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楠行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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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有不适及时退出
【1】
拍立得照片散落空中,被砂海周边的风吹起来四处飞舞。相纸反射着光,随着在空中的角度旋转而闪闪发亮,仿佛把无数的太阳光携来至此。瑟琳只是看着这些散落的相纸,嘴角稍微翘了一点,她的眼睛,却非常明显地变得温和还有享受。这纷乱的光线似乎点燃了她内里那早已燃尽的活力,就像把燃烧殆尽的蜡烛残蜡给收集起来,再插上一根引线,以此苟延残喘。但无论如何,她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
残存的生命也好,崭新的人生也罢。从修复仓中踏出,重新来看这个世界时,瑟琳总会觉得不太真实,她的感官在正常运作,却好像总缺了点力量让她完全触及一切。这是常有的事。于是她站起来,拿了自己的拍立得相机到了窗前。
这是辛迪加边陲的一座小镇,离砂海很近,本身辛迪加也是靠近砂海的地方,只是在这座小镇里,砂海刻上的痕迹更多,更加明显。
下榻在这里并不算舒适,小城镇意味着很多东西没有那么方便,质量也没有这么好。尽管这座小镇是作为通向砂海途径的中枢之一,然而旅人行商来来去去,少有人停留。
瑟琳推开褐色的木窗,那摇晃的窗框几乎要马上断裂。正值下午,日光无差别地落在所有人身上,在城市的建筑群里营造出阴影,人们便在这光影之间徘徊。她的窗下是一处小摊,深绿色的帐篷从街的这一边拉到另一侧墙上,其他的商铺也多是如此,日光难以穿透那层叠交错的营帐,于是在帐篷布遮天蔽日的市集里,四周总是略显昏暗。
但这并不代表在瑟琳的角度是这样。她的相机对准了正前方的一栋建筑,日光的斜照配合建筑顶上的屋檐,在墙上留下了两个严丝合缝的光与影的三角形。它们组成了整栋建筑的外墙,一边让黄色的石质外墙变得更加灿烂,另一边也让其展现了不同的颜色。
她拍了一张,然后等照片印出来,放在房间的书桌上等待显影。正想拍第二张的时候,忽然一阵风吹过,在狭窄的大楼间隙,风速也更强,她刚刚拍出来的几张废片已经被卷起,被投放到空中。屋子里有另一个人,如一个黑色的影子一样冲了出去,踏着窗台,试图去够那些照片,但只能够到几张,那人又返了回来。
“抱歉小姐,没帮您拿回来。”一个女声,她把余下的照片交给瑟琳,自己回到了角落。
她看得见瑟琳眼里的光,太阳光落在她眼里,很好看,那双本来吓人得很的眼睛变得不那么可怕,窗外吹进房间的风微微扬起她的头发——对,她的长发也很特别,为什么从上到下会慢慢变成白色呢?
她想问,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多嘴。
“谢谢。”瑟琳只说了这么一句。她知道那个人不怎么说话。因为成长环境、后天扭曲等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她一说话就是那种奉承巴结的样子。就算瑟琳强调很多次不需要这样,她仍然不为所动。但这是真的“不为所动”还是“身不由己”,瑟琳还是能明白的。她在等待一个时机,或许哪天这个孩子也会向她交付自己的真心。
只需要,她开始“示弱”?
瑟琳预测着对方的动作,恰到好处地,“能麻烦您帮我拿相册过来吗?”
“哎?”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请求,“好的。”她去瑟琳的行李旁边取来了。
瑟琳正打算把照片放进去,但她需要从剩下的照片中选择一张最好的。她只得把窗户关上一些,把相册跟那些照片放在窗前的小桌上,等待。她的眼睛故意没去看那孩子,并且她坐在了小桌相邻的床上,抱着枕头,半躺在那里。
那孩子站在桌子的另一边,眼睛瞟着桌上,见瑟琳似乎睡了,她走近了些。
相纸上模模糊糊地有一些影子,是她刚刚拍下的景象,但好像还没有完全显现的样子。不是叫“拍立得”吗?真没意思。她留意到桌上的相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相机,很小,不像之前见到的那样有一个长长的镜头,而且背面也没有显示屏,只有拍好印出来才知道是怎么样的,那拍坏了怎么办嘛?她看着瑟琳桌上那堆照片,图像看着都差不多,如果只要一张的话好浪费哦……她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小姐真不把钱当回事这样的话,打算把它收回到瑟琳的箱子里。
“我还拍。”瑟琳冷不丁地说了句话,清晰地看见小孩身体抖了一下。
“啊,那我给您拿出来,对不起我还以为您睡了。”她的声调还是有些高,话语的起伏也抑扬顿挫的。
“我没说清楚,对不起。”
“不不不小姐……我不应该动小姐的东西……”
“好啦,别小姐来小姐去的,你要来试试吗?”
瑟琳的眼睛转向孩子手中的相机。
迟疑很久,那孩子才摇摇头,“待会把小姐东西弄坏就不好了……”她把相机放在桌上,眼睛却毫无掩饰地还在那里来来去去。
瑟琳猜她大概没见到过这样的东西,现代人拍照都用个人终端拍,一台平平整整方方正正的小型终端又能打电话又能拍照片还能联网用各种软件来把照片调整成想要的样子,怎么想都比这种拍出来还要等的东西要好。
小姐还有钱人呢,怎么这都不懂?
她知道这孩子肯定这么想。对于没见过的东西,孩子的好奇心总是藏不住,就算她在掩饰自己,却仍然能从身体动作和眼神看得出来。她才多大呢?瑟琳估计,看着她那稍微有些雏形的身体线条,预测大概是正入青春期,约莫十岁,或者到十二岁。
人的年龄总是难猜,瑟琳也很少估算一个准确的年龄,她只会估算年龄段,然后针对特点给予一些分析和决策,最后做出行动。
瑟琳坐起来,调试了一下相机,对着在墙角看手的小孩,拍了一张。室内算比较昏暗,她特地开了闪光灯。室内闪了一下,孩子转过头来看瑟琳,她的眼睛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变回平时的茫然,最后,才缓缓带上一点笑意,脸上是疲惫的,笑容。片刻,她才又转回去,呆呆地坐着,没再有什么反应。
瑟琳低头看相机上吐出来的照片,那孩子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有几道刚愈合的新伤,轻微的划伤创口边缘还泛着红,有些红肿。她其中一根手指正点在其中一道伤口上,眼睛看着那里,略微有点迷茫。她习惯这样的伤口没错,但不代表她对这种伤口的成因也很习惯。长年累月地被唆使胁迫着进行各种非法行径,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这手总是没有完好无损的日子。想必,她也觉得不甘心?觉得难受?但还是那句话,久了,也就这样了。她无法做出任何改变,踏出这里的那一刻,生命就会完全暴露在砂海中,任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死于非命,就此消失。那么去辛迪加呢?那也是个未知数,辛迪加的黑帮跟这里的黑帮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反反复复的暴力,此起彼伏的愤怒,三番两次的血沫横飞,谩骂争吵,她看得很多,她不能将其隔离,她的身心长久浸润在不甘、悲伤、无力中,因而就此麻木。倘若反抗会受伤,那就蛰伏顺从;如果想起会生气,那么放弃思考期待;如果不甘心会带来痛苦,那就,沉默吧,无视吧,将自己抽离,将心绪屏蔽。某种意义上,她似乎达到了“剥离”的状态,但瑟琳知道,有时候她看这个世界,是俯瞰着的。她会站在自己身上,俯瞰这个世界。那才是她真正的自己。所以,她的眼睛没有神采,因为真正的她正飘浮着,无人带她着陆。
“嗐,小姐你拍照也跟我说一声呀,我都还没摆好姿势,您瞧,您喜欢怎么样的?”似乎是思考了很久,女孩才说。
“我拍完了。”
“哎?拍完了呀?好吧。”
“来看看。”
“嗯……哦。”她有些支支吾吾地,走近了瑟琳的床铺。她很少靠过来,还是有些拘谨。
瑟琳把照片取出来,放在桌上等待完全显像。先前那一些已经完全显现了,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有一种独特的色调,小孩眼睛都看得直直的。瑟琳打开相册,挑了很久,“你来挑一张。”
“小姐我不会……”她的声音少见地沉了下去,那才是她的本音,一把带着稚气、略显沙哑的声音。
“你就觉得哪张好看,就挑哪张好了。”
“嗯……”小孩沉吟片刻,挑了其中一张。瑟琳一眼就看出来差别。
都是同一处建筑,都有同一片屋檐,在它周边也有更矮的屋子,只有这张,房子的屋顶上停了很多白鸟。它们兴许也不是白色的,只是因为灿烂的日光才让它们的浅色羽毛也呈现类似白色的效果。
这张照片上还有几只鸟张开翅膀松弛歇息,有的还在整理羽毛。静态的屋檐夕日和动态的飞鸟拍翼相结合,她选了张很好的照片。
瑟琳起身,去自己的行李箱里取了小刀和封套,把这张照片分装封好,又套入一个硬质皮套框子里,“送给你的。”
“小姐,这我不能收……”
“没关系的,都会好起来的。”
“那我要这张好了。”她匆匆忙忙地又挑了一张,那张照片上没有鸟儿,但背景处有浅浅的云纱。也很好不是吗?
“那好,”瑟琳把这张照片封好,交给了她。剩下的那张,她收入了自己的相册。女孩看起来状态不错,她拿着手里的照片看了半晌,手指在封套表面擦着。瑟琳的那个装饰框成了一个小型相框,表面有一层胶套,背后一层挡板,加上照片外面还有一层塑料封套,照片会被保护得很好,不需要担心会被轻易刮花。但由此,照片的清晰度似乎有点大打折扣了。
“小姐您真贴心,这样就不怕这照片被刮花了。”
好吧……瑟琳觉得她没必要说这样的话。但她察言观色的能力确实很强。我的表情会这么容易就展现出来了吗?她这时候忽然又有一阵对自己的怀疑,但瑟琳很快也整理好心绪,看着那个女孩高兴的样子。她回到了那个角落坐着,手肘撑在膝盖上,举着照片。从窗台倾泻而下的光线正好照在她手上,浮动的微尘在她身边环绕。瑟琳再举起了相机。
女孩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她顿了顿,深呼吸,站起来。
“嘿,老板您回来啦?今天街上有什么事吗?”
【2】
她口中的“老板”是罗睺。现在罗睺正把手里买的日用品放在房间一侧,从那一个又一个的纸袋里拿出几份即食盒饭去微波炉加热。瑟琳收拾好桌面,铺了几层旧报纸。女孩还在看着照片愣神,罗睺的餐具盒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小孩才咋咋乎乎地站起来,随意选了一份。盒饭都用泡沫盒子装着,上面还有隐约看得见一些油油的手指印。
“你吃这份,”罗睺把离她较远的那一份拿过来。与其他不同的是,这一份似乎份量很大,直接把盖子给顶起了一点,还得扎个皮筋才能稳住。她本想端着盒饭到角落,却被罗睺喝着坐在了桌子的另一端,“你坐这里,这里!”
“哦……嗯。”她点点头,坐在小凳上,熟练地打开盒子,第一眼,就是一个偌大的煎蛋。
她低头把煎蛋拨到盖子上,接着又看到几块炸鸡卤肉,配了白菜生菜。青菜上浇了些蚝油,闻起来很香,卤肉的汁水渗透进饭里,让本来很干的饭粒变得不会那么难以下咽。她偷偷看罗睺跟瑟琳的餐盒,她们的餐食并没有自己的那么丰盛。老板的饭里有青菜,有肉,还有几块豆腐,倒也正常,但小姐的饭菜好像有点离谱,她的饭只有自己的一半这么多,然后几乎都是素食,还有一份蒸水蛋,吃这么少怎么行啊!
她扒了几口,说“老板啊小姐啊这么多我吃不完!”便打算把那个煎蛋给瑟琳。
“不用了,我这样就可以。我需要严格按照规定来。谢谢你。”
“节食吗小姐?可是……哎也没事!”她临时收住了自己那张打算胡言乱语的嘴。可不能直接说小姐瘦得跟个竹竿似的!说不定有钱人就喜欢这样的呢!
饭菜很好吃,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虽然炸鸡外壳已经软了,因为菜全都混在一起导致味道也有点混杂,但她真的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一顿饭,还是热的!
