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忌日。
罗睺跟着康拉德,前往暌违已久的墓园。FAC的陵园在新城郊区,去郊区的路通常是鲜少有人车经过,唯独这里。
不管在什么时候,通向FAC墓园的路总是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车辆,它们来了又去,有的崭新,牌照都是近几年才挂上的,整辆车都被打理得铮亮;有的很旧,光从外表就能看出已经驶过不少年月,外表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拭去。罗睺不了解交通工具,任凭驾驶座上康拉德那老头在那哔哩吧啦说一大堆,唠唠叨叨的。以前可没觉得他是这么啰嗦的人。
以前啊……
以前……
罗睺的眼睛继续看向车窗外那些来来去去的车,还有远处连绵不绝的山。那是遥远的,由无数乔木组成的绿到发黑的山林。
“还记得吗?你这小孩以前找那什么坏掉的训练机器人?跑进FAC那训练营后山了,妈的可叫老子找!哎你以前咋还能去那种地方钻的,也是辛迪加的时候练出来的本事吗?嘿嘿,不用我说那肯定是了,那时候生活真难啊,是吧罗睺。”
“嗯。”她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再说什么。
有天晚上,瓦尔纳看见队里缺了罗睺,连忙带几个人去训练场地找。结果在后山的林子里找见了那个在坑里的罗睺。她手里还拿着几个训练用的小机器人。
她其实远远地就听到了队长她们的声音,于是大声喊:“我在这里,掉坑里啦!”
不过山上的山坑沟壑很多,几个人在山上找了好久,才循着几个碎掉的零件,找到了在坑里的罗睺。救上来的罗睺满身都是泥,为此整个小队都被上级叫去骂了一顿,还得写检讨。
“那几个机器人失控了乱跑,我才去一个一个捡回来……要罚也罚我,不要连累队长她们了……”她一个人站在上级领导面前,声音有点抖,即便如此,她还是抬起头,直视那些人的眼睛。
当然,这是没用的。
“小鬼就是小鬼,”康拉德那时候回去路上摸了一下罗睺的头,叫她不要伤心。检讨大家一起写,写完就过去了。
“我们是一个小队,委屈就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受着!”驾驶座上的老头笑着,点了一根烟。罗睺并不厌恶烟草,她在辛迪加讨生活的时候常常在赌场或者什么地方闻得见这种气味,人多了,就好混杂在里面,给人斟茶递水,混点小费过日子。饭都吃不上了,还管喜欢不喜欢吗?但靠那么点钱怎么够生活呢,有时候罗睺还会做点小偷小摸的事情,也是运气好,没被抓过,没留案底,唯一一次被抓,就是她不知好歹去毛瓦尔纳的钱包。
那时候瓦尔纳就已经知道那个跟在身后的小鬼没安好心,故意设了个局来钓这个毛头小贼。被抓了以后,罗睺没怎么抵赖,把钱包还给了她。没想到,瓦尔纳从里面抽出几张零钱,拉紧罗睺去买了点食品。
“以后别乱拿人钱包了。”
懵懵懂懂的罗睺拿着那一大包罐头方便面,看瓦尔纳——那时候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看她摸出身上的通讯器,似乎接了个通知,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后来在街上,她看见离开的FAC人群里,有瓦尔纳在。
“喂!”罗睺大喊,想冲进去队伍里。要问为什么,那一次还钱包的时候,罗睺其实还偷偷拿了里面一张卡片,“对不起!你东西我还没有还你!对不起!姐姐!”
瓦尔纳好像没听见她在叫自己,只跟身边的几个同僚交谈着。忽然身后一阵骚乱,瓦尔纳回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鬼灵活地钻过几个同事的封锁,径直向着她跑来。
“对不起……我以为这个也能卖钱,所以藏着了。还你,谢谢你……”
“谢谢。”瓦尔纳把卡片收好,蹲下来问她:“你要不要来我们这?我们是FAC。身手不错呢孩子。”
“我可以吗?”罗睺有点迟疑,但身后刚刚想抓她的几个大哥说:这小孩跟条鱼一样,抓都抓不住!这不逮回去训练真浪费了!
