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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在看着你》by 说书匠36
廿月食堂 2021-07-15

  一、活石  

  大战结束后的海洋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地方,现在是阿戈尔多雨的时节。天青色的波涛映着天空中翻卷的积雨云,直让人感觉天在脚下,海在天上。如若天气稍微放晴,便能从清澈的海面直接透视藏在天青色下的美丽沙滩。

  浅海的珊瑚礁上磊落着阿戈尔人所建立的崭新村落。现在的海属于人民,属于阿戈尔人千万年来的抗争后透彻海洋的天光。

  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上,陆地人不耐的潮湿的天气却是阿戈尔人的欢好。穿着居家服的格劳克斯在拆卸新送来的机械。烤炉蕴着香气的舒适嗡鸣给室内平添了几分慵懒,更显得惬意轻松。

  烤炉旁的安努拉女孩正哼着小曲,轻快的协奏从墙边满是划痕的外骨骼上过,从壁橱上摆满的勋章和慰问品上过,从操作台上打好的蓝色奶油和水果罐头上过。不知疲倦,不知终止。格劳克斯看着蓝毒摇曳不定的背影,想起了多年前。  

  “格劳,你觉得我们会赢么?”

  这是那时候蓝毒最常问格劳克斯的一句话。

  我们会赢么?格劳克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安努拉女孩的担忧不是拙于表达的她三言两语所能消解的。

  即便有此一问,蓝毒面对那些眷族和所谓的修士修女时也从未退缩,身为工程师护卫的她与其说是用安努拉娇小的身躯挡在了格劳克斯面前,毋宁说是凭她致命的毒性去用危险驱逐危险。格劳克斯也是从她那里知晓了“祂”的一些详细——在以蓝毒的蛋糕为主角的茶话会中,博士一直坚持要求所有人称那个东西为“它”。纵使无数次地听到蓝毒提及浪山中一座黑色山峦隆隆而起,无数次提到漆黑的漩涡、化作血污的修女和歌。然而只有亲眼目睹,格劳克斯才终于明白蓝毒言及那个存在时粉蓝色眸子里战栗的灵魂。

  “-‘海神’呼叫罗德岛号,‘海神’呼叫罗德岛号。”

  “罗德岛号收到,请讲。”

  “-我们已经看见它了,正在使用反模因相控扫描仪上传影像。”

  信息传递中……

  “那是什么?是它的触须么?”

  “不,如果是触须,这个生物就太大了,它所承受的水压就会将它击垮……这至少是躯体。”

  “-你们都错了。”

  “干员斯卡蒂?你要说什么?”

  “-那是祂的毛发。”

  联合舰队的强磁振阵列和反模因雷达让所有人第一次真正将它的全貌尽收眼底,在战地工程队面临眷族们对舰队和磁振阵列的强烈反扑时,是深海猎人深入海渊之下凿穿了地下热海。当它裹着海渊里浓烈的黑雾浮至浅海时,又遭到了舰队的猛烈轰炸。

  不可能的奇迹真的发生了,整个海面沸腾为一团烧燃的闪烁光火,从水下数千米看去是那样光怪陆离。格劳克斯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蓝毒看着沸腾的海面,哭得歇斯底里。

  “我们赢了吗,格劳?”她又一次问。

  “我们赢了。”格劳克斯看着头顶的洋面。古神躯体解体的速度很慢,如同一块巨大的浮橹在海面上逐渐破碎支离,光从碎片中滤到海底。“它死了,整个身体都被轰碎,意识被强磁振阵列抹去了。”

  “格劳!”

  她感觉自己被拥住了。在漆黑的海水中,她感觉到蓝毒身上像毒药一般传染过来的由衷狂喜。淡蓝色的危险液体在海水中晕染开来,那是她的泪。

  “我没想到我真的活下来……活到这一刻,格劳,我没想到!”

  “没事了,蓝毒,都没事了……”

  她情不自禁地报以反应,感应着蓝毒瘦弱身躯的存在,仿佛永远也不要分开。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不能奔跑的人又怎么会主动去想离开它。而现在她可以回去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的心中突然燃起一个埋没了许久的愿景,如果现在不说,还有什么时候适合说呢?

  “蓝毒?”

  “格劳,我在听着,我一直在听。”

  “能跟我回家么?”

  隔着黑暗阴冷的海水,格劳克斯感觉脸上有些发烧。怀抱稍微松了些,蓝毒注视着她,在海下阴冷的光线中,她看到安努拉女孩脸上玫瑰花蕾般的红晕。

  “家……格劳想带我回阿戈尔地么?真的么?”

  不善言辞的格劳克斯心脏咚咚跳着,奋力点了点头。随后她又一次被蓝毒紧紧拥住。

  “我愿意,格劳。”  

  也就是在那里,格劳克斯和蓝毒接收到了博士以舰队最高司令长官身份通报的胜利讯息。部队就地分成一个个二至三人组成的小队,对战场做最后的打扫工作。

  格劳克斯记得那是下午五点,她在一具破碎的神像基座上向舰队司令部上传了此地的温压数据。在她忙碌的时候,蓝毒就在她身周游曳,墨蓝色的战地装束和内衬防割服包被住了蓝毒娇小的身躯,她哼着一首阿戈尔语小曲,以往只有在烤蛋糕时她才会哼唱。若非如此,格劳克斯很难把面前的女兵与烘焙房中粉蓝色的倩影联系起来。

  她一边恪尽护卫的职守,一边关掉了嘴边的无线电小声与格劳克斯憧憬着她们的未来。她觉得房屋最好还是选在浅海区,对格劳克斯来说出行更加方便。房间里的烤炉是一定要有的,她要每天去采购新鲜的蛋糕材料,但只做给格劳克斯一个人吃。如果博士和古米能来访的话就是三个人。要有一个比罗德岛食堂更大的圆桌,摆上四套下午茶的茶具……

  当然,心头的喜悦还需暂时放下,还有最后一处战场等着她们,只要这一仗结束,大海里就不会有战争了。

  “各搜索小队已彻查建筑群外围,我们可以朝中央地区靠近。到深海猎人们打穿的地方边缘,还没有被岩浆彻底摧毁的地方去。”

  “……嗯。”蓝毒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是海底的反光还是别的什么,格劳克斯感觉她的面色倏忽变差了些。每当提到深海猎人她总是如此。每到此时格劳克斯都会保持缄默。多年前蓝毒披着沾满污血和腐秽的破烂猎装扑倒在她门前时,她也是这样缄默。那时候她的腿还没发病,能自己把奄奄一息的来客抱上躺椅。

  她们踏着洋流,穿梭在古远的建筑群中。漆黑的海水中没有游鱼,也没有活着的眷族。大部分区域已经被大战中爆燃的地下热海摧残得不成样子,在阿戈尔文明中代表着毁灭的高塔变做林立石笋般的残骸。其上苍蛮的刻印被火山灰彻底模糊,就算蓝毒也分辨不了它们的含义。

  “八点钟。”蓝毒轻声道,同时迅速搭上了冲锋手弩的机括。格劳克斯看到了,那是一处在大战中奇迹般没有倒塌的低矮庙宇型建筑,半边被埋在火山灰之中。在一片废墟里,这唯一完好的建筑是那样不协调。

  “有黑影在动。”蓝毒笃定地说。在看眷族的眼力上她很少出错。曾与那些猎人并肩时,她的任务即是清扫。

  格劳克斯看了一眼“倾诉者”全频段阻塞干扰装置的能量槽,用手势表示“OK”。

  蓝毒栖身跃入神庙虚掩的大门,单膝跪下用弩指向右侧。格劳克斯的倾诉者则架向了左侧。但两人举目所及只有宽阔的神庙大厅。四下林立的石柱周遭发出青蓝色的冷光,那是能在水下燃烧的鱼油壁灯粼粼打下,在能见度很低的海水中显出一片幽静,说不出的恐怖诡谲。

  格劳克斯抛出小型潜水机器人观察四下里的石柱背后,她尝试着向前踏出一步,不料脚底猛地一倾,带起一阵气泡。

  “小心!”蓝毒忙一把拽住她的战术背带,两人堪堪在海水中稳住身形。原来地面并非水平,而是向下倾斜着的。蓝毒指了指这个凹坑中央,格劳克斯这才看见,那是一座神龛,有一个房间那样大,遍体镂空可隐隐透见里侧,但终究多为漆黑看不清明。

  蓝毒虽只参与过一次大的战役,但对于深海猎人世代相传的知识却了解惯熟。她对格劳克斯解释道:“这里大概是古阿戈尔人的神庙。古阿戈尔人崇拜深渊,以低为尊。黑影如果是拱卫着这神庙的眷族,必定就躲在神龛里!”

