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渤海青训所，海滨训练场

在光头老师的带领下，叶凌霄和苏明离开操场，向海边走去。

本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三个班级的六十多个学生，那都是被光头老师要求来“向榜样学习”的。但在苏明的强烈反对下，这个声势浩大的观摩团终于没能成行。

“唉，苏明同学，你难得回来一趟，应该要多发挥榜样的作用，多让现在的孩子们向你看齐啊。”光头老师喋喋不休地说，“现在的孩子们斗志不如以前了。明知道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却还是缺乏上进心。难道真的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关心了吗？我想，这就是缺乏榜样导致的。要是苏明同学能够......”

“我不喜欢。”苏明直截了当地回绝，“他们也不喜欢。”

叶凌霄点点头。对此，他有丰富经验——被老师、家长强行拉去参加什么“学习经验分享会”，台下乌泱泱地坐着整个高三的学生，台上站着高考状元、国际竞赛金牌、全国英语辩论赛冠军、特等奖学金获得者——而且，那还是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他的姐姐。

三人来到青训所围墙外的一处海滩。只见海滩上堆满了断壁残垣，海中还插着不少被爆炸扭曲的金属，好像刚刚进行过一场惨烈的抢滩登陆战。

“这里发生了什么？”叶凌霄忍不住问。

“这里进行过几次‘能量标定’。这是‘受控’必须的流程。”光头老师说，“甲级进化者的标定是非常麻烦的。他们的能量太大了。哪怕用了海水缓冲，也很难计测他们全力一击产生的破坏力。”

叶凌霄望向雾气弥漫的海面。此时下起了小雨，一排浮标在波涛间起伏，标出了靶标的距离。目力所及的最远靶标已经靠近渤海对岸，将近五公里远。而一颗原子弹的杀伤半径也不过五公里。

光头老师指了指苏明，又指了指靶标：“上次测试的时候，她是瞄着‘一千米’的标尺打的。但爆炸威力还是太大，我们的助教被炸成重伤，仪器也被震坏了，换了两套设备才测出了她的能量值。苏明同学，这次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打那么近了！”

“放心，我会瞄准最远的标尺的。”苏明无奈地说，“但是，那样你是不是没法测量了？”

“这倒是......那里水太深，设备架不过去。”光头老师转向叶凌霄，“你有什么办法吗？”

循着老师的指向，叶凌霄看到围墙边堆放的一些简陋的“设备”。有一个风标、一台天平、一只秒表、一艘破旧的小船、几只破烂的铝制船桨，还有几个墨镜和护耳罩。唯一称得上仪器的只有一台皮托式测压管，是用来测量爆炸冲击波强度的。但此时它已经被炸成了两截，半插在沙滩里，表面布满了红棕色的铁锈瘢痕。

“这简直是垃圾堆啊......”叶凌霄忍不住吐槽。但现在他也只能从这些垃圾里翻找，组装出能测量核爆炸的仪器。很快，他就想到一个主意。

“我还需要纸，笔，还有一把尺子。”他说。

苏明好奇地问：“要这些做什么？”

“这就是我的仪器。”叶凌霄开始在纸上推导公式，一边写，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你们知道费米吗？”

“费米？是吃的吗？”

“......不是。”叶凌霄哭笑不得，继续埋头推导公式。推完之后，他默默记下最后获得的结果，然后把纸小心地撕碎，撕成许多指甲盖般大小的小纸片，将它们握在手里。

“有趣。”光头老师耸了耸肩，“你是魔术师吗？打算用这些小纸片，来测量甲级进化者的全力一击？”

叶凌霄无言地笑了笑。其实他心里有点忐忑，但不能表现出来。他戴上墨镜和护耳罩，拿起秒表，然后对苏明说：

“现在，你可以对最远处的靶标出击了。”

