视线触及礼堂中心的棺椁时,W 又沉寂下来,放缓脚步,最后走到 ACE 身边。他微微点头,像是在感谢她的到场。
  “我遇到 Scout 了。”W 说。她是在礼堂前的回廊遇见 Scout 的,那时他正用力敲打着石柱,以指缝的血液发泄愤怒和愧疚。
  “他……怎么样?”
  “疯了。”
  真是奇怪,W 本以为自己的语气会更讽刺一些的。
  “他会走出来的。总有一天。”
  “我不在乎。”
  “那……你呢?”ACE 俯视着她。
  “我很好,谢谢。去你 X 的。”
  ACE 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博士和凯尔希的出现让他抿上嘴唇。他们走到特蕾西娅身边,为她戴上葬仪面具。银质的面具完美地还原了她的样貌,W 看着面具微翘的嘴角,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特蕾西娅的确是死了。
  博士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有礼,但也冷漠。他简单地总结了特蕾西娅的生平,其中大部分内容对 W 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她也没有在听。她触碰着腰际的匕首,冰冷而坚硬。
  讲话的主题很快就从逝者转移到了生者,从过去转移到了现在。失去了特蕾西娅,巴别塔的失败成为注定的事实,余下的问题只是它将在何时,以什么形式倒塌。博士给出的答案引发了一阵被压抑的惊叹,他宣称巴别塔的残部将重新整合为一个新的组织,罗德岛。它的目的是……
  拯救感染者。不是萨卡兹,或卡兹戴尔,而是感染者。罗德岛会离开卡兹戴尔,在世界各地巡游。与此同时她会深埋于这片本应属于她的土地,在银质的虚伪微笑中腐烂,败坏。
  ……被遗忘。
  “叛徒!”

  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博士。直到 W 被无数视线包围,她才意识到是自己喊出了那句话。她开始发笑,在人群的惊呼声中拔出匕首,躬身,前冲。


《迷墙》插画 -  @MAaaaaaackia 


  “W!别做傻事!”ACE从背后扯住她,把她往后拖拽。她咬牙发力,试图挣脱束缚。
  “是他出卖了殿下!”她嘶吼着,“我有证据!我……”
  没错,她有证据。那张纸条正躺在她的口袋里。博士提前得知斩首行动,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让巴别塔提前设下防范。他背叛了殿下,陷害了殿下,如果把纸条公之于众……
  不,她只是一个佣兵。他们是不会相信她的。
  博士无视了她的指控,转身离开。ACE 绞住 W 的手腕,让她在剧痛中松开五指。匕首滑下,灰色金属构成的狭长镜子坠落着,坠落着,映出她身后的倒影。
  “……啊。”
  特蕾西娅就在那里。躺在白色的花簇间,脸上覆着银质的葬仪面具。
  W 就在那里。被拉扯着向后离去,橘色的眼睛噙满泪水,张着嘴,无声地叫喊。
  在殿下面前笑出来,算不算僭越?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多笑一笑。
  她眨了眨眼。模糊的视野清晰了一瞬,但两人的影像都已消失了。匕首向内翻转,隐去了镜面,把刀柄底部蚀刻着的数字展示在她眼前。

  8。
  佣兵法则,第八条。
  没错,第八条。这条是专属于你的,奥塔薇娅。

  “嘎啊啊啊啊啊!”W 用力一蹬,挣脱了 ACE 的钳制。右肩疼得厉害,大概是脱臼了。但无所谓。她伸出左手,接住下落的匕首,抓握,攥紧。泪滴落在地上,染出灰黑的小点。她开始飞奔,向着博士离去的方向。

  听好了,奥塔薇娅。
  不要为雇主做多余的事。
  不要以为自己对雇主很重要。
  如果雇主死了,拿走他的钱,去找下一位。

  背后传来仓皇的脚步声,但终究没有追上。是她跑得太快了,还是他们不想追上?离博士最近的是凯尔希,但她既没有召唤源石巨兽,也没有警告博士。
  她只是看着她。

  呵,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没有忠诚,没有荣耀,没有立场——我们佣兵就是这样的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

  博士缓缓走着,仿佛彻底忽视了她。
  W,等这场战争结束了,就离开卡兹戴尔吧。离开这里,离开这堵墙,离开卡兹戴尔,跑得远远的。
  他沉默的背影占据了她的一半视野。还不够近。W握紧匕首,继续奔跑,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你能找到,一个没有高墙的地方。

