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邹芷琦】
1
我一瘸一拐地走进那家理发店的时候,里面的女人在玩手机。
她那只叫馒头的猫跟着我进去的脚步声叫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那个女人喊它要它安静,它还是继续叫。
“洗头。”发圈绑得太紧了,我得用两只手才能把我的头发跟那个紧紧的发圈分开。
女人起身去拿毛巾,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说:“脚扭了?”
“嗯。在家洗不太方便。”其实没有解释的必要。那只猫还在叫,女人也不管了,开始给我洗头。
理发店很小。小到那个女人没有站在洗发床后面的空间。她是侧身洗头的,站在我旁边,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帮我洗头。因为手上有两个镀银的手环,她动起手来就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在我耳畔,在这个逼仄的空间狰狞地张牙舞爪。
准备挤洗发露的时候,她问:“你要洗15的还是20的?”
“20的。”虽然我知道她有的只是廉价的杂牌洗发露。
“好。”
才想起来好像每次我来的时候这个女人都问我是不是要用去油的洗发露。大概在她眼里我的头发偏油性,其实没有,只是耽搁了一段时间没洗才出了点油。但是我懒得解释,而且这微不足道的所谓“去油”,对于我难以改变的发质来说应该没差。我曾经尝试着在睡觉前用笔把它们卷起来,卷得紧紧的,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把笔拿出来不到一个小时,它们又恢复了平直的样子。那时我就知道它们这么难以改变,然后放弃了想要短暂的八小时卷发的念头。
很快洗完头,她用毛巾帮我包好。我坐起来,走到镜子面前,才发现自己看起来有点憔悴。是真的有点憔悴,上眼皮塌下来,两只眼睛窝在鼻子上方,陷进去,有点无神。想起村上春树的《刺杀骑士团长》,他说,镜子里反射出来的东西,“不过是物理性反射”。
物理性反射算不真实吗?村上春树隐含的意思是这个吧。我思索片刻,猜测自己也许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糟。
馒头又叫了两声,终于消停。我看着镜子才发现,站在我身后帮我吹头发的女人脸上搽了满满一层白粉,跟脖子完全是两个颜色,小小的嘴唇安在她偏大的脸上,还抹了口红,看起来有点突兀。她的发型很奇怪,上面是爆炸头,但是底下留了一小撮比较长的头发,绑成细细的麻花辫,小巧精致的麻花辫和看起来就粗糙随性的爆炸头一点都不协调。
她的指甲太长,捞起我的头发时直接扯到发根,刺痛顺着大脑皮层扩散到头皮上。是锋利而短暂的疼痛。
来不及喊疼,她的指甲已经在进攻另一把头发了。
2
跌倒的那一瞬间我还在想没抢到那个球真的太可惜。具体怎么崴到的可能只有筋骨知道。从整体来看,大概就是抢一个球没抢到,要站好却没站稳,然后倒地,剧痛感直直往头顶上涌。然后身旁的队友都跑过来把我架起来休息。
晚上回了宿舍,还没上床,发现自己连走路都疼得不行,哪怕已经在用最别扭的姿势挪动。舍友催我回家休养,我推脱了几句就给母亲打电话说我要回家。
也不是很想做什么,不如回家躺着。因为一个人包车太贵,我选择了拼车,第一个上车的我,等着司机拉剩下的乘客。
“我跟你说我就在港尾这边的菜市场啊。”虽然坐在后座,我能想象出那个司机是怎样溅着唾沫说出这句话的。
“我在这里都绕了快二十分钟了就没看到你啊,黑色的包吗?没看到有哪个人带着啊。”确实没有哪个女人背着黑色的包,我看看左边的窗又看看右边,走在路上的女人,有的人背着白色的单肩挎包,有的人手里拿着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还露出一大截蔬菜……没有。这里没有那个应该背着黑包的女人。