苏明摘下手套，走到海边，从背后抽出那柄银蓝色的、有着奇异花纹的长剑。这是她常用的武器，据说可以将她释放出的能量聚焦，然后集中发射。昨天叶凌霄见证过它的威力。

“听我倒数：三，二，一，放！”

话音刚落，核爆般的强光凭空出现，一道笔直、纤细的白炽光焰从“剑锋”射出，劈开雾气，没入远处起伏的海浪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苏明发射光束时，叶凌霄看到她持剑的手臂消失了，变成了一团纯青透明的火焰。但那只有一眨眼的时间。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手臂已经恢复如初。

接着，一团白色蘑菇云冲天而起，仿佛从海里猛然跃出的巨人的头颅。被急剧电离、加热的水蒸气猛烈膨胀，荡开空气。被冲开的雨幕勾勒出一道半球形的冲击波，向叶凌霄扑来。他来不及多想，赶紧一手掐住秒表，另一只手伸出做好准备。

在冲击波掠过的一瞬间，他张开手掌。小纸片飘然而下，被强风斜斜地吹出了一段距离，然后落在地上。

他掐下秒表，心算了片刻，然后报出计算结果：

“能量不小于90吉瓦，不大于120吉瓦。”

光头老师目瞪口呆：“怎么算的？”

“量纲分析法。”叶凌霄的嘴角翘了翘，“1945年，人类的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一个名叫费米的科学家在现场，仅仅撒下一把纸片，就测出了原子弹的爆炸当量为2万吨TNT，这个数值和美国军方的精密仪器测出的基本相同，也是科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了。具体的计算过程是......”

他回忆起大学物理课上的内容，简要解释了计算原理——能量、时间和冲击波半径的对数关系。但很明显，苏明根本没打算听懂。光头老师倒是努力想弄懂，想得眉头都紧皱起来，光头也变成了一只起了皮的松花蛋。

“算了，这些细节不重要。”叶凌霄摆了摆手，“我的答案对吗？”

“不知道，你是第一个报出数字的人。”苏明笑道，“以后，我就叫你叶老师了！”

 

渤海青训所，临时宿舍区

傍晚时分，一阵急促的晨昏雨扫过渤海，雨停之后，紫红色的晚霞铺满天空。苏明带叶凌霄离开训练场，穿过青训所中央的隔离围墙，去生活区的食堂吃晚饭。

晚饭的食物仍然是绿藻冰沙、红藻布丁和小麦面包，没有任何肉类，而且还限制供应量。在青训所，食物和日用品都按等级实行配给制。以叶凌霄目前的等级，只能免费领取一块面包和半份布丁；对于毕业后的“次人”，连这点配给都不复存在。

他有点理解冬眠苏醒时遇上的那些家伙了。没法赚贡献点，没有食物，文明人也会变成吃人的野兽。

那些关于无能力者的野蛮传闻显然也影响了这里的学生。他们都警惕地和叶凌霄保持着距离，当他落单时，他们的脸上就会毫不掩饰地露出高傲、猎奇又厌恶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只肮脏的大猩猩。

不仅如此，苏明的情况竟然也好不到哪去。在食堂门口走过时，学生们拘谨地向苏明微笑致意，脚下却加快脚步，好像看到一颗解除了保险的炸弹，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看来你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啊。”叶凌霄苦笑道。

“不，有一个之多。”

“......多？”

“有问题吗？”苏明疑惑道，“朋友不在于数量，而在于信任、帮助，还有爱！”

“啊对，你说得对......”叶凌霄忙说，“看来我们很谈得来。”

在紫红色的晚霞中，他跟着苏明向临时宿舍走去。

他恍然有一种回到高中时代的错觉。但那时有没有这种晚霞，他已经记不清了。那时候，自己只顾着从教学楼赶回宿舍洗澡，然后再赶回去上晚自习。哪怕在路上，他的耳朵里也塞着耳机，眼睛盯着小本子上的单词，嘴中默念，脚下生风，完全没留意过放学后的晚霞。但在一百多年后的通天塔，在另一座“校园”里，他仿佛找回了自己错过的青春。