  由源石构成的墙从地面升起,再次阻隔了她的前路。


5. W:all above all


1093年5月2日
  之后的三个月由血与火填满,仿佛是对她佣兵生涯的最后总结。巴别塔的幸存者们大多乘坐罗德岛离开,剩下的则在卡兹戴尔的新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摄政王很喜欢用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在他们之中,唯有W不曾放弃复仇。她近乎疯狂地追猎斩首行动的参与者,一个又一个。其中一些人接受命运,静候着她的到来;另外的人则进行了无谓的抵抗,这改变不了结局。
  这改变不了结局。内战结束了,特蕾西娅死了,特雷西斯赢了——直到最后一位暗杀者头颅落地,他颈间的血液在草地间冷却,W 才从疯狂中抽身,无比痛恨地发现正是自己的行为让这个事实愈发无可辩驳。她举起仍冒着青烟的枪口,瞄准自己的太阳穴。两堵黑墙,一道从上向下,一道由下至上,缓缓闭合了她的视线。

  等这场战争结束了,就离开卡兹戴尔吧。

  这句话取代了扳机叩响的声音。W 瘫坐在地,枪械从手中滑落,漆黑的枪口指着同样晦暗的黑墙。

  她在第二天离开了卡兹戴尔。金属刮擦的声音急促而刺耳,那是故乡留给她的道别致辞。高墙顶端的滑轮转动着,把一段墙体向上抬升,直到创造出一道对人而言过于宽敞的门。门的对面便是墙外的世界,一个不叫卡兹戴尔的地方。
  W 从未喜欢过卡兹戴尔:它的干旱,它的脏污,它的血腥和蛮荒,她在那里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失去的一切。但在穿过大门之前,她还是停下脚步,回望了卡兹戴尔的天空。高大的烟囱如醉汉般肆意呕吐着,烟雾把天幕染成一片昏黄。哥伦比亚的某些报社宣称,源石工厂的再次运转象征着内战的结束和卡兹戴尔的复苏;W则在内心宣称,这些记者应该被倒吊在烟囱上,好好享受那充满复苏意味的工业气体。
  卫兵从岗哨上探头,催促着这位拖拉的过客早些离开。“特雷西斯万岁!”W向他们喊道,看着他们立正,敬礼,字正腔圆地回应同样的话。她比了个中指,在叫骂声中转身,迈步,再也没有回头。
  她终于走出了墙。
  墙的外面有什么?
  W 在灰蒙的雾霭中俯身,指尖掠过地上的青草。露珠顺着草茎滑落,滴在土壤间,激起泥土的气息。踩过草丛便是一条小河,她先是窥视水下的倒影,然后捧起一汪河水,让冰凉的液体从指尖淌下。
  卡兹戴尔的水永远带着净化剂的苦涩味道,只有穷得买不起净水器的人才会直接饮用河水。水中的毒物会在体内沉淀,淤积,在数年里逐渐软化他们的骨骼,直到骨架在巨响中断裂——幸而大部分人都走不到这一步,而是在那之前就被矿石病和战乱夺走了生命。W 想到那些瘫软的腐肉,稍作犹豫,把河水送进嘴里。
  “……好甜。”
  老师说得没错,墙的外面有绿色的草,凉爽的雾,可以直接喝的河水。
  离开卡兹戴尔后,W 的时针停摆了几刻。她漫游于各座城市,尝过用饼干包裹的冻奶油,喝过甜菜榨出的古怪果汁,骑乘过库兰塔族的兽亲,见到了永不融化的冰川,古文明留下的宏伟遗迹,和由咸水构成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特蕾西娅说得没错,墙的外面有另一个世界,一个比卡兹戴尔更广阔的地方。
  重整萨卡兹的佣兵——这个目标不知何时被忘在脑后。如同新生的孩子,W 用指尖触碰她所见的一切,眩目于世界的广阔无垠,以致她时常触碰脸颊,来确定自己并未活在梦中。
  但梦境的泡沫终是会破裂的。某天 W 抱着袋装的面包走在街上时,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子撞上了她的肩。牛皮袋落在地上,面包滑出袋口,在水泥地上转了几圈。
  “……魔族。”
  等 W 反应过来时,男子已经消失,只留下这句未能随风而去的低语。
  她没有捡起面包袋。仰望着被建筑切割成狭小方格的蓝天,耳边传来刺耳的嗡鸣。仿佛千里之外的黑墙正缓缓靠近,裹挟着卡兹戴尔的臭气和荒芜,把宽阔的世界挤压成碎片。
  ……德塞莫斯说得没错。墙的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对萨卡兹的仇视和敌意。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仍身处墙中。