  格劳克斯与蓝毒早有默契,两人迅速从左右靠近那石笼般的神龛,依次突入对左右连发数弹。黑暗中金石相碰铿锵作响,却无眷族中弹时宛若酸泼棉花的嘶嘶声。待到两人的眼睛一点点适应了环境,却被脚下的情况吓了一跳。神龛的地面竟然也是镂空的,多处都有一人宽的缝隙,下方黑黢黢的不知多深,好像一不小心栽下去便永远回不来了似的。若是方才轻率朝内突破,恐怕此时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格劳克斯朝前方地面抛出一枚用于水下照明的冷烟火,便见神龛中心有一处圆形的石台,用海床下漆黑斑驳的整块玄武岩打造而成。上有一个黑色源石雕刻的石球,似乎是按钮一般的机括。石台上古远至极的壁画和铭文已经剥落,看不明白。除此之外,神龛里似乎空无一物。

  “蓝毒,我们先撤!”格劳克斯用倾诉者对着神龛地面黑不见底的镂空,罕有地主动出言,口吻中却显露着不容置疑。

  蓝毒抿唇犹豫一会儿,轻轻点头。这里显然是一处秘不外传的祭祀之地,谁也不清楚其中藏着什么诡异。再加之蓝毒先前作战时便已轻伤,仅凭两人很难应对。两人迅速沿着来路返回,却不料异变陡生。

  四周猛然涌出烟霾般的黑雾,朝神龛中心的二人挤压上来。战术手电照去一点作用不起。蓝毒抬手四箭连发,带有剧毒的蓝色箭矢钻入雾中,听不到任何声音,连射中石壁的响动都无,令人头皮发麻。

  格劳克斯心思缜密,又是战地工程师,熟识各种机关。当下轻声劝蓝毒别冲动,如果雾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冲进里面恐怕就回不来了。就算没有,进入雾中视野为零,难保不会掉入神龛地面的裂隙,那就永远别想上来了。她看向神龛中央的圆形石台,心说这就是关键所在:如果两人没有靠近这里,这些诡怖的黑雾也不会涌出来。可是两人又没真正接触石台,又怎么能让潜藏的机括触动?

  思及此处,格劳克斯绕着石台转了半周,发现有一处异常。原来蓝毒突入神龛时举弩连射,一根毒箭正好撞在石台侧面,蓝色的针状箭头已经破碎,腐蚀性极强的毒剂将石台腐朽了一个窟窿,黑洞洞的十分悚人。

  格劳克斯明白过来,原来石台内有机括,本来应是由顶端的黑色源石触发,却被蓝毒鬼使神差地毒穿了表层。只是幸好没有发生进一步变异,如果能厘清它的原理,也许就能逃离此地。

  她打起战术手电筒伸手去碰石台被腐蚀出的内里,却不料一碰之下居然是柔软的,好似触摸到一个活物。格劳克斯下意识低呼一声,只见石台上猛然睁开数只眼睛,细线般的瞳孔纷纷转向二人。眷族的形态本有多种,但石形的怪物格劳克斯从未见过,一时下肢一软,外骨骼居然支撑不住,整个人惊倒在地。

  蓝毒举弩面对黑雾,心里却随时系着格劳克斯。猛听身后惊呼,想也没想回身对着石台连发数弹。剧毒的弩箭瞬间将那和石台长在一起的眷族蚀得千疮百孔,变成一堆烂泥石浆。

  不想那些信奉古神的古阿戈尔人,为保机括持续千万年不损,居然令眷族与海石长在一起,形成了活的机括。这神龛的机关实际上就是这只眷族的内脏,一朝损毁,神龛宛若大椎中缶剧颤不休,似乎整个海床都要倾覆。两人为了不被甩入黑雾或者掉下神龛,只有死死抓住石台业已枯死的基座,只感觉浑身内脏如浸冰水,睁眼全是黑白相间的色块。轰隆巨响之下,早已不知身之所在。  


  二、棺中鸟  

  “格劳,格劳?”

  格劳克斯揉了揉眼睛,从桌子上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拆了一半的源石单元,随着视线的抖动,那上面的每一个纹路都在跳着颤动的舞。

  虽早已因病离职在家,但可露希尔送来的单子还是那样多。如果不是格劳克斯实在不想离开,也许早已被罗德岛返聘了。毕竟在这个进步的时代,拥有那场大战的经验的工程师实在是各个国家和组织追捧的香饽饽。

  “蓝毒?”

  “嗯,我在这。”

  穿着围裙的蓝毒,微笑着看着她。窗外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雨点拍打窗户的节拍令人心烦。格劳克斯感觉手背有些潮湿,似乎是蓝毒发梢上的水珠溅在了手背,又感觉像是一只飞虫正停在那里。室内的光线随着雨水的密集而黯淡,她看到蓝毒模糊摇曳的影子。  

  “格劳,格劳?”

  格劳克斯揉了揉眼睛,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痛,脑子里好像灌满了机油,天旋地转间看什么都有重影。猛然间看到一双晦暗已极的粉蓝色的瞳孔在黑朦朦海水中看着自己。她奋力睁开眼,却看到上下左右都是杳杳冥冥的黑暗。她挣扎着试图上浮,但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向海渊下坠了一段距离。一团黑雾好似人形怪物般向她扑来,她慌乱中伸手抵挡,却发觉是一个娇小的身影抓住了她的手。

  “蓝毒?”她尝试性地喊道,接着她看见那身影后居然还有无数漆黑的影子矗立,他们将她环绕在无处可藏之地,似乎随时都要向她扑来。

  “格劳,快醒醒!”

  格劳克斯一下子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只见蓝毒脸上扣着在水下应急用的鲨鱼鳃防化呼吸器,跪坐在她身边,一手持弩警戒,另一只手正忙乱地在她的工程包里翻找着。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青黑色的庙宇石壁,被海水映成了青蓝色,显得光怪陆离。目力所及之处,神庙大厅四下居然漆黑一片,本来映照着四壁的鱼油冷烛一朝全部不可视测。两人处于凹陷区域的外围,五步之外的石柱居然只能勉强见其轮廓,连中央的神龛都看不见。无形无质的黑雾弥漫四周,也不知是否有毒。

  “格劳,戴上它,快!”蓝毒催促道,她终于从工程包内翻出了格劳克斯的防化呼吸器。

  “蓝毒,这是在哪——”格劳克斯一时有些懵懂,难道神龛中的机括被毒液损毁后未能正常运作,反而将两人送回了神庙的大厅内?

  蓝毒死死抓着格劳克斯的手臂,用发颤的声音强自镇定地同她解释。原来神龛中的活石被触动时天翻地覆,周围的一切突然都不可视测了。她担怕行动不便的格劳克斯跌下神龛,第一时间试图扑到她身上。

  但谁知在剧烈的震动后,两人都莫名失去了意识,再睁眼已经身处神庙之中。但整个神庙的可见度急剧降低。蓝毒不敢离开格劳克斯擅自走动,唯恐两人一分开便在黑暗中失散开来。万幸格劳克斯醒来及时。说到这里她已是眼眶发红,所幸脸上乌萨斯军工制品的目镜异常昏暗,从外面甚至看不清佩戴者的眼睛,也无虞被格劳克斯看见。

  格劳克斯打开应急射灯,看清灯下两人的影子并无异常,这才安下心来。在地下不为世人所认识的东西太多了。某些地磁异常的地方有黑雾,可以干扰人脑内的生物电,造成一系列的恐怖幻觉。或许刚才的一切就是蓝毒要抓住自己时自己在懵懂中幻视到的东西。而那双晦暗的蓝色眸子就是隔着鲨鱼鳃防化呼吸器的目镜看到的蓝毒的眼睛。可之后的那些身影又代表着什么?她心里一阵慌乱,想出很多可能却又被自己推翻。

  蓝毒脱下手套,一把握住格劳克斯的手。她的手温润柔滑,能令人感受到她急遽有力的脉搏。她一把掐住格劳克斯的关尺穴,用力之狠立刻留下五道月牙状的深痕。“痛吗?”

  “嗯。”格劳克斯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深海猎人的土法子,感到痛,就不是幻象。

  蓝毒似乎大大松了口气,强打出笑脸道:“格劳你没事就好,这里危险,我们快走!”

  格劳克斯知道神庙中的异变绝对同那神龛有关,谁也不知道两人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看了一眼手表,却发现随身的仪表已经全部失灵,手表指针和指北针都在朝着周围的石壁乱转。她略一思忖,问蓝毒:“你说古阿戈尔人崇拜深渊,可是神龛里的机关怎么和眷族有关?‘深渊’和‘它’的关系是什么?”

  蓝毒摇摇头,目镜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哀伤:“这里别说是我了,就连‘他们’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古阿戈尔人对‘它’的崇拜,恐怕也和阿戈尔的历史一样悠久。”这其中的回忆太过不堪回首,只要略微想起便觉撕心裂肺。如今还是先考虑如何离开的好。

  两人心意已通,便互相扶携着朝记忆中门的方向而去,不期脚下踢到个东西。定睛一看,是一具尸骸,不是人尸,而是一只倒毙的鱼类兽亲,足有一米多长,半身影在黑暗里,身下还有一滩未凝固的黑色液体。两人面面相觑,自两人进入神庙到现在,最多能过多久,这里怎么会有新死的尸体?