“谢谢老板,老板人真好,老板下次还来玩吗?下次来玩还找我哈!”她边吃边说,导致这话听起来也含含糊糊的。
罗睺叹了口气,叫她慢慢吃,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下次……还有下次吗……
她看着这个狼吞虎咽的小孩,有些恍惚。
用瑟琳的话说来就是“你看到了你自己”。
不管是不是,她最开始并没有思考这么多。她希望来一场低调的,简单的,随性的旅行,但这事情往往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她越发地怀念起刚进辛迪加那时候的样子,那时多少还有些对旅行的期待和放松。现在她们刚刚往辛迪加外围走,到了离白砂之海更近的辛迪加外围小镇。
她们找了处旅店下榻,并趁机到市集上进行补给。好歹也算个交通枢纽,商人摊贩也还算得上多。在小镇的最繁华地段,也多少能窥见一些热闹喧嚣。两人在街道上选购日用品。头顶交叠的帐布让市集的光线并不那么好,但也是还能看得见商品货物的样子。
就在这时,在穿行于人流中的罗睺感觉到一丝诡异。她腰上的配枪被摸了一下,重量在逐渐减轻。她往后一握,接着一扭,却没想到拉到面前来的是一个小孩。
人群中一阵骚动,罗睺听见了人们的讥笑和讽刺。从那些听不太清的议论中,罗睺知道了面前的这个小孩是一个惯偷,多少人想把她抓了送到管理人那儿,但无奈她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谁也抓不住。
“管理人”。罗睺比较在意这个词。他们说的不是“执委会”,也不是“治安局”。她隐约听说过一些地方对狄斯城邦条例规定阳奉阴违,这里的确可以这样,所谓“山高皇帝远”,就算新的执委会已经慢慢稳定下来,他们一时间也难以对西区边陲小镇造成影响。
罗睺的目光转向远处的人群,那边熙熙攘攘地,人们纷纷避让,让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出现在其中,接着,他们向罗睺走来。罗睺嗅出了黑帮的气息,在暴力面前,普通人要么加入,要么屈服,永无出头之日。
“抱歉女士,给您添麻烦了。”他们满脸都是堆砌的笑容,看着略微叫她有些不适。
被抓住的女孩听到这声音不再挣扎。罗睺松开了她的手,转而去看女孩,她刚刚猛拉的时候就觉得重量不对,就算已经放缓力度,她还是担心会伤及筋骨。
但还没看仔细,女孩就又被猛地拉走,那种牵拉的力度远超罗睺。女孩还想拉一下罗睺的衣角,但最终没有机会。
“管理人”们用麻绳绑着她的手,像牵条狗一样拉着她离开。在两侧人们的目光中,管理人们耀武扬威地走着,女孩则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有些人大概深受窃贼所害,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块石头,往那孩子身上扔了过去。石头砸到了头,她扭了一下,低着头,避免受到更多的伤害。管理人们并没有多管这样的事情,所以扔在她身上的石头也变多了。
忽然,她转头看向了罗睺这边,眼神里固然有怨恨,但,她看到了悲伤,还有微微翳动的唇瓣,她在说:对不起。
绳索又是用力往前一拽,她没站稳,于是跌到了地上,人们没有停下来的意图,拉着一个小孩和拖着一个小孩没有什么两样。她试着用手肘撑地站起来,但又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她只得拉了一下绳子,借机重新站起来。
但这个动作会让那些人以为她在挣扎想逃跑,于是,罗睺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巴掌。
“啧,”她看不惯,他们的做法不恰当,但罗睺感受到周边的一些视线,人们在告诉她:不准动手。罗睺很冷静,她明白在这里公然冒犯这些“大人物”不合适,所以,她先记录下这一切。于是,就是这段小插曲,让本来轻轻松松的旅游变得不那么愉快。
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罗睺的房车前。她们在这个小镇上待了几天进行补给,本想继续自己的旅程,却没想到在车辆旁边见到了这个女孩。她坐在车的一侧地上,靠着轮胎,她什么也不做,就坐着,歪着身子。
她身上只有一条破旧的灰色毛毯,她知道有人来,却没办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就算看见罗睺,她仍然只能费力睁开眼睛。
瑟琳去旅馆前台再订了几天的套房,特地说明要两张床,罗睺带着小孩回到了房间。
刚从地上把她抱起来,罗睺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味,她看得见女孩额头上的淤青,还有一处未完全愈合的血痂。接下来在浴室里进行剥除的时候更让她有些不适。黏糊凝固的血将伤口和衣服甚至毛毯都粘在了一起,罗睺只能拿着剪刀把衣服和毛毯大部分地方剪掉,剩下的部分要等她把女孩泡入浴缸里,等到热水缓缓浸润她的全身以后才能缓缓撕开。
她的伤口集中在背部,是长条状的痕迹。
“鞭刑……”罗睺一时无名火起,她不觉得这样严酷的惩罚有实施的必要性。说到底,也不是她自己要去靠盗窃维生的,要能更体面地生存,谁不想大大方方地站在太阳下?
随着毛毯逐渐被剥开,女孩身上的血污慢慢溶解。罗睺暂时把她捞起来,换了一次水,接着又将她浸在里面。她到房间里解开刚刚打包好的行李箱,取出一些消炎药物和绷带棉球。
水换了几趟,好歹是把这个小孩从头到脚都给洗干净了。她让小孩趴在自己身上,拿着吹风机给她把头发身上的水都吹干,然后把她放床上。紧接着,她听见瑟琳在门外说着什么。她走出去,正巧碰上瑟琳叫她帮提点东西进来。
那是一些小孩的衣服。是她在市集买的。
瑟琳手里拿着消毒棉球,点在小孩的背上。每点一下,她的身体就抖一抖。好不容易消完毒,她用手帕擦去小孩头上的汗,看罗睺慢慢把药水上好绷带缠紧,最后把纯棉的衣服给她套上。
小小的孩子只能发出些受伤的哀鸣声,除此之外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罗睺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些,好让小孩感到舒适,不让伤口闷着。她让小孩侧躺在床,盖一张薄被。与此同时她把那条手帕用热水打湿,轻轻按在头上淤青处,揉着,帮助更快消肿去淤。
“发烧了……没办法,伤口很严重,”罗睺把消炎药片给小孩喂下去。看着她慢慢睡过去。
转过头,才对得上瑟琳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怎么了?”罗睺放轻声音。
“你看到了你自己。”
瑟琳这么说。
罗睺愣了愣,并没有继续回答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过去,回忆历历在目。同样是底层出身,同样是街头苟活,她看着这孩子,觉得不能不管。她只是这么想,就顾不上血污顾不上麻烦,把她抱来了这里。
她起来换了身衣服,坐在小孩床边。她以前是怎么过的呢?似乎也是偷窃、捡垃圾、乞讨之类的,就这么过日子。直到她去了FAC,这种街头流浪生活才戛然而止。但面前的孩子并没有这么幸运,罗睺也不知道这座小镇里有多少跟她一样的小孩。她管不了这么多,她救不了剩下的,她对此,无能为力。
“先从这一个开始吧,接着,联系执委会,怎么样?”
罗睺不太愿意让自己的假期与公事重叠,但她似乎忘记,她已经没有任何职务,名义上,她已经作为光荣的战士退伍养老了。
这时,罗睺背后的小孩忽然动了几下,“怎么了?”罗睺凑过去,她看见女孩的口中说了些什么,“说什么?”
许久,她才听见了女孩的话:“他们……抓你……”
罗睺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被人盯上,她看着瑟琳,想跟她说声抱歉。
“说不定他们看中的人是我呢?”她笑笑,“很抱歉,罗睺士官。”
“是我该说这话,抱歉。”罗睺低头安抚好小孩,接下来把自己的配枪重新取出,佩戴在腰间。她打电话联系了执委会,他们已经安排过人员到这里来,从谈话中,罗睺得知执委会早有为这里安排管理人员的打算,只是每次派人过去都会被强硬地推脱甚至暴力抵抗,他们只能先让部分人员潜入这里作接应。鉴于已经知道这里的管理人有帮派背景,他们已经安排一部分队伍到这里来接管,也好为狄斯通向砂海的通路提供一个保障。
“管理秩序重建预计用时三天。请两位注意自身安全。避免外出。”
“好,有劳你们了。”
执委会卖了她们一个人情,罗睺已经答应了那边将来会给一个足够大的回报。
瑟琳的表情仍然是饶有趣味地,她很乐意看她醒来以后世界的变化。她感慨罗睺的成长和改换,感激她并没有抛下自己前行。她其实并不期待有人会到上庭把她接出。瑟琳已经有面对独自生活的信心,但她的计划,或者说她的估算习惯不允许她忽视那些更好的结果,尽管概率很低,但仍无法省略不计。所以,罗睺会来,或者谁会来这件事这也在瑟琳脑内的草案中,但还是,她个人而言并没有对此抱太大期待。
罗睺的到来在她意料之中,她是那个最低概率事件。她确实没想到罗睺在这里,她觉得罗睺应该是走得最远的那一位,她料是不会再回头了。
可她现在在这里,就连瑟琳那随口一说的想去砂海旅行的事情她也记着。两人挑了一天,带着行李箱开始了公路旅行。很多时候,她坐在副驾,看着罗睺聚精会神地握着方向盘,收音机里传来不清晰的摇滚乐,夹杂着沙沙作响的杂音。远处是相似的荒原,更远的地方是小小的丘陵,还有一望无际的天空。她们行驶的公路缺乏维护,偶尔会上下颠簸。车轮掀起的风沙刮着车窗车身,每到一处补给点,她都会留意到车身上那又多几道的划痕。
罗睺很细心,她会认真观察车辆的细节,及时更换将损的配件。来来去去,风尘仆仆,两个人有时候午睡就在车里解决,在昏黄风沙中入眠,又在微凉晚霞中苏醒,瑟琳总会拿着相机拍几张照片,记下落霞,记下风沙,记下丘陵枯草,记下荒野锈钢。
两人在天地间,渺小如尘灰。到了城镇,相似的尘灰聚集在一起,成为了沙砾,成为了土堆,成为了更稳固的存在。
小镇的高塔是最显眼的。那里据说原先是作为一座灯塔,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逐渐废弃。
她们在这里原本只为了歇脚和补给——的确如此。但莫名的事件让她们耽搁了一时。
没关系,时间很长。
她们有得是时间。
瑟琳会看着罗睺照顾那个女孩,她看得到罗睺的心。精神链接还在,她能知道罗睺在想些什么。但瑟琳不太愿意使用这种方式,前半生她知道得太多,醒来之后的第二次生命,她希望自己像个人一样活着。所以,她极少探听罗睺的想法,转而用双眼,用自己的思考来判断她在想什么。
罗睺是个很好懂的人,比如在这时候。她的眼睛正看着相似的,另一个过去的她自己。
女孩的状态好了不少,毕竟罗睺给她用了大量消炎药和退烧药,让她不至于被细菌严重感染,但她还没什么力气,罗睺用热水泡了点饭,掺了点豌豆玉米粒喂给她。女孩坐在罗睺腿上,任凭她安排。
窗外不时有一些吵闹的声音,瑟琳关上窗,这几天的窗外不算平静。但补给仍旧准时,执委会的人员已经部署到位,罗睺特地多要了点药物和营养品。
女孩不说话,她只是不想说话。她大概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说。特别是对着瑟琳的时候。罗睺偶尔会出去协助执委会人员进行工作,房间里留下瑟琳跟女孩。
女孩需要换药,于是这件事由瑟琳进行。
她缓缓解开女孩身上的绷带,把沾着血的棉布取下,喷洒消毒药剂,用软布慢慢吸干,之后再喷一层碘伏,最后把新的棉布和绷带再缠上就好。
跟罗睺不一样,瑟琳总会说几句:这里紧吗?松一些怎么样?不舒服的话跟我说。瑟琳不擅长很多事情,“照顾别人”是其中一件。
女孩的手会搭在瑟琳的肩上,觉得不舒服就轻轻捏一下。包扎完以后,瑟琳拥抱了女孩,安慰她说没事。
这时候,她会知道女孩的小动作,她会用头偷偷蹭瑟琳。而作为回应,瑟琳也会抚摸一下女孩的头。这种细微的默契一直持续到她能清醒着度过一天为止。她有时候会想,女孩会不会眷恋那一段时间的关爱与照料?毕竟瑟琳擅长察言观色,她知道女孩看向自己和罗睺的视线,总有藏着那么些渴望和期待。然后当瑟琳留意到的时候,女孩的眼睛又会移开,她似乎能知道瑟琳的秘密。两个人之间又多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罗睺在包扎的时候并不会多说什么,但她能合理控制好松紧,女孩从头到尾没抱怨过一句,末了,罗睺也会跟她道晚安,看着女孩的手从被窝里伸出半节,手指弯弯,跟她说再见。她完全信任罗睺,大抵是因为罗睺在这里的时候,偶尔会跟瑟琳聊起自己的过去。这种聊天内容没有多少可以保密的,所以女孩也多少知道了些有关罗睺的故事,只是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听到的故事总是断断续续。即便如此,那也足以让她卸下心防,信任并依靠面前这个前FAC士官。
这很难得,无论对她,还是对罗睺而言,交付信任前的那一些磨合总是那么让人焦躁,两人的心在那一道界限前反复徘徊,踟蹰不前,每每往前迈出的一步总会因为各种原因又收回,紧接着再踏出,最终在无数次权衡与抉择以后,两人迈过了界线。
作为旁观者,瑟琳乐意见得这样的纠结和徘徊。她跟罗睺的相遇并不像新城或者辛迪加里任何普通人那样平和,她们曾在妄自的猜疑中达成承诺,在未知彼此底细的情况下便建立了脆弱的关系,最终,这种关系以瑟琳的完胜开始,持续到现在。
链接到现在仍未断裂,瑟琳知道它终有一天会结束。她知道的。那一天终将到来。那时候,她不禁想,自己要如何面对关系的终结呢?
