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以在你眼中重见光辉岁月,
可你要如何才能搭救我离开这片被遗弃的废土?
——Woodkid, [Wasteland]
所谓的石棺,或者封存旧世界遗物的时间坟冢,其实远远不止切城内的那一座。
在我成为“凯尔希女勋爵”,并拥有其他各种莫名其妙的身份之前,我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大学讲师。因为在先民研究的领域有所建树,我拿到了皇室颁发的学院资助,即将摆脱过去贫寒的生活,带着我以前的家人到彼得海姆过上衣食无忧的新生活。
直到有一天,被淘汰的同事拿起考古现场发掘出的那枚黑绿色源石,狠狠地刺在我身上为止。
在那以后,过去二十几年的努力全部化为梦幻泡影。帝国的社会容不下感染者,而曾经的荣誉学者更是不应该被“大地的诅咒”所污染,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带来羞辱。
和其他许多感染者一样,我被流放到库茨克州毗邻那个考古遗迹的矿场,离开彼得海姆时,忙于争夺新房产产权的家人甚至根本没有来看我一眼的打算。
脊髓里不断扩散的病灶让我几乎无法从事任何体力劳动,因而我有幸分到了一份文书工作。我在矿工从不间断的暴力侮辱和库茨克北部的刺骨寒冷中度过了一年时光,背部的感染已经冲破血脑屏障,开始影响我的神志。
当过去大学里的一位好心友人带着他的探险队来看望我时,我不得不去镜子前打理形象——然而,镜子里倒映出的女人,立刻就让我濒临崩溃。那时,脊髓里潜藏的魔鬼第一次现身,我让它毁掉了那面镜子和整个梳妆台。
和探险队的相遇,以及在库茨克州那座巨大遗迹之下的经历,是我——这个名叫凯尔希的女人一生最大的分界点——
帝国探险队本就不该深入到白骨巨兽所在的环形厅堂,但出于私心,我还是把他们引诱到了那里。我知道先民们自我毁灭的过程,了解过源石和天灾起源的秘密,所以我同样很清楚:如果要拥有新的生命,改变这糟糕至极的命运,我就必须向远古巨兽们献上祭品。
而我确实这么做了。
白骨怪物杀掉了探险队的所有人,包括向我伸出援手的老友,而我得到了打开那座石棺的机会。
石棺里躺着上个时代的最后遗物,一个近乎无所不知的超越者。祂和一具不断喷涌出荧光粉尘的先民遗骸躺在一起——在大多数石棺里,我们能找到的都只有这种发光的遗骸。活着的“石棺先民”,无疑是上个时代最伟大的遗产。
凭借这个人的力量,我得以驯服自身的疾病和与之伴生的异形怪物,获取漫长的生命,并以此为踏脚石,了解这个世界最底层的真相。
石棺里的那位先民是我最后的救赎。
在这之后,我是凯尔希女勋爵,那个人则被称作“博士”。
不论是好事还是不那么好的事,看起来总是会扎堆发生。
自从地处三国交界处的那座“极光区”再度开始活跃,仿佛宿命的离奇事件便接踵而至——凯尔希收到了某位“已故门生”的怪诞信件,W和几个曾经与库茨克州那座废墟有过联系的干员开始无端发梦。此后,那个代号“早露”的银发贵族大小姐在留下一纸潦草的说明之后,便从罗德岛上消失了。
【独自外出以了结夙愿,若就此失去音讯,请不要再挂念我。
——早露/娜塔莉娅.安德烈耶夫娜.罗斯托娃】
不出意外的话,她肯定是一个人去了“极光区”中心的科学城废墟。十九号科学城至今仍旧是赏金猎人和某些信使团体常常光顾的地方,传言“极光区”正中有某种伟大的神迹,直面这个存在,人们就能实现自己最殷切的愿望。
第二集团军愈发森严的警戒和赏金猎人离奇发迹的怪事层出不穷,大概也变相佐证了这个荒诞传说的真实性。
加上帝国御史带来的邀请函,那个老女人似乎更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W回到这座充满复杂回忆的陆行巨舰才不过一个月,切城的毁灭也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那次事件的影响不论之于整座大地还是之于她自己,都远远未到平息的时候。而她甚至还来不及找关在门后的塔露拉小姐叙旧,就不得不优先处理更重要的事务。
直到凯尔希敲定参与名单前的一个小时,W才在新同事们或惊异或饱含怨恨猜忌的目光下,匆匆穿过舰桥和几名近卫干员的封锁,敲开指挥室的大门。
“你为什么要跟来?”
“因为我不想只是做梦而已,”W扬着下巴对站在舰桥高处的凯尔希和蒙面人答道:“我受够这种事了,如果不能搞清楚那个梦是什么,我宁愿现在就去死。”
殿下给她讲过那个古怪的寓言故事,明明不带任何露骨的字眼和事物,但只是听到便令人心生恐惧。见惯了死亡与比死亡更凄惨的事,W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虚构’产物感到惧怕,但那是唯一一次例外。
如果没有那个高洁的皇女出现,她恐怕连为人的感情都不会拥有。只是在关于废墟和巨兽遗骨的怪梦开始折磨自己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也许恐惧本身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之一。
整个库茨克州只有一座大型移动城市,而那座城市和百年前发迹的许多乌萨斯工业都会一样,都有“凯尔希女勋爵”遗留的痕迹。尽管自彼得海姆大公国时代开始,每一个大公和皇帝都会不厌其烦地涂抹纪念碑,烧毁文件,以及动辄给城邦和地方小镇冠上新名,洗掉照片上的前朝重臣……凡此种种,都旨在消灭那些不堪入目的历史,彰显新任统治者的伟大和正确,但没有人能绕开这个女人——
死亡对皇帝和大公一视同仁,而凯尔希女勋爵是个例外。
W想到这些,除了本能的厌恶感以外,还会忍不住和街道上的行人一同望向身旁那个猞猁。尽管作为罗德岛指派的干员,不论谁都有义务保护凯尔希的安全,但她却不能肯定如果第二集团军的人心生歹意,自己会不会一起放声欢笑着和那帮士兵一拥而上,将这个老女人除之而后快。
“你可真受欢迎啊,‘医生’?”
“受到欢迎的死刑犯可不只是我,W。”
“嘁……”雇佣兵看了看脚下布满煤灰的肮脏雪水,不禁皱起眉头道:“咱们还有多久出发?”
“两个小时。”
“那我想去跟小兔子玩一下,你不介意吧?”
“我也不介意让你去医疗仓休假一个月。”
“干。”
这句用卡兹戴尔方言骂出来的脏话,街上的乌萨斯们恐怕根本听不懂。
两人穿过城市港口附近恢弘却显得斑驳破落的巨型建筑,以及伫立着战争英雄纪念碑的贸易广场,这才来到城区边缘的舰艇停泊区。此地毗邻移动稳定装置,尽管新库茨克市并没有进入转移状态,但因为迫近的天灾威胁,城市减震模块和源石引擎此时都是半启动的。
这个时候,穿着体面却没有佩戴口罩和头盔的两个感染者也变得更加显眼了。
“哎哟,我还挺怀念这么浓的空气污染呢。直到离开卡兹戴尔为止,我才终于摆脱兵工厂和火药的气味,再不体验一下可能就会彻底忘掉也说不定。”
“参加整合运动,杀过他们的同胞和战友——W,你最好能在乌萨斯人面前管住自己的嘴。乌卡边境村庄的‘烟囱烤肉’离你并不远,知道吗?”
乌萨斯人早年对抗外敌入侵的焦土战术,如今遗留下的影子就是屠村取粮这类“光荣传统”。那些受害者会被法术长枪串在烟囱上活活烤熟,村庄的炊烟则会让血肉被烧焦的味道飘到更远的城镇,以此震慑敌人。
W想到这里,突然对那个已经死去的温迪戈和他麾下军人的作风产生了些许崇敬。
“婴儿和用完的女人被串在长矛上的风景,卡兹戴尔到处都是。只是你见过的花样比我肯定要多不少——如果会沦落到那种下场,我一定要拉上你。
“毕竟能亲自侮辱这个历史罪人的身体,对于军官们来说大概是莫大的荣幸呢。”
凯尔希没再接茬,W便也不再试图延续这种恶劣的玩笑。两人在灰蒙蒙的城市空气中继续前行,直到抵达港口。在那里,一高一矮的两个女孩和那位魁梧的黎伯利“将军”似乎已经等待很久了。
那是阿米娅和凛冬干员,紧随其后的赫拉格先生则是负责和本地官方人员沟通的人物。在帝国境内,哪怕拥有危机合约的一纸合同和周边各国的担保,也必须相当小心地行动。
这是罗德岛成立至今,牵动政治利益最深的一次任务。它经由拉特兰教廷和雷姆必拓政府共同担保,请柬由帝国议会附上皇帝御印,再通过帝国御史亲自送达罗德岛——但就算如此,凯尔希似乎也不愿完全寄希望于乌萨斯贵族所谓的名誉和信用上。
毕竟只要她失去利用价值,哪怕面对周围所有大国的外交压力,帝国军队也有十足的理由趁机收走她的性命。阿米娅和随行的十几位干员当然都不该直面这种危险,但经过各种计算和取舍,这恐怕也是当下最可靠的选择了。
凛冬看着凯尔希和W走过来,忍不住抖了抖肩上挂着的巨大背包,不耐烦地问道:
“医生,这边一个小时前就准备好了,你们为什么这么慢啊?”
