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两点,建川在灵堂里,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夹杂着愤怒。掏出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四贵,你妈明天埋了,你到底过不过来?
1.
四贵是建川的发小,一个村里出来的,四川东南面山里头的李家坝。高低起伏的山地中间,一条五米宽的河围了村,形成了一个大概一百亩那么大一个坝。坝比河面高出了两三米,非常适合种粮食,旱涝保收。春天里,坝上铺满了黄澄澄的油菜花;秋天,连绵着金黄稻谷。在青山绿水之间,格外好看。
路过的人不免感慨一句:真是风水宝地!
村里人的先祖,是早先清朝康熙年间,从湖南省迁过来的李姓族人。安顿在这里后,就管这里叫李家坝。后来,民国抓壮丁,村里的人口不够种坝上的地。本村地主,从山里陈家湾召了八九家写田户(佃农),来帮忙种地。土改之后,地主的田地都分给了写田户,陈家湾过来的人也分到了地,从此留在了李家坝。
李家坝两头各修了一座桥,连接了坝子跟外面。一座叫文革大桥,文革时候修的;另一座叫观音桥,因为挨着村里那座有名的观音庙。
庙是解放前,本地的地主捐的。落在一个凿空的岩壁下面,石壁做顶和墙。庙前一方小院,收拾得倒也整齐,几颗桂花,柑橘,还有刺梨和山莓。
进庙门右侧石壁上,雕刻一座一米高千手观音像,延续了此地知名的宋朝摩崖石刻风格。塑像身呈黄白色,身披袈裟,衣饰繁复,宝象庄严。佛像跌坐莲花台上,一双手结合十印于胸前,一双结禅定印于腹部。其余手各执一件法器,围绕佛身。
解放后,村民捐钱在庙正中又添了一座东岳大帝像。高有两米,坐于一米高的宝台之上,双手交叠于胸前。通体明黄,头戴王冠。两颊着了粉红,嘴角上翘,眼睛画得很大,非常慈祥、和蔼可亲。
小小庙宇中,倒是实现了佛道一统。
李家坝的人,是很敬畏鬼神的。文革破四旧,全国各地烧书倒庙。村里人象征性把角落里一座罗汉像,敲成两半。然后连夜赶做了一座解放军像,鲜绿的制服,肩上一边一个红色五角星。也许因为太过匆忙,绿色涂得不太均匀,五角星也不是很规则。
解放军像立于东岳大帝像左侧,左肩正对着崖壁上的千手观音。另外还有很多小塑像,沿着石墙,摆了一圈。
庙里大小塑像头顶都挂了厚厚的红布,新旧交错,连绵不断。除了村里李陈两姓的人,常有人赶了几十里路,来关顾这座小庙,求发财、求平安、求姻缘、求五谷丰登、求六畜兴旺……
2.
建川是陈家的小子,四贵是李家的娃儿。
两人同一年出生,又有许多不务正业的相同爱好,捉蚂蚱,咪昂子(知了),钓青蛙,栏河沟捞鱼。放暑假捉黄鳝和阿鳅(泥鳅)到乡场上卖钱,之后偷偷去街上游戏厅,打拳皇游戏。关系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还学着流行的香港古惑仔电影,两人点了香,在观音庙里拜了东岳大帝,结了异姓兄弟。
但是俩人初中开始,就不再往对方家跑了。乡里就一所初中,四贵和建川同一年,两个班挨着,上学、回家也要避开。
初中毕业后没几年,跟着村里的叔伯去打工,都走了江苏,硬是不去同一个地方。建川去了南通,找二爷爷家的小叔叔。四贵去了昆山,离南通很近的,开车只一个半小时。
出门打工二十多年,俩人都成了家,在江苏当地买了车,买了房,但愣是没有互相走动过。
3.
南通火车站往西北七公里处,刘桥镇。一个建成没几年的小区里,建川贷款买了一套小两居。
小区正门旁边有一间很大的社区活动室,旁边有一个小一点的房间。平时用来堆杂物,小区里有丧事,可以租用,做灵堂。建川租了这里,两边摆了花圈,屋顶的灯发着煞白的光。中间停了一副棺材,里边躺着四贵的妈,淑兰嬢嬢。
淑兰嬢嬢,不是李家坝一带的人。淑兰嬢嬢的口音,很接近当地的话,但又有些不一样。当地人讲话,一贯平舌,讲话很快很直,但在结尾喜欢加上长长的语气调调。比如,村里人见面最喜欢问,你吃没饭没得,哪怕是下午两三点。最后那个得字,拖得很长,占了整个一句话的三分之一。淑兰嬢嬢讲话,没有那些语气词,速度也和缓很多。
建川奶奶讲,四贵爷爷带着四贵的爸爸和姑姑,走了一趟贵州山里。回来时,姑姑不见了,跟着的就是淑兰嬢嬢。建川的奶奶说到这里,往门外吐了口水:啥子嘛,两边卖自己的女儿咯,给屋头男娃换老婆啊。听说还在读书,硬是从学堂拉出来哩。人才那么好的女娃儿嘛,带过来还经常挨打嚒,造孽兮兮的。四贵老汉,这个砍脑壳的!
建川他们村里的人家好像没有不吵架不打架的。隔壁丽萍家爸妈,前头飞机家,自家父母,都是隔三岔五吵架。飞机家的爸妈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不仅在自家屋里吵,也吵到大院子里。
飞机爸跟飞机妈隔了两米,那架势像极了拳皇。
飞机爸说:老子娶了你这个泼妇。飞机妈立马叉了腰,啐了一口:老子是泼妇啊!你龟儿子是个啥子?
