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心鳞,顾名思义,是烛龙一族的护心鳞片。它形如盾牌、光洁透亮,虽薄如蝉翼,却坚如铠甲。南原断尾时,方离舟便是以此物阻止吴夲与他共担天罚的。后来,他重伤不醒、行将就木,靠着阳珏的温养而一息尚存,这护心鳞便在那个时候复刻了阳珏与他的所有记忆。“鳞片归位,重拾前尘。”吴夲将它递到昭雪手中,嘱咐她寻个合适的时机交还方离舟,可何为合适的时机却没有明说,只道出几句禅语让她一并转达:“且破心头一点痴,十方何处不加持,万法唯心,万事唯渡,万望息心息灾,自渡自愈,方不辜负这宿世轮回。”
次日,当张暮沉醒来时,方离舟已不在身侧。他视线在房内逡巡了一圈,才挣扎着坐起身来,四肢仍旧使不上力,像是灌了铅,笨重而迟钝,可心里却如燕雀般灵巧,正兀自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调戏那白衣仙君。
“吱~”房门被推开,方离舟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像是察觉到人已经醒了,他顿了顿步子,才慢慢转到内室。
张暮沉已经平躺回去,双目紧闭,俨然一副熟睡模样。
“既然醒了,就起来。”方离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啊?”张暮沉佯装睡意朦胧,哈欠连天地应着。
“吃东西。”方离舟将他扶坐起来,那淡淡的杏花香气随着他的俯身而倏忽变得浓烈。
“昨夜也是这个味道,真好闻。”张暮沉心里这样想着,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笑什么!”方离舟问。
“嗯……没什么!离舟~”他将脸凑到那人面前,亲昵道,“你很好闻。”
“什么?”
“没什么……”他又将头靠了回去,然后故作可怜地盯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叹声道:“好饿啊!可伤得这么重,连碗都端不住,还怎么吃饭……不知道有没有哪位人美心善的仙君,愿意帮忙喂口吃的……我相信,人吃得饱,伤也一定好得快!”
方离舟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心想这平西郡王的脸皮,还真是堪比城墙厚。可念及碧水潭边的舍命相救,他还是坐到了床边。
“能让神仙喂饭的,我是不是第一个?”张暮沉张嘴接过了递到唇边的白粥,一双桃花眼伺机在方离舟的眉宇间跳来跳去,很不安分。
“嗯!”方离舟并不看他,自顾自地喂饭,粗声粗气地应着。
“那……能和神仙同床共枕的,我是不是也是第一个?”
勺子应声磕进碗里,带起米汤飞溅。方离舟翻起眼眸,适才的温情顷刻去了大半。
“好啦~一个玩笑,你干嘛这么严肃,好歹我也算你半个救命恩人,你瞧瞧我这浑身的伤……”张暮沉忙为自己叫屈。
“既知会受伤,下次便不要冲动,免得后悔!”方离舟收回目光,神情彻底冷了下去。
“后悔?”张暮沉思忖着点头又摇头,“后悔……也不后悔!后悔平日里没好好练武,不后悔……”他将脸逼到方离舟近前,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鼻息,“不后悔救你!”
递粥的手陡然一顿,才又移向唇边。方离舟轻叹一声,语气淡然道:“王府侍从并无伤亡,且皆已护送下山。晚些时候,会有仙君送你去慈济宫。”
“慈济宫?”张暮沉剑眉微蹙。
“慈济宫是保生大帝的凡间道场,也属仙门一派。到了那里……”
“你去吗?”
“到了那里,自会有医者为你诊治……”
“你去吗?”
“你要听从门内安排……”
“我在问你!你去不去!”张暮沉不依不饶。
“我还有要事在身,就……”
“你是要赶我走?”张暮沉截断了他的话,愤然别过脸去,不再张嘴。
见此情形,方离舟只得将碗放回案上,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慈济宫是医道仙门,那里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草,可以帮你尽快复原。”
“我不去!对我来说,你就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
“你……这夺珏之人,所图非小。你是凡人,无仙法傍身,留在我身边,实在太危险。你先去慈济宫,等你养好了伤,我也查明了真相,就去寻你。”
“我不去!”张暮沉斩钉截铁地回绝。
“你听话!”方离舟的声音带出些疲惫。
“我不听!我的血对你有用!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不会拖累你,我会照顾好我自己。”
“我不是怕你拖累!你留在我身边,随时都可能没命!这阳珏救人需是一息尚存,如果下次遇到的对手很厉害呢?如果他们用焚身灭灵的法器呢?如果我来不及救你呢?”方离舟两颊微红,显出了少有的焦躁。
可对面的张暮沉仍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架势,“我不走!你去哪,我就去哪!”他厉声道。
“张暮沉!”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太妃给我算过命,说我至少能活到80岁。”
“冥顽不灵!你究竟明不明白……”
“离舟,”张暮沉再次转过脸来,“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虽然我只是肉眼凡胎,虽然我无法替你杀敌,虽然……虽然有很多的虽然,但我至少可以护在你身边。不管是寒潭还是碧水潭,我们不是都好好地闯过来了吗?”
