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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医护组/无差】旧梦闪存 (交错十字番外篇/真完结)
夕风潮鸣 2023-03-25

【1】

……该回来了,护理长。

深夜,安从梦里惊醒。她最近都能听见艾恩在梦里叫她回来,就好像她们往常抑制其他病人的狂厄侵蚀一样。那句话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医学上或心理上的作用,只是她们喊习惯了,仅此而已。

但碰巧这时候,艾恩不在身边。安摸了一下身边的床铺,空的。

“……艾恩?”她试着唤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安披了件外套,没空管她夹在衣服内侧的长头发,出门了才看见艾恩在厨房里,旁边的电热水壶运作着,等到安推门进来,开关正好跳起,“哒”地一声,热水好了。

艾恩拿了杯子,混了开水和原本煮好的凉水,把杯子给了安。

“谢谢。”

“你的冰箱里还有药吗?”

“什么药。”

“狂厄的。”

安愣了一会,她的回答是没有。每次回家休息都已经是注射狂厄抑制剂以后的事情了。回到了这里,一切狂暴的情绪都会渐渐平复下来。她担心艾恩,既然她提出了药物需求,那她可能在某个时候觉察到了狂厄的影响。这里毕竟还是辛迪加,艾恩对辛迪加没有任何好感,她的怒火不知道什么就会升起,而狂厄加剧了这种不确定性。

安想去看艾恩的断臂,但艾恩的眼睛锁定在了安的身上,像猎食者盯紧了猎物,她在安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猎杀对象。银色的瞳孔里满是敌意,锋利的目光如手术刀,精确地切割出她的病灶。

艾恩端着杯子往房间走。安跟在她身后。回到房间,回到床上,原本暖和的被窝又变得冰冷万分,安主动靠近对方了些。阵阵寒意从她背后爬上身体,她呼出一口气,竟觉得自己像置身于深冬半夜。

“护理长。”

听到这声称呼,安的内心才会稳定些许。

她听见艾恩叹了口气。

“当我这么叫你的时候,你的精神是最稳定的。”

是吗……安没有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她是护理长,她这份职业就是为了病人而存在的。她说那毕竟是工作,我做的一切需要有足够的理智去支撑。狂厄不会影响我的工作。

艾恩用她唯一的手把被子拉过肩,她去看安,看见她整个头几乎都埋在棉被里,两眼无神,“辛迪加的晚上很冷……盖好你的被子。”

“我会的,谢谢关心。”


【2】

长久以来的工作和紧绷着的精神让两个人都变得很难入睡,稍微一些动静出现就会醒过来。安虽然习惯了辛迪加夜晚的不寻常响动,但还是有些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接着等那些响动平息许久,才慢慢合眼。艾恩对公寓附近的生活区不算熟悉,因此每次她所谓的“睡觉”只是片刻的闭目养神,经常需要药物辅助才能入梦。在“梦”与“清醒”混杂的时候,眼前总会浮现往事。


靠近白砂之海的工业区辛迪加,气温也随着那片茫茫砂海一样跌宕起伏。夜里极冷,白日极热。

安不喜欢晚上还被推出去,又没有外套穿,还没有风灯。但那人说找到了东西会给很多钱,于是她才跑出来。在废墟中,只凭着微弱的月亮,是找不到东西的,倘若不小心踩到或摸到了碎裂的生锈铁皮,或者不巧被埋在了不断倒下的废物堆中,又或者遇上了人—鬼还没人可怕。辛迪加可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夜里的寂静街道,谁会知道是什么藏在阴影后面呢。

于是安在夜里偷跑回了贫民窟,接着被那个“老板”骂了一顿。

她跑出了门,爬上高墙,踩着一片又一片的铁皮屋顶,爬回一间破破烂烂的铁皮房。

刚从窗户下来,房间的灯就被打开了。尽管是昏黄的白炽灯泡,安还是眯起了眼睛。

“安……你去哪里了?”

“爸爸,那个人骗我。那儿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没捡到。”

“你答应了那个人?我不是叫你别去吗?大晚上的外面多危险你不知道?”父亲的语气比平时严厉许多。

安不敢去看生气的父亲,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慢慢退到了墙角。安低着头,因为手脏,她没敢擦眼睛。

父亲叹了口气,语气这时候缓和了很多,“妈妈刚睡着,别吵醒她。”

“嗯。我现在去洗澡。”

浴室里没有充盈的水蒸气,也没有舒适的浴缸和淋浴喷头,只有一个装在高处的水龙头。年纪尚小的女孩子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那个开关,从头顶倾泻而下的冷水把她浇了个透。

水把身上的污渍冲走,安小心地用肥皂洗干净自己的手,那里被划了一道口子,肥皂的刺激性让她的手火辣辣地疼。虽然很痛,但她没有说一句话。洗完澡以后,她擦干头发,去了楼下的锅炉房,借炉火燃烧的热量让全身暖和起来,顺便烘干自己的长发。

