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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瑟无差】夏至惊雷
夕风潮鸣 2023-12-24

【序】

法槌落下,几纸罪状确立,曾经的清理人被押送回真正的牢狱,等待属于她的制裁。

她仿佛不知悲伤,不知羞愧,也不知道恐惧。她的脸上仍然是惯例的微笑,看得经验丰富的老法官也不由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清理人随着警卫离席,经过旁听席的时候,她没有去看那些或是愤怒或是震惊的人们。她的眼里永远只有自己的世界,她的心里似乎总是有着一副自己的算盘,仿佛一切都还能在她的计算之下——即便是自己的死亡。

死刑时间在一个月后,被定在了在新城某一个闷热的夏天。

在这期间,没有人被准许去探看她。她的所有资产都被送上了拍卖会。不过鉴于她的身份和做过的事情,那些东西几乎是无人问津,好在有FAC的退役军人接下了这个烂摊子才让那华丽的山庄和一切的物品不至于流拍。

这一作为成功让媒体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有关FAC退休人员的待遇问题。人们的目光开始集中在这位军人的身上,好说歹说也为曾经的清理人X争取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清理人曾经历过比这更加紧迫的任务,她的心绪不会因为区区媒体和人们就出现任何波澜。他们的逼问和起底,乃至死刑提前的呼声,于她而言只是一阵又一阵不必上心的背景音。她只是默默地在新城的牢狱中度过自己最后一些时光,尽管那里根本关不住她。想离开,甚至抗拒死刑的话,她都可以做到,清理人杰出的能力允许她能办到这样的事情,但她没有。她只是在牢狱里看着书,把书本看完,一册又一册。

但这些事情对那位退役军官来说太过有冲击力了点。

直到她下车,罗睺,这个前FAC作战小队士官,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看着埃丽卡山庄外部围墙的油漆涂鸦,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她只好联系了清洁人员进行处理,果不其然,这也被跟踪的媒体们拍下,变成了网络上一片又一片的风浪,对她接下这处山庄产权的口诛笔伐越来越少,与此同时,对清理人死刑提前的声浪也愈演愈烈。

在人们清洁的时候,罗睺接了个电话,她略微不悦地走远了些,说了很多东西,包括她为什么接手这栋山庄,为什么执意到这里来。但混在清理人员们的记者还是听见了她说:比我那间公寓便宜,风景又好,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那里。他们只听到前半段。罗睺越说越往远处走,离清理现场越来越远。没有人敢去跟踪。罗睺挂断了电话,又联系了一个家政公司,“对,还是那里,麻烦了。”

清理工作很快结束,罗睺结清了工资,今天的闹剧就此落幕。

罗睺第二天醒来,报纸已经放在餐厅的饭桌上,新鲜的油墨味伴着咖啡的浓香,让罗睺有些恍惚。报纸上,头条新闻在讨论新城房价上涨幅度增高问题。FAC退休军人的抚恤补助也在第一版,这篇报导占据的版面很多,正文部分的插图里,有罗睺的身影,下面的标注是她昨天在山庄打电话时候的内容。罗睺知道自己被跟踪监视了很久,她知道甚至在这宅子里的工作人员也有来自外界的视线。但罗睺也有应对措施。她重新审查了宅子里工作的人员,再进行一次全方位检查,确定没有任何隐藏摄像机和录音设备。接着,她那几天总是郑重其事地,与那些女佣和园丁们说:感谢你们一直在这里维持着这栋房子的整洁和秩序,你们可以放心在这里工作,我不会辞退你们,工资待遇照常。想离开的,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们提供新的工作机会。现在的情况大家也清楚,我希望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我会为此努力,也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话毕,罗睺向她们敬了FAC的军礼。这是她最郑重的承诺,而在这几天里,她也端着自己的重盾在大宅周边进行巡逻和检查。外头想闹事的媒体也被山庄的工作人员堵在门口,她们说:干嘛打扰别人休息你们这群臭记者,该报道研究的东西不报,每天只会在我们门口蹲着,烦不烦!

那几天的新闻头条都是有关记者和媒体的职业操守和道德讨论。

罗睺知道肯定会有这样的报道,于是放下报纸,起身去进行大宅的日常检查。这很正常,她几乎每天都会在宅子里巡视一圈,然后去书房里待着。罗睺不算个会看书的人,她看得最多的是在书房里的旧相簿,把它们从纸箱里取出,放回书架。

那是因为先前宅子里的东西都被拿去拍卖清算,于是很多东西都被收进了箱子里。尤其是书房,那里面的画和书本存量很多,因此那里的箱子堆得很高。

罗睺很轻松地就把最高处的箱子拿了下来,她转头,看见了罗莎。

“罗睺士官……我来帮您吧。”

“有劳了。”她拆开封条,一本一本地将相簿封面擦干净,放回书架上。因为女佣们的打理,架子上乃至整个房间里都没有什么灰尘,洁净如初。

“没关系,应该的。您和瑟琳小姐都帮了我很多……谢谢……”

她的声音迅速低了下去,“瑟琳”这个名字仿佛是这座大宅的禁忌。尽管这里的所有人都熟悉她,但没有人敢在审判以后再提起这个名字。室内一阵沉默。只有相簿被放在书架上的闷响。

机械性的放置动作持续了很久,忽而,罗睺的余光留意到闪光,她转过头看书房的窗,此刻如同炸裂一样的响雷在她耳边响起。相簿落在了地上。罗睺的视角仿佛从自己的身上脱离,漂浮在稍高的位置,她的意识在空中看着罗莎焦急地扶着自己坐在角落,又跑出门去,她肯定是去叫人。意识漂浮的时间不长,很快她就被自己的身躯拖回去。但此刻,她的手,她的全身仿佛陷在了泥潭,纵然拼命挣扎也无法摆脱周身的细沙,逐渐上涨的水平面淹到了她的口鼻,最终将她完全浸没。那不是如海一样的腥咸水体,那只是一处广大的湖泊,尽管只是湖泊,但那水压迫着她的胸膛,挤出她体内每一份空气。她仰望着水面,寂静的水中只能听见急促的心跳,她看见了猩红的幻月在水面上扭曲,血红色的光倾泻在她身上,随着水波浮动,光芒浮动着。耳边的呢喃逐渐变成了聒噪的,喧闹的质问与呐喊。

那串数字,05257885,再次浮现在她面前,如烙印刻入大脑。

不可能……都过去了……

她报了仇,她的确这么做过了,那些人都受到了应有的制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用这样的方式,罗睺已经了结了一切。

“为什么……”

为什么还在,为什么所有人都还在那里彷徨不前,而看似往前走了的罗睺,像一个逃兵。

“我不是……”

她喃喃自语,可惜没有人能听得见她的话。

于水中浮浮沉沉,最终罗睺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她放弃了挣扎,渐渐地,随着各处汇入湖中的水流一起,沉入水底。唯一的意识火光也在这沉沦中,轻轻地被扑灭了。

 

 

【1】

而当这火苗再次燃起时,罗睺会发现属于她的那根蜡烛快要燃尽了。扭曲冷却的蜡滴在烛火下碎裂,裂痕在老旧的白烛上延伸,似一根即将断裂的立柱。但还是有人坚持点着了这根蜡烛的火。

轻轻地,火柴上的磷经摩擦生热,放出闪光。一股不刺鼻的味道传来,那人把火苗用手拢着,接到那蜡烛上。火柴快要烧到她的手,她只是缓慢地移开手腕,等到远离了烛火再慢慢地甩灭火柴。

火焰静静地燃烧着,烤着下面的蜡块,稳定而持久,虽说不能坚持很长时间,但在这过去的每一刻,都是让人安心和温暖的时候。

感受到了这样的温暖,罗睺的意识重新与身体接续。她不再被冰冷的水围绕,回暖的四肢恢复了行动能力。她睁开眼睛,原本以为将是一片晦暗,然而一束光照亮了一角。在她的左侧。她偏过头,看见一盏油灯。

玻璃罩内的火苗很小,却足以照亮她身前一隅。她看见了另一个人,黑白色的衣裙,是罗莎?

“是我,罗睺士官。打雷导致宅子里停电了,他们已经去修了,没关系的。”

“那就好……”罗睺长舒一口气,抬手取下自己脑门上那条湿毛巾,擦了擦脸。

“您还好吗?药物已经准备好了,您有需要的话请用。”

“有劳了。”

罗睺从床上坐起来。她才发现这是洋房二楼的卧室,具体是哪一间她并不清楚。房间里只有那盏灯的亮光。罗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灯光只照得亮她的轮廓,她坐得端正,隐隐地,罗睺从她身上感受到了焦虑。

“发生什么事了?”

罗莎似乎不愿意开口。她沉默片刻,只说:“房间里都拉上了遮光帘。没事的,士官。”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如同炸裂一样的雷声,紧接着,更多的雷鸣此起彼伏。它们很近,距离闪电落下不到一秒的时间就来了。如同滚石和沉重的车轮在泥石路上翻滚作响,惊雷越来越近,越发明显。在闪电掠过的间隙沉默,进而迸发出更为剧烈和惊人的声响。

不对,有什么在。

罗睺的大脑与此同时产生剧痛,身体里的狂厄驱使她产生战逃反应,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从尾椎爬上身躯,到达大脑的时候伴随着又一声惊雷,她低下头,发觉了自己的狂厄躁动。她叫罗莎出门,在门缝的光再次消失以后,她飞速下床,顾不得那久久没有运动而发酸的肌肉和隐隐作痛的骨骼,一手拖着椅子抵在门边。她到桌上取了药,连水也没来得及喝,直直将药物吞下,在桌上的手四处乱探,终于被她摸到了几个塑料包装的注射器,和倾倒的冰冷玻璃瓶。她的手颤抖着,本不应由她自己注射,但罗睺还是带着它们来到了油灯下,冒着注射器针尖断在身上的危险,将狂厄抑制剂注入。

即便等到她冷静下来,窗外的惊雷仍旧没有停。它伴随着暴雨和狂风肆虐这山庄。供电还没有恢复,罗睺卧在床上,留意到窗帘缝隙下的那些闪光。她闻不到潮湿水汽的味道,想必都因为那紧闭的门窗,逐渐升起的闷热加剧了罗睺的焦躁。

她想,等到雨停了,再出去巡逻一次,正好借雨后的空气稍稍冲洗浊闷的肺。

她本想这样。但她忽然回想起,在药物起效中的那段迷茫失神的阶段,听见了藏在惊雷声后的吼叫。那是掩藏在其中的愤怒和不甘,它好像在暗自愤懑,为了一切,为了在自己身上的不公。

孤独的野兽在雨夜发出低沉的吼叫,它不应该在这里。

罗睺想再听得清晰些,但滚滚沉雷淹没了那些叫声。她知道那是什么,但,为什么利贝尔在这里?

她努力抵抗着药物作用,维持自己神智清醒。深呼吸,一、二,她尝试冷静,稳定自己的手,首先,拿起提灯。

她看见里面的火苗在颤动,灯油也在摇晃,等到它们慢慢平静下来,罗睺便开始循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走。

很近。那低沉的吼叫感觉就像在这宅子里。多亏了肆虐的狂厄和自己原先的精神障碍,罗睺的感官前所未有的清晰,她循着声音出了门。室内的人们大多都还在努力恢复供电和查看备用电机的情况。罗睺推开房门,一片黑暗的洋馆里不时被闪电照得煞白。这个时候的确不应该随便外出。罗睺知道遮光帘的作用,她尝试不去注意那些弧光。

下楼,声音能听得更清楚。

到了洋馆的一楼。她继续走着,一只手扶着墙壁慢慢摸索,忽然,手上一脱力,她发现有一道门没关紧,那是一楼的杂物室。虽说是杂物室,也有类似卧房的尺寸,让人疑心把它当杂物房有些大材小用。而且这宅子里本来住的人就很少,除了几个女佣,就只有罗睺。就算加上一个前主人瑟琳,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的个人杂物,用不了这么大的空间。但罗睺的直觉告诉她,那里面有什么在。于是她推门走进去。在房间四周贴墙围绕的架子中央,有东西被移走了。那应该是备用发电机之类的重型物品。罗睺看得见那里较新的,没什么灰尘的地板。但很奇怪,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她走近摸了一下,发现是由锈铁弯曲组成的一个拱形,试着敲了敲,发现声音与其他地板不同。看起来,这下面另有玄机。

洋馆布局图上显示这里没有地下空间。那么这是?

