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血为媒,以魄作引,阴珏万兵奉我为主,阳珏生民视我为君。”百年前的那个雨夜,一位银铠少年怀揣着国仇家恨、黎民生计,推开了厚重的地宫大门,在阵阵阴风里用自己的滚烫热血和一缕阴魄点亮了自封百年的玉珏,为危局中的故国注入一丝生的希望,也为刀锋上的自己埋下死的伏笔。百年后的寒潭,还是这位银铠少年,以血肉之躯横亘在重拳与宿命之间,用自己喷溅的血液,唤醒了烛龙之血的再生之力,也唤醒了自己那段尘封的过往。
“不!不……”张暮沉眉间的褶皱犹如抚不平的山峦,历经百年风霜,仍旧化不开那份痛惧与不甘,最终只得在眼角凝出几滴晶莹,伴着三秋殿的灯火忽明忽暗。“离舟!”他骤然睁开双眼,白茫茫的视野在淡淡杏花香气的萦绕里渐渐有了影像。
方离舟双目紧闭,支肘侧坐在几案旁,似是已经沉沉睡去,就连张暮沉的梦中呢喃也无法惊扰他。他太累了,虽然张暮沉的血唤醒了他体内的再生之力,让青竹彪的毒性暂时得到压制,可真元逆行的反噬还是让他周身困乏,难以维持。
张暮沉轻轻坐起身来,隔着不足一丈远的距离静静看着他,却像隔着沧海桑田。除去玉冠的方离舟,黑褐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两鬓与脑后,显得人温柔随和。他的眉毛很长,眉尾纤细而平直,在这如水的夜里竟带出一丝媚态。
“你……到底是谁……那我又是谁……”如真似幻的梦境让张暮沉理不清纷繁的思绪,他头痛欲裂又似乎心痛难忍,“如果眼前人就是梦中人,那与我身心一体的弈枫又是谁……”他不敢想下去,心中余悸让他本能地闪避,“我不是他,那只是一个梦……”张暮沉无声地自我劝慰着,直到额角的冷汗流进眼里,他才从刺痛中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大半。他轻抚着胸口,缓缓起身走到屏风后,想要换件干爽的里衣,可才一拉开领口,人就怔在了原地。一条扁直的鲜红印记横在心口,长度刚好四指。“凌云!”张暮沉身体一震,心被重重锤落,“我是弈枫,我真的是弈枫!”这个声音在他紧捂的心底来回冲撞,将所有的麻痹尽数击穿,催促着那剜心剔骨般的痛楚顷刻席卷全身。
“需要我帮你吗?”方离舟的声音透过秋色的屏风传了进来。
良方殿的烛火依旧燃着,偶有一两声呲啦声,将烛影拔起老高。
“饮冰三年,难凉热血。可这赤子之心在皇权争夺面前,终是不堪一击,只能成为那末日王朝的祭品。他……是个英雄。”昭雪的眼眸里映出两汪幽泉,她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他……方……开阳师兄,怎样了?”
“心照神交,情入骨血,知己已去,何若身陨。他,发了狂……”烛光如炬,在吴夲幽暗的瞳仁里摧枯拉朽,将一切又拉回了南原的漫天大雪。
方离舟的嘶吼,犹如悲怆的鹰唳,将雪里的一切震碎。他本不是鹰,有弈枫的日子,他只是只温婉的鸿雁,徘徊在温暖与温存之间,不识孤影,不曾哀鸣。可如今,他栖身的水泽不见了,连同所有的温暖一起消失在这苍茫天地间,只剩下那被冰刀割穿的双翼,在这无尽的严冬里战栗。
守卫再也阻拦不了他,他周身灵流暴起,炸裂的金光犹如一捧要焚天灭地的火,将所有的刀锋瞬间化为齑粉。
人声叫嚣变为鬼声凄厉,弈桓在亲兵的护拥下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他惊惧地喊道:“你疯了!方离舟!你是天神!你怎么敢伤凡人!你这是草菅人命!你要遭天谴的!”