  “没事,尸体而已,又不咬人,我们快走。”蓝毒安慰了两句格劳克斯,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互相鼓励。谁料再往前走,尸体竟越来越多。没有一具人尸,都是兽亲,多为形形色色的阿戈尔兽亲,但也有少数陆地兽亲夹杂期间。格劳克斯扫眼看去,却发觉这些兽亲死状雷同,有不少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凝固的血把七窍填满,似乎死于严重的冲击伤,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格劳?”

  蓝毒的轻唤把格劳克斯的注意力从尸体上拉回,格劳克斯这才注意到走在前面的蓝毒突然不动了。她回过头来,隔着鲨鱼鳃防化呼吸器的护目镜,格劳克斯能读到她眼中的绝望。

  “没路了!”

  “什么?”

  本来是门的地方,如今被一整块巨岩封住。

  格劳克斯掏出随身地勘锤敲了两下,触手十分浊缓,连锤子都差点没收回来。这岩层是实心的。慢说肩负打扫战场任务的两人并未携带爆炸物,就算有相当当量的炸药,也万难炸开此地。

  “再找找有没有其他出口。”格劳克斯也是强做镇静。这没抱多大希望的找寻不久便宣告了失败,蓝毒试图用无线电联系外界,没意外地杳无回音。她急切地切换着一个个频道,直到被格劳克斯糅杂着失望和惊讶的吸气声吸引。蓝毒回过头,看见格劳克斯指了指手中的潜水机器人控制终端。上面有两个绿色的小点,显示着两人的位置。

  “红色三角是潜水机器人。”格劳克斯说道。“蓝毒,我不想这么说,但我们可能……”

  “不,不会!”蓝毒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攥住格劳克斯的手。“不管神庙里发生了什么,它也都是神庙,只要其他人发现这里——”

  “看看这个。”格劳克斯话语很轻,但其中流露的绝望显而易见。蓝毒看向潜水机器人终端的屏幕,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终于也消失殆尽。

  潜水机器人的位置与两人完全重合,但两人四周除了冰冷冷的石壁,什么都没有。只有潜水机器人终端上的坐标在两人的位置旁一闪一闪,仿佛一个幽灵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这里。  

  蓝毒第十次猛然俯下身,双手朝地面按去,似乎想按住那个“潜水机器人的幽灵”。但依然一无所获。格劳克斯摸了摸脸,不知是流汗还是别的什么错觉,她感觉身上的湿气越来越重。

  黑,真的好黑。

  “看到你心灵所不能及的黑暗。”蓝毒似乎是默诵着,但在安静的海底宛若惊雷。

  “什么?”格劳克斯问道。

  “这是斯卡蒂‘他们’的格言。”蓝毒紧蹙眉头。“古神是非常擅长使用幻觉和误导的,恶性模因存在的方式往往匪夷所思。格劳,我们得捋一捋……捋一捋……”她断续地说。“我们进入神龛,摧毁石台上的眷族,然后一切不对劲了——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对不对?”

  她看向格劳克斯。在她的心目中格劳克斯总是不信鬼神的那个,她有工程师应有的细心。在她们与一座被腐化的哥伦比亚军舰接舷战时,幽灵般的电波笼罩了进入舰体的整个小队。不仅无法通讯,长时间的耳闻还会令人陷入不可逆的脑损伤而癫狂。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军舰上的鬼魂,只有格劳克斯冷静地用三角测距确定了发生器的位置,成功入侵并摧毁了它。

  格劳克斯没有做声,其实她心里也隐约明白。不管这里是否是苏美尔神话中伊利卡拉所掌握的冥界,还是心灵至暗处死神黑色翅膀下的阴影,一切的异常都源于那座神龛。

  蓝毒低着头,似乎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倏然站起身。“格劳,我去神龛。”

  “什么!”格劳克斯握着倾诉者的手指危险地颤了下。蓝毒护目镜下的眼神满是决然。“我去神龛。我去激发它,如果它能够暂时让这里复原,你就立刻离开这里!”

  “不。”格劳克斯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皮肤和作战服粘连的地方一阵发黏。“我们一起。”

  “格劳,你比我值得活——”

  “你怎么确认神龛能让这里变回去?如果你触碰神龛,这里却变得更加危险,我们只有在一起才能互相照应,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蓝毒!”她一把抓住蓝毒潜水服的前襟。在平常她绝对不会这样。她们零距离地对视着,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但却能听见蓝毒的生命撞击安努拉小小胸腔的声音。

  “我没有忘。”

  蓝毒在呼吸器下深吸了一口气,她缓缓挣开格劳克斯的手,检查了一下冲锋手弩的弓弦。几支晶亮亮的蓝色毒针在海水里闪着光,让人联想起她的瞳孔。半晌,她对她笑了一下“放心,格劳,我会让你活着回家的。”

  格劳克斯似乎也终于收敛好了情绪,她持着倾诉者站起身,努力地想像平常那样平复自己的表情。

  “我们一起去,蓝毒。我们不能分开,我们一定不能分开。”  

  两人顺着向下倾斜的神庙地面向神龛的方向移动,彼此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神庙的格局并不大,按理来说就算看不见,摸到位处中央的神龛也很快。短短的路程,格劳克斯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但前方依然是空荡荡的倾斜石壁。蓝毒轻呼一声,她们已经来到凹陷底部,下方是一个漆黑的洞窟。

  神龛不见了。

  两人别无选择,只能先后踏下岩洞。格劳克斯身体越来越使不上力气,又知道此时决不能掉链子,咬牙提着脚步跟紧蓝毒。洞道下方豁然开朗,居然是一个未经多少开凿的天然岩洞。四下里都是青黑色的岩石,在深海海水之下显出一片墨蓝。

  这处石窟的设置非常简单,只有几米见方,中央有一个一人大小的凹陷。格劳克斯用地勘锤依次敲过周围的岩质,确认这里是实心的岩层,绝无任何洞道可供逃出生天。岩壁较平整的地方有些古老晦涩的绘画和铭刻,格劳克斯完全看不懂。刚把地勘锤放下,合金地勘锤却突然脱手而出,铮的一声钉在岩壁上,扣也扣不下来了。格劳克斯这才知道自己为何身体沉重,看看倾诉者和腿上的外骨骼,忙朝远离岩壁的方向走了几步。

  “蓝毒,过来看看,小心这些磁石组成的岩壁。这上面好像是古阿戈尔语和壁画,或许里面有——”格劳克斯回头一看,蓝毒却在盯着岩洞中央的凹陷发愣。

  下方的地面也同上层相同,依遵古阿戈尔人崇拜深渊的格局而建,地板整体向中央倾斜,最中央就是那石坑凹陷,坑底完全由整块源石雕琢,近之有热浪迎面。蓝毒僵了一般站在那凹陷旁边。格劳克斯觉察到了什么,身体冰冷而酸软,但她还是听凭自己走过去。

  “看看这个。”她的声音有些古怪,但格劳克斯的注意力被凹陷旁的文字吸引了。那不是同这里的其他镌刻那样晦涩的古阿戈尔语,那是现代阿戈尔语。

  “没有人能够离开。”

  这是谁?格劳克斯看向蓝毒,又看向四周,这里明明空无一人。是谁在什么时候刻下这恶毒的诅咒,他又去了哪儿?

  没有人能够离开。

  ……

  No one can leave.

  ……

  不!不止,不仅是现代阿戈尔语,中间还夹杂了许多其他语言,维多利亚语,莱塔尼亚语,乌萨斯语,还有炎语。刻印的手法不一,线条粗细深浅不同,字体相迥,唯一相同的是它们的表意,它们用粗犷或者细微的声音颂葬着,讥讽着。这里是地狱最底层,所有来到这里的人早就注定了死路一条!  

  “没……没关系,多半是什么吓人的把戏。格劳,我再去看看那些铭刻,一定有办法让你活着出去的,一定!”蓝毒几乎是奔跑到周围的石壁前。那些古阿戈尔语的铭刻晦涩玄古,纵使她当深海猎人时学过古阿戈尔语,面对这些表意疯癫散乱的铭刻和壁画一时间也收集不到太多完整的信息。格劳克斯试图去帮忙,但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蓝毒!”格劳克斯心里一片冰冷,用手扣着地面死命爬向蓝毒,口中竭力嘶吼,声音仿佛却不是自己。“摘下呼吸器,快!”

  “格劳,你怎么了?”蓝毒转过头,鲨鱼鳃防化呼吸器从她面孔上脱离,下方的脸却让格劳克斯一阵心惊肉跳。女孩光洁白嫩的面庞上平添了一层淡淡的浅蓝色与火橙色相间的艳丽花纹,双眼也微微外凸,被一层淡蓝色的薄膜包被。舌头长到说话时时不时从嘴唇旁露出,双手的第一个指节也异常膨胀起来。

  “石棺效应!跑!快跑!”

