齑身粉骨,痛不堪忍;接骨续筋,酸痒难抓。阳珏虽能让宿主重伤自愈、百病全消,可其复原过程却如砧板滚肉,令人痛不欲生。张暮沉初次寒潭中毒,因着方离舟的及时渡化,身体并无大碍,反而因为毒物入血,激发出阳珏的温养之力,让他的血异于常人,甚至还以此阴差阳错地救了方离舟。当时司徒云展轰出的那一拳,虽然看着凶险,但没有伤到要害,可这一次的碧水潭,却是一鼓作气将他的周身筋骨给尽数挤断碾碎了。阳珏重塑筋骨的苦,让病榻上的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才叫九死一生。
倚梅园中,小道们进进出出,清理着战场。四季花开不同于一般的修仙门派,门规严明,弟子们也都知规识礼,这李代桃僵的戏码若是放在其他门派,早已是树倒猢狲散,可眼下,几位掌事门徒带着道童们各司其职,仍能有条不絮地处置应对门内事务。
“我适才让小道们将道长抬回了春晖草庐,你多带几名天兵私下盯着,若遇有事,及时来报。”
“你还是怀疑他?”疾风听到昭雪这般吩咐手下,神色犹疑地走了过来。
“虽不是什么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可那提前埋伏好的赤影卫却是假不了的。我实在不相信假山川一个人,可以瞒过四季花开上下数千门徒,还搅出了这么大的风浪。到底有多少人牵涉其中,只怕要等那位道长醒来,才能一一查明了。”
“一一查明?”
“正是!”
“这……这事我们恐怕不宜做得太过。”
“太过?你的意思是……”
“这真假山川一事,属四季花开的门内事务,外人不便插手。眼下大战刚刚结束,帝府天兵留守此地,尚有说辞,可若道长醒了,我们还不肯撤走,恐惹众仙门非议啊。”
“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法不责众……我想神君也会是这个意思。”
昭雪沉思着点点头,继而问道:“你从三秋殿来,神君可醒了?”
“尚未。”疾风长叹了一口气,望向天边道:“这碧水潭一战,虽未酿成大祸,可大帝面前,神君难逃重罚,他又有伤在身,此刻若是返回帝府,那儆刑司的鞭子怕是要雪上加霜了。所以我想……”他悠悠转过头来,神色凝重地看着昭雪,“先行一步,带天兵返回帝府复命,留几人在此处与你照应,对外只说神君养伤需要护卫。待他伤势稍缓,局势稍明,你再随他一同回府,届时是非曲直,自有大帝定处。”
昭雪点头应着,“就依师兄所言!”
“还有,那位小王爷……我也一并带回帝府吧。”
“你说张暮沉?”
“不错。他是阳珏宿主,留在此地,怕又要招惹是非。神君身上有伤,照顾他一人,已要废去你大半精力,哪还有余力,再顾这么个多事的主儿。”
昭雪闻言心念一转,“让他带走固然是好,可若哥哥醒来见不到他,怕是……还真是孽缘啊!”想到这里,她嘴角挤出一抹浅笑,“帝府规矩森严,他个凡人,怕是多有不便,还是将他留在这儿吧,我来照看,不会有事的。”
疾风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返身随天兵去清点伤员了。
三秋殿内,方离舟凤目微阖,支肘斜靠在床边,身侧躺着昏迷不醒的张暮沉。
昭雪推门进来,远远见人坐着,以为他已经醒了,可走近才发现,他仍是睡着。想是梦中醒来,放心不下,才靠到了床边。昭雪没有唤他,只是将滑到地上的被子重新盖回了他身上,刚要转身出去,却听方离舟道:“怎么改名字了?”
“什么?”
“昭雪……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没有睁眼。
“沉冤昭雪,拔罪典刑。”
“和我料想的一样。”他浅笑着。
“你的伤……”昭雪心疼地看着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脸,却怎么也问不出后半句,她知道方离舟伤得不轻,甚至可以说伤得很重,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姑且不论咸池映日的反噬尚未消退,即便在她法力全盛之时,她术法里的温养之力也薄弱得难以凝聚,更别提为人疗伤了,她默默恨起了自己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像是察觉到空气中的凝滞,方离舟故作轻快地问道:“你这次回慈济宫,师傅他老人家还好吗?我离开后,才听说你也拜在他门下。”
提到吴夲,昭雪更觉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师傅……师傅他一切安好,只是……只是很挂念你。”
方离舟不再应声,只是嘴角抽动了几下,双眼闭得更紧了。半晌,他眉头微蹙,强打精神抬起眸子,语重心长道:“有一件事,要你帮我做”,他视线抚过床上人,“等他醒了,带他去慈济宫。”
“慈济宫?”