方离舟并不回话,赤红的双目里火浪冲天,他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脚底威压不见尘烟,仿佛下一步就要把这肮脏的尘世踏穿。
“不好!方离舟这是要……玉石俱焚!”酒楼上看戏的两人再也无法淡然视之。弈枫已经死了,方离舟就是他们驱使阴阳珏唯一的密钥。他们想要玉珏,但必须是活的可以发挥效用的玉珏。
黑云压城、雷鸣轰隆,犹如沙场战鼓擂动、号角催征。战亦是死!
“不能让他胡来!烛龙之血,我们还没有拿到,引来了天罚,他与阳珏都会顷刻被焚为灰烬!”灵月飞身跃出窗口,黑色罗裳烈烈随风,司徒云展也紧随其后搭箭开弓,一切蓄势待发。
“方离舟!你不敢!你不能!我是太子!是南原未来的国君!你不能杀我!你不能!”弈桓面色惨白,惊恐的视线随着嘶喊声抖得厉害。
方离舟看过惊慌失措、四下逃窜的守卫,眼里的凄楚与愤恨交叠着翻出巨浪,吞噬了曾经所有的悲天悯人。他周身灵力运转,掌间携风卷云,骤然向横亘在弈桓身前的军士推了过去,“不想死的,给我让开!我今日要杀的,只有他弈桓一人!”
掌风带着烈焰的灼烧感,将近前的一众人掀出百丈。与如鸟兽散的法场守卫不同,弈桓的亲兵中多有重金豢养的死士,自然不会在这生死关头轻易背弃主子,只顾自己逃命。他们结起防御阵,将弈桓护在正中,前赴后继地抵挡着,没有痛觉,不知畏惧。
方离舟没了耐性,适才的警告已经用尽了所有的理智,他张开手,沉声喝道:“凌云!”
一股金色灵流裹着这柄帝王之剑,倏忽离开了那还温热着的身体,飞回了方离舟手中。剑柄寒凉、剑身染血,方离舟提着剑,犹如提起了千斤重的过往。他掌中凝力,烛龙之血漫过宝剑的精美纹饰缓缓淌下,将那幽蓝的寒光重新焕起。
“让开!”如猛兽怒吼,响彻南原,方离舟在断肢残臂间挥剑搏杀,血染锦袍。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的父皇又是谁!让无数黎民抽干骨髓,让沙场将士割破血肉,只为供你们在这权谋的棋局上纵横捭阖!”刀锋交错,兵刃相接,尖锐的铮鸣之音,伴着声声叩问,传过耳际,刺入耳骨。
“无爱民之心!无骨肉之情!无君臣之义!你们算什么南原君主!”方离舟左劈右斩,一句一剑,很快逼到了弈桓近前。他睥睨着瘫坐在地的太子,眼里的寒意凝成了霜,血水和着热汗沿着下颌缓缓淌进衣领。
“锵——”凌云旋出一个刀花而后被反手握住,锐利的剑锋直指身下人,方离舟像是要用尽毕生的气力一般,狠狠朝弈桓扎了下去。
“嗖——”一支燃着赤色烈焰的黑色羽箭格挡住了凌云的攻势。
“开阳仙君,息怒!”一个女子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方离舟应声回头,灵月已凌空站在他身后。趁此时机,司徒云展迅捷地飞身捞人,如过隙白驹一般带人掠到百米开外。
“仙君息怒!这太子该杀,可仙君也要自重!”灵月轻轻落到地面,躬身行礼道。
空中雷嗔电怒,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你们是谁!你……他是狐妖,你是……人?”方离舟微微眯起双眼,仔细分辨着两位不速之客。“我不管二位是何身份,也不管二位是何因由要阻拦于我,今日,这弈桓,我杀定了!二位既知我身份,就莫生这无谓争端,还是乖乖将此恶徒交予我为好。”方离舟语气强硬,全然没了往日的君子之风。