  格劳克斯拼命要向蓝毒的方向靠拢。她的外骨骼其实并没有完全代替下肢的作用,只是将下身力量放大而已。如果自身给予的原启动力小于外骨骼的需求,那外骨骼不过相当于她身上的两条废铁枷锁。她的下身已几乎完全软化了,站都站不起来。这是返祖,两人的身体在往兽亲转变!

  所谓“石棺效应”,并非一个多新颖的名词。身为战地工程师,格劳克斯在博士开设的针对古神作战的培训班中得知了这个词。在特定封闭空间内,一旦热剩磁高过某个阈值,就会回溯生命体的基因,产生返祖变异。切城地下的石棺,正是一个极强的生物磁治疗仪,导致进入其中的梅菲斯特堕为“歌者”。这种现象因而被命名为“石棺效应”。

  蓝毒虽不明就里,却也看出其中厉害,当下冲上来搀住格劳克斯,全力将她拖上石阶。每向上一点,格劳克斯都感觉力气稍微回复,但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地下岩层几乎完全由磁岩构成,整个岩穴乃至神庙,正是一个天然的石棺。想必封堵住出口的岩石也是这种构造,只是纯度不够,还不足以将地勘锤吸走。正要张口提醒蓝毒小心,异变又生。

  “格劳,我们出来——”蓝毒搀着格劳克斯,刚刚从石阶回到顶层,便同时听闻身前恶风凌然。蓝毒反应何其迅速,一手撑持格劳克斯,另一只手中的冲锋手弩抬起便是凶矢连蹿。她的冲锋手弩是罗德岛工程部改进的最新型号,采用“BLUE-FIVE”式精炼毒素针头,连较薄的岩壁都能蚀穿。冲来的事物当时便被数枚针状箭矢贯穿侧背,訇然落地从两人脚边滑过。竟然是一条一米多长的鱼型阿戈尔兽亲,虽是半边身子连皮带骨都化为血泥,依然扑腾挣扎不休。

  “还有!小心!”格劳克斯望着漆黑一片的神庙,几乎隔着黑雾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一瞬间,各种兽亲疯了一样从黑雾中冲出。

  “格劳,快走,我来拦住——”蓝毒疯了一样挺身而出,毒弩竭力扫射着在格劳克斯身前编织成一张网,但她一人的火力又如何抵挡这么多的兽亲?

  格劳克斯眼前一花,胸口一阵酥麻,被一只海豚狠狠向后撞去。锋利的吻部戳穿了作战服,贯入胸腔留下一个圆形的洞口。在蓝毒悲惨的叫喊声中,她张张嘴,却只喷出一连串粉红色的血泡,在水下飘散开来。

  “格劳克斯!”蓝毒嘶声,手中毒弩瞬间转火将海豚变做了血泥,同时从靴中拔出作战匕又捅进身边一只兽亲的眼眶,但卡在里面一时拔不出。另一只兽亲狠狠将她撞倒在地。

  就在这里结束了么?

  格劳克斯眼中的世界逐渐模糊,嘴里全是火辣辣的血,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本来握着倾诉者的手已行将松开,但看到蓝毒被兽亲撞翻在地,绝望地撕扯着,连连咳出血泡的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将扳机一扣到底。

  “倾诉者”的大功率电磁震荡非常强悍,这本就不该是在封闭空间内使用的武器。周围的兽亲根本抵御不住,在强烈的冲击波下向后飞去,听闷响声似乎有不少砸在墙壁上,死得不能再死。但蓝毒及格劳克斯自身也被波及。格劳克斯脑袋轰嗡乱响,只感觉七窍都在淌血,用手一摸手套上全是看不清颜色的液体。看着拖着一道血痕拼命朝她这里爬的蓝毒,她暗自神伤“不想我们都是死在这里。”

  “格劳,你……不能死——不!我不要看你死!杀了我……杀……”蓝毒的伤也很重很重,她的脸上身上全是血污。她颤抖着想把匕首柄递给格劳克斯。

  海蓝色的眸子瞪着粉蓝色的瞳孔。格劳克斯张开嘴,却只是徒劳地咳着血泡。不知为何,蓝毒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要说的。

  是谁答应要同我一起回阿戈尔地,是谁答应要有一所海边的小屋,要每天都有下午茶,如果可能的话邀请博士和古米也来参加?你的承诺难道真的那样没有价值,哪怕生命只余最后一息,也只知道向我诉求解脱——你真的要我下手吗?你觉得我能下得了手吗?

  蓝毒无声地笑了,浅蓝色的泪水在她面颊上流淌。格劳克斯是何其缄默的人啊,但她不知何时开始只瞧那双眼睛就知她要说什么。很多人以为是格劳克斯陪伴着蓝毒,陪伴着不为世人所接受的小小毒物。但很少有人知道,蓝毒也在陪伴格劳克斯啊。

  “谢谢你,格劳……对不起。”

  我是多么自私啊。明明是你愿意品尝我的蛋糕,愿意终日和我待在一起,却并不索求任何东西。到了这种时候,我却只索求我自己的解脱。或许我的承诺就是如此脆弱,当我与幽灵鲨他们并肩的时候,自愿成为猎人的人一起宣誓要保护好这片海洋,保护阿戈尔人古远的家园。但早在深海猎人倾覆之前,我们身后其实已不存一物了……

  既然猎人可以穿起修女的装束,受难者也可以呢喃加害者的名字,那背誓者也应当先给予被许诺者解脱了吧?

  她举弩要射,却又想起毒弩根本奈何不得海神蛞蝓,只会加大痛苦。于是她反转匕尖刺进格劳克斯微微悸动的咽喉。而后以难以置信的麻利抽出,双手将刃尖深深送进自己的心口。少许毒液和鲜血一起流淌,同格劳克斯的汇聚在一起。

  格劳克斯张了张口,似乎最后想说什么,但一切倾诉只能永远咽下了。她看着蓝毒蜷着身子双目紧闭死在她面前,眼前如若放电影一样在时间长河中纵去。从一身破烂猎装的她倒在自己的家门前起,罗德岛的重逢,在博士的策划下共同再战古神的约定,直到胜利后的由衷狂喜,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在意识的最后一秒,格劳克斯看到两人的一部分鲜血顺着神庙向中央倾斜的地势向着石洞流去……

  然后看到匕首从蓝毒的心口抽出,从自己的咽喉抽出,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电磁脉冲回到倾诉者的枪体,尖吻从自己的肺泡中抽离,一切在迅速逆转向前。  


  三、地狱海拔-12262米  

  “格劳,我们出来——”蓝毒搀着格劳克斯从石阶回到顶层,突然松开了手,惹得格劳克斯一个踉跄。“格劳,你没死?”

  “蓝毒,你也没——”不等格劳克斯反应过来,两人便同时听闻身前恶风凌然。蓝毒反应何其迅速,一手撑持格劳克斯,另一只手毒弩连发。将向二人扑来的兽亲撂翻在地。

  格劳克斯心里惊讶得像一团乱麻,竟无半分欣喜。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一时痛彻心扉。她没死,蓝毒也没死,又或者她们都死了,却被突然逆转的时间拉了回来。如今却也想不得太多,看见兽亲纷纷从黑暗中冲出,一咬牙把倾诉者的输出槽压到最大。“EMP Reporting,友军避让!”

  蓝毒单膝跪地短点射出手,一个侧滚翻如离弦之箭向后退去。格劳克斯狠狠扣下扳机,倾诉者发出炫目的蓝光。然而就在这不过一秒的缓冲之时,那只海豚居然再度横冲过来,尖吻指定了格劳克斯的胸口。

  “砰!”

  电磁的光网炸响的同时,格劳克斯也如一片树叶般,随着蓝毒的惊呼声向后飞去。后背狠狠砸在神庙的石质地面上。浑身痛得超出了一切。

  “格劳!”蓝毒第一时间飞奔过来将她扶起。她紧紧抱住她,仿佛要融为一体再不分开。格劳克斯剧烈咳嗽着,不顾伤势扶正了蓝毒,看向她甩掉了鲨鱼鳃防化呼吸器的脸。

  蓝毒脸上依然有些浅浅的斑纹,好在双目的臌胀消去,舌头也不再越过牙关。周围一片寂静,想必是倾诉者的一击后,就算它们尚未身死也失却了反击的能力。所幸二人如今只是被困在这里,暂时与致命的威胁脱离。如果静下来仔细归纳一下这许多事,未必不能找到办法逃出生天。

  蓝毒喜形于色,犹故作镇定笑道 :“这样也好,不如我们就在这里过与世隔绝的日子。”

  格劳克斯摇头叫她别乱说话。两人毫无补给,就算能一时苟活,长此以往也要活活饿死。她看了看身上的各类仪器,知道周围磁岩的强磁性尚未消解。自从神庙异变后,两人体表就不停变得潮湿,那其实是皮肤返祖化分泌粘液的表现。但也就是深入到神庙下层的岩洞后,变异的进程才猛然加速。而回到神庙上层受到攻击的瞬间,那些返祖又倏忽神秘地减轻了。格劳克斯想起蓝毒在下层看到的古老镌刻,于是问蓝毒那上面都写了什么。

  蓝毒摇摇头,那些壁刻奥妙玄古,就算再熟识古阿戈尔语的人也难以一眼就看明白。再加上没过多久就出现了异变,她哪里读得过来?看到格劳克斯黯然,她突然俏皮一笑,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微型相机。“看看这个,格劳!”