“大人有大人的苦衷,凛冬干员。”
“哈?”旁边的W故作惊愕地问了起来:“女勋爵大人,合着您去一个半破产的酒馆和独眼龙老板闲聊,也算是‘大人的烦恼’?可别笑死人了——”
“走吧,凛冬干员。”凯尔希没有理会聒噪的W,只是在和那只小兔子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才似乎带上了一丝感情:“阿米娅,记得按时维护戒指。就算没有我在,你也能行的,对吧?”
“请尽管放心,医生。”
每当见到这个女人罕见的微笑,W心里都会想起另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同志——凯尔希对阿米娅露出的笑容,大概和殿下一样没有杂质,也不带任何企图和恶意。那甚至不是一种功能性的表情,它有着远超信息交换的意义。
W迅速将自己从那种痛苦的迷思里拉了出来,她下意识抬起头,发现赫拉格正看着自己,沧桑的脸上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近乎同情却并非同情的怜悯。
她讨厌这种表情,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之抱以恶意。
因为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弄虚作假。即使说谎成性到了这个地步,她也能理解真诚的价值。
高速巡逻舰离开新库茨克接驳港口已经有一个小时了,透过舷窗,舰上的三位参与者都能清楚地看到群山和广袤苔原尽头闪烁的极光——以及极光之上盘踞的,规模庞大到足以令泰拉众生本能产生恐慌的超级天灾云。
到负责后勤工作的麦哲伦和无人机一起送上果汁时,所有人看上去都没什么说话的欲望。
凛冬戴着耳机,眼神发愣地盯着一望无际的原野,凯尔希面无表情地翻阅帝国档案馆提供的陈旧纸质资料,而W则百无聊赖地撑起下巴,仔细观察着这两个年岁相差大到她自己都不愿意算的女子——
船上的乌萨斯官报用了整整五个版面报道“极光区”的消息,而雷姆必拓和维多利亚的报纸却对萨卡兹难民的社会影响感兴趣得多。
这三份报纸出自三个截然不同的媒体环境,只讲一半真话或者干脆谎话连篇的特点却都十分一致。
半杯带着酒精味道的果汁下肚后,W终于不堪烦闷,向舱室另一边的两位同行者问了起来:
“喂,你们倒是说句话啊?哪怕只是恶心对方,至少也比完全没有声音强。”
“你可以恶心一下你自己,我不介意。”
W抽了口气,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驳凯尔希的理由,而她也不忍心欺负那个看似强悍,内里却伤痕遍布的高中女生,干脆便抱起胳膊不再说话。
麦哲伦——那个单纯到让W感到嫉妒的黎伯利女孩再次出现在舱室里时,新库茨克早已被远远地甩在了视线之外。下午的太阳开始落入北国的群山,但四周却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凯尔希医生,前面那些第二集团军的军舰发来了联络请求——他们的司令官似乎认识您,并且告诉我他有意为我们提供补给。那个……您看我们要不要——”
“让米哈伊尔停下,我们去休息一会儿吧。”凯尔希难得抬起了头,向一脸茫然的麦哲伦说道:“那个司令官在彼得海姆上过我教的课,我可以担保他没有问题。”
“好,好的……”
麦哲伦小跑着去了驾驶舱。舷窗之外,第二集团军的黑色隐身战舰和巨型攻城舰浩浩荡荡地向这边接近过来,其中有两艘缓缓从队伍中脱离,在众人搭乘的边境巡逻舰附近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凛冬才摘下耳机,一边活动着僵硬的上肢一边对那个扑克脸猞猁问道:
“女勋爵大人……不,凯尔希医生,我不想跟那些大兵混在一起。”
“那你可以站在旁边听我们说话,凛冬干员。只要是人,就算不能理解彼此的处境,起码也能无限接近一个共识。你、我、那边那个傻丫头和那些军人,我们都是拥有语言能力的人类。”
“可是……”
“走吧,”
凯尔希放下文件,站起身来说道:“哪怕从事着以杀戮和征服为生的工作,也很希望用语言而不是武器跟同类交流。而罗德岛应该是最能满足这个需求的组织了,不是吗?”
W冲着凛冬点了点头,待到确认这两个同行者都离开了客舱,她才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她没有带上铳和遥控法杖的想法,只是想到那个念头,她就无法克制地对自己感到厌恶。
“老师,您要是继续留在皇都教书,估计以后的学生还会把您当成国民情人看待呢。”
“你们乌萨斯男人的幽默感一直都是那么差劲。”
凯尔希抿了抿玻璃瓶里的烈酒,面色不改地回应道。
众人和一群疲态尽显的乌萨斯军人围着临时架起的烤炉坐成一圈,就着列巴和烈酒将肥美多汁的烤兽肉和土豆咽下肚中。W自从走上战场以来,就从未尝到过鱼子酱和冬菜罐头这么奢侈的军旅食品。
她心想那些劳累的士兵们有不少可能在切城事件中失去了亲友,而如若他们能认出自己,多半恨不得当场把她大卸八块。就算在乌萨斯和炎缔结停火协议的过程中,军令明确禁止对相关人士节外生枝,但具体到个人的情绪恐怕没那么容易受到约束。
因此,她只是乖乖坐在篝火外围,透过羽绒服兜帽的边角望着那边的情况。酒精上头的凛冬和年轻士兵们掰起了手腕,那个叫米哈伊尔的驾驶员正在拼命拉扯和麦哲伦称兄道弟的东国漫画爱好者,只有凯尔希和那位军官保持着体面的矜持。
“科西切和罗斯托夫离开以后,最后还守着这个废墟不放的应该就只有我了。本以为应急管理部的命令下来以后,我就可以跟这个鬼地方说再见了——”
那个留着整齐的胡子,脸上遍布皱纹和陈旧伤疤的司令官一边给凯尔希嘴里的香烟递上火,一边自己也吞云吐雾了起来:
“说真的,我宁愿继续在战场上冲锋,也比留守这个半夜不知道会不会撞鬼的废墟好。老师,您真的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这个国家亏欠您太多了,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要求您为那些不知感恩的蠢货——”
“再愚蠢再不知感恩,那也是活生生的人。”
凯尔希望着远方绚烂而诡异的蓝绿色极光,长长呼出一口气道:
“我是个医生,伊凡,作为医生,见死不救本身就是一种失职。”
W发现那个司令微不可查地用余光瞄了眼自己,她随即高举酒杯,向那家伙投去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微笑。
这是她能做出的最有礼貌的表情了。
司令官有些迟疑,但还是做了个空举酒瓶的动作,以示礼节性的致意。
“我看你这么热情,还大费周章地让副官带着大部队先走,八成是之前碰上了什么事吧?”
“唉……不瞒您说,我们在撤离警戒区的时候,碰上了罗斯托夫的大小姐。她去了一个不怎么光彩的地方,那里连矿工和盗墓贼都会敬而远之,战友们就更别说了。”
“‘土丘’,我猜的没错吧?”
“……火炮营的新兵想要用火药铳射击她,但是被我制止了。她在'土丘'上献了一束花,然后才发现我们。娜塔莉亚实在是出落得太漂亮了,那个时候我发呆了好久,才意识到她在哭。
“然后,我马上产生了一阵剧烈的恐慌,想到‘土丘’下面的那些受害者,我突然恶心得吐了出来。战场上见到被迫击炮和转轮铳打成肉泥的人,还有那些被武装分子串在破城矛和法杖上活活烤熟的村民,我都没那么恶心过——
“那实在是太反常了。士兵连年征战杀伐,因此才比其他人更能理解神志清醒和保有判断力的价值——那绝不是一个自然的反应,它就跟赏金猎人在库茨克乡村里散布的流言一样荒谬!”
凯尔希把自己的烟捺熄在空罐头里以后,又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说道:
“伊凡,你没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吗?”
“老师,您什么意思?”
凯尔希指了指那个司令身后的位置,在篝火光亮与夜晚黑暗的交界处,凛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那些喝趴的军人,像个没有主人的影子一样站在那里。
尽管摄入了大量酒精,凛冬的瞳孔还是缩得很厉害。显然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因为某种原因清醒了大半。
“凛冬干员,我不觉得你能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医生……娜塔莉亚——早露干员已经在十九号科学城里面了,是不是?”
“凛冬,你要是累了就回舰上休息。”
“连那家伙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休息?!”
在场的士兵们没料到一个高中生打扮的女孩子能发出这么洪亮的声音,立时都陷入沉默,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篝火的另一边。和麦哲伦抱在一起的医疗兵姑娘也僵在了半路。
W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探大衣内侧的武器,结果发现她唯一能用来杀人的东西就只有一把雷姆必拓多功能军刀,连乌萨斯炮兵的防护服都刺不进去的那种。
司令官挥了挥手,示意那些警觉的士兵放松,不要把身上的战斧和弩枪拔出来。在此之后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乌萨斯女孩才直勾勾地瞪着凯尔希问道:
“医生,你有些事还没跟我说过,是不是?”
