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尹不移】
1
我经历过的生活大致有两种,2008年的地震是分界线——如果生活可以用“种”来计量的话。有时候是不行的。如果不刻意去尝试记住,那么当你投入一种生活,便会速速地忘记上一种。一切在第一个没有失眠的夜晚变得合理。忘得太少让人痛苦,忘得太多就变得痴呆(老年人的健忘有点像对抗绝望的生理机制)。必须这样才好,不这样的话,生活将难以为继。
因此对我来说,2008年以前的日子被归于一类。没有音像资料,没有文字记载,几张相片也显得陌生,继而显得可疑。破碎成风铃声的记忆中有一幅画面浮现,而且我抓住了它:一间狭小的房间,窗户、镜子、桌椅,椅子上的草垫、墙上的画、将要穿透一切融化一切的夕阳。我试着将它和儿时的经验相配对,那也许是某个亲人的寝室、某个伙伴的书房,也可能就是自己家,但我不确定。之后我想起来这画面其实是梵·高那幅《阿尔的卧室》。除此之外,我只能用粗浅得近乎鄙陋的语言来叙述我的记忆:在那个成都平原北部山麓地带的小镇,这世界没有神话、童话,没有诗和音乐。有非洲动物画册与美国公路旅游地图,而没有远方;有可口可乐与日本动漫,却没有世界的概念。
那时我们穿鲜艳而劣质的衣服,贴着皮肤有毛刺感。皮肤有葱姜蒜的味道。其实炒辣椒的气味更呛,却钻不进皮肤。有一条长江的三级支流穿过小镇,也许是四级,镇上人叫它酸菜河,名字来自于河水常年散发的气味。感官之间有默契,醋与橙子的酸、舌尖上与肌肉里的酸、身体上与心中的酸,全然不同,皆为酸。酸菜河之酸更像是身体上的,疲惫,甚至舒适(因为使人安心)。往上游、下游各走200米,它仍然叫酸菜河。走上2000米,就没人这么叫了。没有人能说出酸菜河有多长。它是一个越到边缘越淡的范围,像墨汁滴在静水中。它是我成长的范围。
到2009年,我就忘了这些。
2
2009年夏天,我在镇上的中学读书。
是那年的夏天,但远不止,那年的365天好像一整个长长的夏天。春天困乏的流感,秋天的季节性鼻炎,全部跟夏日胯间湿热的瘙痒混在一起,构成我永恒的、唯一的十四岁之夏。
我们在板房中复课。地上洒醋(传说是能杀菌),令人作呕。酱色的米醋在水泥地上留下印记,像公路上被轮胎压扁的动物,鼠,或者鸟。像干涸的井。风扇不停歇,像试图淘水的西西弗。蝉的声音背后是建筑工地的声音,那是台湾人援建我们的新校舍。
这时候地震已经像个隔得远远的比喻,离去的人、留下的人都只记得喻体而忘了本体,死亡、废墟如同发生在外国、在历史书上,让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假。我应该是混淆了梦、电影、现实。很久以前看的电影就跟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而记忆和梦一样,醒来一刻尚清晰,很快就消逝了。我记得在工地旁看见香港人拍电影,扛着巨大的设备,有时聚在一起大笑。很多人围观他们,表情和围观别的事情一样。我记得我看见张国荣,他在大理石制的少女雕像下休息(那是学校教学区唯一没有倒塌的东西),我走上前去。他的脸并没有太多沟壑,却使我想起地图上的横断山脉。三条大江劈出河谷,异国的人溯源而上能汇聚焉。大江激起水雾,水汽弥漫……不是我想得太远,是他在抽烟。我们谈话,他以为我十六七岁,我说我读初二,十四岁,是学校校长的儿子。他说他在这儿能听见瀑布的声音,问我能吗。我不能,我只能听到蝉鸣声、工地的声音。如果认真一些,并且用上一点想象力,可以听见河水的声音。不过瀑布和河水的声音一样,都是流动的水的声音,就像微风和台风一样,都是吹动的空气。可能是你弄错了,我说,学校外面有一条酸菜河。可能是弄错了。他说我应该更用心。如果更用心,甚至可以听见海的声音,甚至太平洋另一边的瀑布的声音。“比如说伊瓜苏大瀑布。”他说。
