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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曼的红字《他们的战争》(下)
廿月食堂 2021-02-11

(四) 煌大小姐想要我活下来

  给我约翰的头。
  ——王尔德《莎乐美》

  

  格里高利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雨水渗入绷带,伤口隐隐作痛。

  那不是绷带,他想起来了,是彼特罗从衣服上扯下的布条。他说过,这还不够。他说我需要消毒药剂,否则迟早会感染。营地里有药,但我离开了那里。

  伤口更疼了。雨滴落在嘴唇上。他回想起切尔诺伯格,那时的雨带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现在的雨什么味道都没有,只觉得冷。但皮肤却滚烫得很,我一定是发烧了,他想,头晕,恶心,牙齿打架,视野边缘微颤不断。塔鲁说这是脑震荡的副作用,不过以前发烧时也是同样的感觉。酸黄瓜,萨洛,再来一大口蜂蜜酒——彼特罗总说这些食物能治好发烧。可它们从没起过作用啊,哥哥。

  在下个路口,格里高利险些撞上另一个人。一位红发的斐迪亚女性,穿着整合运动的白袍。

  “一个整合运动。”她的语气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珍稀动物。

  “你不也是。”

  “现在还不是。”

  最好未来也别是,“那就滚远点。”

  她看着他手中的面具,“是我发送的讯息。”

  至少这不是陷阱,塔鲁还有救,“你应该在集合地点。”

  “我们都该在集合地点。我正在往那里赶,你呢,却在向反方向跑。难道是迷路了?”

  “你管不着。”

  他从她身边擦过,却被扯住手臂。她的手冷得像冰,“我能从你眼睛里看到火。”

  “是你的手太冷了。”格里高利甩开她,继续向前。

  “我知道怎么逃出这座城市。”她在他背后说,“我能带你离开这里。在这之后,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全新的整合运动。”

  “把你的整合运动留给别人吧,我用不上它了。”

  “那你用得上这个吗?”

  格里高利回过头。她的指间掂着一个金属小盒。是梅菲斯特的药剂,她什么时候拿走的?

  “还给我!”

  “为什么?”她不为所动,“我见过被这些药剂毒害的人:痛苦,扭曲,永无止境的噩梦。一个灵魂,在结晶化的躯壳中哀嚎。你难道想变成那样?”

  格里高利试图抢回注射器,她轻盈地闪过,“它不该留存于世。求助于疯狂的力量毫无意义,正是它们腐化了整合运动:你们本应反抗苦难,最终却成为苦难本身。”

  他妈的这人舌头是打结了吗?“别鬼扯,快还我!”

  “你要用它做什么?”

  “有人杀了我的兄弟。”

  她点点头,“所以你要用它来报仇。要知道你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你赢了——无论你战胜的是谁——你都无法尝到胜利的滋味,那时你将无法意识到自己是谁,或身处何方,而死者也不可能复活。即使如此,你也愿意?”

  “没有关系。”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因为他是我的兄弟。”

  她拇指抵着下巴, “我可以把药剂还给你……但我要一个东西作为交换。”

  她说得好像这药剂原本是她的东西一样,但格里高利还是答应了。

  她所要求的并不多。

《他们的战争》插画 - @79

  “放开我。”
  这是他第四次说这句话。和前三次一样,煌选择了无视。她更加用力地抓住医生的胳膊,撑起他一半的体重,“你确实该放开点脂肪了,以后多运动运动吧。”
  “我会拖累你们。”他坚持说,“放开我,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感觉我肠子都断了,告诉我是不是那样?我还能撑到医院吗?天啊,我还没娶老婆呢!四十多岁了还没老婆,祖宗一定会念叨我的。”
  煌看着医生苍白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的肚腩救了你。”她告诉他,“那把匕首没捅进去。它只划开了脂肪,但没有伤到内脏。”
  “真的?”
  “真的。所以放轻松,你暂时还见不到老祖宗呢。”
  “那我更不该减肥了,毕竟这身脂肪救了我的命。”他勉强笑了笑,“其他人……有多少人死在那里?”
  “三个。”扛着他另一边肩膀的佩洛给出了答案,“两个人被光头大个干掉,一个人心脏中了一枪。”
  “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照整合运动的指示去做,杀死穿黑雨披的人,或许他们就不会死了。但……我是个医生,我发过誓。我理应拯救生命,而不是夺走生命。”
  “你没有做错。”灰喉告诉他,“谁也无法保证那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
  “他们说的是事实吗?”医生又问,“是龙门处理了贫民窟的感染者,不是整合运动?”
  “是啊。”
  “我……我曾想过这种可能性,我甚至想象过这之后的事。那时我以为,我一定会感到生气,我一定会感到被龙门背叛,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让人们对魏彦吾口诛笔伐,我……”医生垂下头,“但现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个黑雨披说得没错,把真相公之于众毫无意义,只会让龙门变得更糟。我猜,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重建城市,弥补损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贫民窟的人们只是失踪了,总有一天能回来。”
  他叹了口气,“但我还是忘不掉我的爸妈。”
  “下雨了。”灰喉摊开手,看着手套被水痕润成深色,“省点体力吧,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之后没有人再说话,他们沉默地赶路。又过了十几分钟,煌停下脚步。她皱眉回看来时的路, “灰喉?”
  “我在。”
  “我累了,你来背他可以吗?”
  灰喉点了点头。煌放下医生,“你们抄个近路,从左边小道过去,再往北走十分钟,应该就能到市区了。”
  “你要做什么?”医生问。
  “总得有人结束这件事。”
  灰喉在离开前递给她一个通讯器,“这次可别再让伤口裂开了。”
  煌戴上耳机,用一声轻笑回应,“我尽量以和平方式解决。”
  他们离开后,煌卸下电锯,检查了它的状态。燃料已用掉大半,锯齿也有些被磨得光亮。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仅仅是握住拳头都能感到一阵酸麻。
  在所有她希望和平解决的理由中,这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煌转过头,深吸一口气。
  “出来吧。”
  应和她的呼唤,一个人从废墟中走出。他戴着整合运动的面具,手持长刀,腿上缠着黑布,白袍被血水染红。“是你干的。”两个眼洞朝向她的电锯,“你杀了彼特罗。”
  看来开枪的混蛋是他哥哥。记得他是叫……格里高利?煌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向无辜的人开枪,我只能那样做。”
  “是啊,你做得没错。”面具动了动,他是在笑?“他疯了,他罪有应得。但你本可以打晕他。你可以把他摔倒在地,用源石技艺吹飞他,打断他的手。你可以留他一命,但你没有。”
  他生气了,他在强词夺理,“他威胁到其他人的安危,我没有留手的余地。但你还有得选。放下武器吧,我可以带你去罗德岛。”
  面具下发出干涩的笑声,“你在两年前说过同样的话。”
  她想起来了,“我曾见过你们。”
  格里高利点点头,“在一座烂得不能再烂的小村。我们没跟你走。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们登上了罗德岛,现在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还不算太迟。”她坚持说,“跟我去罗德岛吧。在那里你能接受治疗,也能得到正经的工作。虽然需要一些审查,但不会刻意为难你。大家也不会因为你曾是整合运动而敌视你。”
  “你知道萨洛是什么吗?”他突然问。
  “不知道。”
  “你的确不会知道。”他缓缓拔刀。
  “动手吧。”他说,“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没有区别。”
  为什么我遇到的每个整合运动都这么固执?感染者和感染者战斗,感染者憎恨感染者,感染者杀死感染者……我已经受够了。“我会把你揍到生活不能自理,再带回罗德岛。”
  “这可说不好。”格里高利从口袋中摸出一个针筒,炫耀似地晃了晃。白色粉末在透明的液体中晃动,煌立刻猜到了它的本质。
  “……别用。”她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千万,不要。你不清楚它——”
  “我很清楚它是什么,也知道我会变成什么。”一道血泪从面具上滴落,“我只是想……要个结束。”
  她冲了过去。不能让他完成注射。把针筒捏碎在他的手心,粉末会同时感染两人,但不会立刻转化。罗德岛有疫苗。现在还没有,但总会有的,很快就会,所以不许停下。
  她抢到了。格里高利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她把针筒丢下,一脚踩碎。
  里面只有半管药。
  “我还没那么天真。”面具紧贴耳侧,悄声低语,“五分钟前我就完成了注射。”