罗睺的样子看着又有点退却。但瓦尔纳摸了摸她的头,“走吧。”
她似乎给出了选择,但罗睺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仿佛在那时候拒绝的话,她一辈子就得在辛迪加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FAC的大哥大姐们长得很高,很壮,一定有饱饭吃吧……这么想的罗睺,已经跟着瓦尔纳走出几里路了。她唯一放不下的,是瓦尔纳那次给自己买的食物还没有吃完。里面有一个铁盒装的糖果,特别好吃。罗睺一直没钱买,每次进去讨点热水的时候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吞口水。因为这意外经历,她得到了那一盒梦寐以求的糖果,但她的命似乎永远都与甜蜜没有缘分,就只是现在,她就即将与那个破烂巷尾墙角,甚至是整个辛迪加说再见,说永别了。也好吧……放在那里,以后谁饿了,钻进去就能发现一大包吃的。罗睺跟着走了一路,被很多人盯着看了一路。
“喂,小孩,你叫啥名字呢?”
瓦尔纳带着她到自己的小队旁,罗睺看见里面几个人有男有女,瓦尔纳过去,他们都叫瓦尔纳“队长”。
她取了一张表格,然后把罗睺推上车,自己跟着上去,车门砰地一声,合上了。车厢里两排人面对面坐着,有说有笑的,罗睺一个人站在中间,无所适从。
“来来来帮小鬼填个表啰!”
瓦尔纳招呼着队员,大伙的视线一下子就投放到罗睺身上。
“填表是什么?”罗睺不理解。她觉得自己好像上了贼船。
“进FAC啊?先训练,训练完看看能不能考核达标,达标了你就跟咱一样啦!”
“那不达标呢?”
“嗯……”瓦尔纳推了一把罗睺旁边的叔叔,“康拉德,你那朋友后来咋了?”
“啊?哦去新城找工作去了,当保安呢。”
“你瞧,再不济也比你在这里饿着好对不对?”瓦尔纳开口,“我是瓦尔纳,是这个G47小队的队长,你呢?叫什么名字?”
当保安……很稳定,有地方住是不是……
罗睺想了很久,下定决心了。
“我叫罗睺。”
“嗯好,听起来不错。”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2】
窗外的群山变成了一片平原—或者说是丘陵。FAC士兵的墓园很大,在停车区有很多车停放在那里。人们不会忘记他们,尽管他们有时候做的事情,不具备放到台上的条件,但他们总有人记着,每一处墓碑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总有花束在碑前盛放。
罗睺跟康拉德下车,从后备箱搬出一个小拖车,车上摆放有很多花束。
“嘿!康拉德,”对面停车位那里也下来个人,冲康拉德问好,“又来啦,每年都是你,嚯,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孩是吧?终于忙完啦?”
“啊对!就这小孩,可算逮着她有空来了。”康拉德笑笑,看着罗睺跟熟人问好。接着她拉着拖车,跟着康拉德走。
“也不小啦,大姑娘了都,忙点好啊,越忙越有好生活!”
康拉德跟那个大叔爽朗的笑声似乎能响彻停车场。罗睺跟着康拉德走,她只是跟着走,没有什么感想。
好像……居然是没有什么感想。
G47小队的人名罗睺还记着。跟他们度过的日子也还历历在目。可为什么,她的心里居然一点波澜也没有呢?