“或许是与我命格相冲吧,他跟着我,总是受伤,我与他一处……也时常变得不像我。带他去慈济宫,那里有药草,也利于他养伤。”
昭雪点头应着,心头碾过一阵刺痛,“到底还是慈济宫,最让他安心的地方,到底还是慈济宫。”
两个时辰后,春晖草庐后殿,山川接过道童递上的毛巾,轻拭着脸颊上的水渍。
“东岳帝府的人,可还在庄内?”山川道。
“天兵大部已经撤走,只有上次见过的那两位仙君,带着几名守卫,还留在庄里,说是养伤。”小道童一边手脚麻利地为他换上新道袍,一边小声回禀。
“哦?那个凡人呢?”
“主人说的是郡王爷?郡王爷也在三秋殿,好像伤得不轻,还没有醒。”
“没醒?看来这阳珏塑骨比我想象得还要慢。”山川思忖着转过身,让道童将腰间的玉佩系好,正待坐下梳头,却听有人来报:“启禀主人,上官仙君求见。”
山川神色一凝,随即嘴角勾笑道,“有请仙君前厅喝茶!”
昭雪一袭轻薄紫衣,神思倦怠地扎在满堂的金丝楠木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咸池的剑柄被方离舟的符箓术法崩出个鹌鹑蛋大小的坑,空洞洞的,有些难看,山川进来时,她正心疼地来回摩挲。
“让姑娘久等了。”山川恢复了初次见面时的神采奕奕。
“道长醒了?身体无恙吧。”
“不妨事,还要多谢姑娘那一剑手下留情。”
昭雪闻言讪讪然欠身行礼,“道长莫怪,当时情况复杂,我只能出此下策。”
山川淡然一笑,端起案上茶盏,轻刮了几下表面的浮茶,似是不经意般递话:“姑娘找我,是有事想问吧,不妨直言。”
昭雪没料到他会直奔主题,一时竟有些怔住了。
山川继续道:“是怀疑本庄主勾结邪祟,弑仙戮神?还是怀疑我四季花开藏污纳垢,杀人夺珏啊?”
他虽面上含笑,可言语里透出的威慑,不容分说,硬生生将昭雪心口的诸多质问压下去大半。
昭雪只得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半句,温声道:“晚辈不敢。我与神君一路追查阴阳珏,曾多次与那冒名顶替之人豢养的赤影卫交手,知其与玉珏被盗有关。眼下那人逃走,阴珏又下落不明,这才想来请教道长,可知此人来头?”
听到“请教”二字,山川的笑意更浓了,他仔细端详着昭雪正气肃然的脸,柔声道:“姑娘不必紧张。今日我四季花开蒙难,多亏神君与姑娘出手相助,这阴阳珏被盗一事,我定当倾力而为。不知姑娘可听闻过‘双生蝉’?”
“‘一蝉入心,双行半生’的双生蝉?”
“正是!我少年时,因练功贪快而走火入魔,落下个终身难愈的热症,每到正午阳气最盛之时,便火毒上涌,体若爆炭,需得浸在寒潭之中才能稍稍缓解。可作为四季花开唯一的继任者,又怎能是个见不得大太阳的病儿。父亲和师傅便为我苦寻了这双生蝉,并将其中一枚种到了一名门徒体内,让他生出与我一模一样的容貌,好在我火毒发作之时,替我出面待人接物。而此名门徒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与你交手的林天放。”
山川呷了口茶,嘴角的笑容渐渐转冷,“只是我们都没料到,养鹰终被鹰啄了眼,他狼子野心,居然想取而代之。那日你们走后,恰逢我火毒发作,便只身前往寒潭疗伤,不料竟中了他提前布下的封印机括——碧水潭。这碧水潭为烛龙九阴生前打造,除了听命于施术者,便只能依靠烛龙之血来开启。我被困潭底多日,正束手无策,神君就闯了进来,再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昭雪思忖着点点头,继而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道长应允。”
“姑娘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我记得上次拜会之时,道长曾提过一种名为鬼柳的奇异树种,说此树庄内并无种植,只在无常山一带出现过,后来山林大火,便无迹可寻了。可几日前,神君不小心误闯进了菡萏院,曾在一口古井中发现了一株酷似鬼柳的树,当时不以为意,可现在想来,那古井上雕刻的朱雀烛日图案,竟与那日林天放所布法阵颇为相像,且鬼柳又与阴阳珏被盗一事关系密切。昭雪想恳请道长,可否让我带上几名天兵,入这菡萏院查看一番?”
山川唇角微动,眼中滑过一丝狡黠,“古井?我竟不知这庄内还有这样的去处。姑娘想何时查?我与姑娘一同前去。”
昭雪见他爽快应下,便知一切诚如方离舟所料,镇魂井与鬼柳多半已移到别处,再查也是无用。适才这一问,不过是探个虚实。她浅笑道:“事不宜迟,待我回了神君,我们即刻前往。”
两个时辰后,三秋殿内,昭雪重重坐回榻上,顺手将几案上的桃子丢给了身侧的豆豆。
“这一路,可闻出什么不同了?”昭雪问。
豆豆一边抱桃大嚼,一边稚声稚气道:“他没说谎,嗯……也说谎了。”
“什么?”
