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笔/喵傲天
封面/EtherealBlue
文稿/喵傲天 妖书鬼话
漫画/喵傲天 十月夜幕 Rhenium
人性是一种无用的激情,但自我是神性的自由。
幽灵鲨干员会在能看见星星的夜晚格外平静。
在PRTS的记录中分析出这个结论后,凯尔希医生便会在每个天气平和的晚上为对方打开病房的天窗。罗德岛顶层的构造是复合的滑动板块,起落板从力场装置的两旁褪去,顶楼的疗养室和玻璃房花园被支起,像是少女编起发尾。幽灵鲨被拘束在夜幕中倾泻银河的尽头,钢铁舰搭建了舞台,她偶尔会在群星的色彩里清唱。
去年严冬时节大地落雪,隔着几层玻璃窗构建的晕影,凯尔希看见她的眼睛和星光重叠,原野如波涛般涌动。那是倒映着的倾泻银河,神秘的,静谧的,知性交织自然和神性的美丽。
推门进去的时候,严寒夜景和星辉清冷一并坠落,温差驱散了乏味,屋里的氛围比过去的乌萨斯更令凯尔希回味。
幽灵鲨干员正对着静静落雪的窗外原野,坐在床上悄无声息。夜间的橙色暖灯尚不能占据疗养室的每一处角落,她却孤独一人被光线包围,置身于这惊人比例的空间之中。
“凯尔希医生,凯尔希医生,请握住我的手。”
她呢喃着,转过头来,凯尔希看见她朱红的眼睛,她在看远在自己身后的自己。那时凯尔希没有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她坐在病床的另一端,看向幽灵鲨先前遥望的原野。夜色深沉,山峦层次不清,垂在星野边际。
“凯尔希医生,你见过燃烧的金殿么?”
这是如同叹惋一样虚无的嗓音。
凯尔希想起了过去的一位病人,他曾经执着的追求美学。
见过,一个跛脚的人在火光里起舞。
过去经手的病人来了又离开,这份探望是任性到不在乎问题的结果。
“凯尔希勋爵,你听过陛下最爱的歌剧么?”
这是中气十足的自满怀往。
听过,一部理发师的交响与婚礼。
那部剧首映的时候他们都在陛下身旁,如今去过那个剧场的人都已经远去,她生命中的过客们此时来来去去,幽灵鲨替他们每一个人带来问候。
“凯尔希老师,你读过那童话书的结尾么?”
这是质朴而悦耳的好奇呢喃。
凯尔希回忆起了那个孩子的脸,源石感染带来的呼吸系统衰竭告别了小王子的星球。
读过,七层纱之舞的最后她亲吻了爱人的头颅……
于是凯尔希讲起了另外一个故事,如果有如果,她希望当初选择的是另一本书。
……
“凯尔希,你看我们卡兹戴尔的土地上如今生长出花朵了么?”
这是亲密友人放不下的挂念。
凯尔希望着幽灵鲨在窗玻璃上映出的脸,星与灯同幽灵鲨的眼睛重叠,视野雾气迷蒙中变得的确有几分像她。
看过了,殿下,现在卡兹戴尔的土地上长满了罂粟花,这是良好的经济作物,哥伦比亚人向萨卡兹们许诺……
凯尔希活过很多年岁了,生活教会了她很多种生存之道,璞玉雕琢几笔后摔得粉碎,而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把碎玉看得美丽。没有必要再去拾起,散落了望似滚珠,拾起会发现已是水银,“凝重荒暴能让人从头裂开到脚,剥掉了一身的皮。”
……抱歉,我有点失态。
待到凯尔希回过神来时,已经有几位故人来了又离去了。
……
凯尔希就这样和幽灵鲨干员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这世界上有太多秘密,属于幽灵鲨干员的秘密不知道藏在大地的哪一个角落里。
“智慧是人类对自然犯下的一种罪行,赎罪是放弃自我主体而回归于盲目。现实主义者注定走向虚无,理想主义者注定接受痛苦。”
凯尔希想起了一些偏僻的莱塔尼亚哲学。
那个冬夜凯尔希就坐在她身边,雪从天窗里飘下来,沾在花瓶和地板上。她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脆弱的时候,待在幽灵鲨干员的身边很充实,所有的朋友们都回来看你。
可就算这样,她也未曾听幽灵鲨干员本人聊过什么。
她在安静下来的时候,永远这样千变万化,世界上所有生命的魂灵都从她这里流过。凯尔希对此有几套理论和假设,都是无法佐证的臆想。
解开秘密的钥匙,此时大概还在大地上流浪。
凯尔希当时坐在病床的另一头,我可以陪她一直等下去,凯尔希想。
锯齿切开眷族的躯体,黑红色的体液残肢洒向地面,给沙滩铺上了一层血肉织成的毯子。眷族的骨质节肢刺入左腹,幽灵鲨表情像是早已习惯般冷漠,她无视了自己的伤势,顺着节肢靠近了那个怪物,将电锯的锯齿凑近对方细长的脖颈,用力按下扳机——肉斩骨断。
幽灵鲨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这只眷族太过特殊与强大,那镰刀一般的节肢让她久违的想起了一位故人——格曼。那是曾经教会的英雄,当幽灵鲨意识到眷族与格曼的相似之处时,她也隐约明白了如何结束这段噩梦。
她必须杀死她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迎来新一轮朝阳的升起。
这一切要从斯卡蒂决定成为猎人说起。
“若你理解黑暗,它就会抓住你。它临到你头上,就像夜晚有蓝色的影子和闪烁的无数星星。当你开始理解黑暗,沉默与和平就会来到你头上。只有那不理解黑暗的人才会恐惧夜晚。通过理解你内在的黑暗、夜晚、玄秘,你才会变得简单。你准备像其他人一样入睡千年。你睡进千年的怀抱里,你回荡着圣歌,当你在坟墓里做着那几千年的梦时,寂静和蓝色的夜晚正在你面前展开。那才是孕育了一切的地方,你们在她身边成长,你们最初的信仰,在漫长的岁月中你们仰仗她的慈悲存活。最终你们厌倦了,举起了刀剑,相互杀戮。你们建立教会,教会抹去历史,历史掩盖真相,空荡荡的教堂里只有用泥土塑造的虚伪雕像……”
疯子带着枷锁被神职人员压上囚车,他的话实在是太多且难以入耳,以至于以谦逊与温和著称的神父都皱起了眉,猎人们自然也不会和他客气,他们用布塞住了他的嘴,投去饱含威胁意味的目光,总算是终止了他那亵渎的言论。
当他们准备离去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领头猎人的大衣,那件大衣有些老旧,有些地方甚至沾上了洗不掉的血污,尽管衣服的主人已经很努力地保持整洁。与之产生鲜明对比的是那只手,它属于一位少女,此刻正紧紧地拽着大衣的一角,岁月还未给指尖染上痕迹,从事渔业会带来的伤痕在她的手上都没有出现,白皙漂亮得有些过分。如果不是身上散发着被海风浸透的清新味道,少女简直不像一个阿戈尔人。
猎人领队回过头,有些疑惑地发问:“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教堂吗?”