罗睺走近,发现是没锁的。她把小门拉起,一条向下的楼梯出现,同时潮气和霉味扑面而来。罗睺把油灯探向地下室,发现油灯还能继续燃烧,说明里面并没有完全隔绝氧气。她定了定神,走了下去。

踏上楼梯的时候,木板发出了一些惨叫。罗睺开始后悔自己莽撞地冲进来,没有携带任何防卫武器。怪物的吼叫越来越清晰,她有预感,答案就在前面。

下到楼梯结尾,她踏上了一处平地。这地下只有一条走廊,尽头摆放着杂物,这里并非无人到访。她走过去确认了那些物品,都是寻常的日常器物。不过罗睺的确发现了一些端倪,比如这里的地板,是金属制,而且脚步踩上去有虚浮的响声,底下是空的。

罗睺的手放在走廊的墙壁上摸索。一步一步往回走的过程中,她的手摸到了一处塌陷。

果然。

她小心地摸索着,把墙壁往里推,紧接着,墙壁旋转,为她展现了背后的设施——一道金属长廊,随着罗睺的动作,里面的探测仪检测到了罗睺的存在,于是那道长廊逐渐亮起光。罗睺往里面走,有一阵喷雾落在她的身上。

长廊里的系统提示是“三级消毒程序”。

上庭的东西果然不简单。

罗睺想着,走路的步伐也稳了些。既然这是有关上庭的东西,藏在这宅子地下的,也肯定是与瑟琳相关的。

她大概知道这是什么。她曾经造访过类似的设施。那个时候她带着瑟琳,也经过这样的长廊,经过那一道道的消毒程序。清理人的身体很轻,她身上的裂痕又是那么突兀,像玻璃或者瓷器的裂痕,从颈项一路延伸至衣服下。当她完成最后一次消毒,罗睺在修复仓前解下清理人的衣服,那件厚重的大衣并没有防护作用。瑟琳的身上裂伤满布,她的身体已经在崩溃边缘,像个没粘好的碎瓷器,一不小心就会裂成碎片。

她小心翼翼地将清理人放进修复仓里,让那些湛蓝的溶液浸没她,让一切事件都在她的身上隐没。是真是假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罗睺现在站在洋馆的地下室,面对着几步距离的修复仓,她并不感到意外,她只是觉得遗憾。需要被修复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这里也不再需要这些东西。或许它也会像这里的杂物一样,最终湮于尘土。

为求安心,罗睺走去查看修复仓连接着的电脑,那里居然还有电,不知道是连接着哪里的备用电机。她熟络地键入代码,查看了一下记录,这里的使用次数是零。这是全新的,未经使用的修复仓。她再试着挖掘了一下其他数据,没有发现被删除或篡改的历史。那么这里的确没有被瑟琳使用过。

这个时候,怪物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就在她头顶。

罗睺抬头看去,那里空无一物。

那是来自另一个层面的呼喊,她意识到了。狂厄之间的共鸣,加上她受过瑟琳的标记,那么利贝尔能找到她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罗睺没有想到标记的影响已经到了如此深的地步。倘若过段时间,她说不定能跟利贝尔的本体见上一面。说起来……也很久没有见她了。

以往到山庄来的时候,罗睺总能与瑟琳见上一面,那时与瑟琳的交谈话题和时间没有什么限制。但她知道这样的会面机会没有多少,见一次少一次。当然一切都会改变,就像现在。她知道瑟琳做过的事情,在上庭的那段时光足以让她查清一切,了解全貌。

任其有多少情绪,她也没办法有任何不甘。受刑是她必须要接受的正确的审判。

“你应该接受这一切,”罗睺开口。

怪物的声音停下了。它不再低吼,转而默无声息。它似乎只在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

“你想我过来,想我救她,”罗睺坐下来,靠着仓体,“抱歉,我办不到。”

仿佛是与利贝尔说话,也仿佛在跟自己对话。没有争执,没有辩论,仅仅如日常一般陈述事实。

片刻的宁静以后,利贝尔突然发出极大的吼声,它在宣泄。那吼声再一次如同雷鸣,在罗睺的意识炸响,从里到外,把罗睺那本就脆弱的精神状态彻底粉碎。她听到了炮火与枪声,不,那是雷,是风和雨。她竭力维持着自己的清醒,她知道自己要离开这里了。

于是罗睺站起来,稳住油灯,扶着墙壁走出。那只是一段长廊,并没有什么阻碍,连那楼梯也没有发出什么响声。

到了地面,风雨依旧。她踏出杂物间,到了入口大厅的时候。一通闪电落下,竟把整个大厅都照得恍如灯火通明似白昼,紧接着的又是一次炸裂的轰鸣,天空已经像是要被什么破开,厚重的云层也似乎被撞出了裂口,就连这栋房子也像那脆弱的理性外壳,被雷电击破。

“罗睺士官!”有些人从二楼下来,纷乱的脚步起起落落。

罗睺手里的提灯被夺走了。真奇怪,都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怎么一样东西这么轻易就被拿走。“怎么了?”她还是想问。

“您怎么在这里?快回去休息吧。”

“发生什么事了?”

“闪电劈倒了一棵树,在灭火呢。”

“有多少人在处理,没事吧,优先保护自己。”

“没事没事,已经叫消防了,没关系的,您赶紧休息吧。”罗莎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

“好。”罗睺答应了她们的请求。

但她只是口头答应。

在房间里换好装备,多亏药物没有麻痹她的运动神经,罗睺还能拿起她的重盾。

趁着宅子里乱成一团的功夫,她推开大宅主楼后门,踏入雨夜。

狂烈的风雨打在身上,针刺一样的痛觉袭来,但庆幸吧,还好不是下冰雹。沁凉的雨水浇在头上,才踏出几步,罗睺的全身已被浸泡在水中。空气里弥漫着焦味,她跟随着味道往前走。

雨水沿着面罩的缝隙渗入其中,罗睺实在耐不住那宛如窒息的体验,遂将面罩摘下。这副面罩陪伴自己许久,而她却越来越不习惯戴上它了。

暴雨让罗睺想起了那些日子。她的记忆里似乎已经被镌刻上那时候的每一滴感受。她曾在这样的雨中行走,徘徊,奔袭。雨落在身上,刺激伤口和狂厄,这才会让她有了生存的实感。虽然现在的雨,只是单纯的,没有参杂任何物质的水滴,但从其中透露的焦臭味,仍然能让罗睺精神紧绷。

很久,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她加快了脚步,赶去山庄东北面。那里靠近山间树林,要说焦味,也是从那里来。

抵达的时候消防车也正好到,消防员在罗睺的指挥下把火给灭了,同时做好防备山火的工作。

那一轮巨木被从中间劈开,里面还冒着属于火焰的红光和热气,噼噼啪啪地,是木头烧裂的声音。冰冷的雨水浇出无数蒸汽,消防员的水枪冲洗下,灼热的蒸汽不减反增,罗睺带领着人员到周边巡视,一路上没有发现什么怪物——这是自然,这里的狂厄危机已经解除了。

“谢谢士官配合我们工作!”临走前,消防工作人员朝罗睺敬礼致谢,罗睺也同样回礼。

今夜的骚乱就此结束。

罗睺不急着回去。她在雨里再次查看了附近的情况,确认没有任何人或不应当在这里的物品以后,她才慢慢离开。

现在已经没有蓝雨了。她不用担心身上的狂厄会被刺激。

上一次的蓝雨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在她从这宅子里离开以后,蓝雨又下了很多回,直到两年前那一场。从那以后到现在,空气中再也没有那怪异的气息,也不会有新闻预告蓝雨日期和持续时间。狂厄在这里已经销声匿迹。但身为禁闭者,罗睺仍然是这里唯一的威胁。

尽管她能很好地控制狂厄及其带来的破坏冲动,但她知道仍然有人对她充满敌意。

没关系。

她想。她都习惯了。

隐隐地,雷声还在天际鸣响,只是没有了先前那样剧烈。罗睺的出现似乎是一种安抚,那暴躁的叛逆的怪物也似乎消失在雨夜中。她只听得见雨和风,眼尾余光留意到的闪光是它在天空爬行的痕迹,闪电和雷声的间隔变大了。这场暴雨似乎快要结束。

从树林那里往西北方向走,有一处花坛,标志着来客到了山庄的园艺区。花坛更远端是苗圃和温室,一些对温度需求比较严格的花都会放在这里培养,有些温室内甚至设置了光源作补光,其他的则设置了感应器,有人来了就会亮灯。只见几处温室的灯亮了又暗,在那长明的室内,黑色身影来了又去。她来到了宅子西面。在正西方有进出通道阻隔,一望到底的大路上没有什么人。接着罗睺绕到宅子前端——又是一片花海,只是在暴雨下,无数脆弱的花瓣都被撕碎,被淋湿,被反复击打至土中化为泥泞。那里还有日光室,罗睺隐约看见了有人守在里面,应该是害怕狂风吹来的杂物击碎玻璃。

她继续走,已经无法估算此时身上装备的重量。本身衣装就已经完全被雨水冲刷,她逐渐觉察到身体的不适。罗睺继续坚持着检查了周边环境,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宅。踏入玄关,感应灯亮了起来。发电机也好通用电路也好都恢复了。

“罗睺士官,刚刚还想去叫您呢,您不在房间。”

“出去看了一圈,没什么问题了。”

“……啊那,那就好……”

罗莎叫了几个人拿着罗睺的武器下去保养,接着又等罗睺把湿透的上衣换下放在房门口。她隐隐留意到在打底的白色衬衫上有些微红的痕迹在浮动。安全起见,她还是把所有的药物和绷带什么的都送进了罗睺的卧房。

 

【2】

瑟琳合上了书本。

在监狱里,她从不缺消遣。书籍、音乐、节目录像,各种媒介和内容的作品一应俱全。似是在照顾她的喜好,也像是,在给一个临死前的实验体最后的一点人文关怀。

总之瑟琳结束了今天第三本书。她把书本放回架子上,走出了阅览室。门外的警卫为她铐上手铐,领着她回到了自己的牢房。

她的眼睛盯着闪着红光的锁,片刻后再离开。从枕头下取出了听录像带的播放机,把一张较为老旧的音乐磁带塞了进去。

那是什么音乐?

瑟琳听着那聒噪的说唱,脸上并无任何神色。她只觉得:嗯,不错。

作为一个很难被引起情绪的人来说,她在这死囚狱里算得上格格不入,况且作为一个要插队进行死刑的犯人来说也足以让这里面的其他穷凶极恶之人汗毛倒竖。

多可怕的女人啊!她们讨论着,尽管她们手上同样沾满鲜血。而瑟琳却还是那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每天按照正常作息起来,闲暇时到阅览室看书看报,活得比所有人都像一个理想的“正常人”。

她带进这座监狱来的只有一件黑色的大衣。皮搭扣闪着银光,整件衣服下摆能到她小腿接脚踝那一段,看上去与她的身型极不相符。但她又是可以穿上的。传言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来的监狱,狱警们害怕她在里面夹带武器,于是在检查个人物品的时候叫她把衣服脱了下来。就像褪去了甲壳一样,她整个人似乎变小了不少,她站在一边接受搜身,发白的衬衣在检查室的冷光下几乎亮得能让人瞎了眼。

监狱里不允许装饰,瑟琳颈上那朵花和全身黑色的绷带都得卸下来。这倒无妨,她的身体已经从各种伤势中痊愈,自然也没有携带绷带的必要。只是。她看着那朵花,一朵装饰,眼中似有恋恋不舍。从裂缝中渗透而来的是“难过”、“痛苦”,还有“一瞬间的流泪冲动”。

她问“利贝尔”:这是什么?

回答是:很痛……被夺走了……像我一样。

我明白了。瑟琳回答。

那朵花从某一天起就挂在自己身上。具体是哪一天瑟琳已经忘记了。她不会去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利贝尔回答,“自己做的……”

“安静些。”瑟琳躺在床上,合上双眼。这是对自己身体的修复,像她以往那样。实际上那时候还会有药物和一些狂厄的辅助,但在这里什么都没有,这只是一次闭目,一次睡眠,一次脱离现实的机会。

意识空间里早已不是规整的观测庭。她于混沌中浮浮沉沉,蓝色的利贝尔在她身边游动,狭长的蛇尾围绕着瑟琳,没有收紧。它只维持着这样的距离,似是护卫。

“今天想要怎么样的梦?”利贝尔笑了,发出孩童般的声音,“或者?你想要对话?”

“这里狂厄浓度很低,加上还有那些设备,对话乃至信息传输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十,不排除有被拦截的可能。”瑟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面对利贝尔想要进行精神链接的要求,她无法赞同。

“那睡吧,我会让你做漂亮的梦。”它又变回了与现在的瑟琳相似的声音。

“祝你顺利。”

就这样,又是一夜。

瑟琳跟利贝尔的对话总是没头没尾,也没有重点。但瑟琳知道利贝尔想跟她聊那个人:罗睺。

但利贝尔从不把这个想法道明,它好像在想着什么委婉的,合理的,不至于让自己尴尬的方式去把这个话头挑起。

这是目前唯一还和瑟琳有着“标记”和“链接”关系的人,之前瑟琳轻描淡写地在罗睺面前提到了解除标记的事情,但罗睺明显没放在心上,就算瑟琳郑重地跟她说明,罗睺也只是说了声:算了。

“算了?为什么?既然现在没有保留链接的必要,那为什么不解开呢?啊……不过解开了我会有点不舒服呢……好像心里莫名其妙地空掉了一块。她也会吗?”