“你会了解到真相的,”凯尔希面不改色地回应道:“但现在绝对不是时候。为了你自己和我们所有人的安全,从库图佐夫司令官身后离开,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我会在舰上尽力向你解释。”
“……我答应过她们,大家都能活着离开那个地狱——这个诺言现在一样有效。
“我绝不会再推卸责任,但如果娜塔莉娅因为你刻意隐瞒真相死在了那个鬼地方,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凯尔希医生。”
作为保镖的W虽然理所应当该说些什么,但她却并没有出言威胁那个女孩的欲望,甚至也懒得开口挖苦凯尔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对鱼子酱和列巴太过留念,还是不自觉地为那瓶伏特加感激起这群士兵,她完全没有砸场子的打算。
一个坐在篝火边上的魔族女人,晃动她不祥的尾巴,一言不发地观察着篝火光辉里的人们——这个景象对于常年生活在严寒冻土,不得不经年累月同漫长而黑暗的夜晚斗争的乌萨斯而言,已经足够诡异不祥了。
萨卡兹的集体无意识究竟是什么,追究这件事的明确定义恐怕本身就是徒劳的。W之前无数次向她的王女询问过那种奇异的感觉到底源自何处,直到最后,特蕾西娅似乎不再有耐心打哈哈,便柳眉微蹙地正色道:
“有些事,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去了解——为了你自己好,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
自那以后,殿下再也没有用她的力量安抚过自己的情绪,而如今W恐怕也没有机会再提出这种暨越的请求了。
——
现在,她又回到了那个虚幻的,铺满灰尘和破败石墙的圆形大厅。这似乎是一座规模宏伟的环形剧场,只是周围的椅子早已朽坏,和斑驳的水泥台阶融为了一体。
W坐在其中一张风化的台阶上,而眼前唯一的“活物”就是那副生满源石结晶的巨兽枯骨。这只畸形的怪物早已腐朽不堪,骨骼枯黄、长长的裂缝随处可见。它巨大的身躯仿佛被某种力量束缚着,倒吊在了厅堂正中的圆形天井上。
一看到这只骸骨怪物,W的脑海里就开始涌现出混乱而恐怖的杂乱思绪,耳畔则被仿佛无数耳语混杂交错成的嗡鸣填满。
那家伙用空洞的眼睛望向自己,而后又用同样空洞,完全无法辨认方向的声音说道:
【你很后悔,不是吗?】
“后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位皇女对你的爱完全没有条件,可惜到最后你还是太过怯懦卑微,没有踏出那一步,趁机占有她的一切——】
“收声。”
【你所谓的憎恨和复仇,不过只是一种扭曲的嫉妒而已。和你相比,她的皇兄和那些逆贼通通比你更有资格拥有魔王的爱。你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一只偶然闯入无光世界的飞蛾,哪怕只是一团虚幻而短暂的火焰,也会不顾一切地去追逐。】
“收声……”
【承认吧,你什么都做不到,这场毫无意义的求爱仪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你的位置。而你现在在做什么?白天跟一只疯狗一样战斗,用凡人那点可怜的智慧试图理解魔王们伟大的理想,到了晚上就只会蜷缩着流泪,然后幻想着你的女王殿下,用手指安抚自己卑劣的欲望——】
“干!我他妈叫你收声!你闭嘴啊!!”
就像之前在苔原上和第二集团军的战士们野餐时一样,到了需要武器的时候,W却发现自己身边根本什么都没有。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却没有任何有效的反击手段。
如往常一样,她想起了自己在舰载浴室里野兽般的丑态,想起自己不止一次用那种下作的欢愉和幻想聊以自慰——
这是对特蕾西娅最大的亵渎,而她至今都还在不断重复着这种亵渎。
【放心吧,孩子。生死对我们而言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漫长的时间足够我们拥有凡人渴望的一切力量。
【当那位议长通过集体无意识向你描绘‘许愿巨兽’的时候,你其实并不是因为‘带来奇迹的白骨巨兽’而恐惧——那一瞬间,你才意识到自己想要从我们这里实现的愿望是什么,不是吗?】
“够了……”W抱着嗡嗡作响的脑袋跪在地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充斥着自己布满结晶的内脏,从里到外翻涌着:“不是这样,殿下,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终结萨卡兹的苦难、族群的自由、卡兹戴尔人民的解放……所有这些宏愿都与你无关。你当时根本没有想到那些,你只希望让这些伟大的远古生物满足你的渴求,让特蕾西娅接受你卑劣的占有欲,让你从精神和肉体上得到魔王能带来的最美妙的欢愉——
【如果能得到这些,哪怕整个世界都化为灰烬,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对不对,'W‘?】
她抬起头来,发现那具枯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殿,殿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什么都愿意做,殿下!不要离开我,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好不好?”
无垢的魔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W——垂下的柔顺长发,纤细的肢体和白皙的皮肤,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到可以让自己献祭掉一切——
除了那双红色的眼睛。那不是她会有的目光,那个充满亵渎的笑容也不该出现在萨卡兹圣者的脸上。
“特蕾西娅”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领,随后又慢慢让那袭白裙从肩膀上滑落。而在皇女纤细的胴体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布满腐肉、蛆虫和源石结晶的伤口肆意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正是因为自己的软弱无能,恶毒的法术和剑戟才会落在殿下的身上,留下这些恐怖的痕迹。
【你不是一直想看到我真正的样子吗?
【那么这就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命运,也是我们最真实的模样。W,你、我、还有所有的感染者,甚至是所有的生命,最后都会变成这样哦。】
“不,殿下……”
【因为你没有献上那个头骨,所以我才不得不献祭自己。
【W,你不是说过愿意为我献出一切吗?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叛徒,你知道自己犯下了多么无法宽恕的罪孽吗?】
伤口深处,布满黑色结晶的脏器在缓缓地蠕动着——心脏、脾胃、肝脏、肠子……
W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汇聚了这片大陆上一切混进苦难淤泥里的丑恶,扭曲到令人作呕。
陆行舰上有两个洗手间,W从放下的椅子上跌落下来,又冲到空置的那间呕吐的时候,另一边的洗手间里似乎也在不时传来干呕的声音。
把混着酒精气息和胃酸恶臭的呕吐物冲走,W便在洗手台上足足呆了五分钟。冲洗了头发和脸,乃至脖颈和背部,直到那股臭味消失之后,她才缓缓抬起头来,正视镜子里的自己。
眼前的银发萨卡兹面色苍白,湿漉漉的银发黏在脸上,有些发丝塞进了嘴里。她的瞳孔缩得很小,眼白处布满了血丝。因为哭得太厉害,眼眶也明显肿了起来。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旁边的凯尔希根本就没睡。那个老女人虽然一直在看着窗外的荒野和漫天繁星发呆,但刚才自己的丑态恐怕早已被这家伙尽收眼底了。
下意识地整好了衬衣的衣领,口干舌燥的W才回到已经熄灯的舱室。在那里,凛冬似乎也处于惊恐发作的状态。她不停地往嘴里塞精神药剂,咕嘟嘟地灌下一口又一口的饮用水。
“你应该按时吃药的,W。”
“职业雇佣兵可没有接受精神治疗的余裕,真谢谢您啊。”
凯尔希看着W,她的双眼在舱室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惹人注目——比任何同族都要显眼,似乎内里积累的悲伤和忧郁已经要满溢出来:
“你现在是罗德岛的雇员,也是我负责治疗的患者,所以你必须接受治疗。”
“该死……臭猞猁你在那装什么高尚?有本事就自己把药塞到我嘴里啊?”
“好。”
“哈?!”
被召唤物锁住双臂后,凯尔希确实动作利落而精准地把药和饮用水灌进了自己嘴里。噩梦的影响此时已经明显生效,W除了无力而毫无章法的挣扎和乱踢,根本连近战的格斗技巧都想不起来。
她想到自己被差点塔露拉掐断脖子的濒死体验,不觉又是一阵反胃。而反观凯尔希,哪怕自己挣扎时踢到了后者的侧肋和脸颊,这个女人也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痛苦。
倒在座椅上喘息的W看着调试信号基站的麦哲伦,后者充满关切的大眼睛让她觉得哭笑不得。
“W小姐……你没事吧?”
“瞧你那样——”W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感到那种惊恐渐渐消退:“呕——咳咳咳……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乖孩子根本就不该跟我们一起来。”
“可是我那些同事——莱茵生命的大家也需要我去……”
“那你就该让塞雷娅她们自己来,你从来不该跟这些破事扯上关系,甚至连这个该死的制药公司都不该来。好好在哥伦比亚的摩天大楼里过普通上班族该有的日子,这不好吗?”
麦哲伦小姐立时语塞,甚至有一种快要哭出来的感觉。
“喂,魔族老姐,表达关心不是这么来的。”
恢复状态的凛冬,这时也加入了对话。不知为什么,W虽然能顺利地和这个乌萨斯女孩交流,心里却充满了自我嫌恶和惋惜。
“我知道,我知道啦……”
W放松下来,重又瘫回了放下的座椅上,却不觉得自己能再睡着。
“老女人,你为什么不睡觉?”
“原因和你们一样,而且我不需要睡眠。”
这一瞬间,W和凛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后方。凯尔希望着愈发迫近的极光风暴,依旧面色如水——此时,一种强烈的不安却很快在舱室里弥漫开来。
“你难道……”
“还有四个小时我们就要到了,如果睡不着,我建议大家去给自己的武器和防护设备做最后的检查。
“听着,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死在十九号科学城,否则此次行动就会立即宣告失败,明白吗?”
“内务部没有希望,帝国军队没有希望,议会、贵族、皇室,所有这些不过是人性最恶毒一面的产物。这片大地上的每个国度都在重复着上演了几千年的悲剧,每个人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只要人性不变,制造悲剧的角色只要换个名字就能继续存在。”
“你想说什么,拉季洛夫?”