“我想当猎人。”少女抬起头,用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和他对视。
她的眼睛是剔透的红色,干净得像是被暴雨洗过的天空一样,是和教会的那位圣女一样的颜色。
“格曼,普通人是成不了猎人的,和那个小姑娘解释清楚让她走吧。”
身后的同伴催促着自己离开,格曼却在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的气质就像是海一样,试探性向她投去威慑的眼神,却在接触到的瞬间无声地融解了。格曼像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绊住了脚,那种感觉像极了教会经典所说的命运。
他从未相信过命运。
“你想成为猎人?”
她点点头,迎着格曼的目光,没有后退半步。
“把剑拿上来让她试试。”格曼向身旁的那些同僚示意,一个长条形的黑色物体很快就从后备箱里取了出来,包裹在上面的布匹被取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要说那是剑,那也太大了。
巨大,宽厚,而且很粗糙,那简直是块铁。
格曼对少女提出要求:“举起这把剑,向我证明你有成为猎人的资质。”
少女一步步向那把剑走去,白皙的右手握上了剑柄,她只用了右手。一旁的猎人已经开始摇起头,他们觉得那是一次徒劳的尝试。
直到剑风刮起了他们的大衣,布匹因为气流而猎猎作响,大剑在对方的手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哪怕对于阿戈尔人,甚至对于用圣血强化过自身的猎人们来说,那把剑也过于沉重。他们呆滞住了,讥讽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场面有些尴尬,只有格曼微笑着,眼神像是找到了猎物。
“你叫什么名字?”格曼向少女询问她的名字。
“斯卡蒂,我叫斯卡蒂。”斯卡蒂把玩着未开锋的巨剑,漫不经心地向格曼回答。
来自渔村的少女斯卡蒂在她16岁生日的那天被猎人们带去了教会,她和一个人约好了。
她向来是一个守约的人。
在尖顶的教堂下,斯卡蒂踏上地毯,光与尘萦绕在她的身侧。正前方的雕像前跪坐着一位年轻的修女,摇曳的烛火模糊了她的面容,让她和雕像一样显得神圣而缥缈。修女似乎刚结束完一段祈祷,顺着脚步声回头一瞥,将来客的身影倒映在眼底,仅属于那个年纪的美好笑容在她脸上绽放。清丽而不可方物的容颜,因为这一瞥一笑有了烟火气。
“你怎么来教堂了?”修女的眉眼间满是喜悦,如果不是在教堂大厅内,她定会抛下矜持给斯卡蒂一个拥抱,就像是那些……
“我是来成为猎人的。”
猎人?
瞬间,修女感觉自己的脚变的沉重了,她压住那些心中泛起的思绪,颤抖地向对方询问:“你,认真的吗?”
斯卡蒂安静地望着面前的友人,将她脸上,动作上的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从最初的震惊,到恐惧,最后只剩下担忧。和怪物战斗,有极高的伤残风险,艰苦的训练……她在清楚地了解这些之后选择了接受,她不懂对方到底在担忧些什么。
“我考虑过很久,你和我说过的那些危险我都知道。”斯卡蒂试图让对方安心下来,语气坚定而自信,“但是,我就是为此而选择成为猎人的,”
修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眼神有些犹豫。
“好了,你不用再劝我了。”斯卡蒂伸手制止了对方,她沐浴在阳光下,年轻的修女则笼罩着穹顶的阴影里,光与暗的界限如此清晰,就像是横在两人之间的沟壑。
“我们约定好的,不是吗?”