头发长了,妈妈把它编成长辫,说好可爱。

妈妈喜欢,安也很喜欢。她有一天找到一条很漂亮的缎带,让妈妈把它跟辫子编在了一起,不过有一天缎带丢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从锅炉房回家,父亲拿着一些纱布和酒精坐在房间里。安小心翼翼地进去,坐在床上,把手伸了出去。

棉花蘸着酒精滴在手上的伤口,又是一次剧痛,父亲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缩回去。伤口很深,可能会感染发炎。父亲用棉花和纱布做了一个简易的包扎。他一边处理着伤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后不要晚上跑出门,不要轻易答应别人做危险的事情,有什么事要先跟爸爸商量;又说他晚上敲门找安没找到,楼上楼下转了一圈都没见着,把他吓得够呛,还以为有人贩子来过。

“谢谢爸爸。好疼啊……明天被妈妈看见怎么办?”

“你只好自己解释了,爸爸也没办法。快睡觉吧。睡醒就不痛了。”父亲拍了拍女儿的背,叫她躺下。

“我这就睡觉。”小小的孩子还是坐起来拥抱了自己的父亲,“我以后不去啦,让爸爸担心不好。”

“没事。以后去哪里记得说一声,不要晚上出门。”

“好。”


回到现实,似乎就在眼睛一睁一合之间。

“你还冷吗?”

“不知道,还好吧。”

艾恩压实了安周边的棉被,用手摸了一下对方的额头,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温度提升,也没有体会到那种狂厄发作时会失控的神经电流。

“你对我用了那个……”

“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治疗的时候,我也会用。”

那你不是也会被影响吗?安伸出手来,手指点在艾恩脸上。她满脸倦容的模样倒映在艾恩的双眼里,她们注视着倒影里的彼此。


安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桃色,会让人想起春天的桃花或樱花。温暖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花瓣落在脸上,却有轻微的凉意。忽而一阵风,花瓣从鼻尖掉下去了。身下的草地尤其软,艾恩睡在那里,听见风吹草地沙沙作响,那是极其美妙的白噪音。

“……艾恩睡了。”

“是不是最近上课很累。”

“有可能,写作业的时候都在那小鸡啄米了。”

“哈哈,真可爱。”

带着花香的风翩然而至,艾恩睁开眼睛,有一双与自己相仿的双眼看着自己。

“睡觉的话要记得把眼镜摘了。”女人用手拈着艾恩的眼镜,慢慢拿开。

“还给我,妈妈,我没有睡觉……”

艾恩坐起来,想取回自己的眼镜。但母亲也跟着起身,把眼镜放在另一侧。

“来妈妈这里吧。”于是她看着艾恩身子一软,趴在了她的腿上。

“……没睡觉。”

“好,你没睡觉。”女人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手帕,把落在女儿身上的花瓣收集起来。黑色的柔软长发在指间穿过,在叶间细碎的光束下看得见上面的细腻光泽。

等艾恩揉着惺忪睡眼起来的时候,忽然头上降下了花瓣雨,小女孩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那思前想后,还理解不了现在的情况。

“睡得可香了。以后我要去查你的房,半夜再熬夜看书我就把你书收了。”

“不看完我不好受。”

“你不睡觉我也不好受。”

艾恩没了脾气,只好低着头向母亲道歉,她接过母亲递来的眼镜,仍旧是靠着她。远处有个影子慢慢走近,她看见那是父亲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什么,从他来的高坡上有很多小贩的叫卖声,混在风里,听不见那说的什么。

风把母亲身上那股微弱的花香吹近。她分不清是春天的花,还是那种植物精油。但无论哪种都是那么让人舒适,催人入眠。

艾恩又一次合上了眼睛,母亲的手从背后来,环着她,轻轻地牵起了她的手。


“你看见了什么吗?”安看着不说话的艾恩,留意到她的眼神忽而有些涣散。

“没有。”

安的手已经完全抚上艾恩的脸。“那么,晚安。”

凄然、落寞、无奈。

一瞬间,从对方的眼睛里,艾恩读出了情绪。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要说是为什么,只能是那些情绪都太明显了。


【3】

我好像都没有看见过真正灿烂的阳光。贫民窟里密不透风,仰头看,在几栋高楼组成的细小天井中,有那么几道惨白的光线落下,照在那高处的几处露台。露台上只有流浪猫在睡觉,它们伸懒腰,打哈欠,有人来了就躲在影子里。

我们也躲在墙的影子里,看着那些光,但没有人会去那里。因为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在你身后,那些露台下面,有一滩又一滩的血迹,新的旧的,男的女的,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自愿的,都已经无从考究了。人走了,猫就会在。猫哪里都能去,我在家里的窗台上用纸条逗猫,猫偶尔会理我一下。