这不像是前半生工作关系的结束那样简单,在这段更亲密,更隐秘的关系里,她需要再多做些准备来应对情绪的波动。瑟琳正看着罗睺跟女孩坐在一起换药,她知道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体验的机会。
【3】
罗睺很多时候都摸不准瑟琳对这个女孩的态度。她经常留意到瑟琳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似在观望,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也像在犹豫,不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或许,也只是单纯地发呆?瑟琳很少有这种时候,但她自从苏醒以后,意识与现实之间仿佛有一层隔膜,她的思考和判断,需要穿越那一层阻碍。罗睺把那归咎于复苏的利贝尔,它与瑟琳同一,但处于一个相反的状态,瑟琳是理性的,客观的,利贝尔则感情丰富。瑟琳的迟疑和呆滞,或许是因为她仍然无法让情感与理性交融自洽。她在努力,罗睺能看得见,但她总会看见瑟琳冲她笑笑,一种无奈?还是对现状的和解与释然?
罗睺承认自己还是无法彻底洞察对方的心,但这才是好的,毕竟正常人的心总是复杂多变,一颗澄净简单的心,少之又少,也难怪人们总称颂这样的心,也难免人们总追忆童年。她看见女孩在搅动着锅中的面条,篝火把她的眼睛照得很亮很亮。她的心情能写在脸上,喜怒哀乐皆显于形,特别好懂的一个人。
小孩都这样吧,大概。罗睺有些回忆不起来自己以前的状态了,似乎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地度过,醒了去找吃的,吃完就睡觉,睡醒又是新的一日,与昨日一模一样。
“好啦,面条好了,小姐您请。”她把面条还有几块肉片盛进碗里,舀了半勺汤泡着,走过去递给瑟琳。
罗睺只听见她这么说,但之后她走近瑟琳,说了些她听不到的话。瑟琳接过那碗面,摸了摸女孩的头。紧接着罗睺就听见女孩的声音:“老板!吃饭啦!”
她走过去,坐在篝火边,两个人把面条吃光,去附近的水龙头边冲洗一下餐具。回来的时候,看见女孩又在瑟琳身边说些什么。见到罗睺,女孩连忙跑开,瑟琳也没继续说,她的眼神只追随着女孩,到了篝火旁边。
今天的旅程从中午开始,直到晚上。原先查资料得知的补给点却已经荒废,徒有一些废旧建筑残留,很多房间的角落都堆积着沙砾,她们在小村里转了很久,也没找到人。最终也才确定这里被荒废了。
女孩说可以在这里面看看有什么用的上的,她就跑去房子里翻找,连罗睺叫她注意安全都没听见。房子太旧,随随便便踩上去怕有坍塌风险。于是她把车开到了一栋房子的后院,收集了一些干柴,点了一个篝火。
很快,女孩抱着些锅碗瓢盆,甚至还有一个工具箱跑了回来。工具箱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地响,从远处慢慢到来,罗睺远远地就听得见她在跑步的声音,正好,她缺一个扳手。
把后院的水龙头修好,罗睺用清水冲干净工具,把还能使用的东西放在旁边房子里,写了个标识。这里的水不知道是接的哪里的水管,但至少还可以正常使用,先排出锈水以后,等了很久,清澈的水流才慢慢涌出,罗睺接了一点尝了一下,再尝试煮开,确认可以饮用。
“老板,这些工具你不带走吗?”
“地图没更新之前可能都有人来这里。”
“嗯嗯也对。”
她点点头,又去不知道什么地方捡了一堆木柴,还有很多废弃的木板。她将木柴放在篝火旁边烤干,每烤几条,她就扔进火堆,听得火烧干柴噼啪作响。罗睺架了个小炉,锅里放了面条和午餐肉在炖。她自己捞了一些吃,接着又去周边转了一下,直到女孩把她叫回来。
“老板去哪了?”
“没事,看看周围。”
“对了,他们说外面有狼。”
罗睺很早的时候也听过辛迪加周边的凶狠群狼。以前靠拾荒过活的时候,到晚上有好心人把她带回人多的地方,叫她小心,就算被人嫌弃也得跟人坐一起。“像你这样的小孩被狼叼走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还记得那个老头儿这么跟自己说,把她丢到了人群较多的火堆旁边。那时候罗睺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人们慢慢聚集到火堆旁,商量着今夜的值守安排。燃点的火焰带来舒适的热量,即使那种热度有时候烤得眼睛发干,脸上发烫,但罗睺还是很喜欢,在无边夜色中找到这样一处火堆,是她在辛迪加为数不多的幸运事件。小孩不用守夜,她可以坐在离篝火不远的帐篷里睡着,有女人,或者是老人把毛毯盖在罗睺身上。不问来历,不问出身,在原野中,人们结成团体,抵御自然的侵蚀。
当然现在她不需要这么做,她也有能力去保护身边的人。很神奇。罗睺忽然一阵恍惚。在FAC杀死死役的时候,她并没有多少“保护”和“拯救”的实感,那些怪物让她的思维不由自主地延展,改变,她总觉得那些怪物很不真实,但身旁队友的动态却把她的意识又拉回现实,那种从旷野继承而来的危机感和求生欲让她渐渐出类拔萃,两扇坚盾成为了她的责任和信条。从她第一次在死役口中夺回自己的队友时,罗睺才慢慢明白自己的成长和前进的方向。对,她很清晰,并且随着时间过去,她慢慢习得不同的保护手段。她再次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配枪,嘱托女孩晚上记得关好车门。
“嗯。”女孩点头。她的眼睛看向房车副驾位上的瑟琳,罗睺也随之望去,瑟琳已经在车座上睡了过去。半碗面条还放在那里。罗睺走过去,把那碗余下的面条扣到自己碗里。
“老板……”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姐身体不好呢。”
“我知道。”
“刚刚她说有点干,老是咳嗽。”
“嗯。”
“老板你会用相机吗?”
“不太会。”
“小姐叫我帮她拍星星,可是我不会。”
“星星要自己看才好,拍不出来那种感觉的。她那个相机不适合拍星星。”罗睺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面,把一次性碗筷都丢进垃圾袋里,仰头看着荒原上的漫天星海。她忽然叫女孩抬头,去找天上最亮的那一条光河。罗睺给她介绍说那是银河。她看女孩望着天空出神,心里有点侥幸,她不太了解这些,知道“银河”还是之前陪瑟琳去新城天文馆那时知道的。但这一条光河,早已在她的记忆里印下深刻的痕迹,过去的辛迪加生活中,她也有很多次仰望天空,借着风雨云星,她能让自己的想象力乘之而上,在一时的神游间忘记残酷的现实。
女孩看了很久,才垂下头来休息。她说她以前也看过这样的星星,不过月亮出来以后星星就少了。夜里的天空有雾,有云,像轻纱一样笼着月亮,让月亮看起来像长了一层毛。不过晚上冷,她总是看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狗窝”里睡觉。
“他们都不喜欢我,都赶我走,”她去水龙头边洗了把手和脸,“我不太懂。”
“不是你的错。”罗睺淡淡说了句。看着女孩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接着补充:“没关系的,瑟琳不会怪你。”
“嗯……好吧。”她点头,紧接着跟罗睺一起把那锅面条吃完。
晚上的辛迪加周边荒原带着凉意。尽管罗睺已经挑了个不太冷的时节出来,但在这荒原上,气温的变化还是很明显的。她去房车的副驾叫醒瑟琳,叫她回到后面休息。瑟琳的精神似乎不怎么好,她听见瑟琳偶尔几声咳嗽,就把手放在瑟琳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借着未熄灭的炉火烧了一壶热水,用保温瓶装着。等她做完这一切,瑟琳又是在床上睡着了。
从窗子往外看,小孩还在外面烤着木柴,维持着篝火的燃烧。她不时四周观望,应该是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动静。罗睺又出门,她叫女孩回去休息,可是被对方拒绝了。
“老板,不要守夜吗?”
“要,但也不是你。我第二天还得开车呢,不然你下半夜好了。”
“嗯……也好。那你记得叫醒我哦!”女孩强调了好多次“记得叫醒”,看起来是因为前几次野外露营的时候罗睺自己一人守整夜不叫她起来,她默默记着,生气了。小孩子的好胜心突然在这个时候展现了出来,“你再这样要错过砂海的最佳观光时间了!”她反复强调着这个“最佳时间”,罗睺以前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时候。但她经历过的过去与现在早已大相径庭,时过境迁,人们会逐渐改变,就像这处聚落一样,现在被废弃了,但可能以后也还会再次繁盛起来。
罗睺只知道那间隔三个或者四个月的灰烬之潮,在每次潮汐的间隔,人们都会在这期间增加贸易和交流,这是狄斯城里人人的共识,但现在距离上一次灰烬之潮也才过去三周……不,也很正常,做生意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光是她们刚刚待的那座小镇早已人山人海,女孩在那里浸润许久,肯定也知道很多新城人、上庭人从未听过的事情。她把女孩赶去睡觉,看着小孩不太情愿地跑进了房车才安心。
风在原野奔跑。罗睺未曾见过风,但风却穿过周边的荒草,拂过她的长发,摇晃着将息未息的篝火。木柴燃烧时的轻烟也随着晚风所至,刚升起几分便忽而消失在空中。远处几声狼嚎让罗睺警觉起来,她的习惯让她起身围着房车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异样以后,她再回到主驾驶座,如果有什么事情,她可以马上开着车带着后面两个人跑。
说到底,她最怕的还是人。茫茫荒野中,篝火的光芒可以驱散黑暗,烈焰的热度可以消除寒冷,也可以帮她警示野兽。野兽是不需要担心的,她可以解决,但人不一定。罗睺想起一些有关周边的传言,有关狂厄结晶、黑帮、死役之类的,尽管执委会的工作在稳步进行,但那些未被光线照亮的黑暗中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龌龊事儿,罗睺不清楚,她更需要防备那些贼。贼有很多种,偷钱偷食物的,无非只是为了生活,并不需要太过如临大敌;但那种不对钱财感兴趣的贼,就需要小心,谋财事小,害命事大。很不幸,罗睺现在需要应对的,是后一种更危险的情况。她知道有些人会掌握自己和瑟琳的身份,不管到哪里,她们都被紧紧盯着。罗睺记得刚把那孩子带回公寓的时候,从她身上的伤口里检查出一块芯片,还有一些藏在毛毯里的微型摄像头录音器。还有更早的时候,租这辆房车时也找出了一些不属于车辆本身设备的东西。
她忽然笑了一声,很无奈,自己似乎永远都无法如正常普通人一样站在太阳下。不过罗睺也明白。过去逐渐积累,组成了现在的她,她无法摆脱过去,她也只能,陪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留在过去。她捡了几根木柴,扔进篝火,风停了,火焰的光不再那么闪烁。罗睺靠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白日到来。
“小姐?您怎么样了?”
女孩在房车里,她没睡觉,只是坐在卧床旁边的地上。闭眼了一会,她听见了瑟琳的咳嗽声。她给瑟琳倒了杯热水,看着她慢慢服下。
“我还好。你呢?”
“一切正常,小姐。”
“不上来睡觉吗?”