修女没有再说什么,她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堵死了。所幸沉默没有维持太久,斯卡蒂就被赶来的格曼带走了,为了让她成为一个猎人,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修女目送斯卡蒂向门外走去,一步步迈向落下的夕阳。门关上后,空旷的大厅里连烛火也变得静谧,这些微弱的光将她的身后照亮,执剑的女神像凝视着她,像是在催促她做出某种决定。
许久,修女摘下了胸前的吊坠,转过身向着神像走去,十余米的路程漫长得如同一次朝圣。吊坠被打开,她取出里面精巧的玻璃器皿,那里盛放着一滴暗红色液体。随着针头轻轻刺入手腕,液体如同有生命一般钻入她的身体。
每一位教会的圣徒都可以成为猎人,她的养父曾在她小时候就这么告诉她。圣徒会在合适的时间将圣血注入身体,然后成为教会的利剑。年幼的她曾问他什么时候才是最合适的时间,记忆中的他总是摇摇头,说时机成熟自会知道。
殉道者何必当真踏足天堂。
但长大后她才知道,很多圣徒终其一生也没有注入圣血。
他大概也是如此希望,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圣血意味着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像是预见了命运。
神职人员总是敬畏命运的,修女想。漫长的历史向来如此,命运是风车,也是纺锤,可最后都会变成生活。或许就该有一个无法被命运管束的英雄才好,天翻地覆,把命运打得粉碎。
器皿从暗红变成无色,全新的视野在修女的脑海中展开。她看见那些东西在黑暗中低语,呓语声钻入她的大脑,直觉告诉她那是她的名字,一个她从未使用过的,作为猎人的名字。
“幽……灵……鲨……”
幽灵鲨理解了这些字眼,意识也随之从中脱离了,残留在脑海与血液深处的奇妙感知,在提醒她已经成为了一名猎人。已经有了新的名字,过去的名字想来不会再被提起。
幽灵鲨握紧了掌心的玻璃容器,那里现在空无一物。
神堂高顶的光打了下来,阳光再也无法透过玻璃容器投下酒红色的影子。可是她终究不喜欢这样,如果有人想要回家,那么信仰神明的人理应为他点燃灯火。
于是玻璃容器将会再次被鲜红液体盛满,她面对命运选择矜持。
以被杀达成的死亡在梦境中只意味着新的开始。
意识在混沌中复苏,记忆的缺失感提醒幽灵鲨她所付出的代价,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一些东西忘记了,悲哀的是失忆的人不会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一只异形挡在幽灵鲨的眼前,那只怪物穿着破碎的神父袍,触手与眼球遍布全身,有个声音在幽灵鲨的耳边响起。
“你杀死了你的父。”
幽灵鲨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她踏着脚下暗红色的毛绒“地毯”,向那个怪物发起冲锋。
几乎所有阿戈尔人都被怪诞的梦境困扰,村民们依赖于教会的熏香,这些成分不明的香饼和线香可以让梦境免受污染。事实上,熏香并不能改变梦境的内容,如果怪诞恐怖的异物来自真实的记忆,阴冷诡异的事件来自亲眼所见的现实,清晰的梦境只会让恐惧与怀疑发酵滋长。
幽灵鲨有一个这样的噩梦,与其说那是梦,更像是借由梦境重现的回忆。
和大多数在教会长大的孩子一样,幽灵鲨是个孤儿,一般来说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会不可避免地变得孤僻,偏执。她却不是这样,作为修女她给人的感觉温柔得如同月光,在她的童年有一个高大的背影代替了父亲的角色。
加斯科因,一个优秀的猎人,后来成了一个仁慈的神父,幽灵鲨心目中的好父亲。他爱作为孩子的她,就像是神爱世人。
幼时的记忆从手心的触感开始,拽在手心里的衣角,拂过头发的粗糙大手……加斯科因帅气笔挺的大衣被幽灵鲨的手攥着皱皱的,猎人被女童的手牵住,自愿成为神父。待幽灵鲨稍长大一些,加斯科因才一点点恢复了猎人的工作。对于幽灵鲨来说,养父和曙光一起归来的记忆随着成长逐渐增多。和其他身上沾满血迹和污渍的猎人相比,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加斯科因神父身上总是整洁的,高大的身形在初升的太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如同一堵可以挡住风雨的墙。幽灵鲨小小的脑袋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身上能保持干净清爽的味道,而她总是从他口袋里掏出各种各样奇妙的东西,糖果,玩具,好看的小饰物。
这些父亲逗女儿开心的小把戏,一直到加斯科因死后,幽灵鲨才从他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找到答案,那里有一件来不及洗的,沾满血迹的大衣,一个针脚粗糙笨拙的口袋缝在包内侧,闪亮的银质十字架装在里面,包装完好。
加斯科因神父死了,在幽灵鲨与斯卡蒂相遇的那个夜晚,一个月亮被乌云遮掩的雨夜。
那晚,大厅后台准备室里,父亲当着女儿的面,从坚定的圣职者变成了可怕的怪物,增生的组织撕裂了法衣,皮肤在空气中呈现暗红色,细密的血管在上面描绘出混沌扭曲的图案。新生的眼睛从肢体的各个角落探出,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原本的双眼充斥着污浊的红黑色,蠕动的触须和利爪取代了双手。
面对那副光景,女孩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非人的压迫感将她定在了原地,恐惧剥夺了她行动的能力,亵渎的祷词将祷告变成了诡异的仪式,最开始是阿戈尔通用语,后来是类似梦境呢喃的呓语,最后只剩下野兽般的嘶吼。硕大的眼球看向她,她却连转开视线都做不到,眼神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困惑变为恐惧,然后放弃般溃散了。
“那是什么声音?是主,多么美妙的歌声,足以……足以让一个人发疯了。”
这份感叹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声音直接从意识深处响起,阴冷潮湿的思想填满了听者的脑沟,思考也因此麻痹。黏糊状的触须一点点爬上幽灵鲨的脚裸,金属质感的利爪点上眉心,血顺着鼻翼从额头流下,她却无法闭上眼睛。
钟声救了她一命,洪亮悠扬的声音让怪物脸上出现了思索的神色,畸变的不成样子的口器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浑浊的瞳孔颤抖着,触手从她的身上松开,转而奋力将她往门外推去。
“走!”
随着兽吼一样的咆哮声,幽灵鲨被加斯科因从后门推出,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她木然地向门内伸出手去,试图挽回早已不在那里的某个人,视线却对上了一颗非人的眼球,血丝几乎将眼白填满,昏黄色的瞳仁满是不甘。幽灵鲨的手像是触电一样收了回来,她终于认清了现实,转过身,向着远离教堂的方向开始奔跑。
雨越下越大,从海边吹来的风带着咸腥味,嘈杂的落雨形成水幕,遮蔽了她的听觉与视觉,她盲目地向前奔去,与另一位少女撞了个满怀。
雨披盖在了她头肩,雨水的声音变成了沉闷的敲击声。她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
那是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银白色的柔顺长发垂到腰际,干净透亮的红色双瞳里是朴素的善意,她的手揽住幽灵鲨的腰,扶住幽灵鲨站稳。
“不要去教会……”幽灵鲨抓住陌生人的肩膀,与其说是在警告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稻草。她开始解释不能去教堂的原因,她说那里有恐怖的怪物。除了最开始的警告,从她口中的语句混乱,词汇零碎,还夹杂着大量无意义的手势,根本无法传达她的想法。面前的陌生人却摆出了一副已经了解的表情,她掀起雨披盖在幽灵鲨的头上,遮住了倾泻的雨水,另一只手搭上了幽灵鲨的肩膀,向她确认:“你是要找地方藏起来吗?”
