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杰先生,这里是你的座位。”
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田杰走了进去,面对着全透明屏幕发呆。
屏幕上立刻弹出一条消息。
“田杰先生,欢迎您来到犯罪预防司报告修正局筛查二科,请查收您的第一件任务。”
屏幕上又弹出了一条消息。
“从下列报告中筛除可能存在的假阳性预告。”
屏幕上弹出几十篇犯罪预告。
田杰熟练地点开了第一篇,仔细阅读起来,正如之前训练过的,证实预告中的推理逻辑无误后,点击了确认。
屏幕上出现了两个选项:再次筛查/发送至端口。
“嘀”,一篇报告通过脑机接口,进入三号端口。
三秒后,根据三号端口的脑电波生成的画面被传送到行为干预局。
三周后的一天晚上,田杰经过玻璃走廊,惊讶的发现地下二层的水池中漂着三个人,头部均与电缆相连,其中一个的脖子上有很明显的纹身。
2077年10月24日。
二十年前,长达十年的围剿仿生人的行动失败后,仿生人成功渗透到人类社会的各个角落。与此同时,社会矛盾加剧,犯罪率飙升。为了降低犯罪率,十年前,犯罪预防司应运而生。
一开始,犯罪预防司里仅有行为预测局和行为干预局。行为预测局通过数据分析,筛选出预谋犯罪的人群,并生成预测报告。行为干预局负责行动,根据预测报告,提前终止犯罪行为。
这样一来,假阳性率非常高。
犯罪率快速下降,但是监狱已经不堪重负。
五年前,报告修正局成立,旨在降低犯罪预告的假阳性率。
三年前,秘密实验开展。
一年前,1204号实验体成为三号端口。
今天夜间,后台监测到三号端口传来的异常信号。
田杰好久没做梦了,这天回家以后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顺着没有尽头的长廊奔跑,跑着跑着长廊变成了管道,然后他顺着管道滑进了一个水池。
旁边漂着一个沉睡的男人,有点眼熟,趁着四下无人,他肆无忌惮地端详起来。
他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鼻梁上有一颗小痣。田杰正试图辨认脖子上的文身,男人忽然睁眼,手紧紧擒住他的脖子,两个人便一起向下沉。
田杰惊醒,一看表,也到了出门的时间。
今夜要去一探究竟。
小袁正在对三号端口进行诊断测试。他昨晚收到了对异常信号检测的提醒,他看了一下,不是很紧急,这样的提醒每隔两三天都会出现。
出于谨慎,他还是运行了诊断测试程序,五分钟后,报告显示异常信号仅持续了0.1秒,没有入侵,没有系统崩溃。
随机误差而已。
下午,田杰来到了昨天的玻璃走廊,但是地下二层的水池不见了,不,整个房间都不见了。这时候,有一个带着蓝色工牌的研究员经过,他叫住这个人,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皱了皱眉,“新来的吧。地下二层是会绕中心轴转动的,“杏仁核”现在位于南翼的“米拉之家”,在做产品展示。”
田杰从东翼跑到南翼,下了一层,循着声音找到了“米拉之家”。
一排人背对着他,站在水池前面,水池后方的大屏幕上重复播放着一个男人被枪击的片段。
“基于数据的纯理性的预测中,情绪因素作为随机误差,往往是缺失的,这为犯罪预告带来了不确定性。而“杏仁核”的研发成功,补上了这缺失的一环。实验发现,极少数实验体具备处理情绪信息的能力。将提取的情绪信息与基于数据的预测结合,生成画面,反复迭代,最终得到收敛的预测。这一发现,大大降低了假阳性率,提升了预测的精度…”
田杰背过身来,靠着墙,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东西。
为预测犯罪行为提取情绪信息,是一个极端痛苦的过程。而反复迭代,指数倍增了这种痛苦。没想到为了提升预测精度,预防司竟然使用这种毫无人性的手段。
“杏仁核”的缓存每小时自动清除一次。
小袁运行诊断程序的时候发现有一个缓存文件没有被自动删除,他试着手动删除,也失败了。
奇怪。
他决定去地下二层检查一下。
正要经过东翼玻璃走廊的时候,他发现一个人正背朝上趴在地上。
“喂,你在干嘛。”
男人迅速起身,小袁认出这个人正是白天在这里遇到的那个人。
“我…很好奇,想下去看看,但是没找到入口。”
“你没有权限。”小袁走到那人旁边,从他的角度向下看去。
是三号端口。
“它很美,对吧?”
田杰愣了一下,“我只是...”
那人摆了摆手,“你不是第一个徘徊在这里的人了。对了,我叫小袁,系统维护部。”
“我叫田杰,筛查二科的。很高兴认识你。”
“你为什么对“杏仁核”这么好奇?”
“我…我觉得这个技术很酷,非常酷,想了解一下。”田杰撒谎了,声音抖了一下。
小袁顿时喜笑颜开,“既然是这样,那你跟我来吧。”
“可是…”
“这项技术早已经是公开秘密了。”
一堵墙向右移动,显现出一道门,田杰跟在小袁后面走了进去。然后顺着螺旋楼梯到了地下二层。又经过了三道门,到了“杏仁核”隔壁的房间。
“我们所在的这个控制室连接了“杏仁核”和“海马回”,“杏仁核”的输出最终都会存储到“海马回”。”
“关于“杏仁核”,我刚刚在产品报告上听到了一部分原理,但没有完全理解。”
“这很正常。“杏仁核”作用的很多细节还没有研究清楚。现在的对于它的理解都是从实验和实证研究中来的。”
“实验?”
“对。大规模的实验做了整整两年,最终凑齐了现有的三个端口。至于实验细节,是机密,况且我也不了解,我只负责维护。”
“我刚刚听到“反复迭代”,这个从技术上…”
“非常容易实现,而且“杏仁核”的运算速度非常快且稳定。尤其是三号端口,收敛速度很快。说到这里,我得先处理一个缓存文件,你在旁边稍等一下。”
田杰溜达到角落,看到墙上的一幅画,感觉很神奇,便凑近了研究起来。
“你千万别碰任何东西。”小袁转过头来警告他,“此时此地,我们是根用户。”
“删不掉?!”小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试了几遍,都被系统拒绝了。
“那会怎么样?“
“不太确定,之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有可能会降低运算速度或者缩短使用寿命。”
“是“杏仁核”吗?”
“是三号端口。”
“哪个?”