“我身上脏,算了。而且也不冷。”
“嗯。”瑟琳回答了一声,她睡眼惺忪,又继续睡觉。只是她把枕头挪到跟小孩靠着的墙一个方向,并示意她坐过来一些。
女孩坐在那里,不时抬眼注意瑟琳的状况。她有时候不明白,小姐的身体这么弱,为什么老板还要带她出来呢?可是她也明白,小姐很高兴,她喜欢沿途的风景,不管是熙熙攘攘或人烟稀少的城镇,还是相似的,从未改变的荒野,这些对她来说似乎都很新鲜。小姐看风景的时候,总会带着相机,她拍出来的照片都很好看,虽然女孩不懂摄影,但她从那些光线和构图上都能感受到舒适,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要说是“不对劲”,那只能说小姐不怎么喜欢拍人像。或许是这里的人不好看,也或者是她已经感到麻木,她很少拍人。对啊,这里的人都是一个样子。毕竟待在那座小城里,遇到什么客人来都是一个样子,没生意做的时候就怨天怨地怨空气。明明自己没本事去外面闯荡硬是说自己“热爱土地”,可拉倒吧,就是没本事,管理人说东不敢向西的玩意儿,人叫你交保护费,还真认认真真地奉上去了。唉,胆儿真小。
“那你的胆子很大吗?”小姐那时候笑着问她,那个时候,小姐的眼睛看着还很吓人。女孩似乎能在她的右眼中窥见一处三角,并且她皮笑肉不笑,那双眼睛里没看得见真正的情绪,是空的,没有东西的,是砂海上把人吸进去的漩涡,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当然觉得自己也是个胆小鬼。被人按着头去偷东西,偷来的钱还得往上交。敢自己私藏或者想跑都会被逮回去打一顿。小姐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像是个要吃人的老虎!女孩从人们的话中听过这种野兽,会吃人!虽然她也没见过。但是小姐的眼睛,确实是很可怕。女孩看不到任何情感,看不见,就猜不到。
擅长察言观色的孩子失去了施展她能力的机会,变得手足无措。
但这时,小姐的眼睛,似乎变得柔和了些。
她轻声安慰女孩,言辞温柔,语调平和,就好像她们之间有过无数次会面,有着丰富的关系。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倦意,随后变得柔和。细微的困倦感包含着体惜与垂怜,如她温暖的怀抱。片刻,瑟琳把手放在女孩头上轻轻揉搓几下,有些无奈地看着罗睺,她不太清楚该如何安慰一个跟罗睺相像的女孩。而罗睺少见地没有来帮她,她说: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是么?瑟琳想起了克里斯蒂娜。她大抵是参照着那个样子来处理的,这不能说不对。在没有任何参考的前提下,经验便是唯一的可靠保证。她睁开眼睛,看见女孩坐在床边的地上,睡得正香。她伸手又去抚摸了女孩的脸,悄悄地,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头。
“你该接罗睺的班啦。”
“嗯……”
她只是试探性地这么一说。女孩也只是发出几声梦中呓语。瑟琳起身,从房车的柜子里取出黑石英,稍作调试。
从房车的窗子外飞出一个黑色的菱形物体,在罗睺身边飞来飞去。她接着进行一次调试,便把篝火维持在微燃的状态,锁好车门,回到房车后半部分。车子里的亮度似乎比外面要暗一些。刚进室内,瑟琳只见得月光随着罗睺的脚步缓缓入室,她说:“欢迎,好好休息。”而罗睺,也借由这月色看清瑟琳的唇语和她的微笑,她像那狡黠的月光,一直紧随其后。
【4】
纵使有满月,然而朝日更加耀眼,更加夺目。天边生出一抹白以后,气温慢慢上升,夜晚产生水汽逐渐升腾,晨雾越发浓郁。身体似乎也能感受到这种逐渐上升的潮湿气息,随昨夜晚风吹拂而干燥的躯体慢慢被细微的水珠浸润,每一根毛发都开始捕捉着空气中浮动的水滴,它们随着呼吸潜入肺部,带着更为潮湿的气流而出,每一口呼吸都似乎吸入更多的水份,将这样的空气排出似乎也要需求更多的力气。感到不适是正常的,毕竟就连房间的窗帘也变得黏糊糊的,有风吹过也飘不起来。水珠凝结灰尘土沙,让空气本身也变得极其浑浊。狭窄的房车内挤了三个人,本就不太够用的氧气在这一刻更显稀缺,迫于逐渐升起的闷热,罗睺睁开眼,到门外去吹吹风,顺便重新燃起篝火,做点早饭。
她向来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清醒了就到水龙头边取水洗漱,感觉就算有毛巾帮她擦干脸上水分,空气中的黏稠水珠也总会以各种形式渗入体内,然后在皮肤上留下尘灰,擦了很久也不干净。她只能去篝火旁坐着,看着炖锅里的东西熬煮,让温热的火驱散湿气。等到太阳起来,雾气一散就会好很多,但现在还不太好。她隐约听见了瑟琳在房车内咳嗽的声音,女孩在里面,没关系。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水汽还在,但气温却已经有升高的趋势。辛迪加周边这温差过大的气候总让旅人感觉难以捉摸,呼吸困难,加上坐在火堆边,罗睺很快就觉得热。她去车上拿了个扇子扇扇,紧接着支起帐篷,躲在下面看锅中汤汁翻滚。
炖汤咕噜了好一会儿,瑟琳跟女孩从房车里出来了,两个人在水龙头边围着水柱转了几圈,接着回到了篝火旁,但两个人都没有那么靠近篝火,毕竟热。罗睺把扇子交给瑟琳,看她瘫坐在那里扇着微弱的风。她准备好早饭,吃完了还得赶路呢。
吃完收拾好,三个人开着房车在公路上行驶。一路上经常有些颠簸,罗睺的车速又开得比较快,颠起来比新城游乐场的过山车还刺激。但她没办法,房车里的空调怎么也调不低,就只能在那个勉强舒适的范围里开着,愈渐觉得烦躁的罗睺开了窗,借高速行驶的风驱散燥热。
不得不说,还不赖。
风吹起她的长发,轮胎卷起的沙砾也随风拍到她脸上,尽管是吃了一嘴沙子,但罗睺觉得还是可以接受,起码比闷在车厢里要好得多。从旅行开始,她一直都做着房车的司机,这个队伍里只有她具备一切维持正常生活的能力。她听见身后车厢里有些说话声,要说不好奇那是假的,不过,罗睺无意探听两人之间的秘密。她知道女孩对瑟琳有好奇心,她很喜欢瑟琳,乐意跟她接触。瑟琳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接触这个世界,与世界建立联系。不管在什么角度,罗睺也没有干预的必要和理由。虽然瑟琳说女孩像她,但……人终究有别,命运总将人们推向不同的境遇。除非确实有这个必要,否则罗睺不会干涉女孩的人生,尽管她想,但理性让她冷静下来。
距离下一个补给点还有约两小时的车程,大概是因为车速很快,还没到两小时,罗睺就见到了下一座小镇。
在入口处,罗睺被告知开房车的都得去镇子外围的露营区,毕竟城镇里面街狭巷窄,也能理解。她们停好车,到城里采购补给品。镇子外面有条河,看来是因为河流绿洲才有人逐渐聚集在这里。罗睺跟女孩再整理了一下营地,正值午后,高悬的太阳毫无保留地照射在每一处角落,女孩看着罗睺回到房车里,接着只穿了背心出来。
“老板你很热吗?里面有空调。”
“不太管用。”
“好吧,我觉得还可以。”
“少出来,热了回里头。”
“嗯。”
“可是老板你去哪?”
罗睺没说话,取了自己的毛巾往河里走。
“诶?老板!”女孩跟着罗睺到了水边,眼见罗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随后才探出头来,慢慢游到岸边的石头上坐着。
“老板不叫我。”
“你来做什么?”罗睺坐在微微发烫的石头上,毛巾拧干擦了擦自己的长发。最近路上都只是用湿巾稍微清洁一下,很少有这样充分清理的时候。她顺便又用梳子把头发梳直,把打结的头发给一点点梳开。她的手在梳子上把缠绕的头发揪下来,扔在水里随水而去。发尾滴着水,水珠落在石头上滚下去,很快就被蒸发,连痕迹都不剩。只有一些水珠仍然落在背心和短裤上,汇合进原本就潮湿不堪的服装。衣服的布料贴在罗睺身上,精细有力的线条勾勒着她的身材,微微下陷的腹部两侧有清晰的肌肉轮廓。她转过头看女孩费力爬上自己坐着的石头,找了处干的地方坐着。罗睺下水把毛巾洗干净,丢到小孩头上,叫她打开挡太阳。女孩忽然也下来水里。罗睺知道她也喜欢跟着自己到处走,于是还是先爬上石头,休息一会。
“老板以前干什么的呀?”女孩突然问,她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罗睺,“老板居然有枪哎。”
“你被抓那时候没听过他们说么?”
“没有。但我感觉老板应该是当兵的,”女孩嘿嘿地笑了几声。
“猜对了。”
“哇噻!老板好厉害!”
孩子的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她说很早的时候也有士兵到那个小镇里来进行补给,她那时候还小,往军营边上走一圈就能抱着大包小包的食物离开,然后这些食物都被人拿走,最后在她手里的只有别人不要的面包。一包方包能吃几天,吃完了,她又被撺掇着去那里,她不愿意,就被拉上三轮车然后丢在镇子边缘。她被士兵们捡回去,帮她治伤,给她吃点东西,又给了点钱和食物叫她回去。
“我们要走了,不能在这里,我们去的地方很危险,你好好照顾自己。”
她想跟着那些士兵们走,但被拦下,送回了城镇。这一回的结局也是类似的,她的食物跟钱也被拿走了,她不愿意交出来,于是他们把她揍了一顿,赶到镇子外面的荒原。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那一次之后,她似乎陷入了很长时间的迷茫和困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们都说我命大,嘿嘿,运气也好,命大不大我就不知道,但运气好应该是的,我碰上老板和小姐了!特别好!你们下次来再找我,我还带你们玩!”
女孩讲得手舞足蹈,被罗睺揪住她的衣服防止她摔下去,但女孩的衣服也沾了水,有点难抓住,罗睺只好把手横着拦在她腰前。女孩讲完,四周一阵沉默。河水的声音最为清晰,它无休止地奔流着,如永不止息的,荒原的生命一样。河水冲刷两岸,激起的水花溅落两侧草地,翠色草坪中星星点点地,有一些黄色粉色的小花在开。炽烈的阳光不能阻碍它们生长,迎着野外骄阳,它们开放得反倒更加热烈。风顺着水来,伴着草叶摇曳声,更在留下风自己的独特声音。
女孩伸出手,看一些被卷起的草叶缠绕在自己手上。看了一会,她大概是累了,靠在罗睺身上,慢慢眯起眼睛。
睁开眼,女孩看到的却是瑟琳。
“小姐……”她猛地坐起来,双手撑地,环顾四周。
“没事。还要睡觉吗?”瑟琳提起毛巾,盖在女孩身上。河滩边的风清凉舒适,但她那时候刚刚从水里出来,怕她着凉,瑟琳把厚浴巾给她盖着,擦干她身上的水渍。女孩摸到了浴巾,两只手在那上面摩挲着,瑟琳见状,慢慢扶着女孩的肩膀,让她慢慢躺下。她特地带来了一个小靠枕,这样女孩可以睡得很香。但女孩再睡了会,又起来去河边玩了。
已趋黄昏,罗睺似乎还没想从河里上来,她刚刚被女孩拉去捞鱼,什么也没捞到,倒是女孩玩累了,草草擦干身体就躺着睡了过去。罗睺上了岸,还在擦自己的头发,上来大概又是觉得热,又下水泡了会直到现在。
瑟琳出来的时候,看见两个人坐在岸边高石上说着什么。她去取了野餐垫,铺在河滩边。就这样坐在那里,吹吹风,也好过整天百无聊赖地坐着思考太多冗杂问题。渐渐地,阳光不再那么灼热,变得如仲春时节的那种柔和的,宁静的午后静阳。光线洒下,落在她的身上,长久在室内度过的肌肤少有地与外界产生长时间接触,阳光直接照射的皮肤略微感到刺痛,瑟琳还带了阳伞,她撑开伞,调整好角度,躺下在雨伞造就的影子里。而阳光仍然照在她的小腿,没事,那里有长裙遮蔽。她特地换了条连身长裙。
迷迷糊糊地,她听见有人快速踏过河滩草丛,拿了些什么来,其中一些东西放在她身边,接着,那人又跑去河边。她听得见嬉闹欢声,女孩笑得很开心,罗睺也是。
很久,很久没听见这样的声音了。
或者说从产生意识开始的时间里,瑟琳的记忆中,是没有笑声的。那种单纯的,灿烂的笑容从来不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也不会被她的听觉捕捉到。清风拂面,吹起些许发丝扫过耳廓,细微的,随风而起的微弱刮擦声引得瑟琳的睡意再次浮现,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睡下去,于是坐了起来,正好对上来野餐垫这边拿东西的女孩。
“小姐……小姐好。”
“你好,玩得开心吗?”她顺手拿起一卷毛巾,打开以后搭在女孩的头上,她湿漉漉的长发往下淌着水,她翻了几瓶洗发露和沐浴香波,又说往回走。她好像到这几回了,瑟琳叫她把东西都带到石堆那里,问她刚刚休息好了没。
女孩回答她说已经没事,犹豫片刻,她又发出邀请:“小姐,河边好玩,来玩吗?”
“我休息一会儿。”
女孩的眼睛里满是担心,还有些失望。她说小姐注意身体,接着走向河水,几步一回头。远远地,瑟琳知道两个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做了个手势说自己没事,接着又躺下,眯着眼睛。许久,阳光的温度也弱了很多,远处两个人还没有回来的迹象。瑟琳觉得要去看看。于是她撑着阳伞,缓缓走向河滩,在进水前一刻,她干脆脱掉了凉鞋,收好伞,把它们放在石滩上。
轻柔的河水开始欢迎她,如丝带般,开始缠绕着,系住她。浪花抚摸着她的肌肤,带来阵阵凉意和水汽,这是液体的共性。瑟琳的手往下压住乱飞的裙摆,另一只手忙着打理凌乱的头发,清理人难得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她走得慢,让自己逐渐适应水温,让河水缓缓浸透脚面,爬至脚踝,最终到了小腿。
“没事吧?”罗睺的声音传来,风变弱了不少,她站在瑟琳面前,打算帮她把长裙挽一个结,好让这身长裙不至于被水泡得沉重不堪,但瑟琳拒绝了,她拉起半边已经浸在水里的裙摆,觉得没有必要,但罗睺还是执拗地拧干裙摆的水,把它往上翻,固定在瑟琳大腿的位置。她大概是觉得瑟琳可能只在岸边浅水区转转,便跟瑟琳说了石堆的位置,说累了可以去那里休息一下。
瑟琳往那边看,上面堆着些洗发水的瓶子,还有几条毛巾。她走过去,坐在稍矮的石头上,还能让脚踝泡在水里。水很浅,一眼就能看见水底的碎石。轻轻抬动脚掌,扰一下水吧。它是如此顺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让它随心所欲地移动,并且,也不会在凉意上增加更多的刺骨冰寒。
瑟琳把现在的舒适归结于气温,等到了晚上,或者冬天,这条河就会变成寒气的中心,甚至会结冰也说不定。
至少此刻,它还是舒适宜人的。不像那沉重的的修复液,这是瑟琳除了“水”以外接触最多的事物。浅蓝色的培养液尝起来是没有味道的,同时它的温度都会维持在稍高于人体温度的状态,至少不会让泡在里面的她觉得冷,但修复液压迫肺部,会强迫她把全身所有的空气挤出,进而让它侵入身体每一寸,如冰一般寒冷刺骨的液体逐渐与体内的狂厄接触,将狂躁的情绪包围起来,化成冰冷的锁链。由水凝成的冰破坏了固有结构,将她的神经撕扯蹂躏,随着修复过程的推进,她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在到达一个临界点后,修复仓打开,她被拉出来进行进一步检查,接着,再丢进那样的仓室里,如此往复多次,直至她完全适应修复液——异方晶溶液。
河水让她想起修复液,不过瑟琳很清晰地知道,这是不同的事物,河水温暖,表层还带着太阳的温度;它细腻轻柔,能自由地在手中流转不受束缚,而沉重略微黏稠的修复液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流水声也很好听,不像溶液那样沉闷。
稍近的地方,忽然一阵水花飞溅,罗睺从水里蹿出来,黑色长发上的水被她用手挤干,接着取了条毛巾擦拭,“还好吗?”