年轻的斐迪亚贵族怒视着我,紧蹙的眉头之下,那对不祥的竖瞳中似乎燃烧着无法浇灭的火焰:
“凯尔希老师,您知道我想做什么——和你们一样,我想彻底终结这一切苦难的轮回,我想……改造我们的现实。”
十九号科学城的贸易港口边,来自那座巨大湖泊的寒风吹拂着我们和科学城里的一切。这是一座几乎全部由组装房屋构成的城市,如若天灾降临,居民可以随时收拾细软,弃城逃走。
然而,这座科学城之下埋藏的秘密,其具备的吸引力终归是压过了乌萨斯人自保的心理。它吸引过我,而当我带着远古遗产的魔力回归的时候,我也吸引了那个命不久矣的皇帝,以及拉季洛夫、博卓卡斯替和罗斯托夫等等独属于这个帝国的产物。
科学城本身就是一个恐怖的对称,我们所处的光鲜亮丽之处聚集着教员、科学家、贵族和公务系统的官僚,在一道顶端带电的混凝土高墙之后,则是库茨克七号流放者劳动区。
那里其实是一个刑场,被称为“土丘”的刑场。日后,“土丘”和“许愿巨兽”的诅咒会让“极光天灾”的死难者全数成为不死不生的怪物,永远徘徊在那片废墟之中。
罗斯托夫和他的小女儿刚刚从“土丘”那边走回来,一大一小,两个银发乌萨斯人从远处望着我和拉季洛夫,行刑队仍在群山间回荡的枪声,以及那些被枪决的感染者愤怒的嘶吼,似乎跟他们全无关系。安德烈.罗斯托夫随着财富积累的笑容仍旧挂在脸上,真正感到恐惧的只有娜塔莉亚。
行刑队已经开始就地掩埋被枪决的“帝国公敌”,而我和拉季洛夫能做的,居然只是在回荡的枪声中空谈毫无现实意义的所谓理想。
看着那位贵族学生困惑而愤怒的眼睛,我心里徘徊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和苦涩,脸上却渐渐浮现出一种近乎恶毒的笑意。
“说得好,内务部每年要处死至少三千名所谓的叛乱分子和帝国公敌,十九号科学城现在每两周都会处死一批流放犯,刚才被打死的那个感染者教授直接的罪名只是偷了罗斯托夫合伙人家里的面包——抛开虚情假意的不满,你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老师……”
“这都做不到,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成为这个永恒悲剧的一环?”
我和我的学生们,直到最后都没用过罗斯托夫那位合伙人生产的肥皂。那一天,看着城郊的农民姑娘在用那些粉红色的肥皂洗去脸上的灰土,拉季洛夫突然发疯似地抓住她的粗布裙子哭了起来。那个大字不识的村姑看着歇斯底里的斐迪亚青年,慌慌张张地骂了句“有毛病”,就带着她的驼兽离开了。
“极光区”诞生之后不久,拉季洛夫从内务部辞去了职务,只身前往龙门。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认识到了现实的不可战胜。
在那之后,他更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科西切公爵”。
遮天蔽日的天灾云挡住了太阳和惨白的天空,不断闪烁变幻的极光成了此时唯一的天然光源。当陆行舰驶过杂草疯长的物资站废墟时,零零星星的野兽还在往另一个方向奔逃。
除了愈发活跃的源石虫以外,似乎没有任何生物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等待灾难宣告一切的终结。
“麦哲伦,你的无人机还能用吗?”
“坦白说,我就算把它们放出去,能否成功地回收和开启支援模块都是个未知数……”研究员小姐低头看了眼手提电脑上的数据,露出五味陈杂的表情:“以科学城废墟北部的这个位置为中心,一种奇怪的磁场随着天灾云一起扩散到了相当远的地方,甚至连库茨克州的城际基站都受到影响。”
“说重点。”W看了眼手里装满榴弹的铳械,只觉一种怪异的烦躁让自己浑身不自在。
“咳咳——意思就是,受到限制的不只是我的龙腾无人机,只要离开舰载基站超过一公里,我们恐怕就根本不能用任何远程通信手段互相联络了。”
W略作思考,便想当然似地问了起来:
“我记得船上有呼叫救援用的信号铳吧?”
“一共有三把,信号弹有二十四发。”一直沉默不语的凯尔希此时突然开了口:“大家听好,我和W共用一把信号铳,剩下的两把分别给凛冬和留在舰上的两位技术人员。
“如果遇到危险,就用红色信号弹;反之,如果完成任务,不论在场的是谁,只要还有行动能力,就在开阔空间用绿色信号弹发出通知。”
这是卡兹戴尔雇佣兵们为了对抗信号干扰和基础设施损毁带来的严重不便,在经年战斗中总结出的组织战术。同为旧巴别塔的一员,凯尔希对此早已熟稔于心。
“是,医生大人说得比我清楚。”
W酸完凯尔希之后,就只身朝备用仓库的方向走了过去,等到她提着三只聚合材料制作的箱子回到客舱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从上方的舱内广播里传了出来。
“搞什么——”
“四点钟方向,有一个携带密集热源的大型物体正在接近——那个速度……只有高速战舰才可能有那么强的机动能力!”
没等麦哲伦说完,凯尔希便快步朝着舱室右侧的舷窗走了过去。在天灾云带来的黑暗里,一个几何形的黑色剪影正裹挟着飞扬的尘土从右后方奔袭而来。
除了源石锅炉和散热系统喷出的蒸汽,那艘黑色军舰根本没有点亮任何照明装置。
“这艘船是民用型号,没有舰炮、没有高速引擎,也没有战术装甲,我说得没错吧?”W看着迅速逼近的黑色军舰,迅速地在脑海中拼凑起可行的战术来。
先不论制式军舰出现在这种地方究竟有多么不合理,眼下如果只凭借陆行舰上的装备,想要对抗拥有攻城能力的战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然而,船员里有一位似乎也能胜任与战舰作战的工作。
“——W、凛冬,和我一起去去仓库里把那些修理钢材拿出来。”
“修理钢材?你是说那些碳——”
“没错,拿上最大的那几箱,然后跟我到甲板上去。”
“医生,您到底……”
W挥挥手,略微抬高声音打断了凛冬的问题:
“乖乖跟我去拿东西,小姑娘——如果你还想活命,就照她说的做。”
Mon3tr的存在对大多数干员来说都不是秘密,当然,这个面目狰狞的召唤物能做到什么,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看过。体力惊人的乌萨斯童子军和萨卡兹专业雇佣兵需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提起来的碳合金材料,在那个怪物手里显得几乎没有重量。
就这样将整整三箱碳合金和一捆长达一米有余的钢筋材料抬到甲板上以后,凯尔希才波澜不惊地带着她脊髓里的宠物走到了开阔的地方。陆行舰全速行进,狂风裹挟着黑色的泥渣迎面吹来,哪怕曾经在卡兹戴尔漫天沙尘的战争废土中成长,W也不得不眯起眼睛,以防那些异物影响自己的视觉。
然而,那只猞猁似乎根本就没这个担忧:
“你们两个现在就退回舱里,直到我发出新的指令都不要出来。”
W拉着凛冬离开甲板时,那只已经显露出完全面貌的巨大召唤物正举起一根重达五百公斤的钢材,身体后仰着做出投掷标枪般的姿态。
“那到底……”
“那就是罗德岛的凯尔希医生,”W看着将自己暴露在可能的舰炮打击之下,脸色却没有任何起伏的凯尔希,不禁对凛冬笑道:“比起救死扶伤,她其实更擅长杀人。”
移动城邦用以御敌的大口径舰炮、乌萨斯战列舰的三联装集束炮,乃至维多利亚无畏舰最先进的高爆破城巨炮,所能击发的炮弹大多都不会超过九百公斤,这个数字放在更小一级的隐身战舰和攻击护卫舰上,则要缩水将近一半。
在没有源石炮弹可用的情况下,那些碳合金钢材反而成了能够媲美舰炮的动能投射武器。Mon3tr在投掷钢筋的过程中,闪烁着鬼火般绿光的强大法术还在不停沿着它的手臂向“炮弹”注入力量。
那些能量被凝聚在碳合金钢材之中,脱手投出的一刻即开始飞速被释放出来——如同雷霆般的轰鸣声随着半空中数次炸开的绿色火花响彻这片死寂的土地,被连续施加额外动能的钢筋突破音速的瞬息之间,便轰击在那艘黑色战舰的外壳上,炸出一片邪异的绿色火光!
法术鬼火迅速附着于黑色战舰的装甲之上,这些能够腐蚀微观结构,分解几乎一切物质的绿色火焰在装甲的裂口上扩散开来,此时终于点亮了那个漆黑的剪影。
黑色战舰侧面的白色徽记,令W和凛冬不禁为之一怔——
那是卡西米尔主力军曾经的名舰,几乎汇集了战时盟友雷姆必拓和哥伦比亚所有的尖端军事技术。如果不是因为这艘“护卫舰”以一己之力攻入乌萨斯西线的指挥中心,并以全舰四百名官兵组成的敢死队全数牺牲为代价,让第三集团军的补给基地化为长满源石的废土,卡西米尔现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那东西,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该被拆掉了啊?”
“教科书上肯定会这么说,”W攥紧手里的榴弹铳,似笑非笑地应道:“但是如果你当时和医生大人一起看过议会提供的资料,就会知道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了。
“哥伦比亚的隐形装甲在装配军队时,比乌萨斯制式战舰的技术至少要先进两个代差,你觉得他们凭什么能在二十年内从切尔诺伯格的船坞里批量生产一样先进的东西?”
“别扯了,魔族老姐,我从小成绩就——”
又是一声爆响,第二发“炮弹”被Mon3tr掷向了仍然没有减速迹象的幽灵战舰。
只是,在填满危险源石技艺的动能炮弹击中目标前的一刻,那艘残破的黑色战舰上也闪现出了一道火光,仿佛某种没有文字的信号。
红色火光和平白无奇的蒸汽,那显然不是源自凯尔希法术轰炸的现象!