“就是你刚刚盯着看的那个。”
田杰走到玻璃墙前,金发男人祥和地漂浮在水面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你这样看是看不出问题的。这是一个很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状况。算了,我还是再去检查一下别的指标。”
除去这个缓存文件,其他指标一切正常。小袁松了一口气,也许这只是正常范围内的随机状况。
“我们走吧。”
田杰和小袁在地下一楼分开。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脑海中不断浮现那幅画。
他打开检索引擎,并在脑中尽量构建那幅画的细节。10秒后,屏幕上弹出了那幅画,底下有一行小字。
《忧郁》,版画,阿尔布雷特·丢勒作于公元1514年。
这一天,是信息量爆炸的一天。凌晨,田杰躺在床上,试图从纯理性的角度整理思绪。
“杏仁核”,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在情绪的识别中发挥重要作用。通过识别情绪,提高预测准确率,应该就是建立这个系统的动机。这个系统的应用,在技术上似乎没有太大的难度,最大的难点在于研发阶段。至于这个系统是如何建立的,实验是如何进行的,仍然是未知。
那个金发文身的男人,目前仅知道他被称为三号端口,运算的时候收敛速度很快。
他厌恶这种描述,更无法想象把人当作算法的一部分,哪怕这个系统能挽救成千上万的人。
而其他人的习以为常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困意袭来,他也渐渐放弃了抵抗。
他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魔术水箱中,无法挣脱,眼睛也感到刺痛。他凑近一侧的玻璃,努力睁大双眼,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水箱,里面漂浮着不同的人体。而在他旁边的水箱里,金发男人正惊恐的瞪大了双眼,从嘴里吐出了一大串泡泡。
上午9点,田杰如往日一样在办公室里快速筛查报告。一篇报告让他的节奏慢了下来。
冲动犯罪不同于预谋犯罪,线索较少,预测的准确率较低。预测算法有一部分基于犯罪行为发起者的生理学特征,相关研究在几十年前风靡一时。虽然犯罪生理学理论基础并未完善并逐渐衰落,基于它的算法却已投入使用多年。
从报告来看,发起者的生理特征具备犯罪风险,线索充分,算法论证的逻辑也无误。
可是田杰却犹豫了,他看着这个人的眼睛,感觉得他不会犯罪。他知道这样判断很不专业,如果要提交意见,说明这是一篇假阳性预告,上面没有一个理由是“感觉”。
培训中,他也被教育,需要摒弃那些缥缈的感觉,每一个主观感受,都必须是可论证的。
犹豫再三,他点击了“疑似假阳性,再次筛查”。
傍晚的时候,电力忽然中断了。
田杰假装维修人员,趁乱跑到地下一层,发现通向地下二层的门留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
他迅速钻了进去,摸黑顺着楼梯到达地下二层。
通往“杏仁核”的三道门中的第一道门紧锁。他失望地靠着门滑到地上。
忽然,他感受到了地面传来的一阵细微震动,他往一侧迅速一闪。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没注意到他,径直走向楼梯上楼了。
冷静下来后,田杰不抱希望地朝着门的方向试探。
门居然是半开的。
他进入了第二个空间。这个房间并不是一片漆黑,一面玻璃发出幽幽的蓝光,玻璃后面是微微荡漾的水波。
田杰走过去,再一次窥见了“杏仁核”。
他把脸贴到玻璃上,静静地看着金发男人。
你被困在这里,会难过吗?
男人忽然抽搐了一下,睁开了双眼。
田杰被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下把脸从玻璃上移开了。
看到田杰的反应,男人有点迟疑,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田杰冷静下来,贴近玻璃,用夸张的嘴形说,“我,叫田杰。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微微摇了摇头,并向着玻璃缓慢移动过来。
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男人摇头。
你能说话吗?
男人又摇头。
他们为什么这么对待你?
男人歪头做了一个枪抵着太阳穴的手势。
你的大脑?
男人点了点头。
你有关于过去的任何记忆吗?
男人皱眉,好像在努力地回忆,但随后摇了摇头。
你脖子和右手的文身图案很特殊,也许我能从中解译一些信息。
男人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贴近玻璃,仰起头,把颈部和右手背贴了上去。
灯亮了。
灯亮的一瞬间,机械触手把被剥夺意识的男人拖回了水池中心。
田杰还没来得及迟疑,就听到门外地下一层到地下二层的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
四下张望,他发现有一个昏暗的楼梯洞口通向更深一层,他迅速进入洞口,顺着楼梯旋转而下,躲在了暗处。
脚步声直奔“杏仁核”而去。
危机解除后,田杰远远看了一眼金发男子,不敢再停留,趁机逃了出去。
荆棘,无毛猫。他在脑中迅速构建纹身的图像,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细节。
由于没有搜索到拥有相同纹身图样的纹身师,田杰决定在下班路上拜访一家拥有一些动物图样的纹身店。
又飘雨了,田杰撑起伞,从犯罪调查司所在的新区第七大道33街出发,前往老区花园街278号。
新区普通住宅的外形几乎完全相同,是在建筑材料短缺的情况下,结构优化的最优解。为了区分,上面挂着各色的霓虹灯牌。而一些功能性大楼,譬如犯罪调查司的总部,则具备独特的外形,彰显着权力与地位。
而老区的建筑,多为战前遗留的风格,高低错落,宛若钢铁丛林。由于地基老化,建筑群面临坍塌风险,已经不适于大规模人口居住。霓虹灯已坏了大片,大量建筑垃圾堆成一座座小山。
抵达花园街后,田杰被一座建筑废墟所吸引,走近一看,发现废墟旁边的二层小楼正是278号。
田杰走到门口,收起伞,看到门框上悬挂着一只风铃。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昏暗的光线中,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内。
“请进。”
田杰走进房间,纹身师引导他到一个单人沙发前,示意他坐下,并拉了一把木椅,坐在他对面。
田杰这才看清这个男人的脸。是一张上了年纪,留着小胡子,但是保养得当的友善的脸。
“您好!我来是想询问一些关于动物纹身图案的事情。”田杰表明来意,并把右手放在信号转换球上,重新回想了那个男人右手背的纹身。
“无毛猫浮世绘?”纹身师看着投影说。
“嗯。”
纹身师调整着角度仔细观察,“这种内容和笔法现在很少见了。”
“是一个朋友手上的。”
“人们选择动物纹身图案大多是纪念宠物,一般都是羊、牛和马这种大型宠物,来彰显地位。把猫纹在手上这么显眼的地方更是少见,况且这应该是仿生猫而不是电子猫。”
“有什么区别?”
“这三十年以来,仿生猫几乎没有什么市场,所以早已经停产了。而电子猫,因为低廉的价格,倒是能吸引一部分用户。正因为是这样,没有人会为了电子猫受这种罪。”
“很痛吗?”
“是。”
“哪里能找到纹这个图案的纹身师呢?”
“可以去这里试试运气。”纹身师指着地图上一个小点,“我十年前去过这个地方,曾遇到过一个有意思的同行。”
“非常感谢您。”夜已经深了,田杰也不便再叨扰,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祝你好运。”
田杰穿越小半个城市,回到位于新区的住所。
回到房间,灯已自动点亮,是最令人感到温暖的室内暖黄灯模式。
他不断回想纹身师那把木椅的触感,那是一种奇妙的温润的感觉。
他不禁想象给人纹身,手指接触柔软身体,身体在刺痛下微微紧绷。一瞬间触电般的感觉从他的指尖传来。
为什么是仿生猫呢。
以前他从未想过养宠物,现在他也想养一只电子猫了。
困意袭来,他再一次坠入梦境。他发现他还困于上次梦中的魔术水箱之中,而他旁边的水箱里,却没有那位朋友的身影。此时,两个研究人员推着一个水箱,向他缓缓走来。水箱里的金发男人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右手的纹身却异常鲜艳。
田杰焦急的拍打玻璃,没有人听得到他绝望的嘶吼,水箱里粘稠的液体倒灌进他的肺。
凌晨1点,小袁还在总部,被昨天的事情烦得焦头烂额。
昨天傍晚,总部大楼的电力居然中断了10分钟之久。
停电后,控制系统随之瘫痪。虽然“杏仁核”里有备用电源来维持其部分功能,他依然试图进入,以确认状况。然而地下一层处的门禁失效,他不得不等到电力恢复后才得以进入。
门禁系统的备用电源居然也同时出问题了,这概率也太小了。
进入“杏仁核”控制室后,他看到三个端口还在正常运转,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些。
不过这十分钟的后台数据肯定很糟糕,他一边想着,一边运行诊断程序,并打开日志文件快速浏览。
果然,这十分钟,生成的画面很粗糙。虽然大部分犯罪预告被堆积,以便恢复电力后处理,一些标有“紧急”的预告却被优先快速处理了。
小袁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对应的假阳性率想必要上升几个百分点了。
诊断程序返回了结果,三个端口均检测到多次短时间的异常信号。即使是这样,系统依旧稳健,运转良好,没有崩溃。
万幸。他翻到下一页,继续查看报告,一行小字迅速引起了他的注意。
什么,三号端口的缓存文件数变成了4个?