搭在肩膀的那只手有一种温暖的触感,雨披支起了小小的结界,方寸之间只剩下彼此,幽灵鲨的视线与眼前的她交织在一起,看见了倒映在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嗯。”
幽灵鲨点了点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落,和眼泪混杂在一起。
“到我家去吧。”
“嗯。”
她也没有别的去处。
“我会把你藏好的。”
“嗯。”
除了相信对方别无选择。
“我叫斯卡蒂,你的名字是?”
她回答了她自己的名字,有人曾经告诉她,这是神赐予你的名字。
是,有人曾代替神给予了她馈赠,可赐予她名字的那个人,却没有得到神的救赎。
修女跟着斯卡蒂走了很久,大地上流淌着江河,她们便逆着江河。
像是完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斯卡蒂将幽灵鲨安顿在自己的卧室,独自走出了门外。窗外的大雨依旧下个不停,整片渔村都沉默在晦暗的阴影里。
“呆在这里,没有谁能伤害你。”
幽灵鲨知道斯卡蒂将要面对什么样的东西,她试图劝她和自己一起躲起来,对方只是摇摇头。并不坚固的木门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一道线,幽灵鲨在这头,斯卡蒂在那头。她觉得自己应该与对方并肩,却始终找不到勇气推开那扇门。
远处飘来兽臭以及低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能感受到类似被猎人盯上的感觉。
幽灵鲨退回到了床榻上,躲在被褥里,缩成一团。她听得见斯卡蒂在门外的争执,甚至能感受到那越过门缝的视线。祂在注视着自己,用祂滑腻的眼球注视着自己。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象那些东西,可越是如此,刚刚发生的一切越是清晰。
再后来,她听到了一声宏亮的钟声,钟声过后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在无声的世界里时间的流失变得暧昧,幽灵鲨第一次体会到无助地等待是多么痛苦。
“斯卡蒂……”那时的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要呼唤对方的名字。
或许只有一小会,又或许过了很久,斯卡蒂终于回来了。
“已经没事了,我把他们都赶走了,不会再有坏人了。”
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身影背靠着门,月光透过门缝洒在长发上,晶莹的水珠从她的身上静静滴落,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祂说了些什么?”
“我听不懂祂在说什么。”
“这样……吗?”
早已预计到的回答还是让幽灵鲨有些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那个怪物已经不是人了。
“……祂还是说了一句话的,”斯卡蒂犹豫了一下,将唯一完整的话复述了出来。“祂说,打雷的时候不能给你讲故事了。”
她明白了自己活下来的理由。
那源自一个习惯。那位父亲习惯给害怕雷声的女儿讲故事,而教会则会在雨夜用钟声将村民聚集在教堂中,钟声和雷雨几乎是绑定的。那是十余年积累下来的,顽固到兽性都吞噬不了的习惯。
“那东西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没打算进门。”
祂大概不敢进门,无论多么想再见她一面,祂也不会破开那道脆弱的木门,门对祂来说是一道线。
跨过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幽灵鲨哭了,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那里,呜咽声一点点轻下去,她就那样蜷缩成一团,直到哭泣耗干了体力睡过去为止。斯卡蒂将她抱起,月光从她背后洒向窗前。
这段回忆成为了幽灵鲨的梦魇,也改变了斯卡蒂的一生。
……
“它叫月光。”
格曼看着斯卡蒂选择的大剑,从口中缓缓念出武器的名字。
“我喜欢这个名字。”
斯卡蒂轻拂过幽蓝色的石质剑身,将这把和她差不多高的大剑背在身后。
“有月光的话,就说明夜晚没有下雨,对吧?”
“你讨厌雨夜?”
“嗯。”
“我也是。”
被血液灌满的窒息感还残留着,躯体因为应激反应而大口地喘着气,肺部已经过呼吸了,说不出话,发不出任何声音。步伐变得散乱,心脏躁动着,跳得很快,视野却因为缺乏供氧而黯淡。在梦境中需要呼吸,还会缺乏供氧这件事无疑是荒谬的,就像是眼前那些用各种肢体拼凑成的怪物一样荒谬。
无需那个声音点明,幽灵鲨也明白了这些怪物的身份——教会其他的猎人们。
前进的脚步被地面上粗大的血管绊倒,研磨用的扁平牙齿附上了幽灵鲨的小腿,它们要开始进餐了。幽灵鲨祈祷着死亡的过程能够快一点,快一点开始下一轮噩梦。
那群猎人里没有斯卡蒂。
想到这里,幽灵鲨长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格曼在斯卡蒂猎人受礼仪式的前一周找上了幽灵鲨,他的手中拿着一叠泛黄的资料,这个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老猎人意外的有些慌乱。他将幽灵鲨单独拉到一边,刻意压下来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不要让斯卡蒂注射圣血。”
“格曼先生,你作为这一代最强的教会之剑,说这句话合适吗?这可是背叛。”
幽灵鲨隐约猜到格曼在最近会有一些动作,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将猎杀眷族作为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是当之无愧的教会之剑。就是这样一个人最近却收了徒弟,减少了出任务的次数,还在今天找上了自己说什么不想要斯卡蒂注射圣血。
“我们利害一致。”格曼摘下头上的猎人帽,昏黄浑浊的瞳孔让幽灵鲨很是熟悉,“我的时间不多了。”
幽灵鲨捂住了嘴,她知道不能在这里惊呼出声,她认识这样的眼睛。那双眼睛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这双眼睛和老师那时候很像吧。”格曼将猎人帽戴回到头上,帽檐被拉得很低,将那双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藏在阴影里,“我不会像加斯科因老师那样的,我宁愿选择死。”
右手的皮革手套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格曼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强烈的不甘从男人瘦削的身体里渗透而出,随之而来的是猎人发现猎物后的执着,他将手中的纸张递给幽灵鲨,古旧脆弱的纸上写的是用标记好时间的档案,除了老旧得不成样子和教会档案室的那些别无二致。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幽灵鲨粗略地翻阅了纸张上所记述的文字,血与梦境作为关键词充斥在每一条记录里。
“这些是教会建立早期的记录,很遗憾我无法保证这些记录的真实性,但我相信作为老师女儿的你看过以后会有自己的判断。”格曼看着幽灵鲨将资料卷起收好,眉头紧紧皱起。
“我知道该怎么做。”幽灵鲨并不想听格曼的计划,快要发疯的人不值得信任。
这却加重了格曼的猜疑,看着幽灵鲨身上的修女服,格曼脸上出现了如梦初醒般的厌恶:“我早该想到的,你是修女,如果在那晚上你真的知道了些什么,你怎么可能会待在教会?该死的,是那些流淌在我血管里的东西,它们阻碍了我的思考。把档案还给我,快!”
