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有记忆的,优子说。于是夏纪想,雨是否是某个人将自己的记忆分裂成千万份,坠落在其他人的肩上,或于伞的边缘滑落,从而在另一个未知之处重新汇聚在一起。是否泪水是一种忘却,脸颊上柔软的流痕,困于眼眶中晶莹的、冻结的记忆。在冻结的时间中,记忆流淌的动因是什么?
带着这些想法,夏纪很快便睡着了。
“有些事情还真是永远不会改变,”夏纪睁开眼,嘟囔起来,“也许可以换个公寓?”
即使隔着绿化带,每晚还是能听到公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以及天花板上闪烁的橘黄色灯影。
夏纪习惯性地看向旁边,并皱起眉头,此刻优子的睡相和《冰雪奇缘》里的安娜差不多。夏纪掏出手机,关掉闪光,借助一点也不“自然”的光源照下了优子酣睡的模样。
“真是完美的生日礼物,”夏纪偷偷笑起来,但随即又撇起嘴,“谁是自己给自己准备生日礼物的啊!”
夏纪用手指戳了戳优子的脸,但她没有丝毫反应,于是又触碰起优子的指尖,优子的手指有一种雕塑的美感,光滑而......温暖。夏纪想知道,为什么人不能感知到自己,却可以轻易地察觉到异己的温度。夏纪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过并深表怀疑——“爱情的感觉就是明亮和温暖。”但此刻眼前黯淡的明亮与那一小寸皮肤的温暖似乎唤起了某种感觉——或者说,某种记忆。夏纪想起了斑驳的叶影、阳光的灼烧感,想起浴室的蒸汽与模糊的镜面,想起许许多多已然忘却的[印象]。也许,这就是任何事物占据意识的计谋,情感以逻辑所不能的方式增强了人的感官,迫使人进入自身之外的世界。
一阵“嘶”的声音似乎穿墙而过。夏纪脚一沾地便感觉到一股凉意,即使是在夏夜。夏纪披上一件白色的外套,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寻着声音来到了走廊。地上摆放着一根根未点燃的小蜡烛,蜿蜒至远处,似乎在指引夏纪走入未知。
“不会以为能吓到我吧?”夏纪大步朝前走去,鞋底摩擦的声音打破了深夜和谐的沉默。
夏纪来到楼梯口,恍惚间看到扶着墙的优子,踩着阶梯上的蜡烛一步步向下,碎裂的声音如音阶一样变化着。
不,那只不过是树冠在车灯移动时的投影罢了。
“究竟是谁?”夏纪带着些许怒气跟随着蜡烛来到一楼。
越过绿化带,在公路正中央躺着一只浑身是血的山羊,它的周围则是如咒符一样的图画,宛如在举行某种恶魔仪式。旁边写着红色的——
[未解之谜,以血代偿。救赎之法,记忆长廊。]
“我是在梦里吗?”夏纪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优子。”
“嘶~”
夏纪转过身,一堆漆黑的蛇挡住了回路。
“蛇?恶魔?”夏纪指着自己的脑袋,“再明显不过了,我在梦里。”
“一般来说,这时候就该醒来了。”夏纪对着天空说道,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比如舞台幕布升起/落下的那一刻。夏纪没有料到,成长一岁后的第一晚就是此等“噩梦”。
可是夏纪没有醒来时那一霎那被拖回现实的晕眩感。
“好吧,既然是梦,就用梦的方式解决吧,”夏纪站在原地,用手托住下巴,仔细地思考和分析——
“梦是潜意识投射、欲望变形的场所。那么年龄增长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蛇,恶魔,智慧之果。知识的诱惑?学习的焦虑?这个象征会不会太明显了?”夏纪又将视线投向公路。
“让我想想,未解之谜——那次我和优子没有成功解完的谜题?夏纪回忆起玩恐怖密室解谜时寸步难行的优子,昏暗的灯光下她苍白的脸。以血代偿是什么意思呢?”
“数字。我们当时差一个数字,但是优子不敢过去翻桌子上的书。书的封面是......《血字的研究》。”
“不。这一切都没有道理。记忆长廊又指的是什么呢?为什么会需要救赎?不就是一次失败的密室解谜吗?人生多的是没有解完的谜题,数不尽的遗憾和未竟之事。”
“未竟之事,”夏纪喃喃道,想起了许多,“没有写完的日记,没有钓起的鱼,没有买到手的专辑,没有得到的全国金奖,没有吃完的蛋糕,没有读完的小说,没有看完的电影......”