  蓝毒的准备同样是阴差阳错。她本来想要拍摄古神的尸体,以此告慰那些曾经的战友,却从没想到过在这种地方居然能派上用场。她早就将壁画全部拍下,只需慢慢研究,定然能解读出其涵义。

  格劳克斯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蓝毒的“惊喜”却没让她更轻松,倒不是看到相机中尚有几张陆地上时尚服装店里流行搭配的缘故。她感觉到下身又开始酸软,上层绝非安全之地,这里也存在着一定的磁岩。

  蓝毒知道刻不容缓,也不再多说,借着水下手电将相机里的内容导入到终端的屏幕上开始译解。格劳克斯则在附近的岩壁上布置了探针,看着漆黑的石壁,她恍然想起蓝毒曾跟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

  蓝毒曾有一位深海猎人同伴在激战中迷路,绝望之际在大海中发现了一艘古深海猎人的战船,上面的人殷切地带他上船。他当时身心俱疲,只想休息。他们就安排他睡在船舱,谁料他半夜醒来一看,自己竟然睡在爬满海藻的船只残骸中,船中一具具早已质化的枯骨上还佩戴着自己白天在那些猎人身上见过的装备和饰品。这就是所谓的“幽灵船”,它在千万年前就已在战斗中损毁,却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方式重返人间。

  格劳克斯怀疑,这处庙宇或许就是一个不存于世的古老幽灵,在古建筑群中张开大口猎获生命。趁着蓝毒阅读的当口,她也在整合探针传回的信息,上面的数据令她心神一动——同位素401±2.8Ma,这是四亿年前左右形成的岩层。而这里的海拔已是负一万两千余米,这已经远远深过海渊哪怕最深处了。难道她们真的身处地狱?

  蓝毒此时也译解出神庙上的文字,上面的内容更佐证了格劳克斯的猜想。这里是古阿戈尔人祭祀“祂”的第一个地点。早在千万年前,古阿戈尔人就在磁岩中建造了这处神庙。似乎是这里的磁石含量过大导致了地磁异常,经常出现诡异事件。古人愚昧以为神迹,便在此地建造神庙供奉古神。

  格劳克斯望望周遭抹不开的黑暗,感觉莫名的心悸。似乎这座神庙的古老幽灵,就正蛰伏在某地看着她们。

  蓝毒又解读出一些真相。“神庙下层的岩洞是教会的禁忌之所,凡妄入者皆堕为兽身,灵智皆泯永不超生。”壁画中的内容,多为祭祀的祭词祭礼,但关乎两人来时看到的神龛的记录却是一片空白,居然没有关于它的记载。两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蓝毒阅读了两遍,两人都不解其意。格劳克斯从蓝毒手中要过相片,却见其上的线条极为晦涩,尤其是最后讲述祭礼的部分,更是看不明白。但可以勉强看出的意思是,一个躺着的人被抬到岩洞里,祭礼完成后,那个人站从岩洞内走出来。但个中过程却异常玄奥,只知道与岩洞最下层的坑洞状源石祭坛有关。

  格劳克斯猜测,神庙上层虽然也有磁岩造成了“石棺效应”,但其含量和效用都远小于下层。她在博士开设的培训班上听说过一个猜想,当两处地点的磁差过大时,由于强磁振扭曲了时间的相对流速,弱磁区进入强磁区无事,从强磁区返回相对弱的磁区会坠下“时间台阶”,导致时间向回飞逝。

  蓝毒点点头,这样看来两人从下层返回上层的瞬间,身上的返祖减弱,而周围的兽亲尸体突然活了,就应该是时间逆流的表现。但两人的血液流下神庙下层导致的逆流,却十分引人疑惑,不知其究竟是触发了什么特性?

  真相渐明,格劳克斯试着动了动腿,暗叫不好。自己又开始乏力了。蓝毒看在眼里,勉强挤出一个笑:“不碍事,上层的返祖没有这么快,应该只是太久没吃东西,饿得没力气了。”

  极少有人知道,蓝毒最拿手的并非烤制糕点,而是在深海作战中搜寻并烹饪食用藻类。若不是这一手绝活,她还真未必能够以安努拉孱弱的身躯跻身深海猎人的行列。蓝毒站起身,似乎转身要走,突然右手平举,一根毒矢穿破了作战服,钉在格劳克斯的肩头。

  “蓝毒,你!”格劳克斯仰面倒地,能够将寻常生物瞬间腐蚀出一个对穿窟窿的毒液,对她来说却只是浑身麻痹。

  “知道它为什么叫做BLUE-FIVE吗,格劳。”蓝毒说话的声音很轻,她重新戴上了鲨鱼鳃防化呼吸器,隔着晦暗的护目镜,格劳克斯能看到她金鱼一般外凸的双目。“‘蓝5’,意味着它是我身上提取的第五个成品?不,格劳,它不是维多利亚语,它是古阿戈尔语‘寂静’的近似音。它的毒性是我本身毒液的数倍,就算是你,被它击中也有一阵子不能行动。”

  “格劳,活下去。”

  格劳克斯拼了命地想要说话,但喉咙只是咯咯作响。蓝毒转过身去,迈向了凹陷中央的洞口。看到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道,格劳克斯竭力挣扎着跪坐起来——她无比懊恼自己的愚钝——壁画中最晦涩的讲述祭礼的内容蓝毒一定也看懂了,她知道祭坛的运用方式!

  “BF”毒剂确实强悍,但蓝毒漏算了一节,格劳克斯的身体处于返祖的过程中,海神蛞蝓的抗毒性在这加持下同样增长了数倍。格劳克斯先前用探针研究了此地的磁性数据,当下调整倾诉者,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弱磁性护盾暂时抵御石棺效应,奋力追入岩洞之中。

  岩洞之内光线晦暗,周围的磁岩在海水下显出墨蓝色,将危险深深包含。

  蓝毒站在中央的祭坛前,双手正持着作战匕,试图刺进自己的胸膛。她的指缝已经被新生的蹼填满,抓握十分困难,居然一时间无法发力。

  格劳克斯毫不犹豫地抬起倾诉者,不料似乎是之前的撞击让扳机松动了,居然直接开火。一道强脉冲直射蓝毒,但蓝毒反应同样迅速,双腿用力一蹬,身体已在海水中纵去两米开外。她回过头,冲锋手弩指向了格劳克斯。

  “蓝毒!”格劳克斯惊叫一声,却发觉那毒弩居然没锁定自己。蓝毒只是向大致的方向瞄着,鲨鱼鳃防化呼吸器被她扯掉了,露出变异深重的臌胀双眸。格劳克斯想起,安努拉兽亲只拥有动态视觉。

  “格劳,你为什么下来!回去!你的下肢会瘫痪的!”蓝毒艰难地喊道,她在努力防止咬到伸长的舌头。

  格劳克斯没有动,倾诉者仍死死指定蓝毒。看到蓝毒的匕首的瞬间她就大致明白了:古阿戈尔人以高塔为毁灭的象征物,与之相应的崇拜深渊,以低为尊。双层神庙的地面都是向中央倾斜的格局。

  两人就算在上层自尽,鲜血也会顺着倾斜的地面流入祭坛,最终触发时间逆流把一切推回死前。于是无论两人如何寻死,也只能一点点被神庙内的石棺效应变成无知无识的兽亲,这是古神为闯入心灵无法视测的阴暗中的人布下的死局,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但脱困的办法不是不存在的。在第一缕鲜血落入祭坛时时间就已经逆流了,后续的血液又随着逆流回到她们的身体。既然如此,那蓝毒看到的祭礼便也昭然若揭了——只要在祭坛上杀死一人放出足够多的血,也许可以把时间推回进入此地之前!

  “格劳。”蓝毒笑了起来,她脸上纵横的火橙色和亮蓝色花纹如同一道道斑斓的色块组成的伤口,竭力用自然界少有的艳丽展现着她的剧毒。那一点也不美了。“你又为什么来与我抢夺牺牲?你一直以来都比我这个毒物,这个废物更值得活!”