一到面对现实的过大冲击,罗睺就跟宕机了一样,大脑思维无法运转,情感也无法正确被表达。她又是木木地,拖着小车,抑或是像很久以前那样,站在那里。
“来填一下名字吧。”
罗睺握着笔,一个字没写出来。
“来你告诉姐姐,你的名字怎么读的?”这是坎蒂丝,小队的其中一名成员。她擅长远程狙击,在几次射击比赛中频频拔得头筹,享尽了荣光。那只握惯了枪管和扳机的手现在握着罗睺的小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画,罗睺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这么写的。
“啊对了授权书呢……这不让她授权一下吗?万一……”亚伦在说话,他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有点“泼冷水”,但他的风险识别和处理都是一等一的。他的“冷水”能让人清醒,让人真正看得清情况。
“没事……我不想饿着……我也没有……”罗睺低下头,“还是谢谢你。”她得到了亚伦给的一包冲剂,兑在水里摇一摇,成了一瓶橙汁。
很甜,就是橙子味的糖水,但罗睺喝得津津有味的,还有气泡在里面,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汽水”?身边的坎蒂丝帮她填着征兵报名表,很多条目罗睺看不懂,她只能跟坎蒂丝一问一答,看着她一点一点填好。
在罗睺对面坐着的康拉德在整理他的武器,枪口压下,卸掉弹匣和备弹。他在身上摸出各种各样的小物品来整理他的装备。
罗睺盯着看了很久,忽然视野一阵倾斜,汽车发动,她像个不倒翁一样摆回原地。FAC的车辆开往新城,风沙刮过车窗,时而能听见一些刮擦的声响。辛迪加的路缺乏维护,坑坑洼洼地,车辆摇摇晃晃,颠得有点厉害。但罗睺仍然趴在车窗前,看着飞速运动的车慢慢远离那座废城。即便是辛迪加出身,但罗睺仍旧对城郊荒野不甚了解。她只去过几处,跟着拾荒的人们从城里出去,走到累了回头看看,那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风吹着,带着荒原的尘土,她的脸会感受到沙砾摩擦,稍不注意,沙尘就蒙了眼睛。枯草连绵,在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倾轧声中,又有一座高大的钢铁建筑轰然倒下。这就是旷野的力量,它毁灭,吞噬那曾经的一座又一座钢铁巨兽。它们那充满铁锈味的残骸还在荒野上,风吹过它们的尸骸,带来鲜血般的气息。
人们用同样的金属制品切割开这些废铁,企图在其中获得一点值钱的贵金属。这些钱到了回收站手里一砍再砍,最终到罗睺这种打杂小孩手里已经不剩多少了。
所以罗睺经常自己单干。她去城里的废弃大楼里,偷偷扯来电线,把外表的胶皮拆开,里面那一道道铜线能值不少。但城里人多,被洗劫的大楼也所剩无几。这种营生撑不了多久。接着,罗睺选择了最适合她的生存手段—盗窃。不光彩,但有用,起码不需要经常晚上被饿醒。
“有案底吗这小孩?”坎蒂丝问。
“我问一下。”瓦尔纳又打了几个电话,她从刚刚上车开始就在打电话。
这就是罗睺最担心的事情。虽然她没有被捉进治安局过,但她听说有人会冒用身份信息。治安局不管真实性,犯人报什么名字,他们就用什么名字登记。
“没有。”
“哎这就好,不过……”坎蒂丝看了一下罗睺,伸手拨开了她的刘海,“很痛吧……”
对,是这个。左眼的伤痕。这是一次因为被人拿着刀砍的,不深,但不知道有没有影响视力。
“哎呀小鬼你怎么了,眼睛还能用吗?”
“我没问题。瓦尔纳队长。”罗睺回答。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去体检呗,能过就过,她说眼睛看得见,感觉没伤到眼球,”康拉德说,“没事啊,没选上也会安排一些工作的,别担心。”
罗睺懵懵懂懂地点头,看着车里闹成一团。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热闹场面,只能愣着,望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瓦尔纳这时候坐了过来,揉了揉罗睺的头,“怎样?”