“什么?你不是说港尾吗?啊我就在这里啊。”看样子是来错地方了。我在心里数着司机是第几次打电话。第四次,这是我上车以来他第四次打电话。
“你说港头啊……我来了港尾这个菜市场啊,我没听清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司机操着本地话说,但发音都不算标准。
真是走错路了。
挂了电话,司机转过头来笑笑说:“不好意思啊小妹妹,走错地方了,可能又要耽搁你了。”
他的眼角挤出了两三道鱼尾纹,胡子拉碴,眉毛是粗的,很粗,应该有四十来岁了吧。
“没关系。”我稍稍挪了一下左脚,还是疼,不知道现在肿成什么样了。
学校靠海,回家的路上海风特别大,一阵接着一阵,车从港尾到港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路上我看见了远方的山,山上有许多白色的发电风车,隔得很远,但是能看清那些风车在一直转一直转,破除空气阻力缓慢地转。路上经过一座桥,桥下不知道是湖还是江,只是看得见水,司机沉默地开着车,仿佛愧疚我们走错的路。那一刻我突然希望车永远不要停,永远有一个客人在我们还没去到的地方,如果这车跟随着一直走的客人,也许能带我走遍全世界也说不定。宁可走错一辈子的路,看一生的风景,总算不亏。
但这不可能。车开着开着便看到了一个挎着黑色皮包的女人,大着肚皮。司机停了下来。
我的脚又开始隐隐作痛。
3
回家之后的第二天才去看医生,医生给我的脚涂了厚厚一层膏药,又用纱布把脚包了起来。医生说只伤及偏表层的一根筋,一个月就能好全,只是跑不得也跳不了。中午母亲准备做春卷,请了四五个阿姨来,备了春卷面、胡萝卜、炒蛋、炒面、黄瓜和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菇。阿姨们来了都先问我伤势如何,我很想说不用啰啰唆唆说那么多,因为最后它一定会好,但我礼貌地一一回答了她们的问题。在哪里受的伤,伤势如何,什么时候回的家,去了医院医生怎么说……我也没想到我身上有这么多问题可以找。
然后就开始包春卷,一人一个盘子摆着,上面放一张薄薄的春卷皮,四五双筷子放在桌上,筷子碰到瓷盘轻轻的响声跟她们随意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隐约泛起一点波纹。我坐在她们中间,大概能感觉到一点人到中年的滋味,聊聊厨艺,聊聊衣服,聊聊老公,聊聊孩子。她们的生活琐碎繁杂,被家庭塞满得满满当当,偶尔添一点自己的兴趣,然后继续做着家务,出门工作,照顾孩子,陪伴丈夫。
烟火气浓重的地方,弥漫的却常常不是烟火味。我以为生活只是这么一点,也只有这么一点,但这些中年大妈们笑闹之间,又隐约有些不同的地方。
“跟你讲,我那个小舅子他老婆出轨了。”
“真的啊?那发现之后呢?”
“当然离婚了。那么小的孩子,真是可怜啊……”
“不过他们家小孩子本来就挺闹的好像,应该还跟你小舅子过吧?”
“我跟你们讲,我姐她女儿前几天被上海音乐学院录取了。每天练八个小时的钢琴啊……”
听到这里母亲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还念念不忘我学了三年琴却在还没考级时就放弃的事情。我从此不再在别人问起学什么乐器时笑着答钢琴。业余钢琴十级的人已经遍地走了,我很清楚,但凡我提起我学过钢琴,对面的人一定会紧逼着问:“几级啊?”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会弹《梦中的婚礼》,会弹《River Flows in You》,何必凭规条来评判自己钢琴弹得好不好?或者说,我弹不弹得来钢琴,与考不考级何干?