他瞄了一眼身旁的苏明。她正出神地欣赏着晚霞，以及在霞光之后倒悬着的、通天塔对侧的“地面”。显然，她是有心情欣赏风景的人，就像姐姐一样，因为天赋在学业或进化中遥遥领先，活得很潇洒，很自在，但也很......孤独。

“你也住在这边的宿舍吗？”叶凌霄问。

“啊，以前是的，但......他们不喜欢。”苏明指了指宿舍楼下来往的学生们，“所以我就搬出去啦，现在住在崖壁街。”

“崖壁街？”

“嗯，那是在第一层底部的平民窟，我在那里有几间空房子。你毕业后要是找不到地方住，我可以租给你哦！”

谢谢，请问租金可以贷款吗......叶凌霄在内心默默吐槽。

现在的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在可预期的将来应该也不会有。通天塔按工作能力结算贡献点。次人拉不动缆船，也发不了电，只能去教会排队领取免费的救济粮，或者吃不起粮；进化者才有能力换取贡献点，也就是那种银蓝色的钱币。

换句话说，这是个让强者愈强的世界。

走到临时宿舍门口的时候，苏明停下了脚步。

“叶老师，之后几天我还有些别的事情，就不招待你啦。”她转身对叶凌霄说，“等你上完了通识课，毕了业，嗯，大概是6月底吧，我再来找你。到时候请你多指教啦！”

叶凌霄点点头，他知道苏明说的是“受控”的事情。

这时，宿舍门口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一个矮个子的红发少年站在门口，和宿舍管理员起了冲突。一群好事者围了上去。吵了几句后，那少年似乎自知理亏，不情愿地脱下制式斗篷，把它重重地掷在管理员面前的地上，然后转身离去。

苏明眯着眼睛打量着那个少年，忽然惊呼起来：

“咦！她怎么把头发剪成了这样......”

她朝着那个红发少年跑去，叶凌霄紧随其后。

走近之后，他才发现那人其实是个少女。她体型娇小，身高只有一米五，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势。她的短发桀骜不驯地向上挑起，像一簇燃烧的火苗；胳膊绑着绷带，脖子随意地系着红头巾，脚上蹬着破旧的马丁靴。她背后是一个硕大的背包，两只手还各拖着一个行李箱。

“晴川！”苏明欣喜地朝她挥手，但动作很拘谨，仿佛担心打碎空气中某种脆弱的东西，“好久不见了！”

“唷。好久不见。”那个叫晴川的女孩放下行李箱，冷冷地说。她的中文说得不太好，咬字不清，口音很像是从东十二区来的日裔。

“那个......”苏明结结巴巴地说，手指来回捻着斗篷的一角，“你最近还好吧？两周都没见到你了，我还担心......”

“没事，你看我不还好好的么？”

“对了！我看到‘异种’了，这位叶老师也看到了！他是公元世纪的大科学家，在审判日之前冬眠，苏醒之后差点被‘异种’害死......”

“原来如此。幸会。”晴川眯起眼睛，叉着手，打量着叶凌霄，“可惜，这个时代要让你失望了。青训所不教科学，只会教你怎么打架杀人。进化者毕业后要么进工厂‘发汗’，要么就是当炮灰。”

“晴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我们作证的话......”

“没用的。”晴川冷笑道，“如你所见，我已经被青训所开除。现在，鸟儿被赶出了笼子，要自己去天空飞翔了。”

“只不过是考级失败而已嘛！我去帮你说说......”