“仙君息怒,且听在下一言。所谓天行有常,天道无为。这凡间的因果轮回,自有定规定法,决非神力可改。阁下贵为仙君,不可不明白这个道理。今日你杀了他,你的知己也无法死而复生,反给自己招致灾祸,岂不吃亏。开阳你救人万千,才有了今日的功德,实在不易,切莫要因一时忿恨,枉费了多年苦心,也辜负了这天意成全。”灵月手摇纨扇,嘴角挂起浅浅笑意,她瞥了一眼不远处抖似筛糠的太子爷,继续道:“弈枫已去,这南原江山不日便会分崩离析,他个亡国太子,活着才是生不如死,仙君何不成全他寿满天年,到了阴间再有定处。仙寿恒长,实在不必急于一时。”她眼眸里闪着狡黠的光,不急不缓地牵着人的思绪按照她的想法走。
方离舟犹疑地注视着她,隐隐觉察到此人或许正是牵动南原时疫的另一股力量。他垂着剑,用极为平淡的语气回应道:“哦?那依姑娘之见,在下应当如何?”他想看她继续演下去。
灵月抬眼看看天,笑着对方离舟道:“你听,这雷电之音,天罚已在路上。仙君还是赶快运转阳珏救治伤员要紧,只要不死人,这雷刑还是可免的。”
“阳珏?”
“正是!仙君救人,我等愿为护法。这医治阴珏剑伤,不同于祛除疫病,只靠你体内被阳珏温养的血液可不成,需得逼珏出体另行运化,再辅以烛龙之血,才见效用。”
“哦?”方离舟神色一凛,手中剑光陡然一闪,剑锋直刺向近前人。
灵月见势慌忙撤步,可凌厉的剑气还是将黑色的罗裳豁出条五寸长的口子,“你!”
“我从未与人讲过,阳珏之血才是祛除疫病的关键,连军中御医都不知情,你又是从何得知!我一直在想,依师傅的药方,这疫病早该遏止住了,可为何后来病情异变、急转直下、药石无灵,看来是你们在背后捣鬼!怎么,不仅想要阳珏,还想取我的血?做梦!”
空中雷惊电绕,响遏行云,地上血腥肃杀,翻涌升腾。司徒云展召出赤影卫,决计要在天罚之前夺珏取血,浴血之战,一触即发。方离舟将堆山填海的恨意灌注在冰冷的剑脊上,剑锋所指、剑气所向,皆是要向这天道不公讨要的血海深仇。剑光横雪尸横野,血洒法场草木腥,他杀红了眼,身上的玄天色锦袍已经彻底湿透,分不清是汗还是血,分不清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开阳!住手!”伴随一声天震地骇的炸响,一束华光自云层洞出,照亮了原本晦暗的法场,“开阳!住手!”吴夲身着冕服、头戴玉冠,正本归位,显于半空。
“保生大帝?撤!”
“可是阳珏……”
“吴夲金身已显,三丈以内,赤影卫就会尽数化为污血。先走!”司徒云展飞身揽过灵月,手中掐诀,逃遁而去。
“开阳!”吴夲看着满身满脸尽是血污的方离舟,眼中的痛惜与失望无可复加,“开阳!放下剑!”
“师傅……”方离舟氤氲的双眸终于决堤,他重重地滑跪在地,凌云的剑锋在地面撑出利落的一横。
“放下剑,随为师回去,天罚面前,师傅与你一起!”吴夲眼中水汽迷朦。
“不!”剑锋在地面挣扎出数道纹路,方离舟的手在不住地发抖。
“你可还记得你是谁!你是杏林医者,你的手只能救人,岂能杀人!你从的是医道,不是剑道,要染血,也只能染救死扶伤的血!开阳,放下剑!”
