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纸调令,人就像棋子,被调动着去往不同的地方,棋子下的一个方格,是一处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地方。
罗睺回到了管理局,重新打开属于她的编制档案。在人事部的仓库里,她找回自己的姓名牌和各种标签,还有那件红色的囚服—名义上还得做做监狱的样子。
她的工作已经越发简单,接到这样的安排不在她的预想中,但这种情况以往也时而有之,她不会多问,尽数接下即可。重新回到“护卫”这份工作让她觉得轻松,因为这符合她的习惯,她的行事作风。
但这次要护卫的人,居然是以往的对象。这是她未曾料及的。在那天将她放入那处容器的时候,罗睺以为那就是她们的诀别时刻。她听不见罗睺说的东西,她的意识逐渐远去,就连她的脸,也逐渐消失在那深沉而不透光的蓝色液体下。
现如今,她却睡在了管理局里的羁留病房里。
罗睺在门外停留片刻,少有地低头整理了自己的着装。接下来,她放轻脚步,手在门上的锁盘输入密码。她有些讨厌输入时的滴滴声,这太吵了。她想。
所幸这门打开的时候没有声音,不然她非得向后勤部提交维修要求不可。
这里的病房相较于新城的医院而言略显简陋,然而都是一样地整洁、干净,弥漫着大同小异的消毒水味。不同的是,大多数人的单人病房里总会放着些行李杂物,甚至是陪护人员的小床。但她的病房里,什么个人物品都没有。在她的病床对侧,临近窗边有一张书桌,这很少有,或许只有管理局会设置这样的环境—狂厄患者是宝贵的观察和研究对象,医师需要不断观察和记录患者情况。书桌上摆放着一些笔记本和圆珠笔,笔记本的封面上有些划痕,是被垫在纸下作垫板了。划痕很多,看来她在这有些时日,或者是需要做的记录太多。
罗睺的军靴在地板上会发出很重的声音,她只得坐在书桌前,凝视着病床上的人。她的印象里很少有叫她名字的时候。她甚至怀疑从山庄那时候开始就没叫过她一声“瑟琳”。
面前的瑟琳跟那时候相比没有差别,或许只有她头发又长了些。心电监测仪的响声极度规律,各种体征正常,就算到了现在,她仍旧是一个“完美”的“人”。
是谁把她从那个罐子里取出来的?
罗睺不清楚,接到返回管理局的调令也就这几天,在离开上庭的时候,她的黑石英也被收回了。但有人给了她一个新的黑石英,一个边边角角都有各种划痕的黑色三角方块。
属于清理人X的黑石英。里面囚禁着她的性格,她的情感,她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罗睺拿到以后,换了个盒子装它。从原本严防死守一样的铁箱换成了一个简单的首饰盒,还是管理局里的几个禁闭者帮她从黑市砍价砍半天才讨来的。
这时候的黑石英已经不再运转了,只有里面的那颗蓝色的晶石还保有一丝亮光。罗睺知道那是瑟琳的意识。只要这颗石头还亮着,就意味着她还有那么几分清醒的可能。
但她不知道,那只怪物是不是还被困在观测庭的废墟中苟延残喘,名为“规则”的尖刺锁链一直不断地绞入它的血肉,企图抹杀它的一切。她似乎能听见它的哀嚎和尖叫,看见它的血在身下流淌,汇成一道细小的,几近断绝的水流,那水由血泪为本,混着腐烂的肉,掺着碎裂的骨,包含着她被剥夺的全部感情。
瑟琳的脸上,似乎还带着那若有若无的微笑,那是面具,一副被焊死在她脸上的面具。从修复仓中出来以后,她一直维持着昏迷状态,根据资料,修复已经结束,至于为什么她还没有醒,没有人知道。
罗睺翻着她带来的资料,间或抬头去看床上的瑟琳。在山庄的时候,她见过瑟琳睡在那种富丽堂皇的卧室里,柔软的床铺几乎能让整个人都陷进去。
她说:罗睺,
后面的话罗睺不记得是什么了。她只记得瑟琳每次都叫她名字时候的样子。或是放松,或是紧张,或是随意地,或是郑重地。她的动作各不相同,手指会绕着缠在她脖子上或手上那垂下的丝带,黑色的细长丝带被她的手绕成弹簧一样的卷翘,又被她伸展平整。
黑色的绷带外面又绕了一圈丝带,看着是一种掩饰和隐藏。某一次贴身护卫的时候,罗睺才看清楚那东西的材质。但她不再说些什么,这不是她应该了解的东西。她仅仅只是在瑟琳身边,充当她的护卫。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护卫不应当多嘴问些什么。
瑟琳最常做的动作,是把右手放在左侧肩前稍下的位置,像在握着什么一样。那是她习惯性地拉一下厚重外套的动作。她依赖那件衣服,就像安全毯。尽管她每天休息时都会将它脱下,但一旦清醒,她立刻就要将其披上,似乎这样才能安心。