“干——”
W抱住还在发愣的凛冬,猛地扑向了舱室通道的角落。下一刻,一块长近一米的棱形金属径直刺穿了舷窗所在的外壳,并迅速展开成倒扣的勾爪,以最粗暴的方式固定在了陆行舰的舰体上。
而后,船壳被拉扯变形的刺耳摩擦声传来,整艘陆行舰也随之发生了剧烈的摇晃。
攻城拉锯战中使用的勾爪,其实大部分时候并不会用在移动城市或聚居地的地基模块上——相反,这种东西对于荒野中的劫匪和赏金猎人而言,却是劫掠贸易舰队和信使时最理想的武器。
陆行舰已经被军用规格的勾爪死死锁住,哪怕开动最大马力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全身而退。猛烈的摇晃之下,W不得不一边尽力抱紧怀里的凛冬,一边死命抓住舱门旁的把手不放,这才能避免自己朝着攻城勾爪锋利的刃面滑去。
麦哲伦小姐的惊叫声正从客舱的方向传来,比起自身的安危,她肯定更担心手提电脑里的研究记录。而那个站在甲板上的老女人,似乎根本就没受到惯性的影响。
那是某种操纵引力的法术,在法术影响之下,不仅她本人没有跟着舰体一并失去重心,就连这艘陆行舰本身都迅速稳定了下来。
然而,这并不能帮助她们摆脱当下的危机。舰体的摇晃尚未平息,急速逼近的古旧战舰已经转动短程舰炮的炮台,瞄向了凯尔希所在的甲板和舰首部。
短程舰炮搭载的往往是包裹着金属弹丸的集束炮弹,一旦在这个距离被命中,缺乏战术装甲保护的民用陆行舰会立刻遭到严重损毁。
——W见过被集束炮弹轰击的雇佣兵营地,哪怕从未远离战场,她也没有真正适应过那种被糊在墙上的血肉和骨渣填满的地狱。
可想而知,如果让那艘战舰开炮,舱内全员都会被密集的金属弹丸撕成碎片,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喂!老女人,你倒是快点儿——”
那艘本应被埋葬在十九号科学城的废弃战舰似乎并没有经过专业的维护,它的远程主炮根本无法运作,死气沉沉地耷拉在甲板上首。而三门短程舰炮中也只有两门还在带着哀鸣般的金属摩擦声勉强转向。
这给了凯尔希足够的时间差,让她的召唤物能将足够的破坏力附着在手中的抛射物上。
Mon3tr不再使用大型钢筋,而是直接伸出它巨大的手掌捏起一把沉重的碳合金砖块,施加巨大的动能,灌入足以让那些基建材料进入半熔融状态的源石技艺——
就在炮台即将完全转向陆行舰的方向时,Mon3tr以一个人类绝无可能完成的夸张动作将碳合金砖块组成的“炮弹”猛力掷出。!
燃烧着邪异火焰的投射物铺天盖地地落在黑色战舰上方,炮台被这些初速与反器材铳弹几乎持平的沉重合金击中,炮管弯折断裂,内部装填的火药则在那些绿色鬼火的引动下迅速地爆炸起火。
然而就算是这样,熊熊燃烧的古旧战舰仍旧没有减速的迹象。失去舰炮的敌人依旧不依不饶地收紧攻城勾爪,将载荷和动力都远远不及自身的陆行舰向另一边拖拽过去。
凯尔希没有犹豫,在那艘战舰被绿色的火焰吞没近半之时,便再度让身后的怪物操起剩余的一根大型钢筋,猛地向战舰锅炉的方向刺去——
此时,陆行舰和敌人的距离已经不足七米,那只怪物发出不祥的嘶吼,毫无保留地伸展开巨大的身躯,将手中坚硬沉重的钢材直接捅进了战舰装甲被烧蚀开的缺口。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爆响传来,附着于钢筋之上的法术随即被释放,一道闪光和冲天的火云从战舰的核心处迸发开来,召唤怪兽的恐怖嘶吼响彻这片死寂之地。
黑色战舰已经失去了控制,经过刚才的一连串猛攻,舰内的驾驶者恐怕连全尸都不会留下。
然而,不知是因为什么力量的支撑,那艘被火焰吞噬的战舰却还在执拗地向前开动。攻城勾爪锁住了罗德岛租用的陆行舰,如果不切断铰链,他们肯定会被损毁的幽灵船带着撞向科学城废墟的建筑群里——
撞击带来的损伤会一并引发战舰锅炉的二次爆炸,毗邻动力系统的军火库一旦遭到波及,置身于附近的干员们肯定不会有生还的希望。
“抓住那个把手,然后顺着它回舱里去坐好,直到陆行舰停下来为止,都不要把安全带解下来,知道没有?!”
W喊完,便顺手操起挂在肩上的榴弹铳,朝着甲板的方向冲了过去。
“等等,魔族老姐,你是被炸傻了吗?”
“我就是要死,也不会让自己被火药爆炸弄死。”
凛冬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到了甲板上发生的事情。
Mon3tr消失了,驱使它的凯尔希侧身倒在甲板上,似乎随时都会被舰船行进的惯性和离心力抛出去。W直到俯身抱起这个女人,才想起自己在做的事有多蠢。
她连特蕾西娅的躯干都没碰到过,却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候有机会和医生小姐亲密接触。身为专业的雇佣兵,她本该先用榴弹轰断那根铰链,至于凯尔希会不会摔到下面被陆行舰的履带压扁,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而看到被爆炸冲击波击倒的医生紧闭的眼帘、不断吐出痛苦喘息的小嘴、微微抖动的耳朵和隐隐发颤的单薄肩膀,W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过去对这个女人有多大的怨恨。她只觉得怀里的生物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脆弱、美丽、伤痕累累,惹人怜惜。
“靠!”
我是傻了吗?
一个从小到大都在杀人越货的家伙,居然还能如此轻易地对他人产生怜悯,而这份共情甚至只可能是某种自大的妄想。
待到把昏厥的医生小姐放进接驳区,并一把关上舱门之后,W才用残存着柔软触感的双手举起榴弹铳,集中精力将源石技艺注入弹药之中,以期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破坏铰链。
两发高爆榴弹在攻城勾爪粗重的铰链上炸开,后者却依然没有断裂的迹象——因为难以遏制的颤抖,那两发榴弹都没能击中铰链结构薄弱的部分。而这个时候,科学城废墟高耸的厂房已经近在眼前了。
“啊,我X!你能不能别在这种时候犯傻啊,‘W’?”
她不再自言自语,单膝跪地,屏住呼吸,竭尽全力稳住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举枪瞄准了铰链被前两发榴弹轰出的裂口。
一声炸响,最后的金属疲劳扯断了那根铰链,它随着惯性飞扬起来,呼啸着从半空中扫过,将周围几座废楼几乎拦腰切断。
陆行舰脱离勾爪的锁定后,积蓄的动量一并被释放出来,以致于她们自己也偏离了方向。失控的舰船在科学城灰黑色的废墟中横冲直撞,碎石不断地落在甲板上,而W自己也被甩了出去,整个人猛地砸在接驳区坚硬的舱门上。一股苦涩的味道随着翻滚的恶心感涌上喉头,随后又被落地时的冲击生生逼了回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萨卡兹雇佣兵看到那艘失控的黑色战舰终于冲进了市政大楼,火药殉爆的红色蘑菇云随着那座十层建筑的倒塌缓缓升起。
在变幻的极光映照下,升腾的黑烟迅速染上了鬼魅般的绿色。
生命存在的时间很短暂,智慧和知性,以及作为副产品的文明,和万物的历史相比根本微不足道。旧世界终结以后,新生的文明纵向开拓,在无法翻越的天堑和宽广到令人望而却步的海洋上潦草地画上恶龙和各种莫名其妙的怪物,然后广而告之:
【此处有龙。】
我们看不到大地的全貌,看不到海洋对面的世界,引力和大气中的源石污染让长距离飞行变成了奢望,没有谁真的找到过吃人的恶龙,但所有人都不可能证伪恶龙的存在。
掩埋在层层地壳之下,冻土和冰川中偶尔显露出的古老城市,以及那些上古巨兽的化石,消失的先民,将一切重新洗牌的灾难——龙会无限长久地存在下去,因为它无处不在。
我在朦胧的视野中看到那座斑驳的环形厅堂,那对我来说,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你终于回来了,教师女士。】
只剩枯骨的龙从圆形天顶上垂下庞然身躯,抬起它布满裂痕和黑色结晶的头颅。
理应只存在于地图中的龙,向我投来空洞的微笑。
“干,您可算醒了,医生。”
W把喝光了的饮料罐头捏扁,然后随手一甩,让它从船壳被一根吊臂撕开的缺口处落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早就适应了被法术和爆炸抛出去的感觉,W恢复意识的时间比她自己预计得要短上不少。在此之后,她和麦哲伦,以及那个受伤的驾驶员在昏迷的凯尔希身边轮流值班了足足三个小时,直至夜幕降临。
昏暗的舱室中,猞猁医生苍白的脸庞被极光染上古怪的色彩。当W伸手把这个老女人拉起来的时候,她道出的话语更是让人莫名其妙:
“陆行舰的引擎还开着吗?”
