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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离破碎
夕风潮鸣 2023-06-25

【1】

剧院门口围满了人。今天是芭蕾舞剧团巡演的日子,镇上所有的人几乎都在这里,还有那位初来乍到的理发师。

几天前,镇上的几个孩子拿着门票在门口扭扭捏捏,盯着那昏暗幽深的理发店,踟蹰不前。直到理发师觉得室内太暗了,打开了灯,他们才互相推举了一个代表,催着赶着他进门。

叮当叮当,木门上挂着的铜铃铛响了起来。

你好请问……嗯?怎么了?

姐姐……姐姐你喜欢看剧吗?这周末有很厉害的剧团来,但我们买多了票,你要去看吗?

那孩子小心翼翼地从背包的笔记本里取出平整的票据。

好啊,谢谢你们。

理发师欣然笑纳。回到收银柜台里取了些糖果分给孩子们。

但理发师心里却莫名地产生了些排斥。好像自己并不喜欢看这种舞剧。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想。但她仍然把门票夹在自己随身的钱包里,等着那天的到来。

叮铃铃—叮铃铃—

自行车的铃铛响着,驱散站在行车道上的人。在它来的时候面前的人们马上散开,在它过后又马上汇集,像水洼一样,像那池子里的水。用手拨开以后又混合起来。人们穿着不同的衣装,有的还穿着上班的工服,五颜六色的衣服让人眼花缭乱,像滴入水池的各色洗发水。

理发师刚开始学习理发的时候,也曾对那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感兴趣。它们有不同的颜色,有不同的作用,如来到理发店的客人,长相不同,衣着不一,有着各种各样的性格和工作。但她干得最久的是洗头。她的“老师”说你先从那里学起来吧。于是她变成了理发店的小杂工,给人洗了几个月的头。虽然老师给她包了衣食和住房,但她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学到。

在为客人擦干头发的间隙,她总是看着老师手里的各式剪刀在客人们的长发短发间巡回,师傅的身上有很多工具,工具在他手里变着花样地切换着,他同时也还在跟客人聊天。

真厉害,一边聊天还能一边剪发,也不怕剪错。她这么想着。

“姑娘,你怎么了?哎哟!”

被这么一句吓到了,她的手抖了一下,听见了客人的一声惊呼。

“抱歉……我走神了,对不起。”

“嗨!我就说这小丫头片子还没够斤两呢,打杂都干不利索,”老师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客人对不起哈,这孩子刚来,还得请您多多包涵了。”

尽管老师脸上还带着笑,但她仍然从那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怒气。晚上关店以后,果不其然,她被指着鼻子从头到脚骂了一圈。

“你再搞砸一次就给得我卷铺盖滚蛋了姑娘。”

“对不起。”

她低着头,双手紧握,干巴巴的手背上是紧绷的皮肤,手心和手指头都皱皱地,不像个正常女孩子的手。

理发师直到过了段时间才知道什么是护手霜。冬天的时候就算房间里开了暖气,就算把手擦干了,那上面的皮肤还是会裂开,再碰到水的时候疼得很。

老师给了她一罐东西,里面是白色的乳霜,涂上去凉凉地,还有香味,很好闻。

“拿去,记得多用用。”

“嗯……谢谢。”

她还是只能当个洗头打杂的小学徒,但利落爽快的工作习惯让她获得了诸位客人的好印象,大家开始乐意看到一个有着绀色短发的女生在店里来来去去,偶尔有人会调侃说:嘿老板,这么好看的姑娘在你家真的浪费了!

浪费什么?干活又利索,长得又漂亮帮我揽客,我还赚了呢!不比你家那懒懒散散几个伙计好多了?

直到有天晚上,快关店的时候,老师拿了些假人人头和假发来。

“阿黛拉。”

“我在,有什么事吗?”

“拿个剪刀。”

她不敢怠慢,连忙取了理发台前的工具套装。老师解开上面的布条,把工具包摊开来,一点点地介绍起不同的剪刀,不同的刀片。阿黛拉听得很认真,顺势跟着老师的节奏,手指利落地穿过剪刀把手,咔哒。那几乎是细不可闻的声响,但金属利片绞合时的些许力度变化实时从刀尖传入骨骼,直达大脑。

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但老师的事情,她基本忘记了。

剪掉了。

跟她那无端开始生长的头发一样。

剪刀一开一合,一切瞬息消失。

那是因为什么才拿起剪刀的呢?阿黛拉已经不知道了。日记里有被撕毁的痕迹,她说,既然不愿意回忆起,那么就算了。

把破碎的日记本收进手提箱,头也不回地登上前往下一个镇子的火车。目的地是在地图上随意挑选的,去到火车站,也不需要太在意方向,随意登上火车,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里寻到一处空位,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风景:山石、湖泊、森林、乡村、城镇,各种各样的景色她全都看过。偶尔她会觉得眼前的风景似曾相识,但她不在乎,还是那样的态度,她不会去想那些“似曾相识”,仿佛在那后面并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正如此刻的芭蕾舞剧。

回过神来的时候,阿黛拉发现身边吵吵闹闹的人群消失了,剧院门口的检票员大声吼着:小姐!小姐!您要进场吗!小姐!