各种各样的风吹过她的脸。山庄和别墅区的和煦微风,上庭边界的阴冷寒潮,还有战场上那些包含着火与暴力的烟尘……风吹着她那件大衣上的金属搭扣叮当作响,它似乎记录着主人经历过的一切,接着随着她的整理和清洗,一切又无踪无迹。
这个房间里没有那件大衣,也没有红色的囚服。她只穿着素净的病号服,身上连接着各种各样的管线,又接在床边邻近的各项仪器里。肩颈那时候的撕裂已经看不见了,没有痕迹,一切如初。她头发的颜色变淡,看起来也干巴巴地,没有丝毫光泽,像失却了颜色的干花,毫无生气。
罗睺好像看见了那些泛着光的触手,那种能侵入意识的能力是瑟琳的,但定睛看,那种歪曲的光线好像又消失了。
从到管理局以来,瑟琳就维持着昏睡状态,身体的各项机能似乎都停滞下来。或许是因为觉得罗睺能叫醒她,所以才派她到这里。
罗睺站起来,放轻脚步,走近病床。她的眼睛看见了从瑟琳身上缓缓爬出的突触,那是她意识的延伸。罗睺伸手,让那条茫然的藤蔓缠上自己的手腕,她把手放下,轻轻弯腰,循着突触的牵扯将手放在被褥上,正巧,那里也是瑟琳的手。
轻轻地,她听见了瑟琳呼出一口浊气,相较于那如同细雨一样的呼吸而言,这算是她做出的最大幅度的动作。那道细长的丝线消失了。罗睺觉察到那下面的手动了一下。触动稍纵即逝,她又变回一个精致的人偶。
罗睺决定坐近一些。她搬来凳子,坐在床边。扭头的时候,她能看见窗外。这似乎是管理局地上部分。今天天气正好,窗外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她看得有些出神,就好像是蓝雨过后的天空。但没有彩虹。
管理局很安全,加上室内的温度正好,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的时候也带着微微的热量。半边身子在太阳底下的罗睺还穿着黑色的军装,她不觉得热,但那种柔和的温度让她不自觉地合上了眼睛。
“……”
她的手感受到一丝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将手放在了瑟琳的手上。隔着一张被子,她摸不清温度,但那里的触感是真实的。
“瑟琳。”
“……。”
罗睺清晰地听见床上的人叹了一口气。
“别说话。我叫人来。”
刚到门外,医疗部的人员就陆陆续续地走进病房,瑟琳的病床被升起,有人用针在她的手臂内侧穿刺,针连着管,红色的血沿着管子流进收集管中。有人解开她的衣服,重新固定监测用的各种器械,并且进行即时检查。
她低着头,干枯的长发垂落遮住了脸。
直至现在,她也还是安静得如同一只服帖的动物,甚至比那些实验动物还要安静。让人无法想象她过去像一颗不定时炸弹,动辄大呼小叫。
罗睺从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录里窥见了瑟琳的过去。但她没有看到感性回到她身上的样子—至少她没有表现出来过。上庭的反人类实验没有给出修复手段,或许,抽离感性的过程本身就是不可逆的,跟额叶切除手术一样—这是后话了。
检查结束。医护们带着各种样本离开,跟罗睺说她状态很好。罗睺坐回自己那张凳子,却发现不知何时,一双酒红色的无神双眼正锁定着她。
疲惫、迷茫,她像失了神一样,看着面前高大的士兵,她曾经的骑士。
“这次的调动是到你这里来,执行护卫任务。”
她应该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于是罗睺先开口。
瑟琳的双眼始终没有恢复神采,她微微蹙眉,眼睛看向了天花板。
“……好久不见。希望你一切都好。”
她这时又看向了罗睺。
白色的细线缠上了罗睺的手。
“现在很安全。你在MBCC。我来之前确认过这里的安保配置和工作能力,一切正常,你可以放心。”罗睺把手按在瑟琳手上。对护卫来说,这是不必要的行为。
瑟琳的神色放松了些,就像回到她在山庄的时候。那种闲适安逸的生活是她最向往的—如果没有那作为废弃品的宿命的话。
细线的光芒渗透进罗睺的身体,引出她的劳累和睡意。再三确认过安全的情况下,罗睺慢慢趴在床边的柜子旁,随着那长线的牵引入梦。
耳边通讯器连接着MBCC的最高管理人,罗睺被告知了瑟琳目前的状况和预测报告。她的身体尚且不足以支撑她完全进行意识连接,换个说法就是,她现在极其虚弱,可她仍然支撑着发动能力,必然是因为有什么要传达。同时这也说明她的力量来源也还没有完全消失。
罗睺,你进去吧,去看看她的心,看看她的一切。
随着这句话,罗睺跟随着那道白光,潜入意识深海。
【2】
