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来到英国已经半年了。
我逐渐适应了这里阴冷的天气,难以下咽的饭菜和复杂的英伦腔,学习的空暇,甚至有闲情逸致买买菜,做东开个小party。
合租的室友是个爽朗热情的美女,恋爱谈起来延绵不绝。
用她的话来说——春宵苦短,一刻千金。
“Honey,你也应该谈个恋爱。”一次派对上,她贼兮兮凑过来,冲我使了个眼色,“看见角落里那个金发帅哥了没有?我打赌他对你有点意思。”
“暂时没这想法。”我看那男孩子一眼,耸耸肩。
她眯起眼睛,饶有深意地看了我半天,突然开口:“你心里有人。”
“什么?”我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相信我,姐姐阅人无数。”室友骄傲地点点下巴,“你看男人的目光里就透着几个字——‘老娘见过更好的’。你前任一定是个很牛的人。”
是么?我不由自主摸摸自己的脸。
我还以为自己挥挥衣袖,不从徐云峰身边带走一片云彩呢,没想到他在这儿埋了个伏笔。
“那你可说对了,有钱有闲,大集团的副总,买套房子洒洒水那种。”我破罐子破摔,干脆地摊牌。
室友“啧啧”两声:“难怪看不上这群毛头小子。他条件这么好,怎么舍得分了?”
“不爱了。”我放下酒杯,回答得干脆利落。
这么说也勉强够格吧,虽然在我的概念里,我跟徐云峰之间是“从来没相爱过”。
“性情中人。”室友冲我竖起大拇指,不再勉强,继续跟她的小男朋友跳舞。
她这不经意一句话,却实实在在戳中了我心头。上飞机前雪藏掉的那个名字,突然一跃而起,在我脑海里嚣张地蹦来蹦去。
我多灌了几口酒,借口下楼丢垃圾,跑出去透气。
不知道徐云峰在众和的问题解决掉没有。之前他说要来英国发展,表情倒不像是哄人。
我笑着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同垃圾一起丢掉。转身的瞬间,我视线被不远处的身影牢牢锁定。
男人一袭深灰色大衣,黑色皮手套,环抱着的绿植颜色十分突兀,缓缓向我走来。
我用力眨眨眼睛——是我真喝多了,还是那个身影确实像徐云峰?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好久不见。”徐云峰在我面前站定,呼出的热气在初春寒意中凝成霜。
声音磁性低沉依旧。许久不见,我突然有点鼻酸:“你怎么来了?”
“之前我说的话,你是真一句不记得?”徐云峰对我还是一脸无奈,“我在这边有些业务处理,众和又容不下我,所以跳槽了。”
“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找我呢。”我厚着脸皮说。
“早知道就这么说了。”徐云峰看似一脸懊恼。
我笑着翻他白眼,心里却偷偷升起一丝失落,空荡荡的。
“别多想!”我训斥心里的小人——徐云峰这样的人,凡事考虑的必定是他自己,不必伤心。
接下来,我们面对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也是应该的。要是放在国内,寒暄这两句,我们早跑床上去了。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挤出一个话题。
“我是你的紧急联系人,不记得了?”徐云峰挑眉。
我真想给自己一锄头。
当时要求填写紧急联系人,我当然不能写父母,就接受了办事员的建议,随手写了担保人徐云峰上去。
反正大概率也用不到。我当时存着侥幸心理,没想到墨菲定律大显神通。
“来都来了,要不……上去坐坐?”人都到楼下了,不这样说好像不礼貌。
徐云峰眯起眼睛,似乎对这句话的背后深意有所误会。于是我及时止损:“我家在开派对,有很多人,喝一杯还是可以的。”
“有你的新男朋友?”徐云峰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谁?”我没反应过来。
他简直是只狐狸,从我震惊的反应中,迅速判断出我还单身,于是语气中带上了些耐人寻味:“行啊,上去坐坐。”
“没有男朋友,但有我的追求者。”我胜负欲“腾”一声涨上来,冷着脸警告他,“你最好少说话,因为我打算跟他去约会。”
“那正好,我去看看我的竞争对手水准如何。”徐云峰不动声色,调情的功力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我翻个白眼,任由他跟在我身后上楼。
开门之前,我还是决定再给他个下马威:“徐总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徐云峰歪头不解。
“之前他们问我们怎么断了关系,我说你年龄大了,阳痿。”我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句话,微微一笑。
徐云峰的后槽牙快被咬碎了。
“好样的。”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迸出来的。
我看徐云峰罕见地吃瘪,心里一阵欢欣鼓舞。只是这快活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打了脸——
室友见我领着一个男人走来,上下打量一番徐云峰的穿着,夸张惊呼:“这就是那个有钱有闲,让你欲罢不能、半年不碰男人的前任吧!果然优质哦!”