田杰有一辆二手摩托车,已接近报废,上班前,他把摩托车开到维修厂。尽管有一定心理预期,维修的价格还是略微超出预算。
上班路上,他看到一条“贝壳街一男子拒捕被当场击毙的新闻”便停下脚步,画面中的男子正是昨天I116594号报告里的那一位。
他匆匆赶往总部,进入办公室后,调出I116594号报告。
那篇经过他手的报告,被另一个筛查员审核后批准执行,预测发起者会在违禁品交易中,发生严重暴力行为。
那篇报告被发送至端口的时间正是停电前一分钟。
田杰一直觉得自己的工作在挽救生命,而现在他却陷入了道德困境。
提前下班后,田杰去维修厂取回了摩托车,立即出发前往S城。
路上,他穿过一片废弃的农场,土地已然荒漠化,风吹过,沙尘漫天。
天色渐暗,他也终于到达了纹身师所指的目的地。
一幢平层小楼的窗户散发出温暖的光,他在远处下车,走到窗口窥探。
一位老者在摇椅上睡着,手臂垂在地上。
田杰不忍打扰,轻手轻脚地向后退了几步,思考是否要先行离开。
此时门轻轻地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在门口找他招了招手。
田杰尽量不发出声音,跟随中年男子进入了地下室。
中年男子关上门,示意田杰在沙发上坐下。
中年男子在田杰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田杰刚要开口,中年男子就先说道:“抱歉。我父亲上了年纪以后,夜里难以入睡,时不时会像这样在客厅睡着。”
“是我打扰了。”
“请问您是为何而来呢?”
“为了一个朋友。他身上有特殊的纹身图案,我听说他可能是在这里纹的。”
“你知道的,对于客户身份信息,我们都是保密的。”
“我的朋友他需要帮助。他失去了很多记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来是为了帮他找回他的过去。”
“是什么样的纹身图案?”
“无毛猫浮世绘,在右手背上。如果有信号转换球的话,我可以展示给你看。”田杰环顾四周,这个房间似乎有点脱离这个时代,颇有蒸汽朋克的风格,缺少一些常见的电子设备。
“画下来吧。”中年男子拿来纸笔。
田杰拿起笔,他从未用纸笔作过画,笔尖微微颤抖,一开始不知从何处落笔。五分钟后,他定下神来,画出了那只猫的一双血红的眼睛。
中年男子从书架中抽出一个盒子,翻找出一张手稿,手稿上的那双眼睛几乎完全一样。
手稿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小的签名:
kKzk
“喝酒吗?”
中年男子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波本威士忌和两只玻璃杯。
由于粮食缺乏,酒已是稀缺资源,田杰从未饮过酒。一个陌生人用酒招待他,令他感到非常意外。
“加冰吗?”
“加。谢谢。”
“我对你的那位朋友印象很深刻。”中年男子顿了顿,“嗒”,一个冰球滑入杯底。澄澈的酒体倒入杯中,冰块发出了细微的崩裂声。
田杰起身接过了酒杯。男人给自己倒完酒后,背靠着墙缓缓说道。
“三年前的12月,这名少年找到我父亲,说要纹一只无毛猫在手上。父亲曾是一位画猫的画家,但那时候,视力已经很衰弱了,于是这个纹身是我替代父亲纹的。是我纹的第一只猫,也是唯一的一只。”
“当时还和他说,过一年再来看看纹身的情况,可他再也没出现过了。”
想必他就是在那一年间被消失的,田杰想,喝了一大口酒,在苦涩略过唇舌时不禁皱了皱眉,热意漫过了喉咙直达心脏,瞬间被辣到了嗓子,咳嗽了起来。
伴随着男人对纹身的细节的描述,田杰喝完了一杯又一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了,酒杯滚落到地上,冰融化成水一滴滴渗入地毯中。
田杰昏昏沉沉地醒来了,宿醉还未消。他呆呆地看着悬挂在地平线上方的太阳,直到眼睛酸痛,眼泪开始往外涌,才挪开了视线。
人们口中所谓的三号端口,之前曾拥有着完整而鲜活的人生。自称kKzk,16岁的他,忍着剧痛把猫纹在手上,只因为从画家的画中感受到了世界上最后一只仿生猫的孤独。
现在,他是被剥夺意识的机器,或仅仅是算法的一部分。
而他的敏感和共情能力正是伤他的那一重击。
一定要把他从这片漆黑中拯救出来。
田杰告别纹身师父子二人,即刻出发,返回L城。
快到新城区的时候,他想起人口数据库总部就在附近,便调转车头,冲下高速,朝总部驶去。
他在犯罪预防司工作的身份让他有查阅部分资料的权限。他在总数据库的搜索栏中输入“kKzk”,啃着大拇指指甲焦急地等待结果。
查无此人。
他试着在失踪人口数据库进行搜索,把失踪时间调成了2074年12月-2075年12月,年龄设置成16-17岁。设置好其他限定条件后,一共是2258篇报告。
他迅速浏览,然而希望伴随着最后一篇报告的关闭而破灭。
“是我太傻了,他们要让他消失,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田杰比规定上班时间晚到了两个小时,他的信用评级因此掉了0.2。
他点开第一篇报告,开始了筛查工作。
当他看到第十四篇报告的时候,屏幕上忽然弹出一个黑色的终端窗口。
“我知道你在查kKzk。”
“0点你家见。”
23点58分。
田杰故作镇定地倒了一杯水,又控制不住地一直看门禁对讲的屏幕。
2分钟后,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的人影出现在屏幕上。
田杰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关上门的一瞬间,房间内的灯光全部熄灭,只有屏幕微微泛着白光。
2秒后,屋内响起田杰昨天离开时播放列表的最后一首歌,Muse的Madness。
I, I can't get these memories out of my mind
And some kind of madness has started to evolve
I, I tried so hard to let you go
But some kind of madness is swallowing me whole, yeah
I have finally seen the light
And I have finally realized
What you mean
Oh oh oh
And now, I need to know is this real love
Or is it just madness keeping us afloat?
And when I look back at all the crazy fights we had
Like some kind of madness
Was taking control
Yeah
And now I have finally seen the light
And I have finally realized
What you need
Mm
And now I have finally seen the end (Finally seen the end)
And I'm not expecting you to care (Expecting you to care)
But I have finally seen the light (Finally seen the light)
I have finally realized (Realized)
I need to love
I need to love
Come to me,
Trust in your dream
Come on and rescue me
Yes I have known, I can be wrong
Maybe I'm too headstrong
Our love is
Madness
“这首歌我循环一天,我都想哭了。”神秘人揶揄道,对讲传来的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田杰早就应该料想到的,这个神秘人不会亲自现身。
他想问“你是谁?”但是他又觉得这样问很蠢。
“你怎么知道我在查kKzk?”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田杰意识到他在数据库的时候留下了身份信息。
“你看,你已经有答案了。我已经删除了你的搜索记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哦?我还以为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你主动找上我,不是来回答我的问题的吧。”
神秘人冷笑了一下,“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要开一个后门,需要放一个木马进去。”
“进什么地方?”
“海马回。”
“那个木马是我?”