“利贝尔,安静。”

“你总是这样呢。”蓝色的怪物张开嘴,作出威吓的样子逼近瑟琳。“我是谁?”它问道。

“我就是你。”它继续说。

瑟琳合上了书。今天的她也在阅览室里看着今日的书报。她最开始选了一本杂文随笔集,本该集中在内容上的思考频频被利贝尔中断。她正巧读得有些疲累,于是取了份新的报纸。监狱的报纸会每日更新,今天的第一份报纸是《新城快报》。报纸的头版好巧不巧,是罗睺的照片。新闻标题是《抚恤补助成空谈,待遇真假何处寻——再聚焦FAC士兵退役待遇问题》。

她没想过会用这种方式再见故人。瑟琳草草过了一遍新闻,接着又拿起了书本。新城的纷纷扰扰跟她没有关系。她不需要去关注这些事情,也不需要去做什么决策。她知道罗睺并不把这些事情当回事,也知道她会用合适的方式解决。

瑟琳只需要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审判降临即可。

从阅览室走出来的瑟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从不在人前表露情绪,但在这个时候,她的身体,仿佛在感性的驱动下自动作出了反应。利贝尔的反应却沉寂了下去,仿佛潜入了更深处的意识海洋中。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叹息,一丝无奈,似乎只是利贝尔深潜时从身侧掠过的泡沫,顷刻破碎,不留痕迹。

或许是因为远离了山庄那寂静平和的环境,在他人看来,瑟琳有着明显的对静谧的需求。在监狱里她总会去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比如此刻的天井。监狱中央是一片绿地,上方有着透明玻璃遮盖,就好像一处大型的温室。监狱室外也有放风区,不过那儿总是围满了人。毕竟人总要呼吸新鲜空气,谁愿意天天把自己困在闷热的温室里呢?

因为如此,瑟琳总去那,人比较少,而且她也习惯温室——山庄的日光室里给过她类似的体验。

穿过长廊,在警卫的安排下打开前往露台的门。为了防止事故,监狱的露台上安装了防盗网——这里没有盗贼,这些金属栅栏的作用从防止外人进入变成了防止里面的人掉出去。

今天天气不好。阴沉的云压在天井最高处,似乎已经触及那上面的玻璃。密密麻麻的雨点敲击着玻璃,轰鸣在这深邃的空间里回响,更显得气势磅礴。雨幕中夹杂着响雷,雷声一落,似乎连着整座监狱都在震动,楼下植物的枝叶也随着摇晃了一下。不过它们该庆幸这里没有狂风。只见那雨被风吹着,一泼又一泼地被浇在那玻璃上,密集得让人看不清雨上的暗色云层。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茫茫的白,在无数雨点的折射下,本该是阴沉的室内竟也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如白昼般的亮度。

瑟琳装作听不见警卫们的交谈,带着镣铐的手搭在露台的栏杆上,铺满了视野的防盗网影子又被光线重新映射在她的脸上和她的眼睛里,眼底逐渐消失的正三角形也被金属那些黑色影子贯穿,就像那不讲道理的“规则”和“枷锁”,自顾自地施加,又自顾自地击碎。

重新回到身体里的感性不熟练地记录瑟琳每时每刻的感受,但毕竟已经剥离太久,它仿佛拥有了自我,在瑟琳的意识里肆意妄为,理性与感性的辩论仿佛一个人分饰两角,在意识里演着奇奇怪怪的戏码。

但它也已经忘记被剥离之前的事情了。瑟琳无法想象她以前是怎么样的。她只能看着那些资料——从已经被废弃的实验室中拿出来的,曾经的“保密”材料里窥见以前的瑟琳。

资料都放在山庄里。负责整理的除了瑟琳,还有罗睺。她局促不安地把一个又一个箱子搬进书房,按照编号排放整齐。距离瑟琳手边最近的是一批最开始的资料,记录了实验体十七号的培养和出生。同批资料里附有不同身体部位的x光片和很多实验体十七号的照片。罗睺找来一台用作查看x光片的机器,把那些片子都夹上去。每一张片子右下角都有记录着拍摄时间和实验体对应岁数。

那时候才三岁……罗睺的动作慢了下来。灯光下,那些片子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正常孩童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但这样的片子却堆积到了极度惊人的数量。

“我们力求精确,不允许有任何差错,任何偏误都不允许被遗漏。”瑟琳翻着资料夹,“我以为你已经对此有一定程度的体会了。看来是我的估算出了谬误。很抱歉。今天就先整理到这里,辛苦了。”

“……。”

“我看完这一部分就去休息,请放心,罗睺士官。”尽管背对着罗睺,瑟琳知道她肯定还是有些不自在,不管是对着那些资料,还是因为瑟琳让她离开的这个提议。但瑟琳的估算从不会出错。她知道罗睺的为人,让她一直面对这些非人实验会引发出她的创伤应激反应,还是让她离开的好。

她知道罗睺的迟疑。于是便再加了一重保险措施:“能麻烦你帮我查看一下二楼的阁楼吗?那里好像有些问题,罗莎她们最近忙,没来得及上去看。”

那沉重坚实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远。

瑟琳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张行将褪色的照片上。那是她自己,曾经的实验体十七号。搂着她一起拍照的研究人员已经看不清形貌了。而照片里的她,小小的身体,短发才堪堪到肩,连那玫色的部分也浅浅的。她面无表情,只是站立着,没有任何姿势。瑟琳无法通过这样的神色揣测情绪。照片背后写着:实验体十七号。

就此而已。从这几个字里瑟琳无法读取任何信息,她翻看了这张照片前后的文档,也没有任何能跟照片联系上的。瑟琳又翻了这一箱里面的文件,在里面找到了很多以前的自己,也从此读出了很多的,情感。另一些照片倒有着各种各样的表情,那么这是快乐,这是平静……她数着照片。

利贝尔从意识深处再次上浮,带来一种怀念的感觉。每一张都会被她翻到背面去,查看是否留有信息。但有些并没有写字,有的只写了一些地方,大多都在实验设施内。例如:于片区X三楼阅览室A;于片区X天井广场;于片区XA栋楼顶。诸如此类。

她逐渐能捕捉到其中的情感,用她习惯的观察法也好,借由利贝尔——另一个自己的感性也好,瑟琳凝视着这一张张旧照片,然后她站起来,到书架前找了一本新的相簿,把照片都改放在里面。

书架上的相簿就此多了一本。

她像这样把所有的照片都放进相簿。在书架上,相簿排成一排,让原本空荡荡的架子变得充实起来。

闲暇时,她会在这里,手指滑过那无数本皮面相簿的书脊,随意挑选好以后,指尖一按,随即滑到相簿顶端把它拿下,打开。

这个看影集的习惯也一直被她带到监狱里,监狱也有些相片集。随意浏览过那些书名,瑟琳挑了一本回到座位上。她看得很慢,直到过了阅览室开放的时间也没看完,她把影集放回到书架,回到房间。旧的一天就此结束,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周而复始。

 

打开的相簿有很多本,每个人的留影只有一张,无数表情各异的面孔在一张张相纸上映着,上面的人无所谓美丑,无所谓善恶,只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而已。瑟琳热爱这些生命,她喜欢用相机记录下他们的某一个时刻。通过这些面孔,她会知道“人”是怎么生存的。

罗睺整理着相簿。暴雨初歇的第二天,她再次来到书房,重复着昨日没做完的事情。女佣们忙着整理其他房间的东西,书房这里只有罗睺在。从罗睺到宅邸以后,女佣们就少来这里,说是因为里面有很多瑟琳小姐的私人物品,以前这些东西放在各种箱子里,她们可以扫扫灰,擦擦各处,不用担心看到或者发现什么她们不应该接触的东西,现在所有的物件和资料都被拿了出来,要是不小心看到了什么就糟了。

这样的担心的确有几分道理,所以罗睺也能理解。今天的天气预报说的是晴天。从窗户外照进的日光也如预告那样灿烂、强烈。书房里少了些炎热,从空调里吹来的凉风清爽舒适,湿度也被恰如其分地控制在得当的水平。

她拿起一本相簿,把它放回书架上。瑟琳为这些相簿都做了编号和标记,顺着编号,罗睺就能知道怎么安排次序。相簿有很多,遇上标记模糊的部分,她会打开来依靠照片的拍摄日期来确认排序。只是在这些厚重的相簿都整理完以后,罗睺意外发现了有很多没有标号的本子。

她握着那些相簿的时候,手不知为何会有轻微的颤抖。打开时,那阵细微的震颤从手部直窜大脑,进而从脊柱开始蔓延全身。罗睺很久没有试过头皮发麻的感觉了,直到她打开那本相簿。

里面的照片与其说是照片,不如说是监控录像的截图,从某一个角落的摄像头里取出的影像截取出来的照片被放在这本相簿里,全都放满了。

罗睺看着那些等待整理的资料,只感到一阵恶寒。

照片拍摄的对象全都是瑟琳,是她在上庭研究机构里作为实验体的影像。这些照片的角度都很奇怪,都在房间的上部从上到下拍摄,瑟琳的脸很多时候都看不清,只有几张照片拍到她茫然地盯着镜头,眼睛没有情绪,整个人呈现呆滞状态。照片的背后大多写着地址,比如在研究所的某个室内,然后跟一串数字,应该是对应的摄像头编号。她就是这样被监视着,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尽管在那些监视照片中还有几张合影,是她跟一些研究员的影像。但研究员们的脸都看不清了,只有瑟琳,她依旧神色呆滞,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在这些照片里,从来没见她笑过。

这本相簿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于是罗睺翻到最后。那里有一些用来放大号照片的照片袋。这里的一张让罗睺差些无法呼吸。一阵压迫抓住了她的咽喉,那股恶寒更为强烈地,从背后穿透她整个身体。

耳畔传来一些异样的声音,低沉的嘶声以极难察觉的音调传来,带动器官产生共振,从意识深处开始,一阵隆隆声开始回响。罗睺疑心那是利贝尔的信号。它这么执着于在意识层面产生影响,想必是有什么要告诉她。她集中精神,尝试寻找利贝尔的踪迹。很不幸,在她寻找的时候,利贝尔却跟捉迷藏一样消失了,罗睺找不到它。

她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回那张照片。那是跟瑟琳类似的实验体们,有男有女,孩子们站成几排了一张合照。这本该是像幼儿园毕业礼的美好时刻,罗睺笑不出来,尽管她已经了解Hush计划的整体,却没想到在这里还会找到该计划的一些附加内容。回想一些看过的报告,上面的字样描述是诸如“该批次实验体”、“实验体总体情况”这样的词汇,并没有一份文件明确了实验体的数量。直到现在,罗睺才知道这些文字背后的反人类本质。三十六个孩子,三十六个不同的人生,有些还没有开始就被迫结束。照片背后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时间,有些孩子对应的位置后面用铅笔打了一个叉。

被牺牲掉了。

罗睺合上相簿。把窗户打开透气,即便外面是近乎使人窒息的闷热空气也罢。冰冷的空调落在她背上,更让那些没来得及拭去的冷汗发凉。

“牺牲”。多高尚的词汇。上庭最喜欢用这样的词。

罗睺也只能用这样的词来描述她们的死。

原来她早已跟上庭相差无几了。

那时候年幼的十七号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那些见不到的朋友不会再回来。于是她就在合照后面用偷藏的铅笔记下朋友们离开的时间,留下记号。

研究员默认了她的叛逆,认为这是一种特质,对十七号来说,也是一种幸运。如果她没有发展成出这样的性格,或许,或许……

没有或许。

罗睺定了定神,她把那些相簿一股脑地放在书架的另一处空位,离开了书房。自己的房间里还有些药,先吃了吧。不够的部分再联系有关人员送来,这样就好。

这么想着的罗睺,因药物效果昏昏沉沉地,在床上合上了双眼。


【4】

那的确是梦。

是吗?