罗睺点点头,靠在车厢内墙睡了过去。颠簸的车像是海浪中的船,像一个小小的摇篮一样。罗睺往常觉得自己跟大人的差距只在身材,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好像还跟他们差得远。单纯是身材的差距并不能弥补差别,顶多也只是让自己离他们更近一些罢了。
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车内逐渐安定下来。
【3】
“其实咱那时候没想过你真的能过考核进来这里。”康拉德开口。FAC的考核制度很严格,辛迪加出身的人除了那点打架的花拳绣腿和敏锐的洞察力以外没有什么优势。营养缺乏的辛迪加儿童的身体素质普遍不如新城同龄人。能过考核的辛迪加人少之又少。
但罗睺做到了。
她拿着报到证去G47小队,瓦尔纳看她的时候,眼睛不再是俯视了,青春期的少女身材跟雨后春笋一样窜了上去,思维也慢慢缜密、丰富起来。
第一次休假,罗睺被带着去了新城快餐店,小队几个人点了一大桶炸鸡,阵仗跟过生日一样,罗睺一个人啃着鸡腿喝着可乐,问瓦尔纳怎么不吃。
“就不爱吃呗,还能怎么样?”
“没有,只是问问。”
吃完炸鸡,大伙拉着罗睺在步行街上逛,好像什么店都要进去转一下。那天晚上罗睺几乎要累趴,说什么都不要继续逛了,回到宿舍,把大包小包往房间角落一丢,匆匆洗漱完就睡觉。
但出奇地,她又睡不着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整理自己的记忆。
她想起今天大部分的帐都是大家结的,还见到了海莉、里斯本、雷蒙。这三个人也是G47小队的,上次任务被调去别的地方了。海莉总眯着眼笑,里斯本则板着个脸,雷蒙倒是跟罗睺开始讲几个人的出糗瞬间。
又是这样,说说笑笑的,罗睺的大脑好像又宕机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这么多人接受进一个群体,以往她只是站在角落,看着。她也习惯这样。但现在事情变了,她变成了聚光灯下的那一位。因此罗睺无所适从。
破冰大会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刚刚的聚会上,她也什么都没讲。
“你是胆子小还是不爱说话?都没事,刚来都这样。”海莉笑笑。
罗睺点点头,继续吃她的炸鸡汉堡。辛迪加没有这种东西,有也得花一个月捡垃圾来的钱吃这么一顿。夹在汉堡中间的鸡排香脆可口,咬开的时候里面的热油甚至烫嘴。女士们好像都吃几块炸鸡就都不吃了,问就说卡路里太高,超过今天的份额,而男性队友们也这么说,最后只好是罗睺一个劲把剩下的都解决了。
“没有关系的,对你们新兵来说规定没这么死,而且你这样子还得多吃吃。”雷蒙在看罗睺的信息,“体重还轻了点,待会开个枪连后坐力都扛不住就完蛋!饱了吗?没饱再买点。”
罗睺顾着吃,只能疯狂点头示意自己已经饱了。
大伙有说有笑地在街上逛着,享受难得的休假。罗睺一个人走在后方,看几位男士勾肩搭背,女士两两成群。瓦尔纳走到罗睺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她知道对这个年纪小的孩子来说,融入一个以成年人为主的队伍的确很难。所以,她会帮忙的。
这忙一帮,就帮到了最后。