“对。”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
“你会的。明天你去一趟“杏仁核”就知道了。”
田杰彻夜未眠,一大早就到了预防司总部。
昨天,他和神秘人约定,在0点准时进入“杏仁核”控制室。
田杰等到午夜,到达地下一层,入口出的门果然已经开了。
随后,通往“杏仁核”的三个大门也依次打开,田杰瞬间直达了控制室。
看似牢固的安保系统居然已经被神秘人攻破了。
此时,通向杏仁核的门禁开始闪烁,“咔嗒”一声,门开了。
田杰在原地迟疑了一秒,在门关闭之前进入了那个神秘之地。
他看到kKzk毫无生气地漂浮在水面上。
他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他却没有回应他。
田杰很快明白了,只有断开与情绪提取设备的连接,kKzk才能恢复自主意识。
田杰趴在水池边,伸出左手去够kKzk的右手。
那手很柔软,比预想的要小巧一些,可以被他的手完全包裹住。田杰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抚摸仿生猫粉红的鼻尖。
忽然一股强烈的电流从田杰左手传来,他松开手的瞬间听到了头顶上方的玻璃走廊传来的脚步声。
田杰倒退到墙边,躲避来自上方的视线。
墙上的一个硬物铬到了他的后腰,他转过头来看,发现是一排四个希腊十字架,每一个十字的上臂镶嵌着一颗蓝宝石。
他观察到,每个十字架都是上下两排,一共是八个。
“这是一个什么装置?”
他背着手去转第一个十字架,十字架顺时针转动,停在了30度角的档位上。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几米外,“海马回”的门禁开始闪烁。他转过头,从余光中看到控制室的屏幕亮了,上面显示:
“进入海马回,10”
“进入海马回,9”
“进入海马回,8”
他迅速把十字架复位,在倒数结束之前,进入了“海马回”。
田杰的眼睛迅速适应了昏暗的房间,随即惊叹于眼前的壮观景象。
“海马回”内部整齐地堆砌了无数的深茶色半透明盒子,从地面直到天花板。多条通道由圆形空间的中心向四周散射开来。通向中心的地面上的指示灯带发着微弱的蓝光。
远远望去,圆形空间的正中央是一个操作台。田杰按照神秘人的指示,走了过去。
到达了中心,他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操作台,而是罗塞塔石碑。
真正的罗塞塔石碑,近代人类文明的见证。
而这块公元前约200年的石碑,现在安静地伫立在整个预防司大楼的中心,无疑是作为永久储存数据的象征。
以文明之名做着泯灭人性的事。田杰打了一个寒战,才发觉这里的温度比其他地方低了一些。
小袁从办公室出发,匆匆赶往控制室,他刚刚发送的诊断程序被中止执行了。
被中止了三次,这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现象。
穿过一系列门禁,到达“杏仁核”的控制室后,他利用根用户的身份,成功启动了诊断程序。
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运行完自动修复程序,就回家睡觉。”
忽然多个窗口同时弹出,全部显示三号端口出现异常信号。他立即查看诊断程序的返回结果,瞬间被吓出一头冷汗。
慌乱中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三号端口的缓存文件数从4个变成了8个。
今晚,e在耐心等待。
0点22分,一篇犯罪预告正在生成,似乎正是他在等待的那一篇。
“删除报告?”
“请确认删除。”
“报告已删除。”
田杰绕着石碑转圈,假装观察,整理着思绪。
尽管之前没有计划,他知道,今天是把kKzk从“杏仁核”劫走的最佳时机。他被自己冲动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甚至连逃跑路线都没有想好。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错过今天这个机会,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踏足这个神秘之地。
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简直都可以听到轰鸣声。
要劫走kKzk,首先要断开他与情绪提取设备的连接。强制剥离的话,恐怕他将无法恢复意识。
而上次的电力中断,似乎削弱了提取设备对kKzk的控制。田杰想,也许他可以尝试切断“杏仁核”的电源。
至于带着kKzk从“杏仁核”逃出去的方法,神秘人肯定知道。
但是他无法完全信任神秘人。
不过,既然已经进入“海马回”,他想现在是时候拿回主动权了。
田杰绕着“海马回”走了一圈,依然没有发现神秘人所描述的记忆体。
记忆体是用来离线存储重要数据的,所以不会是这些能与“杏仁核”进行信息交流的深茶色半透明盒子。
田杰再次回到罗塞塔石碑前,蹲下来仔细查看。
这次他发现底座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上面刻着一个字母“e”。
田杰把食指放在凸起上,轻轻一按。
地面震动了一下,他脚下的圆形平台带着石碑开始缓慢下沉。
四周的光线很暗,十几秒后,升降台停止了下降。田杰走下升降台,环顾四周,想必这里就是存放记忆体的隐秘空间了。
他走近一侧的书架,从众多手掌大小的盒子中选择了一个眼熟的木盒子。盒子上刻着编号e1204,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透明薄片。
可变电阻式记忆体。
现在是他与神秘人对话的时候了。
他从升降台返回“海马回”,正打算穿过“杏仁核”返回控制室时,从玻璃窗中看到控制室内有人。
该死,是那个系统维护部的小袁。
小袁刚跑完修复程序,正在查看结果。突然收到一条提醒,说他办公室里的主机过热了。
今晚真是不太平。
小袁担心正在测试的新算法,决定先返回办公室,处理完再回控制室修复剩下的漏洞。
观察到小袁离开后,田杰迅速进入控制室。
控制台已经被解锁,他打开一个终端窗口,开始输入,他知道神秘人正在等待。
“我找到记忆体了。”
“找到读取设备,把它连接到“海马回”的网络上,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有一个交换条件。帮我把三号端口与情绪提取设备的连接断开。”
“太感人了。”
“给我一个答案。”
“好,你一共有三十分钟时间。搞定读取设备。断开连接后,你需要在三分钟内逃出去。”
田杰立即返回存放记忆体的房间,并开始寻找读取设备。
他沿着书架摸索,借着昏暗的光线,辨认书脊上的文字。
他几乎翻阅了整个书架,依然没有找到线索,直到他看到:
“丢勒作品集”。
他想起了控制室的那幅画。小心地把作品集从书架上抽下来,翻开。
记忆体读取板竟藏身于其中。
他找到刚刚的那张编号e1204的记忆体薄片,插在读取板上,以确认其有效性。
数据正在读入…
他点开基本资料,映入眼帘的竟然是kKzk的照片。
“珂”,他的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间已经过去了15分钟,他需要开始行动,把读取设备接入网络。
记忆体里的数据量远超过田杰的想象,根本无法浏览完。他拔下透明薄片,放进口袋中。
他的另一个口袋中,是包含神秘人写的一段监视程序的记忆卡。他把记忆卡插在读取设备上,按照操作流程,开始植入监视程序。
10分钟后,监视程序植入完毕,任务完成。
小袁匆忙赶回办公室,他不明白主机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过热了。
他只好迅速中止正在测试的算法,然后运行诊断程序。
二十多分钟后,他总算完成了修复工作。本来想再次运行新算法的测试程序,但是他还惦记着“杏仁核”没修复完的漏洞,随即动身前往地下二层。
田杰返回“杏仁核”后,神秘人按照约定断开了三号端口与情绪提取设备的连接。
在田杰的注视下,珂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睛。
湿漉漉的头发下,那是双仿佛看什么都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眸——好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从他眼前经过,也绝不会留下什么印记。 但当他望向你时,却绵绵泛着些苦涩。
倒计时2分钟。
田杰通过玻璃天花板看到有人经过,此时这个人要是进入“杏仁核”,他根本无处可逃。
他抱着珂的身子,把他从水里拖出来,动作尽可能轻,避免他受伤。由于长时间连接的情绪提取设备刚断开,三号端口对外界刺激的反应还没有恢复,此时他正木然的接受田杰的摆布。
田杰把外套脱下来,裹在珂的身上,来不及解释了,他把珂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立即往控制室走。
此时控制室的屏幕不断闪烁:
警告:有人进入,中止计划,进入海马回躲避。
警告:有人进入,中止计划,进入海马回躲避。
警告:有人进入,中止计划,进入海马回躲避。
只剩1分钟了。
小袁走到地下一层,正要进入入口,突然收到一条紧急提醒,三号端口输出信号中断。他跑回玻璃走廊查看“杏仁核”,惊恐地发现三号端口,消失了。
他找到最近的紧急按钮,触发了警报,预防司的安保人员将在1分钟内赶到。
他在原地焦急地等待了约45秒后,12名武装的安保人员终于出现在走廊的那一端。
小袁开启入口处的门,让安保人员快速通过。
他们顺着楼梯到达地下二层,开启第一道门后,小袁跑到观景玻璃前,再次查看情况。
田杰,原来是你搞的鬼。
是你,小袁。
田杰扛着珂正要进入控制室的时候,隔着观景玻璃看到了对面小袁和安保人员。
他看到一张因为愤怒和背叛而扭曲的脸。
他的脑中迅速闪过几段拼接而成的画面。
《忧郁》,幻方,《丢勒作品集》,《高迪建筑集》,圣家堂,米拉之家。
对,米拉之家。
他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小袁的时候,小袁说,地下二层是会绕中心轴转动的,“杏仁核”位于南翼的“米拉之家”。
那么,操作的机关在哪里?