我乐于给自己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我不想面对的是他人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或者说,是他们的瞳孔蒙上一层“这样啊,可惜了”式的真心或假意的颜色,以及这颜色底下的我的倒影。当年我没有坚持的毅力,可我有过想坚持的心,也有过后悔的心。啊,又一个美妙的借口。
萨特说,所有人都把时间花在了互相解释以及庆祝他们意见相同上。萨特还说,你之所以看见,正是因为你想看见。我完全赞同,但我依然谨慎地活在人与人的缝隙之间,祈祷自己那点微小的不同不要被别人发现,祈祷我只是芸芸众生里最不起眼的一分子。我知道和别人意见不一样会有什么情况,总是少数的试图争论,多数的却以人数来压制,好像支持这方的人数多也能算一个论据。
少数服从多数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我总不愿承认少数人的利益不是利益。我生怕自己不合群,更怕自己合的群分明是能把自己溺死的洪流,偏偏我又能冷静地在其中游走,就像冰在火里烤、火在冰里冻一样,称之为矛盾或许更贴切。
不,我一点没这个意思。我非常热爱当前的生活,就像我热爱自己此刻不能轻易踏出的脚步。我包好眼前的春卷,一口一口咀嚼然后咽下喉咙。
味道不错。
4
我没有叫那个女人轻一点。不论她怎么理解“一点”这个程度副词,都不会比现在放得开手脚。
我用余光瞥到她的馒头一直努力把爪子搭在一个高高的藤椅上,好像很想爬上去。椅子腿太细,它不小心跌倒,又翻了个身起来,继续朝藤椅扑去。滑稽的样子让我放下了刚才因为它一直对着我叫而产生的敌意,我想到了西西弗斯,西西弗斯滚石头没有意义,那馒头追求的意义是什么?
“呃,头摆正一下哈。”老板娘声音响起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从用余光瞥馒头变成了直接转头盯着它看。
“它……在干吗?”我还是没忍住问老板娘。
“哦,你说馒头啊。”老板娘的手没有停,我顿时被疼痛又逼出了鸡皮疙瘩,“它想从藤椅上去拿柜子上面那团毛线。”
毛线?我顺着藤椅旁的柜子往上看,目光却被一团光刺得缩回,没办法看清毛线。
“哎呀,不好意思,忘记把那个拿下来了。”老板娘放下吹风机,走过去拿开了刚才那个刺眼的东西,那是一个三棱柱,更准确地说,三棱镜。三棱镜后面就是一团红色的毛线。
“我能看一下吗?”同样是物理性反射,这东西比镜子更吸引我。
“我女儿买的。”老板娘递给我,又拿起吹风机继续对我的头发下手。
这个三棱镜不重,棱角分明,通身冰冷,我拿在手里,它模模糊糊映照出我的脸,扭曲,眼睛被拉长了,脸圆得可怕,因为被一点光照到,它也反射出了几丝透亮的线。所以反射可以不真实啊。我拿着它半晌,老板娘停了手,说:“好了。”
“好。”我起身,等她把吹风机放好后将三棱镜递给她,付钱离开。但那个三棱镜里映照出的我却停留在我脑海里,在我对阿姨们打招呼时,在我吃春卷时,在我和母亲一起送走她们的时候,它都滞留在那里。我总觉得那个才是真的我,丑陋,瞳仁没有波澜,没有什么可以修饰那张脸。如果三棱镜反射不出光,那么谁的眼睛看起来都应该黑到让人害怕。光和影是共存的,黑和白是共存的,即便在苏格拉底死前的那个黑夜里,也有烛火映照他平静的面容,就算没有烛火,他也会用自己的话语给那些哭泣的人们点出一些光。
“他以为我只是一会儿就要变成尸体的人,还问怎么葬我。喝下了毒药,我就不在这里了。”
那我在哪里?又要去哪里?
“你们这些人真没道理。我把女人都打发走,就为了不让她们做出这等荒谬的事来。”
哭要算一件荒谬的事情?
又仿佛谁的脸和谁说过的话经过记忆的扭曲和时间的抛光就变得不再真切,像三棱镜一样,把一束无意穿过的白光,肆意拆成五颜六色的光再泼出去,不顾真假。
5
我还没有休息够,母亲就催我去学校了。现在我可以不必瘸着走路,只是要轻,要慢,不能着急。
那就不着急。到了学校下车,我缓缓地走着,母亲要帮我提行李,我不让。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说:“我想买一个三棱镜。”
“好好的买什么三棱镜?”果然她的面孔变得疑惑,也不再嚷着行李太重要帮我提了。
“我脚疼,我需要它。”
“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天我去洗头,那个阿姨有一个三棱镜,挺好看的,你知道它能反射出七种颜色的光吗?”
她当然知道:“当你妈傻呢。”
“我想要一个嘛,给我的生活增添乐趣。”
“啐。”她撇撇嘴,终究没有再反驳。
我骗她的。
那个店里根本没有三棱镜。
本文为第二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初赛作品,刊登于《萌芽》2019年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