天灾云本身就已经让“极光区”和阳光隔绝,当夜晚真正到来的时候,这里的气氛更是令人感到窒息。因为麦哲伦小姐似乎对黑黢黢的废墟感到害怕,W本想让凛冬去招呼米哈伊尔开灯,但刚才的遭遇,以及源自萨卡兹本能的某种强烈危机感,还是让她打消了这个决定。
“没有,这个时候没必要浪费燃料,所以我就让那个驾驶员小弟去寝室养伤了。”
“你脚边那盏夜明灯,W,”凯尔希揉了揉额角,似乎是在压制某种疼痛:“把那盏灯也熄了。”
“为什么?研究员小姐她怕黑啊。”
“天黑以后,任何源石转化的热能都可能引来极光区里的‘脏东西’,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必须尽可能把所有使用源石燃料的设备关掉。”
“不,这到底——”
“刚才驾驶战舰袭击我们的根本不是活人。”凯尔希说到这里,似乎隐隐露出了一丝笑意:“这片土地上积攒的诅咒已经够多了,乌萨斯人当年在‘土丘’那里持续的屠杀,不过是释放这些诅咒的最后一步而已……
“凛冬干员在哪里,W?”
“她刚才说自己想去一层的仓库里找几块华夫饼上来吃,但那些即食华夫饼是不是埋得有点儿深了——”
“那里根本没有华夫饼,昨天她从里面搬出来和那群军人一起分享的,就是仓库里最后的华夫饼了。”
W顿觉心里一凛,一种恐怖的预感开始在她的脑海深处弥漫开来。
“凛冬小姐似乎一直在负责食品仓库来着,所以只有她才知道——”
麦哲伦说到这里,不禁因为强烈的惊恐捂住嘴唇,倒抽了一口凉气。
“拿上武器和信号铳,W,我们必须立刻行动了。”凯尔希回头看了眼仍旧没能从恐惧中转移出来的麦哲伦,微微叹气道:“麦哲伦干员,你就和米哈伊尔一起守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记住,这里除了我们和早露干员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活人。如果看到不认识的‘人’,不要犹豫,马上关掉周围所有的设备,然后退回米哈伊尔的寝室,千万不要驱动法术,那样你们俩都会面临危险。”
“好,好的……”
W举着不怎么用得惯的连发铳和凯尔希一同来到一层黑暗的舱室以后,才发现食物仓库根本没有打开的迹象——一层舱室唯一的异常,是接驳通道透进来的浑浊绿光。
“那个小鬼,难道……”
“跟我走,W,只要我们够快,应该还来得及。”
“你到底想说什么,老女人?”
“那孩子被早露干员带走了,不出意外的话,她们的目的地和我们是一样的。”
十九号科学城的一切似乎都被一层黑灰色的尘埃覆盖,就连天灾云里闪烁的极光,也很难被那层灰泥反射回来。
破败的建筑、倒塌的纪念碑、变电站门口千疮百孔的双头鹰旗帜,以及科学城广场上被削去半截的“帝国科学院”字样,人类聚居之处,一旦居民们不见踪影,就会显得古怪而恐怖。
在和谐的自然世界中,人和他们的造物才是最突兀诡异的部分——文明是一个被人类强行割裂的现实,一旦人离开了,这些坟墓毋宁说就是一种诅咒。
两个乌萨斯少女穿行在寂静的街道之中,那些游魂般的“市民”似乎会主动无视娜塔莉娅的存在。索尼娅站在她身边,居然难得地有一种受到保护的安心感。
而这也是她第一次对娜塔莉娅的身高有如此明显的感知。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该说的我不都已经说完了吗?”
“别跟那群在‘土丘’看热闹的贵族王八羔子一样……你爸当年之所以能在切城发迹,难道不就是因为‘极光区’出现的时候从这里捞到了好处吗?”
在科学城广场一座半倒塌的先贤雕塑前,娜塔莉亚突然停下了脚步,索尼娅因为走得太快直接闷头撞上了她的后背。
不知为何,哪怕身上沾满了灰尘和污迹,这只白毛北极熊还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靠,我当时真该一拳打晕你,然后把你拖回陆行舰上去。”
“就算你那么做了,也没有用的。”
娜塔莉娅回过头来,用她颜色相异的大眼睛望着索尼娅——从燃烧的仓库里认识她到现在,这是娜塔莉娅第一次对自己露出这幅表情。那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悔意。
“索尼娅,如果不是跟这片土地发生过牵连,我们是不会做噩梦的——凯尔希医生她们肯定也是这样。”
“你——”
“你父亲,原来在新库茨克的化工厂当过工人,对不对?”
索尼娅想到梦里反复出现的地狱,不禁喉头泛酸。
她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显然,那个负责从溃烂的尸体里取出脂肪,再将它们放在密封保鲜袋里转移给日用品生产线的家伙,就是自己的父亲。
从新库茨克回到家中,父亲渐渐变成了一个无能的酒鬼。而后因为酒精和药物的损耗,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战胜不了。在切城沦陷前不久,索尼娅为了制止这个发酒疯的男人对母亲施暴,把他打得满脸是血。
如果不是看到他因为洗手台上脏兮兮的肥皂痛哭流涕,索尼娅大概会直接把这个人的脑袋砸在马桶里。
【肥皂,肥皂啊!该死的肥皂,死人的肚子里有一堆又一堆的肥皂……】
索尼娅一把扯住白衣少女的衣领,将她猛地按在了雕塑基座上。周围那些长满源石的腐尸被这阵动静惊扰,纷纷侧过头来,用空空如也的眼眶望向了她们。
“你是不是在耍我们,娜塔莉娅?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很奇怪——为什么那些干尸不会攻击你?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是来赎罪的,索尼娅。”
“狗屁!我管你要不要赎罪,这个天灾云掉下来把周围的城市都毁掉,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是,我爸用死人的脂肪做过肥皂,你父母带着你参观那些笑着开枪的变态行刑队,但那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索尼娅……”
“够了,妈的……”她再也忍不住了,把头埋在娜塔莉娅胸口哭了起来:“你们以为我是哪里来的超人吗……我也是个普通人,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让你们也一起过上正常的新生活……过去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不懂吗?!
“我们一个个一天到晚在那装什么啊?装得再好,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我们哪怕就地去死一万次也不会活过来!说什么赎罪,什么忏悔,那些拉特兰神棍的废话你们也信吗?”
当啷一声,娜塔莉娅的武器掉在了地上。她没再继续抵抗索尼娅粗暴的行为,反而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索尼娅,别哭了。
“我知道你很累,大家都很累。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跑出来的。”她糯软文静的声音有如某种遥远的歌谣,让索尼娅迅速安定了下来:“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们就必须让这件事有始有终,不是吗?”
索尼娅抬起头来,看着对方异色的双眼,心底突然升起一阵羞耻。她连忙在脸红起来之前,用力推开了这个高个子女孩。
而就在这时,爆炸的轰鸣突然从不远处的街道上传了过来。黑烟窜起,那些活尸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猛兽,纷纷发出哭喊般的怪叫,扭曲着身体朝爆炸的方向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科学城广场正对面那座被废弃的[库茨克遗迹研究所]陡然间亮起了莹莹绿光——
和上空的极光一样,带有某种不祥引力的光辉。
“走吧,‘凛冬’,”娜塔莉娅提起地上的攻城弩,向身后的“冬将军”说道:“我们现在就去终结这场噩梦。”
哪怕没有Mon3tr的帮助,凯尔希的脚程和身手也是敏捷得惊人。两人在那些曾经的科学城市民追逐之下,不得不沿着地形复杂的废墟狂奔,以倒塌的建筑物和散落的杂物堆为掩护拖住那些活尸的脚步。
本来,如果没有被半途冲出的活尸撞个正着,W也不需要开枪用榴弹解决敌人。然而,就是因为在那座坍塌的扶手电梯上炸飞了那个怪物,源石技艺的气息才会让本就躁动不安的活尸彻底陷入疯狂。
借着那只召唤物的手掌从购物中心五层的缺口处一跃而下之后,W又反身对着那些马上就要从缺口处跳下来的活死人开了一枪——枪榴弹和阔剑地雷一齐炸开,腐坏的灰色血肉和几乎只剩一层烂皮的肢体被抛至高空,随后带着令人恶心的啪叽声砸在地面。
“真他X的,这比我老家那些巫王余孽的法术还要恶心一百倍——”
“别废话,跟上我。”
“好啦——”
W反手抬起那把至今还用不惯的连发铳,跟着凯尔希一同向科学城广场对面的长方形建筑冲了过去。潮水般的“市民”们操起从菜刀、弩箭到铁铲钉耙在内的一切武器,怪叫着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极光映照之下,这些染上绿色光彩的溃烂面孔几乎就是地狱最直接的具现。
饶是在特雷西斯派炮兵师狂轰滥炸下冲锋的时候,W也从未有过这种肾上腺素狂飙的体验。在那个时候,她面对的敌人至少长着活人的脸,和自己一样能用可以理解的语言交流。
而现在,她们面对的东西实在是太超乎常理了。
一步跨进那座工厂的大厅之后,W本想用枪榴弹轰掉一旁的承重柱,以此堵住那边的入口。然而诡异的是,当她回头望去,才发现那些活尸似乎完全失去了追逐的欲望。
他们高昂的嚎叫迅速平息,变回了那种低声哭泣般的咕噜声。十九号科学城的“市民们”重又进入了盲目打转的状态,开始漫无目的地沿着灰黑色的街道徘徊起来。
“这——这又是在闹哪出?”
“死人不会有自己的意志,哪怕是再高贵的生者,死亡对他们也一样平等。”
W想起自己在切尔诺伯格核心城的遭遇,以及“殿下”空洞如深渊的眼睛,立时便感到一股寒意沁入骨髓。
“如果要让死者安眠,我们应该消灭亵渎死者的恶徒——不管那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老女人,别卖关子了,我们的敌人到底是什么?”