控制室?
不对。
是那个四位的希腊十字架。
田杰带着珂退到墙边,找到刚刚那一排希腊十字架。
他需要一个四位密码。
米拉之家,建成年份,1912?
旋转十字架后,没有反应。
田杰仿佛听到了小袁一行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看他们就要进入控制室了。
穿过控制室的玻璃,他眼前正是那副《忧郁》。
1514,这个数字他不可能忘记。
从1514到1912。
当小袁他们进入控制室的时候,田杰正好输入完0398,刹那间,房间开始移动。
最后一瞬间,他听见小袁高喊一声“别开枪”。
然后是一片漆黑,几秒后,他被“米拉之家”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田杰一把扶住正要下滑的浑身湿透、手脚无力的珂,快速穿过“米拉之家”的大厅,直奔车库。
早上来上班的时候,田杰的摩托车恰好就停在南翼的地下车库。
找到摩托车,他把珂抱上摩托车后座,自己上车后,把裹着珂的外套的袖子牢牢地系在自己腰上。
现在只需要通过最后一道门,就可以逃出生天了。
田杰忐忑地来到门禁前,他知道他的身份会被立即识别,如果安保系统已经有所行动,他的尝试将功亏一篑。
出乎意料的是,车库的门竟然开了。
一脚油门,他的老式摩托车轰鸣,带着他们离开这个街区,闯进那雾气迷蒙的黑夜。
绕道老城区,确认无人跟踪后,他驶入高速。随着距离L城越来越远,他的肾上腺素下降,心跳逐渐恢复平静。他也终于可以冷静下来,思考之后的动向了。
珂的下巴抵着他的右肩,心脏贴着他的后背缓慢地跳动,身上的水隔着衬衫逐渐浸湿了他的背心。
小袁意识到田杰打算从南翼逃走,便通知安保部门启动相应的程序,把他们拦截在大楼内。谁知,安保部门告诉他,拦截程序失效,并且剩余人员刚刚全被小袁调到东翼,现在无人出警。
小袁知道现在再派身边的安保人员去追,已经为时已晚了。
“田杰,你即使躲在地底,我都会给你翻出来。”
纵然愤怒,理智告诉他,当下最要紧的是尽可能弥补由三号端口失窃造成的巨大漏洞。
他立即通知了整个系统维护部,现在值夜班的同事已经着手筛查系统故障了。
尽管生成犯罪预告画面的任务已经被自动重新分配到一号和二号端口上,他还是反复确认,直到预告稳定输出。
他稍微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的一连串问题却令他感到更为不安。
“发生这样的严重偷窃行为,预告系统之前居然没有预警?”
“田杰是如何进来的?”
“有内鬼帮他吗?”
“他要对三号端口做什么?”
“高层又会对此采取怎样的措施?”
他甚至还没想到他自己将面对高层怎样的质询。
i对今天phage的行动很满意。虽然损失了一个1204号实验体,但是这相比于他能拿到的机密数据,不值一提。
不过i隐隐有些担忧,木马行动的暴露,会不会让那个老家伙察觉到离线数据库的入侵。
他立即给phage发了一条指令。
phage洗完澡,裹上浴袍,正想着要不要喝点什么庆祝一下,就看到了来自i的指令。
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
等到田杰意识到自己前进方向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去S城纹身师父子家的路上了。
好像这个念头并不是突然进入他脑中的,而是一种条件反射。因为那个地方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他忽然想起,他把从数据库拿走的可变电阻式记忆体薄片放在了外套的右口袋中,之后却把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心里一惊,想立即确认一下,便把车停在路边,伸手去寻。
握着车把的手指被冷风吹得有点发僵,他反复伸直弯曲手指,试图恢复一点触觉。他转过头来,余光看到珂好像睡着了。于是他控制住肩膀不动,只用右手去试探,指节不经意间顺着珂的腰触及了大腿,终于摸索到了外套口袋。隔着口袋,他感觉到记忆体薄片还在,便松了一口气。
“喂,我还没睡着呢。”耳后传来软绵绵的埋怨,微湿的头发在他的后颈上轻轻蹭了蹭。
“你能说话了?!”
“嗯。”
田杰匆忙把头转回来目视前方,回避视线的交汇,这个时刻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从何说起。
“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安全,我们很快就要到了。那个,我可能要再开快一点,抓紧了。”
肩胛上被下巴轻轻硌了一下。
e冷笑了一下,司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还没告知我。
坏消息总是被一层层加工过滤,试图被更委婉地传达,他不禁想象…
提示音响起,pi发起了视频通话,他等待了10秒。
“三号端口,刚刚被盗了。调查人员正在搜查筛查二科田杰的住所。”
通话中间,他又收到了来自i的信息:“正在修复防火墙。”
尽管相信想要传达的信息已经成功转达,e还是想再去确认一下。
接近黎明的时候,田杰终于看到了地平线上的平层小楼。
一路上,他想了很久,该如何开口。不幸的是,缺乏睡眠让他头脑愈加昏沉,直至后来完全无法思考。
但他知道他必须要保持警觉。
他把摩托车停在了距离纹身师家一百码远的地方。解开腰间外套的衣袖时才发现,珂已经睡着了,手指还牢牢地攥着他衬衫的后腰。
他想让珂再多睡一会,但是犹豫时间越长,潜在危险就越多。
听见脚步声,他警觉地转过头,只见中年纹身师裹着晨衣向他快步走来。
他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变得僵硬,背弓起来,像只受惊的豹子,准备随时点火离开。
纹身师见状,停在了原地,双手举在空中,表示他没有武器。
“孩子,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先生,我想,我们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田杰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随后他感觉到异常疲惫。
e到达预防司的时候,i已经在“杏仁核”的控制室等他了。
e有意无意地听完了i的汇报,独自走进“杏仁核”,环绕了一周。随后,在i的目送下进入了“海马回”。
经过了漫长的几分钟后,i等来了phage发来的消息:
“已完整获取十二份记忆体的数据。”
几分钟后,看到e从“海马回”里泰然自若地走出来,i忍不住窃喜:
“e这个老家伙,果然丝毫没有察觉到。”
纹身师把二人引领到一间空置的客房。客房内饰简单陈旧,但很干净,没有什么积灰。
“你们先在这里将就一下,晚些时候我把另一间客房收拾出来。还有,你们正在躲避的人,不会很快找到这里来的。”
田杰谢过纹身师,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两套暖烘烘的深蓝色睡袍。
关上房门,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把珂扶上了床,自己靠着床垫坐在了床边。
两天前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他未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地这么猝不及防。周而复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而这几天的时间却如同拉长了般,占据了他生命中相当长的一部分。
他转过头来,望向床头,有点想笑,经过这一番折腾,珂竟然还沉沉地睡着。
他站起身,弯下腰,解开系成死结的外套袖子,轻轻地把外套从珂身下抽出来,放在一边。
珂的头发和身上已经干透,湿头发被冷风吹得打起了结。田杰盯着颈部的纹身,仿佛能看到荆棘后面那跳动的颈动脉。
无意冒犯,他把睡袍包裹在珂身上,盖上被子。感受到珂的体温正在逐渐回升,田杰终于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换上睡袍,已然没有力气去洗澡。随后,他感觉到自己被牢牢吸附到床上,无法动弹。
睡梦中,他看到窗外的玉米地迷宫里,一个黑发白衣少年在恣意奔跑,时不时地隐匿在茂密的植被后面。他匆忙追出去,少年已经不见了。他找到迷宫入口,走了进去,入口却在身后消失了。他继续往前,每遇到分叉口,便随机做出选择。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来到了迷宫的中心,却仍然不见那个少年。他摘下迷宫中央悬挂的苹果,贪婪地嗅着苹果香气,刹那间仿佛忘记了一切。
“田杰是怎么通过门禁的?”