陵园里风很大,吹得罗睺的头发一直在飘。偶尔路上有被风卷起的树叶花瓣,刚好打在她脸上,不痛,但罗睺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身体不自觉浮现的搔痒、针刺感、躁动,不强烈,却总能稳定地分散她的注意力。以往来这里的时候,她不会想这么多事情。
【4】
尽管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但罗睺居然还记得路。连康拉德都说根本不用带路,把罗睺随便丢在哪里她都能自己找回来。
再沿着灰石步道走一段时间,就到了这个小队众人的墓前。他们是作为一个小队被安葬在这里的,但都是衣冠冢,没有人会深入内海,也没人有这样的能力去深入其中,把他们的遗体带回来。
罗睺在拖车里拿出小桶和抹布,去不远处的水龙头接水。但她看得见几个墓碑上的灰尘都不多,看起来有人经常会来这里。应该是,这些队员的家人。
“好久不见,”罗睺一边擦着,一边打招呼,“很抱歉……我很久没来了。对不起。”
“嘿嘿看我把谁抓来了?这小孩终于忙完那些破事儿,肯跟着我来了!”康拉德在大家的墓碑前摆上花束,还不忘观察罗睺的表情。
罗睺不用她那个面罩了,因此表情变得特别明显。康拉德看着她的表情特别精彩。
许久,墓碑终于被擦干净了。罗睺清洗完抹布,回来几个碑前。鲜花盛放,五彩斑斓。而她的眼睛,灰暗的眼睛里,映着这五彩花开。
到现在,罗睺仍然会怀疑那时候留下来会不会更好……会吗?她不知道。在生与死之间,她徘徊着,一时想去寻死同归,一时又想同生凯旋。如果自己再强大一点,会不会不一样?如果能再努力一些,那是不是能更早为他们沉冤得雪……
她忽然累了,坐在一个墓碑旁边,靠在上面。康拉德拿着酒和几个纸杯,给各位的碑前放上一杯,最后两杯给了他自己和罗睺。
“谢谢。”
琥珀色的酒水下去,感官开始模糊,放松。罗睺趴在那旁边,余光看得见那上面的名字。陵园的风很干,它仍旧吹着,罗睺的眼睛也变得有些干燥。她胳膊撂在墓碑上,脸埋在那里。不久,有一件衣服,一件旧外套披在她身上,带着些烟味,还有旧皮革的味道,她哭了。
康拉德不说话,给罗睺披完衣服,就望着晴空,喝了一杯又一杯酒。罗睺以前不怎么哭,要哭也是在队长那边哭。有时候瓦尔纳带着出任务,康拉德见队长无精打采的,一问,才知道又是罗睺昨天压力太大有点委屈了,找着她诉苦。康拉德往后看,队伍后方的罗睺跟雷蒙交流着用盾心得。她脸上还是那副认真冷静的样子,但黑眼圈还是有点明显。他知道,谁没有个压力大的时候,所以才需要小队,一个队伍里的人相互照应,应该的。罗睺现在靠着的碑刚好也是队长的,她那时候也最黏队长,而瓦尔纳在大大小小的任务里都习惯把罗睺安排自己身边。
小孩就是爱哭。
康拉德看着罗睺,有点无奈地摇摇头。把瓶子里的酒都喝光了。
这么小,唉。
那天以后过了很长时间,他才一个人在FAC心理治疗中心接罗睺回去。康拉德本来想像以前一样大声跟罗睺问好,但声音和话语如鲠在喉,说不出来。罗睺也不说话,戴着那个黑色的面罩,整个人往轿车后座一缩,一倒,两眼无神。许久许久,康拉德在路上堵车的时候,才留意到罗睺脸上那两行眼泪,叫她也没回,睡得很沉。
复职归队以后,罗睺变得有点偏激,不像以前那么冷静、平和。她话变多了,祸也闯得多了起来。康拉德工作的三分之一时间都在给她兜底,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事儿到谁身上都不好受,康拉德明白的。
“康拉德,”罗睺醒了,她眼圈红红地,望着康拉德,“还有酒吗?”