“嗯。”瑟琳只回答,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罗睺看见她脸上放松、平和的神情。
“我只是觉得有点闷热。”
“没关系。这也是乐趣。”
“抱歉。”
“你觉得如何?高兴吗?”
“都有。”
一问一答。她们两人的关系也似乎永远无法逾越一道界限,那是瑟琳眼中与观测庭接壤的三角,跨越理性前的边界。只有跨越那个界限,才能观察到瑟琳的真心。罗睺已经见过那番光景,所以,她跟瑟琳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退让,给彼此留下相对自由的空间来让各自体内的感性理性周旋。尽管这样会显得两人在外人看来相对生分,但她们本就不在乎外界看法,因此,罗睺对这样的距离感到舒适。
瑟琳的手撩起清水,往前洒开,几滴水珠落在水面,激起涟漪荡漾。罗睺的毛巾搭在脖子上,身上衣服和头发滴落的水珠同样变成了一圈一圈扩散的漪澜,她坐在石头上,稍作歇息。但她的眼睛跟着瑟琳,看见她涉水前行。水面逐渐漫上她的手,没过她的腰,直至淹到胸腔。
微微泛起的水浪已经能打湿她的头发,发尾泛白的部分漂浮着,再加上她在水中漂浮的长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水母。她等待水流托起自己,逐渐体会失去重力的漂浮感。在修复仓中那类似的液体中,这是她唯一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瑟琳深吸一口气,如她在修复仓中那样躺下,水的浮力比她想象的要好上一些,她可以漂浮在水面,翻动的水波翻过她的脸颊,耳畔是水面升降,为她带来时而沉闷时而通透的听觉感受。
茫然地,瑟琳的眼睛映出了苍白的天空,阳光被云层包围着,只能透出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光线,剩余的温度也逐渐被河水带走。她或许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没有情绪,是空洞的,无神的。
“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需要,谢谢你。”瑟琳闭上眼睛,任凭身体上下浮动,她听得见河水冲刷石滩的声音;听得见风声,听得见鸟鸣,也听得见远处女孩的笑声。但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
有活着的实感了吗?
这句话她以为是罗睺在说,转念一想,罗睺不会作出如此发言。她听得见罗睺在划水的声音,她潜下去,又浮上来。
瑟琳调整自己的状态,接着屏气,身体往下一沉。
与在修复仓的感觉很像,只是压迫感消失了,也没有类似冰锥刺骨那般感受。有的也只是柔和的水包裹着她,拥抱着,让她体会一下自然的和蔼亲切。
像是知道瑟琳无法控制下沉的身体,罗睺恰到好处地,在瑟琳的屏气时间快到的时候将她推出了水面,并协助她直立身体。她呛了几口水,不住地咳,涨红的脸微微发烫,罗睺带她游回岸边石堆,毛巾拿来擦干她的脸。
“回去了!别玩了!”罗睺转身朝着女孩的方向叫了几声。等到那个瘦小的影子也上了岸,才叫她收拾东西回到房车。路上,瑟琳的裙子不断往下流水,水珠聚成了水流,在沙地上留下几道水渍。
几个人都没穿鞋,被水泡过的头发粘成一条一条,衣服也都紧贴身体。罗睺跟瑟琳走慢了些,似乎在想看女孩背后的伤口状况,可惜,似乎没怎么看得见。唯一的厚浴巾披在了瑟琳身上,傍晚的风吹过,吹得罗睺跟女孩都有些受不了,女孩打了几声喷嚏,瑟琳把毛巾拿下来给她。
回到露营区,三个人轮流在房车里换下湿透的衣服,顺带着都洗了个热水澡。
几件衣服挂在房车边上,风把它们都吹起来,应该半夜就能干,但罗睺看了直叹气,“谁叫你把它们放下风的?”
她看着女孩在装傻,知道她不懂装懂,转而自己动手把晾衣架搬到合适的地方。瑟琳披着披肩,握着装有温水的马克杯作餐后歇息,女孩还在料理最后几只鸡翅。篝火为她们增加一道明亮的线条,火焰映着女孩幸福的笑容,一如她不论何时也直面荒漠骄阳,瑟琳问她觉得热吗?女孩摇头,把鸡翅取出来问瑟琳还吃不吃。
瑟琳的回答自然是不,她往后靠在沙滩椅上,火光只照得她半边脸,她喜欢这温度,只是警惕皮肤被烤得发红发干引起不适。而罗睺还在那里忙活,火也只照亮她侧身一点点亮,但很快,她也回来火堆边,陪女孩吃完晚餐和收拾干净卫生。
因为在有设置管理人员和监控的营地,所以罗睺难得可以不用守夜。房车内部的确有点挤,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也确实略显逼仄,不过女孩很喜欢,她老老实实地让罗睺查看了背上的伤口,确认已大致康复后,兴高采烈地窝在床铺一角,道了很多声晚安。
电灯关掉。
“老板明天几点起呀?”
“睡到自然醒。”
“嗯……好,晚安老板,晚安小姐。”
车外偶尔会有些动物或管理人的走动声,但难得这么安全,不需要担心风险降临,
至少,今夜好梦。
【5】
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几个人都变得有点昏昏沉沉地,以至于当罗睺把车停在设施地下,三个人买票登船以后还有些茫然。
“狄斯当局与周边城邦共同推进的砂海开发已有显著成效,几条砂海旅游航线已经开通,有望增强各地之间的联系与交流。同时一系列更强的反狂厄设备也已经投入运营,极大减轻了灰烬之潮的影响。”
女孩在瑟琳的指导下阅读着旅行介绍册的内容,她不会读写文字,但瑟琳把这些东西读出来的时候她却可以理解。
“为什么呢?小姐?”
“你听人说过这些东西,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写出来而已。”
“噢噢……”女孩似懂非懂,她拿起桌上的笔,描着文字。
罗睺站在房间中央,稍微有些呼吸不畅。大概是因为她抬手就能摸到房顶吧,房顶的高度大约只有两米多一些,而且罗睺猜这艘船是用别的货船改的。旅游专线的船还没有这么多能投入使用,所以只能先改改货船来应对突然涌入的客源。
房间里两张床,靠窗的地方有一张书桌,有独立卫浴和一个置物的吧台。这已经算是豪华配置。忽略掉房顶高度的问题,其实这房间也算得体。
开车开得累了,罗睺换了身衣服,躺在床上休息。在她躺下的时候,航船的汽笛鸣响,引擎启动,一阵轰鸣过后,她开始感受到些许砂海独有的,不稳定感。
摇摇晃晃地,她的思绪似乎也随着这晃荡的砂浪渐渐化开,像被搅匀的生鸡蛋。恍惚的意识,摇曳的视野,以及身边逐渐变轻的话音,罗睺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摇来摇去的灯,觉得那是在催眠,但接受过反催眠训练的她却仍然感受到倦意和疲惫,她的身体主动接受了环境的安抚,渐渐地,她沉入梦乡。
累了,这很正常。但很久以前,罗睺还需要顶着这种疲劳行进,身边的战友跟她一样,在泥沼中挣扎,最终沉沦。罗睺知道自己的症状,她总是在极度放松的时候回忆起痛苦与绝望,她对此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寻求其他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所幸这段旅程中她频繁忙于各种杂事,也算是一种万幸。隐隐约约地,罗睺似乎知晓身旁人的动作,她们也像她一样,睡在床上,让意识随着砂海流微微摇晃,整艘船是一个巨大的催眠摆锤,让里面的每个人都昏昏欲睡。这很正常,毕竟现在也正是午后,在她们休息时,砂海上风和日丽,航船伴着四周环绕的鸟群航行,几声鸟叫,几回风声,让梦变得温柔起来。
砂船仍在摇晃,幅度不一,方向不定。房间外的走廊偶尔有人经过,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中,罗睺醒了过来。
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而另一张床上的瑟琳和女孩早已不知去向。但无论怎么想,这两个人也应该在船上,这是能确定的事。
罗睺扶着自己微微发胀的头坐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换了身衣服。购买的船票上说有自助餐,她觉得可以带女孩去那里。说起来这东西她自己也没吃过,或者说这趟旅途中很多事情都是罗睺根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除了在荒原上的露营,其他的,她一概不知。不也挺好吗?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名义上,罗睺有很多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比如从FAC退役,比如告别上庭,比如买下队长的那间小公寓,比如尝试睡个懒觉……生活中有很多个瞬间能用来当作“重新开始”的起点,然而,她有时候打开信箱,里面有恐吓信;逛街买东西的时候,人群里有威胁的目光;甚至还有一些唐突造访的,难对付的人。罗睺明白自己很难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回忆起十多年前,竟然有种天翻地覆恍若隔世之感,被颠覆的人生,被改换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当时那个辛迪加捡垃圾小女孩能预见到的。
也不知道是迫近的阴影的些许恻隐,还是它们被别的什么事情影响着,总之这段旅程少有人打扰,这很好。罗睺想过无数个护卫计划,她甚至把自己的盾也塞在房车的一个角落里。但上了船,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在砂海闹事往往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阴影中的威胁们还没有这样的胆量敢于挑战整个城邦,所以……她可以先稍微安心一些。
但你怕不怕有人在食物里下药……
此刻,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
“啧。”罗睺的确不能排除这个想法,但她转念又想到,自助餐是集体食堂,除非她们想吃一些特定的制作的食物……
接下来砂船还会在沿岸城镇停留,想到这里,本来已经休息好的心绪又变得杂乱无章。
“还好吗?”门外有人在问,是瑟琳。
她打开房门进来,坐在床上,罗睺已经做好了应对某个聒噪小鬼的问候,却没想到,不见她的身影。
“我教她用了相机,她在外面拍照。”
“这样……”
“现在能睡好些了吗?”
罗睺沉默,她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还没有恢复好,“怎么了?”
“我忽然想……我想让你介绍一下这里。对砂海我不甚了解,尽管有阅读过这样的资料,但,我好像很难将它们与我眼睛接触到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不过瑟琳似乎又很累,她身体一歪,靠在床头。看起来她确实不擅长应对小孩,年龄代际间思维方式的差异让一贯审慎行事的瑟琳显得有些踌躇不决。
不久,瑟琳又笑了,“还是先休息吧。罗睺。”
“你呢?休息得好吗?你晚上醒得很频繁。控制她很难,对吗?”