家里很难有风吹进来,就算有风也会带着奇奇怪怪的味道。有时候是廉价香烟,有时候是怪异火药,有时候是腐烂垃圾,有时候是劣质香水。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

那里漂亮吗?那个公园?那处山坡,那些花那些草呢?那些好吃的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有人爱你,也有人爱我。

我们只有在这种地方是一样的。

我很庆幸我们在这种地方是一样的。

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好像纸屑,像照片,像一张张微小却齐全的闪存卡。读取器是大脑,是在场两个人的思维。细小的记忆碎片不问终点,随意寻找着容身之地。被无端嵌入的思维里开始默默读取着记忆碎片的内容,一幕一幕的画面由此开始播放。

在那种环境下我会窒息。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想回家看书,我的父母想回医院治病。我不想被人当作洋娃娃一样看着。他们都很高,穿着大同小异的黑色西装,手里的酒杯反射的光很亮,还有杯子里五颜六色的酒,那些东西挡住了他们的脸,我看不清,也没必要看清。

父亲想带着我去看名画,权当唯一的消遣,但黑色衣服的男人们说我不应该跟着父亲在这里,把我赶走了;母亲本想去哪里都带着我,但被那群太太簇拥着,我和母亲牵着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分开了。我站在偌大的会厅中央,穿着像塑料糖纸一样的衣服,很难受。

回家以后我没有时间看完那本期刊了,没有时间跟我的父母说学校里的事情。第二天我看见了他们给我做的早饭,写了纸条叫我记得热一下。

你过得好吗?为什么还可以笑得这么开心呢?字看不懂的话我来告诉你这个怎么读。书很好看,我们可以一起看。

他们爱我,他们也爱你。

你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

不管发生什么,你我都会记得。


【4】

往事不总是那么美好。尤其对这两个人来说尤其如此。

相比起安,艾恩觉得自己以前那些事根本不算什么。当“活下去”都已经变成了“愿望”的时候,什么理想,什么感情,甚至是尊严,全都不值一提。她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她看着安,试图在她身上寻找辛迪加的蛛丝马迹。那的确是有的。她知道这里古怪的方言,复杂的隐喻,不便明说的各种问题处理方式。她察言观色和对环境氛围的感知能力超出艾恩许多。但,艾恩忽然想到那个曾经对这些一窍不通的自己,学会这些东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切都已经标好了价格。无数的血与泪以后,她变成了铁血医师。那安呢?她是怎么学会这些的?她就算学会了在这里生存的规则,却还是那样柔软,跟艾恩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以至于刚来彼岸的人们还担心她们会吵架。

架没有吵。艾恩却无意识地开始重视起安来,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能理解艾恩意图的人,同时,艾恩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安心中的地位。每每在狂厄发作时,总有声音会唤她回来。真切,诚挚,包容,慈爱,与辛迪加无缘的词总会与安相连。她们未曾许过同生共死的愿望,仅仅在某一瞬间,眼神相交的时刻,彼此之间已然作出了决断:作为人和狂厄患者,抗争与记述至最后一刻。

“那有什么,小事罢了。”安总是微笑着,让艾恩不需要为了一些小忙道谢。

艾恩本想说些什么。

“注意休息。”

“……好。”

艾恩本来想好的言辞只化成了一句好。


对安来说,她惊异于从新城来的艾恩,感叹她竟然没有在这里横尸街头。她太过突出,太过张扬,纵然有着“医生”这个职业作为一定程度的庇护,但背地里肯定有很多伤人的话,不,那种话肯定也有人在她面前说过,指着她的脸,用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词语。在那种语言环境里,人难以保有理智,保持镇静。心里过得憋闷是尤其痛苦的事情,不管是艾恩,还是她自己。

在她踏进新城时,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去以后,她逐渐窥见其中的黑暗与混沌。钱与权的世界里不需要实力。有时候,新城比辛迪加更压抑,更窒息。安曾经掌握了一整套在暴力街区里活下去的知识,但这样的知识在新城毫无用处。她知道怎么躲闪攻击,怎么识别械斗信号,怎么在混乱中脱身;但她对艺术毫无知觉,写作词不达意,不知道新城人尽皆知的名家,连时常作为谈资的电影和绘画研究讨论她也无法参与。她像个异类,纵使人缘很好,也始终无法进入那些圈子。

或许辛迪加送给她最大的礼物,只有那快于常人的反应和娴熟的手法—包扎急救的方法。不见得正规,但一定有效。

虽然靠着这种知识能走出辛迪加,但当安收到班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时,仿佛还在梦中。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去那座学校。去新城入口的路得找人带自己偷渡过去,要的钱可真多,花光了她三个月攒下来的工钱。