罗睺已经不知道了。她从床上醒来,昏暗的卧房里,也有夕阳从窗户间隙照来。只是床铺的感觉还是暴露了一切。

只有疲累。

她能感受到的只有疲累。

于是罗睺起身再服了药,便到山庄的餐厅里吃今天的晚饭。今早送来的报纸已经放在了桌上,本该是早上或者下午看的。罗睺展开报纸,伴着将散未散的油墨味开始阅读。今天的头条是有关瑟琳的。

有些人挖掘出瑟琳的过去,想为她平反,至少让她能免受一死。于是他们汇成一支队伍,向各界发出自己的呼吁,也积极向当年的有关人员联系。他们有来找罗睺,就在几天前。但最终罗睺拒绝了那些人的资料提供请求,双方不欢而散。罗睺送完客人回身,山庄的大门在她身后关闭。她选择重新投入到这片回忆之地中,在那寻求着没有意义的慰藉。

今夜山庄的天仍然晴朗,空气仍旧有几分白天的灼热感。罗睺又躲回了书房里,对着那些照片发呆。她前几天花了点时间全都整理好,连同里面的内容完全过了一遍。只能说这些资料看久了,整个人都会变得有些消沉。那些X光片她也看了,基本也就那样。

瑟琳,实验体十七号的生活轨迹大抵如此,直到她被选去参与Hush计划,这样的生活才有了些变化。

在山庄的卧房里,罗睺又服了药,躺在那里休息。她从床头柜里翻出了几枚香薰,于是试着点了一份。也许是香薰,也许是她太累了,罗睺又梦见了一些似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她躺在洋馆,身边是瑟琳。瑟琳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大雨倾盆。

蓝雨已经很久都没有下过了。

罗睺的梦里,不知为何仍是雨声连绵。

“那对你或许有负面影响。”瑟琳的声音自窗边来。

“我还是可以分清的。”

“那就好,”瑟琳的脚步声很轻,而后罗睺的床边有了些动静,“你知道了那个日期。”

“对。”那是死刑的日子,下周日,“紧急插队,紧急加班,你倒是让所有人都不好过了。”罗睺开口,她本来还没想好用怎么样的心态说,话就已经先脱口而出了。

“那你呢?”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瑟琳解开了腰带,脱下衣裙,到衣柜里翻了一套睡衣,换好,接着从另一端上了床。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你总是这样,让人猜不到在想什么。”熟悉的花香在罗睺身边停驻,她侧身,对上那双紫红色的眼睛。

“在上庭这么久了也都没明白我吗?”

“我只是不愿意用那种思维来揣测你。”罗睺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我想……用正常人的视角来看这一切。”

“很有趣,请多讲讲。”

“也没有什么好讲的。”她伸手去碰瑟琳的腰,轻轻地触碰温暖的躯体,直到瑟琳也随着她,慢慢靠近,最终相拥。

这是罗睺在洋馆停留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遇见瑟琳。在这之前,她的梦,她的幻觉里,山庄只是山庄,无论在何处,都没有瑟琳的影子。她知道精神链接已经随着这么多年来能力的使用而逐渐稳固,甚至同化了自己的一部分思维。幻觉不减反增,头痛愈演愈烈,伴着罗睺本身许久存留的创伤应激,她越发难以看清真实的世界,混乱、破碎的思维和自我成为她的常态。她心知肚明。

但难道现在要讲,你不要死?

这种简单明了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讲出来也只会落得瑟琳几声无奈的笑。罗睺已经过了做白日梦的年纪。

那么,从理性上来分析好了,到现在,没有人清楚精神链接的发起人和主导者死后,会为所有被链接的人带来什么后果。日渐倾颓的上庭也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分析这些后果。不过站在整个世界的技术发展的角度,这种技术还是有一定的研究价值的,尽管激进到泯灭人性也罢。至少,罗睺说她想留下样本和数据。

瑟琳夸赞这是很优秀的论点和论据,她如刹雨那夜一般拥着罗睺,冰冷的吻落在她的颈边。

“再会。”

“瑟琳。”但无论如何,感性上而言,罗睺无法接受再一次有人离她而去。她愿意侍奉与忠诚的对象要被推上死刑台,而她无能为力。

“那些人。”

“资料是假的,他们没有掌握真相,于是只能拿些流言来编写一份所谓的报告之类的。而且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在我的工作经历里面没有见过他们。我信不过。我知道所有的文件都已经交给了上边。那里有人会确保文件会被完全接收,没有遗漏。”

“那就好了,你做得很好。接下来,就看……”瑟琳一时停顿,话锋一转,“你不需要再担心什么。”

“好的。”如往常那样,罗睺士官只是答应下来,然后闭嘴。什么也不说。尽管现在也跟曾经某些时候一样满腹疑云,她却终究不问一句。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至少在这时候,应该多说一些。

毕竟连瑟琳都问:“不再说些什么吗?”

一贯的沉默已经成为条件反射。面对瑟琳的质询,罗睺总是用沉默应对。很早的时候,瑟琳告诉她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闭嘴,接着她就慢慢学会了这种技巧。后来,她越发地像瑟琳,处事方式、思考角度都趋同化了。

罗睺忽然在想,瑟琳会不会在意识里笑她。

似有似无的笑声在脑海里响起,原本模糊,渐次清晰,最后变成了落在耳边的真实,她居然笑了。

像日光下晶莹剔透的水被洒开,它闪着光,清澈透亮。笑声带来的气息落在罗睺的鬓边,吹得她有点发痒。那一瓢水似乎也是对着罗睺泼的,水珠落在她的脸上,总觉得发凉。随着那日光的照射,水珠逐渐变热从脸颊滑下,伴随着决堤的,失控的情绪。罗睺逐渐失去对情感的控制权,但她的大脑尚且留有一丝理智,仍旧分析、思考着。瑟琳身上有熟悉的花香,还有那若隐若现的修复液的味道,那柔软光滑的长发铺在罗睺手上,可以当作是一些宽慰。

“别笑了。”

她能感受到那皮肤下的温热的血肉,那坚硬的骨。她知道瑟琳受过几次重伤,但她知道瑟琳身上是没有任何疤痕的。就像一个工具一样,坏了就修修,修好继续用。罗睺逐渐猜到了情绪不稳的源头。

“嗯。”瑟琳应允。她只是靠着罗睺渐渐合上眼睛。她稍稍闻见了房间里的香薰气味,“这味道不太适合你。”

“你管我点什么香。”罗睺的手迟疑了片刻,终究也只是停在那里。拥抱许久,然后她松开了瑟琳。

“好,我不过问了。”瑟琳仰面躺在床上,注视她曾经熟悉的天花板。不过她侧头看了罗睺一会,露出些凄凉的神色,那眼神转瞬即逝,马上又回到那种类似人偶一样的脸。

“你状态很不好,”罗睺开口,声音也失去了平日的沉稳,“你害怕死亡。机关算尽,却也只落得一个死字,你后悔、怨恨、不甘心。不愿意以这种方式结束。但没办法,这就是结束。有些事情一定要这样结束。”

“你说得对。”瑟琳像是口头敷衍那样,答应了几句,转过身去了。

“看着我,瑟琳。”

“你对我提出意见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她顺从罗睺的要求,转过身来,并握着她的手放在颈上那朵花那儿,然后是擦着瑟琳自己的脖子,绕到后颈,解开一个绳结。黑色的丝带沾着瑟琳的温度和香水味道回到了罗睺那边。

“这东西不适合我。”

“留着吧。你要说什么?”

“我会去看你一次。”

“在那之前再见一面,也好。”瑟琳的体温离开了丝带,唯有花香稍作缭绕,“晚安,士官。”

瑟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罗睺不再说些什么了。她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就这样,眼前香薰的烟雾变得明显,细微的齑粉弥漫开来,让罗睺逐渐失去对天花板的聚焦,接着便是席卷而来的睡意。

 

第二天清醒以后,罗睺申请了与瑟琳的会面。

在狭小的会见室里,罗睺坐在一端,透明的隔板后面没有人影。瑟琳不是个会迟到的人。

再等了三分钟,门后才有警卫带来了瑟琳。手铐解开,她坐在那里,脸色看起来不错。她拿起通话装置。

“你好。”

瑟琳的声音没有变化。

罗睺没有回应。

“你没休息好。”

“还不是你在那吵吵闹闹的。”

“利贝尔?她没有在吵闹。很安静。”

“啧。”

瑟琳拿着电话听筒的手腕衣袖微微落下,一些红色的划痕出现在她的腕部。那应该是手铐的摩擦导致的痕迹。说起来,她原来是这么容易受伤吗?罗睺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瑟琳的话,整个房间的气氛就好像罗睺才是那个因为死刑而焦躁的犯人。瑟琳仍旧冷静、平和,说话的情感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她还是以前那个清理人X。

“你能明白它吗?”

罗睺这一记反问把瑟琳问得停顿些许。她的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罗睺,随即恍然大悟。她没有继续说话,但仍然举着听筒。罗睺只听得见瑟琳的呼吸,平稳的,安定的,跟她习惯的瑟琳,记忆里的瑟琳一模一样。呼吸声里带着些沙粒般粗糙的,如同硬毛刷扫过耳旁的感觉,换做是常时,那呼吸或许更接近细腻的磨砂玻璃,或者是轻柔的绒羽。电话听筒里声音的传递让不真实感更为明显。罗睺听着这声音,看着面前透明隔板。虽说透明,但上面也有很多清洗造成的划痕,密密麻麻地,瑟琳的相貌在那后面也变得如雾里看花,不清楚,但罗睺多少还是可以看得清她的轮廓和大概的表情。

她现在也还是平静地笑着。一如既往。想必到死的那天,她也会这样吧。她仿佛是真的释然,大愿已了,也再没有任何期待。她可以无所牵挂地去死。

但罗睺不能。所谓“殉情”对她来说实属荒谬可笑,她始终无法像瑟琳一样从容地去死。她也无法接受瑟琳会这样离开。到头来,她关注的,是自己心里的瑟琳?还是现在的瑟琳呢?

越发模糊的透明隔板上,划痕布满了瑟琳的脸。将来,也一定会有人对她的照片做这样的事情,毕竟她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群情激奋到要她提前行刑的程度。

但,她不应该死。

承认这个很难吗?罗睺?

罗睺的内心在质问着。她跟瑟琳的距离很近,因此,或许是情感之间产生了共鸣,她听见了利贝尔的嘶吼,前所未有的巨响在耳边炸裂,她看见了瑟琳的脸一瞬间被照得通亮,上面任何痕迹都瞒不过罗睺的眼。闪光持续一秒不到,随即视野陷入黑暗。

利贝尔的嘶吼越发清晰。那是将死之人的不甘与怨恨,通过精神链接被传递且放大,然后回到罗睺身上。

“别骗人了,瑟琳。叫得比谁都响。”

“她在学习,通过反复观察与模仿让我知道很多事情。时间到了,罗睺,照顾好自己。”瑟琳要求警卫派人察看罗睺的情况,听筒挂回。她站起来,重心稍微有些不稳。

罗睺只见瑟琳离她越来越远,那是她的将来,她的结局。她们注定要分道扬镳。咔嚓一声,警卫将手铐重新锁在瑟琳手上,她的背影消失在几重门后。

罗睺在自己这边警卫的催促下起身,走向监狱出口。出门以后,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屋檐下和阶梯上飞溅的雨水打湿了裤腿,罗睺今天没带伞。她只得停顿片刻,冲进雨幕,跑到自己的车旁,方一进去,闪电劈在她刚刚站立的地面,紧接着轰鸣的惊雷接踵而至。由于没有准备地直视了闪电,罗睺随着雷鸣产生了一瞬间的晕眩。她可以控制自己。她本该可以。然而现在的罗睺仿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意志,她趴在方向盘上,感受到冷汗渗出,浑身颤抖。

等到有警察过来给她开罚单的时候,雨渐渐小了,雷声也渐渐平息。那张单子被她随意地扔在了副驾上。引擎发动,轿车穿过雨幕,穿过繁华的新城中心区,回到了隐秘的山庄。

 

【5】

像线一样,细线,轻柔,纤弱,一扯就会断。断裂的时候,这线在空气中甚至发不出什么声响。

但很清晰地,一声“再见”落在了罗睺的意识深处。飘忽、朦胧,就像当初雨夜细语。不过从现在开始,那阵酥麻感逐渐消失,原本在柔软温和的水中浸泡着的意识也逐渐被抽离了水份,它原本发涨、膨胀,挤压着正常思考的空间,而现在,它逐渐干燥,重新缩小成正常大小,慢慢地,思考的能力逐渐恢复。那一声告别的回音也慢慢地消失在意识的尽头。

像断掉了线的风筝,飞得很远,很远,到再也握不住的天边。就算试着攥紧手,握住的也只有空气和自己的体温。那根断掉的线在风筝末尾孤独地飘动着,溶入晦暗的天,再也不见踪影。

在一片虚无中,只有烈风不断肆虐,呼啸着,疾驰着,扬起那无数破碎的风筝向远方。罗睺抬头看高天,无数的记忆风筝离她远去,在天空尽头变成一个个小点,最终消失在视野里。什么都看不见了,风从她背后吹来,带走她面前的一切。

混乱,迷茫。她本该向前走,却停留在原地,往前往后看都是茫茫旷野,尘土飞扬着,迷了她的眼。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模糊不清的视觉逐渐坠入黑暗,带着她的身体一同,再次落入虚无。

罗睺的梦,经常都是这样的虚无。她仿佛没有梦,就算她意识到了自己有梦境,那里的景色大多都是一片荒芜的旷野。跟辛迪加的一样,所以从头至尾,她始终无法离开辛迪加,无法离开那片塑造了她的土地。在新城的富人区,她总是活得很拘谨。山庄给了她足够的私人空间和隐私保护,在那个小房间里,她能最大限度地休息,生活。她的生活仿佛没有在变动,就算那个周日已经过了也罢。