格曼作势从背后把那把巨大的镰刀抽出,血丝从眼眶边缘一点点往里蔓延,非理性的冲动从内心幽暗角落向他的脑沟里填充。
“该怎么救她,我有自己的打算。”幽灵鲨摘下悬在脖颈的十字架,从中空的银饰里掏出小拇指粗细的玻璃容器,“我当然不会让她注射圣血。”
装满液体的玻璃小瓶,外观甚至里面所盛放的液体都和仪式要使用的“圣血”别无二致,说到底,除了专业的仪器,谁也分不清圣血和普通阿戈尔人血样有什么区别。
“这是她的血样?”格曼的表情平静了下来,他从风衣内兜里掏出了一个类似的瓶子,“我们好像做了同一件事。”
“我们利害一致。”拒绝回答不意味着撒谎,何况真相对此并不重要。
幽灵鲨将瓶子收起,将一瓶镇静用的药物递给格曼。
格曼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这些药物,眼角已经爬满皱纹的中年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上面写着具体实行的方案,以及他这些年对于教会调查的成果。
“她是个好孩子,她真幸运……或许你也是,虽然我本来可没打算把这个给你。”
“我可以把这句话当做是对我的赞美吗?”幽灵鲨接过格曼抛过来的笔记本,厚重的书页散发着老旧墨水的味道,有一种类似禁忌的诱惑力。
“当然。”格曼拄着手杖,缓步离开了幽灵鲨的视线,背影逆着夕阳逐渐模糊。
一周后的清晨,受礼仪式如期进行,斯卡蒂作为首席弟子跪倒在神像前,神官用权杖在见习猎人的双肩各点一下,象征猎人需要肩负的使命,神圣而悠扬的语调从他的口中说出。
ic filii scite tibi vi sacramentum
年轻人,要知道自己若能遵守并委身于誓约
Erit praemium sanguine sanctum
神圣之血即为汝奖赏
Erit praemium sanguine sanctum absconditum
隐匿的神圣之血即为汝奖赏
Vel venio hūmānitās tendo pendēre
人类即将依存于
Sanguine sanctum
神圣之血
Honesta rete sanguinem
高贵的鲜血的束缚
Expectare iste blasphemia
连等待都成了亵渎
Es vītae ita dissimilum
故吾散播这样的生活
Terrēs vīcerit trānem bestia
逐渐克服心中的野兽
银发赤瞳的美丽少女沐浴在清晨第一缕曙光下,发丝在烛火间透着白玉一般的漂亮光泽。神官念完祷词以后默默地退到一边,将仪式的后续交给自身完成过受礼的修女——幽灵鲨。幽灵鲨还是第一次见到将猎人装备穿戴整齐的斯卡蒂,一把和身高相仿的剑背在她身后,有些土气的当地服饰被猎人常见的黑大衣取代,崭新的,干净且清爽,与她自信的神情相衬,竟有一种可以解决一切的气概,令人神往。美中不足的是那个三角帽子,那实在是有些大了,宽阔的帽檐将斯卡蒂好看的眉眼都埋藏在了阴影里,不必说是她那个导师教给她的。
“遮掩自己的眼神,你必须要在同伴面前表现得勇敢无畏,然后将勇气和冷静传到你身旁的每一个人身上。”
幽灵鲨可以想象得到格曼说这些话的语气,她也清楚斯卡蒂不屑于格曼的这些伎俩。可她还是照办了,大概是与她而言仪式和过节一样,都需要面子工作才完整。
她接过斯卡蒂伸过来的手,将拇指按上特制的注射器上,简单地像是在普通就职合同上按下手印。
“你已经是猎人了。”
酷似真相的谎言从幽灵鲨口中说出,斯卡蒂抬起头还以微笑,仪式就此结束。斯卡蒂成了不是“猎人”的猎人,血的力量对于她不过是诅咒和风险,这便是幽灵鲨和格曼达成的共识。
数日后,来找幽灵鲨的斯卡蒂脸上带着一些困惑:“我似乎和其他猎人不太一样。”
幽灵鲨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格曼并没有和斯卡蒂商谈过。
“我没有办法感应到眷族。”
可是如果是刚知道这点的话,为什么谎言能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地从自己的口中说出呢?
