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周 湧
那片土地曾经是佛陀保佑过的土地,古庵的佛尊,远去的经声,缭绕在一片池塘的上空,慰抚着人们的痛苦和喜悦。
就在苏州古老的“结草庵”庙堂内的一棵古栝和两棵古银杏树下,一个人,或许是一群人,在一个中年幼师的带领下,学着母语,断断续续地与一个屋檐下的小朋友交流着。
懂事时,我和小伙伴在学语交流的那片被称作结草庵的土地,已经属于苏州一00医院了。宋代之时,那片土地或许尚未开发,据苏舜钦的《沧浪亭记》里记载:“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又载:“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可见这是一块“清风明月本无价”的寂静宝地。这块沾有禅宗的“净地”一直保存到了元末至正年间,终于,有一得道比丘善庆看上了这片佛土,修建了香火旺盛的“大云庵”。到了明初年间,高僧姓吉名草庵者接掌大云庵,重修并扩建了战乱时期破损的大云庵,修葺完工后,香火又起。后人为了纪念吉草庵者的功德,便习惯把“大云庵”称为“结草庵”,世相沿袭。结草庵规模较大,池广十亩,后亘土冈,延四十丈。然而,多难的结草庵经历多次战乱,在明清时期已几毁几建,到了民国二十年,只余十七八亩,殿宇七十余间。此时,原本一直北延到燕家浜的结草庵,它的北部早被划走,而在民国元年十一月时,已被筹划进“江苏省医学专门学校”附属医院了。民国三年九月时,“江苏省医学专门学校”附属医院扩建成了一所公立西医医院,重新开业时,这所医院又称为“江苏省立医院”。
这所“江苏省立医院”几经更名扩展,到了1964年我在这个医院出生时,已经归属于解放军第一〇〇医院了。
春去秋来,雁来雁往,烟雨红尘,不知已有多少故事在这一小块土地上发生。
到了1966年,一〇〇医院东南已经寂静多久的结草庵墙外,风云又起,那“一片红色的海洋”把结草庵里的最后一个看门僧卷出了庵门。顿时,结草庵园子里静上加静,废弃成了青蛙和昆虫的乐园。
(七孔石桥。选自网载图片。)
那时,结草庵墙外时有游行的队伍喧闹地经过,一〇〇医院的马夫生怕他心爱的几匹军马被游行的群众惊扰到,他便请示医院领导后,悄悄地把靠近喧闹的人民路的“小沧浪”家属院里的马房搬进了特别宁静的结草庵园子里。几乎同时,一看见茹毛饮血,你死我活的场面就急得狂奔乱跳,食不下咽的狗儿、猪儿、兔儿等动物,也在医院“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和饲养员们的请示下,都陆陆续续地搬进了静谧的结草庵里了。
孩子是不懂大人们的世界的。在院内,只要能找到有童趣的地方,就会结伴去玩。那会儿,我们孩子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结草庵里的马厩,马厩在庵堂东南角上,和马厩平排的还有几间猪圈,一般革命群众不会把“大字报”贴到马厩和猪圈里来。马夫老王,“狗司令”老张,饲养员战士大崔,他俩都喜欢和孩子们玩,孩子们也喜欢到马厩里喂马。马厩里的两匹军马据说是骑兵部队淘汰下来的战马,是两匹十分威武剽悍的“伊犁马”,能听懂老王的口哨声。我那时经常会往马厩那里去玩,这马厩周围就是原来的结草庵的旧庙堂。那时,整个庵堂早已经荒落无比,庵内残留下的两位高僧的“浮图”(僧墓)孑然残立在庵中“放生池”中两个芦苇茂密的荒岛上。在残阳的映照下,整个院落显得特别凄凉荒蛮。
(白皮松图片。选自网络。)
而这个庵堂对孩子们来讲,这荒蛮的野趣,以及马嘶狗吠,蛙鸣蝉知,是我们乐见的景色,故而也是我们的乐园和天堂了。我们一〇〇医院的“托儿所”就设在庵堂里那两棵巨大的古白果树(银杏)下,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庵堂。庵堂里的荷花池(放生池)上,有一座古老的七孔石桥,桥的东北堍栽着一棵苍劲秀美的白皮松(古栝),桥的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小岛”,岛的中央各自立着一座古老的石“浮图”。西面的小岛有一座简易的小木桥可以上去,岛上虽然看不见水面的一枝荷花,但却可以看见满岛的芦苇,在芦苇丛里可以抓到青蛙。开春的时候,则可以在池里面捞到蝌蚪,甚是有趣。爬上小岛登岸,西岸河边栽种着柳树,柞树,女贞等三两棵大树,煞有风景。夏天,可以在树下抓“金虫”(金龟子)和“杨呷呷”(天牛)玩。庵内的马厩则是我们每次必到的地方,喂马、看洗马,看套马车,看换马掌等,这些事儿都感觉十分新鲜。去马厩时间长了,便和马夫老王,战士大崔混熟了,和他们熟悉后时常可以蹭到马车坐。坐马车外出,最远的一次是大崔带我去了一次“横塘农场”拉货,连装带拉的,来回足足跑了半天时间,路上还时不时地让我甩几下马鞭,叫我过足了当马车夫的瘾。
这结草庵可以说是“文革”时期的一块静地了,几间庵堂的老屋里养着马和养着猪,荷花池里时常听得见青蛙的叫声,古老的白果树下则可以听得见孩子们的哭笑声,而那棵翠白交织的古栝上,常可听到喜鹊或是斑鸠的鸣叫声。古庵的西南角则是医院的“太平间”,荷花池中央则有高僧的“浮图”守护着那汪池水。园中这一切已无“革命斗志”的物种存在于寂静的此地,更显得此地的宁静悠远。古庵以外热闹的“文斗”或“武斗”,在这里一群“不知革命”为何物的马儿、雀儿、少儿眼中,以及在已经彻底沉静下来的古栝、白果、浮图的心中,“斗”这个字已经与他们无关了。他们或许只感觉到了当下的乐园和天堂里的滋味了。
在这一小块乐园里,几百年前明代大才子沈周为我们留下的那幅《草庵图》还在散发出幽幽的画境。《草庵图》上的那棵古栝,仿佛还立在放生池边,她依然在静风中散落下深翠的松针。弥漫中再次唤醒我儿时的印象,那棵古栝西北面的不远处,则是一片翠竹林。院子里,银杏、古栝、翠竹、瓦舍交相辉映,大有沈周诗中“古木深竹经类村落间”境界。
(沈周《草庵图》局部。图片选自网络。)
境界与梦境有时就是那么的近。那古庵堂内,白果树下,古栝树旁,童年的我们常常在深秋看着大男孩们爬树摘白果,而我们则用古栝树上落下的松针,暗藏在手心里,然后对着发呆看摘白果朋友的屁股,很扎一下。
结草庵寂静乐园里的这一扎,她让我一疼就是几十年,她或许也是我藏在心中的疼,时而让我疼出一些少年的记忆和欢乐。
周湧原创于苏州留园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