“哈！大小姐，你还以为这里是什么温馨和睦的地方，说说就能让我留下？穹顶教会说，我父亲被‘异种’杀死，是因为触怒了神灵；太阳教团则认为，弱小即原罪，连自己父亲都保护不了的我，不值得青训所培养。”晴川翘着嘴角讥讽道，“别忘了，这里可是通天塔！进化是第一要义，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晴川，你怎么回事？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因为我以前没认清自己。‘今日方知我是我’，不是么？”晴川拉起行李箱，说，“我没有你的天赋，也没有你那样的好爸爸；而你没见过通天塔的黑暗，也没有两个拖油瓶弟弟要养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这样的丙级，是不配和甲级做朋友的。”

“可我是真想帮你......”

“谢谢。再见，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晴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苏明茫然地站在原地。

沉默了片刻后，叶凌霄忍不住问：“她是你的同学吗？”

“嗯。我们同住一个宿舍。”苏明目光暗淡地低下头，“她本来是个很开朗的家伙，哪怕没通过考试，也只会沮丧一小会儿，当天晚上就能振作起来，还会和我打枕头大战......变成这样，大概是因为他爸爸的事吧。”

“她爸爸怎么了？”

“两周前，她爸爸偷渡来通天塔——你知道的，这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寄宿制学校，一个学园城市。对于太空矿场和火星殖民地的‘次人’父母而言，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孩子送到通天塔，让他蒙受‘神眷’，获得进化。但他们自己却不能来通天塔。

“那天晚上，她爸爸偷偷找过来了，搭了运输队的货船从太空矿场赶来，想见她一面。我们拗不过他，只好把他藏在后楼的一间空宿舍里，那里平常不会有人去。但我刚离开没多久，宿舍就突然着火了。”

“着火了？”

“嗯。我马上折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宿舍被烧得面目全非，她爸爸......只剩下了残骸，连人的轮廓都看不清楚了。”

“什么东西着火这么可怕？！”

“不是着火。听晴川说，火就是从他爸爸身上烧起来的。”

叶凌霄心中一凛。他想到了“勒维耶”号穿过穹顶时拍摄的录像，那两个宇航员也是自燃死亡。

“房间里有什么平常没有的东西吗？”他问。

“平常没有的东西？”苏明皱了皱眉，努力回忆着那晚的惨状，“那是个空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搬进去了一张床，三把凳子，一桶水，还有一大包她父亲带来的零食。哦对了，还有一个小推车。”

“拿小推车做什么？”

“搬运‘进化帽’啊。”苏明说，“最近这种骗人玩意儿很流行。晴川父亲可能也被骗了，从东十二区那里买来了一只，非要给她戴上。那些帽子都是铁做的，轻的三五公斤，重的有五六十公斤，无能力者拿不动，只能用小推车搬运它。”

叶凌霄心里有些疑惑。哪怕用纯铁做帽子，也不至于五六十公斤吧？

“唔，房间外面有什么异常吗？”他继续问。

“我想想......哦！对了。晴川说过，事发前她出门打水，好像看到了几个怪物从空宿舍的窗口钻出来，有的像蛇，有的像蜘蛛，随后房间里就喷出了浓厚的蓝白色火焰，她根本来不及救人。”

“蛇形的怪物......”叶凌霄想起了自己初到通天塔的遭遇，“难道那也是‘异种’吗？”

苏明点点头，说：“晴川是‘太阳教团’的追随者。按她所说的教义，‘异种’是宇宙深处的恶魔，掌握黑暗之力，一直都在试图冲破太阳用光明之力筑起的‘穹顶’防线。

“但是另一个教派——穹顶教会说，‘异种’是罪人变成的怪物。任何违背戒律、冒犯穹顶的人都会被神明惩罚，五脏六腑变成‘异种’，剩下的躯壳被烈火烧成灰烬。”

“这是你去调查‘异种’的原因？”

“嗯！我想帮晴川作证，证明宿舍的火灾不是她引起的，她父亲也不是罪人。虽然没法说服讨厌的穹顶教会，但至少能让她在青训所呆下去......”苏明叹了口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凌霄同情地点点头。他望向布满晚霞的天空，感到一股诡谲的暗流正在那云层中酝酿着。

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