“这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瑟琳的脸上仍然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嘴角渗出的血暴露了她的状况。她趴在身前怪物的手臂上,那件黑色的厚重大衣似乎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瑟琳的背后是一只蓝色的巨大怪物。它被蓝色尖刺钉死在地上,一只手臂拦在瑟琳身前,上面早已千疮百孔。它全身关节四周都有撕裂的痕迹,看起来是为了挣脱尖刺的束缚而死命挣扎导致,但它的每一次挣脱都会迎来更重的压制,更多的尖刺封锁它的行动,叫它鲜血淋漓地停留在原地。罗睺听见那气若游丝的喘息,而它的伤痕,很大一部分也存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瑟琳的声音变得虚弱无比。就像第一天在埃丽卡山庄见她那样,不,甚至比那更加脆弱。罗睺上前将那件衣服拿开,转而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那件大衣很轻,面料也不是什么保暖材质,至于防风功能也不是那么强,总的来说只是一件光有外表实际什么都没用的外套罢了。
瑟琳身上只有一件轻薄的连衣裙,胸前绣着一个标识,是一串数字。罗睺仅能辨认出那是数字,现在没时间细看。
她将带着自己体温的外套披在瑟琳身上,后者蜷曲着的身体稍稍舒展了些。
但那只怪物的手却动了起来,试图把罗睺赶走。它的攻击欲望很强,罗睺往后退了一步,摆出战斗态势。
“安静……安静……嘘,别凶!”瑟琳忽然撑起身体试图压住暴怒的怪物,但她瘦弱的身躯无法控制,从喉咙里说出的话语也不再那么有力,那么不可捉摸。她的情绪简单且清晰,直截了当,不需要听者如何费尽心力绞尽脑汁分析。
越是挣扎,怪物的伤就越严重,与此同时,几根蓝色的尖刺从头顶的三角处慢慢浮现,接着毫无情面地砸下,穿透它的身体。这一阵势罗睺始料未及,她冲过去,想要把瑟琳带回,但怪物的挣扎越发厉害,她只能躲闪,始终无法靠近一步。
“别动!别动了!安静!”
尖刺插入地面,血沫飞溅,蓝色的血打在瑟琳脸上和她的全身。罗睺看见那一共有三根尖刺,于是她看见瑟琳的身上也随之浮现三处伤痕。
红色的血逐渐渗出,瘦弱的身躯无力地倒在蓝色的血泊里,那仿佛还带着温度的血染上她的身体,与她身上的红黑血污混在了一起。
“我都说了……你这家伙……”
随着怪物的动作逐渐平息,瑟琳的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她的身体完全被盖在外套下面。罗睺走上去,蓝色的血溅在她的长靴,一点一点。罗睺把外套揭开,看见那是一个孩子的身形。
隔着外套,她把地上的孩子抱了起来,像抱一只流浪猫。自己坐在怪物身下,抬头看,那硕大的身躯如同一把阳伞,遮住了顶上的三角区域。
她仍然能听见怪物低沉的吼声。但随着它主人的沉默,它也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怪物的小主人身上也不再出血,她蜷缩在罗睺身上,双眼紧闭。
这是“边界”吗?罗睺环顾四周,但她还没看见所谓“观测庭”的影子。或许是因为使用者被剥夺了资格,因此意识只能停留在门外,无法进入。但那个三角,上庭的规则能影响到这里,说明这处空间还姑且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瑟琳的能力能拉进来的,也都是上庭创造的条件和空间。
“错了。”
这是瑟琳内心意识的具现,她人生所真正体会到的事情仅仅只有这些。脱离了多重感官和性情的体会是不完整的,是无法被记住的。
“对了。”
“都结束了。”
“不可能结束的。”怀里的少女念念有词。她身上红色蓝色的血黏在罗睺的衬衣上。她注意到了,伸手摸了摸那些血渍。她手背上很多针孔,手腕也有些捆扎的痕迹和划痕。
“你要休息。先恢复一下。”
“我不。”
瑟琳拒绝罗睺的提议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样直截了当地说不还是第一回。考虑到她这时候的心智似乎回到了幼年时期,姑且还是不太计较了。还是孩子,也不指望她会说什么弯弯绕绕的。她开始在罗睺怀里扭来扭去,试图叫罗睺把她放下来,她越动,身上的伤口又被撕开,又渗出血来。
“安分点,你这身体不行。我不想你有事。”罗睺有些紧张,头上的巨兽似乎又清醒了,它沉重的呼吸也逐渐变快。
或许是因为无法挣脱罗睺,巨兽与少女的动作又变缓了。她不说话,把头靠在罗睺胸前,闭上眼睛。
“这种时候他们会把我放进罐子里。你找到罐子了吗?”
“我没有找到,这里不是只有你吗?”
“喏,面前不就有一个?”