“格曼先生他有说什么吗?或许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早就猜到了,早就预料到了格曼不可能会告诉斯卡蒂圣血的秘密,他有着他的傲慢,既不信任斯卡蒂也不信任她,幽灵鲨自己都没有把握说服的事情,格曼又怎么可能做到。
斯卡蒂是不会放弃成为猎人的,她过去给她讲的故事和愿景在她的目光里回响。
哪怕现在的一切不过是谎言的延续。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来让它变得圆满,对此她早有觉悟。如果内心没有演练过,如何能表演得如此自然,又如何把台词准备得那么真切。
为了斯卡蒂不成为猎人,她什么都做得到。
她应当是英雄,不应当是猎人,英雄在阳光下执剑,猎人却在黑夜里屠杀。
阿戈尔的命运有它的载体,可唯独偏偏不该是她。
“你已经是个合格的猎人了,唯有这点不用怀疑。”幽灵鲨抱住了斯卡蒂,手轻轻地拍打她的背示意她安心,“感应眷族这件事交给擅长的人就好了,而你只需要跟着我就好了。”
“嗯,跟着你就好了”对于幽灵鲨的发言,斯卡蒂只是微微点头,“口口口,能放开了吗?有点,难为情。”
早已放弃的名字从对方口中说出,幽灵鲨将斯卡蒂抱得更紧了,她害怕斯卡蒂看到自己的脸,她没有在这种情况下维持演技的自信,来自怀中的信任太过直白。因为直白所以沉重,沉重到挪不开脚步。鼻腔里满满的都是对方的味道,从海边归来的,经过晨间阳光沐浴的气息。
“再让我抱一会。”依恋不自觉地从言语中流露出来,待在斯卡蒂的身边幽灵鲨竟表现得和数年前一样毫无长进。
可她还是接受了,连同谎言,脆弱,任性的要求一起。
她任由幽灵鲨抚过自己的长发,在对方的耳边轻语:“只能一会哦。”
明明已经接受了那么多。
为什么?
却不愿意放弃成为猎人呢?
幽灵鲨体会到了格曼死前是什么样的感觉,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意识和动作脱节,连疼痛都需要漫长的反应时间。到最后,她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只有意识在这场噩梦之中格外得清醒,轻快地似乎可以从躯壳里逃离出来,向着那片意识的海飞奔而去。
“躯壳只是牢笼。”
有什么东西在耳边低语,低沉的声音有一种不似人类的诱惑。幽灵鲨用手中旋转着的圆锯回应它,电机旋转的轰鸣将呓语击碎。
“为什么还在坚持?”
幽灵鲨隐约记得自己在等一个人。
“有人会来这里,我必须在这等她。”她倚着圆锯,僵硬的身体无法倒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血肉组成的毯子覆上了自己全身,肌肉疲惫到连闭上眼都做不到,不多久一座暗红色的雕像便伫立了起来。
这一次,她等的人没有来。
远征带回来了很多东西,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作为教会之剑的猎人们进入了难得的休假期,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后勤部门。幽灵鲨恐怕是最忙的一个,强大眷族的尸体是难得一见的谈判筹码,更是不可替代的重要资源,主教被借机架空,年轻的修女站到了权力中心。
摆在幽灵鲨面前的是处理不完的事务,崭新的文书和古老的卷宗摆满了她的书桌,前者清晰却繁琐,后者更糟——它们语焉不详,自相矛盾。为此她整顿了教会的行政结构以求从琐事的海洋中脱身,然后借由教会的名义联络了海另一端的国度,那是一个叫哥伦比亚的地方,希望借由科技来探求真实的历史。
哥伦比亚对此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尤其是当幽灵鲨提到眷族这一存在之后。他们送来了大量来自伊比利亚的参考资料,包括所有他们能收集到的当地人的神话与历史,大量珍贵的医学著作,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心理学书籍也被一同送来。
“圣职者变成了最可怕的怪物。”
卷宗上这么记载着,幽灵鲨丝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就在前不久的那次远征,为首的怪物带给了她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怪物身上缠绕的布条像极了教会用来制作神父袍的料子,连战斗风格也是标准猎人狩猎风格。
答案早就存在于幽灵鲨的脑中,可面对一个不想面对的事实,是一个很残酷的事情,没有勇气的人只能等着答案追上来,才能狼狈地承认。
当晚,幽灵鲨做了一个梦,养父在梦里向她告别,她试图去追却因为恐惧迈不开腿,只能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走向远处,消失在海里。海无比混沌,她睁大了眼睛去看,才发现组成海洋的并不是水而是数不尽的灵魂。
幽灵鲨发疯一般在醒来后于各种资料里寻找类似描述,最终在哥伦比亚送来的一本不相关书籍里找到了答案。那是一本冷僻的心理学著作,作者已经不可考证,印有Liber Novus字样的书里将之称为深层海床。哥伦比亚人会把这本书送给教会的理由难以捉摸,但多亏了这本书,困扰了她多年的梦魇终于结束了。
她的父亲,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阿戈尔人的黄金时代来临了,一个女孩永远地失去了他的父亲,可是她知道,还远远没有结束,恶神依然匍匐在大海的角落里,而不死不休的仇不能有尽头。
在半个月后,大潮和眷族如期而至,在所有人为眷族归来感到困惑的时候,幽灵鲨敲响了钟,披着大衣杀入雨夜。
小教堂烛光的尽头,她当着所有猎人的面宣布了第二次远征的决定,告诉众人她已经在那些逃回大海里的眷族身上安装了信标,这一次势必要将一切画上句号。血将幽灵鲨的大衣染成了暗红色,台下的人欢呼着她的名字。没有人质疑这个决定,第一次远征的胜利带给了猎人们空前的自信。
会议在第二天的下午如期召开,可还没等幽灵鲨展示她的计划,格曼抢先开口了。
“我放弃参与下一次的猎杀行动。”
在会议桌上,格曼望对着众人一个字一个字将这句话吐出。因为血仇成为猎人的男人会主动选择放弃猎杀神明,谁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格曼的表情却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对着呆滞的猎人们将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我放弃参与下一次的猎杀行动。”
会议的现场变得嘈杂,一名年轻的猎人看着自己老师挣扎痛苦的神态,向格曼提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
“我的女儿再过三个月就要满一周岁了,她开始叫我爸爸,那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我甚至已经不想回归大海了,我怕我找不回家来。”
格曼开始说起一些和猎杀毫无关系的事情,他的脸上带着一个父亲应有的一切,期待,喜悦,温柔,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一个激动的老猎人打断了他的发言。
“可这些和猎杀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一名教会之剑!你是资历最老的猎人,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模范!”