一句话,笑容从我这里转移到了徐云峰的脸上。
“您好。”徐云峰似乎很受用,伸出手,俨然一副“优质男人”的模样,“我是Jeffery。”
室友的男朋友恰好路过,喝多了,醉醺醺将她揽走,留下我们二人。
徐云峰微微俯下身,对我耳语:“看样子,你对我评价其实还不错?”
“她情商高而已。”我翻脸死不认账,“徐总不用放心上,其他的……尽在不言中。”
早知道他今天要来,我高低把“阳痿”这种胡话提前散播一下。
徐云峰深吸口气,在我肩膀上狠狠捏了一下:“英国这么多甜食,还是没把你的嘴化开。”
“你好。”跟徐云峰周旋的空档,原本站在角落里的金发帅哥走过来,羞涩地打量我们一眼,“请问,这位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我抢在徐云峰之前开口。
他警告性地瞪了我一眼,在背后捏我的腰,被我躲开。
“那太好了。”金发帅哥似乎松了口气,“我注意你很久了。明天中午可以一起吃午饭吗?”
“当然可以。”被徐云峰盯着,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胜负欲,顺口就答应下来。
吃顿饭而已,徐云峰随随便便扯个姑娘都能聊半天,我这又有何不可?
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处处与徐云峰作对的样子,是较劲,而较劲是感情沦陷的危险分子。
金发帅哥含羞一笑,点点头,回到吧台。他的哥们儿们似乎说了什么,开始放肆欢呼怪叫。
“你住哪间房?”徐云峰斜眼看着那群起哄的年轻人,突然这样问。
我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快感中,顺手指了指自己的卧室。
下一秒,我被一个强硬的力道硬拽着,跌跌撞撞往前穿过人群。
徐云峰粗暴地推开门,将我一把扯进去,又狠狠甩上。在我反应过来前,他按住我双手手腕,转身将我抵在墙上。
“你喜欢他?”他一双眼冷冷盯着我。
“试试也没损失。”我模棱两可地回答。
话没说完,被徐云峰用一个吻堵住。他的唇瓣很凉,还带着料峭的寒意,舌却是温热的,我们互相太熟悉,只一个动作,便能完全接纳对方的进攻。
一吻结束,我们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他额头贴着我,喘着粗气,低沉命令:“重说。”
“就是喜欢他。”我继续嘴硬。徐云峰撬不开我的嘴,之前不行,现在也别想。
徐云峰睁开眼,静静看着我,眼中复杂情绪翻涌。
最终,他认输了,换问题来问:“这半年,有没有想我,嗯?”
我下意识想说没有,但似乎这谎话太过明显。一个从没想过的人,不会出现在室友的口中。
于是我紧闭了唇,跟他对峙,不说话。
此时,我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徐云峰眼角带笑,刚想继续说什么,电话铃声催命般响起。
他拿过,看也不看来电人,皱眉挂掉。没几秒,手机再次响起来。
旖旎的氛围被彻底破坏。他放开对我的桎梏,接听电话,语气是满满的不耐烦:“喂?”