1097年4月6日
  “这扇门,已经修好了啊。”
  经历了无数冲突和战斗后,W 又回到了罗德岛。三年的时光并没有在船身留下太多刻痕,但内里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新的设施,新的房间,新的人们。巴别塔成了一个只在档案里存在的幽灵,特蕾西娅也是同样。偶尔会有干员提起这个名字,谈及她的远大理想,或引用那些她从未亲耳听过的名言。对 W 来说这是种奇妙的体验,因为她敢保证这些人绝没有亲眼见过特蕾西娅。
  通过一些老旧的档案,她知晓了特蕾西娅被刺杀的真相:在特蕾西娅遇刺前,她的矿石病已步入晚期,余下的时间不足以让巴别塔赢下战争。于是她与博士共同制定计划,让自己在暗杀中身亡,以生命为代价保留巴别塔的火种。而现今这个在恶意和阴谋之间艰难腾挪的罗德岛,便是她理想的延续。
  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的阴谋和背叛,实则是特蕾西娅自愿的牺牲——很难说这个事实对 W 造成了多少冲击。因为她仍以佣兵的市侩和冷漠和罗德岛的人们相处,对失忆的博士加以尖酸刻薄的讽刺和明知无效的挑拨离间,就像她从未知道真相那样。
  W 对此有一个很好的解释:她曾是整合运动的一员。更准确地说,一位干部,无论在传闻中还是事实上都杀死过罗德岛的人。有些干员能小心翼翼地掩饰他们的敌意,而更多人——比如某位黑发的菲林族精英干员——W 能直接从他们眼中看到火焰,仿佛有一堵仇恨的高墙,将她与罗德岛的其他人隔绝开来。
  W 完全能理解这堵墙的存在,同时也完全不在乎:她当然能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 Scout 无人知晓的牺牲,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和罗德岛的干员们握手言和?对她来说毫无价值。佣兵从不要求信赖或友情,任务和报酬即是全部。
  ……真的是那样吗? W 再次在那扇门前停下脚步。在经历了这一切后,自己还能以萨卡兹佣兵的身份自居吗?还是说,她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改变?
  轮轴的滚动声回答了她,然后是一对棕色的兔耳。四年前正是这对耳朵阻碍了自己的偷拍,让她被凯尔希抓了个正着。
  “啊,是 W 小姐!”她啪嗒啪嗒地跑来,声线和身形同样稚嫩。罗德岛的现任领袖是阿米娅——W 起初以为这是个无聊的玩笑,直到她在切尔诺伯格再次遇到阿米娅,目睹她救出博士,与塔露拉对峙,战斗,指挥罗德岛的干员撤出那座死城。对一位十四岁的孩子来说,她做得很好,有些太好了。三年的时光真能让人成长到如此境地吗?或者,有什么别的因素?
  比如说,那个传言。凯尔希竭力制止它的扩散,反而让它变得更为真实可信:据说在与博卓卡斯替对峙时,阿米娅的头顶曾短暂地出现过漆黑的王冠;而在萨卡兹的古老预言中,那位孤独而执拗的温迪戈也的确是死于魔王之手。预言,W 从未相信过这种古老的荒唐说法,但如果其中蕴藏着一点点真相……
  “……那个,你在听吗?”阿米娅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W 低下头,看向这位娇小的女孩,“在听,在听。怎么,要开除我了?”
  阿米娅摇摇头,向她伸出手,小小的手掌上放着一个金属圆环,“W 认识这个吗?”
  “……医疗部的检测环?我看好多人都戴着这玩意。”
  “医生们希望你可以戴上。”
  “可我又不是狗。”
  “欸,狗?”
  “是种四只脚走路的动物,给它喂东西就摇尾巴,不给它喂东西就咬人。”W一板一眼地解释着。
  “我知道狗是什么啊……”
  “嗯,只有狗会戴项圈。”
  “但……这是监测感染情况的仪器呀,不只是监测,也会对 W 的疗程设计有帮助……”
  就算告诉她“自己不需要治疗”,这只兔子也会用各种正当的言辞堵住自己的嘴吧——一想到这,W 烦闷地挠了挠头发,“啧,让我猜猜……那些医生没法说服我戴上这玩意,所以就派你来压我?”
  “我……只是想帮上忙,无论是医疗部的,还是 W 的。”
  “哈,罗德岛的领袖居然会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特地来找我,真是太感动了。”
  “没有什么细节是无关紧要的!”阿米娅又靠近了一步,把手环推到她的胸口。她愣了一瞬,仿佛听到来自遥远过去的回音。
  “这个手环不仅能检测感染情况,也能对 W 的疗程——”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W 打断了阿米娅。
  “检测感染情况?”
  “不是,再之前。”
  阿米娅歪了歪脑袋,“嗯……‘没有什么细节是无关紧要的’?”
  “呵,是啊。有多少细节是不值得在意的呢?”
  W 俯下身,直到视线与阿米娅持平。
  你,还在那里吗?这个孩子是你的继承者,还是说……
  “W ?”
  她握住了阿米娅的手。