“我怕了。”
说出这话的格曼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眉间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他望向窗外,他的家离教会很远,可他的思绪却早已飞回了那间有些简陋的小木屋里,那里有爱他的妻子,有他爱着的女儿,有他当几十年猎人以来没有收获到的安心感。他开始理解自己那个放弃猎人身份成为神父的导师,也为当初自己站在他面前大声斥责对方的举动发笑。
年轻人如果没有急于犯下错误,年老了也是一样的。
加斯科因神父,他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守护的东西。台下那些质疑,惋惜的目光在十余年前,他的老师早已遭受过,其中的一道甚至来自自己。
格曼将目光看向了桌子那头的幽灵鲨,由衷地向面前的少女献上祝福。
“希望你也能找到能为之而战的东西。”
随后,他第三次说出了那句话。
“我放弃参与下一次的猎杀行动,作为补偿,我会守好这片村庄。”
说完后,他便离开了陷入安静的会议现场。
幽灵鲨没有向众人做任何解释,只是简单的向其他人宣布:“会议继续。”
一周后,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没有下雨,格曼的妻子敲开了教会的门,她告诉值班的猎人,眷族从海岸线上爬上来了。猎人很是疑惑,因为当晚既没有下雨亦没有涨潮。
出于对于格曼的信任,猎人们还是出动了,他们沿着海岸线一路搜寻,最终在靠近格曼房子的地方找到了眷族上岸的痕迹,那些异形早已退去,留在那里的只有一地尸体,还有站立在那里没有了呼吸的格曼。
沾满了血迹的猎人风衣没有半点伤口,力竭而亡的尸体如同一具雕像,镰刀高举着,成片成片跪倒的失去头颅的眷族尸体比起要把格曼杀死更像是对着他朝拜,幽灵鲨在看到尸体的第一眼就隐约猜到了真相。
“我宁愿选择死。”
高傲的猎人选择战死,以人的姿态战死。
这一次圣职者没有变成最可怕的怪物,幽灵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知晓真相的她甚至做不到如同其他人一样悲伤。她用冷静到近乎淡漠地语气组织猎人们打扫战场,说格曼已经履行了他的誓言,向着随后赶来的格曼家属宣告死讯,表示哀悼,提出抚恤。这番表现让猎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安定了下来,在第二天带着仇恨以极高的效率投入到准备工作上。
只有幽灵鲨,她被一种异样感攥紧了心脏,回到房间后的便撤下了视线所及的所有镜子,她害怕在那里看到一抹昏黄色,但很快意识到这无济于事。她总能从各种地方看到自己的眼睛,教会的光滑的地板,窗户的玻璃,甚至是别人的瞳孔深处。
幽灵鲨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那里只有烛火和纸张,她谢绝了所有人的拜访,将精神全部投入到了案卷之中,直到有个人用大剑将紧锁的金属门劈开。
怎么会有人这么不讲道理?怎么会有人会用剑来劈门?怎么会……
这些问题统统没有问出口,全部消散在了斯卡蒂的问候之中。
“我来接你了。”门外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手持大剑的身影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去依靠。
幽灵鲨强迫自己将头扭到一边,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可一个能做出拿大剑将门劈开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这些呢?她一定是带着某种必须要去做的决心而来的,靴子踩着地板的声音从身后漫步到面前,她在幽灵鲨的面前蹲下,捧起了对方的脸。
“明天是老师的葬礼,作为主持你必须要来。”
不带商量的语气,强硬地和那个将自己牵走的雨夜一模一样。
可自己却无法从她身边逃开,幽灵鲨在斯卡蒂的瞳孔内看见了自己,脸色因为熬夜而变得憔悴,嘴唇发白,双眼颤抖着,那是未曾改变过的,鲜艳的红色。
“我会去的。”
她一如那个雨夜一样答应了她,发自内心为来的是是对方而感到庆幸。
格曼的葬礼奢侈得有些过分,死者以人的身份死去,妻女无一缺席,弟子在告别仪式上为他洒下眼泪,前来吊唁的人挤满房子,这个战斗了一生的男人得到了一个属于他的体面结局。葬礼结束后斯卡蒂与幽灵鲨一同在夕阳下的沙滩上漫步。两人从童年聊到现在,从人生愿望到生活琐事,最后毫无争议地聊到了即将到来的第二次远征。
夕阳将斯卡蒂的长发染成血一样的红色,她望向格曼家的方向,那里和渔村别处的宅邸有些不同,面前的院子是开满明树花的草坪,她的老师就埋葬在那里。那个古怪的老头子,连死都与众不同,他没有选择回归大海而是像一个内陆人一样被埋进了土里。
“我们会赢的,对吗?”
“会的。”
幽灵鲨看着斯卡蒂的背影,用自己也不确定的话回答。沙砾托起她的脚,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起两人的长发,幽灵鲨走上前去与斯卡蒂并肩,两人的手交织在一起,斯卡蒂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回过头,认真地看向自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笑颜在触手可及的位置盛放,美丽的如同她身后的那片碧蓝色的海,太阳正在那里缓缓落下。
“如果有一天我疯了,能拜托你杀了我吗?”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敷衍的东西没有说出口的价值。
她也还没有准备好将一切真相都告诉斯卡蒂。
“我会去救你,你一定要等我。”
手心温暖的触感承载着语言的承诺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就像幽灵鲨想象的那样,斯卡蒂不会纠结于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问题,而是干脆地选择相信,然后自顾自地做出她认为正确的举动。
“我会等你。”
哪怕在噩梦中轮回无数次。
你是否目睹过一丝曙光?
如此细微,如此短暂,却不愿松手,就算早已淹没在血液与怪兽的恶臭之中,可如果不相信黎明的话,长夜早就将一切吞噬了。
死亡偶尔会赋予她做梦的权力,梦境中的人告诉她那才是现实,可自己却无法认同这件事,她才在梦境中度过了多少时光,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个被红色覆盖的世界呆了多久。
几百年,上千年?