“Jeffery,你还要多久?我在别墅等你。”对面的女声邀请得轻车熟路。
“马上过去,半小时。”徐云峰突然惊了一下,低头看表,这样回答。
我像是被从头到尾泼了盆冷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对啊,他是徐云峰,坐拥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徐云峰,让无数女人爱也不是、恨也不舍的徐总。
他这次来找我,无非是工作之余,看望往日情人罢了。我也是太久不被他的甜言蜜语浸泡,竟然两句话便动摇了心思。
“对面是我新公司的合作人,我们在谈活动场地的踩点问题。”徐云峰放下手机,对我解释。
这话对我说是什么意思?怕我吃醋?
我不会吃醋的,因为吃醋意味着爱和占有。但我与徐云峰之间,不应该有那些东西。
于是我装傻:“哦,好的,徐总去忙。”
也许是我语气太生硬,徐云峰都察觉到不对劲。他站着没动:“真的只是合作人,她在美国长大,说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不好意思,那是我说话太多弯绕,让徐总不舒服了?”我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发火,冷笑一声,讽刺道,“您不必担心我,咱们的关系早断了,不是吗?”
徐云峰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冷。
他将手机收了,表情冷峻地看着我:“断了?我千里迢迢来到英国,安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的眼里已有泪水,但却仰头憋回去,“但我不想重新做回您的床伴和情人,您另寻高明吧。”
我还清醒,不至于觉得徐云峰是为了追我才来英国。
好在我已经靠自己拿到了实习,不需要徐云峰再担保什么,更不会被他束缚。
“我是说了什么,让你冒出这种错得离谱的判断?”徐云峰似乎耐心耗尽,深呼吸好几口气,“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吵架的。”
“不想吵架,就别来找我。”我原样怼回去。
拌嘴的功夫,徐云峰又收到了两个催促电话。他深深看我一眼,大步离去,关门的动作带着气。
我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心里一阵绞痛。
我突然有点讨厌自己。
现在这副无理取闹、乱吃飞醋的样子,跟徐云峰的其他情人没有丝毫区别。
我当时拒绝了徐云峰的求婚,就是因为太明白他的不坚定。我从小没有安全感,这样的感情太累了,我要不起。
但他的再次出现,就像是戒烟多年的人又闻到了烟味,上瘾,翻涌的欲望只能更强烈。
我深吸口气,推开门,大步走到客厅,看到角落里摆着盆昙花,是徐云峰抱来的。
在英国这种地方,昙花一类的植物是很难买的,因为要跨越大洋和层层海关——他是怎么搞来的?
昙花叶子神气地立着,总让我想起送花人。
我才不要他送的东西。
于是我恨恨将花搁在门外,“砰”一声关上大门。
几分钟后。
我长叹口气,非常没骨气地开门,将花盆端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人坏,但花是无辜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
第二天中午,金发小哥准时应约。我们买了三明治,坐在学校草坪上边吃边聊。
他看出我心情不好,努力讲笑话,我看着他搜肠刮肚的样子,有些心酸。
“昨晚那个男人,真不是你的男朋友?”他突然停下讲述,眼神紧盯着一个地方,神色有些紧张。
“当然不是。”我莫名其妙,顺着他眼神望去,心口猛跳。
徐云峰站在一辆汽车旁,戴了副墨镜,看不清眼神如何。
见自己被发现,他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大步流星向我们这边走来。
明明早就解除了关系,但此时此刻,我莫名就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尴尬。