“好好地闯过来?你看看现在的自己,这叫好好的吗?慈济宫,你必须去!”方离舟封上了退路。
“必须去?没有人可以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也没有人能逼我离开我不想离开的人!离舟,你也不行!”说完,他用牙咬起绳结,想要扯开手上绷带。
“你做什么!”
“我猜你想去无常山吧。”
“你……”
“不用惊讶!如果我是山川,就算为了顾及仙门声誉,也不会承认任何事情。这里线索已断,无常山就是你唯一的选择……这凡间,总没有哪里是我平西郡王去不了的吧。”他用力将腿挪到床边,想要穿鞋下地。
“你……”方离舟按住了他的手。
“我以为经过这些事情,你该明白我的心意,却没成想,你要我用这样的方式。”他抬眼看着方离舟,道不清是怨怼还是无奈。
“你……”
“我不相信惯看人情、头脑清明的宪章神君会看不懂我。”他深情地盯着眼前人,脸慢慢逼近,“你猜得到吧……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是豁出命的那种喜欢!就算得不到你的回应,就算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能陪你走这一段也是好的,这就是我的所求所愿。”
“你……你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方离舟愤然站起身来,拂袖出了内室。可刚行到门边,他又顿步回身对天兵小声吩咐道,“看好他!别让他离开这屋子!”
昭雪住在三秋殿的东厢房,方离舟推门进来时,她正趴在案上盯着豆豆吃饭。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见方离舟面色赤红,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昭雪试探着递话。
方离舟重重坐到塌上,随手翻起案上的杯子想要倒茶,却因心烦意乱、灵力不稳,在指骨碰到杯子的一瞬,杯子便骤然崩裂。
“是……出了什么事?”
方离舟仍不答话,又摸起另一个杯子。
“难道……难道是……张暮沉?”
听到这三个字,方离舟焦躁的心绪更加慌乱无主,他将杯子重重磕回案上。
“得~又碎一个。”昭雪一脸茫然地盯着案上的碎瓷片。
她本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将护心鳞交还方离舟,只说是物归原主。至于他是否要唤醒记忆,全凭他自己做主。自己只要只字不提,也算是顺应天道、顺其自然了吧。可眼下见他这副模样,那摸进口袋里的手又讪讪拿了出来。“还真是个烫手的山芋!我当初干嘛要答应师傅!”昭雪思忖着,满心的懊恼漫上眉头。
方离舟见她不明所以又面露难色,才意识到自己此番行事有些失仪。他悻悻然站起身来,话也没说半句,就又走了出去。
“什么呀?这就走了?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碎我两个杯子?”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昭雪一脸难以置信地对豆豆说。
“嗯……可能心情不好吧!可……这两个杯子是不是要按价赔偿啊?你这个月的月银可没剩多少了哦。”豆豆一边大嚼特嚼,一边稚声稚气地提醒。
“那你还吃!少吃一点!”昭雪夺过豆豆手里的李子,用力咬了一口,“这么酸!”
二人再见面时,已是黄昏时分,余晖透过薄雾般的窗纱照进春晖草庐,将满堂的金丝楠木镀成了橙黄色。
山川仍是一副雍容儒雅、倜傥风流的青年模样,说是道长,却更像是位身份显赫的贵公子。
“神君的伤,可大好了?”山川问。
“无妨,多谢道长记挂。”
“那位小道友为何不见?”他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是还没醒?”
“醒是醒了,只是适才我将阳珏取出,他又昏睡了过去。”
“阳珏取出?”山川思忖着端起案上茶盏,吹了吹杯口的热气,“这齑身粉骨的伤,虽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可内里虚弱得很,一时难以完全复原。”他呷了一小口茶,“若此刻取出阳珏,那好不容易垒起的架子,岂不是顷刻散了。这宛若抽骨剥筋,人是命悬一线、朝不保夕,如此行事,实不该我仙门所为啊。”他将茶盏放回案上,意味深长地看向方离舟。
方离舟淡然一笑,“道长也说‘一时难以复原’,我二人还要追查阴珏下落,总不能带个病人上路吧,阳珏留在他身上又实在不妥,所以就只能委屈他了。不过,方才已喂他服下灵丹,料想保全性命,应当无碍。”
山川深沉的眸色中,一丝精光滑过,“哦?如此便好……神君果然思虑周全。”
方离舟闻言目光带过昭雪,继续道:“我与上官仙君此次求见,是有一事相求。”
“何事?神君但说无妨。”
“我二人想请道长一同前往无常山,追查阴珏、捉拿林天放。”
“无常山?”