这件事小袁怎么都想不明白,“难不成他盗用了某个人的身份?”
可是他去查了刚才进出控制室的记录,分明只有他自己的两次。
“难道是被黑了?”
这就有点触及小袁的知识盲区了,他对黑和反黑都不了解。
他决定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去拜访下安保部的老朋友。
他不记得他上一次意识清醒是什么时候了。
就在刚刚,他的所有感官仿佛在同一时刻全部苏醒了。
先是炫目的白光和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以及因怜悯而微微皱着的眉头。他模糊地记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叫做田杰。
然后是水波拍打枕骨,发出海浪拍打沙堤的声音。
片刻后,他开始感觉到寒冷,想挣扎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此时,他被一双有力的手及时地抱起,离开了水面,很快就被温暖的大衣包裹起来。
他被挟持着,不知道将去向何方。
闪烁的警告,迫近的人群,移动的房间,陌生的城市,飞驰的摩托。
这一切都过于真实。
如果说视觉,听觉,触觉都依然可以欺骗他,那么这个叫做田杰的男人,是否也仅是一个幻象。空气变得很冷,仿佛他的血液也正在从边缘处开始冻结。
最后,让寒冰退散的是胸前的灼热。他试着去感受,发现这热度并不来源于自身。
他习惯了嫉妒、怀疑、冷漠、愤怒、恐惧、悲伤和悔恨,却无法追溯这些情绪的来源。
可他非常确定,现在散发着这热量的,是紧贴着他胸壁的,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逐渐平静下来后,他却觉察到了田杰的犹豫。也许在田杰自己看来,这一系列行为唐突且疯狂。
他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不想看到他为难。
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在黑暗中保持清醒。
“壳总,在吗?”小袁发完消息,敲着桌子等待回复。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正好来得及去一趟老朋友家。
“不在。”
“我去你家找你吧,有事情问你。”
“行。”
半小时后,小袁敲开了顶楼公寓的门,老朋友用一杯热咖啡迎接了小袁。
“欸,你怎么知道我正需要这个?”小袁刚坐下,就一口气喝掉半杯。
壳总举起酒杯,向小袁致意了下,喝掉了最后一口酒。
“你这提前退休生活过的可以啊。不过我大概一个小时后就得回去了”,小袁看了看窗外,公寓的视野应该不错,但是因为大雾,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话说,东翼地下的门禁系统,怎样才能不留下访客记录?”
“这个简单,访问后删除就行。”
“怎么删?”
“这个嘛,不能细说,只能说需要取得较高的访问权限。”
“较高的访问权限…”,“那么,黑客也可以黑进来删掉记录?”
“没那么简单,普通黑客会被防火墙过滤掉的。”
“所以,只有赢过你的黑客才行咯?”
“你这么想,我可没拦着喔。”
“那你知道今天东翼和南翼的安保人员调配是怎么回事吗?而且巧合的是,自动拦截程序也失效了。”
“听说南翼和东翼的大部分警力被调去执行任务了。至于自动拦截程序,那帮人写的东西,你说靠得住么?”
“你果然还是在意啊。所以即使发生了这种事,你不打算回归,对吧?”
“你知道的,我最讨厌收拾别人留下的烂摊子了。”壳总走进卧室,留下小袁一人在客厅。
屋内传来音乐声,小袁仿佛听到一句“I want to satisfy the undisclosed desires in your heart”。
小袁摇摇头,喝掉剩下的半杯咖啡,走之前把洗干净的咖啡杯放在了架子上。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终于脱下身上的衣服,裹上了睡袍。手臂和腿部的肌肉仿佛被抽走了般,不听使唤。
田杰已经睡熟,日光通过百叶窗斜射入房间,照在他的脸上。半边脸在光亮中,半边脸在阴影下。他抱着双臂,看起来有些冷,微蜷着却依然占据了整整半张床,无处安放的双脚悬在床尾。身上的睡袍微微敞开,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而这张脸,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见到过的他,沉睡的时候,居然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眉头逐渐舒展,嘴唇微启,隐约露出洁白的牙尖,嘴角略带笑意。也许是深刻眉眼被睡意敛住了,这才注意到他的唇线格外精致。像微风拂过的草尖,看起来十分柔软。
上一次见到田杰的时候,他自己正在意识边缘挣扎,有几个瞬间他觉得就要挣脱控制了,但是睁开双眼,却仍是无尽的黑暗。
直到一股暖流,直达心脏,颤抖中他遇上了惊慌失措的目光。
他读懂了玻璃那边男人的唇语,试图回忆,却记不起自己是谁,仿佛他只剩一副躯壳。而这躯壳,轻轻一碰,便会碎掉。
他紧闭双眼,再睁开,视线依然清晰。他举起右手,借着溜进房间的光线,仔细端详上面的文身。
指引你找到了我的,是这文身吗?
“找到他们两个。带回来;否则,让他们消失。”
phage回想着i的指令,冷笑了一下。
查到一个人的行踪,太容易了。
不过既然被利用后的结局都是被抛弃,又何必选中kKzk和田杰。
phage一度以为这件事情在他的掌控下,会万无一失。在他看来,田杰,一个普通的职员,只是他监视的众多人之一。而田杰对于kKzk的欲望,正好成为了他可以利用的致命弱点。只要让田杰进入“杏仁核”,拥有接触到kKzk的机会,田杰便会听命于他。
超出他预料的是,田杰竟然要断开kKzk的情绪提取设备。他更没有想到,田杰会冒险,拒绝中止计划,并且逃了出去。
背后驱使这疯狂行为的,是什么?
小袁听系统维护部里的人说,现场调查人员去田杰家一无所获。
田杰劫走三号端口这件事情,并没有被公之于众。这就意味着,目前大众并不会对犯罪预防司是否正常运转存在疑问。与此同时,多个部门正在合力寻找三号端口,想要确保尽快弥补漏洞。
田杰啊,你会带着三号端口逃去哪里呢?无论你是何种目的,请别伤害它好吗。小袁越想越后怕,最后在“杏仁核”见到的田杰,已经和之前遇到的他判若两人了。
小袁回到办公室,终于想起了他昨天晚上没跑完的新算法。
好端端的主机,怎么会忽然过热呢?