我用心去听,仍然只有蝉鸣、工地的噪音,这时他起身走了。那边仍然有人在围观。
我发觉围观的面庞属于地震中的死者,我也知道张国荣在2003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这种可能性与其他许多种可能性始终在我头脑里萦绕。我明明可以想象他们说出自己从没说过的话,语气,腔调,停顿,嘴角,眉毛。然而世界像火车一样行进。
从全国各地捐来的图书构成了我们的阅览室,这时我开始阅读。台湾的佛教慈善组织也捐了一些书,包括《圣经》,当然也有佛学书籍。镇西有条街叫“半边街”,街口有一座清真寺,镇上的回教徒在那里聚集,从学校可以望见寺庙的圆顶。地震中成了废墟的有学校和医院,留下来的有清真寺、镇政府和建于元朝的舍利塔。《圣经》《金刚经》《古兰经》被摆在同一个书架上,可是所谓“公认”的经典,那是对于全人类,于我,《圣经》的启示不如《文学回忆录》,但这当然是后来了。
总之,那时我不停阅读。开始是在教室后面,为了远离醋味,后来就靠在两棵皂角树下(它们是学校最老的居民)。我用考试成绩来获得许可,大多数时候还能够应付得了,但也有不得不靠作弊的情况。因为缺乏计划,我阅读时不加选择,读爱伦·坡是在读安徒生之前,也不会放弃读一本书,哪怕一行一行地行进。我读欧洲、拉美、日本的小说和诗,喜欢雨果、兰波、博尔赫斯、波拉尼奥、谷崎润一郎。也读宗教故事、童话、科幻小说,时常分不出它们的区别。有一段时间,我读一本充满伪科学论调的作品,叫《神奇的大千世界》或类似的名字,编者收集了大量关于水怪、51区、超自然力量的报道。有一个专题讲有特殊能力的人,比如说,能够透视骨头的男孩,能够用眼神掰弯勺子的人,以及毫不自知的神医:每到夜晚,此人在梦游中操着刀为病人动手术。有一次割去了患癌症女人体内的肿瘤,女人立刻痊愈。我的童话,我的启示。
L是学校里另一个老师的儿子,我最好的朋友,阅读的伴侣。那一年我们聊天的话题从游戏王、干脆面卡片变成了希腊史、象征派,又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同样没劲。我们想去被称作“母猪巷”的地方却缺乏勇气。我们看着板房区想到“火烧连营”的典故,退而求其次计划放一饼鞭炮,却最终没有实践。我们这地方,我们这一代,灵性世界被压抑到可怜的地步,而对动物性本能讳莫如深。我以为阅读正在塑造着我,我的头脑中在上演创世纪。L说不会有什么被创造出来,有的只是被建造,就地取材而已。
那年有许多东西被建起来。我后来总能在安静的地方听到建筑工地的声音,这声音躲在别的声音背后,像乐手按动贝司簧片的声音躲在手风琴的琴声后面。即使新学校早已经建成,即使是在大洋的另一边。
3
新校舍于第二年建成。
我们是中世纪住在罗马城的人,彼时,昔日三洲帝国的首都只剩下万余居民。他们一定活得像野人一样卑微。石头建筑,石头的森林,石头的舞蹈,石头是专制却爱子的父亲:在这里,人倒像是石头的蓄奴,是斗兽场沾血的尘土有了生命。我们的教学楼是四层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建筑,墙面用洗石子装饰,看起来是块灰色的石头;墙壁多方孔,走在哪儿都能看见外面——台湾人说是为了让灾区的孩子感到稳固而安全。这在当年是获奖的设计。