罗睺抬头往前,看见距离大约五六米处就有一个横放的修复仓。内里盈满了晶蓝色的异方晶溶液。它散发着如同水波一样的光,投射在地上。她看得有些出神,想起了那时候把失去意识的清理人放进相似地方时的模样。也是如此伤痕累累,也是同样筋疲力尽,她的手攥着罗睺的衣服,在把她放进去的时候,那只手被罗睺握着,将皱巴巴的衣服从她手中取出。下一秒,在修复仓门关闭的那一刻,衣服上的温度也悄然逝去。就好像她从没来过,如一阵风,无声无息。罗睺抚平了衣服,然而终归是留下了褶皱。她不太在意外表,于是披上外套离开。正巧,那印在衬衣上的痕迹靠近她的胸膛,贴着她的心。
“你眼睛也没问题呀,怎么这也没看到,笨笨的。”她笑了起来,少见的情绪。
“你想进去吗?”
“无所谓。早就无所谓了。”少女又伸出一只手,碰了一下罗睺的耳饰,耳饰摇动,闪闪发亮地,一直吸引着她的目光。
“我……不能理解这种模糊的需求。”
“嗯?好吧,”她终于是叫罗睺放开自己,站在地上。她身上披着外套,但因为身材矮小,外套大半都拖了地,“就当是睡个觉,睡醒我们再见,好吗?”
她催促着罗睺往前走,路程很短,几步就可以到达。她叫罗睺走在前面,觉得她高大,走起来很威风,她喜欢看。
“我想穿着这衣服,比我那个好多了。里面有毛毛夹层,好暖和哦。”
“拿去吧,我还有。”
“你真好,谢谢。”心满意足的少女跟在罗睺身后,她没穿鞋子,走在血泊里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罗睺上前去,凭着印象启动修复仓。身后啪嗒啪嗒的声音停了下来。她回头,看见女孩站在巨兽的荫蔽下,站在怪物的手臂后面。
“再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从天而至的尖刺呼啸着划开空气,如同尖叫,下一秒是寂静,紧接着是它撞至地表的巨响。
罗睺看见巨兽的头颅从中央向下凹陷,她往回疾赶,一切似乎变得如此缓慢,但这几步路似乎如此漫长,尖刺穿透了巨兽的脑袋,不到一秒,连带着那下方的瑟琳一同钉在了地上。
冲击与劲风将罗睺击飞,整个人被甩到修复仓上,后背被碎掉的玻璃划开,蓝色的异方晶溶液浸透了她全身。罗睺在一地碎玻璃里挣扎着起身,透亮的溶液在地上肆意流淌,与远处的浑浊血泊融为一体。自己的手不知道何时被划开,晕眩感让站起来的罗睺又跌倒在地。她的手碰到了那尚且温热的血,被溶液溅射的双眼刺痛,看不清——她宁可看不清那面前还在颤动的躯体,那挣扎着试图抬动躯体的行为只把创伤扩大。
震耳欲聋的响声让耳畔充斥着高亢尖锐的蜂鸣声,但急促的喘息还是不绝于耳。巨兽的低吼变成了呜咽和哀鸣,用已经溃不成形的咽喉哀悼着沉默的主人。
罗睺的眼前闪过一些文字,像电子显示屏一样,血红的大字遮挡着面前的破碎躯体,
“实验体017已确认无生命体征,销毁程序结束。愿你安息。”
“你管这叫……”
愤怒驱动狂厄在全身奔袭,但浸泡了异方晶溶液的身体本能地抗拒着,这种溶液穿透皮肤,渗进身体里的每一寸空隙,如同流动的液氮,将体内狂厄冻结,让它成冰,成为坚硬的刺,撕裂着本体的神经。身体本能反应带来了昏厥,罗睺在昏迷前伸手,企图触碰那具已无生命体征的身体,但,她固然是什么都没有碰到的。
【3】
罗睺睁开眼,在意识深海里昏迷被带出以后,那阵悲痛与愤怒尚未离开。尖锐的响声持续不断,她定神,面前的阴影里又浮现两只酒红色的眼睛。后背有一只手在抚动,上上下下,节奏缓慢。
“……抱歉。我本不想……”瑟琳吐出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艰难,含糊不清的辞令中仍然试图维持那一点教养和矜持。
罗睺往前探头,碰了她一下,“我回来了。没事。”她重新整顿自己,意识深处带来的冲击很快被责任感和意志压制,她将瑟琳挪回床铺,麻烦护理人员将她手上移位的针管调整过来。瑟琳半睁着眼,刚刚恢复的体力又被消耗殆尽。没有人知道她刚才费了多大劲才爬到罗睺身边。
意识的失控是瑟琳始料未及的。她不曾想自己会有无法控制的那一天。同时感性失去了约束,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干扰了她一贯的思考和判断。这次是相当失败的意识嵌入……换做以前,她三秒以内会死在黑石英下。
她看着尚未完全清醒的罗睺,看着她颓然坐在椅子上,倚着窗边—她重新把放在床前的椅子搬回了窗边。
已是黑夜。
夜晚变作了阴云天,没有星星,也没见月亮。那云层层叠叠,像要下雨。
“你还在,这就好,”罗睺许久开口,她站起来到床前查看了仪表各项数值。
“你这份工作恐怕不会长久。”
“没关系,在那之前我都会认真履行我的职责。”
“谢谢……”
瑟琳看见罗睺又把椅子搬来,“你为什么不直接坐在这里呢?”她在床上腾出了空间。
“这样就好。”
罗睺惯常沉默,护卫不需要照顾雇主的感情,只需要确保她的安全。瑟琳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中,唯有那不停歇的心电监护仪,不断滴滴作响。
“感觉如何?”