“没有了,少喝点,小孩。”
“嗯……”
她消沉下去了。康拉德大概知道罗睺都干了什么。上庭的工作环境不允许情绪的释放和波动,以至于她差不多一直都在压抑着自己,像一本被压得太久的书,已经没办法正常打开,硬扯的话只会把它撕烂。
风弱了下去,但仍然拂过罗睺脸上的眼泪,她擦干了,再看着远处的地平线。从目光往前到遥远的另一端,都是FAC阵亡士兵的墓碑。这些为了城邦安全前仆后继的英雄们长眠于此,享受着悠长的假期,享受着微风与日光,他们抬头看,仍然是一片朗朗晴天。
她们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天气吧……罗睺这么想,但好像也有吧……
罗睺不太确定,过去的记忆居然有些已经开始消退了。她开口跟康拉德说了这件事,对方的建议是,写日记,或者录音记录。
“好,我回去想想。记下来。”
【5】
罗睺不太擅长写作,辛迪加出来的孩子大多都是文盲,能数几个数已经算是状元郎级别了。她在FAC的文化课考试上就没得几个分,课后在队友们的额外疯狂开小灶补习下才勉强提了十几分。而且很多人的日常生活知识也匮乏得可怕。尤其是女孩子,包括罗睺自己,有的问题总是那么难以启齿。到了小队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本身性格也因为辛迪加的生活而变得内敛含蓄,更是少言寡语。
罗睺有时候会想起自己跟海莉在自己宿舍里的那天。她身上有一种微弱的香水味,她说是家里老是喷那种空气清新剂,导致从家里寄来的衣服都有种味道。但罗睺不这么认为,她说那是香水。海莉无奈地笑笑说真是骗不过你的鼻子。
被那种味道萦绕着,罗睺身上的短袖衬衫被解开,连带着内衣扣也被她轻松地单手弄开。解开的时候,罗睺如释重负一样,松了一口气。低着头,但海莉往她背后一拍,让她站直。一条带着类似香味的皮尺,在她面前抖松,她只看得见海莉的手指轻轻拨弄缠在一起的线团,直到把整条皮尺整理完。皮尺拿出来的时候带着她的体温,现在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微凉,它贴在罗睺胸前,贴着胸前温热的肌肤,直到背后。等到那条皮尺沾染上罗睺的体温时,它又被抽走,然后移动到稍下一点的位置,海莉的动作很轻,不会让罗睺有什么异样感。
“好啦,量好了。尺寸你记得了吗?以后自己也这么做,换一换。”
她笑笑,叫罗睺穿好衣服,休息一会。从洗手间出来的罗睺满脸通红地,看见自己宿舍里坐着小队另外两位女士就更紧张了。
“没事吧,出门买点东西,陪我看个电影。”坎蒂丝手里拿着几张票。
罗睺看不懂爱情文艺片,旁边的队长呼呼大睡,坎蒂丝自己在那里看得抹眼泪,海莉的爆米花桶见了底。电影讲的什么她已经忘了,罗睺记得自己在看电影的时候一直都在想刚刚的事情。狭小的宿舍里只有她和海莉姐。海莉发现她的内衣有点紧,于是叫她脱了衣服重新量了尺寸,趁现在出来正好买几套新的而已。
对,仅此而已。
罗睺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觉得。这不是……很正常吗?是吗……?她还是有点困惑。
从电影院出来,回去的公交上没什么人。罗睺开口问了这些事情。
“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出来生活是这样的啦……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几个人给出的答案都大同小异。
“好……”她忽然觉得一阵恐惧。好像下一秒,旁边的几个人就会一下子消失。定了定神,公交到站了。三个人还在叫罗睺快点别耽误人。她急急忙忙跟上去,还是走在她们身后的位置,看见她们在路灯下的影子时有时无。她总感觉那些话不吉利,她们不应该要这么说。什么叫“一个人生活”……不是还有她们吗……罗睺有点难过。大家总说在战场上生离死别是常有的事情,她们说得很轻松,但罗睺总会在那些话里找到很多痛苦和悲伤的情绪。刚刚的话也是如此。她不想离开,不想任何人离开。抬起头,面前三个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接着一阵寂静。罗睺四处张望,好像都没有看到那三个人的身影。
突然一声:“哇!”
“呀!”罗睺整个人都被吓得几乎蹦起来,三个人趁罗睺发呆的时候躲到她后面,接着冷不丁地吓了她一跳,“吓死我了!”
“哈哈哈你这小孩真好玩!”