“看来你也睡得不好。抱歉。她大概闹得你有些不耐烦了。”
“还好。”
罗睺不认为那是坏事,相反,如果解除了束缚后利贝尔还是那种病恹恹的样子才要担心。重生的感性,回到了身体的感性,她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活力和生命力,无论如何都值得为此感到欣喜。
她只是需要时间。
罗睺这样认为。她也这样跟瑟琳说过很多次。只是瑟琳有没有真正听进去,是另一回事了。不过罗睺自认为她的话也能传达到瑟琳心中。瑟琳,应是能理解的。
沉默着,只听到船舱外的砂浪翻涌,以及顶上甲板处传来的微弱声响。
罗睺似乎能听见女孩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的声音,对这种孩子,她也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她闭着眼睛养神,毕竟的确少有这样能让她放松的机会。
淡淡地,她只听见瑟琳说:我从未了解你。
轻柔的声音很快淹没在砂浪声中。是一段无伤大雅的文字。
说来也是。依照瑟琳的习惯,她看人会通过当时的实际接触,至于人物形象背景,只是简历报告上的寥寥几字罢了。几行字,几个词,对项目来说适用,却远远不能满足“了解”的需求。而罗睺又是少言寡语,半是个性。半是工作需要。但她也有情感不是吗?瑟琳靠自身体会到的情感,总归不会骗人。几天前,在河川水畔,她感受到的轻松与自在不是假的。
罗睺。
意识空间里,飘忽着的利贝尔如此呼唤道。
我希望你自由。
精神链接似乎已然转换成了又一层束缚。意识空间里,她可以窥见链接那头的状况。蓝色的蛇尾如长河,将她与罗睺分隔两岸。利贝尔瑟琳知道,她终将只能目送罗睺离去,该在阴影里的,该在沉默中消亡的,永远只有她而已。
不能摆上台面的事情,不能直接说出来的事情,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造就了一张黑色的密网,在这黑暗的穹顶之下,瑟琳闭上眼睛,缓缓退入暗夜,随着利贝尔的抱拥沉入更深的意识空间。
直到。
“瑟琳。”
她睁开眼睛。视野最上方是天花板,吊灯随着砂船的晃动也左右摇摆。房间里唯一一扇窗里透来橙色的,不那么明亮的日光。星星点点闪着光的灰尘在空中漂浮。在那下面一些,是罗睺。她坐在床边,那头长发略显凌乱,她银色的眼睛在弱光里看得不太清,凭着印象,瑟琳的手指轻轻触碰对方的脸,顺着那道疤痕,往上。罗睺闭上眼睛,也正因如此,瑟琳触到了真正的,人的体温。在那里稍作停留,她把手放了下去,在罗睺的发尾挑起几绺长发,于指间流转,像她逗弄自己那些黑色丝带一样。
砂船一晃又一晃,她的手也拨过一次又一次。
“我希望你幸福。”罗睺开口。她看着瑟琳的眼睛,随着意识内利贝尔的暴走,她似乎看清缠绕在瑟琳身上的感性,还有那已经跟利贝尔身体融合的,“规则”的长枪。
她能理解感性的泛滥不是好事,但,瑟琳还认为需要有第三者来帮她规范感性……那个长枪大概是这个意思。
“幸福……向来只有我如此祝福他人。”瑟琳轻笑。这是一种嘲弄,一种无奈。
“你也可以。那现在,我祝你如此。”
“你学了很多,”瑟琳在罗睺的帮助下坐起来,“我似乎有些怀念雨中的你。”
罗睺不说话,她只是去随身携带的行李处取出部分身体检查需要的物品,血压计、狂厄指标检测、认知量表,但她也只是检查,看它们的包装是否破损。从瑟琳决定要来的那一刻,罗睺就在自己的行李箱里放了一部分检查用品,甚至还有几管抑制剂和异方晶浓缩液。
瑟琳不作反应。她只是默默地看着,见罗睺把这些东西放了回去,转而拿出一件披肩,披在瑟琳肩上。这就跟初见她那时差不多了。罗睺想。那时的瑟琳没什么精神,她受了伤,苍白的脸与虚浮的脚步,满是疲累和气声的话语,还有黯淡的眼睛。又是像风中残烛一样的生命和灵魂。
她伸手探了探瑟琳的体温,确认过没有大碍,才说:“你会走向未来。”
床头的梳子被她拿来,简陋的塑料梳穿过瑟琳别具一格的长发,叫那些渐变色的头发纠缠在梳齿,与本就残留其上的黑色发丝交缠不休。静电让瑟琳的头发稍稍膨胀,罗睺很无奈,只得去沾了水,继续梳得服帖。
快到晚上,两个人收拾齐整,打算到船上的自助餐厅去。开了门,只有女孩坐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相册在看。那大概是她拍的照片,见瑟琳跟罗睺出来,她站起身,想回去房间把相机放好。
她支支吾吾地,从口袋里翻出几张狄斯币,然后几枚硬币,还把纸币捋平整了才给瑟琳看,“小姐,我不小心把相纸用完了,有人找我给他们拍照……我说不要钱,他们硬塞给我……对不起小姐,这钱给你。”
“没事,不用。你留着就好。”瑟琳让女孩把相机放好,洗手洗脸准备去吃饭。她照例吃得很少,弄了份沙拉,就着温热的羹汤吃下,甚至沙拉上只洒了油,不加任何酱料。
“小姐真的不吃吗?”
“不了。”
女孩看着自己盘子里的半份红豆馅饼发愁。她特地多要了一份想给瑟琳,但瑟琳的注意力始终不在吃饭上。她看得出来,面前的小姐不把吃饭当回事儿,她似乎从来不会考虑这件事一样。顺着瑟琳的目光,女孩的眼睛投向窗外的砂海。漫无边际的茫茫白砂映着与天空相似的颜色,雾气一样的夜色逐渐盈满天地,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的光,也隐隐约约照出了女孩的脸。
在看外面?还是看里面?还是看自己?
直到晚饭结束,女孩也没悟出个所以然来。从餐厅回卧房要经过甲板,砂海晚上的风更大,吹在耳边呼呼作响,刮在脸上跟刀割一样。三个人赶忙回到房里洗漱歇息。
砂船航行了一个晚上,风平浪静。第二天下午,船靠岸了。
砂海小岛上的聚落人很少,但也足以形成一个小镇,随船而下的旅客很多,船上的导游服务是自选的,不过她们有更好的向导。
女孩拉着罗睺,信誓旦旦地说要买东西要干啥直接叫我。说着直接把两人带去一个摊子前,她一开口,罗睺有些惊讶。那并不是辛迪加或者新城的标准狄斯语,而是砂海上独有的一种语言,尽管由于贸易开展,本地语言里也参杂了很多外来词,但它们还是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自己独特的部分。女孩甚至开始砍价,瑟琳看见她拿手比划了几下,接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哼哼,我厉害吧!这可是我专门学的!”如果这小孩有尾巴那得翘到天上去,满脸都写着“快夸我快夸我”。
“主谓宾的结构位置与狄斯语不同,而且书写的笔法也不一样,”瑟琳若有所思。
“小姐?那是什么?”
“一时很难解释,总而言之这里的话跟狄斯的话不一样,日后你可以慢慢学。很厉害。”
“好耶!小姐夸我了!”女孩特别高兴,她走在两人前头,眼看着四周的人群里出现了身穿奇装异服的人,“快来快来,庆典要开始了!”
很少见的,出现了外来词。
瑟琳重复着庆典,一边跟着女孩挤进人群。不同的地区风物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看过很多资料,可是她未曾目睹实际景象。罗睺的精神链接和标记状况出现波动,她认真感受着从瑟琳身上传递的微弱信号。那是欣喜、期盼与愉悦,是因好奇心而活跃的躯体与心。她跟着一同走去一个好位置,坐在土木构建的观台上,看前方大广场上已经人来人往。背后的观台上人们络绎不绝,庆典在这里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嘘!要开始啦!嘘!安静安静啦!”她跟四周的人们说着,罗睺倒是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而罗睺自己,那时好像没这么恣意潇洒。
身着华服冠冕,有服装明显不同的人露相,那应该是这次庆典的主持人。带着面具,那人看不清男女,只见长袍衣袖往上一舞,便有人推着几个小型的稻草人放在广场中部,围成四角。干燥的麦秆烧起来有很浓重的烟和灰,但恰当的风向让烟灰贯穿场地,而不经过观礼席。
“这个每年换位置,就是为了要这样。”女孩悄悄说。她坐在罗睺和瑟琳之间,小声向她们讲解着。
瑟琳拿出新买的面纱戴在脸前,虽然灰烬不会怎么飘过来这边,她只是担心烟尘刺激呼吸道,万一大家看在兴头上忽然听见咳嗽,败了其他人的心情,也扫了自己的兴,这不好。她并不讨厌秸秆燃烧的味道,那是最原始的,草木的芳香,兴许还有卡在里面的麦粒在,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弱的甜味——也或许只是旁边谁在街头买的小吃香味儿罢了。
举着火把的人入场,身后跟着击鼓吹号的乐手,还有一些少见的民族乐器。弦乐、吹奏乐、打击乐,一应俱全,与新城那种规整的交响乐团有着相似的震撼效果,然而这里的更胜一筹。人声加入,唱着古老的民歌,最开始是一人领唱,紧接着悠悠地,歌声似乎随风而至,轻柔的伴唱衬托了洪亮的领声,主持人唱着,踏向整个广场中央,满月此刻也适时从云间出现,将银色的月光平等地洒向在场所有人。
主持人取出一个铃铛,看起来很沉重,毕竟那声音仅仅只有一下,却仿佛已能震颤耳膜,惊扰灵魂。而罗睺和瑟琳也正巧捕捉到了逐渐升高的M值。禁闭者的身份让她们更能体会M值增加的影响。
第一段唱词结束。紧接着,主持人又起了个头,敲响了铃铛。此起彼伏的几重唱开始,如砂海巨浪一样席卷而来,声音最后汇聚在一起,组成了更加庞大的集团,声音盖过秸秆燃烧的声音,盖过观众的小动作声,甚至能与那清脆的铃声相提并论。
他们唱的歌,应该是有词语的,有具体含义的。罗睺看见女孩闭着眼睛,就像唱童谣一样把这首歌唱出来,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从女孩的神情来看,暂时还不需要这两位狂厄级禁闭者来干涉。
我的心随风而行,随月而舞。
伴着我的歌声直入云雾。
我将祝福献予天地,
让它们传向世界和你。
我的朋友啊,祝你平安,祝你幸福。
“是很好的歌。”女孩唱完小声说,“待会再告诉你们意思。”
“好。”瑟琳点头应允。
这些曲子的间隔很短,往往只有旋律变换的时候才会让人察觉,接着,鼓声的节奏变快,女孩听见了乐声的变化,
“老板和小姐要来跳舞吗?”
“什么?”
“这是舞曲。最开始的跟上天说话的部分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大家的时间。”
两人看看四周,或许因为同是游客,并没有了解这里风俗的人,出于一种对群体的归属和需求,女孩对踏出这一步还是缺了点勇气。不是所有人都能下定决心背离群体,尽管不怕苦不怕难,但她估计对很多事情还是抱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比如现在。
四周的人们也有很多把握住了节奏,他们拍着手,随着音乐摇摆起来,但还是没有人敢前往广场中央。人群里也有人听见了女孩的话,他们同样蠢蠢欲动,第一步诚然可贵,那么——
瑟琳站起身,她不在乎自己是否作为先驱,她只会选择最优解,而当下的最优解,她判断便是如此。
秸秆稻草人还在烧着,烈火加剧了广场的空气流动,瑟琳脸上的面纱时起时落。燎燎烈焰的耀光与灿烂满月的银辉一同落在她身上,清理人从未有一刻如此接近光芒。女孩试着拉起瑟琳的手,带她走向广场。
她确信女孩是稍微被狂厄驱动着的,她的情绪已经完全投入其中,这很正常,孩子本身就是极度容易被狂厄影响的群体之一。她仍然唱着,那些较为古老的歌谣。瑟琳已经能分辨出歌词的结构出现变化,更复杂的语言结构和更简洁的用词让她明白,这似乎是更古老的语言,她试着重复着,跟着女孩,轻轻哼唱。
拥抱清风,拥抱朝露,与你的影子一同起舞。
女孩听得开心,她随着场地上舞者的动作一同起舞,动作同步,语调同一,可能,这里是她的家乡吗?
瑟琳如此猜想,远远地,她看见观台上的很多人也投入演出,汇集到这里,
我将你的故事娓娓讲述。
“好厉害,你们真的没学过吗?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女孩赞叹着,她看见了一路唱一路过来的罗睺。
“我以前在辛迪加听过类似的歌,原来是这里来的。”罗睺坦白,她的确靠着这样才接触到与外界相关的信息。流落来辛迪加的人大部分也只能从事一些底层工作,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罗睺以前经常看见有些人抢自己的废品去卖,她也没辙,当然坏人也不是这么多,也有好人,有在人群中能接纳她的包容她的人。在流浪者的聚落中,她就听过类似的歌,听到这些歌的时候,她也不是那么恨那些跟自己抢东西的人,自己还算是辛迪加土生土长的人,可那些人呢?已经没有回去故乡的机会了,甚至在来这里的路上就会被荒原吞噬,成为掩盖在风沙里的一句不知名遗骸。
一时间,因歌曲撩起的黯淡记忆变得清晰多彩。记忆中的歌谣仿佛与现在听见的曲调重合,罗睺慢慢寻找着音调和歌词,渐渐地,跟上了节奏。她的注意力开始从歌曲转移到面前的两个人身上。女孩很高兴,这一路来自己都没怎么见到她如此投入如此认真的样子,尽管她明白有狂厄引导,但她坚持暂不干涉,她很小心,也准备在M值超过危险系数的时间及时叫停。
不过瑟琳的状况超出一些罗睺的预料。瑟琳的动作幅度不大,而被广场的风扬起的衣裙和面纱让她纤瘦的身体线条若隐若现,手上与颈项垂下的黑色丝带如她能力展现的白色光触那样在空气中游走。她在笑着,是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她似乎找到了一些平衡理性与感性的做法,释放和收敛,取决于自身的需求,不需要刻意压抑,感性可以与理性交织着,营造属于自身的体验。
这跟拍照摄影很像,在除去技巧和经验这些相对规整统一的知识以外,能区分不同拍摄作品的,只有拍摄者的情感。
黑色的丝带绕到了罗睺的手上,接着随风飘扬,像是不经意地一次轻触,稍稍牵起了罗睺心里的那根弦。不知道是护卫责任使然,亦或者真的有类似的情绪存在,罗睺并不能太分得清自己的情绪,或许她也不擅长对待自己的感性,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稍稍再前进一步,让那黑色的丝带再度缠绕,也让自己那束起的马尾发辫不经意间擦过瑟琳的手腕。
一曲接着一曲,直至那铃声反复回荡,声音越发清晰。逐渐淡出的乐声让铃声在风中回荡,直至天际地平。仿佛是感知到了征兆,旅行者与庆典人员各自离场,而方才还在熊熊燃烧的稻草人已经化为原地的一把灰,随着风,随着旅人的离去而纷纷投身幽夜。灰烬沾在人的背后与头发,似是跟随着他们直到不知何处。
女孩被人流缠着,在离去的镇民之间望着越来越远的罗睺和瑟琳,她们两个人明显也知道女孩在哪里,正想走过来,女孩就被祭祀的镇民给推出来了。
“不好意思小妹妹,注意安全。”
“没事,谢谢你们。”
“玩得开心点。”
“好呢!谢谢!”女孩笑着跟他们告别,接着迎上走来的瑟琳跟罗睺,带她们走到灰烬边,教她们踩过灰烬,往集市走。
但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苍白的月光照在三个人身上,淹没了她们身上除了黑白以外的所有色彩,灰白黑的灰烬沾在身上也看不出什么。她们往闹市走,那里张灯结彩,五光十色,整个世界的颜色仿佛都去了那边。三个人甚至需要花时间来习惯这种亮光和响声。庆典消耗的精力肉眼可见的多,女孩带着两个人在小吃街转了一圈,
“小姐……小姐饿吗?”她拿着刚烤好的蔬菜拼盘给瑟琳,上面只加了最基本分量的调味料,没有辣椒没有孜然,只有香料粉和盐巴。她想着瑟琳肯定不会接,但出乎意料地,在她打算跟老板讲加点辣椒的时候,手里的重量一轻。
“谢谢……”
“真的很好吃的!小姐请多尝尝!”