没有看完的电影!是那一部恐怖片。血水涌入走廊的......《闪灵》。即使掩盖了急促的呼吸,优子身体的温度仍让人不得不在意。那部电影中最为恐怖的是那些漫长的等待,等待着什么会发生,是对未发生的事物的恐惧让优子无法坚持下去而逃往了卧室。夏纪不得不紧抱着她睡了一晚。
但最初都是优子提出的,去玩密室解谜,去看恐怖电影,而中途放弃的也是她。虽然夏纪嘴上仍在嘲讽,但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如何补偿她了。因为,说到底,有多少人能为了爱而直面恐惧呢?而优子,已然是在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了。尽管两人默认不用做什么事都在一起,但还是不自觉地形影相随,哪怕这意味着跨过各自的“舒适区”,去挑战恐怖电影或老掉牙的爱情电影。
有些事情还真是永远不会改变——那些相互依偎的时刻。
想到这,夏纪才突然发觉,这个谜梦缺少的答案不就是优子吗?回到她身边,自然也就能醒来了吧。
以血代偿,也许就是字面意思。于是夏纪向蛇群走去,准备像优子为自己做的那样,去接受自己的恐惧,让蛇美美地咬上一口。
但蛇只是机械地扭动着。于是夏纪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条蛇的尾巴。
“咦?玩具蛇?是谁放在这里的吗?HELLO?”夏纪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Surprise!”两个熟悉的身影从绿化带的灌木丛中跳出来,“生日快乐!”
“你......你......你们?你们怎么在这?这不是我的梦吗?”
“梦,什么梦?”希美问道。
“是优子叫我们来吓你的。”霙开心地解释道。
“那......那......那个呢?”夏纪指着公路上的山羊。
“也是道具啦!”希美晃荡着还没用完的一袋蜡烛和颜料。
“但今晚我们一直没联系上优子,按照计划她还有一个点睛之笔。”霙说道。
“她不会真睡着了吧,这个笨蛋,”夏纪说道,“我有一个主意,不如我们反过来吓吓她。”
“好主意,我最喜欢欧亨利式反转了,”希美牵住霙的手,“我们可以扮成《闪灵》里的双胞胎。”
“不急,我们一步一步来。”夏纪狡黠一笑。
回到公寓,优子换了个姿势继续酣睡着。夏纪从衣柜中拿出两件一模一样的裙子给希美和霙换上。
在厨房,两人拿出蜡烛点燃,但夏纪感觉那淡黄色而飘动的火焰显得十分明亮而温暖,无法营造一种惊悚的感觉,于是还是遵循小时候恶作剧的传统,拿出两支手电筒,从下往上将惨白的光打在希美和霙的脸上。
于是一切准备就绪,希美和霙站在床前,看不见腿而好似漂浮在空中。她们左手举着手电筒,右手向夏纪比起“OK”的手势。
夏纪拿出手机对准优子,开始摄像。
“优子~优子~”夏纪模仿之前听到的“嘶嘶”声,呼唤着优子的名字。
“优子~优~”夏纪全神贯注地盯着优子紧闭的双眼,而当她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夏纪感到一阵眩晕——
优子正拿着一支笔,对着自己傻笑。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夏纪深表怀疑,因为优子正散发出无法抑制的笑容,“你拿着笔干什么?”
“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希美和霙呢?”
“马上就到。”
“她们刚才不还站在这吗?”
“哦,可能是在做梦。”
“做梦?”
“是啊,你说了不少梦话呢。什么‘优子别离开我’,‘优子我害怕’之类的。”
“我才不可能说这种话,明明是反过来的。”
“反过来画应该效果也不错。”优子盯着夏纪,继续笑着。
夏纪才注意到天已经亮了,倾泻进房间的阳光显得明亮而温暖,像烛光一样。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都在做梦吗?
“好了,礼物准备好了。我去看看她们到了没有,”优子拾起夏纪的手,轻轻一吻,“生日快乐!”
优子像咕咕一样轻快地从床上跳到地毯上,手轻轻地扫过吉他的琴弦,狡黠一笑之后,头也不回地去向走廊,留下夏纪一人,困惑地看向镜子——
有太多次清晨是这样醒来,带着残存的梦境与记忆,如演剧一样的人生片段,奇异而遥远。但每一次,在身旁的她都能以她的方式告诉我,这是我们唯一的现实。眼角的泪痕如一条冻结的河流,由记忆的重力牵引,流向遗憾之处,流向未竟之地。但优子眼中的明亮和指尖的温度将我永远留在了当下,在梦境的出入口,诉说着我们记忆的伊始与一切的可能——
for the first time in forever, when
she loves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