  

  “彼特罗,格里高利,好久不见。”

  睁开眼时,格里高利感觉自己做了个漫长的梦。他闻到了烟味。那是老村长的烟斗,里面的烟丝每天都在换,但他从没见村长放下过烟斗。它是黏在他手上了,彼特罗曾这样调侃。

  彼特罗……

  他就坐在自己身边,八岁的他。双手抱膝,左右微晃,大张的双眼写满好奇。

  “又来听我讲故事了?呵,也不知我这糟老头的故事有哪吸引你们。那么今天就来讲——”

  不,不行。

  他拉起彼特罗,跑出村长的家。门外万里无云,阳光照着漫地积雪,寒光闪闪。

  “我们回家。”格里高利告诉他,“一起跑回去怎么样?先到家的人有萨洛吃!”

  “三,二,一,跑。”

  他朝着太阳飞奔。

  “跑啊,彼特罗,跑啊!”

  他跑过广袤的麦田,跑过澄澈的溪流,跑过哞哞叫着的牧群。

  他放声大笑,他是多么怀念这种感受啊。

  他前面是彼特罗的背影,他跑得好快。我得追上他。跑。跑。跑。

  他越过熟悉的篱笆。很快就要到家了,但还没追上彼特罗,就把萨洛让给他好了。

  他看到彼特罗站在家门前,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他没有开门,是在等自己吗?

  他抓住彼特罗的后肩,“追上你了!”

  他转过身,胸口被电锯挖开,血流如注。

  她被甩飞出去,后背撞上水泥墙,震落无数尘土。
  不该是这样的。煌睁开眼,看着曾是格里高利的怪物走近。源石刺穿他的外衣,表面覆满红黑的液体。只要撑到他流完血就行——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以致煌苦笑起来。宿主的生命大多短暂,但因此放松警惕的人只会死得更早。
  “回……家……“格里高利用力踏地,右手高举过头。煌向左一扭,长刀钉进耳边的墙面。我记得那把刀,她拔下它时想,是他哥哥的刀。铁刃上豁口遍布,握起来也不趁手。不过考虑到一个宿主正挡在她和她的电锯之间,煌也没什么挑剔的资格。
  “……跑啊。”格里高利接近了,一根源石从他的左手手心伸出,他用右手掰下,紧紧握住。
  “跑。跑。跑。”他重复着这个字,手中的剑胡乱劈砍着。煌后无退路,她勉强拨开前四下,第五次攻击时她横刀挡住。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刀刃从中间破裂,些许碎片划破煌的脸颊。源石刀锋没有迟疑。它向心口刺去。煌无路可退。
  她听见格里高利在笑。
  她开始臆想自己的走马灯会是什么样子,最后却发现自己只在思考:灰喉发现她倒在这里时会是什么表情。
  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刀尖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停滞下来。它没能刺穿心脏。格里高利喷出一声鼻息,听起来颇为疑惑;煌起初也不知道是什么救了她,直到她听见电流的噼啪声。
  是起搏器,它的外壳为煌挡下了致命一击。可露希尔不止一次强调过这玩意贵得要死,她还曾威胁说:如果起搏器出了问题,维修费要从她的工资里扣。看来以后只能多找找博士蹭饭了。
  但首先她得活到能报账的时候。格里高利奋力向前,把源石剑舞得越发狂乱。断裂的长刀难以应付,煌心生一计,故意向墙边凑去。他突刺而来,煌等到最后一刻才架开,源石剑直直刺进墙壁,半截剑刃没入水泥。格里高利恼怒地咕哝着,一手试图拔剑,另一手猛击墙面,一拳又一拳,像在发泄怒气的孩子。煌趁机后撤,正好看到他一拳砸穿水泥墙。
  “追。上……你了。”泥墙不堪重负地炸裂,上层的建筑随即崩塌,砖块和混凝土同时落下。煌花了半秒诅咒龙门的豆腐渣工程,赶在被活埋前逃了出去。
  格里高利没有这样做。煌回头时他正仰望破碎的天花板,紧接着就被无数碎片淹没。这足以杀死他吗?煌不知道。她摘下破损的起搏器,向电锯走去。雨水冲刷着身体,分外寒冷。那是雨吗?还是说——
  “下……雪。了。”

  

  “下雪了。”

  在乌萨斯,下雪并不是件稀罕的事。但这次不一样,格里高利告诉自己,这次不一样。

  “彼特罗,来玩雪吧?”