“抱歉,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金发小哥非常不仗义,丢下一句,溜之大吉。
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扭头准备接受狂风暴雨。
还能发生什么?无非是再吵一次。
“走,跟我上车。”出乎意料地,徐云峰来拉我胳膊。
“去哪?”我甩开,不想就这样不清不楚跟他走。
“去活动场地,我带你去见昨晚打电话的人。”徐云峰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不去。”我莫名觉得这样别扭,不像是之前给徐云峰使绊子,像是普通情侣在吃醋拌嘴,“徐总日理万机,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徐云峰松开我,环抱着胳膊,静静垂头看我。
我在他的墨镜镜片上看到了反光的自己,明明很努力在伪装冷静,但还是被微微抖动的嘴唇出卖。
“我们得谈谈。”他这样下了结论。
“行,谈谈。”我勾起个十分牵强的笑,“刚好,有些话,我们越早说开越好。”
于是我们面对面坐在了咖啡厅里。徐云峰取下墨镜,我看到他眼眶下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有点喜感。
“徐总三番五次来找我,是为什么?”我率先开口。
“我想跟你重新开始。”徐云峰说话一向直达要害,“不是情人,是女朋友,将来是妻子。”
我听到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入水中,咣当一声,水花四溅,扰得我乱神。
“其实从你求婚开始,我就一直想问,为什么是我?”我抛出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
“因为你在高铭和我之中,选了我。”
“我不信。你只要肯开口,任何一个情人都会站在你这边。”
徐云峰久久地注视着我,眼神中复杂的情绪交织成网,欣赏,热切,犹豫,让我看不清晰。
他长吐出一口气,说:“昨天我一夜没睡。”
徐云峰一向是个逻辑连贯的人,所以这突然的跳脱让我不适应,下意识愣住了。
“从前,我很清楚自己理想中的情人,她应该是可掌控的、包容的、永远不会无理取闹的。”徐云峰慢慢说,“我这种人,不可能让情感主导理智,更没心思去管别人的情绪。陷入爱情的人,太容易越界了。”
所以他甩掉了那么玫瑰花似的情人。
说得好听,就是冷漠无情,提上裤子不认人呗。我心中冷笑。
“我承认,一直追在你身后,就是因为不甘心。”徐云峰坦然承认,“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从未受过这样的挫折,所以想知道,你为什么到最后也不肯接受我。”
我喉咙哽了一下,把脸转向一边。
追我的理由有很多,徐云峰偏偏选择了最残忍、却也是最现实的那一个。
“昨晚看你吃醋,失控,冲我发火,我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场仗还是我打赢了。”徐云峰说出来的话,让我忍不住想摔包走人。
可他伸出手,牢牢拽住我的胳膊,眼神看着我,一字一顿:“可我回去后一夜没睡,没有被越界的烦躁,只是单纯想你,想见你,想告诉你真相。”
“我的意思表达明白了吗?”
我停在原地,眼睛发涩,只能深呼吸好几次,将情绪憋回胸腔。
说话好听的狗男人。我在心里骂出了最无力的一句。
“我要自己待一会儿。”我怕再看到徐云峰的脸,情感会不受控制,于是匆匆甩开他的手,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馆。
不能仅凭他几句花言巧语,就丢弃自己的原则,不能重蹈其他女人的覆辙。
我飞快走在大街上,神经病似的不停自言自语。
徐云峰现在处于事业动荡期,他找我,也不过是想在不确定中寻找一丝掌控罢了。
我大步走在路上,头脑发木,一连撞了好几个人,回到家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
那之后,徐云峰几天都没联系过我。
我能理解。
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第一次低下头,袒露心意,我却扭头就走,将他的面子当扫把用。