可以容纳上千人的石头教学楼最终只用了第一层。不会来的人永远不会来了,要离开的人已经离开。震后有太多机会远离这个小镇,年轻老师大多选择进入城市工作,以前的同学们有转学去市里读书的,也有人选择做洗车、端盘子之类的事情,留下来不到三百人。初三年级被分成了两个班,沉默从第一天开始占领这里的空气。这样最好,欢声笑语是不合时宜的。孩子们在植上进口草皮的标准操场上尽情奔跑,这是竣工后的第一个月。因为缺少打理,青草不久便枯萎了,足球场变成草的坟场,一旦涉足便剧痒难忍,此后就没有人去了。恋爱是无师自通的事,我爱上了罪犯的女儿(我看到赵孟頫的楷书会想起她两鬓的头发)。1990年代末,她的父亲在海南参与谋杀被判无期徒刑,父亲留给女儿的是一整个书柜的古典乐唱片。我们花了许多个周末听贝多芬、肖斯塔科维奇或德沃夏克的交响乐。有一次她说父亲肯定是蒙冤入狱的。我问她怎么知道,她说是从贝六第五乐章里知道的,于是我在暴风雨后的田园上拥抱她。我们在牧神的梦中短暂相恋,但其来无自的悲伤压得我们无法挺直胸背,无法再继续下去。我们结束了暧昧关系。
那时镇上的街道被推平,生长出规格一致的两层楼房,白墙、青瓦,门窗漆成木头质感,店铺挂上一色木质招牌——这里正被作为“古镇”开发。以前那家牛排火锅店重新开张了,我和L头一天就去吃。店员从别的地方学来新鲜把戏,在门前喊口号、做体操,许多人驻足观看。我和L觉得好笑。等了几分钟,没有人来招待我们,我们就起身走了,以后不再来了。经过门口时我想起拳头大的带骨牛肉浸满红油的样子,嘴里开始分泌唾液,但没有停步。街道上随时都有灰尘,似乎是石头在风化,只有下雨才使我呼吸畅快。
中考前要参加市上的调研考试,我们给贴了考号但空着的座位摆上纸笔。监考老师是从外校调来的秃顶中年人,他问我们还有那么多没来的人呢,我看见L和别的几个人站起来骂他,于是我也骂他,用许多难听的话。那天晚自习后,我和L往寝室走,前面是给学校送货的卡车。L说我们可以抓住车尾的扶手,偷偷溜出学校。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往北开就去北方,不然就南方。我说我有几百元钱,可以去买一把吉他当流浪歌手,他说我们可以组建一个乐队。我们想给组合取名字,想来想去无非就是“王朝”“风暴”这些。卡车车尾的红灯变成远远的红色光雾,越来越淡,然后不见了。L和我开始大笑,用力地笑,直到脑袋发涨。我看见L在掉眼泪,接着发现自己也是。L小声地说了一句脏话。这时我突然觉得学校是中世纪的罗马城,小镇也是罗马城,我们是居住在这里也被这里支配的居民……
父亲将被调往市区工作,我将去市里读高中。家具由搬家公司提前运走了,我惊讶需要随身带着的东西竟那么少。那天父亲开车,开出校门,远离标志塔,开上两边种着水杉的国道,我从后视镜看见他在哭。我将离开。一路上都有建筑工地上钢铁撞击的闷响,像丧钟,像欢乐颂。
4
后来我们对搭配衣服费尽心思,皮肤上葱姜蒜的味道依旧。有几次我又回到小镇,店铺大多关着;“母猪巷”不见了,也许是被取缔,也许是大家都离开了。近年来政府在努力治理水污染,两年前的冬天,一群越冬的海鸥重新回到这里,不再有人把沱江的支流叫成酸菜河。可是就在河边,我感到一种酸涩,从肌肉纤维里出现,蔓延到舌尖,继而充满脑腔,使我耳朵轰响、身体发颤。
我想起十年前的死者,想起那些墙根长着青苔的老房子。我想起唱机声音都瓮在房间里的下午。想起小时候,我以为“宫殿”就是漂亮的床单搭在两根晾衣绳上,阳光透过时像彩色琉璃,钻进去就是皇帝。我发现我走不出去,我发誓永远留在那里。
本文为第二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初赛作品,刊登于《萌芽》2019年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