她早忘了。
这里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时间在这里被剥夺了意义,空间在这里模糊了界限。故事漫长到快要遗忘。只有战斗,死亡,然后再一次醒来。
这是她唯一可以接触到的,于是这便是真实。
她被那些“亡魂”称作幽灵鲨,这似乎是她的名字,名字固定着她的神志,维持着自我。她将那些敌人杀死,死亡的思想会获得新的生命,新生的躯壳长成灵魂的模样,愈发扭曲,混沌,不可名状。
长出利齿的锋刃进食一样撕咬着眷族,温热的感觉伴随着武器的脉搏涌入躯体,血肉与灵魂滋养着幽灵鲨。力量在血管里跳动,她无数次倒下,幻梦也无数次将她抱起,命令着她继续活下去。
她已经把大多数东西遗忘,只记得她要守住背后的门,那里有她最重要的东西。
“门?”
那是非人的声音,像是从意识的最深处响起。
“对,门。”
幽灵鲨无法无视那呢喃一般的语调,情不自禁地做出了回答。
“可那里哪有什么门?”
简短的反问如此恐怖,幽灵鲨惊恐地回过头去,然后跪倒在地。祂说得一点也没错,在幽灵鲨的身后没有要离去的深潜舰,只有幽邃的无尽深渊。悬崖的界限紧贴着脚跟,幽灵鲨转过身向下望去,在黑暗中看见了扭曲了形体的自己,那绝不是可以称之为人的姿态,瞳孔昏黄,暗红色的长裙穿在身上,布料用数不清的血管编制而成,胸前的银饰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用指骨构成的诡异装饰,系着它的肉质链子向后颈延伸而去,和皮肤融为一体。
幽灵鲨在深渊前呆滞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最终接受了这一现实,她蜷缩成一团,幽蓝色的深海没过她的小腿,她没有试图反抗,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像是胎儿一样浸泡在海水里,带着腥咸味道的液体如同子宫一样舒适,呼吸和心跳越来越慢,最终完全停了下来。
每一个阿戈尔人都会选择溺死在海水里,她闭上了眼。
月光无法穿过海水,大海结了茧。
在那本描述深海的书里说这是吞没一切的黑暗,或许那句话确凿无误,但既然是吞没一切的黑暗,其中必定会有希望存在。
结茧的丝线中,在幽灵鲨看不见的某处,玻璃容器的酒红色液体逐渐消弭。
斯卡蒂确实不是猎人,她应当是英雄。
门在黑暗中打开,光辉流淌进黑夜,有人跨过那道门伸出手,穿着猎人服,身后背着大剑。
记忆的旋涡随着斯卡蒂的到来化成了震耳欲聋的声响袭来,将身体和意识撕扯得四分五裂。
视野里的一切都消失了,不是黑暗,而是彻底的虚无。光从虚无中亮起,让人不自觉将身体探过去。
“我回来了——”光辉中降生的天使向她伸出手。
“……欢迎回来。”幽灵鲨握住了那只手,温暖而纤细,有着令人怀念的触感。
记忆顺着脉搏流淌进来,幽灵鲨看见了乌萨斯的大雪,嗅到了卡西米尔的微风,卡兹戴尔午后的烈日晒得她皮肤发烫,她站在巨大陆行舰上眺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分割了天空和大地。
破败不堪的世界碎裂开来,斯卡蒂牵着幽灵鲨向着门外走去,噩梦结束了。
在终结了永无止境的战斗后,斯卡蒂带着幽灵鲨漫步于泰拉的每个角落,她们过去对着天空所描述的每一处场所,所有阿戈尔有过和不曾有过的光景。
旅途的最后她们驾着马车,载着金黄的稻米和璀璨的花束回到了小渔村,在阿戈尔的黄金时代,猎人们不再使用圣血。他们吸取了教训,战斗的方式远比过去先进。
教堂被新来的教士接手,那是一个有些木讷的神官,神官一脸认真地向她们诉说着教会的教义,叙述神是如何深爱着世人,如何为世人承担不堪与责任。
却不曾想幽灵鲨问他说,神爱你么。
当然爱了。
那么你爱人么?
当然爱了。
可你依然为教会守护着秘密不是么。
即便如此……这也是神给我的业债……
那么神给你的,你还留给了自己,这是占有。
这是殉道,不是占有。
但你应该去爱人。
神父看着她和斯卡蒂紧紧相系的手指,默不作声。
幽灵鲨不禁莞尔,她指着在路旁的商队对神父说:“或许有一天,这些人会路遇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会把她送到神堂交由教会收养。而你会比我更清楚,爱的尽头是离别,不是殉道与苦楚。”
神父望着幽灵鲨笃定的神情,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等他抬起眼寻找这两位夸夸其谈的怪人时,竟发现她们就像是一场梦般消散了。
在夕阳的沙滩下,幽灵鲨向斯卡蒂挥手告别,她说她要留在这里,比起陆地她更习惯于生活在海边,她知道这段旅途有尽头。斯卡蒂没有必要属于这里,她早该远去。
“阿戈尔的新时代已经不再需要猎人了,和我一起去罗德岛吧,我们会有新的家园。”天真的话语毫无违和地从斯卡蒂的口中道出。
幽灵鲨只是摇摇头,银质的十字架只剩下了末梢的一节,此刻正随着动作在她胸口跳跃。
“我会在这等你。”幽灵鲨给出了很早很早前便设想好的回答,从旅途的最开始,从相逢的那个瞬间。她就有所觉悟。
可这一次,她终于跑赢了命运。
斯卡蒂显得有些意外,转身看了看远方的日落暮景,摇了摇头。
她微笑着答复:“那……我也不去罗德岛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
斯卡蒂将自己的手与幽灵鲨交织在一起,每一个指节都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温度,那是比自己的体温稍低,微凉的触感。
“对,我们回家。”
还乡之处,便是世界尽头。夕阳将平静的海面染成鲜红的颜色,浪花亲吻着两人的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