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铃兰来说这是漫长的一天,她醒来时已经身处森林叶翼龙龙族的安居所。她隐约记得自己受到撞击,昏迷了过去。露棠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柳光也时常回来看望他,但对于自己的疑问,他总报以模糊的回答。“领队去执行任务去了”,他如是说道。
在过去的几天里,剧毒之森的深处发生了一场火灾,许多荚队和内勤龙族被派去灭火与调查原因,铃兰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自告奋勇前往救援。但露棠和柳光都极力劝阻她。这般仿佛是将她视为孕妇,这让她愤愤了许久。
现在,她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与不适,除了一些被铁链磨损的鳞片之外,她与入队之前别无二致。这条美丽的叶翼母龙必须知道领队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海桐…
“哦,恢复的还好吗,铃兰?”这条她再熟悉不过的荚队队员,柳光,忽地出现在柳条屏障边,身边还有一条有着金斑翠鳞的雌龙,似乎还带着眼镜。
“托你和露棠的福,我都要发霉了。”她没好气地回复道,“趁着露棠出去执勤,我想出去飞一圈。你就别拦着我了,看在清瞳的份上。”
“啊~”他身边的雌龙突然接道,“这就是我们可爱的铃兰吗?”
对于一只雌性叶翼龙来说,她的气质更接近于一只在珠鞘蜂巢久居的蜂翼龙,但却又流露出某种文雅的特质。很显然,她并不是所在荚队的一员。
“这位是山茶花,我们在胡蜂蜂巢的…联络员。因为之前的大搜捕,所以暂时回来避风头。”柳光对着她瞥了瞥目光,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她和我是珠鞘蜂巢巢立大学的同学。”
“曾经有过一段感情。”山茶花补充道,“不过他是个愣头青,他还不知道我是多么珍贵。”
“行行行,我是我是,”柳光似乎已经习惯了山茶花的这般话术,直接放弃了抵抗,“我和山茶花这几天仔细地调查了领队的身世,忽地笑还有之前火灾的事情。你想听听吗?”
“我…我应该听吗?”到了这一步,她却害怕了起来。“领队他…他死了吗。”
“不知道。”柳光并没有骗她,他不是那种喜欢用善意谎言的龙。“他在行动中失踪了。”
“据当时赶去灭火的龙说,他看到一个龙的身影在大火中起身走向了森林的更深处。也许是他当时吸进了致幻植物的粉末看错了,”山茶花分析道,“但柳光可以作证你们的领队当时应该就在那里,在时空上都符合。”
“龙鳞在这种高温下也无法幸免,而且大火扑灭后并没有发现任何被烤焦的遗体,甚至没有连动物的也没有。”柳光托起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当然希望领队活着,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但不管怎么说,这场火灾被归结于偶然的自然现象,但事实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我们出去说吧,”铃兰被两只龙的气场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海桐是怎么在女王面前说的?”
行走在森林之中总是充满了安全感,这道天然的屏障保护他们免于蜂翼龙的进攻。“忽地笑没有背叛叶翼龙,他如英雄般慷慨就义,”柳光平静的说道,“那是识大体的说辞,但那是谎言对吧?”
山茶花和柳光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向铃兰。
“是女王派你们来问我的,还是你们真的关心领队和忽地笑?”铃兰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女王?女王才不会关心这些,知道了真相又有何意义?现在海桐被单独看管,我们只能碰碰运气来问你,”山茶花没好气地说,“那条坚毅的叶翼龙是我们当中真正的战士,我和柳光都受过他的荫蔽,他帮助了许多龙,但自己却孑然一身,没有龙知道他的身世,没有龙真正了解他。就算是写一本小说,也不应该连主角的名字都不写,除非是那种行为艺术的蠢货。我们不能让他在叶翼龙的抗争历史上一笔带过。”
“铃兰,你会帮我们吗?”
铃兰顿时炸了毛,她不理解为何面前的两只龙要如此询问她,就像领队对她是仇敌一样。“你们大可以直接问我,为什么要拐弯抹角?他待我们如真正的血亲,他关心每一条叶翼龙,为什么要显得我像个忘恩负义的蠢龙?”