安不知道生活富足,精神充实是怎么样的感觉。她看着新城的纨绔子弟们,感觉那不应该是这样,最后,她在彼岸看着艾恩,才似乎理解了那种人真正的样子。


【5】

又出现了奇怪的梦。

“医生,求你救救他们。我不要紧的,明天我再去一天班就拿到工资了。”坐在病床上的高中女生哭了起来,她情绪激动,呼吸急促,以至于肋骨骨折处让她痛不欲生。但她仍然看着面前的医师,乞求着不要停父母的药。但她脑袋上还缠着绷带,一只手还连着吊针,肋骨的伤势也没有完全康复,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去上兼职的样子。

面前医师沉吟不语,等了一会,才说可以缓几天。叫女孩好好照顾自己。出门以后,医师低头看自己手里那些欠费通知书。

我真该死啊。

医师想着。但有什么办法呢?医院不是善堂,不可能给每个人都提供免费医疗。西区医院已经被抛弃了,没有人会在意这家医院的死活。病人是耗材,员工是耗材,就连医生们,也只是角落里的一堆垃圾,死在哪里,新城的大老爷们是不会在意的。医师隔着门上的玻璃再去看那个女生。她坐在床上擦眼泪,动作似乎扯到了伤口,又疼得死去活来,她只好慢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孩子已经是医院里的熟面孔了,平常见她都是笑容满面端庄大方的样子。所以谁也没想到她会被担架抬进急救中心。

辛迪加的暴力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在普通人身上,她只是一如平常一样来医院探望父母而已。结果路上被不知道从哪来的黑帮人员袭击,肋骨断了两根,头上被敲了个洞,手脚被划得鲜血淋漓。

所有人都没再说话。也没人敢告诉她那重病的父母。大家轮流照顾着,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她的父母似乎不相信,但后面收到了女儿的电话,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女孩自己也很懂事,不会跑到父母的病房前,就算她真的很想见他们,真的很想找他们诉一下苦。

捉襟见肘的医药费让女孩放弃了住院,她找到主治医师,叫她停止痛药,只需要开最便宜的消炎药给她。

“就算你知道药物的应用,正常用药停药也不是这么胡来的。”

“可是我没有办法。”

头上还缠着绷带,她无奈地笑了笑,“我没有钱了。”她笑着笑着就落下眼泪来,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走去药房结了款,里面有三千块钱,一分不剩,那是她之前的工资。

医师答应了她,看见她拿着行李走出了医院。她想挽留,但迈不开腿,抬不起手,嗓子也跟被毒哑了一样。她什么也做不到。那天晚上的轮值她很难集中精神,她害怕会有来自急救科的电话,害怕那个孩子在回去路上又会遭遇不测—黑帮不会同情弱者,他们只会落井下石。

有人见过她忽然在走廊晕倒;见过她脸色苍白,坐在长椅,蜷着身子忍耐痛觉;更有人好像见过类似的身影在洗手间咳出血来。但她在父母面前始终都是笑着的。她会做好吃的饭菜,卖相很好的点心会分给同房的病人和恰巧在场的护士医生们。

第二天,女孩带着自己的饭菜来了医院探望父母,头上的绷带已经被摘了下来,她见到医师,颔首致意。

“我跟你说个事情。”医师把准备离开的女孩拉到自己的办公室,给了她小药箱,“拿着,觉得不舒服了就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

女孩呆呆地看着,好像没见过这种东西。

“都会好起来的,等你去了新城,学好了知识,都会好起来的。”

“好……那我先回家了,谢谢您。”

提着药箱的女孩走得很慢,医师送她出门,摸了摸她的头,叫她注意安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院里的老医生说能帮就帮吧。于是她就找了些药,放在一个盒子里送给了女孩。

*医院里的药也快耗尽了。她的父母如果再发病,未必能撑得过去。刚刚下意识地说会好起来……好个鬼。医师苦笑着,他们连看见女儿去新城的那一天都撑不到。医师哭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泣不成声。


西区医院倒了的那天,新城下着雨。天气预报说,辛迪加也会有罕见的大雨。现在的天气极其闷热,就算现在有瓢泼大雨,在城市里也没办法感受到新鲜空气。从高中回家的路很长,黑发的少女撑着伞,到了地铁站。她看着个人终端上的天气情况,沉默了。

西区医院的求救信号早在好几个月前就已经在新城的医生里传开,少女记得她第一次听见父亲说这事是在去年年末。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今天是新城派出最后一支人道主义援助团队的日子。他们会在那里停驻几个月,然后回来。

什么人道主义,真会说好话。要真这样,怎么不把那里的所有病人都接来新城,这里的“好医院”不是多着吗?她心里忿忿不平。登上地铁,恰逢下班时间,车上全是人。她找了个角落,打开终端开始阅读论文。

昨天,她的父亲从辛迪加来电话,问她以后大学打算选什么专业。

神经外科。她这么说,电话那头的父亲愣了一阵,“好吧,爸爸教不了你这个了。”

“嗯。妈妈呢?在那边怎么样?”