不过罗睺还是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情绪,改掉一些习惯。从那天以后,不再会有人监视、观察她,也不会有人尝试篡改、模糊她的记忆,罗睺重新获得了自由,这个自由来得是那么仓促,好像还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它就默然回到了罗睺身上。

个人习惯这种小事总是难改变,驱赶那些像闻着血味就过来的媒体倒是显得容易得多。前两天才把他们挡在别墅的铁门外,今天就看见了有无人机在别墅上空像苍蝇一样扰人清静。她打了几个电话投诉了几遍,但对面给出的处理方案却如隔靴搔痒。她只能翻出一把手枪,走到花园。握着枪把,罗睺感觉好像又回到了FAC实训时的样子。频繁严苛的训练让这个来自辛迪加的孩子苦不堪言,尽管有各种各样搏斗的经验,但那全是花架子。到领枪的时候罗睺心里还笑前面那个人抖得跟筛子一样,到头来自己也成了同一号筛子被身后的人笑。

几枪发出,顺带着打坏了藏在树丛里的摄像机。罗睺把它们捡回来,等待相关人员将它们带走。

不过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到了在不远处工作的园丁,一株花枝被误剪落下。

“罗睺士官,抱歉。这花剪坏了……”

“没关系,人没伤到就好。对不起,鸣枪不是我的本意,他们追得有些太紧了,我本想靠更温和的办法。”

“没关系,这些天辛苦士官了。望您身体健康。”

“有劳关心。”

罗睺去把无人机和摄像头的残骸交给治安官。她知道这里有更多的隐蔽摄像头,只是这段时间她不太热衷于巡查,所以多少忽略了一些。减少巡查频率和时间,这也是她改变习惯的方式,只是现实让她不免感到毛骨悚然。今天这件事只能算是小小插曲,可是,她知道总有人在通过摄像头观察着自己,不仅在花园中,还有宅内,还有自己的卧房里。

隐私被窥探的感觉并不好,罗睺强忍着破坏冲动,在宅子和花园来来去去走了很多遍,直到把所有的隐蔽摄像头都揪出来为止。

面前的纸箱里是密密麻麻的线路,微型摄像头和录音器被藏在了这些线路中间,小到几乎无法辨别。

第二天罗睺就知道自己上了新闻头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罗睺把自己的手枪锁好在柜子里,她不太想再使用这种武器,枪炮的鸣声会吓到人,会惊飞鸟,更会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变得更加容易断裂。

她知道自己打落无人机那天也出现了些症状,无法受控的情绪驱动着她作出些不理性的举动。她连握着笔的力气都没有,在日记上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极了她第一次上FAC的文化课那样。那时候瓦尔纳说:哎没关系,慢慢学,谁还不是从文盲开始学的。

罗睺说感觉自己学了这么久还是个文盲。

是啊,一直都是个文盲。

签得最多的也只是自己的名字。在作战时的指令都靠口头下达,根本不需要多少阅读能力。直到写那些记录报告的时候,罗睺才觉得自己需要些文学功底和社交技巧。在上庭的工作对文字阅读的要求会高一些,但好在那个人为她提前准备过一些训练,所以一切都还不至于脱轨。

一切都好,直到现在。

这是她从那天以后第一次想起瑟琳。记忆里的这个人似乎正在随着时间慢慢消失,她做过的一切还在新城被热议,但这些风浪最终都会平息,都会被淡忘,淹没在其他的舆论里。罗睺的记忆也总有一天会消逝。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升起。罗睺实际不太愿意让有关瑟琳的记忆消逝得这么快,她对这个人怀着感激的情绪,至少是她给自己一条通往上庭的路。罗睺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去吊唁一番。不过想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去了解瑟琳的葬身之地。她拿着电话,迟迟没有按下按键。

她是真的想吗?罗睺不禁开始思考。身边没有瑟琳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罗睺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疏离和分别,然而此刻,她的犹豫,像是她不忍心去接受瑟琳的离开一样,分别好像是现在才开始,而她未曾对此做好准备。由离别而生的伤感和不舍逐渐上涌,罗睺不怎么期待这种情绪的产生,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对此产生了厌恶和排斥。

但换个角度分析,习惯了自由的灵魂是怎么也不愿意再被拘束的。瑟琳的标记只要有一天在那里,罗睺的意识和灵魂似乎永远都会被笼罩在人偶的阴影中。意识的链接和精神的波动会相互影响,罗睺的情绪到目前为止仍然很混乱。她尽量采用药物和睡眠来控制这些暴动的情绪,但罗睺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即便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控制手段。

终端的震动把罗睺带回现实。从屏幕的简要通知上,罗睺看见了一串数字,很明显是坐标。她打开终端,只见那串坐标数字后面跟了个“尽快”。瘫坐在沙发上的罗睺并没有动身的迹象。她还没有从思考间隙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并认为混乱的思考内容是因为四个小时前服下的药物使然。

但四个小时,药物差不多也该代谢完了。就算罗睺怎么为自己的心思找理由,她总该是要面对的,面对瑟琳的死,面对自己的彷徨。

于是,夜晚七时十六分,罗睺吃完晚餐,换上出门的装束,佩戴枪支,一辆黑车驶出大宅。罗睺怕自己带枪又会因情绪问题而出现意外,于是她卸掉了里面的备弹,弹匣空空如也,这里的枪,只是个空壳子。在后视镜中,罗睺看见了很多跟随着自己的车辆。媒体时时刻刻都盯着这个前FAC士官,想从她的嘴里和行为中撬出哪怕一点能与曾经的上庭相关的事情。

瑟琳死了,下一个就是她罗睺了。

碰巧,罗睺今天穿的也是一件跟以前差不多的黑色风衣,过去似乎永远无法从她身上剥离。风衣底下也是一件白色衬衫,只是换了条宽松的长裤和皮鞋,曾经在身上叮叮当当作响的金属装备已经不在了,只有口袋里的一把简易防身手枪——没有子弹,只能唬唬人。那两面重盾,“骚包盾牌”,也早就已经在山庄的战术装备柜子里闲置,吃灰很久了。

从山庄出来,驶上高架桥,再驶向前往新城旧城区的路,柏油沥青路面逐渐变成水泥。罗睺绕路绕了很久才甩掉跟踪的人,在这时,她也已经乘上了一辆新的车辆,旧得很,车内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烟味,座位的皮质面料也已大多开裂,对,罗睺想起自己打开车门时的样子,那把手上也有层薄薄的灰尘。车上有人打招呼。罗睺不说话,坐在后座,下意识地拿出枪械,但没有防身效果。罗睺没有说出司机的名字。她担心有监听设备。

一路无话,罗睺看着模糊的车窗,上面的灰尘被雨水粘连着,模糊了视野。她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车窗外的暴雨,风吹着雨滴,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车窗,罗睺看着后视镜的倒影,看得见前排两个人的脸。

许久,车才停了下来。

罗睺开门下车,又快速钻进了一栋平房里。里面的空调冷得吓人,冷气和抽湿机把她身上被雨滴打湿的部分给吹干,毕竟是太平间,需要保持温湿平衡和固定。

在一间房间门前,罗睺觉得:够了。

是真的足够了。

她还没开门。但她已经想走。

走廊里空无一人,像是知道她要来,便提前留空了整栋房子,连角落的摄像头都关上了。小门打开,里面是更冷的地方,罗睺走进去,苍白的灯光打开,坚实的脚步响了几声。

解剖台上,光线落在那个人身上,凸显出一种病态的白。

素净的衬衣和长裙,酒红色的腰带,还有颈间盛开的……那朵花不见了。只有日常装束,她的喜好一如既往,就连颜色也都跟以往所差无几。瑟琳的状态就好像罗睺当时把她从修复仓中取出来一样,平躺着,只是,现在的瑟琳身上已经没有了让人安心的温度,也不会有所谓柔软的四肢。僵硬地,不自然地,她躺在解剖台上,胸腔不见一点起伏。

要是还在起伏那就有鬼了……罗睺走近,压抑着自己内心那股恶心和想要逃开的感觉。

距离上周日才过去了一天多的时间,从冷藏库中取出来的尸体比室温更冷,似乎都能看见那种飘忽的寒气从身上传出,伴随着防腐药剂的味道,冲得人有些想吐。

罗睺站定在解剖台前,眼睛扫了一下旁边工作桌上的尸检报告。注射死刑,她已经被检验彻底失去生命体征。

理所当然。

于情于理都无比正确,没有一点漏洞。

但罗睺的眼睛还在瑟琳的身上游走,仿佛是不认输的法医继续检验尸体,妄图从中寻找一丝证据来推翻判决。带好手套,罗睺的手放在了瑟琳的手臂上。她翻过来,看见了针孔。这很正常,罗睺的意识反复强调着,但她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上面,当然,一无所获。冰冷的手臂肌肉僵硬,但那上面光滑的触感会让罗睺有一种抚摸玉石的错觉,指尖的温度渗入瑟琳的身体,紧接着热量在传递的过程中衰减,当罗睺再次能感受到热量的时候,她的确还会认为瑟琳在活着。热度同样消解了裹在尸身上的酷寒,把那点肌肤也变得稍微柔和了些。

从容不迫地,罗睺打开了瑟琳身上的纽扣,解开那件轻薄的衬衣。光洁的躯体展现在她面前,初步检验体表没有外伤,颈间原本被丝带缠绕的部分更是显现出不同寻常的苍白—对,她的手臂也一样,原本那里也该有黑色缠带包着的。

罗睺检查了全身,接着是死者的头部。手指很轻易地就分开了眼皮,瑟琳原本清澈的双眼也不再明亮,再怎么呼唤也不会见她再重新汇聚神采。然后,罗睺的手指伸入头发中,细细地触摸头皮,同样是没有温度的部位,大脑不再运转,也不会产生热量。干枯无光的长发纠缠着手指,有些打了结,罗睺便细细地将打结的部分搓开。接着用手把这些杂乱的头发给梳理整齐。

最后,把衣服的纽扣系好,维持好原先的样子。紧接着,就该火化了。

骨灰虽说会被“合理安置”,但按照大众的想法,大概都是会被丢掉的,不过有人会把她送到罗睺的手上,这是唯一确定的未来。罗睺脱下手套,把手拢在瑟琳眼上,深呼吸,让自己最真实的温度传递过去。

但迟迟地,她总是说不出那句再见。

明知道自己日后会后悔,但那时候的罗睺,却还是觉得,未来还有很多机会来道这声再会。

时间快到了,罗睺站在解剖台前,再看了几眼瑟琳。当自己站在房间外的时候,逐渐回暖的身体却仍然感觉如堕冰窟。门渐渐关上,隔绝了防腐药剂的味道,隔绝了冷空气,也隔绝了罗睺曾在瑟琳身上寻到的那一点芬芳——当然现在这种味道已经不存在了,但罗睺看见瑟琳的时候,首先浮现的感觉,总是那一阵浅淡的花香,就算到现在也如此。

离开了殡仪馆,罗睺乘上车回到了城区,等到汽车再驶回交接地的时候,她才发现那是一栋公寓楼,自己帮瓦尔纳缴纳完房贷而获得的套间就在那里。罗睺很少来这里,只会在定期上去打扫卫生的时候在那里稍作停留个两三天。公寓的设计在当年看算先进和新潮,可放到现在也只能说有点老土。她去地下停车场取回自己的车,转念一想,又取了钥匙上了楼。

住惯了洋馆的罗睺在这小套间里略感逼仄,不过在还没接手埃丽卡山庄时,她在这里也住了好久,所以多少还有点熟悉。进屋,不开灯,罗睺只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新城都市灯光璀璨。隔壁能听见有人活动的声音,楼上还有钢琴声传来。外面的霓虹灯光从露台下端照进来,把落地窗边小桌和立地灯的影子投在了室内一隅。

“今晚不用等我,锁好门,我明天回去。”

罗睺给女佣发了信息,接着把终端放在茶几,就这样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6】

暴雨再次席卷山庄。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年夏天的第几场雨了。罗睺回到了山庄,服了药,在卧房休息。药物的反应来得很快,不过并不那么明显。罗睺只感觉到一阵晕眩,随后又清醒。稍微等自己摆脱了这种混沌状态以后,她起身,去了书房。

罗睺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去那里。但去往书房已经是她长久以来的又一个习惯——看来是很难纠正了。去到那里,打开书柜旁边的纸箱,把里面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摆放整齐。她知道以后随着自己的离世,这些物品终有一天会回归到箱子里,从此流散天涯。罗睺其实很清楚这种整理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在这种无意义的行为中,能得到放松和整顿的,只有罗睺的思绪。她的手把那些文件取出,摊放在书桌上,然后阅读里面的资料。那都是以往上庭中的“绝密”档案,但随着上庭势力的土崩瓦解,这些资料也不再需要保密。媒体挖掘到的部分只是冰山一角。剩余的部分,或者说大部分的资料原件,都汇聚在山庄的书房,其中一部分,正在罗睺的手上,一张一张被翻阅。里面的照片出于保管需要,会被罗睺取出来放在相簿中,并在照片存放袋的右下角用标签做好标记。这种工作很简单,也很繁琐。但迄今为止,好几本厚重的相簿已经被罗睺放置在书架上,纸质文件也被归类整理好,堆在另一个架子上。