  “你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格劳克斯缓缓逼近,蓝毒猛地扣下扳机。昔日中距离之内几乎弹无虚发的神射手,如今却也只是胡乱扫射着毒液,把周遭的磁岩蚀出大小不一的坑洼。“大家明明都已经认可你了,蓝毒!你明明已经答应我,要和我回阿戈尔地,要邀请博士和古米参加我们的茶话会,等我完善了我的外骨骼,我还能每天陪你去采购新鲜的蛋糕原料,逛你最喜欢的服装店……”

  “那不重要,格劳,那不重要。这么久以来,你以为我真的在乎的是陆地人的眼光吗?”蓝毒连握住冲锋手弩的手都开始打滑了,她的手掌已经严重畸形。“你可曾见过黑色的山一样的大海?那时候浪山里涌出新的山峦,仅剩的猎人们勇敢地扑向它,没有一个人退却。”

  “‘滚,接下来的战斗不是你这种下位种族能参与的,离开这里,滚!’”她嘶哑着嗓子竭力模仿着。“你知道那时候吗?我收起把虎口撕裂的弩,背对大海狂奔着!海把他们卷在里面,幽灵鲨也在里面,只有我逃出来,逃到你的门前,再离开你逃到陆地人中,被他们当做毒物看待!”

  她闭上眼,或者说,她眼睑上半透明的蓝色瓣膜勉强合拢。没有泪,泪好久以前已经干了。

  “我曾以为我是‘他们’能交付后背的战友,但实际上呢?比起那些真正的‘他们’我是什么?在他们眼中,我是必须被保护的孱弱种族,无论这保护多蛮横!多讽刺啊,那时候的他们自愿接受了改造,自诩为阿戈尔人民的干城,拒绝下位种族同样接受改造为他们牺牲。到头来,那些改造了他们又曾受他们保护的人民却把他们对抗的所在当成神来祭拜……但我也是活该,如果我当时坚定一些,我又怎么会被人当做毒物来歧视,我在地上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对我那次转身的惩罚!”

  声音愈发嘶哑,逐渐僵化的声带撕裂般地痛楚,却不及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格劳,我做不了并肩面对灾厄的勇士,也做不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如今我能保护的仅有你而已,我又怎么可能让你受伤害?回去!”

  “砰!”

  电磁波猛然将蓝毒击倒在地,冲锋手弩飞了出去。格劳克斯抢上前,从工程包里拿出一捆水下用的绞索,胡乱将蓝毒的双手捆在一起。蓝毒哭喊着,挣扎着,弱磁护盾的效果已经削弱不少,格劳克斯愈发力不从心。但她到底成功把蓝毒的作战匕夺下了。

  蓝毒,你是多么自私啊!格劳克斯甩开蓝毒,在祭坛旁站定。她确认蓝毒已经看不到她,望祭坛下看了一眼,祭坛凹陷底层的源石显现妖艳的橙红色,隐隐有热浪扑面而来。几缕若有若无的黑雾在坑底徘徊着。她和蓝毒的影子波澜起来。

  “你可曾想过,如果没有你,残疾的我在余生将如何度过?我该聆听谁的倾诉,又应该对谁倾诉?”

  格劳克斯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了蓝毒。她努力克服自卑一次次说服别人尝试蛋糕的样子,她身为护卫作战时的飒爽英姿,还有她在自己身边时一反常态的健谈。倾诉是相互的行为,格劳克斯当然知道,虽然更多时候自己在听,但蓝毒其实一直也接受着自己的倾诉。

  如果不能履行彼此的约定,不如放手吧?蓝毒不能死,她不仅属于自己,她还有其他愿意接受她毒物身份的人,她还能活着,为博士和古米准备蛋糕,在服装店中挑选喜爱的新搭配。

  格劳克斯只是个小小的工程师,她不懂深海猎人博大宏伟的夙愿。生活似乎仅有一席安静的下午茶,一个可倾诉的朋友就好。现在,既然蓝毒身为在长久苦难中给予了她生活的那个人,苦苦追求着生命的意义本身,那自己用生命给予她寻找的机会,又有什么不对么?  

  她举起了匕首,祭坛旁无数各种语言的“没有人能够离开”,静静看着她。  


  其力全能的祂

  向上方猛地怒视

  其名源于

  渺雅超然之海

  带着可怖可憎的毁灭

  以及爆裂的烧燃

  向渊泉下

  直至极深而无可视测之处……  


  她感觉自己浮了起来,蓝毒也浮了起来。上就是下,远就是近,光就是暗,她的身体在黑暗中宁静而空灵,海水向下涌去化为她的阶梯,在那之下则是无数漆黑的身影,她踩着他们的身子不断向上,蓝毒在她的身边。  


  四、磁 神龛 命运的重量  

  叮的一声,烤箱的声音打断了格劳克斯的回忆。蓝毒将新烤好的蛋糕端上桌。窗外的雨呼啸着打着小小的居所,密集的声响似乎要将一切击碎。蓝毒为格劳克斯切了很大一块,亮蓝色奶油和灰绿色糖霜的组合,配合腌制成鲜红色的水果,任谁都不会敢于尝试一口。但对于格劳克斯来说,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珍馐。

  “格劳,今天有客人来。”窗户上描绘着模糊的影子。蓝毒拉过椅子坐下,美丽无暇的面孔上挂着令人不忍要去亲吻的微笑,白皙的双手交叠支撑着精致的下颌。

  “客人?”格劳克斯愣了一下。

  “对啊,可别忘了,如果不是深海猎人的大家,我们又怎么能从海渊里出来呢。”蓝毒笑着指了指窗外,格劳克斯看到被雨水模糊的窗户上,满是漆黑的人影,似乎屋外站满了人。他们矗立在雨幕当中,无比庄严无比肃穆,似乎漫天的雨丝都要为他们停下脚步。蓝毒笑着,却丝毫没有令客人淋雨的担忧。

  “大家……”格劳克斯伸手去拿盛着蓝色蛋糕的盘子,触手一阵粗糙。在窗外密集的雨幕中她看到无数模糊的影子,一瞬间,蛋糕切面整齐划一的天蓝色奶油和蛋糕胚扭曲成一团模糊的线条,蓝毒的笑脸也随之模糊。

  “不要开门,蓝毒!”格劳克斯的心脏如同被巨腕攥住,冰冷侵彻了她。但是已经迟了,蓝毒拉开房门,回头对她笑。

  格劳克斯抬起头,心中一阵冰凉。

  门外,无数站立在雨幕中的身着猎装的身影,已经化作白骨。

  “不,你不是蓝毒。”

  “哦?”她笑得更欢快了,她的皮肤添上火橙色和鲜蓝色的恐怖花纹,她粉蓝色的眸子晦暗无匹。

  “蓝毒再也不会说出深海猎人这个词,也再也不会接受深海猎人的帮助。因为曾与她并肩的人,除了幽灵鲨,都已死了。”

  影子模糊了,房间融化了,世界封冻了。她抬起头,面前被海水映成了墨蓝色的石壁在说:

  没有人能够离开。

  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格劳克斯这才想起,这里是神庙底层,两人从未从海渊尽绝处逃出去过!  

  “格劳!”

  身体猛地被从身后抱住,黏滑的触感隔着衣服也可体现。格劳克斯回过神来,作战匕已经被蓝毒夺回。蓝毒的身躯已经开始佝偻,连带双臂也开始萎缩并分泌大量的粘液,绳索根本不可能将她捆住。格劳克斯猛然醒悟,方才自己从祭坛上向下看,看到底层有道道黑雾萦绕,也就是在那一瞬,她的意识就掉进了古神制造的无底洞中。

  与蓝毒回到重建的家园,一起生活下去,本是她心中最期待的结果。如果不是蓝毒脱缚后摸到她身后反夺了匕首,她可能还会活在里面,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但那终究是无形的虚幻,如今却回到了森险可怖的现实。她只觉五脏六腑一阵冰凉,神智宛若被挤压成碎片,满胸愤懑化作一口淡青蓝色的血液顺着防化呼吸器的内侧喷淌。

  “格劳,千万别,千万别把血落到里面!”蓝毒哭喊着,不顾一切地从身后将她抱住。她们的身躯贴近到心跳都感觉得一清二楚。“那是个陷阱——它没死,它没死!”

  古神没死?

  不用蓝毒再多说,格劳克斯心里也明白了。在某些不见天日的地方,因为千万年来死人太多,将死亡凝化成一种实体恶性模因。乌萨斯北原有一处,高卢古国圣母院有一处,哥伦比亚地下也有几处。而最大的一处正在海渊下,古神身周始终萦绕着这种黑雾般的恶性模因,它就躲在磁岩自然形成的透光性很差的磁雾中。也正是它引诱着两人进入神龛,虽然依然不清楚它是如何将两人送入这千万年前的神庙,但有一点很清楚。

  只要两人进行牺牲引导时间逆流,它就会从被舰队摧毁的残识状态中迅速复原,甚至时间会倒退到舰队讨伐它之前!

  格劳克斯扪心思虑,这古神在海渊尽绝处活了亿兆年,那些试图杀死它的古深海猎人积尸成山。难不成它真的没预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形神俱灭,需要仅凭残存的一口气不断操纵着轮回?