“一切都好。”
又是一阵寂静。除了工作上和冲突中的交谈,在生活中,她们从未有过正式的聊天。
“这大概是你最后一份在上庭的工作了。怎么样?目标完成了吗?”瑟琳疲惫的声音传来,“看起来一切都变了很多。我没有把握能再理解并作出相应决策。你这次离开,就再也没办法回去了。”
“已经完成了。”
“那我……到底睡了多久。”瑟琳又笑了一声,“探究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只要我能在那里待着,那么时间就跟我没有关系。从被唤醒开始,我的时间就被重新调到从零开始。他们还没有对你公开我的资料,是吗?”
“我只知道利贝尔。”
“这就够了。”
“它现在还在那个地方吗?在那废墟里?”
“我不知道,我进不去了。”
瑟琳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她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很久以前,她也在类似病房的地方,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仿佛她的人生,就要永远被笼罩在这种天花板下了。从那时候开始,瑟琳学会了发呆,学会了对他人的话不理不睬,学会了怎么用语言击溃对方。
可那一天,她只是不小心推倒了水壶而已,却被几个研究员擒着拖着去了新的实验室。
整个过道都是她的叫喊,从这头嚷嚷到那头,什么话都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文明上庭*!放开我,你们这群**!
研究员们惊异她学到这种话的契机。但他们从不把小孩子的反抗和挣扎当回事。他们听到烦了,拿起一管镇静剂或者麻醉针,给她来上一剂就好了。
实验体17号瘫软的身体被推上了手术台,无影灯照亮,几管针剂注射进去,紧接着,她被人抱进了一处空旷的观察空间。隔着玻璃,她未完全合上的眼目睹人群从一个巴掌大的小口里进来,各种仪器的光照在他们苍白的防护服上。几重防护玻璃将灯光反射成好几个光点,就像头晕的时候眼前那五花缭乱的万花筒。
她的头现在的确发昏发胀,身体里的躁动越发强烈,似乎要冲破她瘦弱的身躯而出。体温升高,浑身的器官都被浸透在高热中,但她的感觉却是持续降温,冷汗直流,她蜷起身体躺下,耳边的尖啸让她随之发出了自己听不见的惨叫,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地上抓着,原本短小的指甲全都断裂破碎。她看向玻璃,和背后的人,纵使知道那些人不会进来,她也只是看着。她看清了自己那扭曲的脸,还有那些人隐藏在防护服下的震惊与欣喜。
身上的剧痛减轻了,她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包含着愤怒、怨恨、恐惧,以及由此刺激而来的反逆欲望。但很快,那声惊吼变成了怒嚎,随着几声巨响,两根蓝色的尖刺从观察室的另一头射出,将怪物钉在了墙上。
17号看清了—那是一只怪物。她的思维无比清晰,她认真端详着巨兽的模样,她看着,仿佛凝视着自己。她不觉得恐惧,也不感觉出别的什么情绪。巨兽挣扎着,但很快也不再动弹。
白色的……天花板。
17倒在了地上,空洞茫然的双眼和视线落在了与研究室大同小异的白色天花板上。
她听不见什么话,也不愿意听进去什么。她被人扶上病床,又是几管针剂,在视野彻底消失的时刻,她伸出手,朝着巨兽的方向,想叫“她”回来。
你跟它很像。罗睺。
那样认真,那样忠诚。一直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应做的一切。
但你跟它还是有些不一样。
你是我最大的惊喜。我从未想过我的计划会以这种方式走向新的转机。
我很高兴听到你完成了你的目标。
谢谢……
瑟琳的话断断续续,她似乎又陷入了自己的意识中。“我在那里像是醒着,又像是在睡着。”她这么形容在里面的感觉。
“你在做梦。”
“我早就没有做梦的资格和条件了。”
“但这就是梦。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这当作一场离奇的梦。”
“梦会醒的。”
“再睡一场吧。”罗睺起身,脱下自己的外套,把里面的证件和物品都拿了出来。外套披在了瑟琳身上,“你至少可以有一个梦了。探视时间快到了,我先到外面去,再会。”
“再见……祝你,也有好梦。”
【4】
瑟琳能分辨出罗睺的脚步,在她的房间前,罗睺总会放轻动作,轻一些,再轻一些。MBCC的医疗部有做一定程度的隔音设计,她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认真详细。但在山庄那时,面对着那些抛光的木地板和名贵地毯,罗睺的样子看起来总是有点犯难。她担心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休息,害怕自己身上的污渍弄脏物件,小心翼翼地,她会寻一个方便观察和守卫的角落坐着。休息的时候,瑟琳会听见她在宅子里巡逻的脚步声。那让她安心,让她能入眠。