机械性的动作持续许久,而罗睺的心绪也越发不安,原本期待能得到一些宽慰的罗睺最终还是有点懊恼。她不断地想到那一声“再见”。那实际上该是永别。标记断开的那一刻,她似乎还没有什么反应,可是,要叫她回忆那天的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罗睺好像又记不清了。

那声“再见”轻柔,舒缓,像极了她的声音,是瑟琳的,那种独特的,带着些气声,伴着些花香的嗓音。她使用那种能力的时候,总会出乎意料地说出些极具煽动性的话,她的每一个形容词都能精确抓住当事人的心,进而用那光触捆绑,控制;那只眼睛,右眼的三角隐隐若现,那是她能力使用的象征。从那细微的三角中,仿佛能窥见幽暗深邃的观测庭,那三角仿佛是连接观测庭和现实的隙间,白色的,明亮的光中,是一朵又一朵的结晶花凝聚成的无尽的光海。凝视着光之海,罗睺曾无数次穿越间隙,在那黑暗的大理石铸成的殿堂里,与她相遇。

瑟琳的身后还有利贝尔那模糊的影子,尽管已经得回了感性,但瑟琳自己,或者说利贝尔,一直没有办法能完全融合,还是有那么一部分,会互相排斥。罗睺明白,有时候她自己的感情和理性也终究无法融合,这是每个人都无法挣脱的枷锁。

瑟琳。

她试图呼唤。在意识空间里,不,已经没有所谓的意识空间了,罗睺只是在自己的思维中,作无意义的呼喊罢了。她固然清楚没有人会回应,能回应的人早已不在这世上,但她内心里的那一点奢望仍然使她不愿放弃。想到这里,她转头,望着那个在书架上,藏在相簿和柜子的阴影里,那一个小小的罐子。原本整理好的思绪又变得有些混乱。

窗外的雨又下得大了。以至于在门窗密闭的房间里就听见淅淅沥沥的声响。夏天的雨总来得快。这大概又是新的一场暴雨。有时路过佣人休息室的时候,罗睺听见她们有在讨论今年夏天的雨水很多。雨总在下。罗睺想起了之前在书房里的经历。但倒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按时服药,按时复诊,谨遵医嘱,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照理来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像这样的说辞已经重复很多次了。但真的有效果吗?罗睺?她这么问自己。她相信药物,相信一切正规合理的干预,但她又想,想起了那天晚上,从殡仪馆回来以后的,公寓的一晚。

那样安静,那样平和的一个夜晚,没有所谓药物的干预,甚至半夜醒来,也不会有任何紧张和压力。那天晚上,罗睺从沙发上起来,倒了杯温水,坐在露台上凝视着夜间都市。霓虹灯熄灭了大半,只有路灯仍旧标示着错综复杂的道路,路上有一两辆车来来去去,快速运动的黑色小点从影中来,到夜里去。夏天的夜晚通常能听见各家各户空调的声音,在享受着它带来的沁凉舒适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普通的夜。而对罗睺来说,这是她从接管山庄开始,长久以来,第一个如此平常普通的夜晚。许久未曾体验的熟悉感竟让她产生了因久违而生的重逢之乐。

可惜,她总与这样的生活无缘。

罗睺回到室内,整理了一下床铺,上床休息。她知道自己没有服药,但对这种行为的后果知之甚少。她说:明天回去吃。

想到这里她就睡着了。

回来以后,她的焦躁却莫名其妙地越发强烈,并随着暴雨倾洒,渐渐显露言表。

药物让她犯困,于是闭眼。在因药品而迷乱的思维中,闪现许多记忆碎片。有些是罗睺自己的,有些,是瑟琳的。罗睺不明白为何现在还会梦见她的事情,最后只能归结于是住在这山庄里头的缘故。毕竟这是她的房子,瑟琳的房子。佣人们说:瑟琳小姐会不会晚上回来看看呢……

罗睺不怕鬼故事,她有时候想,瑟琳要不然真回来吧,省得这群人疑神疑鬼的。当然,她是不相信怪力乱神的,所以,是不可能的。

瑟琳的离去是那么仓促。至少在罗睺看来,一切都太急了。快到她甚至没有机会再去握住那断掉的线,那根连接着她跟瑟琳的精神“标记”。

微弱的一声“再见”,是最后的永别。

她的离开是那样轻巧,宛如蜻蜓点水,罡风拂尘。如同一个绚烂的肥皂泡顷刻破裂,连那水珠也无处寻觅。

雷声低沉,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发生,这场雨的中心似乎不在这里。罗睺只感觉那雷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平静的雨声。

说实在的,罗睺并没有预想过这样的结局。她会认为精神链接的断裂会带来痛苦,进而引发晕眩、神经衰弱、幻听、幻觉等症状。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她原本期待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雨,却只迎来了纷飞雨丝。

雨没有再下了。

她的听觉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声音。因为药物,她常会无端昏睡或头晕,所以大多数吃完药的时间点罗睺都会在房间里歇息,等待药效过去。

等到她慢慢清醒的时候,罗睺发现,自己已经在书房了。

在桌上的资料很新,还带有些油墨的味道。那是瑟琳的死刑记录。

 

“入夜1XX年X月X日,清晨七时三十分。”

瑟琳在监狱里吃完今天的早饭。两件三明治,一杯黑咖啡,简简单单。跟她以往在别墅里吃到的类似,当然味道肯定没有那时候的好。

几天前她收到一张申请书,问她在处刑前想吃点什么。那张单子上没有对食物的种类和数量作限定。不过瑟琳把单子送了回去,“日常的早餐就好。”她这么回答,不过今天的三明治里多了几片新煎的午餐肉,鸡蛋也不是那种冷藏蛋液做出来的蛋饼,取而代之的也是两个还带着温度的煎蛋。

“谢谢。”她对送餐的人员道了谢,而后者离开的步伐却变快了。

瑟琳看了一眼墙上的闹钟,穿好衣装,那件黑色的大衣披在肩上,一如既往。在警卫的带领下,她穿过休息区,沿着长廊穿过室内的广场。途经天井时,瑟琳抬头,灰暗压抑的云层几乎整个压在了天顶的玻璃窗上,略微已经能看到些许雨滴汇聚成的水流在其上流淌。

本周日的天气不太适合人们外出,却很适合所有人都待在家,端着能接触到的所有媒介,等待着罪人的审判。她知道监狱外面一定也有很多人在。媒体记者、支持刑罚的、反对刑罚的、看戏的,各种各样。他们的声浪似乎能穿过监狱厚厚的墙壁,直至瑟琳的意识。不过那与其说是“声浪”,不如说是“被情绪裹挟的声音”。她最擅长的,不就是感知这些信息吗?

对吧?瑟琳利贝尔。

她放慢了脚步,随后回过神来,行色匆匆。

暴雨将至,而其端倪也已初现矛头。

 

“上午九时。”

瑟琳抵达死刑室,做好了一切身体检查。她的大衣被放在凳子扶手,她正解开两手的绷带,把它们丢进垃圾桶里。已经没有必要再缠上它们了。

坐在病床上,瑟琳嗅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带着口罩的医护人员穿好手套,扶着瑟琳的手叫她躺下。室内的空调温度开得低,瑟琳解开衬衣的扣子时,刚刚被衣料包裹着的肌肤一览无遗,接着是一股浸泡全身的凉意。空调的风在送来,一阵一阵地,干爽舒适,它吹动衬衣的衣领,轻微地刮着瑟琳的脸颊。她听得见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嘀嘀地响着,那就是她活着的证明。不用说,那些弧线也在仪器上显示着,跳动着,从高到低,从低到高,像那跌跌宕宕的人生和惊险连连的计划。最终,这道弧线将归于平静,不再跳动,一道直线伴随着毫无起伏的警报声,宣告终点。

衬衣被拉着盖在了瑟琳身上,心电图检查结束,衣服的袖子被推了上去。瑟琳的呼吸仍然平静。她看见工作人员拿来了两根导管,手臂被翻过来,冰凉的酒精棉球在上面柔和地擦拭着,白皙纤瘦的手臂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很熟悉的感觉。瑟琳在想。跟她以前在实验室里经历过的类似。

接着是塑料包装被拆开的声音。一条导管被拿了过来,经过测试以后,这条导管被连在了瑟琳的手臂上。

微小的针头钻入肌肤,直入血管。静脉血缓慢地流着,从针头钻出,在导管与针头连接处看得出一些暗沉的血色。瑟琳深呼吸,等待着人员将针头固定,将导管与另一侧房间里的注射器连接。她的手变得有些凉,两边手的温度变得不对等。

工作人员身上的对讲机沙沙地响了几声,紧接着他们退出室外。

“您好,瑟琳小姐。”

本次死刑的见证人从身后头顶的广播里发出声音。是男人的声音,不知名的人。虽然说话的腔调有些类似上庭的人。他这时候应该在房间墙壁的另一端,透过透明隔板望着瑟琳。在他身边,应该有医护人员准备好了药剂,等待一个时刻。

“你被许可陈述你的遗言。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说吧。”

她的眼睛似乎看见了室内的什么,凝视着众人眼中的虚空,人们只听见她的低语。

“……福祉予众。”

接着,是一声低沉的雷,不明显,却仿佛带来了强烈的震动。料想是这里的隔音设施质量较好,隔绝了外界的杂音影响,也抹去了里面的任何声息。

“九点十五分,三种药剂分批注入。”

首先被隔绝的是意识。刚刚才喝下的咖啡因无法让自己清醒,她逐渐失去了对声音和行动的捕捉能力,她知道利贝尔离自己越来越远,而牵着她的那根线,也越来越细,越来越模糊,最后在虚空中发出了谁也不知道的断裂声,一切都已断开。

接下来被剥离的是感觉。她的躯体无法再进行自我控制,瑟琳闭上眼睛,已然逝去的意识再没能为她呈现什么画面。在无边的黑暗中,她开始什么也感受不到了,连声音,动作,甚至是空调的风,那阵微妙的寒冷慢慢侵蚀她的身体,逐渐爬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从外表开始往内渗透,直至一切冻结。

最后,是心脏的麻痹。似乎就在一瞬间。弥留的意识好像还可以让她听见监测仪的警报,飘忽不定,捉摸不透。一般而言,尖厉的警报预示着危险,但这里,或许预示着安稳和结束。毕竟狄斯的罪人就此与世长辞,她的性命将作为无数因她而逝的人的告慰。而因她而活的人,无人在意。

 

“上午十一时。经法医鉴定,禁闭者编号S017已失去生命体征,确定死亡。”

 

记录到此结束。

罗睺把纸质文件放回去,合上文件夹。

那天在下雨吗?

罗睺发现自己真的记不清了。雨声逐渐变大,却给了她一点既视感。那天的雨,似乎也是如此,急促,近乎失控,就好像有人从天上往下倒水,罗睺当时好像坐在沙发上,凝视着落地窗外那一片水幕茫茫。

现在的她坐在书房的阅览桌前,可她的视界,仿佛又超出身躯几分。恍惚间,一声雷鸣降临。她肯定是听见了那只怪物的吼声。惊诧、愕然,罗睺的意识,一些赖以生存的观念似乎被打碎了。她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得又一声响雷,又一声嘶鸣。吼叫声几乎撕裂耳膜,身体本能地抗拒着,刺耳尖锐的高鸣声充斥着听觉;她的眼前,时而几下频闪。是闪电,那一定是闪电,紧接着又是陆续不断的雷鸣,随着那不规律的闪光,在黑与白的交织间,罗睺仿佛看见了那循着光而来的,蓝色的怪物。她拍了一下桌,从手上来的清脆痛觉让她稍微清醒,视野里也不见那若隐若现的影子了。

我该回去休息了。

她站起来,往前一步,突如其来一阵晕眩让罗睺停下了步伐。垂头忍受着胀痛的大脑,罗睺的视野里却出现了一双黑色短靴和一条灰色长裙。长裙利落的线条两侧,是几根黑色的丝带。在罗睺想抬起头时,那根丝带,那些东西却又从她眼前消失,到了视野上方快要消失的位置。

是你吗?

她想问,却问不出。

这不可能。罗睺的理性说着。

但她的情感却重复着瑟琳的遗言。

“福祉予众。”

你给了他们什么?而你给了我什么?