  蓝毒将倒在地上的格劳克斯拖离祭坛一段距离。她说话已经非常困难,但依然挣扎着出言。“祭坛旁的字迹,是那些兽亲留下的!”

  两人并不是第一个,那些兽亲生前其实都是一次次被它诱骗进入这里的人。古神被联合舰队摧毁是固然发生的事实,无可易改。它也只是诱骗来到这里的人一次次逆转时间,将一切退回舰队讨伐之前。虽然之后就会再次被舰队击垮,但它依然不肯放弃。从兽亲的数量看,这绝望的轮回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

  蓝毒此时又说出许多秘密。原来壁画上也早就记录了祭坛的根底,只要它被彻底激活,在时间逆流的同时,磁脉的磁性也将全部倾泻而出,瞬间就会把两人转变为兽亲,根本逃不脱此地。那磁脉之内深重无比的死气,能让人陷入恐怖的幻觉,恐怕就是无数来到这里的人的亡灵所凝化。

  “没有人能离开这里。”格劳克斯重复着那行字。看来也有很多人明白了这里的底细,他们刻下句子警告后人不要中了古神的圈套,而后在上层枯死为无知无识的兽亲,这也将成为两人唯一的结局。

  或许……在最后的时间内能够待在一起也不错?绝望之下,格劳克斯居然感受到一丝幸运。她苦涩地笑了,蓝毒报以微笑。她们的目光同时下移,那柄作战匕深深捅入蓝毒的胸口,亮蓝色的液体一下涌了出来。格劳克斯一时怔在原地,接着拼命去抓一旁的倾诉者。

  “不……格劳,你会离开这里。”

  “你在做什么,蓝毒,快住手!”她想喊,但声带也因石棺效应僵住。

  “当年,为了加入‘他们’,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吗?他们嫌我无力,我就学会用毒素战斗;他们嫌我无能,我就学会烹饪;他们嫌我渺小,我就学着保持乐观的姿态与人交流!只因我认为只要加入了他们,我就也能为保护阿戈尔人民出一份力!”

  蓝毒似乎竭力想对歇斯底里的格劳克斯微笑一下,但却又不想让格劳克斯看到自己斑斓可怖的脸,她扭过了头。

  “格劳,直到他们倾覆,他们的尸体在海渊下堆积成山,我才知道我保护不了那些接纳我的战友,保护不了幽灵鲨,更别提去保护阿戈尔了。如果不是博士,我连最终复仇的机会都不会拥有,一直以来,我谁都保护不了!”

  匕首进一步陷入娇小的身体。格劳克斯睁大了眼睛,只感觉似乎每一刀都刺在自己身上,痛入骨髓,鲜血淋漓。

  “但现在,格劳,我能保护你!”

  蓝毒体内的毒囊是比外在的精炼毒素还要可怖的事物,大量毒液混杂着鲜血淋漓在蓝毒萎缩佝偻的身体上,将作战服蚀得白烟袅袅。满身毒液的她对格劳克斯轻轻点头,斑斓的面孔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几乎是转瞬之间,那娇小的身躯就向后跌入了源石祭坛中。

  “蓝毒!”

  僵住的声带几乎扯裂般发出一声嘶吼。格劳克斯只觉一柄滚烫的刀子从喉咙直贯入心,整个人都行将被这巨大的悲恸撕裂。火辣辣的痛楚贯通双腿,她居然在巨大的痛苦下站起了身。然而就在回溯修复她软化的身体之前,祭坛中腐蚀石壁的音声倏然加剧。她感觉脚下仿佛被万钧巨掌从下掀起,身体不由自主向上直升。

  神庙的石壁在她头顶訇然解体,她被送入黑暗的洋流,足下是鲜血般从地脉里涌出的万顷熔岩。一瞬间,借着地下热海橘红色的恐怖辉光,格劳克斯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一时间目眦欲裂,握着倾诉者枪托的手指扣得那样深,以至于指甲皴裂崩碎,鲜血晕开了一片。

  两人被古神诱入神龛,一步步触发机括坠入地下一万米的旧神庙。这便也解释了潜水机器人坐标的事。如果说一开始那座神庙是后日所设的虚幻,自己与蓝毒却正是坠入了噩梦般的现实。思及此处,眼前关乎蓝毒的一切却都历历在目,昔日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如乱刃剜心,躲不开也抹不却,只知淌不完的血泪随着洋流漂泊。

  此时地下热海开始急速向上升去,强大的热洋流带起烟囱效应让格劳克斯也随之不断上升。在万仞岩洞的下层,神庙的残骸正在熔岩中吞没支离。周围人工开凿的岩壁,那是四亿年前就生成的岩层。那冥古之物在这渊穷海绝之地活了亿兆年,而它藏身的古人修筑的神庙在地下一万米仍旧保全,甚至至今也没有停止使用。难道它就真的没有料到祭坛下的热海竟被蓝毒舍身击穿的情况?格劳克斯回头望去,却看到下方杳杳冥冥,热海间皆是抹不开的黑雾。

  然后她看到了一颗星球。

  她呛了水。世界是黑色的。她搁浅在深海,她溺死在沙滩。闪电是黑色的,光是黑暗。她的大脑被大海沉浸,她拼命地划着水。上就是下,远就是近,距离消失了,黑暗中睁开无数双幽暗昏惑的眼睛,无数致人癫狂的真相在她面前浮现……

  “砰!”

  一片炫目的蓝色光网灼痛了她的视网膜。若不是先前的战斗中倾诉者的扳机被撞松而在此时意外走火,再过千分之一秒她的神智可能就会被彻底毁去。刚才的一瞬间,她看到了本真。

  巨大的恐惧如潮水涨落般在她心中激荡,她依然被热海推着向上升去。而在她身后,裹挟着上升的热海和神庙石板还有大块磁岩的碎片,在浓浊阴晦的黑雾之中,一个形似乌贼触腕的庞然巨物从海渊下升了上来。

  格劳克斯咬紧了牙关,无数知识在她脑海中碰撞又湮灭,脑海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敦促她放下倾诉者,前往那无须思虑之地。那里有海边的小屋,笑靥如花的蓝毒为她端上蛋糕。

  万仞岩洞的烟囱效应仍在将她向上推升。格劳克斯在上与下的极端黑暗中孤悬着,找不到任何依托。痛苦抵达了脑髓,她睁开眼。一滴泪坠入海渊,被滚沸的热海蒸发在半空。

  我来自时间发端的冥古,在大爆炸的热能尚未凝聚成恒星的岁月,我在宇宙空间遨游时遇到了天翻地覆的劫难。只有一块毛发大小的尸块坠入新生行星的海洋,但我仍留存着相较于本体而言形同残烬的生物电,在身周形成了浓厚的热剩磁层。我可以随意操纵生命的性状,你们的先祖在我面前跪地祈祷,为我戴上神冕。

  而你,格劳克斯,你又在努力什么呢?深海猎人在海渊尽绝处与我斗了上千年,非但没能真正伤损我,反而让那些不愿信奉我的阿戈尔族群流亡出了自生命诞生以来就聚居的古远家园。而如此如此微渺的你,连唯一的心愿都已化为过眼云烟。为什么不肯放弃,为什么不就此倒下,为什么不去和蓝毒作伴?

  意识之海中浮现出穿着围裙的粉蓝色倩影,但随即又变成作战服包被的身形。

  “格劳……活下去。”

  蓝毒!

  她几乎要松开手好去拥抱意识中的那个她,但正因蓝毒,她还不能放弃不能倒下。蓝毒也曾是最微小的那个人啊,但她将自己生命的一切价值倾注入了那场古老的抗争,甚至丝毫没有给自身留下余地。

  是啊,是啊。就算在那枯灰色地海汹涌的引力波、热剩磁和宇宙潮汐组成的风暴中,海洋的一隅也正静静地孕育着小小的故事。一根有机弦颤抖着分裂,变做两根互相缠结搏动的永恒的弦。从此,纵使经过无数次物种大灭绝,生命的弦却始终在寒冷与阴暗中不屈地彰显。

  生命是世界上最脆弱而顽强的事物,就像蓝毒,即便她曾经深陷渺小的孤独中,在此时她不也同海渊下那些曾与她并肩的战友重逢?而他们都在看着我,我又怎能放弃,怎能听凭腐朽,怎能任凭你去摆布、去欺骗?

  在至渺与至宏的对比中,格劳克斯握紧了倾诉者,握紧了生命。

  她还在上升,还在上升。须形古神从海渊浮上来的速度那样快,它对着她张牙舞爪,嘶吼着,咆哮着,十几米长的躯体如从深渊中爬出的一条恶龙,提醒着她在它面前如沙渺然。  

  我比你大这么多。

  你是赢不了的。  

  大?这个念头闪过格劳克斯的脑海,紧接着化作一声惊雷炸响横空。她前所未有地大笑起来,笑得血泪贲出。倾诉者疯狂地倾泻磁电。强脉冲与热剩磁在海渊中撞击爆裂开来,在不断上升的热海上的两者之间描绘成道道靛蓝色的艳丽光尾。

  大,什么是大?如若你本来是一个行星大小的神祇,那如今十几米长的你对于原来的你来说又是什么?一根毛发?一个细胞?一根细菌上可怜的蛋白质鞭毛?