一下,两下。交替而有规律的声音从左方移动到右侧,伴随着推拉门的细微声响,她逐渐远去。那规整的脚步声像节拍器,像走动的钟表,不吵闹,不烦躁。甚至分不清它的消失是意识的模糊还是距离的远去。安眠入梦时,有着模糊的淅沥雨声,山庄大宅像一个钟罩,她是在罩子里的人。听不真切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时停时起,多少驱散了焦虑和紧张—比那时屋内满溢的花香要更加有效。
每一天清醒,瑟琳会收到新鲜的切花。女仆将花束收下,并用娴熟的技巧插在瓶中,让其点缀房间。她热爱那切花,尽管枯萎的花将被迅速取代,但瑟琳会记得它们的名字。她叫得出来很多花的名字。她想花时间去观察一朵花从花苞到盛放的变化。
“早上好。”
清醒过来的时候,瑟琳坐在床上,有护理人员做好检查。她们本想将病床放下,但瑟琳要求就先维持着上半部分抬升的状态。罗睺仍旧站在窗台边,向她道了一声早。
“那是……”
“有人给我的。说剪多了,叫我随便见到病患就送。”几株未开尽的雏菊插在塑料瓶里,瓶子装了一些水,放在窗边。
瑟琳的手在外套的内衬里轻轻摩挲,她喜欢那里头绒面的质感。莫名地,让她放松。“很漂亮。”她赞美花。
“放在这里了。”罗睺还是把椅子搬来床边坐着。
“谢谢。”她试着伸手,碰了一下罗睺的手臂,看着她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
“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
“你给我看那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我给你看了什么?”
罗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虑。但她很快就理解了这一切。那或许是无法控制的意识嵌入,罗睺只是正好碰上了她的邀约。在她四周无人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细小的白线在她身边探寻着,期待着会有一个人踏进她的世界,在梦里相遇。
那个小流浪猫一样的孩子很轻松就能抱起来,睡在怀里的时候很听话,但可能闹事时也是一等一的麻烦精。罗睺不清楚上庭是如何制造出这样的“实验素材”,既然她们必将牺牲,允许她们存在意识便是一种酷刑,更讽刺的是,她们鲜活的个性和思想就是研究对象。她的“叛逆”,或许也是一种被设定好的条件。
“罗睺。”
罗睺的肩上忽然一重。她抬手扶住那具往下掉的身体。瑟琳身上的药水味很浓,连她那无光的长发也被那样的味道渗透。她的手臂缠着白色绷带,想必是有过一些取样和治疗痕迹。
“我会去申请房间调动。”罗睺拿着那件外套盖在瑟琳手上,覆着那冰冷的手。这种环境难免会让她想起作为实验素材的过去。“关于那个地方,我会继续调查。”
“你没机会了,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就像那一次。”
“我有我自己的方法。”
“……我还能帮你什么吗?”
“先等你身体恢复吧。我有你的黑石英,到时候再分析如何是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很冷。罗睺的指尖碰到了缠绕着的绷带,她轻轻地托起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抬动手指,叫她去碰衣服里面的绒棉夹层。她听见瑟琳一句轻笑,笑中有一种释然,仿佛从什么里面解脱的快感。随后那逐渐回暖的手与罗睺相握。
她的情绪在慢慢回归。
如果再有机会,罗睺有预感再次进入她的梦时,不会再看到利贝尔。蓝色的纷飞荧光中,实验体17号披着宽大的风衣外套,蹲在地上画着不明所以的画。听见罗睺的脚步,她站起来转身,冲她一路小跑,嬉笑着推着罗睺往回走。
“骑士冲锋!”她不知道说着从哪里看来的童话故事,一边叫罗睺快步走,自己在后面跟着跑。然后她超过了罗睺,又停下来,催促着罗睺往前跑。
面前是意识与现实的交界,有一道缝隙横在那里。罗睺放慢速度,但身边的17号却越来越兴奋。
“三、二、一!跳!”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背后赶了上来,在罗睺面前拉着她的手一同跳了进去。
坠落没有尽头,罗睺伸手将还在半空里挥舞手脚的小孩子拉到自己怀里,她趴在罗睺身上,笑得更开心了:“飞起来了!”
在两人上方,是逐渐破碎和崩塌的意识空间。白色的背景裂开,像破碎的拼图,像撕裂的马赛克瓷砖。碎片越来越小,逐渐被尽数吞入更遥远处的黑暗中。
蓝色的荧光包围着两人。怀中的孩子不再闹腾,她贴紧罗睺,揪着她的衣服以防被风吹走。风声呼啸,她看见罗睺张口,说了一句话,即使听不清楚,她也已经了解其中意味。接踵而至的一个更加稳重可靠的拥抱证实了她的预想,罗睺的另一只手按在小小的实验体头上,叫她放心。
“很快的,不会痛了。”17号开口。恐惧攥紧了她的心。那种来自“上方”的威压与制裁在遥远的黑暗处闪烁耀光。就算看不见,她也感受到远处气压的变化。
流星一样的光辉灿烂无比。在漆黑的虚空中划出一道痕迹。放在现实中,那本该是最美的风景。
“你开心吗?”