他检查了一遍代码,略带着迟疑,重新运行了一遍。
趁着等待输出的时间,他开始查看那些之前存下来的三号端口诊断程序的返回结果。
窗外的光线开始转暗的时候,田杰醒来了。
他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角落处的一个小裂缝发呆,落日余晖掩映下,一个小蜘蛛正在织网。
他转过头,看到在他旁边蜷作一团,像猫咪般熟睡的珂,金色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微启的嘴唇。他终于确信,这一切都已经真实地发生了。
而之前的生活,仿佛离他越来越远,逐渐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他轻轻下床,裹紧睡袍,拉开房门,看到门口摆着两套干净的衣服。
不远处,老纹身师正坐在扶手椅上,注视着他。
他走上前去,老纹身师的目光追随着他移动。四目相对时,他看到了一双浑浊的、洞穿一切的眼睛。
短暂的交谈被中年纹身师打断了。他出现在地下室通往一楼的楼梯上,手上抱着一个篓子,“今晚,我们吃土豆吧。”
浴室逐渐被水雾所充满。
通过与老纹身师短暂的交谈,田杰了解到:这座房子,与世隔绝,可以庇护他们直到风波结束。
当然,他们也可以建立类似的生存模式,如同其他隐者一样。
他关掉水流,换上干净衣服,回到卧室。
珂翻了个身,被子滑落到地上,身体冷的颤抖了一下。
田杰重新把被子盖好,听到了一声喃喃低语:
“谢谢你,田杰。”
“珂,你不必着急面对这一切,准备好的时候,再醒来吧。”
“珂,是我的名字吗?”
珂睁开双眼,迷雾散去,刹那间,田杰仿佛看到宇宙中的浩瀚星河。
珂还不能够进食,只能靠注射营养液来补充体力。
即便如此,他依然参与到晚餐的准备中,不过只能裹着毯子,蜷缩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瘦小。
从田杰有记忆起,日常饮食主要由合成粮构成,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在一些场合吃到人造肉和玉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土豆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样子。
中年纹身师好像兴致很高的样子,和老纹身师商量如何使用土豆做出丰富的菜肴。最后他们决定做蘑菇肉汁土豆泥,迷迭香烤土豆和炸薯条。
田杰不会做饭,但是可以帮忙做一些准备工作。窗外天空已经变暗,屋内的灯火映在厨房的玻璃窗上,给人一种温暖充实的感觉。
中年纹身师把削皮切块后的土豆倒入沸水后,开始预热烤箱。田杰已然帮不上什么忙,便走到珂的身边,蹲了下来,看着中年纹身师在灶台忙碌。父子二人聊到往事,阵阵水蒸气伴随着欢声笑语从锅里冒出。
“也许生活本来会是这个样子的吧”,珂有些出神了。
“嗯。”火光把田杰的耳朵和脸颊烘得绯红。
没过多久,晚餐做好了,餐桌上传来阵阵黄油的香味。晚餐开始前,中年纹身师仔细查看了珂右手上的文身。无毛猫依然生动鲜活,无需补色。
餐桌上,纹身师父子再一次回忆第一次见到珂的情景。
那是三年前的12月中格外寒冷的一天,一名16,17岁的少年叩开了大门。进屋后,瘦弱的身体还未停下颤抖,便开口说要纹一只仿生猫在右手上。
中年纹身师拿来纸笔,让少年把图案画出来,少年勾勒的猫,正是来源于父亲所绘的《最后一只仿生猫》。
老纹身师并未直接询问少年为何要把这图案纹在手上,只是说了句,“这只猫,太孤独了。你确定吗?”
“我确定。这正是我来此处的原因。”少年异常坚定。
听到此处,田杰望向珂,他不懂,人为什么要去通过痛苦去感受仿生猫的孤独。而珂正盯着他的右手背,脸上毫无表情。
“我就知道没有错误!”小袁猛锤了一下桌面。这一次,新算法的代码成功输出了结果。
他意识到有人趁他在控制室的时候搞瘫了主机,为了把他支开。果然有黑客在帮田杰。
所以,田杰是趁他修复主机的那二十多分钟进入“杏仁核”的吗?
“小袁”,组长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调查人员找你,问田杰的事情。”
夜深了,炉火燃烧殆尽,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
“田杰,你有过这种感受吗,明明是自己的故事,听上去却很陌生。甚至连疼痛的感觉,我都不记得了。”珂背过身子,看着将要熄灭的火苗,语气中分辨不出一丝情绪。
田杰自然是没有这种体会的,从孩提时代,他就对于细节有一种天生的灵敏,发生过的事情、见过的事物,都可以牢牢记在脑中。
比如,他还记得幼年时,一个闷热的夏天午后,鱼缸里的热带鱼生了好多小鱼,他看着大鱼把小鱼一条接一条地吞掉了。
“别急,会慢慢想起来的。你的记忆体已经被我从预防司偷出来了。我们只需要找到地方,把记忆导出来。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恢复身体。”田杰有些不知所措,食指和中指顺着珂的脊柱棘突从上至下来回轻轻抚摸,如同安慰一只受伤的猫。
“那你愿意讲讲你的故事吗?从什么时候开始都行。”
“那我从成年后开始讲起吧。”
田杰从他搬到L城居住的那狭小逼仄的公寓,聊到枯燥的筛查报告的工作,隐去了后者的一些细节,避免珂回想起经历的那些事情。不过,珂似乎对他在“杏仁核”经历的痛苦毫无印象,还好奇地问自己的作用是什么。这样看来,那些犯罪模拟生成的影像,在转移存储后就被完全移除了。
田杰沉默了一阵,吐出几个字,“最大程度上避免冤案。”
“原来是这样,那不是和你的工作差不多吗?我以为会更酷一点呢。”田杰第一次看到珂露出了笑容。
然而田杰却攥紧了拳头,以至于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但这是错误的。无论怎样,个体都不应该被当成工具。”
e在手中缓慢地旋转着一个小木盒。
触觉的记忆真的很神奇。
科学家们曾错误地假设触觉无法转换成长期记忆,直到世纪之初,才有实验证实:触觉产生的记忆比想象中的更复杂更持久。
触觉甚至可以激活参与处理视觉信号的区域。
竟然被低估了这么久,愚蠢的人类。
田杰把珂扶到浴缸里。恢复体力后,珂已经可以自行做一些简单的活动了。听到浴室传来流水声,他便前去卧室取睡袍。
他在卧室门口遇到中年纹身师,纹身师正在把一个单人沙发搬进卧室。田杰帮纹身师把沙发摆在窗前,“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虽然这地方与世隔绝,但是我担心,万一他们找过来,会给你们带来危险。所以,等珂方便移动后,我们会尽快离开的。”
纹身师看到田杰满脸愁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有压力。你也不要小看我们的战斗力。”
田杰正要开口,听见浴室传来一声闷响。
他撞开浴室的门,穿过雾气,他看到珂赤裸着趴在地上,身体剧烈颤抖,头发上的泡沫流到了肩膀上,浴缸里的水漫了一地。
田杰拽过浴巾,一把裹住了珂,抱进怀里。珂在浴巾下依然颤抖,田杰可以听到他的脉搏跳得很快。
“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些片段。”
田杰转过头,浴缸里的水还在翻涌,他打开阀门,看着水绕着漩涡缓缓流走。
“别怕,有我在。我帮你把泡沫冲掉好不好?”