  他开始堆雪人。雪团又冷又硬,把他的手冻得红肿酸麻。他不得不歇息一会儿,但雪人只堆到膝盖。要是有把火暖暖身子该多好啊,格里高利想,但火会把雪融化。

  “对了,我们堆火焰猎手吧!”他大声说,“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他,只是不好意思说!”

  “兜帽,披风,钩爪……再来点边角料做火焰。哦,可别忘了飞刀!”

  他成功了。半小时后,一座纯白的雪人竖立在冰天雪地之中,面容威严,神色肃穆,左手紧贴腰侧的口袋,似乎随时会拔出飞刀,向恶人施以惩戒。

  他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彼特罗,你觉得这个火焰猎手怎么样?”

  他眨了眨眼,再次看向雪人。它开始流血。积雪被火焰烤灭,化作鲜血淌下,露出下面的真正面貌:一具由碎肉和器官拼凑成的巨人,原料取自无数死者的尸体。

  他张开双臂,看着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

  “是啊,这才是英雄。”

  “下……雪。了。”
  格里高利从废墟中走出。砖石的碎块插在他肩上,血液顺着伤口溅出。他的面具同样破裂了,露出半边脸庞——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脸的话。源石结晶覆盖着他的面部,塑成一张扭曲的笑脸。
  “来。玩……”他脚蹬瓦砾,“雪?”
  煌觉得自己被一头熊撞了。
  格里高利冲来时,她架起电锯防御,结果被撞得连连退却,脚后跟抵住后方的平房。被医生缝合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染红了衣袖。格里高利没有留给她喘息的时间,他用结晶化的手指抓挠着进攻,动作比起人更接近野兽。电锯挡下了大部分戳击,但格里高利的攻势愈发迅猛,在她身上留下数道血痕。
  “飞……”最后格里高利高高跃起,打算用下一击做出了结;煌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他滞空时释放气体爆炸。他果然退缩了,向后踉跄两步,失去了重心。顾不得浑身的疼痛,她把电锯猛力挥出。锯齿咬入格里高利的左肩,血色的源石和肉块一同散进雪雾,美得出奇。
  “这……火……”
  但还不够。伴随着刺耳的噪音,锯齿停了下来。格里高利右手按住电锯,把它从体内拉扯而出。他拽起仍在试图转动的链条,哼笑一声。
  “英雄。”
  他扯断了链条。
  “抓到……了。”

  

  “抓到你了!”

  他兴奋地叫喊,指向眼前的血肉雕像,“这才是你的真面貌!你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正义使者,说到底你只是个杀手,不比我们更高贵,也不比我们更强大。区别只在于:你成功了。所以你被人赞美,被人传颂……而我们只能被当成屠夫。”

  没有回应。

  “说话啊!反驳我!你不是会丢飞刀吗?我们有罪,朝我们丢啊!看看我们的灵魂能烧出什么颜色!”

  雕像自然无法开口。它从未真正活过。

  “你喜欢这个吗,彼特罗?他就和我们一模一样!”

  没有回应。

  “彼特罗……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死了。”这个声音完美无瑕。如雷鸣般洪亮,又如火焰般炽热,滚动着纯粹的愤怒。

  他被震慑得跪倒在地,难以置信地眯起双眼,凝视着那坨血肉。

  在他的无数次幻想中,火焰猎手的声音正是这样。

  “……你不是真的!”他大声说,却只暴露了声音的颤抖,“你不过是个传说,是个故事!”

  “只要时间足够长久,任何历史都可能变成传说。”雕像笑了一声,“我的名号源自虚伪,但我确实存在过。我曾见证帝国崛起,我曾与国王一同欢笑,我也曾为这个帝国焚烧腐朽的灵魂。我让他们在火焰中痛苦,在痛苦中忏悔。我用他们的忏悔淬炼恐惧,用恐惧带来秩序。但在秩序真正到来后,我却被指控为异端,暴君,亵渎者,被辱骂,被放逐,被暗杀。你说我成功了?我从未成功。他们消解了我的真相,给我强加火焰猎手的虚名,把我变成茶余饭后的笑谈,没有人会信以为真的传说。而王权更迭,帝国衰败……这绝不是我想见到的。但,我也从未失败。千百年间上演的一切无一不证明了我才是正确的。‘真相必须被知晓’,‘逝者不死,必将化为生者力量’……这些不过是后人强加于我的空话。最真实的训诫唯有一条,那就是人是最为卑鄙,最为下贱,最为傲慢又最为脆弱的动物,只有通过恐惧和惩戒才能实现秩序。任何不愿接受这条训诫的人不过是不敢承认,因为他们也是其中之一;或是太过短命,没能走到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魏就做得很好:比起义正言辞地让数万人去死,他选择杀死数百人来解决问题。你们认为这些手段不可告人,但我更愿意称之为高效,和真诚。”

  他沉默了。他知道火焰猎手不是真的,他早就知道。他用腐肉堆砌了火焰猎手的雕像,只是为了唾弃他,憎恨他,但……

  “彼特罗相信过你……他想成为你。”有泪从他的眼角淌下。

  “我该为此负责吗?”火焰猎手反问,“难道没有我,他就不会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找别的借口?难道没有我,他就不会去追寻其他偶像,被其他理念蛊惑?难道是我告诉他去低效地杀人,低效地试图证明所谓的真相?他甚至以为他是在模仿我,天真的孩子。如果他了解真正的我,哪怕只有一点,他就应该知道:知晓真相的人只会选择沉默。因为他们心里明白,真相与和平相比不值一提。”