抱歉,刚刚在想事情。阿黛拉小跑过去,递过去票据。老旧的剧院里弥漫着木头和旧地毯的气味,数着座椅背后的编号,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刚好在一个角落。

在她落座不久,四周的灯光缓缓变暗,舞台的聚光灯开始亮起,舞台下的交响乐团也整装待发。

白色的裙摆随着女演员的动作不断颤动,如同不安定的羽毛在微风中飘舞。她时而跃起,时而俯身。

演得很好。阿黛拉想。但她仍然提不起任何兴趣来。音乐也非常妙。她也仅仅是这么认为的。她的情绪仿佛就在那里一直停滞不前,就像被一道隔墙挡住的水,那水也没有任何动静,无波无浪,平静如镜面。

当男主角和女主角因情感相互纠缠时,阿黛拉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些不悦。她不喜欢这种感觉,那是所谓“爱的喜悦”。

“爱。”

她好像不知道这种东西,也不在乎它。

曾有男人向阿黛拉求爱,但被阿黛拉挡在了理发店外面。接着,他什么也不记得了。阿黛拉拖着行李箱,如同一只疲于奔命的幼鹿。坐在火车上喘着气,她仿佛刚从窒息中寻找到出口,如同获得了新生。但新生的幼鹿不会在旷野发出初啼,她只会蹒跚着,寻求一处足以藏身的草堆灌木。拖着行李箱的阿黛拉穿行于不同的街巷,石板地、泥泞路,跨过红砖土墙,拂去落在身上的尘土霜雪。最后,她总是能凭着实力和运气获得一处能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

她并不渴望“爱”。

每每提及这种事情时,她总能感受到内心的空洞。那是什么?是怎么样的?就连这样的疑问也都不会产生。她的眼睛看着舞台,心里不曾有过一丝波澜。

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完全脱离于此刻。她望着演员,看见她的轻盈身躯,灵巧肢体,她的手停在一个合适的角度,让聚光灯描绘出身体自然的,精致的线条。很漂亮。阿黛拉这么认为。她似乎觉得自己也可以试试。

在演出前的某天晚上,关店的时候,她试着踮起脚尖,原地旋转,迈着小小的碎步从店里的这头走去那头。身后是一些没来得及清扫的头发,被她这么一弄四处飞散。排列整齐的镜子中映出她不同的姿态,明明是平静的理发店和平静的夜晚,但阿黛拉能听见歌声。那是什么舞曲?好像很熟悉。她循着脑海中熟悉的音乐,最终在室内最后一面镜子前站定。刚才稍稍旋转了几圈,留着的长发都绕到了身前,她把头发拨回去。理了理自己的衣着,回到了日常的整理收拾。

自己仿佛也有些跳舞的才华,但还是那句话,阿黛拉似乎不太喜欢芭蕾。

只是芭蕾而已。

若是其他的舞种,她也不是不可以试试。偶尔在小镇中寻街觅巷的时候,会碰上镇民的嘉年华或是狂欢节,他们笑着跳着,热情招待每一位过路的旅客。也会有几次在咖啡厅里,被即兴邀请上台来上一段探戈或恰恰。那个时候,阿黛拉似乎会笑。舞蹈不就是那样吗?最开始也只是人用来抒发欢快感情的手段而已。

但如果是芭蕾,一切都变了。

那是只适合舞台的舞种。精致华丽,却那么遥远,它想表达的情感似乎不能在日常生活里找到。就像个不经世事的大小姐,一只被束之高阁的金丝雀,稍稍用些美言和情话就能骗走。

唉。阿黛拉忽然叹了口气。她真的不喜欢芭蕾。事到如今她可以这么下结论了。阿黛拉悄然离席,回到了自己的理发店二楼,那是一处阁楼,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发现那里还有空间,于是就拿来作了自己的住所,倒还替自己省了些房租。

窄窄的小床上,躺着一个穿着淡色睡裙的阿黛拉。月光从阁楼的窗户上照下来,在木地板上显出一个四方格子。对面的小桌上有些新买的啫喱水和发胶,还有些自己的日用品。房间里没有画,靠近入门的地方是衣帽架和衣柜,外面还有小小的起居室,去除开放式厨房以后也只有能放得下一张单人沙发的位置。

狭小拥挤的房间里仍然采用了褐色为主色调,白天里也显得昏暗压抑。阿黛拉并不在意装修,这里只是拿来睡觉而已。白天她都在楼下的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正好也可以打个盹。

