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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新概念作文 2021-06-08

【作者 王子璇】


高中离家颇远,于是那三年我都起得很早,在半睡半醒间梳洗、进食,母亲在身后走来走去,确认我没有丢三落四。作业本带了,单词书带了,水杯带了,纸巾带了,交通卡带了。冬天的话还要裹上围巾和手套,有考试要晚归就得备好几样垫肚子的零食。她打点好一切,最后往包里放进一句“注意安全”,才拉上拉链。

然后我就抱着这个双肩包,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坐上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颠簸上一个多小时。

我花费了很多时光在路上,早晨的时间多半用来打瞌睡,傍晚的则用来看书。大多数时候是纸质书,也有一阵沉迷电子书。那时候我还在用一个老旧款式的翻盖机,操作挺不方便,翻页需要按很多次向下的方向键。尽管如此,我依旧每天咔嗒咔嗒地按着,看《哥儿》,看《英国病人》,金属挂件打着圈儿晃荡,叮叮当当地响。

不想打瞌睡也不想看书的时候,就看人。挤在早晚高峰里的人看起来都很有趣,特别是早晨。市郊开往市中心的公交上,盯着手机的人无精打采,合眼休息的人紧锁眉头,有的人提着一袋煎饼果子,香味就漫了整个车厢。

明明是一日之初,可他们看起来都很疲惫。车厢当然很挤,每次我觉得已经满载,下一站又总能再挤上几个。老阿伯能听见隔壁小年轻耳机里漏出来的音乐,左边的人咬一口早饭,散碎的葱花就掉到右边人的皮鞋面上。

停靠某个临近地铁的站点时,闭目养神的人们都醒了,他们一扫之前的疲态,从狭窄的车门鱼贯而出,健步如飞地从一个沙丁鱼罐头奔向另一个沙丁鱼罐头。地铁站一如既往地张着大嘴,一咕噜把他们都吞下去。

我望向窗外,城市渐渐苏醒,黎明从发光的河面慢慢地升上来。

这一切像录好的碟片,每天都在循环往复地播放。今天挤上车的上班族和昨天不是同一个人,但又好像没什么区别。每天坐同一班公交,在同一站下车,时间掐得严丝合缝。这样的作息成为了习惯,熟稔到什么程度呢?车站到学校之间步行的那一小段路,即便低着头专注地踩地砖,也能知道我走到横道线的时候,对面恰好会是绿灯。

那时候我的世界非常狭小,没有遇见能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也没有遇见会用魔法的转校生,明明在少年漫画主角的年纪,却没能跳入河滩穿越时空,也没能驾驶什么巨大的机器人,撇开这些,我甚至没有体验过一场通往远方的旅行,也没有遇见让我一往情深的恋人。我和大多数普通的高中生一样,生活被学业填满,上课笔记本,下课模拟卷,周考月考期末考。但每每在得以休息的间隙忙里偷闲地合上眼,一万种想象就会在眼前浮现起来。有时候觉得能腾云驾雾,有时候觉得能预知未来,有时候又看见自己提着纸灯笼,奔跑着穿过橘红色的千本鸟居,尽头处是开阔的山野,萤火飘漾在野花之间,头顶的夜空星罗棋布。

好在有数学课,让我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写下来。我一直觉得数学课不仅培养数学家,还培养写作者,数学卷子和习题册是萌发灵感产出文字的绝佳的催化剂。在几个同样爱好写作的友人的共鸣下,这个观点显得有理有据。

是不是也曾在哪节数学课上写过“新概念”的初稿,时至今日,早已记不清晰了。但我仍记得第一次接触“新概念”是初二那年,无意间在书城翻到了一本新概念作文选,大抵有些恍然之感。但也仅仅如此,未多在意就搁置一边。高二的时候我把这本作文选捡了起来,数学课上所有的胡思乱想突然就都有了去处。

对母亲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然后坐在电脑前敲字,在打印店印出稿纸,一遍遍地修改每一个标点符号。信封投入邮筒,胸口中揣着一小半的自信和一大半的惴惴然,再过不久,冬天和回信就一同到来了。

复赛那天早上,我在客厅整理自己的背包,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像往常一样问,东西都带齐了吗?

我低头看了看,没有作业本也没有单词书,交通卡塞在口袋里,包内只有一纸通知和一支水笔,和往常比起来显得有些过于轻巧,但又的确真的没有什么其他要带的了。我愣了几秒,心下也跟着倏地轻快起来,一路小跑地出了门。

我去了巨鹿路,后来又去了青松城。颁奖典礼在百花厅,厅门外摆着贴有获奖名单的公告板。我到时前边已经挤满了人,只好从侧面走近,偏着身子微微踮脚,姿势有些艰难又有些急切,目光掠过白纸上的一列列名字,寻找我自己。