几个人笑着,队长拉着罗睺往宿舍走,旁边两位还在对不起对不起地说个不停。
“果然还是小孩,”瓦尔纳一直站在宿舍门口,好不容易才让罗睺把眼泪止住。四个人互道晚安,看着这个小孩像个受惊的小猫一样一下躲进了房门。
【6】
快到傍晚。隐约能窥见远处山间红霞。风仍在吹,云霭轻移,把影子带来罩在陵园的一段,像夜晚的被褥一样,在告诉他们:安眠吧。
远处有人影在动。再怎么不舍,也该到了离去的时刻。逝者已往,生者仍归,罗睺看着晚霞,一杯一杯地,把酒洒在陵墓前的泥土中。
“谢谢……”
她静静地做完这些,把衣服还给了康拉德。老头子在那喝得晕乎乎的,把车钥匙交给了罗睺。
“走啦老头儿。”
“哎,好。家人们,改天再聚,拜拜!罗睺也来说句。”
“我说过了……”
“好吧,罗睺还是这个样儿,多好一孩子。”
罗睺低着头,走远了些。一阵风吹来,扬起她的长发。她稍稍整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然是不会看到那些什么鬼魂的,只有墓碑前,三两花影摇曳。
跳上那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罗睺开着,打开了音乐。
康拉德说这些唱片都是队友们自己私藏的,看看都是啥?说着说着还真自己去把音乐调大声了。康拉德一会儿嫌摇滚吵闹,一会儿又嫌情歌老土。挑了好久,他才说:“听咱民谣小王子收藏的。”
虽然是逝去的战友,但罗睺每次听到这个外号还是想笑,以前那会笑得更欢,整得这个外号指代的主人总是脸上有点尴尬。
关于这个外号的起因,只是里斯本先生在高中的时候爱弹吉他录制发上网络,纯作一种消遣,却没想到吸引了一群粉丝朋友,在他进FAC以后还偶尔在他账号下关心他的近况。
小队里几个人还给罗睺看了他以前上传的视频,也难怪第一次休假的时候去吃东西,里斯本板着个脸。“敢情是装酷!”康拉德笑着,在车上笑着笑着,慢慢也安静下来。
回去的公路上载满夕阳余晖,打开车窗,晚风轻拂,返回城区的路上偶尔会堵车,罗睺有时候手肘撑在车窗,慢慢听着悠扬的木吉他弹奏出的各色名曲。以前FAC过年的时候也有一些文艺演出什么的,她什么都不会,就坐在那里,里斯本先生会在台上演出,是整个“G47小队的门面担当”。他唱的歌罗睺听不太明白,更具体的说是那些情感,歌词她可以听得懂,但歌曲的情感她并不能理解。她听流行情歌、摇滚的时候也一样。
现在放的那首歌罗睺不太喜欢,总觉得“不吉利”,但大家好像不怎么在意。罗睺是会唱这首歌的。她听过很多次,以前在辛迪加拾荒,她捡到的几盒磁带里就有这首。在辛迪加的生活,这种东西是不被需要的,但对孩子来说,这是意外获得的宝物,虽然没用,但有意义,这就够了。偶尔捡几节废电池放进那个经常卡壳的复读机,然后播放一下磁带,这就是最好的一天。
最好的……
她又哭了。
已经没有人会抱着吉他唱歌给她听,也没有人会跟她分享自己喜欢的明星偶像,更没有人会教她写字学习,还有各种格斗技巧,各种各样的过去,各种各样的事情,化为或深或浅的记忆。罗睺这个人,也组成了这些过去的一部分,逝去战友的遗存,在罗睺身上。
到现在,她才更清晰地了解到这一点。
停车等候红灯的间隙,她低头擦了擦眼泪,康拉德的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车又开了,风变大了些,渐渐地吹干了脸上的泪痕。
那就试试吧……
罗睺深呼吸,随着音乐轻轻哼着那首歌。没关系,唱唱就好,就像以前大家聚在一起过年那样,不管好不好听,先唱了,先开心,就好了。
那么,
“若我英年早逝。”*
她如此唱道,伴着老旧音箱里那缓缓流淌而出的音乐。
-Fin-
*引用歌曲为:
If I Die Young- The Band P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