咔啦咔啦地,她听到了些响声。是谁家的猫吗?还是哪里来的老鼠?理发店应该是锁好了门才对。

被无数的猜想困扰着,阿黛拉起身,打算去楼下看一看。那里什么也没有,但门口处用作防盗报警的花瓶倒了下来,水流了一地。开了灯,阿黛拉没去拿拖把,灯没有照亮的方向里,有什么在哪。她往前走了一步,水沾湿了拖鞋。水面上映出了模糊不清的脸。

“再见了。”

她喃喃自语。

离开的这天晚上,街上起了雾。

雾散了以后,人们发现了在理发店门口躺着一名意识不清的男人。理发店里昏暗幽深,只有一地碎掉的玻璃和破裂的镜片还在反射着似有似无的光。二楼的阁楼里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就连那桌上摆着的插花还生机勃勃。

就好像昨天还有人住。

但那人去了哪里?

发生了什么?

那是谁?


【2】

已无人知晓。

阿黛拉翻阅自己的日记本,实际上那已经不叫“日记本”了,那只是一本有着封皮封底的本子,里面夹着一些信、票据、明信片等各种各样的东西。既然会被留着,那就是有必要留下来的记忆。

虽然她什么也记不起来。

但也不是什么都被忘记。

“……第三乐章四小节,这里要大跳……第五大节……进入第四乐章……结束……”

图书室里的人们看着阿黛拉,而被看着的阿黛拉一脸茫然。

“好厉害,这些舞步和乐章你都知道!”

“阿黛拉姐姐会跳舞吗?”

“下次可以教我记这些乐章吗?”

此起彼伏的议论和询问让阿黛拉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抱歉,我有点事情,先走。”

图书室里的人们在看芭蕾舞剧。阿黛拉恰巧经过去拿书。

于是就有了那一幕。

但她不喜欢芭蕾。

“因为那是你的母亲曾经的职业,”金色长发的心理医生笑了。她眉眼弯弯,却看不出任何真诚的笑意,“你想离开,孩子,但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她呢?”

她忽然伸手,撩起阿黛拉的鬓发,绀色的长发有着柔顺光泽,发质也是一等一的好。

“头发变长了,”心理医生说,“别害怕这样,你很好。偶尔换个造型也是不错的选择,对吗?”

阿黛拉领了药,回到了禁闭室。

一夜无眠。就算合上眼睛,也都有些不同寻常的记忆。那个人帮自己找回了那些东西,黑漆漆的房间里铺满了头发,就像无人在意而生长的青藤,把一切都覆盖起来,把一切都包裹起来,任凭那其中的物品、情绪、记忆慢慢发酵,慢慢混为一滩黑色的,不知所谓的—过去。


你这孩子半夜不睡觉干什么?我明天不用工作吗?

半睡半醒的母亲说话态度自然是差得不行,但阿黛拉执拗地攀上母亲的床,钻进她的被窝里。厚重的窗帘缝隙忽而闪过亮光,惊雷炸裂,吓得年幼的孩子瑟瑟发抖。

有什么好怕的真是,服了你了。

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手却仍然把被子拉过女儿肩上。

别哭,你一哭我就睡不着觉,烦。

她说的是实话。那孩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有次生大病,嚎到邻居投诉,哭到声音都哑了都没力气了,女人抱着她去诊所打了几针才哼唧哼唧地安分下来,生病那几天女人被吵得几天晚上没睡好觉。但现在的女儿只是靠在母亲身边,不说话,听见了雷声会被吓得抖一下。

女人伸手将孩子搂住,轻轻拍她的背。雨声明明是那么舒适,远处的闷雷也并不吵闹。

“妈妈……”

幼小的孩子发出了些呓语。


好。妈妈……

阿黛拉醒了。满脸是泪。

她起身给自己泡了杯红茶。耳边又是母亲的斥责和埋怨。她就没在阿黛拉面前说过几句好话。

红茶很苦。

就像她的生活。

她站起来,看了看表,要到开店时间了。但门外早早地就站着她的母亲。

虽然她已经忘记自己的女儿了。

“早上好。我才刚开店呢。”

“您也早,”她愣了一下,“今天怎么了吗?”

“什么?”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

是吗……

阿黛拉没有说话,忽如其来的眩晕叫她没站得住脚,往前趔趄了一下。

“你这姑娘没感觉的吗?”女人上前扶着阿黛拉,拉着她的手放在额头上,“都烧成这样了。别开店了今天。”

女人进了店,但阿黛拉松开了她的手,表示自己可以走,她重新把店门口的招牌给关上,回到了店面后方的一个小房间里。

“今天不能招待您了,抱歉客人。请回吧。”

“要我帮你联系你房东吗?”