  “……你根本不是火焰猎手。”

  “这世上从未有过火焰猎手。”雕像的声音带着愉悦,“但,你可以成为他。你已经见过我的海德拉,现在喊出我的真名。我会给予你所期望的一切。”

  她被打飞了。
  她的视野猛然抬高,余光依稀能瞥见平房的楼顶。如果没有肋骨处传来的剧痛,她可能已经晕厥过去了;但疼痛让她清醒,让她看见格里高利的身形在眼中不断放大,断裂的左臂如风筝般晃动。另一边是完全变成源石的右手,指尖锋利,形同鸟爪。
  “杀……手。”
  空气再次炸裂。煌借此调整方向,以毫厘之差避过利爪。两秒后她在屋顶上着陆,却感觉过了半个世纪。现在我该怎么战斗?她看着落到另一栋楼楼顶的格里高利,自嘲地笑了。换做是Logos,他或许能编织出繁复的咒语,把格里高利钉到地上;字面意义上武装到牙齿的Mechanist会从体内变出奇妙的武器,制服格里高利;她衷心希望迷迭香不要面对当下的情况,不过她也知道格里高利绝不是这只小猫的对手。
  但煌做不到。她的源石技艺不是那么方便的东西,既不能凭空生出黑杖,也无法把建筑捏得粉碎。一把电锯,这是她唯一能杀死格里高利的手段。但在链条被扯断的当下,它不比一根铁棍更有用。
  或许我只能拖延时间,直到他被源石彻底侵蚀死去。但那需要多久?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我能撑这么久吗?
  她撸起袖子,从伤口处抹了些血洒到链锯尖端。最后一次机会了。
  “不是……真的!”他咆哮着跨过两幢楼的间隙。一支箭插到他背上,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全都在源石晶簇上弹开。一个灰色的身影从他身后的楼房探头。
  “我回来了。”耳机里传来灰喉的声音,“其他人都已经——”
  “快走!”煌打断她。
  格里高利背过身,向灰喉的方向一跃而起。煌迅速加热脚底的空气,也向上跳去。这是个蠢主意,双腿被震得发麻,而且她还没来得及想怎么着陆就落地了,只得侧滚两圈,撞在一根水泥柱上才停下。这是座施工中的毛坯房,地上还能看见捆成束的钢管。
  格里高利向灰喉冲去。她试着后退,但不够快,格里高利离她只有咫尺之遥。
  煌抛出电锯。它撞到格里高利身侧,偏移了他的重心,利爪无害地从长弩上方擦过。等到灰喉又退两步,煌使用了源石技艺。以电锯上的血液为媒介,气体炸裂开来,摧毁了前半截锯刃,金属碎片嵌进宿主体内。
  格里高利哀嚎起来,煌趁机拉起灰喉,把她向后带离。她得告诉灰喉:你不该来的,你刚才差点死掉,快走吧。
  但煌说不出口。
  “他是哪种宿主?”灰喉问,“战士,还是掷骨手?”
  “你在说什么?”
  她白了煌一眼,“你没看过作战手册?”
  “那玩意比热动力学教材还厚欸。”
  灰喉叹了口气,“战士习惯近战,掷骨手会投掷源石。”
  “那他就是战士了。”
  话音未落,格里高利再次咆哮,抓起身上的源石结晶向她们投来。
  “半分钟前他还不会这招的!”煌一边带着灰喉闪避,一边为自己开脱。
  “现在他会了,难道还是跟我学的?”两人躲到水泥柱后,一把匕首被递到煌手中。
  “凑合着用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好。”灰喉朝宿主射出两箭,又缩回掩体。片刻后,源石碎片便如疾风骤雨般袭来。
  “他出现了多久?”为了盖过噪音,灰喉问得很大声。
  “大概十五分钟!”煌的回答同样大声。
  “你觉得他还能撑多久?”
  “越短越好!”这个答案着实没有营养。但煌说完后,源石的雨幕便停歇下来。她探出身体,发现格里高利正抓挠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呻吟。
  从他破碎的嘴唇中,煌听见三个字。
  “科西切。”

  

  一片火红。

  视线所及之处,万物化成燃烧的碎片。火焰穿透眼眶,钻入脑髓,蚀骨灼心。

  所以,这就是成为牧群的感觉了。九说牧群们是在做永无止境的噩梦,但她错了。我在烧,就和火焰猎手一样。彼特罗,你能看见吗?我成为火焰猎手了!

  他笑着伸出手。

  格里高利,普通农家的孩子,彼特罗的兄弟,整合运动无数杂兵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拥抱了火焰。

  他是一个儿子,看着父亲跪下,拉住领主的衣摆。他说求求你大人,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不要带走更多了。

  他是一个男孩,背对被带走的兄弟,攥紧双拳。他的兄弟很坚强,被带走时一句话都没说。

  他是一个少年,被踹倒在地。你这样做毫无意义,骏鹰俯视着他,这片土地属于我们,你的兄弟属于我们,你也属于我们。

  他是一个青年,被他的朋友紧紧盯着。他的朋友说,这片土地本不属于他们。

  他是一个斗士,与先前的朋友一同战斗,把奴隶从笼中解放。他被一个孩子拉住衣摆,他正好和他兄弟被带走时一样大。他摸了摸他的头和他的熊耳,他告诉他不用害怕,这片土地注定属于你们。

  他是一个军官,带领军队冲锋陷阵。他召唤火焰焚烧骏鹰的旗帜,挥动长剑砍下骏鹰的头颅。他浴血奋战,疲倦但也亢奋,大喊着他在未来将无数次默念的战吼。

  他喊:为了乌萨斯。

  他们赢下了战争,赢下了土地。他的朋友坐上王座,要他坐在离自己最接近的席位。

  他拒绝了。他是斐迪亚,乌萨斯的王宫里没有他的位置。

  他的拒绝另有原因。国王没有断绝骏鹰的血脉,只是把孩子驱赶出境。数年后,叛乱四起。假意臣服的贵族纷纷倒戈,他们之前怎么向他谄媚,现在就怎么向新生的骏鹰谄媚。你要记住,老朋友,他离开首都时告诉国王,我是在为你的软弱收尾。