  你的生命多么漫长,多么隽永啊,但你为何还是那样畏惧死亡?你是否比蚂蚁更加卑贱,在森林大火中蚂蚁尚知道聚集成蚁球护佑部分的周全,而你做得到么?学得会么?究竟是多么怕死,才能让亿兆年的生命对于一次次被摧毁的轮回委曲求全?

  与真正的生命比起来,你是什么?

  与深海猎人们,与斯卡蒂、幽灵鲨、博士,与蓝毒比起来,你算什么!

  松掉的扳机向后紧扣,这就是倾诉者啊。格劳克斯真的好想好想倾诉啊,她想过战后,要和蓝毒一起回到所有自己不得不离开的地方,目睹成为海洋主人的阿戈尔人民的泪水,聆听他们的心声,接受他们的感谢。要和蓝毒坐在一起,一起品尝她的蛋糕,一起说话,说一整天,一个月,甚至好多年……

  一次次雷鸣般炸响,倾诉者在替代主人的嘴巴,它就是格劳克斯,它在咆哮在怒吼,用脉冲击碎一切敢于污染纯洁之物的黑暗。但是古神还在靠近,浓浓的黑雾顺着纵形岩洞逆行而上。在因热海上升而剧烈震动的洞道中,它的攀爬带起隆隆的巨响。它逐渐向着上升速度渐渐减缓的格劳克斯包抄而来。万幸周围人工开凿的洞道比较光滑无有借力之处,最大程度上延缓了那须形古神从深渊里攀上来的速度。

  格劳克斯死死咬着嘴唇,咬到鲜血浸透了下巴。一枚磁暴手雷被她握在手中,宁愿死无全尸,也不要失去神智沦为眷族。脉冲与热剩磁撞击的靛蓝色光火躁动在身周,她突然感受到一种极端的宁静。


  这样也好,蓝毒,最后我们还是团聚了。

  紧接着她感觉头顶一亮,接着一暗,随后传来不啻于地下热海的隆隆巨响,如同什么东西正从天而降。她抬起头,此时她已经上升到海水接近海渊表层的位置,马上就要回到上层的神庙中了,但在这个深度该看到的一些海下生物的磷光却始终不见。仿佛什么东西遮蔽了洞道的天空。

  格劳克斯猛然醒悟,磁暴手雷猛然朝洞道中央抛出,她借着爆炸的冲击波拼命朝边沿划去。穿过黑色的海水,借着身上应急灯的荧光,她看到一个形似镂空石笼的东西从天而降,占据了洞道的大多数空间,仅在四周有着一定空隙。

  神龛。

  巨大的石质神龛擦着格劳克斯的身体隆隆而落,在海水里带起一股无形无质的暗流。格劳克斯的上升之势为之一缓,她回头向下看去。神龛和洞道显然是同时修建的,个中的缝隙不存二人接踵并肩。几乎瞬间,古神就裹挟着厚厚的黑雾,在訇然巨响中被神龛向下狠狠砸去。听声音宛若砸在了一大团腐肉上。

  此时洞道也终于也在剧烈的地动下支撑不住,开始龟裂坍塌,大片落石向下坠去。

  格劳克斯身体悬在海水中,双目一片火红,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那万古不死的须形古神,居然被信徒用于祭拜的神龛砸落入地下热海,就此永远消失了。或许对于这冥古之物来说,就算焚毁之后还有残识,却陷入在地热岩浆深处万劫不复,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消亡。

  若不是这须形古神如此猖狂地要吞掉格劳克斯,引发洞道内的剧烈地震一再扩大,也不会让神龛失控向下坠落。她看到那黑雾中冒出的巨型触须奋力挥舞着,其中一截抱住了神龛,似乎在拼命挣扎,却依然挽留不了下降之势。转瞬之间,那巨型触须般的古神连同石质神龛一同陷落在不断向上奔涌的热海之中,化作一片滚沸的焰火久久不散。  


  尾声  

  大战结束后的海洋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地方,现在是阿戈尔多雨的时节。天青色的波涛映着天空中翻卷的积雨云,直让人感觉天在脚下,海在天上。如若天气稍微放晴,便能从清澈的海面直接透视藏在天青色下的美丽沙滩。

  浅海的珊瑚礁上磊落着阿戈尔人所建立的崭新村落。现在的海属于人民,属于阿戈尔人千万年来的抗争后透彻海洋的天光。

  新霁的阳光跃入窗棂,平静而美好。穿着居家服的格劳克斯在拆卸新送来的机械,穿着围裙的倩影将刚刚烤好的蛋糕送到桌子上。她的身影清晰、明亮而美丽。“请慢用,格劳。”

  格劳克斯把沾了少许亮蓝色奶油的零件放在一边,站在桌旁的蓝毒微笑着。粉蓝色的眸子里闪着亮丽的神采。“格劳,今天的工作完成以后,是要先吃饭,还是先吃蛋糕,还是先吃……”

  阿戈尔著名工程师格劳克斯笑得咳嗽了起来,她拄着拐杖站起身,调低了仿真机器人的幽默度。泪水流了下来,打在同多年前别无二致的蛋糕上。  


  (完)


后记

  大家好,我是《神在看着你》的作者,说书匠36。或者您也可以称呼我以在贴吧的ID:中娅一颗砂。

  上一次参稿之后,深感与社团中诸君如萤火比之皓月的差距,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要学习的东西尚有很多。感谢大家的鼓励和编辑部一直以来的帮助,让我得以继续前行。《神在看着你》是我个人较之《地火》满意了很多的一篇,其真正的写作时间并不长,大抵是三日之内便肝出了一万八千字的初稿。其中除了对写作本身的热爱,对这一文体的情有独钟也是很大的内在动因,让我几乎废寝忘食地写下去。

  或许有同为天下霸唱书迷的朋友,能够看出这篇文章虽然表面上有一些克系元素,但全文体裁和结构都极大程度上致敬了《谜踪之国》,即霸唱老师的鸿著中我最为爱不释手的一部。尤为显然的是对古神的设计,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克系“不可名状”。对于它的起源和消亡,“掉san”这个概念本身,它的手段方略,它的意识形态都有着偏向唯物主义的解释。这种设计思路同霸唱老师笔下的冥古之物“熵”同出一源。比之传统意义上的克苏鲁神话,它流淌的是唯物主义的血脉。

  深入地下一万米,轻信人者死,葸而不前者亡。解不开的生死迷,妖魔化的潜藏者……本文在泰拉框架下,竭尽所能地复刻了《谜踪之国》中古代文明与冷战科技的碰撞交织。杳杳冥冥间的上古孑遗、玄古壁刻覆盖的神庙、古人巧夺天工的奇观,以及德国瓦尔特P38式冲锋手枪、苏维埃军工制品“鲨鱼鳃”式防化呼吸器、前苏联地球望远镜-12262米的极深洞、诡谲万分的特斯拉“时间匣子”和北纬30°大磁山,还有那万古不死的冥古之物。我们在世人认知的漠然盲区,心灵深处无法企及的黑暗死角,揭开“不可名状”的面纱,呈现出匪夷所思却又合乎可知论的画卷。

  一直以来,在《明日方舟》世界观中重现《谜踪之国》的沧海一粟一直是我心所愿,惜哉虽然也阅读了不少同人,但对于其中克系与神秘学的诡怖虽多,却并不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地下一万米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探险情怀和人定胜天的唯物主义范畴。于是便有了《神在看着你》这篇几乎要被自己否去,但依然以不甘心的热爱被我在三天之内完成初稿的作品。

  五月一日的官方Side Story《覆潮之下》的设定,可以说对本文形成了一些阻碍。虽说背刺是同人创作的一部分,但由于创作于发布的时间差,正好处于官方剧情对深海猎人的补充设定从无到有的阶段。因而有些地方虽经过了紧急修改,但依然可能有与官方剧情存在矛盾之处。而有些地方以我个人的考量,最终放弃了无原则地放弃原有逻辑依附官方(最典型的如“眷族”这一称谓,这里由于其本身具有浓烈的克系文化底蕴,最终并没有改为官方所设定的“海嗣”。)比之官方设定的那个藏身于万顷波涛下拥有先进科技的高等阿戈尔文明,希望《神在看着你》能够带领您遨游千万年前古阿戈尔人的历史遗踪,以及亿兆年演化的真相。

  最后放一则安利:如果有并未读过《谜踪之国》的朋友喜欢《神在看着你》,那您也一定会喜欢《谜踪之国》。希望霸唱老师这篇至少我个人认为超越了其前著《鬼吹灯》的大作能够被更多人欣赏,谢谢!

  ——说书匠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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