“不需要,”阿黛拉思考片刻,“能帮我保密吗……我不想让那个人知道。”

“不知道你这孩子想的什么,好吧。”

女人把随身带的东西放在桌上,拆出了一份便当,“吃早饭了吗?”

“嗯。现在不饿。”

“那中午和晚上吃吧。”

女人去打湿了条毛巾,敷在阿黛拉头上。

阿黛拉双眼发烫,她闭上眼睛,只听到女人在忙活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叮叮当当地,东西响个不停。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会这样。

记忆里的母亲每天凌晨回来倒头就睡,醒了只管吃阿黛拉煮的各种饭菜,饭桌上边吃边化妆,日暮时就出门。她从来不会多负责家务事,基本全是阿黛拉一个人完成,小小的手却要抬起那些沉重的水桶和锅碗瓢盆,有几次失手连人带桶摔在了地上,满地的水,全身都被打湿了。

母亲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提前回来,揪起阿黛拉一通训斥,阿黛拉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着水,母亲没看得见她低着头,只管在那里不断说话。阿黛拉流着眼泪,被水泡发的手拿着干抹布,把水擦干倒掉。

母亲骂骂咧咧地收拾着,晚上也没有怎么吃饭,阿黛拉默默把剩下的饭菜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回了房间。


“喝口水吧,你这衣服要不要换身,好睡会?”

水杯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阿黛拉站起来,去洗手间换了身衣服。她有时候困了就在这里休息,因此也有些替换的衣装—不过都是些睡衣。

“抱歉,麻烦您了。”阿黛拉躺在床上,盖紧了被子。

“多大事,毕竟老来你这剪头。”

“您不是也给了钱吗……”

“就,就觉得过意不去知道吗……哎,我也不太懂。”

“好吧,没关系。”

“我煮了点汤,晚点我回去了你自己装来喝知道吗?别不吃饭,看你瘦得……啊不好意思……”

女人心直口快的个性一直都没改。

阿黛拉看着她忙前忙后的样子,总觉得不真实。对女人来说,自己是个陌生人,只是个路过的,恰巧能为她带来些不同寻常日子的过路人而已。阿黛拉已经不是她的女儿。尽管她们的确有着血缘关系。

“他们会叫你“妈妈”吗?”

阿黛拉想睡觉,但她的睡意似乎卡在了某个特殊的位置,总得有点什么来拨开那层阻碍。

“叫我‘阿姨’会更多一点。而且只是当着我的面,背地里叫我啥的都有,难带啊!”

“你会说他们吗……”

“会,有特别不听话的就会说,简直了,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帮猴子。”

“但你喜欢他们。”

“也还好啦……就像上次说的那样。”

“嗯嗯。”

女人在阿黛拉床前坐了一会,似乎有点不自在,她又站起来把室内凌乱的杂物给摆放整齐,把炉灶周边清理干净,“那段时间的记忆总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本来想去那条街的诊所问问,可那里早就倒闭了!唉……我不觉得我会是一个好的妈妈。我这张嘴老是管不住,孩子有时候说不得,说多了嫌你啰嗦,就不想跟你聊天了。我那就有个这样的孩子,她妈每天来都莫名其妙地在她身上撒气,我们看得心里都不是滋味。”

“你怕你自己也会这样。”

“嗯。”女人没了话,自己整理了带过来的饭盒。透明的餐盒顶上凝满水珠,但依稀能看见里面五颜六色的豌豆玉米和胡萝卜粒,还有些肉类的酱汁沾在盒子顶上,女人看着阿黛拉,忽然笑了一下,“待会你饿了自己热来吃就好了啊,看你这样子好像也没多大,这么小就出来干活营生,真不容易。”

阿黛拉看着她玫红色的背影—那是一条玫红色的长裙,妈妈以前经常在家里穿,好像是一件常服,她无数次目睹母亲穿着这条裙子出门和回家。衣服上面的红色已经随着无数次翻洗而变淡,版型也变宽变歪,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样子。

“不要走……”

她说。就像以前每天心里想的那样。一个孩子要如何渡过漫漫长夜?阿黛拉每天晚上把自己裹在被窝里,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是发出吱呀声响的老旧木楼梯,是楼下男人女人日常争吵的闹剧,是门口忽近忽远的踱步,听到陌生的声音时,她特别紧张。直到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和烟酒的味道,她才会安下心来。妈妈有时候会忘记带钥匙,于是阿黛拉会爬出被窝,给妈妈开门。小小的厨房亮起了灯,用作醒酒的热水已经煮好了。她倒了一杯温水,又泡了一杯红茶。接着她去了浴室,帮被酒精灌得酩酊大醉的母亲卸掉脸上的脂粉。虽然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桌上的水和红茶已经凉了,没有被动过。


酒好喝吗?