“看吧,我就说领队从始至终都是一只高尚的龙,你怎么能这样恶意揣测他,”山茶花用爪里的笔记本敲了敲柳光的脑门。
这下轮到铃兰困惑了。
“抱歉,铃兰。领队在离开之前对我提起过你,他的表述结合之前你们之间的一些行为,让我以为…”他欲言又止。
“以为他爱上了你,而你们之间又有这方面的矛盾,所以你不想谈论这些事情。”山茶花直截了当地补充道,“这些雄龙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完全搞清楚了状况,毫无逻辑地接洽着奇怪的话语。不过这也比闷着强。”
“这句话用在你身上也适用,”柳光悠悠地嘀咕道。
“我们会找时间好好再谈谈的,柳光,”山茶花评价道,“但现在,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正题来。”
“他爱着冬青,只是面貌与我相近,但是…”铃兰不知道该不该戳破这一层,“他似乎越来越把我当成冬青,但他更像是在保护我。”
“我们都没有见过冬青,其实直到之前我们在蜂巢行动的时候我才知道冬青的存在。”柳光已经领着她们继续往更高处的木制阁楼走去,那里是龙族不会常去的地方,没有龙喜欢呆在高处。“仿佛就在你出现的那一刻,领队才终于知道了冬青的模样。”
“所以我们把地下档案室的龙族登记册全翻了一遍,基本连皇家资料也查阅了一遍——千万不要告诉其他龙——确实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山茶花低声说道,“在历史上,的确有冬青这条龙,但那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大概要追溯到蜂翼龙的起源之前。而且她最终下落不明,记录的末端记载这条雌性叶翼龙经常会间歇性地自言自语,医师无法判断症状——这是记录在医疗记录里的。”
“冬青种…”铃兰话音未落,便被侧面撞来的叶翼龙晃到一边,差点滚到在地。
柳光一把抓住来者,看起来似乎很了解对方。“霍松?刚从女王那里回来?”
铃兰并不太了解这条龙,唯一知道他似乎和女王有一些纠缠不清的流言蜚语,除此之外就是他也是部族稀有的叶语者之一。
“红杉她…红杉女王希望参观我最新的研究成果,”这条有些神经兮兮的暗绿色叶翼龙结巴地说道,“我要回去准备一下。”
他的爪子里似乎抓着什么珍贵的东西,特意护在自己的胸口。
“这次是哪种迷幻药?”柳光对他看来是有许多偏见的,“离女王远一点,我们的部族现在需要一位正常的女王。”
“我们所进行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部族的延续!”霍松没有被柳光的气势所压倒,“这次一定会有决定性的突破,这枚种子…”
只见霍松兴奋地亮出自己抓中握着的两颗深红色种子,竭尽所能地夸耀道,“我在那片火灾现场发现了这两枚种子,我能感受到它们在对我说话,我能感受到它们劫后余生的后怕。”
“我完全听不到它们在说什么,你确定它们是活的吗?”柳光依然不置信。“你也应该离那些奇怪的植物远一点,那不是普通叶语者能够承受得了的。”
“要和植物多沟通才能理解它们,它们也需要其他龙爱。”霍松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还差一点,我需要更多时…”
“真是条古怪的龙,”山茶花评论道,“我记得上学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奇怪。”
“我读过他写的关于叶语的论文,与其说是学术论文,不如算是主观臆想的小说,根本没法复现其中的过程和细节,只有他的自说自语罢了。”柳光分析道。
“海桐提起过冬青,忽地笑念叨过,”铃兰开始回忆起来,“他抛弃了他的组员,径直走入了胡蜂蜂巢的皇宫。所有龙都不会相信忽地笑会背叛他们,但随后便是从四面八方围攻而来的白眼蜂翼龙,毫无疑问,是荚队的领袖指示了他们。”
“你是说忽地笑,还是胡蜂女王?”柳光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
“她十分确定是忽地笑,但我不知道原因,她几乎是在半昏迷的情况下说明的,”铃兰半立着用爪子托起喙侧,“也许是某种媒介让忽地笑分享了胡蜂女王的心控能力。”
“那你觉得领队也知道这件事情吗?”山茶花问道,“他毕竟是与忽地笑最亲近的龙。”
“等等,还记得我们抄下来的档案记录吗?领队最遥远的记载是忽地笑将其编入荚队,再往前的时间里似乎都只是忽地笑的独角戏。”他分析道,“有没有可能,他与忽地笑达成了某种协议,让其成为某种我们所未知事物的传承?”