  他与自己的兄弟重逢,他成了缸中的一块腐肉。

  他烧了他,烧了送来他的信使,烧了他的主人——那只骏鹰竟敢宣称他不过是他的奴隶。他让他的惨叫响彻叛军的营地。

  他死后第二天,那些叛军投降了。他从火焰中看到了更多:屈服,恐惧,正义,和秩序。

  他开始烧人。这很高效。烧死一个人,十个人投降。烧死十个人,一百人投降。烧死一座村庄,一座城市投降。他甚至好心到让部下捡回用投石机丢入城中的焦黑尸骸,埋回他们原本居住的地方。

  他烧了更多人。被绑在火刑架上的领主痛哭流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我们明明投降了。

  他看着领主燃烧。他已投降过三次:第一次对乌萨斯,第二次对骏鹰,第三次又是对乌萨斯。不会有第四次了,他必须被惩罚。

  他一路进军,沿路留下无数被再次征服的子民,他们温顺而沉默,忠诚而驯服。

  他们爱乌萨斯。

  他们本应如此。

  他们为他留下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火焰猎手的故事。

  尖啸席卷而来。
  煌立刻捂住耳朵,但声音仍如针尖般刺穿耳膜。那尖叫仿佛提取了一个人毕生经历的全部痛苦,再在一瞬间释放;她痛苦地眯起眼,看到无数源石荆棘从宿主背后长出。其中一根向后紧缩,像是蓄势待发的长鞭。
  下一刻,水泥柱从中间破开,碎成无数粉末。煌把灰喉推到一边,用匕首挡住荆棘。这一下纯粹是运气使然,她的眼睛几乎没能捕捉到进攻的轨迹。
  更多荆棘破空袭来,煌放弃了硬碰硬的念头,向其他柱子寻求庇护。粗大的石柱有成人的臂展那么宽,源石荆棘撕过时却像薄纸一样脆弱。但煌也不打算支撑太久,她撤到大楼边缘,灰喉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现在怎么办?”她问。燕子啊,你这不是知道答案了吗?
  “我们跳!”
  煌搂住灰喉,一跃而下。
  坠落没有持续太久。煌在接近地面时用气流缓冲,让两人安然落地。她把灰喉放下时,燕子还攥着她的衣领。她攥得有些太紧了,煌感到呼吸困难。
  “唔,抱歉。”灰喉松开手,低下头为弩箭上弦。与此同时格里高利从高楼边现身,细长的荆棘在他身边舞动,就像蜘蛛的腿脚。他用荆棘拉住墙壁,把自己弹射出来,落地时踏碎了工地的警示牌。雾气从他口中喷出,嘶嘶作响。
  他被建筑活埋过。他被电锯切断过右手。他被弩箭射中过。他被气体爆炸伤过。他的体内还留着锯齿的碎片。
  可他就是不死。他就是不死。真奇怪,我半小时前还想救他,现在只希望他早点死。
  格里高利再次咆哮,向前一步;但随后他就踉跄了一下,几根荆棘脱离了后背,化成碎片落下。
  “不……”他摇着头,“刺……猬?”

  

  他听见了歌声。

  沉睡吧,沉睡吧♪

  刺猬玩偶与小熊们……

  此刻,在百里之外的切尔诺伯格,有一位整合运动的干部步入石棺,走向他命定的结局。与此同时宿主的力量也将被收回,集中到切尔诺伯格的地下深坑,制造最后一次的狂乱和亵渎。

  格里高利不知道这些。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他怎么能知道呢?

  他只听得到两个声音。

  “我听说那件事了,伊诺。你做得很好。”

  你在说什么?

  “那个帮罗德岛干员求情的人,你没有处死他。”

  别提了,萨沙。一想到那小鬼的脸我就恶心。罗德岛可是我们的敌人啊,他怎么能帮敌人求情呢?我就该把他当众处死,警示其他想和敌人妥协的蠢蛋,杀鸡儆猴,一了百了。

  “但你既没有烧死他,也没有把他转化成宿主。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在一开始,我的确是想杀死他的。这小鬼又丑又吵,身上还有臭洋葱的味道,把他变成宿主都算是便宜他了!但是……

  “但是?”

  另一个家伙搅局了。那人和他一样丑,说他愿意替代小鬼做宿主。

  “所以,你是把那另一个家伙变成宿主了吗?”

  也没有。我觉得那家伙很奇怪。他明明知道宿主是什么。这……不合理。他难道不怕死吗?

  “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就算是嘴上反复说不怕死不怕死的人,临死前也会泪流满面,甚至魂不守舍。因为人就是这么自私的动物,说到底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那他又为何会那样说?他为什么会愿意做替死鬼?我不明白……如果他成了宿主,我就能明白吗?但我很害怕,我怕他会反过来改变我。

  “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对他很重要吧,重要到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

  但你刚才不是说,人只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人也是有另外一面的。为了重要的人或事,人会不惜付出生命。父亲对孩子,丈夫对妻子……还有,哥哥对弟弟。”

  唔……你说得太复杂,我有点听不懂。一会儿说人自私,一会儿又说人会为了其他事去死。这不是矛盾的吗?

  “其实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不过我可以保证,如果是为了让伊诺活下来,我是愿意去死的。”

  不行!萨沙不能死!