不好喝,苦的。

那你还喝这么多?

总之小孩别喝。

哦。

半夜的惊雷再次把阿黛拉吓醒。母亲也醒了,她起来去检查窗户有没有被风雨吹开,回来以后躺了很久没睡着。阿黛拉也没睡,她小声问母亲一些事情,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压低声音,只觉得这样会好些。母亲很少见地没有说她,只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今天妈妈好温柔。她这么想,往母亲身边靠近了些。

妈妈……她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哼唱。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呀?好好听。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唱着,唱着。她似乎忘记了怀里还有个小小的女儿,她的心中,似乎还有那光辉灿烂的舞台和世界。

阿黛拉听见母亲叹了口气,紧接着是不稳的气息和悲泣。

妈妈……对不起。

她凑近母亲,擦去母亲的眼泪。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这孩子说什么呢?烧迷糊了?”女人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阿黛拉叫她,她回头,只见理发师躺在那里,半睁的眼睛空洞无神,只有眼泪缓缓流下。她加快了脚步到最近的药店,顺带回家拿了条毯子。幸好距离也比较近,就几条巷子的距离。回来的时候,理发师已经贴着墙,缩在那里。这里是她的工作场所,在这里理应保持清醒,所以女人猜测她应该没怎么休息。

她从来没问过理发师的名字,并不是没有必要,而是觉得那似乎不需要询问,她的名字,自己理应知晓,理应记得才是。但每每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回到理发店的时候,却已经看见稍微恢复点精神的理发师。她拆开药品的包装,倒了些热水。

阿黛拉坐起身,背靠墙角,双臂抱膝,她接过女人的药,喝完以后又躺了回去。那是水果味的混悬液,就算热水冲走了大部分的药味,也还有些残留的水果甜味。她仔细凝视瓶身,发现那是儿童用的。但好像似乎又有作用。她看见女人还买了退热贴,也顾不得细想,接过一张贴自己头上,“比毛巾好用多了。”阿黛拉挤出一个笑容。即便如此,她眼角的泪水仍然挂在那里,“抱歉……”

“想起了什么吗?”

“嗯,以前的事情,不是那么好。”

“这样啊……”女人拿出那张毛毯,披在阿黛拉身上,“我看你这被子也挺薄的。”

“谢谢。我之后会清洗干净的。”

“没事。你冷的话一直留着吧。可能是以前不知道要买给谁的,也没用上,于是就一直放着了,就买来的时候洗过消毒一次而已。”

“是给你那个孩子的吗?”

“啊……或许是吧。”女人看上去又有些失落,她搬了椅子坐在阿黛拉床前,“怎么不睡觉?”

“没那么困了……或许待会睡吧。”

“嗯。一个人是不是想睡觉我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可以给我讲讲,芭蕾舞团的事情吗?你之前说你在那里工作过。我有点好奇。”

“睡前故事,懂了。”

阿黛拉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按着女人的说法,慢慢躺下去。毛毯很软,很像某种毛绒玩具,总之是能让她觉得安心的触感。


【3】

望着逐渐沉睡的理发师,女人停下了讲述。她悄悄把椅子挪近了床头,把手轻轻放在了理发师的头上。那是如缎一样柔顺的绀色长发,白色的反光光线晃了眼睛,女人的心中似乎升起些感觉。这东西她本该熟识。

那是舞者的衣裙,名贵的布料裁剪出贴合身体的线条,精巧的比例衬托身材的长处。她熟悉这种感觉。尽管是舞团里随处可见的芭蕾舞者,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机会,穿上最好看的衣装,在或是激昂,或是平静的乐声中起舞,迎接众人赞叹的目光与掌声。

好像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那个时候,她不知为何放弃了舞团的工作。

真奇怪,为什么会放弃这种工作呢?

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女人看着理发师。虽然想说什么,但还是压下了想要开口的心情。

她并非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生育一个孩子并不简单。她知道,当她理解了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时,一切就是那么地顺理成章。当初夸下海口说能靠自己养活那个孩子,到头来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你会是她吗?

理发师身上有着让人安心的气息。她很会照顾人,心思也是超乎常人的细腻。有时候,女人只是稍稍提及了室内好闻的红茶气味,便有一杯红茶端放在面前。热红茶里加了少许枫糖浆,茶水浓香里伴着些许甜味,很让人放松,她几乎就要在氤氲的香气与理发师婉转的嗓音间沉眠。她会说,您看来是需要好好休息了。

是吗……是吗?