“都挺好的。其实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差。妈妈今天上了三台手术,累得不行。”

“你现在不忙吗?”

“现在还……”电话那头传来了呼唤,父亲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女孩黑色的终端屏幕上只映出了自己的脸。“下次见,爸爸。”

她在地铁上站到快要睡着,终于到了自己家附近的站点。出站,撑开雨伞,雨水打湿了校服长裙和衣摆,她在雨幕中沿着高坡走,最终目的地是半山的住宅区。

越往山上走,四周越发安静,空气逐渐清新,少女的脚步与呼吸变得轻盈了许多。雨水倾盆而下,落在道路两边的行道树上,落在不远处的人工湖里。雨落的声音反倒没有在城市里听见的那么响亮,这里只有让人舒适的沙沙声。林间风很弱,豆大的雨点滴在伞上,那是会让她感到沉重的分量。

终于,她回到了半山腰的住宅区,拿出识别卡进门,管理员说有自己的快递。她接过一个包裹,回到自家公寓,洗澡换衣,一个学生,没有什么丰富的日常生活。

晚饭是清淡的清水煮面加蛋,再烫几根青菜,她想起冰箱里好像有没煮完的速食肉酱,但上面的标签已经显示过期半个月了。

包裹里是一支钢笔,跟她前两年收到的生日礼物一模一样。不过她也忘记跟父母说已经有过了,于是这是第三次生日,第三支钢笔。

没关系,也挺好用的。她第一支钢笔其实也还没坏。吃完晚饭,她完成了作业,就回到床上等待着或许会有的,父母的电话。

“今天雨很大,小心别感冒了。我睡觉了,晚安。”点击发送按钮,信息发到了家庭联系群组里。她关掉终端,结束了她今天平淡的生日。



【6】

交错的梦境里,她或她的脸会随机出现在梦里的角色们身上。“你是谁”这个议题在这时候变得不那么重要。你跟她说过什么,她跟你说过什么都无关紧要。那毕竟是梦,梦都是不真实的。

就算她说:我爱你。

那也是好不真实的话。那种话不可能会在这两个人口中说出。不管是哪个角色套着那张脸,她们都能准确判别那些违和感。

然而“你是她”、“你不是她”这样的问题似乎也变得异常复杂。梦中会有些不太能摆得上台面的想法:你的手,她的手;衣袖卷起落下时蹭到的手腕;笑着的脸与眼睛,冷静的神色与锐利的视线;笔挺领口与纤长辫发遮掩中的白皙肌肤,黑色硬皮护颈下那若隐若现的锁骨;她的声音从稍远而来便会引发遐想;她身上的气味在不远处就能勾起回忆。

不便言说的愿望与私欲—那大概确实是那样的东西。医院工作间,默契十足的眉来眼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两人心知肚明。最终回到那座旧公寓时,一向忍耐力和自控力极高的两个人,在那里无数次乱了阵脚。纯黑与梅粉的长发纠缠不清,正如艾恩跟安的关系一样,众说纷纭。

“医师,那里会痛吗?”

安会“医师,医师”地称呼艾恩,两人不熟的时候会互称职称,但关系熟稔起来,她再这么叫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艾恩并不清楚。她感受到安的双手在身上抚过,跟她对待病人的手法类似,却不统一,不正规,甚至没有章法。她只是随性地滑过每一寸肌肤,擦过艾恩身上每一道伤痕。她数着,那是刀伤,那是火烙,那是撕裂,那是溃烂,种种痕迹数不胜数。

“告诉我,医师。”

她的语气稍微有些强硬,于是艾恩只好如实回答:这是被人捅了一刀,这是被碎裂的燃烧瓶炸到了,这是不小心经过废墟时被锈铁架划了道口子,这是事情太多忘记及时消毒发炎了。

安坐在艾恩身边,手覆在最新出现的狂厄异变上,指尖轻轻地点上去,揉了几下。

“不痛的。”