1097年6月21日
  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握住你的手呢。
  魔王,巴别塔的领袖,卡兹戴尔王座的继承人,所有萨卡兹的汇流……
  特蕾西娅。
  在你眼中映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色。痛苦的洪流?飘散的记忆?晦暗不明的预言?还是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惊惧的宁静?
  我好想知道。
  但我终究不该知道。一旦握住你的手,那个身为佣兵的 W 就会将破碎无踪,留下的只会是生于黑夜的某个无名孩子。
  W 是强大的,有用的,无情的。
  孩子是软弱的,无用的,多愁善感的。
  那样的话,我还能站在你身边吗?
  ……你会怎么说?“特蕾西娅……”
  她捂着侧腹的伤口,斜倚在墙上,每次呼吸都从体内夺走更多的热量。微暗的月光不足以照清伤势,但 W 很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生于黑夜的无名孩子,最终都会这样死去——在黎明到来前倒下,溺毙于从不属于自己的虚伪光芒。
  “真是凄惨的死相。”
  冰冷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意识,W 抬起头,在明灭不定的视野中心看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一个纤细的,尖锐的……
  德拉克。
  “塔露……拉……咳!哈哈哈哈……”她咳出血块,落在红黑相间的夹克上,“所以,你真的还活着。”
  “而你就要死了。”
  “多谢提醒。”她试图擦去嘴边的血迹,却只让红色被抹得更匀,“来杀我的?”
  “不,只是想见证叛徒的凄惨结局。”
  “那么,我也一样。”W 冷笑着反驳,“那个整合运动的暴君,居然成了特雷西斯养的狗……能亲眼看到这一幕,我也不算白死了。”
  塔露拉以剑鞘摩擦的刺耳声响回应了 W。剑刃出鞘,银色的寒光冲散阴影,照亮了 W 的脸庞。她微笑着闭上眼,等待结局的到来。
  “而他们就在那里,冷漠无声地玩耍着尘世游戏。”
  但塔露拉没有给出最后一击。她轻抚剑身,吟诵着诡异的诗句;又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 W 说出下一句。
  “……使小卒升格为象牙的独角兽,或乌木的农神。”于是她接上了,眼中满是惊讶。
  “这里点燃一个长寿,那里熄灭一盏短命。”
  “……杀死一位萨卡兹国王。”
  “没错。”塔露拉赞许般地点头,“杀死一位萨卡兹国王。”
  “所以,你就是那座白色喷泉。”
  “不,是白色山脉。”塔露拉说,“相比谢德的原诗,我更喜欢金波特的注解。”
  一阵刺耳的噪声挤进她们的对话。它来源于 W 脚边的一个器械,那是她的通讯器兼引爆器。
  “这里——米……W 小队,能——”那是阿米娅的声音。塔露拉用剑尖抵住通讯器,把它推到 W 手边,“接吧。”
  “你不担心我泄露信息?”“不会影响我的计划。”
  “我还有炸弹哦。”
  “伤不到我。”
  “哼,那还是多谢了。”W 拿起通讯器,放到耳边。
  “阿米娅。”
  “啊!你现在——”
  “塔露拉在这里。”W 说。
  “欸?什么?”
  “还有,就是……”她试图报告自己遭遇袭击的过程和敌人的身份,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连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都无法记起,就像……被某人操控了一样。
  于是她苦笑着,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黄昏,没有握住的手,和飞离了高墙的灰鸟。
  “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W !”
  “……呵。”她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真正的名字。W……到最后他们还是只能叫自己 W,多么可惜。但或许她会拥有一个刻着“W”大字的墓碑,那也挺好。
  “跑吧,阿米娅。”她说,“跑得远远的,直到……”
  “W !”
  “直到你能建立,一个没有墙的地方。”
  她倚着墙,按下了引爆键。