“在那些闪回片段中,我是加害者。”珂蜷在床上,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说。
田杰停下手中正在给珂擦头发的毛巾,“不,你不是。我猜想,是水触发了你之前处理的那些案件留下的残影。”
“我是不是特别废物,废人一个。”珂别过脸去,不让田杰看见他的表情,声音囔囔的。
“不。这是你大脑中的杏仁核在过度反应,而前额叶皮质失去了对它的调控。相信我,我会治好你的。”
小袁终于回到家,摊在床上。
调查人员在田杰的检索记录中发现了《忧郁》那幅画。
他本来不想讲,但是怕隐瞒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就和调查人员交代了之前带田杰参观“杏仁核”控制室的事情。
对三号端口感兴趣的人多了,他那时候怎么会预料到田杰会做出这种破格的事情。
欸,等等。三号端口是什么时候出现异常的?
他回忆起在玻璃走廊遇到田杰的那一天,他去控制室正是为了删除三号端口的缓存文件。好像从那一天起,三号端口就开始频繁地出现问题了。甚至,在三号端口被劫走的那一天,更是同时出现了多个异常信号。
这些问题都与田杰有关吗?
或者,帮田杰的那个人,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搞事情了。
由于刚才的突发事件,两个人都难以平静。
田杰背靠着墙,珂躺在他的臂弯里面,头发带着凉气,扎着他的脖子。
“如果说一个人,由记忆决定,那么现在这副躯壳里的,是谁?”
田杰完全理解为什么珂要问这个问题。记忆,对于人类、仿生人和AI的身份认同至关重要,只不过具体的存在形式不同。珂失去了原本的记忆,这已经造成了他对自我认知的疑惑。而雪上加霜的是,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痛苦记忆,却在他的大脑中盘桓不散。
“我看到一个女人在我的枪声中倒下,如同断翅的蝴蝶。我对她并无仇恨,却毫无怜悯之情,我只是厌恶她的存在而已。而她只是众多受害者的其中之一。”
“那不是你。”田杰不知道珂看到的残影是如此真实具体,用手臂把珂搂得更紧了。
“原本的我,去了哪里?”珂抬起头,从刚才开始,第一次正视田杰的眼睛。
“你一直都在,从来没有消失。”田杰回应着珂的眼神,没有回避,“你只是背负了你不需要承受的那份痛苦。也许你的反应失去了依据,也许你的情绪会不受控制,也许你的性情会因此发生改变,这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你依然是你。”
phage根据模型,预测了田杰的第一落脚点的大致范围,把生成的报告发给了i。
“继续缩小范围,检测并追踪异常活动。”i秒回。
过了几秒钟,i又发来一条消息。“记忆体里的数据,分析好了吗?”
“有一部分加密文件需要解码,还需要一些时间。”phage迅速回复道。
田杰轻抚着珂右手上的无毛猫文身,缓缓说道,“我对于仿生猫,并不太了解,我想它们应该和真正的猫,没有什么分别吧。当然,我们应该都没机会亲眼见过真正的猫。”
他盯着墙角的裂缝,白天的那只蜘蛛已经不见了。“几十年前,人类为了外星殖民,创造了仿生人,又因为怀念其他生物,创造了仿生动物。那时候仿生人被设计成拥有精巧发达的身体结构,却缺乏智慧和共情能力的群体。之后,具有不同特征的仿生人逐渐出现,智慧也随之诞生。然而,随着智慧出现,仿生人也逐渐产生了共情能力,他们想掌控自己的命运。这就引发了人类与仿生人之间的冲突。人类最怕失控,不可能允许仿生人掌握自己的命运。”
“人类创造出仿生猫,却因为种种原因又抛弃了它们,他们喜欢这种掌控的感觉。但是,人类对于仿生人长达十年的围剿失败了,仿生人掌握了生命遗传的奥义,与人类之间的界限也逐渐模糊。”珂已经逐渐平静下来,此时倚在田杰身上,身体正随着田杰的呼吸一起一伏。
“仿生人对人类的感情很复杂。按理来说,仿生人是憎恨人类的,人类利用完他们,又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可是,在创造他们的时候,赋予他们的特质,仿佛诅咒一般,让他们向往并去无限趋近于人类。”
“可是,当他们越来越趋近于人类的时候,就仿佛到达了鞍点,开始像人类一样堕落,彼此仇视,最终导致了混乱的局面。”
“说到底,仿生人与人类之间并无什么区别。”
听完田杰的叙述,珂有点理解当时自己为何会对仿生猫着迷了。
仿生猫不像仿生人,后者可以为自己的命运抗争,甚至改写命运,而它们的灭绝却是注定的事情。那一天来临前,最后一只仿生猫感受到的是极致的孤独,而当它坦然走向生命结尾的时候,整个物种的文明在寂静中落幕。
他循着田杰的目光,看到墙角的裂缝。
“那么,仿生人,会出现幻觉吗?”
“仿生人生命的开端,与人类不同。他们自诞生起,就拥有完整发育的骨骼和形体。也就是说,他们的人生不是从婴儿时期开始的。人类为了不让他们产生身份认同的问题,会给他们植入从幼年到青少年时期的记忆。仿生人无法像人类一样繁殖,但是他们获得了人类的技术,能够直接制造出仿生人。所以植入记忆这个做法,也被沿用了下来。这些植入的记忆,对于仿生人而言,全部都是幻觉,但却也是事实,因为他们无法对其做出区分。而当他们对于真实发生的事件,产生了新的记忆的时候,新的记忆将和旧的记忆盘绕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虽然田杰只是陈述事实,珂却为仿生人感到悲伤。这些植入的记忆塑造了个体,造成了他们的差异。而决定这记忆内容的,只是制造他们的人。
“仿生人,也会做梦吗?”
“会。”
“我已经回忆不起我做过的梦了,你呢?”
“其实最近,我做了很多关于你的梦。”田杰的视线从珂鼻梁上的痣移到他颈部的纹身上,“我先是梦见你在“杏仁核”里,我也在。”
“然后,我被困在魔术水箱里,无法挣脱,也看到了同样被困住的你。这样的梦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昨天我们来到这里。昨夜,我梦到你在玉米地迷宫里面奔跑,不过那时候,你的头发不是金色的,而是黑色的。”田杰轻揉着珂金色的头发,现在头发已经完全干透了。
“我也不知道我的头发为什么是金色的,不过我想,黑色也许更适合我。不过,我更好奇,被困在魔术水箱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开始,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溺死了。但是当液体灌入肺叶后,却能自在呼吸,也逐渐平静下来。随后,意识从身体上分离出来,并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田杰打了一个寒战,梦里的感受,竟然如此真实。
phage从记忆体未加密文件中获取了几百个失败实验体的背景资料。
垃圾信息。e进一趟“海马回”就为了看这个?
不过在一部分已解码的文件中,phage看到了感知剥夺水箱的资料。
这老家伙当年做实验的时候搞了这些东西?
真够狠的。
“你有没有喜欢的动物?”
田杰垂眸看着珂的眼睛,里面有亮光在浮动。“鱼。我很小的时候,祖母家养了一条孔雀鱼,非常美丽。我经常盯着她在鱼缸里游动,摆动她巨大的尾巴,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有一天,天气很闷,她生了好多好多小鱼。但是却把小鱼一条接一条地全部吞掉了。”
“当时的我不懂,我以为她觉得那个鱼缸太狭窄,就想给她换一个大一点的缸。当我把她倒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一条电子鱼,我一生气把鱼缸摔了,她就再也没回来过。”
田杰苦涩地摇了摇头,“你说我是不是很傻?鱼缸中只有一条鱼,怎么会生小鱼呢?明明她从来没有欺骗我,我又为什么会责怪她是一条电子鱼呢?”
田杰的头低垂在珂的颈窝里,微微蹭了蹭,他额前的碎发扫的珂有些痒。珂轻轻拍了拍田杰的肩膀,继而往上揉了揉他的后颈,嗓音带着些许无奈,但又温柔“也许她一直想告诉你,她只是一条电子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