徐云峰是个体面人,他比我懂得及时止损。
恰逢情人节,学校按照惯例,为我们这些单身学生举办了场交谊舞会。
“你大概是不去咯?”室友一边化妆一边问我。
她刚刚分手,打算在舞会上大展宏图。
“我去。”出乎她意料的,我拿出了压箱底的大红露背舞裙,“去认识认识帅哥,展开新生活。”
室友看鬼似的打量我。半晌,她说:“好吧,无论如何,恭喜迈出苦海。”
看来这年头找对象是不论国界的难。
学校礼堂内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层人,平日里青涩的学生,如今都褪去了伪装,虎视眈眈,一脸“我今晚必找到舞伴”的坚决。
跟我一堂课的意大利小哥走来,称赞我裙子好看,又问我要不要一起跳下支舞。
我当然不会拒绝,随着他滑入舞池,许久不跳的舞步,此刻竟也不难上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俩到了舞池中间,附近的同学停下脚步,给我们鼓掌。
一曲舞跳得酣畅淋漓,我转圈时用尽了全力,舞伴都差点没抓住我。我就这样甩啊、甩啊,仿佛要把一切烦恼都甩掉。
当然,这个烦恼有个专属的名字,叫“徐云峰”。
我是如此专注,当然不会注意到吧台旁站了个人,一脸严肃,一杯接一杯喝着香槟,将冰块咬得“咔咔”作响,周围的学生都给吓得跑到另一边去。
“谢谢。”一曲结束,我喘着粗气,额头冒汗,对舞伴点头,“舞跳得很尽兴。我去补妆,一会儿见。”
刚走出礼堂的大门,拐个弯,我被突如其来的强硬力道,一把扯入带着酒气的怀里。
听新闻说,最近学校附近不太平,我以为是什么恐怖分子,下意识按照视频上学的防身术,给他来了个肘击。
“呜——”对面痛哼一声。我察觉到不对劲,抬头的功夫,看到徐云峰紧紧抿着唇,一脸痛苦。
“怎么是你?”我愕然。
徐云峰却不给我答复,也不顾身上疼痛,铺天盖地吻下来。
我在他这密不透风的亲吻下无处可躲,双手去推他胸膛。
“一会儿同学要来了。”我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急得恨不能咬他一口。
“刚刚跟你跳舞的是谁?”徐云峰却不松开,含含糊糊问我。
“新男朋友。满意了?”我胡乱应付他。
“骗人。”徐云峰轻笑一声,更大力压在我嘴唇上,加深这个吻。
“同学,同班同学。快放开!”虽然西方文化开放,但在大庭广众下接吻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速速服了软。
徐云峰满意了,将我放开。
有两个同学经过,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徐云峰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我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要走,被拦住去路。
“还要回去跳舞?”他语气不善。
我在原地站定,上下打量徐云峰一番,觉得饶有趣味:“徐总这是吃醋了?”
“你说呢?”徐云峰反问我。
“我说挺好。”我挖苦他,“徐总让那么多姑娘伤心,也该亲自体会体会难过的滋味。”
徐云峰眉毛拧起来,定定看了我半天,一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吃醋的滋味可不好受。”
“是啊。想想那些为你流泪的女同胞们。”我抱起胳膊,靠在墙上,欣赏起徐云峰吃瘪的模样。
他咂摸两下,眼神变得深沉,好像真在回忆什么。
片刻,他缓缓开了个粗口:“妈的。我以前确实不是个东西。”
此话一出,我反而被他逗乐了,觉得有生之年能听到徐总说这种话,真该录下来当闹钟。
看徐云峰这副架势,舞是跳不成了。我取了毛大衣来,打算先回宿舍。
徐云峰先我一步,叫司机把车停在门口。我不推辞,反正打一次Uber费用也不低,坦坦荡荡上了他的车。
“不怕我把你拐回家?”徐云峰靠在车座上,脸上有两团绯红的酒意。
“那我就报警,咱俩彻底掰了。”我不吃他这套。
“你的意思是,现在咱们俩还没掰?”徐云峰喝多了酒,竟然喜欢粘人,不死心凑过来,“我有机会?”
我忍无可忍:“徐云峰!”
这人不是以薄情寡义出名吗?怎么喝点酒就难缠成这样?