“——殿下跟你说过那个存在,萨卡兹皇族从古至今都在偿还它们实现的‘愿望’。”凯尔希望着废弃研究所深处微微闪烁的绿光,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我也一样。”
听到这里,W终于理解了那个噩梦和特蕾西娅的忠告到底蕴含着多么深远的意义。
“我早就受够那个骷髅丑八怪的废话了,
“走吧,一会儿我非把这家伙的骨灰绑在榴弹上当烟花放了不可。”
索尼娅跟着那位高挑的会长大小姐往废弃研究所深处走去,越深入,周围属于新技术组装房屋的成分就越少,而残破的源石锅炉、发电机和不可拆卸的混凝土结构则越来越多。
到了后面,“库茨克遗迹研究所”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座仿佛兵工厂的巨大空间。唯一的区别是——随着建筑结构的纵深与拓宽,两人所处的位置是在持续往下的。
那些绿色磷光的正体,其实只是一种无处不在的虚幻粉尘。它们没有实体,似乎也没有质量,飘浮在空中纹丝不动,也不会受到空气影响,被两个乌萨斯少女的鼻息和周身带起的气流卷走。
“娜塔莉娅,我们还要走多久?”
“就快到了。”
“哈?”
“真的,就快到了。”
娜塔莉娅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恍惚了,如果不是她的步伐和把持武器的姿态依然稳健,索尼娅恐怕会考虑用斧柄敲晕对方,然后想办法脱离这个阴森可怖的废弃空间。
夜晚的黑暗之中,除去天灾云下闪烁的极光和弥漫于空气里的点点磷火,两人仅有的光源就只剩自己手中的便携电筒。索尼娅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变得愈发沉重,到她们抵达一座支满了帐篷、睡袋和各种考古设备的高耸空间时,她甚至不敢追上去看娜塔莉娅的脸。
帐篷和废弃设备胡乱地摆放着,周围还散落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显然,十九号科学城遭遇毁灭时,这里的专家们根本来不及带上成果和他们昂贵的器材离开。
然而,直到索尼娅用手电筒随意晃了晃,才发现这里有多么的不对劲。
这些设备、帐篷,以及随地可见的罐头和杂物,似乎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时间的洗礼——没有灰尘、没有锈蚀损坏的痕迹,它们就好像是刚刚被摆在那里的一样!
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娜塔莉娅突然在那些帐篷聚集的一座地下通道前停下了脚步,像一尊过分鲜活的雕塑般立在闪耀的磷光之前,一动不动。
“索尼娅,你怎么了?”
那时,娜塔莉娅的声音已经几乎没有了任何语气。
索尼娅内心的不安顿时喷涌而出,此时,她已经完全无法压抑住自己急促的呼吸了。
“我,我没——”
“你想要,逃跑,对吧?”
“不,我——”
“好啊,我这就来,帮你。”
娜塔莉娅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一抹凄艳的微笑——如果她异色的双眼中没有流下眼泪,如果周围没有那些邪异的绿色磷光,这应该会是相当美丽的笑容。
哪怕是在切尔诺伯格的逃亡之路上,索尼娅都没有感受到如此深入骨髓的恐慌。明明站在那里的是曾经发誓要保护的同伴,现在看起来却如同一个随时会撕碎自己的恶魔。
娜塔莉娅一个箭步从原地跃起,姿态诡异而扭曲,仿佛是某种无法为常人所理解的怪诞舞蹈。
而索尼娅甚至没能举起手里的战斧,便感到自己的腹部和颈部同时遭遇了重击。她重重地摔倒在地,意识飞快地远去。
娜塔莉娅缓缓地俯下身来,望向这个勇敢的平民女孩,她的笑容更加灿烂,那两行泪水却根本没有干涸的迹象。
那是为先民带来灾难的恐怖巨兽,这个名叫“泰拉”的新世界的起源。它们带来的毁灭甚至也同时让自身陷入了沉睡,浩劫过去,黑色的晶体在废墟和焦土上滋生蔓延。
文明是建立在对破坏和毁灭本身的系统性利用之上的,火焰、工具、武器、法术,以及越来越高效的能源,在提供生活和社会的基础时,它们也被用来毁灭异己。
人们不断地献祭,向伟大的远古存在们索取庇护,让自身繁荣,让敌人万劫不复。
现在,这种献祭依旧没有结束。
娜塔莉娅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在形似金属棺椁的祭坛上,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抬起头来,直面从天井上倒吊下来的枯骨巨兽。
“如您所托,我已经把这个孩子带来了。”
【很好,娜塔莉娅。只差一步,你就可以实现那个愿望了。】
银发乌萨斯少女依然在隐隐啜泣着,但她的笑容却显得更开怀了。
“请指引我,伟大的许愿巨兽。”
长满黑色结晶的骷髅咧开颌骨,发出刺耳的,仿佛带着笑意的咯咯声:
【现在,掐死你的朋友,然后再献上自己,我就能实现你最大的愿望——这个充满罪恶的帝国,会就此走向毁灭。】
“好的。”
娜塔莉娅虽然依旧保持着笑容,嘴里发出的确实再也无法克制的抽泣声。她不得不用袖子抹掉鼻涕,和混杂着灰渍的眼泪。然后,在祭台上的索尼娅醒转来的瞬间,她已经用双腿压住对方的手腕,并使出全力掐住了“冬将军”雪白的脖颈。
索尼娅发出痛苦的干呕声,双腿乱踢,上身徒劳地抽动着。她瞳孔紧缩的蓝眼睛怒视着自己,不解和怨恨随着眼泪缓缓涌出。
“好了,马上就好了……只要死掉,就不会有痛苦,不会有噩梦了……”
娜塔莉娅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索尼娅苍白的脸上,在模糊的视线中,她仿佛听到将死的同伴用尽全力从喉头挤出的声音。
“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娜塔莉娅没再开口,她让重心继续下沉,好让更多的力量集中施加在索尼娅的颈部,只要再用力一点,这个女孩就能永远地解脱,随后,她自己也会步上后尘。
直到几枚沉甸甸的橡皮子弹打在她的胸口和肩膀上,将她从那座祭台上击倒。
娜塔莉娅对痛苦的感知此时已几近消失,如若没有被那只恐怖的召唤怪物甩尾击晕,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旁边的武器,对那些“不速之客”施以反击。
“你下手也太狠了,凯尔希。
“别看人长那么高,她还是个孩子吧?”
【库茨克遗迹研究所】的深处,确实藏着一座硕大无朋的遗迹。这座环形空间如果能被成功改造,立时就会成为整个乌萨斯帝国规模最大的体育场馆,卡西米尔那几座大竞技场和伦蒂尼姆的皇家体育馆根本无法与之比拟。
先民生活的旧世界,与这个时代相比肯定是相当安定而富足的——否则,这种全部用混凝土钢筋结构制造的巨型建筑在移动城邦的规划里,实在是一种危险的浪费。
只有真正置身于这座远古废墟,W才对它的庞然规模有了充分的感受——斑驳的灰色建筑,仿佛几何形天空的钢铁穹隆,以及从那座圆形穹顶的正中垂下的白骨巨兽,所有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常人最狂野的想象。
击倒早露,并从那个悬在万丈深渊前的铁棺材上把不断咳嗽的凛冬救下来以后,W才回过头去,望向环形空间正中那只身长几近百米的白骨怪物——此时它已经抬起头颅,用那对隐隐散发着绿色磷光的空洞眼窝注视着自己和凯尔希所在的位置。
【不错,看来最后的祭品并没有缺席。】
只是和它的“目光”交汇,W就感到一阵晕眩伴随着混乱嘈杂的低语声在脑海中弥漫开来。
她抓住自己的犄角,半跪在地上重重地喘息了一阵,才略微让那种嘈杂而充满憎恨的低语声消退下去。
待到W重新站稳的时候,凯尔希已经缓步走到了她的右前方。
“凛冬干员,带着早露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可是……”
“你们俩不是那个怪物的对手,越早离开,生还的可能就越高。”
“医生,您和魔族老姐又该怎么办?”
“我们会活下来,然后带着所有人一起离开这里。只有看到研究所上空有绿色的信号弹炸开,你们才能离开这片区域,否则就绝对不要朝研究所外迈出哪怕一步。”
“我能相信你们吗?”
“那是唯一的选择,孩子。”
凛冬猛地摇了摇头,没再犹豫,很快便抱起倒在附近的早露,向后面的出口小跑过去。
“对了,凛冬,以后不要再对同伴说那种话了。”
凛冬短暂地放缓了脚步,却并未多做言语,没过多久便离开了这座巨大的地下空间。
巨兽抖动颌骨,发出咯咯咯的古怪笑声。它缓缓地拖动被某种力量束缚在环形空间角落里的肢体,整座建筑因而轰隆隆地摇晃起来。
【这将是一场盛大的狂宴——被选中的猞猁、被魔王赦免的祭品,你们和我一样,都是这片大地亘古循环的一环。
【就像你们卑微无知的文明一样,靠着永恒不变的献祭苟延残喘,直至一切终结。这个帝国,这个帝国之外的众生,在自我毁灭之后一样会被新的羔羊们取代——到了那个时候,被称为‘先民’的你们也会步上那些远古智人的后尘,而你们之后的生命将继续献祭自己的一切。】
W仍旧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老女人还是一脸平静,丝毫没有被那种污秽而邪异的呓语影响的迹象。
而她自己,仅仅是听到那个怪物的声音,便会头痛难忍。
“‘许愿巨兽’,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就此放弃抵抗,坐以待毙?”