感性嘶吼着,与惊雷一同回响在这偌大的书房中。她被煽动了,被刺激了,就跟那一夜,只是当时是温声细语的引诱,而现在,是强硬坚决的劝诫。比那时来得更加直白的表达,就差,没有直接说出那一句,最真切的话。

罗睺的身体仿佛被极寒麻痹,她跌坐在阅览桌边,手仍旧死死扒着桌沿,她尝试自己站起来,回到房间休息。这大概就是临时断药的后果,这需要汇报给主治医师,需要进行再一次的检查和评估……

福祉……”

那声音却变得温柔舒缓,像她,而不是那只怪物,但这话此刻像绵里的针,一字一句地扎在罗睺原本脆弱的神经上,把它们钉死,把一切封锁,它们连带着无形的光触将罗睺控制,直至让她面对那最真实的感情,直至那最后两个字结束:

“……予 你。”

 

【7】

“你在开什么玩笑?瑟琳……”罗睺伏在地上,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在耍我吗……你觉得这样很好玩?”

剧痛的大脑无法继续思考,冰冷的四肢无力支撑身体,明明浑身发冷,罗睺身上却开始直冒冷汗。紧咬的牙关控制着全身的颤抖。罗睺的手摸到了桌脚,她打算扶着那里让自己起身,几番尝试后,她连支撑自己起身的力气也尽数失去,躺在地上的罗睺因冷颤和蔓延全身的剧痛蜷起身体,拼命忍耐着痛楚,她的喘息,时起时落,她听得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无法控制地,涎液也从嘴角淌出了些,她无能地,卧倒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一只苟延残喘的动物,静待被猎杀。

她的身上各处逐渐感受到一阵从外向内的压力,尤其是四肢,像是有什么在拿着尖利长枪扎进她的肢体,进而在血肉之间扭动,把一切搅碎,然后再带着碎肉从另一端穿出。疼痛穿透胸腔,压迫她的肺,强制空气排出,紧接着它往上移动,切割心脏,破开血管。尽管没有真实的血液喷溅,但罗睺此刻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她已经无法控制呼吸,无法阻止疼痛和麻痹感充斥身体的每一处角落。最终,这种麻痹感跟痛楚汇聚到大脑,让她头痛欲裂。

渐渐消弭的意识里,罗睺仿佛看见了利贝尔。蛇尾缠绕她全身,渐渐收紧,压迫,与捕猎的蟒蛇别无二致。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瑟琳!”

罗睺无助地,向虚空掷出呐喊,向着不存在的人发问。

她全身的骨骼已经快被压碎了。但利贝尔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就在这时,意识却暂时恢复了些清明,这大概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借着这机会,罗睺听见了微弱的脚步声。踏在地毯上,在她铺在地面的凌乱长发前,脚步停住了。

“问问你自己,罗睺。问问你自己。”

瑟琳从不重复说同一句话。她的嗓音清晰,柔和,一如既往。

“问谁……”

“你自己。”她这么说道。然后让利贝尔松开罗睺,但它的尾巴仍然缠绕着,它似乎并不那么情愿,总想要听见罗睺的本心。

逐渐松弛的肌肉失却动力,罗睺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瑟琳……”从喉咙里,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说出这个名字,“你……”

她没办法抬头,但猜想瑟琳应该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那眼睛里,应该是看不见一切情绪的。不会悲伤,也不会痛苦,也不会怨恨。她应该是这样的。但她这时候却打算动身了,往后退了几步。

“你去哪……”

利贝尔的尾巴突然收紧,倾轧,扭转,向罗睺传达比之前更为剧烈的痛觉。利贝尔的吼声几乎能震碎她的耳膜,罗睺现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并且,现在的罗睺才意识到,她错过了一次唤回瑟琳求生欲望的机会。只要把这种感觉唤醒,瑟琳就能活下来,她可以做到,罗睺相信她,但,为时已晚。包括之前,包括现在。但不能说她失败了,毕竟,她从未尝试过。

罗睺已经没有机会再说话了,她失去了一切。此刻,又有一回清醒,她的手摸到了木桌的桌脚,坚硬,平滑,然后是地毯,然后,是一阵喧闹。

接下来,利贝尔也消失了,或许从头到尾都没有利贝尔,也没有瑟琳。斯人已逝,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呢?

喧闹过后,好像一切方才结束。

罗睺忽然睁开眼,看见的还是山庄天花板那复古墙纸。她还在山庄,她的的确确还在那里。

“……了!”

耳旁有人在走动,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是连续不断,此起彼伏的声音,不止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但罗睺的状态仍然不好,她还没能完全感受此刻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很多事情她都是依靠佣人们的口述才得知。比如,那天以后的事情。

罗莎坐在床边,观察她手中的温度计。“一切良好,士官,请放心。”她的声音同样柔和,只是能听出害怕和担忧。看到罗睺的神智逐渐清新,她也自然可以把那天以后的事情全盘托出。

罗睺的昏迷应该是突然断药导致的,同时由于闪电雷鸣触发了罗睺的其他病症,让她失去意识,倒在书房地上。书房本身的隔音效果很好,因此没有人听见她急病发作时的求救。在第一声雷鸣响彻山庄时,有佣人担心罗睺,于是一起去卧房查看,发现罗睺不在,焦急的人们分头找遍了山庄,才在书房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罗睺。

“……谢谢你们。”

“没有关系,士官您才是,要好好注意身体,”罗莎翻出药盒,她知道现在是该服药的时候,“您的药。”

几片药下去,罗睺的状态似乎恢复了些。她坐了一会,想要起身,“我……去一下地下室。”

“地下室?那里都是杂物。好像没有什么能看的。”

“不对,那里……”罗睺止住了。她观察罗莎的反应,并没有任何隐瞒的迹象,“我听说原先这里有个酒窖,但我从来没有去看过它。书房里有一张旧设计图,上面的标注很模糊,我想看看那是什么。”

“酒窖吗……很抱歉我没有印象,您确定是这里吗?因为工作这么久没有听说这还有酒窖,可能是我不知道而已,如果可以的话,能带上我去吗?我也想看看,如果那里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知道然后找人来修理。”

“好,一起去吧。”罗睺起床穿好衣服,一件轻便的衬衫和长裤,带着两盏提灯,出了门。

室外的暴雨又在下,看来今年雨水确实比往年多了不少,隐隐也有雷声传来,罗莎跟在士官身后,她总担心面前这个已经破碎不堪的退伍士兵因病倒下。两人穿过二楼的长廊,下楼梯到主大厅,罗睺根据记忆前往杂物室,但在背后逐渐失去同步的脚步声却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去哪?”罗睺回头,看见罗莎往楼梯间的里侧走去。

“您不是要找地下酒窖吗,我记得宅子下的地下室是往这里走,我们经常把一些杂物都放在里面。”

罗睺满腹疑云,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疑惑,还是姑且跟上了罗莎,看见她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钥匙颜色各异,造型也相差很远,有的是简单的现代合金,有的居然是复古的黄铜制,她找到一把较为古旧的黄铜长钥匙,打开门上同样老式的锁,推开木门,激起一阵灰尘。

罗莎捂着口鼻扬了扬手,在大门右侧摸索片刻,只听得“啪”的一声,黄色的白炽灯泡亮了起来,在下楼的走廊顶端墙上挂着一串,照亮整条楼梯。而下方也能看见木柜架子摆放整齐。罗莎看着罗睺手里那两盏用不上的提灯,有点不理解,不过她没问,觉得那大概是士官怕这里灯出问题才带的,这里的灯泡确实经常就得换,电路也经常出问题,不过好在简单,宅子里的电工能快速解决这活。

下了楼,一阵霉味夹杂着灰尘冲进罗睺的鼻腔,她稍微咳嗽几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杂物房,柜子上堆着很多华而不实的装饰物和工艺品,还有部分日用品。锅碗瓢盆,玻璃的陶瓷的塑胶的,各种材料让人应接不暇。古老精致和现代简洁的摆件杂乱交错,放在那一个一个柜子上,这里更像是一处没有人打理的古董店,所有的东西唯一差别只是在上面积攒的灰尘厚度,有的厚,有的薄。

罗睺跟着佣人在这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什么暗门和特殊机关。她有点懊恼地搜寻了很久,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转身回去的时候,她看见罗莎在她前头,罗睺决定全盘托出:“在另一个杂物室地下,在之前存放备用电机的房间里,有另一个地下室。”

“说不定那就是您说的酒窖呢……”

罗莎附和着,待两人上到地面,她关灯锁门,便跟着罗睺到了那个房间。

备用电机被从房间里拿了出来,今年雷暴天气很多,得实时预防停电,房间中央仍然空着,在地上隐约能看见一个锁扣,但是没有锁。罗睺走上前,像她之前操作的那样,掀开地板。一个黑黢黢的空间展现在两人面前,破旧的木楼梯是通向下方的唯一通路。

比起上次,这回打开时的霉味跟潮气更加剧烈,罗睺点亮了提灯,把它伸到较深的地方,看见灯火明亮,才拿上来,叫罗莎跟自己下去。

罗睺走在前面,下到底,是熟悉的一处小小空间,下来正对面和另一头都有很多杂物,一些空的铁罐,还有一些玻璃瓶。罗莎的灯光左右摇晃不定,她在观察着这里,“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太旧了,您小心。”她踩到了凸起来的木板,有些粘稠的液体从木地板的缝隙冒出,罗睺听见她发出埋怨的声音,退到楼梯口。

罗睺自顾自走着,她感觉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罗莎还是走了过来,她好像很在意罗睺所说的“酒窖”,于是也跟来,自己的提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照来照去。她甚至把灯举过头顶,试图看清楚室内的全貌。

罗睺的手摸在石砖墙上,那里的砖头也早就被日后山庄的建设给震得不稳,砖头横七竖八地卡在那里,有一些都断裂掉在了地上。缝隙中,是湿润的土壤,还有混在土和石里面发黑的霉菌。她小心翼翼地探着,最终找到了一处通风的口子。

但真的很奇怪。她忽然知道了怪异感的来源。这里是木地板。但她之前来的时候,是金属地板,地下留空的。而且这里的潮气也太重,四周的泥土和砖石挡不住地下的潮湿,她把手从墙上收回,黏在手上的湿润泥土被她甩掉。

她在通风口周边按了一下,最终伴随着刺耳的一阵倾轧声,被迫运作的门轴惨叫着,被罗睺推开。

那背后是更湿润的环境,两人甚至都能听见水滴落在水洼中的响声。

罗莎举着提灯,小心翼翼地越过水洼,走进长廊。她的灯光还是摇摇晃晃地,光芒只照亮她周边的一小块区域,循着光线,罗睺能看见长廊下凹凸不平的泥地,中间夹杂着几根还没完全腐化的木板,四周的砖墙也接近倾倒,裂缝间隙满是水渍和菌丝,顶上一直有水滴落,罗莎小心翼翼地用手挡住头顶,她继续走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提灯的光从左到右移动,再沿着同样的路径回去,罗莎示意这就是长廊的终点了。

不对。

罗睺也走了进去,说来奇怪,刚刚她居然没有跟着罗莎一起走。

走到罗莎身边时,罗睺听到她说:“……都没见到,是很久之前就搬走了吗?不过我的确不知道这里……士官?”

罗睺举着提灯走到整个空间居中的位置。借着身高,罗睺很轻易地就看见了这里空间的全貌。这只是一个类似储藏室之类的空间,四周墙上有些挂钩,地上也隐约能看见铁钩的残余。房间中央是一处石床,或者说是一块较大的石头,顶面被磨平,非常光滑。石床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

罗莎还在自顾自地分析着,她认为钩子是拿来系绳固定橡木酒桶,面前的石桌是就地取材用来当品酒的酒桌,石头表面很冷,有时候有些酒需要低温品用的话是很恰当的。

罗睺愣住了。她印象中,这里不是这样的。

提灯的光芒照遍了这小小的储藏室,罗莎的提灯走走停停,对她来说,这只是有关山庄秘密的探险之旅。

但对罗睺而言却不是这样。

“士官……?”罗莎回过头,提灯橘色的光线却照得罗睺的脸煞白,“您还好吗?”

“……我没事。”

女佣听出了主人的不悦,她劝罗睺赶紧离开这里。而罗睺的脚步的确比她还急。两个人无视地上的泥水,沿着旧路返回了山庄。

罗睺把提灯放回桌上,先行回房。她换了身衣服,弄脏的衣服被她塞进洗衣篮,放在门外。

不对。

她回忆着刚才的经历,女佣的眼睛不会有错,她也应该不会出错才对,为什么……

那里不应该是上庭的备用修复仓吗……

一个废弃酒窖……?

惊雷炸响。

罗睺倒在床上,呼吸急促,精神恍惚。

雷鸣中,她再也听不到利贝尔的怒吼,这明明应该是好的开始,她已经解放了,不应该再被一个死人的梦魇纠缠。这是一场清明的雨,一场新生的雨,事实不应该是这样才对吗?