“怎么可能。”安不会信的。她见过这样的患者,痛得话都说不出来。而艾恩却还可以在这里云淡风轻地聊天—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兴许是累,艾恩仰面躺下。安坐在她身边,垂着头,柔顺的长发披散,一些在她身后,一些在她身前,勾勒出她的肩和锁骨那曼妙的曲线。没戴着那顶护士帽的安看起来人整个小了一圈,她稍有歉意地拨开落在艾恩脸上的头发,怕艾恩会不喜欢,就连在接吻时,也会稍微注意一些。医护工作者那注重细节的习惯已经与生活紧密相融,从床头柜子里翻出指套,再慢慢地辅助两人进入状态,艾恩半睁着眼睛,没有什么表情,她很平静,进入和刺激的时候也只有几声不稳的呼吸,她会把头靠在安的肩上,随着动作的进行而有不同的反应。艾恩已经习惯了忍耐各种各样的情况,所以她会忘记怎么释放情绪,情到浓时,凭借着对自己身体的熟悉,艾恩会说,到这里来。她企图修正安的动作,叫她不要在某些地方停留挑逗。

然而一味屈着身,呼吸总会不畅,于是安将艾恩推开,叫她倚着床头,衣服上的纽扣已经全部打开,凌乱的衣衫遮不住身体。安知道她的医师不喜欢裸露,于是再靠近她些,几乎是压在她身上,她体会到艾恩身上的火,从内而外燃烧的烈焰提高了体温,烧红了她的脸颊,苍白月光照射下的身体似乎才出现些血色。舌尖点过耳垂,唇齿触及肩颈和前胸,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歇,直到对方的身体完全失去控制,艾恩说:够了。

她身体一歪,倒在床上。安脱下指套,清理了一下现场,接着如释重负地卧在艾恩身边,拉了被子盖着她。

“你看起来没有很享受。”艾恩说。

她的意思是,你只是为了让我过得好一些,没有想过自己过得怎么样。

她说:你看起来想哭。

是吗……安沉默了。


艾恩是看得见的。月色下,安的眼睛里水雾迷茫。她不擅长猜测情感,于是她歇息片刻,转身将安推平,单手撑着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零落的黑色长发遮住了月亮,在她的脸上映出细碎的光与影。艾恩的呼吸尚未调整完全,她的气息扫过发丝,影影绰绰间,她听见安说了话。

“你不用那只手吗?”

“那只手诊疗才用,避免损耗。”

“你好会说话。”安笑了起来,她支起身,坐着,她的身体从月光下重新遁入黑暗的卧房。吊带睡衣脱下,随意地扔在床的角落。她凑近艾恩,相互碰了碰鼻子,一边浅吻,一边用诱人的声音说些谁也没听过的话。

“你是第一个这么评价的人。”

“是吗?那我好像得到了很多医师您的第一次,深表荣幸。”

“这样啊……”

艾恩没继续说话,她本就不擅长社交和表达。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行动。就像她在诊所里的时候一样—虽然在诊所里没干过这样的事情。

但艾恩的记忆逐渐因为升高的体温和对方身上浮动的香味而模糊不清,有过吗?她不记得了。除了手术和医学资料她什么都不想记住。那阵黯淡的,不明显的精油香味若隐若现,就像是在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撩拨着一些未曾颤动的心弦。她的手抚上背后那光洁细腻的皮肤,将其推近,占有。那里的触感跟自己那具破破烂烂的身体不一样,艾恩放轻动作,怕自己那粗糙的手会带来不适。但她的确喜欢那种感觉,喜欢那柔软的肌肤,微热的体温。与冰冷的钢铁和药水相处久了,她越发贪恋起人的温度,她甚至害怕自己的身体—在她触碰在安那里留下的,自己的断肢的时候,冷冻仓里的温度似乎比不上自己背后那阵寒意。独占欲会让人成瘾,艾恩轻轻在对方的肩上留下印记,听见她稍稍忍耐着的声音,第二次,她再轻一些,到了更加敏感的锁骨,听见了深呼吸,她觉得自己至少要做到不那么猛烈。

安这时候也环着艾恩的腰,接着,手臂从脊柱下方开始上移,她的手指摸着骨节分明的脊柱,紧接着肋骨、肩胛,最后回到了锁骨。她说:没关系,重一些也没关系。于是下一次的烙印让她发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像诊所后面空地的猫叫,充满了甜腻的味道。猫喜欢安,安会带着身体好的患儿去找猫玩,逗猫的时候,她也会喵喵地,学着猫的叫声。

忽而,安扶着艾恩的肩,带着她向后倒在床上,她伸手把遮光帘拉过来,遮住了那些企图进入室内的月光。艾恩的手从后背转到前胸,她看向安,望向那仍旧水雾缭绕的双眼。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没有什么事。”

“嗯。那继续,好吗?”