  “只是做个假设而已。放心吧,塔露拉不会让我们走到那步的。但……一旦到了那一步,如果在我们两人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

  “毫不犹豫。”
   格里高利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更多源石荆棘从体表长出,又剥落在地。他在衰落,原本维持他形态的力量正在被迅速抽离,他撑不了多久了。
  他蹒跚着走来,荆棘在身边舞动,如同摇曳的火苗。他还留有余力,足够展开最后一次攻势。
  煌捡起一块长方形的钢板。
  “灰喉。”她低声呼唤。
  “我在。”
  “谢谢你能回来。”
  煌攥紧匕首,把钢板护在身前,向前冲去。


  “醒醒,格里高利,我们该走了。”

  我不是格里高利。我是梅菲斯特,我是科西切,我是海德拉,我是塔露拉,我是火焰猎手。

  “你有这么多名字,可我只有一个:彼特罗。”

  你已经死了。所以闭嘴。

  “抓住我的手,我要带你去看些东西。”

  我还没睡够,你别管我!

  “走吧。”

  他被拖拽着前行,穿过幽黑的小径。路的尽头,一道狭窄的光芒逐渐放大,直到他眼里只剩白芒一片。他闭上眼。

  “睁开眼,格里高利。”

  我……不想……

  “天就快亮了,你不想看日出吗?”

  荆棘袭来。原本能砸破水泥柱的攻击,此时却只能在钢板上砸出微小的凹陷。但煌也已筋疲力尽,每次冲击都会震破她肩上的一道伤口。
  ACE羡慕过我。他说他受够了保护这保护那的感觉,他说他很想放下厚重的盾牌,拿起我的电锯,好好战斗一次。
  他到死都没能实现这个梦想。那个曾想痛痛快快干一架的大叔,最后还是带着他的盾牌踏入战场,傲然面对暴君的火焰。
  煌大笑起来,她加快了速度。
  ACE,现在轮到我学你了。

  格里高利睁开眼。他看到一个晶石缠身的怪物,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前行,无数荆棘刺破皮肤,向另一边袭去。另一边是个漂亮的黑发姐姐,浑身流血,提着盾牌,咬牙前行。

  怪物看到了我。它一定看到了。不,别吃我,我只个孩子,没什么肉,也别吃彼特罗,他萨洛吃太多,肯定齁咸齁咸的——

  怪物停下了,俯视着他。它的眼睛。它好……熟悉。

  我认识它。

  我……那是,我……

  “那不是你。”彼特罗同样仰望着它,“它不再是任何人了。那只是个空壳。可以是梅菲斯特,可以是科西切,可以是海德拉,可以是塔露拉,可以是火焰猎手……但那不是你。”

  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已经死了。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有多后悔,你都不可能回来。

  彼特罗侧过头,现在他也变成我了,“但现在还来得及,你要做我没能做到的事。”

  我已经做到了,我成了火焰猎手,我要为你复仇,我要证明——

  “你要学会放下。”我对我说。

  天亮了。

  

  天亮了。  

  

  

(五) 末日的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空? 可以来聊天吗?

  从现在到那个时刻来临时,我深知我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价值。从我放弃杀人那一刻起,我已自我宣判了永远的流放。该由别人来创造历史了。
  ——加缪《鼠疫》

  煌放下钢板,双手撑膝。水雾从周身升起,融化了飘散的雪花。
  我需要呼吸。她喘着气想,可我已经在呼吸了。我还活着,我还能呼吸。这意味着……
  战斗结束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尊源石塑成的雕像,被定格在人能想象出的最狰狞的姿态。他全身长满尖刺,脸上覆着源石,下面是一团扭曲模糊的血肉,牙齿被红色的晶簇挤压得错位,曾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小孔,仍在向外流淌血泪。
  他一动不动。我还没把匕首送进他的心脏,是他自己停下了动作。
  “他是……死了吗?”灰喉问。
  “我不知道。”煌退了两步,感到一阵晕眩,“但我希望,他不会再——”在她说完之前,灰喉就撑起她的肩。
  “都已经结束了吧?”
  “嗯,都结束了。”煌最后瞥了一眼曾是格里高利的宿主雕像。她小心翼翼地挪回重心,却被灰喉戳了一下腰。
  “别闹,我扶你去市区。”
  “多谢了。”
  初升的太阳划破云层,照亮了缓缓前行的两人。阳光很暖,虽然不比夏天的烈日,但刚刚好。煌回过头,看到阴影把格里高利斜切成两半,一半光亮,一半晦暗。
  他真的死了。他会伫立在这里,直到时间的尽头。
  不,他不会的。移动城市寸土寸金,这片区域迟早会被重建。到了那时,会有人发现他吗?会有人惊愕于他骇人的形象,一锤把他砸得粉碎吗?会有人踏足这片狼藉的废墟,猜测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吗?会有人下到肮脏的坑洞,去目睹他们不敢面对的真相吗?
  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想。他死了,那些仇恨和疯狂也一起死了,就只是这样了。
  “对了,灰喉。你知道我一开始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吗?”
  黎博利放缓脚步,“你想做的事,已经有人替你做了。”
  “……呵,是啊。”
  真相就是真相。即使经由错误之口说出,即使听者选择沉默,真相仍是真相。
  “但我还没放弃呢!”煌仰起头,“总有一天我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我保留这份权利。只不过……不是今天,不是在这里。”
  灰喉的耳羽轻轻颤动。
  “那个胖医生给了我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白布,缓缓展开。最后,一把手术刀露了出来,刀锋反射着晨光。
  一把没有断裂的手术刀。
  “他说:矿石病才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他不想再束手旁观了。”灰喉说得很快。煌一开始以为她是在笑,直到她眨了眨眼,“他不想再无动于衷,不想再麻痹自己,不想再等到亲近的人死去再后悔……他说,他要加入罗德岛。”
  煌把手臂收拢了一些,环住灰喉的肩,“我想,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好消息。”
  “第一个是什么?”
  她的手擦过灰喉的眼角,“我们活下来了。”

 

  在地下呆了太久,塔鲁发现自己难以直视光亮。

  伴着滑轮摩擦的声响,钢制闸门缓缓拉开。初晨的阳光倾泻而下,照亮台阶上漂浮的灰尘。

  “我们到了。”九的声音依然平静。她扶着门沿侧身回望,“你不走吗?”