【我当然不会小瞧凡人的执迷,】白骨巨兽做了个状似摇头的动作,一片绿色的磷光粉尘从它的眼窝和身上发光的结晶中荡出:【但我的本职是实现凡人的愿望,如果你们能献出足够的祭品,我就能将同等的愿望给予实现,以此作为回馈。】
“很好,我想我们可以试着谈谈条件。”
“喂……老女人,你在干什么——”
W再次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的视线开始摇晃,连手里的榴弹铳都无法拿稳。然而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在几个趔趄之后努力维持住了重心。
“我确实准备了足够的祭品,如果能实现我的愿望,我甚至可以献祭旁边那个萨卡兹女孩和我自己。”
语毕,凯尔希便伸手从Mon3tr的手掌中接过了一只焦黑的头骨——那只头骨的天灵盖上裂出了一道骇人的缺口,星星点点的金红色磷火从那个伤痕中喷薄而出。
头骨之上没有额外的耳骨、没有犄角,其轮廓特征几乎无法与现存的任何一个种族对上号。
【嚯……】
“你应该知道,所谓的‘石棺’遍及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只要可能,在大海和大海另一边的世界,我们依旧能从各种隐蔽的角落中找到这些先民的遗产。
“这是卡兹戴尔那座石棺里的遗物,我和另外两位创业者将它秘密保存了下来。如同我当时从这座石棺里抢走Mon3tr和那个先民一样,我也从你的另一位同类那里夺走了本来不属于我们的力量。”
“许愿巨兽”似乎显得更加愉悦了,它身上的源石结晶一下子全都亮了起来——随着这个怪物挪动肢体,环形建筑的摇晃也变得愈发猛烈。
也就是在这时,W终于想起了那个残缺头骨真正的来历——
在殿下最后的日子里,她不得不常常面对各种器官衰竭造成的病痛。有一天,当W走进病房,准备给昏迷的魔王送饮用水和抑制药物的时候,正好就撞见了凯尔希和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的殿下。
那个时候,凯尔希放在手术托盘里的不是工具和药物,而是一颗不断喷射出火星的古怪头骨。
【如果吞食掉这些脑髓,您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殿下。】
【……我跟你说过了,医生,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该用到那种东西——】
【可是——】
【凯尔希,你还不懂吗?失去我以后,新的魔王也一样会再次出现。但如果失去了底线,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起那个噩梦里,浑身伤痕的“殿下”褪去衣物,睥睨着自己时不断发出的诘问,那种恶心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
——如果在特雷西斯的斩首部队抵达前的那天,自己能成功从“博士”的储物柜里拿走那颗头骨,之后的一切悲剧也许都能够被避开。
如果,自己没有输给那个蒙面人和该死的猞猁……
“亏我还相信过你们……”
近乎疯狂的怒火在那些呓语的催动中决堤而出,她举起武器,嘶吼了起来:
“去死啊,你这个叛徒!!!”
W连着打光了所有的榴弹,爆炸的烟尘彻底遮蔽了她的视线。然而,当她呛着声挥开挡在眼前的烟雾时,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却以动态视力难以捕捉的速度扫在了自己的侧肋上。
W被Mon3tr击飞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个近十米的抛物线之后,她重重地落在了腐坏的混凝土地面上。
W想要支起身子,却无法控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随着猛烈的咳嗽,血沫从她嘴里不断涌出。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到。
从地狱里出生,在地狱中死去。如果自己的一生就只是一场如此糟糕的噩梦,当初又何必要相信希望的存在?
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她却只能像只垂死的野狗一样趴在地上,发出恶心的哼唧声。
“我将献上这颗头骨,以此作为定金。相应的,你必须兑现承诺,实现我第一个愿望。”
【你尽管开口。】
“我想让萨卡兹的王女和我爱过的那位先民回到自己身边。”
那只庞然的白骨巨兽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向平台边缘的凯尔希伸出脖颈,张开了它布满锯齿状尖牙的大嘴:
【献上祭品,第一阶段的交易即可达成。】
凯尔希点了点头,捧起手中不断喷出磷光的头骨,将它轻轻放在了怪物的嘴里。看上去,那只衰败的异形随时都可以合拢颌骨,将她撕咬成碎片吞下去。
然而让W大失所望的是,它并没有那么做。
白骨巨兽满足地吞下了头骨,吞下了本该属于特蕾西娅和所有萨卡兹的希望。它的咀嚼声粗暴而恶心,随着那种诡异的咀嚼声变得急促,整座环形建筑的晃动也抵达了最高峰。
直到下一刻,一阵空洞的干呕和痛苦的挣扎阻断了“许愿巨兽”时隔多年的美餐。
【你,不——你不可能拥有这种力量,从一开始,你就是——】
白骨怪物身上的源石结晶迅速染上了一层金红色,那片红色光芒缓缓变亮,直到最后,将整座环形大厅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不错,如果只靠自己,我只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但很可惜,我身边有的可不只是我自己。”
【——嗬,哪怕是凭着那个先民的技术,你也不可能彻底杀死我们。这样空手回去,你面对的一样会是那个平庸无理的世界,一样会是那些愚蠢而残暴的凡人。你的愿望永远也不会实现,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凯尔希浅笑了一声,似乎早就想到了自己的答案:
“人的愿景,只能靠人们自己去争取——
“Mon3tr,湮灭它。”
“许愿巨兽”驱动全身的力量,张开巨口,咬向那个看似单薄无力的医生。然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Mon3tr从嘴里射出的源石技艺也正好击中了这只远古生物——
它的天灵盖和颈椎被法术能量撕裂,邪异的鬼火蔓延开来,将那些源石结晶里暴虐的能量彻底激发。仿佛无数悲鸣和诅咒混合而成的恐怖尖啸回荡在这座巨大的遗迹里,笼罩在“极光区”之上的某种力量开始土崩瓦解,遗迹本身,同研究所内残留的设备和杂物一起飞速老化、朽烂,走向毁灭。
燃烧的“许愿巨兽”随着坍塌的钢铁穹顶一起向下方的深渊坠落,W的意识也开始渐行渐远。
她看到凯尔希向着自己奔跑过来,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极光之冢》插画 - 十月夜幕
“土丘”里爬出的受害者和那些死于十数年前大型天灾的受害者,在凯尔希和W从崩塌的遗迹中脱离之际,便迅速失去了活力,随着大湖吹来的寒风化作齑粉。
他们和那座刑场一样,只会成为被帝国内务部埋葬的无数历史的其中一个角落。
直到超级天灾云彻底消散后的第三个小时,乌萨斯军方的救援队才慢慢悠悠地从远处赶来。如果他们来得再慢一点,麦哲伦和米哈伊尔应该就能自己修好陆行舰引擎,拖着这艘半残的民用舰艇离开十九号科学城重归寂静的废墟了。
给凯尔希当过学生的那个指挥官曾经提议要替罗德岛的英雄们办一场小型庆功宴,但“女勋爵”本人还是和阿米娅一起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作为一个刚刚挫败旧贵族发动侵略战争的计划,损害了乌萨斯国家利益的组织,哪怕事情无法摆上台面,罗德岛的领袖们也知道久留于帝国境内的风险。
拿到活尸化成的源石粉末以后,麦哲伦便和前来接应的莱茵生命干员们一起回到了罗德岛本舰——作为一个科学家,她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了。
第二天,在W的陪同下,凯尔希最后一次拜访了新库茨克酒馆的那个独眼卡特斯老板。后者表示自己曾经见过年幼的塔露拉一面,并吐露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凯尔希收到的来自“已故门生”的那封信,正是拉季洛夫,或者名为科西切的“不死黑蛇”交给他的。一旦“极光区”再次开始活跃,他就得遵照科西切最后的嘱托,将那封信交给叛逃境外的女勋爵阁下。
独眼老人是四皇之战中幸存的老兵,至于他为何会从帝国军校的教员沦落到工业城市角落的破败酒馆,W并没有了解的兴趣。
“乌萨斯学生自治团”的女孩们重新团聚之后,直接就在罗德岛的食堂里抱在一起哭了起来。W看着身边的麦哲伦、红豆和陨星都忍不住跟着流泪,只觉得这里并不适合自己,就悄悄地离开了。
凯尔希不在那里,有那个继承了特蕾西娅衣钵的小兔子,这些新同事们大可以继续闹腾下去。
一如既往,她沿着熟悉的路线走上了舰桥。此时这里已经没有了摆着臭脸的近卫干员,甚至连那只电锯大猫也跟着去底下喝酒凑热闹了。她看着冷清的舰桥苦笑了一声,接着便迈步走进了指挥室敞开的大门。
“凯尔希、‘博士’,我拿止痛片来跟你们一起庆功,怎么样?”
她看着那对老夫老妻一样的搭档,不知为何居然感到一阵宽慰。
“你的伤是我亲自治好的。如果你还想要什么补偿,直说就好。”
“哎,我这算是工伤吧?可是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家伙,现在除了乖乖在舰上呆着,好像也没可能去别处享受了。”
凯尔希回头看了那个蒙面人一眼,突然很不可思议地露出了一个微笑——W习惯了虚情假意和反串出来的挖苦,见到这个女人展现出真正的善意,她反而觉得很不习惯。
“W干员不需要去别处享受,你说是吧,博士?”
蒙面人微微点了点头,和之前相比,这个人似乎找回了更多的记忆:
“比起出租屋和酒店,家的感觉总是要好一些。”
如果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挽回,至少,她现在还能对这艘大船上的明天有所期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