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刺眼的闪光不遵循任何规律,罗睺的视野时而变得煞白,在完全恢复之前又被再次染白。频繁的闪光刺激双眼,让罗睺变得越发焦躁,在光线出现又消失的间隙里,她似乎看见了熟悉的影子。

是利贝尔。

你是来把我带走的吗?利贝尔?你来,要我的命。

罗睺笑着,她惊叹自己在这时居然能够笑出来。不过这是冷笑,她自己也知道。利贝尔却不那么暴怒,它只是在那里,在半空中,凝视着罗睺。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愤怒的情绪。它没有感情地,凝视着罗睺,就像一个很普通的摄像头一样,观察,记录。

“它在学习。”

瑟琳说过的话忽然复现。

而她这时候也坐在罗睺身边,冰冷的手拂过罗睺的脸,把她的刘海拨开。她仅仅这么坐着,也这么看着,罗睺稍偏过头,对上了瑟琳的眼睛,白色三角何等瞩目。

“罗睺。你好。”

“又不是第一次见了,瑟琳。”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片刻,瑟琳起身,出了房门,利贝尔也随着她的动作,离开了罗睺。

休息了很久,罗睺才起来,满身冷汗的她注意到了门的缝隙,不完全打开,留下了一处正好足够一人进出的空间,门外的灯光照进室内,刚好消失在罗睺的床边。似是一种邀约,它在问,你要赴约吗?

不过从罗睺的视角出发,那更像是一种命令。

那好吧。

她去洗手间用冷水泼脸,毛巾潦草擦过脸颊,刘海的水滴尚且往下滴。她换了身衬衣,披上熟悉的黑色制服。从武器柜里取出两面重盾。虽然最近疏于保养,但至少不是完全荒废。她试了试重量,确认自己还能使用,并且将盾牌配合自身异能,顷刻,她看得见上面的光弧—那就是她能力的显现。

雨还在下,路过的走廊上满是影子。雨滴拍在窗户上,又被山庄周围的灯光映射出透光的阴影。水滴凝聚成水流,往下流淌,在流动的影子中,更加明显的黑色身影穿过无数窗户,沉重的军靴敲击着木地板,发出坚实稳重的声音。

罗睺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无视了所有人的劝阻。

山庄本宅的后门打开,风夹着雨打湿了军靴跟风衣,罗睺戴上面罩,走入雨中。

 

【8】

雨还在下,一如既往。

罗睺感觉到了些许熟悉的氛围。

似乎在这雨幕中,她才能捕捉到真实。

似曾相识的雨落在了眼前,晦暗的夜空看不见一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掩盖了前路,但罗睺已经很熟悉山庄的布局,她沿着一条路,自顾自地走着。

雷声阵阵入耳,她似乎又能听到些利贝尔的叫声,在意识深处,喷薄而出。

那是……她的求生意识……吗?

罗睺不确定,标记和链接可以实现意识指令的传达,但想这样把自己的部分意识转移到另一个人的心里,听起来还是挺荒谬的。

久违的重量让罗睺安心,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多半是因为先前那没有计划的改变导致。她太急切,焦急地想离开有关瑟琳的阴影,紊乱的作息和习惯加剧了罗睺的病情,她如梦初醒。或许被这雨这么一浇,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罗睺习惯用衣服挡住全身肌肤,所以这雨暂时没有淋透她,不过随着她在大雨中的移动,无数雨滴通过缝隙钻入身体,有的很快被体温蒸发,但有的被衣服吸收,变成了一处濡痕,挡住了水汽的蒸发,由此而来的潮湿肯定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忽而一束闪光划破天际,视觉里残留着它的影子,然后是一声响雷,最后回归平静,回到那不变的雨。

雨下着,下着,一些不平的路上已经积水,罗睺往前走,前往山庄后方的大型广场,在那里不同时令,花的种类也不同。她曾在那里看见太阳雨,瑟琳穿着米色外套和白色长裙,那根鲜艳的腰带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像花一样的她。那时候,彩虹架在天上,雨过天晴,那好像是她跟瑟琳在一起度过的唯一一个晴天。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的,慢慢地在记忆中沉没,直到某天忽然又被捡起,成为追忆之旅的一部分。

罗睺蹲了下来,她揭开自己脸上的面罩,喘息着,这不应该,她往常能带着两面重盾持续行进很久,不应该才走了这么几步路就累。她的眼前出现了凋疲的花。她不太了解种类,叫不上名字,但那花被雨浇得垂着头,原本完好的花瓣被雨水打落,在泥土里被继续碾碎。罗睺起身的时候,她的腰传来一阵钝痛,大雨摧折的仿佛不止有花,还有罗睺的一切。

她前往花园中央,回忆着往昔的追踪,激战。拼尽性命,只为践行承诺。她依照记忆走到中央,那里盖着一处凉亭,要是白天,人们在这里看四周的花,想必很惬意。

她站在凉亭中央,身上的皮衣已经被雨完全淋湿,自带的防雨层根本抵挡不住连绵大雨的浇灌,从衣服下摆滴落的水珠能连成一条线。深呼吸,罗睺努力摆脱雷声带来的影响,但她的心在雷鸣间隙却被揪了起来,惴惴不安,直到下一声惊雷来袭才又放下。

站在那里,她的头往右偏了一些,那里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撑着一把透明的伞。罗睺知道那是假的,是她的幻觉。但那个女人就这么走了过来,踏着雨,踏着水洼,雨水打在她的伞上,溅起无数水花。

轻巧的“咔嗒”一声,她把伞收好,靠在凉亭的柱子上。雨伞上的水在伞尖地面汇集。她缓缓地走,脚步声响了几声,随着衣衫摩擦,她坐在了凉亭里的石椅上。罗睺低着头,她不看也知道女人现在肯定歪着头,脸上一副演出来的略显惊讶的神情,两只眼睛盯着面前这条孤独的野犬。

接下来是那个时候。在这花园的中央,曾经有四个人在这里,失去意识的杀手倒在地上,凶狠强硬的护卫无人接近,孱弱不堪的清理人刚刚抵达,还有轻巧玲珑的首领姗姗来迟。混战中,一切落定,序幕刚刚拉开。而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伤员,没有威胁,没有诱饵,也没有任何被蒙在鼓中的人。

当然不管什么时候,负责咬断清理人脖子的都不会是野犬。罗睺的护卫本能冲向幻影,但她终究无法获得真实,她现在只能坐在地上,靠着那里的石质长椅。雨水把罗睺的意志也变得像那凋落的花,她的身体似乎再也经受不住重盾的压力,像朽木一样,在大雨中轰然碎裂,落地。

雨滴冷却大脑,将如同针刺的痛送进了全身,这些雨似乎冷得有些过分,明明不是蓝雨。而且周身的高温已经将雨水的温度提升到与体温齐平,针刺一般的寒意又转为灼烧般的疼痛,罗睺拉下了自己的风衣拉链,连同里面的衬衣纽扣也解开几颗。

说来那时候,就算是蓝雨倾盆,罗睺也不曾退却,不曾因为这种轻而易举就能撕烂的桎梏而束手束脚。拼尽全力而换来的,是自己打开的路。

对,是的,那是我,不是你。罗睺这么认为。给她铺路是一回事,靠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到结束是罗睺自己的本事。

女人低着头,手抚上了罗睺的头发,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地方。冰冷的手如雨一样抚过罗睺的脸颊,然后是肩颈,然后是全身。潮湿而刺骨的雨已经把罗睺全身浇透,女人抚摸着她,触碰罗睺脆弱的身体,还有灵魂。

她再是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罗睺,她听见罗睺说了话,呼唤她的名字。

“瑟琳。”

雷声依旧,雨幕如初,淹没了罗睺的声音,如外面滔天声浪,一个人的声音过于微弱,也太过渺小。

“我在。”女人——瑟琳开口。她无数次回应了罗睺的呼唤,她隐隐地已经感觉到罗睺的状况,她并不再作任何要求。她只是在思考,为何是这里。山庄,花园,这处瑟琳只用作停留的中转站之地,对罗睺而言,却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你的梦怎么样了?罗睺。”她问道。

“不怎么样。”

“现在你能睡好了。”瑟琳笑笑,略带倦意的笑声在罗睺耳边传来,让罗睺回忆起来一些事情。那些记忆只在不久之前才发生过,却也变得如辗转多年以后那样,罗睺只感到一阵怀念和怅然。回忆虽在,现实却早已物是人非。

“睡得好么……”罗睺沉默。抬起头,让清澈的空气冲刷一次肺部和大脑,脑内的胀痛感减轻了,而窒息感也弱了下去,“我总想起你。”她补了一句。

“你不应该还怀念我。”她变得爱笑了,情绪溢于言表,与往常相悖,但这是好的,“站起来,罗睺,到我身边来。”

罗睺站起来,因为长时间屈膝而引发不适,趔趔趄趄地,坐在了瑟琳身边。这是过去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的场景。这处花园,之前也来过的,但像这样坐在这里,看着瓢泼大雨,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两人无话,雨声充满了整个世界。雷声低沉,大雨倾盆,这处花园被浸泡在昏黑的夜中。罗睺看着她来时的路,也一样在这夜里消失不见,但这条路铭刻在她的记忆里,似乎一生都不会消失。她的行动力是出色的,卓越的,但在这里受过的伤也是最致命的。

白色的光触在空中游走,微弱的亮光显出了些瑟琳的衣着。这么大的雨,她怎么可能在里面完好无损呢……被雨打湿的白色衬衣贴在手臂上,显出了下面的苍白肌肤。微光里,瑟琳的脸若隐若现。她好像没有变过,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只是那眼睛里,多了很多情绪,近乎满溢。

光触送到了罗睺身侧,而后移到身前。

那天晚上,这样的光触伴着独特的柔声细语逐渐侵入罗睺的身体,接入她的意识,就此改变了她的一生。现在,光触只是在罗睺身边漂浮着,瑟琳不再作出什么举动。

但罗睺主动地握住了那道光。由此而来的,是熟悉的一点刺痛,还有逐渐升起的麻痹,就像被注入麻醉剂那样,肌肉逐渐松弛,神经逐渐放缓。雨声不再让她感到焦躁,雷声也不再让她觉得忐忑。

这就是一场正常的雷雨,里面什么也没有。下了这么久,罗睺想,也该停了。

“雨要停了。你可以回去了。”瑟琳的眼睛看着凉亭外的天空,在无尽的夜里,有一片逐渐变浅的色块。漫天的雨幕变得透明,远处的花叶都能看得清晰了些,“再会。”

最后的,告别。

熟悉的香味随风而来,是瑟琳身上那阵花香。风吹着她的衣领翻动,颈项上的花还沾有雨水,露珠一样的,熠熠生辉。

罗睺从未有过像今天一样厌恶晨曦,厌恶朝阳。她恨白天的到来,恨雷雨的消逝。微凉的手如微风抚上她的脸,轻轻地擦过罗睺左眼的伤痕,抹去她脸上的一切湿润。罗睺终于直视了瑟琳的眼,凝视她的容颜,看得清她脸上的水珠——抑或是泪。她的眼睛里,有一瞬即逝的不舍、惊诧、和释然。她的身边没有利贝尔,或者说她就是利贝尔,利贝尔也是她,一个人的身躯是能同时容纳理性和感性的。

风吹了起来,风一直在吹。随着风的方向,瑟琳往前,在晨光里的她如同幻影一样不可捉摸,罗睺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温暖和真实。罗睺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向她交付被压抑许久的本心。雨不再下了,没有雨声掩盖罗睺的狼狈和凄凉,她收紧手臂,最终握着的是自己。她弯下腰来,蜷缩在那个座位上。

她在那里待了很久,再抬起头时,水雾模糊的双眼看见凉亭门口的一处水洼,那是从她的重盾淌下的雨水。

风停雨歇,新的一天如往常一样到来,凉亭角落滴下的雨水被洒上朝日的光彩,它予以这世界一扇七彩的光华。

 

【尾声】

“各位观众早上好,欢迎收看新城快讯早间频道。”

今日的新城早间新闻照例开始播放,主播的平稳声线为各位带来各种惊爆新闻。比如今天,各大平台报纸新闻广播头条都是这个重磅消息:

《前FAC士官罗睺被发现死于埃丽卡山庄》

越来越多的消息传遍了新城,各种各样的讨论甚嚣尘上。一个FAC士官的死,而且背后还大概率有各种见不得人的原因,简直就是一个炸弹一样,引爆了各类人士的狂欢。

无人知道真相,无人在意真相。

埃丽卡山庄被转手到了一位新城探长手中,她一进来就直奔书房,仿佛在那里才有真实。

FAC士官的过去被一些人翻找出来,与原上庭一位人员的轶事趣闻被放在台上调侃。

宅子里的员工来来去去,最终在这里留得最久的只剩下一个人。就连山庄本身也有很大一部分被荒废,围绕着山庄的绿植花圃杂草丛生,那后方的偌大花园也无人问津。

过去几年以后,这引爆了整个新城舆论环境的事件也被彻底遗忘,那些严肃的真确的荒诞的虚假的,都被一个又一个夏天中的雷雨,冲刷殆尽,毫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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