1085年11月21日
  “然后那堵墙‘轰!’地一声就倒下了。”女孩握紧五指,又在一瞬间放开,做出爆炸的手势。
  “那些大人没猜到这招,都看傻了眼,我就趁那个机会逃出去了……我说,你在听吗?”
  “西弗勒斯,这是你第六次讲这个故事了。”灰发女孩没好气地回应。
  “是吗?我还以为只讲了四次呢。”
  “四次和六次没什么区别吧。”
  “但我真的是在感谢奥塔薇娅哦?要不是有你做的炸药,我就得死在那了。”
  “好好好,随你便。”
  金发女孩傻笑着,指向她们眼前的黑墙。
  “我说啊,奥塔薇娅。如果有一天,我在那堵墙上炸出了一个大洞……我们就一起逃出去,怎么样?”
  “怎么还在想那种事……”灰发女孩叹了口气,“出去之后你有什么计划?”
  “没什么计划,就到处逛逛?”
  “哈?才不要,特地炸出个洞就为了随便逛逛?那也太蠢了。再说,我们出去之后要住哪里?怎么活下去?又怎么去赚钱?这些你有考虑过吗?”
  “欸嘿嘿,完全没有呢。”
  “你还笑!”
  “你说得对,这确实很蠢。”女孩踢动屋檐上的瓦砾,老实地承认了。
  “我根本不知道墙的外面是什么,会面对什么样的东西。可能走出去之后,我们根本就活不下去,或者,会被外面的人吃掉也说不定……但是啊,奥塔薇娅。”
  她挤到灰发女孩身边,蓝色的大眼睛闪着光。
  “难道你不想知道,这堵墙的对面有什么吗?”


6. fade into Wall.

1097年6月21日

  她在黑夜中下坠,落入纯白的雪原。
  雪,她无声地笑着,又一个在卡兹戴尔见不到的东西。死?同样没体验过。W不止一次经历过濒死的感受:一点都不舒服,只有耳鸣和刺骨的疼痛,仿佛每个细胞都在怒吼,竭力拉扯远去的意识。
  但这次不一样。没有耳鸣,疼痛,或其他任何能提醒她自己仍活着的感觉。大概是真的死了,她释然地想。按拉特兰人的标准,自己显然是上不了天堂的;但如果这就是地狱,那也太无趣了点。没有滚烫的油锅,没有无尽的血海,没有骨骸堆成的山脉,只是一片雪原。
  “W。”
  还有这个声音。一道短暂的呼唤,足以让她意识到这里绝非地狱。W 难以置信地回头,她就站在那里,雪原的中心。那位纯白的,纤细的,毫无敌意的……萨卡兹。
  “……殿下?”
  “W。”她笑着重复,就像是刚刚才学会这个字母。
  “殿下!”W 呼喊着,惊讶于话语中无处躲藏的欣喜,“真的是您吗?”
  “嗯。好久不见,W。”
  这句话击碎了 W 的矜持。她向特蕾西娅跑去,在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从特蕾西娅的瞳孔中,她捕捉到了自己的倒影:因久别后的重逢而傻笑,嘴唇颤动着,却没能说出什么来。
  “……. 我经历了很多事哦!”最后 W 炫耀般地说,“先是走出了卡兹戴尔,然后去了好多地方!”
  冰激凌,遗迹,大海,整合运动,罗德岛……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三年里所见的一切,和她所经历的一切。而特蕾西娅则安静地倾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惊呼,时而微笑。那一刻,两人似乎都成了她们一直拒绝成为的孩子。
  “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W总结道。她低下头,躲闪着特蕾西娅的直视,“怎么说呢,总觉得有点不明不白的……作为一个佣兵,还真是种蠢蠢的死法……”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W。”特蕾西娅说。这句话拂去了雪原的寒冷,让 W 重新抬起头。
  “那……”她绷着脸问,“那我,我能……站到您身边了吗?”
  “为什么要问呢?你一直是有这个资格的啊。”
  特蕾西娅伸出手,邀请着她。W 哽咽了,再次向特蕾西娅走去。

  阿米——别再——

  “……欸?”