“正是。我曾在菡萏院见过那林天放精心养护的鬼柳,冠大根深、枝繁叶茂,颇具威势,想是定有重用,不会轻易舍弃。可一般这种体量的树,都有个通病,那便是移根难活,想继续保得这一树长青,必得是熟土熟地。若说那井口转到了别处,或是这树本不在庄内……短时间之内,我能想到的处所,便只有这无常山——鬼柳曾待过的地方。那林天放如此珍视此树,料想人也不会离得太远,这才想来邀道长同去,一来,道长遍识树种,对于追查真相多有助益;二来,这林天放毕竟是庄上弟子,也算是四季花开的门内事务,我等不便妄自处置。”
山川闻言,唇角微动,浮出一抹别具深意的浅笑,“神君足智多谋、思虑周全,在下岂有推托之理。不知神君想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
“好!我连夜安顿庄内事务,明日便随神君上路。”
“主上当真要与他们同去无常山?”见方离舟等人离开,灵月从内室转了出来,“是属下无能,击杀不力,让那林天放从碧水潭逃走!”
“你相信他说的吗?”山川问。
“林天放不知鬼柳用途,又岂会去无常山。”
“我说的是……你相信他将阳珏取出来了吗?”
“这……他毕竟不记得前世种种……”
“我不信!阳珏一定还在张暮沉体内!”山川缓缓转过身来,目光里一片冰凉,“他若不去无常山,还则罢了,他若去,便要他有去无回!我那专克神仙的风林阵,也需个凡人来填阵眼。”说完,他含笑捏起灵月的下巴,摩挲着那滑嫩的皮肤,柔声道,“去看看司徒云展准备的如何了,这一次……”他指尖微微用力,“都不能再失手!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灵月眉头一紧,面上的红润瞬间退净,“属下……属下遵命!”看着近前这张素日里最是温润俊美的脸,她感到一丝不可名状的陌生与恐惧。
“林天放真的会在无常山?”回三秋殿的路上,昭雪道出了盘旋心头的疑问。
“不见得,但鬼柳应该会有线索留下!我有预感,这树才是山川的软肋……适才我们邀他同去,他关心的并不是我们想要如何捉拿林天放,而是我们为何选择了无常山,这对于一个刚刚遭受过门下之辱的人来说,太过镇定和反常了。不过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声望极高,若无真凭实据,大帝也动不得他。我冒险将他拉到身边,就是要看看,他到底所图为何!”
“要查明真相,夺回阴珏,重振天罡,此行需得慎之又慎……那张暮沉——我要依计连夜送去慈济宫吗?”
“他……”方离舟叹了口气,白日里的种种又浮现脑中,“他……算了,让他跟着吧。”
“跟着?”
“换个身份!换张脸!”
“那若山川问起呢?是说他回了王府,还是去了慈济宫?”
“帝府。”
“帝府?”
“对!帝府有天兵守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以防他们寻不到人,狗急跳墙,给王府或慈济宫带去灾祸。”
“好!嗯……还有一事,楚云青还在帝府别院,可要带他同去?”
“让疾风带上他,在暗处接应,见机行事。”
“是!”昭雪应声离去。
弯月如钩,华灯初上,三秋殿的屋脊退去了白天的余温,张暮沉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对着桌角的黑猫,倾诉衷肠。
“我是不是不该……不该告诉他——我喜欢他?如果他自此不理我,怎么办?或者执意将我送去慈济宫,再也不见我,怎么办?我是不是太冲动了……唉……啊——啊!我堂堂个王爷,喜欢个人还要藏着掖着吗!莫名其妙!”
他在“该说”与“不该说”之间絮絮叨叨地博弈了几个回合,终于将面前的大小姐给说困了。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即闭了眼,不再理会主人的少男心事。
门外,方离舟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又滑了下去,还是张暮沉瞥见门上的影子,主动过来开得门。
“你……”方离舟一怔,愣在了原地。
“干嘛站在门口,里面又没有洪水猛兽。”张暮沉说完便走,可才一转身,便是一副懊恼至极的神情。
方离舟看不到他的脸,却能从那虚浮的步伐中,依稀察觉到他此刻的心乱如麻。他伫立良久,才掸掸云袖坐到了张暮沉身侧的位子上,二人隔着桌案,又是一阵无话。
“你……”两人不约而同。
“你先说!”张暮沉道。
“你若实在不想去慈济宫,就换张脸、换个身份,随我同去无常山。”
“你不赶我走了?”张暮沉两眼泛光,难掩兴奋。
“但你需得明白:仙凡有别!不该存的心思不要存!免得徒增烦恼。”方离舟不看他,低垂的凤目里闪着细碎的白光,让人分辨不出那是冷的还是暖的。
“不该存?”对面的笑容倏忽隐去,方离舟的话像是一刃冰刀,带着透骨的寒凉将那焦灼的心割得道道血口,一抽一抽地疼。
“好自为之!”方离舟不等他再说什么,便起身出了屋子。
一夜无眠,两处思量。等次日众人出发时,只见一个面容俊秀的天兵小将,安静地跟在方离舟身后,眼中充斥着与神君一样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