“好。”

安的反应比预想中的要大那么一些,她让艾恩亲吻自己,借着那一次一次的呼吸停顿来掩盖那些让人难为情的声音—或许她确实是那么想的。手指在体内翻搅的水声的确有那么点响亮。她在艾恩耳边悄悄说话,叫她偶尔快些慢些,艾恩全都应允,配合她的节奏,只是也会换些指法。耳鬓厮磨,细碎的情话从安口中说出,总让艾恩觉得某种印象被颠覆了。她忽然注意到,安的右侧耳垂上有一个小洞,她好像没有见过安戴耳环的样子,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于是在缠绵时,艾恩的舌尖试着碰了一下那儿。这种事情安对她做过很多次,但艾恩这样做的次数少之又少,温热的唇舌碰过微凉的耳垂,接着喘着气,到颈边,到胸前,一如往常。安意识到了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只是稍微多了几声颤音,多了几句嗔怪。

她梅粉色的长发现在已经凌乱不堪,随意铺在床上,安抬起手,想碰艾恩的脸,手指的间隙还挂着她几道秀发。

艾恩歪了一下头,贴了对方的手,她看起来很满足,指尖从脸侧点过,一下一下,跳到颈边,她半眯着眼,好像在欣赏那绮丽的弧线,最后,修长而灵活的手指落在艾恩肩上。指甲陷入肉体中的时候不痛,但那里的痕迹恐怕不会多好看。

痛觉通过神经电流传输,艾恩能清楚地感受到从肩上传来的感觉。她看着安微微蹙起的眉头,不平稳的呼吸不减反增,艾恩的身体里,不知何处出现了一次失控的微弱电流,它跑向大脑,不知道藏在了何处,却闹出极大的声响,把心里那根弦勾起来,琴弦震颤,响起从未听过的曲子。

安笑了,紧接着迎来了她的顶点,眩晕与疲累攀上她的身体,侧躺在床上喘着气,她觉得冷,给自己裹了被子。艾恩出去喝了口水,回来让她抱着。安最后趴在艾恩身边睡了过去。

第二天,反倒是艾恩先醒过来,她起床的动静太大,把安给吵醒了。安的手指勾着艾恩的手,接着爬上她的手腕,轻轻把她拉回床上。

“昨天……不好意思。”艾恩看着对方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别开了眼睛。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已经通红一片。

安笑着说了声早上好,“看着我……艾恩。”

她像昨晚那样,与艾恩互相碰了碰鼻子,呼吸的气息落在两人的脸上,有些痒。

“谢谢你,我很享受那一刻。我很高兴你也在享受着。”安弯弯的眉眼边缘有闪着光的泪。

“你再休息一会。”艾恩伸手擦掉那些眼泪。

“那早饭就麻烦你了……有不了解的地方再叫我,好吗?”她缓缓睡下,手却仍然牵着,直到艾恩要起身离开,她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回医院的时候,她们果不其然地又在路上被黑帮们行了注目礼。天气恰好冷了,两个人穿着风衣,高领的衣服正好遮住昨晚的一切痕迹,进门,更换制服,回到病房或手术台,这就是她们的生活,昨夜的狂欢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7】

又是大雨滂沱的一天。艾恩穿着长袖外套,在父母工作的医院门口迎回了自己的亲人。天气很冷,他们却还穿着单衣,艾恩从背包里拿了外套递过去。他们看上去很累,却带着艾恩吃了一顿大餐。在餐桌上,艾恩第一次提及自己想要研究狂厄的意向。

“我知道很难,但那才有研究价值,不是吗?如果那能救更多的人,也好。”

前往辛迪加的人道救援行动是新城的医生们自发组织的。如果没有狂厄,他们本可以大大方方地把所有患者分批转移进各家医院;如果没有狂厄,不会有不均匀的医疗资源分配,不会有偏见,不会有歧视。不会在意那些荒谬绝伦的意见和“反对”—在这世上竟然还有人反对医生救人。

“只要把狂厄消灭的话,或许……”她忽然沉默,自己现在说这种话好像太过自大,她也理解现在对狂厄的研究环境是何其不友好。

她的父母沉默许久,才说:这是你的选择,我们会尊重,但我们也希望你做好承受一切责任的准备。这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疾病的攻克永远没有那么简单。

是的,我明白这一点。但,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现在的情况就是,一个人也没有站出来过。

艾恩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她看见父母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凝重。但他们很久以后才笑着说:先吃东西吧。

这顿晚餐以后,父母默许了她的研究。去过辛迪加的人,但凡不是麻木不仁铁石心肠,定然会明白那里的状况和必须采取的行动。他们会同意艾恩的研究,但碍于身份、地位还有专长,他们没办法给艾恩更多的协助。同时艾恩放假从大学回家的时候,父母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担忧。

也许是因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艾恩的父母日后听闻她那振聋发聩的毕业演说时并没有感觉很突然,他们反而更惊讶于一向冷静的女儿会作出这般热血沸腾的行为。那一天晚上,艾恩最后一次回家,收拾好了一切行李。

“照顾好自己。”

出发前,他们不在家,两个人都在医院做手术。送给艾恩的新笔记本上写着这样的话。艾恩把笔记本收好,放入行囊,三支一模一样的钢笔也同样在她的行李箱中,不久就被她用高价卖出,换来一批又一批的药品,堆在了彼岸诊所。


雨下得太大了。

安回家的时候没法打伞,手里是两个小小的坛子。本身的重量并不是很突出,只是在她手里有如千斤。

她蹲在殡仪馆门口,等着雨停。

夜色渐起,她才慢慢迎着斜风细雨走回家。黑色的衣裙在风中飘荡。人们说葬礼上不应该出现明亮的颜色,然而她那头梅粉色长发尤为瞩目,那是遗传自母亲的,有什么办法呢?