“庆典的意思,是梦吗?如果用狄斯语解释的话?”
“这个我不太懂,对不起。”
三个人找了一张桌子坐在那里解决夜宵。女孩大概是因为没答出瑟琳的问题,有些垂头丧气。不过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吃了一些东西以后她又恢复了些活力。这片刻的沉默让瑟琳捕捉到,她谈了些故乡、情感、还有狄斯风物的话题。她很少谈论这些,因为这些事务最开始与她无关,谈话最后,她叹了口气,
“至少,再多活一段时间吧。”
由于这句话出现的时机在瑟琳介绍完一种花以后,所以女孩会以为她在说花的事情。在她的认知中,花谢了是会开的。她于是也这么跟瑟琳讲,让瑟琳脸上现出一丝惊讶,和释然的笑。
孩子的世界很单纯,也很灿烂。
瑟琳今晚大概也会做个好梦。无梦之人也终究开始期盼这样的日子,开始期待着一场美梦,带她深入感性,带她重新与世界衔接。
【6】
女孩开始做梦。最近这些日子里,她的梦做得多了,不知道是因为旅途劳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而言之今天,她站在太阳下,忽然觉得身体脱力,像被什么重重推了一把,往后一仰。躺在了地上。
温暖,舒适,那是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的感觉。现在气温还不是很高,遥远的地平线上也没有摇曳的气流,所以躺上去也不算滚烫。
天上有很多云,它们遮着天,把太阳光完全散射出去,让整个天空都变成白色。背靠大地,面朝苍天,这就是一个孩子的快乐。云朵少一些的日子,她可以数那些云朵,把它们看作不同的动物,看风把它们带走,风像牧羊人、像驯兽师,带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来了又去。
背后的土地微微散发着一些热量,这是属于土地的温度。在地上铺毯子或者防水布,将它的温度锁在里面,晚上就能得到温暖的被窝。女孩这招屡试不爽。不过现在睡在这里,好像有些冷。毕竟还是有风,风吹过全身,连带着手指指尖冷得有点发麻。远处有人匆匆走来,听脚步声应该是老板。
“听得见我……”
“老板我再睡会……”她昏昏沉沉地,只觉得浑身一轻,接着感受到一阵暖意,连发麻的指节也渐渐回暖。老板的手放在女孩头上,轻轻抚着,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才来安慰安慰她。
“别睡。”
她不知道为什么老板这么说,但女孩实在是太困了,她还是在罗睺的肩上睡了过去。罗睺把这个孩子放在床上,紧接着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把车辆的行驶速度提到极限。
女孩在床上睡了很久。
她似乎又在做梦。梦中是那片黑色的天空,正是满月时。人们簇拥着她,或者,是她投身于人群里,跟在他们中,踏过那些稻草人的灰烬。但他们,以及女孩是顺着风走的,灰烬一直往她身上扑,沾在她的头发上,后背的衣服也肯定是黑灰混杂。
人们没有问她为什么还在这里,他们只是把孩子围在中间,把这当作一种保护。女孩往回看,找不到老板和小姐的身影。满月当空,虽然也算得上明亮,然而在更远的地方,一切仍然潜藏在夜色里。女孩穿着凉鞋,踩在疏松的沙堆上,细碎的沙粒铺过她的脚背,让她微微地往下陷一些,她得费力把脚拔出来,再跟上队伍的行进节奏。渐渐地,她就从队伍中央掉到队伍后头,最后人们都走出好远了,她还在费尽心思,把自己快掉的鞋带给系好。
夜间荒原的风很大,女孩感觉一堵风墙在后面推着自己前进,就算不乐意也只能顺从。就这一点蹲下来系鞋带的时间,她站起来就已经觉得快要被风吹倒了。她望着远处没入黑暗的人群,而身后也空无一人。满月下,只有白砂上一个黑色的影子陪着她。
越往前走,人群的离去似乎越快,她最后适应了这里的土地,便开始加快脚步,快步走、小跑,接着,再加速。风在身后吹着,像在把她赶往人群,她的双腿不曾停歇,她不愿像这样被丢弃在荒原。
空白的大脑里,有些记忆逐渐复苏。
似乎是有过的,类似的经历。被丢弃的,被无视的,被伤害的。夜里的凉风从喉管灌入肺里,逐渐让身体体验发干发冷的滋味。双腿的疲累程度越发突出,然后,她摔了一跤,再站起来,继续走就是,没关系……她这么想,却在右脚用力支撑的时候,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刺大脑。
为什么?
这句话是不是也在什么时候说过?
女孩坐在地上,她喘着气,身上的汗被风蒸发,更让她体温骤降,她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想找个什么地方,石头也好,树丛也好,甚至是一处高的地方也好,可是,她怎么也找不到。目光所及,都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荒原上几棵矮草被风吹得要贴地,还有碎石,还有砂尘。
为什么是我?就因为我没有按照你们说的去做吗?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事。发生过什么她真的完全不记得,可是,她感受到眼泪不断涌出,只能抬手擦去脸上的眼泪和汗水,她没办法继续跑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在地上挪动。受伤的脚只要稍稍一点地就疼得厉害,但没办法……她要走,想找到……
我想回家……
她哭着,边走边哭,全然忘记了在荒原上生活的铁训——最大限度保留体力和水分。
“对不起我错了……带我回去……对不起……”
记忆里的哭喊与此刻自己的声音重合,接着被迅速淹没在风中。苍白的月光下,只有她的黑色影子落在相似颜色的白砂上,要是谁来找她的话,一眼就能看得见——可惜。
但也不是没有。
忽然,身后的风变弱了,即便仍在席卷大地,汹涌风声未曾停止。女孩只听见猎猎作响的衣料飘拂,还有清脆的,金属互相敲击的声音。女孩低头看,自己的影子被藏在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下。
那是什么?她本能地觉察到危险,于是迈开受伤的腿脚,往前趔趔趄趄地冲了一段,最终仍然受不住疼痛而跌倒在地。
“可怜的孩子。”
身后传来声音。是一个女人。声线跟小姐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了那种倦意和落寞感。
沙沙地,有规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还有些什么东西在砂上拖行。影子越来越小,直至在女孩面前凝聚成了她熟悉的模样。
“没事了。”她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叫女孩披着。
“小姐……小姐穿这个衣服吧……”小姐体弱,女孩是知道的。晚上这么冷,不行的。她打算把衣服脱下来,但上面的搭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瑟琳扣紧。刚刚那些金属的声音,仅仅只是因为瑟琳没扣扣子而已。
瑟琳坐在女孩身前,感叹自己终于找到了她,她在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些药品,喷在女孩的脚上。
月亮落在瑟琳身上,连她的发丝也闪烁着银光,她的眼睛也被满月照得明亮,她询问着女孩的状况,接着将她搀扶起,缓缓往回走。
“车开不进来。”瑟琳只这么说。
“没事……走回去就好……”
女孩靠着瑟琳,依赖她的体温。她想更靠近瑟琳一些,好让瑟琳也不至于在夜里失温——小姐的手真的好冷……
似乎是幻觉吗,刚刚靠着小姐的身体忽然失去了支撑,她的身体往下倒,但只是一瞬间,瑟琳小姐又回来了。
“怎么了小姐?”
但瑟琳没回话。她沉默片刻,只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
远处出现一辆白色的房车,停在广场上。看起来有些突兀。在登上房车之前,女孩回头望,那群人在那儿,就在广场边缘。为首的人带着面具,面具上的花纹多彩缭乱,甚至看不到他们的眼睛在哪里。但女孩知道,他们在看着自己。
瑟琳身体一移,分隔开那些目光和女孩,她的身体挡住了他们的眼睛,她催女孩上车。
刚坐定,车就开了。女孩倚在窗边,看着相似的风景,看着如记忆中的荒原掠过视野,消失在身后。这片土地一直都没有变过,无论是颜色、风景、泥土的触感,还是气味,不管从哪个感知角度出发,它都跟记忆里的荒原一模一样。
瑟琳不说话,她冲了两杯热巧克力,给一杯女孩,又拿来温热的毛巾,擦干净女孩的脸和手。
“好了好了,谢谢小姐。”
“嗯。”
收拾完以后,瑟琳回到自己的座位,同样是窗边。她忽然开口,悠悠的声音像白天的暖风,讲了一些,她喝一口水,就像在进行一次午后的闲谈。声音中的倦怠和疲惫又出现了。
她问:你要回去吗?你喜欢跟我们一起,对吗?来我这边。
“嗯……嗯。”女孩累了,她趴在桌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方才的跋涉耗尽了她的体力,她连水杯里的饮料也只能缓缓地用吸管吸上来几口。
答应我。
“好……”
又是幻觉吗?女孩又看见瑟琳的身体似乎被撕扯了一下,像拍坏的照片,人像不连贯,乱七八糟的。也是很快,瑟琳的身体恢复正常,她仍然在那里讲话,喝着热饮。
“小姐……我想睡觉。”
“唔……”瑟琳的手伸过来,牵着女孩,把掉落的外套重新拿起,搭在女孩肩膀,“那你睡吧。我拉着你。不用害怕,跟着我。”
现在,只有房车行驶的声音。老板开车很稳,就算在睡觉也不需要担心什么急刹之类的。小姐似乎起来了,在房间里整理东西,她不时去问老板一些事情,她们谈话的声音很轻,听不太清楚具体在讲什么。女孩半梦半醒,有一种执着轻轻拉着她的感觉,把她的睡意挡住,不能睡。唯有这一点如此清晰。瑟琳的手仍然牵着她,现在她的手回暖些许,女孩试着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脸上,即便那可能会被认作是一种僭越。瑟琳不说话,只是稍稍动一下手指,刮了刮小孩的脸。飞灰和砂土挂在手指上,瑟琳不在乎,她只要在这里抓到她就好,现在能拉住她就没问题。不要再——
在这一瞬间,她看见女孩的身体被撕裂,仿佛她的影像在损坏的显示屏里那样,轮廓扭转,人像模糊。她尝试再握紧一些女孩的手,试着呼唤她。但女孩没有应答。瑟琳甚至将孩子抱起来,坐在床上,期待着女孩能再给她回应。白色的光触已经延伸,近乎形成一个白色的茧,将这个孩子包裹其中,再触碰那略显冰冷的脸,上面不再留有灰烬,她感受到女孩的体温正在急速降低,于是她再度思考应急计划。瑟琳的言语仍在细细传递,她不知道自己能再呼唤几次,她只期待着能得到一个清晰的回应。
她的确是有唤起来的,那种情绪,不是反逆也不是叛逃,而是喜爱、尊敬一类的感受,接着是引申而来的求生欲望。她知道自己不擅长应对这些,但瑟琳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连接的建立,她听见了女孩的心,窥探了她的记忆,知晓她的愿望,所以,她在这里,借由触碰与她相连。那分明是已经连接上的,她分明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她看得见在茫茫砂海中跋涉的细小人影,那黑色的小小影子在地上行进,更远处是停下来等她的人群,黑色的,高大的群体。他们围聚在一起,已经看不出身形,他它们的呢喃也已无法辨明。于是瑟琳循着月光,借满月作掩护,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把她带回去。
而现在,她却似乎又要失去女孩了。
再度让意识乘上月色,在那无垠的深蓝天际航行,在云雾之中,她再次追上了黑色的,行进的人群。女孩的身影不太那么能看得清,但也许是感知到瑟琳的存在,人群中的一个小小的黑色脑袋转过头,凝视着虚空。
瑟琳找到了。她缓缓降落,长久的追索让她有些疲惫,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在这里存在很久,她不再被锚定在狂厄场,因此在这其中无法保持长期稳定的存在。但也因为曾经的锚定,瑟琳的精神体对狂厄场的耐受力也很强,至少能支撑她在这里维持形体,能自如行动。
人群又一次把女孩送出来,而它们又是在远远地看着,等待女孩跟瑟琳说说话。逐渐模糊的个体思维界限逐渐汇聚成整体,在这混杂的群体情绪中,人们不约而同地,为这个女孩驻足,让尚未失去自我的她留下最后的记忆。
不要留遗憾,孩子。再跟她说说话,对。
这何尝不是它们其中某些人的愿望?