女人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忘掉那个孩子。如果没有人问她:你家那孩子呢?或许女人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有过一个孩子。但无数个梦里,她总是站在冰冷黑暗的房间中央,面前是一堆被胡乱剪断的头发。房门虚掩,现在是半夜,不可能还有人出门,不可能还有人归来——为什么呢?为什么会笃定无人从此进出。

忽然,女人想找一下一些医疗记录,但后知后觉的她才发现那些东西都已经不知去向。就算回到了那狭小的公寓内,仍一无所获。有关那个孩子的东西,似乎就在那个晚上跟着离去了。

抓不住的过去就像煮茶中茶水冒出的气泡,光速升起,光速破裂,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样子,就只能迎接它的破灭。但回忆如同水蒸气,洇湿脸颊和刘海,打湿衣领,至少它还能留下一些痕迹。循着这些痕迹走,或许只能捕捉到更多的蒸汽,更多的回忆,但,只要是能更接近水汽背后的事物,那至少还可以知道更多——包括无数擦肩而过的记忆。

女人的手在理发师头上轻轻抚摸。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为何就像她的珍爱之物?

看着理发师的时候,女人心中空缺的洞才会被填补,才会觉得有些许充实。如同迷雾中的人终于寻找到灯光,寻找到一切能驱散周遭雾气的造物。她喜欢来这间理发店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她甚至开始认为,理发师会不会就是她遗失的过去。

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过去的生活。她好不容易才脱离了烟酒萦回的夜总会,逃离那几乎看不见日光的黑暗公寓,向着幽暗混乱的街区说了再见,却还是因为过去遗落的某些记忆而被迫反复咀嚼灰暗的过往。日暮。她不喜欢日暮。那应该是人们归家的时刻,但她却要出门,迎向那灯红酒绿的舞台。那时候还有人说,这也是登台,不会难倒你吧?那些人笑着,没有任何赞叹,有的只是嬉笑和嘲弄。在肮脏的后巷里,她第一次喝到不省人事,趴在木架和废弃纸箱边吐了很多次。酒精麻痹腐蚀声带食道,女人到现在也还没有治好自己的胃病,原本清亮的嗓音也变得些许沙哑。

喝醉酒以后回到那个狭小的公寓,如果是一个人住的话,那肯定是杂乱无章,毫无整洁可言。

但女人每次回家总是有一个整洁的房间,有放在床上叠好的便装和工作服,厨房的锅里飘来饭菜的香气。即便是凌晨,也还有人早早起来,为她准备好一切。

她是谁呢?

女人的面前似乎浮现了一个印象,那是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孩子,留着长头发,穿着皱巴巴的裙子。

女人靠在墙边瘫下,整夜的工作耗尽了她的精力,饮下过多酒水以后让她意识不清,像坨软趴趴的烂泥。

小小的孩子蹲下来,手里有一块冒着热气的毛巾。她把毛巾敷在女人脸上,擦了几遍。

“妈妈。”

女人在那时候还没有太能读出话中的情绪。

事到如今,她似乎才意识到那声呼唤里带着的担忧、恐惧和不知所措。

她还只是个孩子,不是吗?


【4】

女人打算起身去窗台观望,却没办法移开脚步。理发师的手握住了她的衣摆。她不知所措,就像毫无经验的新手母亲,想了很久,她才拉过毛毯的一角,盖住那只手,接着轻轻把衣摆抽出。

但这种动作却意外惊醒了理发师。她手腕一转,牵住女人的手。理发师的手很凉,就像刚泡过冷水一样。

“怎么这样……”女人伸手去抚摸理发师的额头,那里传来的热度已经超过了退热贴带来的凉意,“要去医院了。我去打电话叫房东来。”

女人口中的“房东”,是管理局的局长。她大概是最开始就把局长误认为是这里的管理人。她看见理发店的柜台贴着电话号码,于是想出门去。

“别走……”理发师阿黛拉醒了。

“不去不行,烧太厉害了怎么都降不下来。”

“别……求你……”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劝住了女人往外走的腿,她拉着女人的手,用力把她拉回自己的床铺前。她是那么坚决,以至于女人说不出任何责怪她的话。她只觉得这个理发师一定是有一些隐痛,她将自己当成了某种替代,某种她记忆里的最深重的事物。

“我总得打个电话说一下……不要闹,听话,听话。”

理发师的手松开了。女人得以找到自己的个人终端,到外面柜台去拨打了电话。才放下电话,门外就有些黑色的车辆缓缓停靠,四周的人群被车内出来的人驱散,女人看着情况有些不对,便进了房间。

理发师的眼睛有些失神,她坐在床上,毛毯从肩上滑落。她起身,到桌前喝了些水,又回到床上,毛毯盖过了头,缩在角落。

“阿黛拉小姐?”女人在柜台看过了理发师的名牌,知道她叫这个名字。

“嗯,阿黛拉。”