冬青。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个贯穿始终的词汇。
“你见过冬青种子的模样吗?”柳光有些紧张地向铃兰询问道,“它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出生在剧毒森林的铃兰自然不会知道,她甚至没有见过冬青树,“或许是深红色的?”
“不,冬青种子是清澈的血红色,”山茶花回忆道,“我们在蜂巢的时候,植物学是必修课,那里有几乎所有的植物样本,也包括所有种子。”
“忽地笑肯定能区分开这两种种子的区别,但为了某种原因,领队和他都将其称为冬青的种子。”柳光的话语声渐行渐缓,“他们在保护这种植物。为什么?”
“他们是我们部族最优秀的叶语者,能力在我之上,他们听到了这株植物对他们的诉求,选择将其延续下去,”柳光模拟了这样一种场景,“他们达成了某种利益关系,可能长达数十年才有效果。到底是什么样的利益值得忽地笑去妥协?”
众龙陷入了沉默。
山茶花倚靠在橡树护栏边,从叶袋中取出一粒果实往自己嘴里扔;柳光皱了皱额头,似乎他并不喜欢这个举动。
柳光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你已经把这玩意戒掉了。”
“在蜂巢的日子很难熬,也很寂寞,”雌龙瞥了一眼柳光,轻声低语道,“那只蜂翼龙,你们杀了他。”
铃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呃…我应该…”
柳光正背对着铃兰,并没有听到她的话,“没错。”
“他死的时候痛苦吗?”眼镜雌龙有些呜咽道。
“不,”柳光也不做过多解释,似乎知道前任已经知晓了答案。
“当时我没有加入荚队,我们因此走上了两条道路,你觉得是我不够憎恨蜂翼龙,选择了逃避,”山茶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低语道,“我们不是在开什么憎恶与愤怒大会,我们需要解决问题。荚队选择了暴力的方法,你们要杀死胡蜂,杀死挡在她面前的龙。但如果…如果胡蜂死了之后他们依然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死我们呢?如果清瞳之书已经写出了叶翼龙最终的灭亡呢?”
“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但我更加明白,杀死反对我们的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我选择留在了蜂巢,我想找到破除这一切的方法,”这只雌龙已经停止了呜咽时的颤抖,挤出了些许微笑,“我找到了他,就是他,他…他与众不同,不会被控制,他接触过战争前的知识与历史。他与之前的我们别无二致。”
“哦,山茶花…”柳光上前想要蹭蹭她的翅膀,但山茶花制止了他。
“不,我很好。我不需要安慰,我明白这一切结果的原因,”这位久居于蜂巢的叶翼龙并没有铃兰想象中那么乐观,自信。她继续说道,“他的死是这场战争的悲剧,仅此而已。当胡蜂死去,蜂翼龙们才会感到真正的害怕,他们害怕丝翼龙揭竿而起,害怕死去的叶翼龙从森林的坟墓中爬出来,害怕他们的新秩序会随着胡蜂的死而终结,蜂巢的女士们各自为政,她们心中各怀鬼胎,内战是不可避免的。”
“即使是蜂翼龙,他们也渴望和平,改变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仅仅是为了肉身的自由,代价似乎有些太大了,”山茶花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坐在了木质地板上,“我们需要的是蜂翼龙自发的觉醒,而不是靠一场场战争。荚队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当然不是!”铃兰脱口而出,“我们有领队这样的龙在荚队里,他帮助了我们很多龙。忽地笑曾经也是如此,荚队给予了我们活下去的希望。”
“你说得对,铃兰。抱歉,”山茶花略带歉意地说道,“我不该这么说的,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忽地笑和领队或许已经认清了真相,离开了我们,我想不到还有谁有资格领导我们继续前进。”
“也许我们应该听领队的,留在森林里,和女王呆在一起,不在与任何荚队的事务产生瓜葛,”柳光试探性地提出了建议,“领队没有告诉我理由,他似乎也不想让我们知道故事的真相。”
“女王知道,而杜哈梅和她的女儿别拉多娜刚刚离开部族,或许她们知道故事的原委才离开了女王,我们可以从她们那里开始调查,当然还有刚刚提到的种子,”铃兰分析道,“但然后呢?”