  塔鲁环顾着坑洞,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然后踏上台阶。

  门外的世界寒光闪闪。薄霜覆盖了草地,树枝上挂着冰锥。白雾从他的鼻尖涌出,随着每次呼吸蒸腾而起。

  他不记得龙门有这么冷。

  草地上刻着两道辙痕,是龙门移动时留下的痕迹,它还在向北行驶。不一会儿,移动城市的阴影从塔鲁头顶离去,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逃出了这座城市。

  她坐在一根树桩上等着他。在阳光下,她的五官仍模糊难辨,仿佛隔绝着一层面纱。她是个谜,塔鲁想。他不知她是谁,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中找到一条出路,或是出于什么目的指引他离开。

  “在所有人中,只有你回应了我的讯息。”她告诉他,“其他人要么有自己的办法,要么就是死在了龙门。”

  恐怕后者居多,“你到底是谁?”

  “九。曾经是龙门人,现在是感染者。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塔鲁生硬地回答,“随便找个地方,随便活下去……只要还有地方能容得下感染者,就行。”

  “那么,你不能向东走。那里的人憎恨我们。”九顿了一下,“但向西走同样不明智,那里的人会把感染者吊死。”

  塔鲁觉得她话里有话,“你呢?你打算做什么?”

  “去切尔诺伯格,加入整合运动。”

  他哑然失笑,“你认真的?”

  “如果我是在开玩笑,我会确保你听得出来。”

  “那你就是瞎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整合运动早就完蛋了。”

  “你不是要加入整合运动。”塔鲁喃喃道,“你是要重建它。”

  “一个全新的整合运动,不再受暴君或阴谋家的摆布,只为感染者的权利而战。”

  “……你还是想战斗。”

  “因为这是得到公义的唯一方式。罗德岛以为他们能通过温和方式改善感染者的境遇,他们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失败的。只要矿石病仍存在于世,感染者就永远会被恐惧,被歧视。”

  九看向塔鲁。她是想邀请我吗?他在另一根木桩上坐下,过了很久才开口,“迪科斯彻是个财迷。他总是在攒钱,也总有很多人向他借钱。那家伙甚至开高利贷。我很鄙视他。”

  九静静聆听,没有打断也没有提问。

  “后来我才知道,那家伙一直在把钱寄给乌萨斯北边的小镇,那里收养了不少矿场出生的孩子,他从没忘记过他们。”塔鲁笑了笑,“现在他死了,还有谁会记得那些孩子?”

  “秃子……是个混蛋。”他继续讲述,“他疯了。在我认识他之前就疯了,就和整个整合运动一样;但到了最后,他却成了我们中最清醒的那个。他说得对,这场战争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彼特罗总是在逞英雄。他有个叫格里高利的弟弟。他总是在嘲弄他,讽刺他,但也愿为他付出生命。他还说格里高利是个做梦的蠢蛋,结果他才是做梦的那个。他一直坚信整合运动仍是正义的,仍是感染者的救赎,仍值得我们为之而战,为之而死……他的确那样做了,可能是出于愧疚。直到最后我才知道,是他把矿石病传染给了格里高利,他从未原谅过自己。”

  “格里高利是我唯一可称为朋友的人。”他眨了眨眼,“他很早就洞察了整合运动的本质。他知道我们注定只是破坏者,而不是所谓的解放者。但在彼特罗死后,他毫不犹豫地去复仇。我没有阻止他。我该阻止的,但我做不到。他大概是死了吧。说来奇怪,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所有这些人……我从没喜欢过他们。”塔鲁深吸一口气。冷风灌入肺叶,微微作痛,“但他们本应得到更好的结局,而不是烂在这座该死的城市。这场战争毒害了他们,毒害了我们,毒害了所有人。黑雨披,罗德岛,整合运动……全都一个样。”

  “我能保证这种事不再发生。”九说,“我能保证。再也不会有无意义的牺牲。”

  “不可能的。”塔鲁说,“即使塔露拉没有发疯,结果也不会改变。我现在想明白了,这就是他妈的战争。有人流血,有人去死,有人裤子里装满屎去死。为了做梦死掉,为了报仇死掉,为了扬名立万死掉,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会死,而我们习以为常。”

  “但历史正是建立在这种习以为常之上。因为人是最为懒惰,最为自私,最为无知又最为胆怯的动物,每次改变都必然伴随流血的斗争。是血与火铸就了现在的我们。”

  “你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塔露拉了。”

  “不对。”他听到九在笑,“是塔露拉听起来像我。”

  “也许你是对的。总得有人说:杀死几百人来拯救上万人是正确的,杀死普通人来拯救感染者是正确的,杀死感染者来拯救普通人是正确的——我也曾是其中之一。但……我只是不再能习以为常了。”

  九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我可能见过你所说的格里高利。”

  “乌萨斯族,黑脸,瘦得跟竹竿一样,腿上有伤?”

  她点点头,“我也没有阻止他。”

  “你说过不会再有无意义的牺牲。”

  “即使我在那里制止,未来他还是会走上同样的道路。但至少,我为他做了一件事。”她站起身,从口袋中掏出两个黑铁铭牌。是彼特罗和格里高利的,“我希望——”

  “不要。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你想提醒我他们的死,想唤起我的愤怒,让我加入到你的整合运动。这不会有用。一旦再次踏入战争,我就会杀死另一个格里高利,或被另一个格里高利杀死——这是唯一的结果。”

  “我只是觉得,它们该留在你身边。”

  塔鲁摩挲着冰冷的铁块。由同一块铁矿捶打出的两块铭牌,在兄弟俩死后终于重聚。

  “这不是为了战争。”九告诉他。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铭记。”

 


  

     

(六) 没有整合运动的无聊世界

  罗夏日记,1985年10月12日。
  今晚,一个笑匠死在纽约。
  ——阿兰.摩尔《守望者》

  

  所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四个整合运动想逃出龙门,却因其中一人的暴戾,其中一人的偏执,其中一人的天真,和其中一人的不作为,变成了一场悲惨的闹剧。就只是这样的故事。