“杏林医者,救死扶伤……”方离舟喃喃重复着,嘴角的苦涩已漫延到了心底,他猛地抬头直视着吴夲,用声声泣血地口吻一字一句道:“师傅!徒儿敢问师傅,何为医道!慈心施妙法,济众益良方,慈济宫传我医术、教我仁心,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医海普渡人无病、慈心济世国安宁吗?今日,这弈桓勾结邪祟,制造疫病,残害了多少无辜性命;南原朝廷更是不顾边关安危,不顾将士生死,阵前斩良将,安世杀忠臣。人不宁、国不安,这样的恶贼,怎么就杀不得!”方离舟泪如雨下,声音战栗而嘶哑,他重重叩首道:“天道不公、尘世污秽,今日,我方离舟愿以凌云肃清冤孽,再以死谢师傅教养之恩。”
话音未落,凌云骤然掷出,径直朝弈桓飞去。“铮——”宝剑被一道华光所挡,重重地插回了地面。
“天道不公,肃清冤孽?”吴夲眉间抽动,刚才运功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方离舟!你是医者!也是仙君!为医者,救死扶伤,为仙者,教化渡人!天道不公?天道是齑万物而不为戾,泽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天道无为!你焉能以眼前所失所得,妄谈公允,妄自赏罚!”
“妄谈公允……咳咳……妄自赏罚……咳……”汩汩腥甜随着喉间抽动漫进口腔,反噬的内伤已将骨节根根揉碎,他支撑不了太久。方离舟苦笑着望向吴夲,在泪水涟涟里沉声说道:“师傅,杏林春暖,只医得身体发肤;人心鬼蜮,唯天罚可警万世!可惜,凡尘俗世,天罚不常在,苦海无边,回头亦无岸。今日,就让我以己之身,来全这天意怜悯吧!”说完,他向天怒吼一声,猛然腾空,化作了一条五爪金龙在云海波涛间穿梭隐显。
“开阳——”伴着吴夲绝望的喊声,金龙犹如离弦之箭,突破了雷霆万钧的层层束缚,朝弈桓所在的地方猛地扎了下去。雷如锤、电如鞭,天罚的轰隆声在馥郁的杏花香气中响彻整个南原,断尾的金龙重重地砸回地面,又变回了那副清秀惨白的模样。
灵虎的哀嚎不绝于耳,它将浑身是血的方离舟死死护在身下,用温热的腹部暖着那逐渐冰冷的残躯。皮毛被雷电笞打出阵阵血光,虎骨被劫鞭生生抽断,它怒吼着、呜咽着,寸步不让,直到没了声音。
“天罚劫鞭三千,完刑!”天光终于大亮,南原的雪也停了。一片狼藉的雪地上,一头分辨不出形态的庞然大物死死扒住地面,微微拱起的身子下,是一息尚存的方离舟。血腥的风吹过残躯,却吹不凉这份温热,也吹不散吴夲眼中的悲伤。
“我说天罚面前,与他一起,可终是没有做到。”良方殿内,蜡炬成灰泪始干。吴夲从袖中取出一枚光洁透亮的鳞片,指间摩挲着对昭雪说:“他化身为龙,还不忘将这片护心鳞罩在我头顶,为的是不让我与他一起抗。我这个给人家做师傅的,竟还不如一只灵兽。”
“师傅……您是保生大帝,是关系三界的医神,开阳师兄这么做,是不忍您受伤。”昭雪劝慰道。
“我将遍体鳞伤的他带回了慈济宫,用阳珏吊着那口气,直到东岳寻回烛龙九阴的那缕魂魄,才将他救醒。可他醒来以后,性情大变,甚至不再相信任何人。三年后,他刚能下床走动,就决意要离开慈济宫,拜入东岳门下。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他凭借着那缕魂魄赋予的金瞳之力,成了这天界执掌天罚的宪章神君。我还记得他自封南原记忆,毁去阴阳珏所有记载时,对我说的话:‘世间万象,波谲云诡,人性善恶,无非黑白,今日,我方离舟舍弃双目变色之力,不问情事、不理尘缘,但行人间拔罪解冤。’六百年了,我授他医术两百年,他重伤不醒两百年,我们师徒情断两百年……”
吴夲清瘦的面容被烛火染成枯黄,如同这深秋的悲凉,让人不由得跟着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