“说他没说谎,是那股子水气,不是经年累月的浸浴,是不会进到身体里的;说他说谎了,是那水气味道很特别,与一般的寒潭水气不同,倒是和昨夜大战时碧水潭的水气一模一样。若如他所言,他是几日前才被困潭中的,那便沾染不上。除非……”
“除非他一直浸浴的寒潭就是碧水潭。”昭雪截断了它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底回响,“他该不会是有意引神君入潭,好替他解除封印的吧。”
豆豆吮吮手指,将桃核丢到案上,继续道:“也有可能碧水潭不止一个呢?这种顶厉害的机括,烛九阴当年造了几个?”
“一个!”方离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所有机括,无论大小,皆是孤品。只是父亲生前醉心机括,打造种类之繁、数量之多,难以计数,在他命殒之后,这些机括散落各地,为谁所用、作何用途,根本无从查起。”他缓步走了出来,仍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你的伤……”昭雪担忧地看着他。
“无妨……你适才去菡萏院,可有收获?”
“如你所料,”昭雪将目光点向地面,“清理的比这地板还干净。”
方离舟思忖着坐到塌上,提起茶壶斟了杯茶,推到昭雪近前,“你怎么看?”
“我记得崇娘死前曾说过,她盗阴阳珏不仅仅因为它可以治病救人,更是因为有人答应过她,可以让她的孩子被仙门容留。这个仙门……会不会就是四季花开?”
方离舟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才又移向唇边,一饮而尽。
“还有方才豆豆所言……若这山川是常年浸浴碧水潭,那此次你落入潭中,会不会是他有意为之……为的是解了自己的封印。我记得有些封印,不是不能离开,而是不能永久离开。所以……我们上次来见到的是真的山川,而非林天放假扮的。”
方离舟抬起泛红的双眸,一丝寒意自眼中滑过,“谎言总要掺些真话才可信。”
“可……可那潭口机关……”昭雪摇了摇头,“分明是要潭内人永世不见天日,若说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或许真是林天放狼子野心呢?那潭口机关凌厉霸道,符箓咒文却潦草轻率,绝非父亲的手笔,倒像是后加的。或许依山川之计,是想先诱我入潭,解除潭底封印,再启动潭口机关,将我困死潭中。届时,就算帝府追究,也可尽数推在林天放这代罪羔羊身上,演一出‘师门不幸、祸内殃外’的戏码。只是他没料到,林天放会提前发难,打乱了他全盘计划,甚至还想李代桃僵,将他一并困入潭中。”
“所以……司徒云展与灵月才会一前一后阻止潭口关闭……这就说得通了。”
“这也恰恰证明了,山川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他既有心隐瞒,此处再查也是无果。既然都与鬼柳有关,那无常山或许会有线索。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昭雪,“这一次,我要邀他一同去。”
“一同去?”
“这暗处的鬼总要拽到明处才安心。”
“他若不肯呢?”
“他会答应的,因为阳珏……在我们手里!”
伤口结痂,尚且酸痒难耐,更何况是接骨续筋。张暮沉的苏醒时间比预想的要早,其实,与其说是苏醒,还不如说是痒醒的。他恢复意识时,方离舟正就着灯火,给他的双手换药。
“离舟……”他有气无力地唤着眼前人。
“你醒了?别动!也不要抓!”方离舟按住了他想要抬起的手臂。
“难受……又酸又痒……”他想要蹭蹭后背,却使不上一丝力气。
“别动!忍一忍,很快就会没事。”
“我难受……离舟。”
“我知道,我都知道!忍一忍!再忍一忍,好不好?”方离舟的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张暮沉不再言语,只是将头别了过去,他不想方离舟看到自己这般颓丧的样子。可那抓心挠肝的酸痒之感却不肯放过他,反而随着伤口的加速愈合而越发剧烈。他紧咬着下唇,还是漏出了声音。
一只微凉的手臂圈住了他,他转过头,是方离舟那张清冷绝尘的脸贴在自己枕边,他居然侧身抱住了自己。
“离舟……”张暮沉眼中映出两汪清泉。
“睡吧。”方离舟言语轻柔,数股黄色灵流自手臂相交处缓缓淌进张暮沉的身体,流向四肢百骸,让适才的酸痒难耐瞬间减轻了不少。
“你……”张暮沉牙齿打架般地几欲开口,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睁圆了墨色的眸子,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心砰砰乱跳。
“闭眼!睡觉!”方离舟沉声催促道。青竹彪的毒加上在碧水潭受的伤,让他每调用一分功力,皆如干锅熬药一般,要以自己的精元作为燃料,他不确定这不稳定的灵力还能输送多久。张暮沉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此刻为他运功也在常理,只是令方离舟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的这番贴心照顾,会在日后被某人解读成“同床共枕,肌肤之亲”而时常挂在嘴边,烦他、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