“嗯?”小小的脑袋抬起来,好像不知道罗睺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它从我这里离开以后我就记不得很多东西了。那些感觉,我再也无法理解,过去的事情需要依靠感觉来记住,我没有它,所以我不知道。”
“现在呢?”
“有一点。那是叫‘开心’吗?”
“至少你叫我往前跑的时候很开心,像个……”罗睺本来想说“像个小孩”。
“像个什么?”
“像个快乐的人。”
“说的什么话?我不懂,对不起。”
“不懂也没关系,你会知道的。”
“要来了。”
三,
二,
一。
疼痛来得不是那么猛烈。兴许是速度过快,兴许是因为两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上下两重蓝色的尖刺交叉着剪碎了她们的躯体,就像撕裂一张报纸那样易如反掌。两具重叠着的躯体被钉在了地上,像特殊的标本。罗睺睁开眼,她不感觉到疼痛,或许是一种回光返照。她把手放在那瘦小的身体上,温暖的血沾在她的手,也把她散乱的紫红色短发给弄得脏乱不堪。
那具小小的身体遵循人的本能开始挣扎颤抖,创口的撕裂加速血液奔流。她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喘着气,逐渐消失的听觉里还存留着她的哀声。罗睺把手放在她身上,作为一种没什么用的安抚,直到她也渐渐失去意识,只见一片混沌迷茫。
【5】
“我的梦,都是这样的。这算……好梦吗?”
“不算……”
“我在山庄的时候睡得最好。”
“那个时候你不会做梦。”
“你呢?你的梦是怎么样的?”
彷徨中,罗睺只听得见飘忽的问话。眼前那片白光仿佛有了实迹,它漂浮着,向上蒸腾,像浓烟一样,肉体做出动作,它便随之飘散。等到它逐渐变淡时,罗睺发现自己正坐在埃丽卡山庄里的沙发上。瑟琳穿着标志性的白色衬衣和修身长裙,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夜幕下,蓝雨滂沱。窗户上映出她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也映出了罗睺自己的脸,她总是板着脸,一种职业习惯。
“抱歉,一时冒犯了,”瑟琳拉上窗帘。回到室内坐下,倒了一杯花茶,馨香扑面而来。
“没关系。”罗睺沉默。一杯花茶推到了她的面前。她举起茶杯,里面的茶水偏红,玫瑰花瓣飘浮其上。
“你觉得,做噩梦的安定生活和无梦的动荡局势,哪边比较好?”
“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
茶水的蒸汽似乎模糊了双方的脸。在室内弥漫着的浓郁花香只让人感觉窒息,熏得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只有那一朵花是特别的。
盛开在瑟琳颈项的那一朵四瓣白花。
那是什么种类?
在水汽氤氲的幻觉里,只有那朵花闪着莹莹亮光,让人安心、平静。
瑟琳站了起来,往楼上走去。她脚步轻浮,在地毯上也没有什么声响。罗睺带着盾牌,跟在她身后。到了房间门口,佣人拿来了新的服装,分别送到了瑟琳和罗睺手里。
蓝雨浇湿了两人的身体,禁闭者的身份让她们饱受折磨。
“没关系,去吧,换身衣服再来找我。”瑟琳的声音虚浮。她接过衣装,进了门。
许久,罗睺穿着新的衣装敲响了瑟琳的房门。时刻关注自己任务的她仅仅洗了个快速热水澡就跑出来了。她料想瑟琳应该还在享受她上庭人特有的尊贵生活,应该没有……
门开了。
……这么快开门。
瑟琳只穿着浴袍,脸上是洗不掉的疲惫痕迹。她颈项缠着的绷带已经卸下,罗睺清晰地看见了那处有二指宽的圆形贯穿伤。当然伤口已经愈合,但创面还没有完全康复。她这时候转过身来,在对应的位置有着类似的伤痕。
受了那种伤竟然还能说话吗?