车在公寓楼门口停下。
我下了车,扭头看见徐云峰摇下车窗,扒着窗框瞧我。
他真喝多了,眼底红彤彤的,清明无邪,一缕灰发垂在额前,乖得像是只陨石边牧。
我心头一动,俯下身,犯上作乱地揉揉他头发。没打摩丝,好软。
徐云峰顺势牵住我手腕,拉到嘴角亲。
我任由他拉着,放柔了声音:“徐云峰,咱们不合适。”
“为什么?”徐云峰不依不饶。
“你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所以我总是处于不安之中。我想要被坚定的选择、被偏爱,想要不理智的爱情,而不是被当作临时的避风港。”我狠狠心,将手抽出来。
徐云峰盯着我:“可是我认为,爱情是没法战胜理智的。”
我笑了:“所以我知道你做不到。徐云峰,咱俩到此为止吧。”
我不再看他的表情,毅然转身跑入楼道,以为这样伤心就追不上我。
徐云峰没有追上来。我来到阳台,向外张望时,他的车已经开走了。
阳台上传来异样的香气。我诧异地扭头,发现前几天徐云峰送来的昙花竟然开了花。
在这个寒冷的初春季节,白色花朵反常地绽放。
我第一次没有看完花开全程,静静起身,走入房间,关上了门。
*
徐云峰出差了。
我看到他发在朋友圈的照片,定位在英国有名的度假郡,他站在高尔夫球场上挥舞球杆,张扬肆意。
我收了手机,继续看书。
像是要迎合期末周的来临,最近天气坏得要命,乌云密布,浓重得让人想抬手戳个洞。
官方发布了暴雨及洪水预警,但学校没管这些,宣布当天的期末考试继续。
“靠,真是跋山涉水去final。”室友骂了一句,“咱学校旁边就是湖,怕不是要一把淹了。”
“呸呸呸。”我嫌她乌鸦嘴。
考试开始,暴雨骤降,雨珠怒气腾腾砸在屋顶上,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房子掀翻。
“会不会出事儿啊?”我听见有人紧张地问。
“谁知道呢,老天保佑吧。”另一个人两指交叉,比了个“保佑我”的姿势。
然而老天还是没显灵。
考试进行到一半,头顶的电灯突然全都熄灭,整个考场陷入一片漆黑中,同学们惊呼不止。
有应急处老师跑进来,说暴雨引发了洪水,把学校通电系统给淹了。
“组织学生回家?”监考老师这样问。
“走不了了,积水太深,容易有危险。”应急处老师摇头,“先在二楼礼堂集合,告知学生们不用慌张,政府已经派了救援队来。”
说不慌张是假的,天灾面前,人人都只剩下求生本能。
狭小的走廊一时间挤满了脑袋,大家一股脑往前冲,挤成了浆糊。
慌乱中,不知道是谁一脚踩在我脚面上,将我左脚的运动鞋剥离下来。
我怕发生踩踏事故,只能光着一只脚,继续往前冲。
小小的礼堂内挤满了学生,交谈声不绝于耳,令人心生烦乱。
我跟室友走散,本想发消息联系她,却发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也不见了。
整整两小时过去,除了有老师来统计疏散人数外,没人告诉我们何时能离开。
从窗户看出去,水势凶猛,已经将一楼淹了一大半,且仍未有停止的趋势。
旁边的女孩哭着给妈妈打电话,她妈妈温和的声音传来,缓缓将她安抚下来。
挂电话前,我听到她的妈妈说:“宝贝不要怕,爸爸妈妈马上开车去你的身边。”
她抽抽嗒嗒结束通话,看到我的眼神,友善询问:“你要打电话给家人吗?”