公交车从身边路过,溅起一滩污水。水里有血味,上面漂浮着破布和碎肉。安绕开了面前的空地,穿过几条巷子,回到大路。在辛迪加没有绝对的安全地点。她在路上走着,背后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声。

“回家了?上来,我带你回去。”

安路过一辆停靠着的自行车,从对应着的商铺门口走出了那个医师。

“您好,医师,一直以来承蒙您的关照了。”

“应该的,走吧。”她叫安坐自己的车后座。自行车叽叽呀呀地响了一路。

风吹着她凌乱的编发,安两眼无神地看着熟悉的大街,熟悉的景色从两侧略过,明明刚开始到这边还会有点害怕迷路,而现在已经基本摸透了商铺的种类,黑帮的地域,各种各样的奇怪规则。她忽然想回更小的时候住的那个贫民窟破铁皮房子,从那离开的时候,好像忘了拿一个很可爱的小熊玩偶。那可是她在废品堆里翻了好久才翻到的宝贝。她不止丢失过这样一个东西,她有很多喜欢的宝物,有很多值得珍重的东西。她会放在一个盒子里,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路过了几栋平房,从半掩的门缝里飘来劣质香水和香烟的味道。以前楼下的姐姐会叫她到屋子里帮忙解决各种新奇的零食,安会去看那个姐姐书架上的小说和绘本,吃得正开心,忽然有那种香烟的浓重气味从屋后飘来。姐姐就会说可以把书带回家,看完再还回来,又抓了把糖塞在安的口袋,接着突然就把安推出了屋子。

以前还觉得她刚刚把自己叫进去又这么快把人推出来是在耍小孩呢……

拿回去的书变成了安唯一的识字途径。父亲不会完全禁止安和别的成年人接触,只是每次都强调:去哪里都要有大人陪同。知道她每次独自偷偷去楼下的姐姐那都会狠狠说她一顿。看见她拿了别人的东西,都会亲自检查上面有没有污渍,接着带着安一同把东西送回去。母亲也会叫她小心,也会积极找老师教安识字,叫她上学。父亲的说教,母亲的爱护好像刚刚才经历过一样,记忆犹新。

空气中传来了烟味。远处升起来一股黑烟。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自行车往右拐,远离了那处地方,烟味逐渐消散,安转头看天,黑色的烟变成了一道细细的黑线。

或许贫民窟燃烧后的最后一缕烟也像这样。最后的痕迹变成了飞灰,变成了尘烟,变成她再也回不到的过去。

“到了,回家吧。睡个好觉。”

自行车停了下来。

“再见,医师。”

“再会。”


【8】

再醒来时,安早已满脸泪水,她撑着身体起来,只见艾恩给她递了张纸巾。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往事与回忆不断上涌,就像涨起的浪潮。记忆的潮水退却时还残存着温度,她还能想起那些破碎的梦,不完整的记忆碎片,属于她的,不属于她的梦编织在一起,组成了荒诞离奇的世界。

梦里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她早已分不清了。

安站起来,重新穿好自己的衣服,把遮光帘拉来,外面阳光正好。

“早饭好了。”

艾恩撂下一句话,出了卧房。

早餐是几乎没有味道的面条,吃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上面几根青菜倒是烫得有模有样。安拿了酱油淋在上面,这才多了些风味。

她看着艾恩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早饭,接着又去了书房看那些老旧的病例资料。

“你看这些……有用吗?”

“我没有在我父亲的报告里看到这两份病例。”

“您的父亲是什么科的。”

“没有分,到那里的团队什么科室的都有,全部人都混着来,当时那里的状况已经不是单一科室人员能够处理的了。”

“是嘛……但我那时候可能没再去过医院了……他们是春天走的。”

艾恩的手定了一会,随即继续翻阅着。

“春天的风很舒服吧。”

“是吧……不记得了。”

对话断断续续,谁也无法集中精神。

“回去吧。”不知道是谁提出的。

“你说得对。”另一位表示赞同。

下午的彼岸医院,唐突结束休假的艾恩医师和安护理长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她们走向病房,走向手术台,就像往常一样。

下次的休假日期未定。

但只要有人对对方说:……该回来了,医师/护理长。

那么休假的日期就可以确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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