是绿灯。

现在想来,那种带上一支笔就能出发的心情和随之而来的满足感和自由感,是比赛的日子给予我的最大的宝藏。

意识到这一点是在我“新概念”旅程的第二年。同样是复赛的那天,出门时心情却很糟。家庭、学业、人际关系,生活中各种琐碎的不如意恰都堆积到了一起,让我失去了胡思乱想的余闲。照理说第二回应该更有把握,可那时的我被磨得满心忧愁满身棱角,没有多少诗情画意,也没有多少脉脉温情,这样的自己能否写出动人的故事,我担心起来。

赛场外总是早早聚集起人群,很多少年少女早在网上认识,便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不少参赛者身边有家人陪同,大抵是从远方而来,奔赴自己神往已久的梦。我只身站在一边,专注地看他们,觉得大家都很可爱。有着不同的相貌,来自不同的故乡,可闪闪发亮的眼睛却是一副模样。

大门拉开,我随着人流缓慢地向里走,身边的人我分明都不认识,可自己又好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是一种鲜活的安宁。路过玻璃窗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对着照了照,看到了和他们一样的、自己的眼睛。

拉开座椅坐下,从包里摸出笔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试题纸传下来,去年是《图书馆里的猫》,这一年是《第十三个星座》,根本不相信星座的我在那一天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星星,有个名叫哈里的小王子住在上头晒太阳种西瓜。

诗意的遐想会救人于繁杂的俗事,纸笔厮磨的沙沙声里,身体内有什么东西漫了上来,浸没了心脏。生硬尖锐的部分耷拉下来渐渐剥落,露出新生的柔软来。

走出赛场,裹紧围巾,上海的冬季总是很冷。第二年站在那儿,我忽然觉得,写作的意义在雪中送炭,更甚于锦上添花。

两张证书压进抽屉,再上几堂课,再考几场试,高中生涯就结束了。每天清早不得不挣扎着爬出被窝,在公交车上摇来晃去的日子也终于告一段落。

进了大学,世界逐渐宽阔起来。看了更多的书,见了更多的人,爬过了鼓浪屿的日光岩,穿过了王府井的地铁站,在广州吃过早茶,在南浔听过陶笛。虽然仍未邂逅什么传奇的旅程,但多少也走了些地方。樱桃河畔有良师也有益友,生活如鱼得水。

大一那年我一门心思地想要转专业,虽说并不讨厌凌晨四点起床去拍摄影作业,但总是更愿意读书读到凌晨四点,然后拍拍肚皮酒足饭饱地入睡。于是我蹭了不少中文系的课,听《楚辞》听《红楼》,听“陌生化”听“现代性”,用热爱把时间的空隙填满。

转系考的前几天,我听完一节古典小说的晚课,走出教学楼时已是夜里。外头刚下过小雨,漆黑的柏油路湿漉漉地泛着光,我置身其中,看见道路变成了一条静默流淌的河。路灯的光洒下来,水波里便晕开一大片温暖的金色。下课的学生零零落落,沿着主干道的路缘缓慢地移动着,像游过静水的鱼群。白天里平凡无奇的马路,在那一刻成为了通往奇幻之境的水道。

这景象似曾相识,我坐在公交车里的那几年,也见过这条河。

秋冬季天亮得晚,下过雨的清晨,我跳上车,透过玻璃窗向外望,路灯的倒影也像这样散落开来,粼粼地亮着。香樟树枯黄的叶子沾了雨水落下,铺展着紧贴在两侧的路面上,像黄铜打的标本。我暗自猜测,河面下多半孕育着另一世界,河面上的浮光跃金,是因为鲸鱼咬破了水底的太阳。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焦班尼,耳边响着银河列车的汽笛声,而身下的座椅已经长出了蓝色的天鹅绒。虽然身边没有同伴,但还是期待着下一站会上来一个红胡子的男人,问我要去哪里。

“哪儿都去。”我会这样回答他。

车在河中平稳地前行,红胡子的男人没有出现。乘客们上车下车,来了又走。行驶一段时间,太阳升起来,路就又变回了路,金色的河流像是一场幻境,是世界与我之间的秘密。

而现在我又见到了它。眼前的路和记忆中的路重合在一起,两条河的河水交融无间。

我为它想了无数个比喻句,却总是不尽如人意。直到某天读到王小波的《绿毛水怪》,才有了合我心意的句子——像“大团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转系考的结果不久后便在网上公示,我如愿以偿。

后来我明白,自己一直身处这条长河之中,这正是为什么我总对它念念不忘。背包很重的时候也好,背包很轻的时候也罢,我都在蹚着水向前行走,目的地从来没有改变。

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颁奖典礼上,张悦然在致辞中对获奖的我们说,你们或许觉得今天是结束的日子,但并非如此。今天只是一个开始,你们现在也许并不明白,但在未来会懂得我所说的这句话。

我坐在台下,似懂非懂,不知道答案会在哪一刻揭开,也不知道未来何时才会到来。可现在我低头看看,发现答案就在我脚下的河床之上。未来不在某时某刻,而在每时每刻。而那两年“新概念”的旅程所给我的力量,让我在水流中安稳地站立着,朝着心向往之的地方笃定地迈步。

我还会继续前行。

要怀着被河水浸过的潮湿的心,在金色的河流里长久地前行下去。

我仍在河中,我要去向海。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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