女人没有说话,坐在床铺上,像之前一样,轻轻抚摸阿黛拉的头,直到她把毛毯给拉下来为止。毛毯上带着些静电,把她的头发都弄得凌乱无比。这时候,阿黛拉坐起身来,靠在女人背上。稍冷的手仍旧试图握住女人。要换作小时候,她的母亲肯定不会接受她的行动,她似乎只想要一个乖孩子,一个不吵不闹的孩子。但小孩生病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吵闹,她并不知道怎么纾解自己的不适。就算到了现在,阿黛拉的呼吸仍然是混乱的,高热让身体不断加快血流和呼吸,用以驱散热量,一向爱穿冷色衣服的阿黛拉有着冷色调的绀色长发和肤色,但她的脸却已经浮现不自然的绯红。

女人牵着阿黛拉。叫她放心,叫她别紧张。她没有了阿黛拉印象里的咄咄逼人,她比以前更像一个母亲,更符合阿黛拉想象中和一切外界认知中的“母亲”角色。

为什么会这样呢?阿黛拉半睁着眼睛,忽然想着。耳边的声音似乎都离自己很远,女人的声音好像从收音机和留声机里来,带着黄色牛皮纸一样的老旧模糊质感。

忽然身体一轻,阿黛拉往前倒,掉进女人怀抱里。她一手托着阿黛拉,让她躺在腿上,一手拉着毛毯。

“……真是的,不是说十分钟以后到吗?”

女人在埋怨着管理局的效率,但阿黛拉想,再晚些来吧。因为女人的手无意识地放在了她的腹上,前后摩挲。

她以前好像没有这么对待过自己。阿黛拉确信,即使她的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为什么呢?

为什么以前的自己得不到这样的爱护?

体内忽然有个声音哭喊着。阿黛拉拨开理发店后的帘布,那是小时候的自己,穿着皱巴巴的碎花裙,绀色的长发凌乱不堪。但阿黛拉认不出来,她已经把童年的一切全都剪断,变成那天晚上的碎发掉落地上。

可怜的孩子。

她把孩子搀扶起来,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银色剪刀和梳子。

头发好乱,我帮你整理一下。

小女孩没有说话,只静静地让阿黛拉梳理好长发,接着剪刀举起,咔哒,咔哒,咔哒。细小的刀刃咬合,碎发如细雨,纷纷飘落。

女孩哭了。

眼泪落下的时候,女孩说:我不想忘记。可她不要我。如果我不是她的孩子,她会不会对我更好一点,就像她对别的孩子一样?

阿黛拉的眼神不看向女孩。她说:她爱你的。但阿黛拉没有继续说。这句话连她自己也不信。她给女孩梳好头发,叫她回家。女孩站起身,在理发店门口站了很久。阿黛拉回到了自己的柜台,并不着急催她回去。她趴在柜台上,久而久之,连自己睡着了也不知道。


【5】

苏醒。

是管理局内的房间。阿黛拉的单间。

头上的退热贴早已失去了效果。阿黛拉只感觉体内热量消退了些。她坐起来,把退热贴撕掉。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目光在房间里流转,她没能找到钟表,她只看到了小桌板上有拆开的药品。在药物旁边还有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纸袋,她暂时也没有力气去看。阿黛拉的眼睛再也寻不到任何新的事物,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自己身上的毛毯。

闭上眼睛,再休息一会吧。

夜晚十一点十三分,阿黛拉醒了过来。她在自己的枕头下发现了电子计时器。同个区域的禁闭者们都已歇息。阿黛拉把自己这间的灯光调得微弱了些。她想接点水,于是通过联络终端发出请求。

不久,管理局的一名医生来了,随行的是两位警备人员。

阿黛拉披上外套,等待医生的检查,检查完毕以后,她拎起桌上的大小袋子,在工作人员的监管陪同下离开禁闭间。到了餐厅,她接了些热水,就着水服下医疗部配发的退烧药。

“这个,我可以喝吗?”她拿出了袋子里的混悬液。

“可以。”药物已经在之前检查过了,因此可以放回到阿黛拉的房间。

香甜的水果气味在口腔飘散,让阿黛拉似乎又回到了理发店。

她有点想哭,但就餐的时间是有限制的,她拿出纸袋里的东西,是一个餐盒,还有一个用大塑料碗灌好的浓汤。当时阿黛拉没闻到什么味道,她拿着小碗摇了摇,看见里面是蔬菜和土豆,伴着一些肉,是一种炖汤。她取了个碗倒出来,把餐盒和汤碗放进微波炉。

恢复过来的嗅觉闻到了饭菜的香气。阿黛拉看着微波炉里的餐盒旋转着,橘色的光下是重新变热的炖汤,但蔬菜因为被反复加热,已经失却了些颜色。没关系。阿黛拉以前也没少吃隔夜菜。

微波炉叮咚一响,饭菜好了。

阿黛拉起身,她不急着去领她的餐盒,却又接了些热水,借厨房的炉子煮了四杯红茶,“谢谢,有劳了。”