我摇摇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突然觉得疲惫不堪。
来英国半年,我靠自己熟悉了环境、租到房子、交了朋友,以为这样就能弥补没有家人的缺憾。
然而一场天灾,将我打回了原形。
我终于意识到,在生死面前,我还是会怕,还是会渴望有家人的陪伴。
这是我灵魂的伤口,只要有冷风吹过,就会不断阵痛。
四小时过去了,周围的议论声逐渐消失,大家都精疲力竭。
我靠在墙上,几乎要睡着。
门口起了骚乱。我听见老师在维持秩序,喊“先生,请您冷静”。
“我联系不上我的女朋友,她今天应该在学校的,你们让我进去看看她!”
“学生们都非常安全,请您保持镇定!”
一个声音,如雷贯耳,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于是我缓缓站起了身,腿麻了,起身的姿势有些滑稽。
“徐云峰。”我听到自己喊了一声,嗓子干涩沙哑,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到。
徐云峰还在努力往密不透风的礼堂挤,于是我咽了口唾沫,放大音量:“徐云峰!”
他听到了我的声音,望过来。
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
我从未见过徐云峰如此狼狈的样子。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被淋得全都塌下来,裤管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
但就是那一刻,我像是常年活在黑夜里的人,某天被敲碎了头顶的蛋壳,于是尝到了阳光的味道。
徐云峰一边道歉,夸张地迈着大步,越过层层人海来到我旁边,与我并肩坐下。
我以为自己会哭,撇撇嘴,却笑了出来。
“你看,我也丢了一只鞋。”我将光光的左脚伸给他看。
他听到这个“也”字,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右脚皮鞋不见了,一双袜子被泡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于是他也笑了,发丝上的水珠随着他身体抖动坠落下来。
“你不是在其他地方出差?怎么回来的?”我问。
“开车来的。”徐云峰拍掉肩膀上的水,“幸好有12个月的合法驾驶期。我反应快,看到新闻就出发了,晚一步就要封路。”
他脸上沾了水珠,我忍不住抬手,帮他抹去。
“多危险啊。”我顺手捏了把他的脸,说不出的亲昵,“你当时想什么呢?”
“当然是想见你。”徐云峰缓过神来,又开始耍滑嘴。
我拧他:“好好说话。”
“听真话?”
“说。”
徐云峰攥住我的手指,在掌心揉搓。他说:“其实我什么都没想,车开了一段,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我心中一痛。
“你说我这算爱情战胜了理智吗?”他又问。
我没回答,侧身抱住了他,将下巴搁在他肩头,静静哭了。
“感动哭了,嗯?”徐云峰抖抖肩膀,故意颠我。
“滚。”我闷头不吱声。
于是他真的不再做声。我们静静倚靠在一起,不说话,却比往日的任何一个时刻更靠近彼此。
“你送我的昙花开了。”我将脑袋闷在他胸口,嘟囔说。
“初春?这么冷的时候?”徐云峰十分意外。
“是,我也奇怪。”提起这事儿,我难免可惜,“但当时我没留下照片,甚至没好好看一眼。”
徐云峰不用我解释,也大概猜得出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有个好消息,你听不听?”他捏捏我耳垂,“我送你的是锯齿昙花,一年开多次。我有个花匠朋友,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我笑了,在他手心画圈:“还有一年多开的昙花?那昙花一现这个词不就作废了?”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徐云峰回答,“我不是说过吗?没准儿呢。”
*
徐云峰帮我找到了一株一年多开的昙花。
再开花的那天,我们裹着同一条小薄毯,并肩坐在他家阳台上。
“哎,哎哎。”我正看得入迷,徐云峰突然捣我,“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啊?”
“鸽子蛋你带过来了吗?”我斜眼睨他。
徐云峰翻身起来,皱眉不满:“就惦记着我那宝石呢?”
“拿来再说吧。”我占了上风,得意洋洋地偏过头,继续赏花。
曾经我以为,我会很快忘记徐云峰,所以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们之间是没有爱的。
他是上位者,喜欢的不过是掌控别人;我是获利者,想要的不过是苟且偷生。
但就像我从前不知道昙花谢了还会盛开,我从未意识到,这么久了,我竟然从未忘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