  然后她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仿佛来自雪原以外的遥远地方。

  幻觉——W会陷进——

  “幻,觉?”她难以置信地瞥着特蕾西娅。

  “看来,还不是时候。”
  “……. 不。”W 向她冲去,却撞上一道无形的墙壁。她用力推着墙,指肚被挤压成青白色,遗忘已久的痛觉再次缠上她的身体。

  心跳——用起搏——
  阿米娅,和博士——挣——按住!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W 的视线却模糊了。她隐约看见特蕾西娅把手放在墙的另一边,贴上自己的手。没有触碰的实感。没有。

  三,二,一,开始!

  胸口遭受了一次重锤,无形的手扯上 W,把她向后拉扯;她蹬着地,双脚铲走积雪,刻下深深的痕迹。
  “不要!”她嘶吼着,“让我留在这里!”

  起效了?
  还不行,再来一次!

  第二次雷击更为猛烈。剧痛让她的手掌脱离墙面,身体摔倒在雪地上,特蕾西娅静滞着,远离了她。
  “让我留在您身边,殿下!”她开始哭喊,胡乱伸出手,似乎击中了什么。

  唔!
  博士!您没事吧?
  为什么挨打的是我……
  别抱怨了,去拿输血袋!

  “殿下……我一直都很想……”她流着泪,最后一次看向特蕾西娅,在视野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小点了;她的女王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用笑容掩去眼中的遗憾。

  “好好活下去,W。向前看,你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如果有朝一日……”
  她没能听清特蕾西娅最后的话语。纯白的雪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疼痛,医疗仪器的警报声,针管刺入身体的尖锐感,和自己被迫扩张的呼吸。
  “我们……成功了?”一个声音问。
  “已脱离生命危险。”另一个声音说。W 拼凑着破碎的记忆,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特蕾西娅的时候。
  那时,某人也说过同一句话。
  “老女人,你 ** 的……”
  W 骂了一句,陷入沉睡。