“至少我们可以毫无悔意地坚持我们要走的道路,哪怕真相要黑暗的多,”山茶花站起身来,对着铃兰说道,“真想回到你这个年纪啊,生活有着无限的可能,也不必被还未发生的许多事情所烦恼。”
“那我们明天开始行动吧,”柳光建议道。
“那我们俩今晚可得好好休息休息,”山茶花卷起柳光的尾巴,引得对方颤了一下。
铃兰别过脑袋,神情有些尴尬,但随即打完招呼便离开了高台。
午后总是会有暴雨,铃兰匍匐在树下,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回想着关于领队的一切。她从未很认真地考虑过领队对自己的感觉,在她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偶尔会看到他与忽地笑回到营地,露棠对此要热情得多,总是吹嘘着他在长大后要加入他们的荚队。铃兰却觉得他们遥不可及,除了在远处敬佩与瞻仰,她没有其他大胆的想法。但后来他们得身影就越来越罕见了,不过有一次的经历让她记忆深刻。
那天夜里,尚且成年的铃兰做了一个叶包——她本想在在露棠明天的生日上给他个惊喜,在里面装满海棠花,即便是坏掉了,也可以做装饰品——兴奋的她在火丝的微光下制作了许久,不过还是赶在火光熄灭之前做出了成品。小铃兰一路小跑出营地,想去附近的花草圃采些海棠。
然后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这只暗绿色的叶翼龙从黑暗中凝结出来,他压低声音对自己说道,“你不该这个时候跑出来的。”铃兰不觉得他的声音像在责备自己,但她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不必害怕,不会有蜂翼龙找到这里。”身影说道。
小铃兰终于认出了领队,他比自己在远处看到的时候要高大许多,但却让自己有种可怕的安全感。
“我该走了,马上要到午夜了,”稍显年轻的领队或许是在对自己说话。
“等等!”小铃兰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要喊住他,也许只是因为平日里露棠对于荚队的向往让她卯足了勇气,“我可以送你点东西吗?”
她取出小型叶包,但里面还没放东西,所以显得有些皱巴巴的。说完这句话铃兰就后悔了,荚队的领导者怎么会看得上自己的东西,而且她对于领队来说也是萍水相逢。
“谢谢你,”领队出乎意料地说道,“我会保存好它的。”
之后他便飞离此地。隔天小铃兰便和小露棠讲述了这件事,后者嫉妒地扑到她的胸前,狠狠地哭了一把,不过铃兰骗他说自己告诉了领队是露棠做的之后,他又没心没肺地开心了一把。那天的生日,露棠过得十分愉快。
铃兰打了个喷嚏,从小憩中苏醒过来。实际上,她都没有发现自己睡着了。
她不知道领队最后是否还留着自己的叶包,但十多年过去,领队已经连当初的小铃兰都忘记了,想必也只不过是随口答应的吧。
无论如何,铃兰都不知道如何回应领队的这份爱,对于她来说,爱的发生伴随着露棠与自己的成长,或许是某一时刻的交流,或许是某一次的笑容,它们就像涂在面包的蜜汁不断地渗入,最终质变成了现在的感情,不是突如其来,心血来潮。铃兰相信,领队对于冬青的爱也是如此,不然也不会对自己产生好感。但冬青到底是谁呢?从未被其他龙提及,从未出现在任何龙的口中,她就像一个幽灵,飘荡在剧毒森林,缠绵在领队的脑海。这些想法虽然令龙毛骨悚然,不可思议,但铃兰却并不感到恐惧,正相反,或许正是冬青——无论是否存在——改变了他,让他成为了更好的龙,成就了他的一生,其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他虽死犹生,与万能的清瞳在一起,也许他依旧在寻找着冬青,即便已是另一个世界。
铃兰的思绪被身旁灌木丛的摩挲声所打断,一个身影从中凝结出来,热切的话语也随之到来:“铃兰,我给你带了点草莓,你还好吧?”
“嗯呢,”她亲昵地回答着,将注意力从领队拉回来。“就是脑袋里有点混乱。”
露棠抚摸着雌龙的爪子,安抚道,“都结束了,我们都活下来了。”
“当然,”铃兰看着眼前的露棠,露出当他们还是小龙时便让他坠入爱河的微笑,“一切来之不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