周围的人没有回应。阿黛拉愣了片刻,无言端来自己的餐食。就算蔬菜已经出水,肉类也已经变干,但靠着浓厚香醇的酱汁,阿黛拉还是拥有了一份味道极佳的晚饭。炖汤的味道也刚好,比她能接受的盐度要再轻上一些,不会给味觉带来太大的负担。配料也已经被炖得软烂,很容易就能嚼开。她很少能吃到别人做的饭,长久以来,她一直习惯形单影只,无论是在自己的家中,还是在餐馆里。一个绀色的身影坐在角落,在人群中似乎能看见她握起汤勺,但下一秒,她倏尔消失,毫无踪迹。如同被剪落的头发,随风而逝,不知去向。

警备和医师似乎得到了些指示,他们坐在阿黛拉不远处,每个人手里端着她做的红茶。

吃完饭,阿黛拉默默地喝完了自己那份红茶。她把餐盒和罐子都洗干净,在警备的陪同下,她回到了自己的单间。

“晚安,女士先生们。”

警备员和医师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阿黛拉撕开新的退热贴,贴在自己脑门上,虽然看起来很滑稽,但会让她舒服些。毯子再次拉过了头,她缩在角落,就像之前一样。这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不适,她习惯如此。

只是,现在没有人会坐在她身边,没有人会叫她醒来。

她睡着了。然后又是那个夕阳如火的傍晚。

女孩说:妈妈要出门了。

阿黛拉说:去吧,去陪她。

女孩不情愿地站在理发店门口,夕阳落在她的身上,透过理发店门口的玻璃窗,在地上拖出黑色的印痕。阿黛拉坐在木柜台后面,黑色的阴影淹没了她。阿黛拉抬起那灰蓝色的眼眸——同样沿袭自那个女人。

如火一样的夕日映入她的眼睛。

“那我走了。”

“等会,”阿黛拉从柜台的抽屉里翻出几颗糖果,交给女孩,“回家吧,回去等她。”

“谢谢。”女孩的脸上面前出现了些笑容,她拆开糖纸,欣喜吃下那颗糖果。

阿黛拉回到了理发店内,关掉门口的灯牌,在灯光熄灭的一瞬间,街道陷入无尽黑暗,

“雾要起了……”

阿黛拉锁好门,从后门离开了理发店。

今天的营业到此结束。


【6】

她做了一个梦。

母亲靠在狭小公寓的墙边睡着了。她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关系站不稳,于是就那样坐在墙角。阿黛拉推了几下,她的母亲还是没醒。小小的阿黛拉扶不起来比她高大的母亲。

“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妈妈,我们回房间好吗?”

她说了很多次,她的母亲才睁开惺忪睡眼,扶着墙起来,缓缓走去浴室,房间。房门重重地关上,砰地一声,连门框好像都能被撞烂。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旋即消失。片刻,房门突然又开了,“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睡觉,真是……”她的言辞忽然温和下来,兴许是酒精,兴许是情感,她蹲在阿黛拉面前,稍微仰起头去看她那双跟自己一样的眼睛。公寓很小,就算是小小的孩子也只需要几步就能走到自己面前,她现在站在自己面前。从房间里厚重的窗帘缝隙后有微弱的晨曦,她看见女儿的脸上挂着泪。

“……陪妈妈再睡会好吗?”

“好……”


空洞的心,毫无波澜的记忆海洋中,因为她的到来而逐渐被填满,逐渐泛起涟漪。随着时间推移,涟漪逐渐翻涌上涨,最终变成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破旧不堪的记忆礁石。

阿黛拉醒来,四周仍然是熟悉的管理局单间。面前的硬胶挡板里,有着一道一道的金属栅栏。她是这里的禁闭者,她已经无法脱逃,无论是物理意义上,还是心理意义上。

头发太长了。她看着垂到脸颊的刘海,申请外出回到自己的理发店。

银色的剪刀和梳子交错,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长发修剪成往日的样子——不使用异能,只用自己的技巧。

镜子里映出理发店外的人行步道。

一个穿着玫红色长裙的女士款款走来。推开理发店的门,她笑意盈盈。

“麻烦客人稍等一下,很抱歉,这花的时间比我预想中要长,请稍作等候,我马上就来。”

“不急不急,倒是少见理发师给自己剪头的,我都没见过呢,你技术这么好,让我也学几招。”

“过奖了,柜台那里有红茶,可以随意取用。”

“谢谢,你的茶也很棒,我很喜欢。”

“这是我的荣幸。”

女士并不着急,她看着阿黛拉修剪好自己的头发,紧接着走过来。

“请问您今天需要什么服务呢?”

她注视着,她也同样看着,镜子里映出的两双相仿瞳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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