1097年9月25日
  “W,该起床了。”
  她睁开眼,看到床边站着的黑发女性。
  “伊内丝……”她喃喃着,“你还是没死。”
  “就这么和老搭档打招呼?亏得我专程来叫醒你。”
  W 从床上撑起上半身。简单的动作引发了身体的一系列抱怨,似乎有些伤口仍未痊愈。
  “……我睡了多久?”
  “三个月,错过了所有有趣的事。”
  “所以伊内丝小姐才特地选择凌晨四点半来给我补课?”她看着墙上的挂钟,“真体贴。”
  “是受人所托。走吧,要带你去看些东西。”
  W 的双脚在触上地面时立刻绵软下来,让她向前倒去;伊内丝一边抱怨一边用肩膀撑住了她。考虑到当事人的性格,她的动作确实算得上温柔。
  “哈,真是怀念。”W 的脸颊抵着伊内丝的肩膀,声音有些模糊,“还记得我们护送罗德岛那次吗?你也撑着我走了一小会儿。”
  “那时你还没这么重,长膘了?”
  “你也圆润了不少。所以,我都错过了些什么?”
  “挑重点说,就是博士恢复了记忆,把特雷西斯赶跑了。”
  “啥?”W 重心一偏,差点又栽倒下去。
  “博士的真实身份是七百年前的卡兹戴尔国王,谢德,而特雷西斯则是雀占鸠巢的金波特——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不,完全不能。恐怕就连科幻小说作家都不敢轻易采用这种夸张的设定。”
  “那很好,说明你的脑子还没睡傻掉。”
  “去你 * 的,我就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
  “那很好,说明你的脑子真的睡傻掉了。”
  “去你 * 的,我一开始就不该信你的鬼话。”
  她们拌着嘴走出病房。一个男人等在门口,他有着苍白的脸和精灵般的尖耳。
  “W。”他温和地打招呼。
  “德塞莫斯。”W 撑起头,凶恶地瞪着他,“你这个混账,我恨你,别以为我会原谅你。”
  “赫德雷,你好像很受挫嘛?”伊内丝的语调里带着些许的笑意。W 眨了眨眼,不是德塞莫斯……赫德雷?他的表情就像嘴里被塞了颗炸弹一样。W 又笑了起来,决定发挥病人的特权,不作解释。
  在下个拐角,一位中年男子加入了他们。他瘦的脸上布满伤痕,铅灰色的双眼微眯着,若有所思。
  “老师?”W 大声喊着,“老师,是我啊,奥塔薇娅!快看,我不再是佣兵了!我成为厉害的大人了 !”
  “我是博士。”那个人说。W 端详着他的服装,确实是属于博士的那件。所以这就是摘下面罩后的博士了。奇怪,他看起来和老师好像。谢德?金波特?那是什么?
  “你可真丑。”她最后说。博士低哼一声,算是表示了回应。
  “她还需要休息。”赫德雷解释道,“这些幻觉……”
  “省省吧,赫德雷。她不会想错过的。”伊内丝打断了他。
  “错过什么?”W 问。
  “马上就能知道了。”
  他们走上罗德岛的甲板。银月窃走太阳的光芒,在卡兹戴尔的黑墙上洒下微光。这是 W 第一次从远处俯瞰黑墙,曾经那堵不可逾越的高墙现在却显得低矮而脆弱,似乎一脚就能踏碎。两个身影在甲板的边缘等待他们,其中一位是凯尔希,她的翠绿眼瞳在黑暗中仍闪亮着;另一位则是……
  “……殿下?”
  “抱歉,我……成不了 W 心目中的殿下。”阿米娅说。
  “那您就是另一位殿下了。或许,罗德岛的殿下?”
  阿米娅笑了,向 W 递出一个残破的机械,那是她的引爆器,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这个老伙计了;W 轻抚着贯穿外壳的狭长裂缝,最后手指落在红色的大按钮上。
  “它还能用吗?”她问。
  “只能再用一次哦。”虽然尽力掩饰,但闪烁的湛蓝眼睛还是出卖了阿米娅的兴奋。W 等了一会儿,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然后她把视线移向漆黑的远方,又等
  了一会儿。
  “那我按咯?”她最后说。
  “嗯。”
  W 用力按下引爆键。从离他们最近的墙面开始,遮蔽了卡兹戴尔三百余年的黑墙在巨响中崩裂,坍塌,摔成碎片,如同被推倒的积木。爆炸的气浪裹挟着卡兹戴尔的尘土,过了数秒才抵达他们身边。
  W的等待被证明是正确的。在黑墙轰然坍塌的那一刹那,日轮也冲破了地平线。先是点亮了天边的云彩,然后是破碎的高墙,直冲云霄的烟囱,无名佣兵的坟冢……与站在罗德岛甲板上的他们一起,沐浴在同一道晨曦的微光中。
  卡兹戴尔的黎明终于追上了太阳。
  “……最后一次。”W 低语着,让引爆器从手中滑下。它亲吻了罗德岛的外壁,发出清脆的响声,直至坠落得不见踪影。
  “一个新的开端。”博士说。
  “没错,只是个开始。”W 同意了。摧毁一道高墙算不了什么。即使是现在,那个梦想仍显得遥不可及。萨卡兹和其他种族之间的高墙,感染者和普通人之间的高墙,种族,地域,信仰……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利益,人总是有足够的理由把自己和他人分隔开来,筑起无形的高墙。反抗高墙的尝试无异于反抗人性本身,是注定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但至少……
  至少他们试着走出了第一步,不是吗?
  “你在哭?”伊内丝问她,却没有一点惊讶或嫌恶。丢人?或许吧。但至少在当下,至少在这短暂的,没有墙壁的瞬间,并不值得为此再筑起另一道高墙。
  “我想起殿下最后跟我说的话了……”
  于是她哭泣着,任由欢欣的泪水滚落。
  “她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能得偿夙愿,斩断这一切因果的枷锁……
  “就在那没有高墙的黎明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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