罗睺走近,想再细看一下她的伤势,但她刚开口叫瑟琳,对方却已经倒在了床上。毫无征兆,毫无准备。
罗睺跑过去,但瑟琳又攀着床尾的木板坐了起来,浴袍一侧倾斜,因为蓝雨,她的身上浮现着红色印记。
瑟琳拍了拍床铺,叫罗睺坐下。随即伸手解开了罗睺上衣的纽扣。
罗睺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做,只看着瑟琳从床头摸出些消毒用的棉球和酒精。身上的伤痕有新有旧,棉球的触感柔软舒适,尽管酒精消毒的时候会有些刺痛,跟蓝雨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瑟琳的动作很慢,每一次动作似乎要耗费掉不少体力。她也不再说话。清理过程花了大约十五分钟。她最后收拾好,给罗睺一个一个纽扣系好。蓝雨的烙印还没有消散,她的手也是红红地一片。
消毒处理后,罗睺重新穿好衣服,而瑟琳脱掉了自己的浴袍,只剩一条单薄的睡裙。她背对着窗户,如果有刺客,从那后面的袭击基本无法被防御。罗睺到了床的另一侧坐着。那张床很宽,能睡得下她们俩之余估计还能塞点什么大型玩偶。
瑟琳的手牵着罗睺衣服的下摆。眼睛半睁半闭,她像是在睡,又不像完全睡眠。她期待着什么,不过她该是知道罗睺的品性。
所以瑟琳说:“过来。躺在这里。”
她顺从地卧在了罗睺的影子里。罗睺背对着窗户,缝隙中透来的微光被她的身体阻挡。她的脸被埋在阴影里,瑟琳更是藏在了那无尽的黑暗中。
罗睺听得见瑟琳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她头上用的洗发水散发着独特的香气,她们很少有这样密切的距离,罗睺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窗外的雨幕,暴雨滂沱,最适合掩盖某些行动。可惜,杀意无法被掩饰隐藏。它终会在接近的那一刻暴露。罗睺会作出对应的行动。而在这时,她似乎只需要守护好身边那个人的睡眠即可。
她不记得有过这样的护卫经历,因此可以判断这的确是梦。一场尤为真实的梦境就此展开。现在的场景或许只是她自己的臆想。真正的瑟琳,不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但她那处伤的确过于扎眼和骇人。是狙击枪。射程不可考,受了这样的伤一般人都会当场死亡,也就是因为她的身份和特殊性质才活得下来。
罗睺扯来床上的薄被,盖住那处伤口和对方的身体。房间里仍旧有花香弥漫,窒息般的香气让罗睺也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她的感知逐渐被模糊,倦意袭来,她用意志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让自己维持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身上忽而一重,随即一阵清香在过分浓重的空气了营造出一处小小的喘息机会。罗睺回过神来,便伸手拢在瑟琳身前,手臂搭在她的腰上。
她听见瑟琳梦中的呓语。那两回意识空间里的经历仍记忆犹新。或许这次的处刑会从自己背后来,如同骤雨一样迅捷,将她和瑟琳洞穿。
罗睺闭上眼睛,等待着最终结果的降临。在那之前,在那划破雨幕的尖啸到来之际,她感受到了那只微凉的,纤细的手试图钻进她的掌下。
握住。
实际上罗睺就没睡,不是吗?
窗外的风更大了。被冲击撕裂的墙壁任凭风雨侵袭房间。蓝雨再度淋湿了身躯,激起无数反应。瑟琳已经没有了呼吸,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头被罗睺抚平,她的手盖在对方眼前,叫她晚安再会。
“你瞧,都是这样的。”
罗睺睁开眼睛。第三次。环顾四周,这里是危机管理局的羁留病房。她趴在了床上,瑟琳躺在那里,手在罗睺头上轻轻摩挲。
“下午了。”
罗睺起来振作精神,看向窗外。那几株雏菊还在那里,几个花苞已经快要打开,或许明天会见到花。
“睡得不好,但你看到了很多。我希望这些信息能帮助你。”微笑在瑟琳脸上浮现,又是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但这样的感觉很快就消失。那是真正平和、善意的笑容。
“我会去的,请放心。”
“我一直相信你。谢谢。”
她看着罗睺接通了通讯器,说了很多,“要走了吗?”
“抱歉,涉及到一些黑石英的事情,他们希望我能带去作分析。”
“去吧。很感谢你还对我这个失去作用的实验体这么上心。”
罗睺愣了一下。接着她听从瑟琳的呼唤到她身边,她思考着今日告别的方式,她得出结论。遂俯身给予了她的护卫对象一个拥抱。
她们曾在蓝雨中这样过。那时候,她们身上都背负着太多沉重的事情,如履薄冰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繁花盛开的那一天。
在一切都分崩离析天翻地覆以后,一个曾为军人的禁闭者和一个即将作废的实验体拥抱着。罗睺要去把剩下的事情做完,给自己,给瑟琳,给经历过的一切画上句号。而瑟琳,她说:
“我不是实验体17号,我叫瑟琳。祝你平安,祝你得离茫茫长夜,祝你得见灿烂新阳。”
“那你呢?”
“我……”
“那我希望你每一天都能做个好梦。睁开眼睛能看见新的世界,新的未来。你会有明天,会有将来,有机会去谈论未知的一切。谢谢你的祝福,明天见。”
“……明天见。”
罗睺离开前将病床放平,瑟琳的睡眠来得很快。
在她的梦里,是那稳重而坚实的脚步声,它来来去去,送来美梦,带走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