女孩身上已经穿着与那些人相同的黑色长袍,袍子的兜帽上有黑色的灰烬落下。
她伸出手,将一直紧紧捏在手中的几个彩色拼图交给瑟琳,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可以知道那是她喜欢的小姐。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熟悉瑟琳的一切,其实她之前还做过一个梦,梦里也有这个大大的怪兽!怪兽很温柔地,送了女孩一朵花。她那硕大的手只能用爪子尖端轻轻捏着花枝,小心翼翼地送过来。
小姐,新城也有这样的花吗?
女孩把自己的拼图交给瑟琳,她努力掰开利贝尔的手,把它们郑重放进去。
有,会带你去看。瑟琳拉着女孩,暗自用力,然而她无法让女孩移动半分。她逐渐看清了,在女孩身上有一道黑色的线,将她与人群相连,它们已经成了一团群体一样的存在,无法分割,无法控制。要是我来早一些,事情或许不会是现在这样,你可以跟我回去,孩子。
不会的,好像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带着我了。
瑟琳沉默。她低头看手里的拼图,那是一些纸片,一些拍立得。是女孩用瑟琳的相机时拍的,她之前好像没来得及给瑟琳看。
女孩招招手,尝试吸引瑟琳的注意。
“小姐!小姐!”
不,你听我说。瑟琳没有放手,但在她作出这一次尝试以后,红黑色的狂厄忽然缠绕她的手臂,让她的身体出现斑驳的撕裂伤,剧痛开始蔓延,而最开始接触的地方已经麻木,那里的神经已近趋死亡,女孩见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瑟琳推开,直到她的手松脱。
所幸,那受伤的手很快恢复正常,瑟琳明白那仅仅是一种警告,下一次就不会再这样了。但她仍然往前,每往前走一步,黑色的狂厄就再侵入她的身体几分。她感受得到脚下的泥泞,她们离那汪深池不远了。
女孩的眼睛变得黯淡,眼泪涌出,“对不起小姐,你回去吧……”她慢慢往后退,退回到人群中,随着他们走,而瑟琳仍然没有放弃往前,她跟着人群,狂厄侵占身体,她全身的皮肤都已经呈现裂纹,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的侵蚀,她伸出手,企图再触及一次,而女孩拍了一下瑟琳的手,好像击掌,接着再从自己胸口拿出一个彩色的心形玻璃工艺品,从那漆黑一团的身躯中,取出那个彩色的心,交到瑟琳手上。
再见,小姐。我们下次再一起玩!
女孩招着手,慢慢回到人群,跟着他们汇入广阔的湖泊,在她走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在她身上凝聚的灰烬被水化开,在水面形成了五颜六色的油彩。女孩的手没有收回,她一遍又一遍地挥着,向瑟琳告别。直至她完全消失在湖中,不见踪影。
彩色的心脏出现裂痕,进而碎裂,碎片与那些拼图一起汇入瑟琳的记忆,她凝视着黑色的湖面,灰色的砂石,还有白色的砂砾。湖风吹拂,无论再怎么呼唤,瑟琳都无法得到女孩的回应。她知道一切已经结束,却仍然执拗地,在岸边寻找,她的身体触碰湖水会有更大的副作用,就在下一次,当湖浪漫上滩涂,冲上蓝色的蛇尾时,瑟琳倒在地上,只有两行清泪汇入湖水,无人知晓这是否能传达给那些迷茫的灵魂。
在路上高速行进的罗睺把控着方向盘,忙于应对终端和广播中的联络信号,她根据救援小组给出的坐标赶着路,希望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能与正在赶来的他们会合。
这时,她的体内出现一股震动,狂厄被驱动,幻听、眩晕和幻觉如爆发一般出现并开始持续不断。罗睺的手死命握住方向盘,她知道事情不妙,体内的狂厄暴发是因为瑟琳,精神链接带来的冲击几乎击碎罗睺的理智,纵使如此,罗睺仍然靠着意志抵抗着破坏冲动。
她听得见个人终端后面的回答,对方几乎是竭力地呼喊,也将罗睺的意识拖住:一分钟!我看见你了!
十秒内,罗睺开始减缓车速,在幻象的间隙中她窥见道路前方的车辆和人员,刹车紧踩,她做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大急刹。惯性几乎把罗睺整个人拍在前窗上,好久她才坐定,挣扎着打开车门。
她本想与救援人员进行沟通,而耳畔却传来利贝尔的嘶吼。那是惊天动地的吼叫,从灵魂深处直冲大脑,涟漪一样的冲击浪潮从房车中央即刻扩散,波及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掀起一阵风,扬起烟尘。震得罗睺站立不稳跌在地上。
罗睺清晰地听见了瑟琳的声音,不仅仅是利贝尔,同时也是瑟琳,是这个她的声音,她的哀号。罗睺挣扎着打开房车后半段的门,扑面而来的血味让她站不稳,甚至触发她的闪回,一幕又一幕的过去浮现眼前,死去的战友,混着血的水滩泥沼涂抹伤口,天上落下的黑雨刺痛着神经。罗睺一拳敲在门框维持自己的清醒,然后跟着救援人员的脚步慢慢退出离开,看他们从房车里用担架抬出两个人。紧接着,在场所有人狂厄检查设备疯狂预警,以及房间里的黑石英飞出来到罗睺面前,像是在等她说些什么。
罗睺扶着头,尽力抵抗着来自另一端的精神冲击,她在救护人员的帮助下注射了三支抑制剂,神智尚且清晰,她站起来指挥在场人员进行工作,人群嘈杂,头顶的轰鸣越发强烈,罗睺勉强才听见有人在叫她。
“罗睺士官……”
“怎么了?”
“这孩子我们已经无能为力,抱歉。”
“啊……好。”她张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来。头顶有直升机在空中悬停,吊下来的绳索正挂着瑟琳的病床,将她带回上庭进行治疗观察。
黑石英已经将这些事情都告诉罗睺了,她知道,然后经过身体检查确认无事后,她回到了房车,那里有个代驾的人在。
一路无言。罗睺看着车窗外经过相似的景观,那条河,那处废弃聚落,那些砂堆,那座小镇,最后回到辛迪加边缘,看见那破败的高楼,紧接着看见隔离带,看见隔离带后面的霓虹灯,五光十色,多姿多彩。
那是她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她伏在副驾驶前的位置,感受着那里尚未散去的,阳光的温度。好像这样还能追溯一些她留下的痕迹。
当然,这种作为很快被打断,她们到了新城的一处车辆服务中心,罗睺去登记清理,把房车上的行李给收拾去另一辆车,并交付了购买这辆房车的所有费用。
“死过人的车晦气,卖不掉,还好她直接买走了……”
罗睺签完合同,隐约听见身后的老板这么说。她无心反驳,把房车交给代驾的司机,让他处理之后的事情。
回到别墅,黑石英请求接入。
出乎意料地,罗睺很冷静,应该是那几管狂厄抑制剂的作用,她接通黑石英,听了有关瑟琳的状况以后,她洗了个澡,把来自砂海的尘土全都冲走,接着回到她别墅大宅里的柔软床铺,合上眼睛。
她真的很冷静,她知道自己应该冷静处理好这一切,再慢慢等候那迟来的情绪,等它带着罗睺应受的折磨与谴责姗姗来迟。
【尾声】
许久以后,罗睺去整理山庄宅内的物品。这是她的日程之一,从搬来这里以后,她便天天进行着类似的活动。今天她翻出了瑟琳那段时间的身体报告,参数可谓是相当难看。罗睺觉得难过,连心脏也散发着些微痛楚。她记得那声恸哭哀鸣,在那其中,究竟承载了她多少的情感,足以震慑在场十余位有狂厄对抗经验的救护人员,足以让精神链接另一端的罗睺共感同声。在那以后,瑟琳在上庭的特制监护室里待了三个月,回来以后,她身上那种疲惫与倾颓的感觉越发强烈,接着,她很轻松地就签署了对自己的一系列问责报告——过去和现在,清算的时候到了。
这份报告是分开放的,与瑟琳之前的日常检查分开。报告放在一个小箱子里,在书架顶层角落里待了很久。这个箱子里除了那份报告书,还有一本拍立得相册,一架相机,一些另外的报告,还有一个骨灰盒。
这些东西被锁在箱子里,尘封已久,以至于罗睺把它们拿出来的时候,光是箱子上的灰就让她咳嗽好一阵,灰尘在阳光下飞扬着,看得特别清楚。
罗睺用一块湿布擦了擦箱子,幸好里面的东西没有太多蒙尘。她翻阅了一下其他文件,是那个孩子的死亡报告。说来,罗睺实际上没有很认真地看过这些文书,因为在那不久,她就被安排了心理诊疗,随即投入一段漫长的疗养时光。药物的副作用影响她的健康和情绪。让她无暇顾及过去的记忆。
那个孩子,死于一柄远程狙击步枪。沉重的子弹射穿她的胸腔,但本应迅速死亡的她却被狂厄的力量牵扯着,再多活了那么几分钟时间。从身体组织的再生状况来看狂厄的确被用于修复她的伤口,但最终,她仍然死于失血过多。狂厄没能救活她的命,反倒让她强行受着痛,在这漫长的几分钟里,她是怎么想的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可是,瑟琳长叹。这份报告她也只扫了一眼,就匆匆撂在桌上。在房间里,她极力压抑自己那失控的情绪,尽力抵抗狂厄对情感的催化。她只跟罗睺坦白说:不是这样的。她压抑住了,所以才只有一声叹息,罗睺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听着瑟琳的诉说与自白,坐在她身边,静静地陪伴。从那狂厄波动的痕迹来看,瑟琳在意识空间里受到的冲击只会更严重。而且,罗睺其实隐隐约约也能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链接还在,所以,她多少都能探听到一些,何况是如此汹涌热烈的情感。
肉体的痛苦与精神的愉悦并存着。他们说,进去的时候,看见瑟琳拥抱着女孩,血流满了她全身,女孩的头歪在她肩上,很平静,她好像只是睡了会,把她放下来去担架上的时候,瑟琳的眼睛闪了闪,右眼的三角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人们听见了瑟琳的低声独白:谢谢你,做个好梦。紧接着,瑟琳仿佛耗尽了平生所有的体力一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而瑟琳这边,罗睺依旧记得那个人是这么说的:真让人怀念,X那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状况。
那是她刚刚在被剥离以后,由于狂厄的冲击导致她的感性和理性都出现了最大程度的波动,几乎让她的整个人格消失。02的眼睛望着修复仓里的瑟琳,睥睨着她身上那些斑驳的伤痕,“X,你真的出乎我的意料。这样的决策确实也只有你能作出。”
罗睺没有管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瑟琳,看着她微微皱着的眉头,看着她身上那些碎裂的痕迹,接着,看她再被02沉入修复仓底,回到那片蓝色的海洋中。
叹一口气。
罗睺从回忆中逃离,她拿出相机,里面的相纸还剩一些,她随意对着一个地方拍了一张,一张照片从相机里印出。她把照片放在桌上,拿出了那本相册。
自从瑟琳教会女孩摄影以后,她的相机就多数在女孩手里。女孩身上还有一本相册,用来收纳她拍的照片。罗睺把那本小小的皮面相处取出,一页一页地翻看。有很多都是风景。砂海的浪,荒原的草木,还有大漠深处那火红的太阳,她都有拍到。
乘船遨游的时候,她也很喜欢拍船上翻飞的广告布条,喜欢自助餐厅那些花花绿绿的食物。她爱拿着面包喂那些鸥鸟,鸟儿张开翅膀,抖动羽毛,在它们离开的时候地上会掉落几片它们的飞羽。这些羽毛也在她的相册中夹着。她也喜欢别的动物,路过植物上的昆虫,她会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拍下照片。在岛上,她追着居民养的小狗小猫跑来跑去,跟它们嬉戏玩耍,用相机记下瞬间。
各个小岛上有不同的风情,她拍那些树,那些花,拍不同的房子,拍集市上的纪念品和各种穿着不同衣服的人。人们喜欢她的镜头,冲她笑,摆出各种姿势。
最后,是几张人像。
有瑟琳靠在甲板的长椅上遥望远方,也有罗睺倚着栏杆阅读终端消息;也有两个人在背对着斜阳聊着什么,接着——这是最后一张。
是三个人在船头的合影。
罗睺依稀记得是有那么一次的。三个人笑得很开心,虽然两个成年人只有微笑,但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轻松与从容,小孩的笑容更加耀眼,堪比当时的夕阳。
到此,相册就翻完了。胶面反射着窗外照进桌上的阳光,光线纷飞,随着罗睺的翻阅晃着她的眼。兴许是觉得刺眼,罗睺只觉得有眼泪划过脸颊。
合上相册,罗睺匆匆把这些东西再放好,关上窗户。因为她看得见窗外的暗云,尽管才是初夏,但雷雨已经来得猝不及防。把箱子的门关上的时候,她暗暗地说了声: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