  事到如今也该承认了,这篇故事——或者纪实——的作者就是塔鲁,那个没能阻止彼特罗陷入癫狂,没能阻止格里高利去复仇,没能加入新的整合运动,却苟活至今的感染者。

  我还有一件事没讲完,是关于秃子的。在逃出龙门之后,我花了些时间去调查了他的过去。就结果来说,并无意义。但我还是想把它记录下来,就当是个警示。

  想象一下。

  想象你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生都没离开过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某一天,征兵的来了。他看上了你,因为你个子最大,长得最凶。他说:跟我走。你能成为史诗的一员,建立不朽的功勋。

  你跟他走了。倒不是因为他许诺的东西,而是因为不跟他走就得挨鞭子。

  于是,你上了战场。第一次战斗时你就被火炮声吓到,尿了裤子。其他人纷纷嘲笑你,说你明明个子最大,胆子却最小,你这种人一辈子都别想升官,别想当大将军。

  但你活了下来。

  那些曾嘲笑你的人成了你的战友。他们叫你秃子,因为你确实没几根头发;他们给你灌酒,因为你醉酒的样子特别滑稽。你们一同战斗,一同受伤,一同为死去的人哀悼,庆幸自己至少还能活到明天。

  久而久之,你成了合格的士兵。你学会了麻木,学会了勇敢。听到火炮声时你不再会尿裤子了。但你开始知道,人死后是会尿裤子的,还会把屎拉一地。

  一次又一次,战友死去,而你独活。你从尸堆中取走他们的狗牌,带在身上。你想,至少等我做了大将军,我会让他们一起见证。

  几年后,战争结束了,你们赢了。你说我杀过人,我建过功,我流过血,我要做大将军。死去的兄弟们还在看着我呢。

  你被赶走了。那些大人物说,我们赢了,不需要你了。这场战争叫四皇之战,没有你这种小兵的位置。

  想象一下,到了那时你会成为什么。

  我讨厌秃子。他是个神憎鬼恶的疯子,但我能理解他。我明白是什么把他变成了那样。

  这就是我写下这篇故事的目的。

  切尔诺伯格事件结束后,罗德岛为牺牲的干员树立了纪念碑。我从电视上看到过。十米高的纪念碑。四十三位干员,名字都被刻在大理石上,确保他们被世人永远铭记。还有一种叫“霜星”的药,大概也是为了纪念那位奋战到最后的干部。她是作为一位罗德岛的干员死去的。

  但没有人会记得我们。

  没有人会记得,贪财鬼迪科斯彻给乌萨斯的孩子们寄钱,没有人会记得,彼特罗曾想把龙门的真相公之于众,没有人会记得,一向消极的格里高利会为他死去的哥哥复仇,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没有人会记得,那两个想成为英雄的孩子,那两个本来能成为罗德岛干员的孩子,竟成了整合运动的暴徒。

  你们为什么要记住呢?我们只不过是帮默默无闻的失败者,注定要被历史遗忘。我理解你们的想法,否定我们,唾弃我们,指责我们的暴行……你们应该这么做,我都能理解。

  但也请记住我们。然后去思考,是什么把我们变成了这样。

  不要再重复我们的错误了。

  西摩正在飞奔。
  一把飞刀擦过耳畔,钉入墙壁时握柄仍在颤动。一把飞刀,如果情势不这么紧急,他也许会发笑:怎么会有人用飞刀做武器?
  但他不敢那么做。他甚至没有机会转头回看,以确认紧追不舍的究竟是谁。整合运动,狂暴的感染者,是来杀他的。他早就知道。
  西摩再次加快步伐。他转过一个拐角,推倒空置的油桶,它们封堵过道,阻碍了整合运动的追赶——至少他期望如此。
  一支弩箭射中他的后背,他跌倒在地,转身时只来得及看见两把砍刀落下,切断他的手臂。
  然后,屏幕上出现红色的“YOU DIED”。
  “这游戏烂透了。”西摩恼怒地嘟囔着,关闭了游戏。他本想骂“该死的感染者”,但最近几年,“感染者”这个词太不正确了,现在只能叫他们“有源石技艺天赋的人”。
  “您在玩什么?”提问的是朗贝尔,他的后辈。一个年轻记者,说起话来总是毕恭毕敬。西摩不喜欢他。
  “你有什么事?”西摩反问。
  “您还记得我们楼底下那个酒馆吗?它的老板昨天自杀了。”
  “科塔尔对吧,那个有源石技艺天赋的人。然后呢?难道我们该送个花圈过去?那从你的工资里扣。”
  “在帮忙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了这个。”朗贝尔递出一个黑封面的本子,“或许可以作为报道的素材。”
  西摩接过本子,一目十行地看完,“所以……这个我们以为的‘科塔尔先生’,其实是个叫塔鲁的前整合运动?”
  “是的。”朗贝尔站得笔直,两眼发亮,“报道他吧,他的故事可以还原整合运动的真实——”
  西摩把本子撕成两半,丢进垃圾桶。
  朗贝尔愣住了,西摩觉得他现在顺眼多了。
  “您该读读的。”半晌他才挤出这句话。
  “没人会在乎整合运动的破事了,小子。这帮恐怖分子在十几年前就完蛋啦,不会有人想知道其中一个小兵在想些什么的。现在他们唯一的用处……”他指了指之前打开的游戏,“就是这个:出现在电影或游戏里的反派。我们得报道些更有热度,更能抓人眼球的东西。”
  “您有吗?”朗贝尔问。他不服,西摩看得出来。
  “当然有。比如说,我们可以采访罗德岛的干员。”
  “我们能和罗德岛搭上关系吗?”
  “当然不能。”蠢货,这就是为什么我是资深记者,而你只是个小屁孩,“但我们可以假装采访过一个叫‘赛伯鲁斯先生’的罗德岛的干员,再来句让人印象深刻的开头,这样报纸才卖得出去。”
  西摩反复按动圆珠笔的笔帽,“我有灵感了,就这么开头吧:'我亲眼所见。阿米娅杀死摄政王的那天,我就在现场……'”
  窗外阳光正盛。


(完)(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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