飞机爸:老子是啥子,是你老公!有你这么对老公的嚒?飞机妈:你算个狗日子的老公,白天做活路不得行就算了嘛,晚上也不得行。你是个铲铲(发:cuancuan)的老公。
飞机爸脸瞬间通红:你个婆娘,我把你嘴巴撕烂。飞机妈大步走过去:你撕啊,老子看你上得起手哦。底下不得行,手上也不得行!
数个来回后,那话是越来越不能听了,建川妈妈赶紧叫建川回屋,撵他去奶奶房里,堵了耳朵。最后,飞机爸爸一般都是被KO的那个。第二天,飞机爸妈又挽了手,笑嘻嘻,背了背篓赶场去了。建川爸爸看到了,笑道:看来飞机老汉儿昨天晚上,努老了力哩!
建川从来没见过四贵爸妈吵架或打架,但是如果四贵晚上跑他家来,一言不发。建川就知道,他妈又挨打了。第二天建川多半能见到过淑兰嬢嬢肿着眼泡,有时候脸上还有青一块紫一块。但大人的世界,对建川来说,是很模糊的。他记不得,淑兰嬢嬢,挨了多少打,也不记得四贵半夜跑来他家多少次。
4.
建川也爱往四贵家跑,一是烧香结拜了的好兄弟;二是四贵的妈妈,淑兰嬢嬢,会做好吃的,与众不同的好吃的。
淑兰嬢嬢会做一种小吃,用巴掌大的米皮裹成一个兜,在里边加各种切好的菜,有胡萝卜丝,萝卜丝,海带丝,糊辣椒,花生米碎等等。加上几粒猪板油熬的油渣,浇上一勺酸酸辣辣的汁水,夏天吃最是舒服了。淑兰嬢嬢说这是她贵州家乡的小吃,叫丝娃娃。其中最不能少的是折耳根,也叫鱼腥草,有一股很浓的鱼腥味儿,云贵川一带的特产。爱的人把折耳根当一年之中最难得的野菜;恨的人隔老远闻到味道,就要绕开走了,再多闻一下就要吐的。建川和四贵都爱吃这道小吃,但总包不好,淑兰嬢嬢能包好多菜,一点不漏。她总是帮两个小子包好,吃完一个,下一个就递过来了。
四贵妈妈做的米糕,也不一样。虽跟自家做的是一样的白和甜,但有一股带甜气的花香和淡淡的辛香味儿。原来村里做米糕多用竹叶做粑叶,而四贵妈妈用的是砂仁叶。观音庙前头,有几棵老桂花树,淑兰嬢嬢搜集了秋天的桂花,晒干了泡水。泡了桂花的水来泡白米,所以做出来的米糕有桂花甜香。淑兰嬢嬢身上一样,也总是有那股好闻的味道。
还有一种大饺子,建川只在四贵家吃到过。里边包不同的馅儿,有村后竹林里挖的竹笋,村前鱼塘里的莲藕,地里割的韭菜,跟肉剁在一起。淑兰嬢嬢用啤酒瓶擀出来薄皮儿,做了馒头那么大的饺子,包了满满的馅儿,饺子皮拢起来,两头合在一块儿,都煮不漏的。淑兰嬢嬢最常做的,是竹笋跟腊肉做的馅儿。村里的竹笋跟外头不同,个头比不上江州省的毛竹笋、黄泥笋和平州省的大头甜笋,只比拳头那么大一点。味道也是不同,村里的笋很嫩,清香味甘,还有些微苦,但没有涩味。跟柏树枝熏过的腊肉混在一起,正好中和了腊肉烟熏火燎的味道。
5.
村后有一大片竹林,隔开了村里的房舍和后山上的坟地。因为这里挨着坟山,村里人敬畏鬼神,除了年节上坟,少有人来。四五月出笋的时候,淑兰嬢嬢常来这里挖笋。可能喜欢这份清净,她总是待大半天。
除了淑兰嬢嬢,村里还有个人喜欢这片竹林,是建川的小叔-建川二爷爷家的小儿子。建川的小叔那是最会玩的,建川的二奶奶四十岁有了这么个老幺儿,从小身体也不是很好,家里重活不让做的。建川的小叔,成日里混着,三十多岁还没有成婚,不喜欢窝在家里,就爱各处跑。村里人背地里,给他取了个诨号-晃晃。
建川是喜欢这个叔叔的,他每次外出回来,给建川带些好玩的,拼图版和可以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机,还给他做可以打鸟的弹枪。
小叔叔也会带建川来捉一种全身黄棕色的笋壳虫,食指那么长,两根手指那么宽。笋壳虫最会挑食,寄生在最嫩的笋里。竹林虽大,笋壳虫确难捉到。但小叔叔是个中行家,每次都能抓到四五只。
找到了笋壳虫,就着竹林里的竹叶笋壳,燃气一堆火。笋壳虫头上伸出一根很长的吸管,来吸食嫩笋的汁液。用细竹枝扎进这个吸管,放在明火刚烬的灰里,笋壳虫也动弹不得。两分钟后,烤笋壳虫就好了。味道鲜美无比,像鸡肉,又比鸡肉多了一种醇厚的香味儿,吃起来还嘎嘣脆。
6.
建川六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特别闷热,村里边的叔伯嬢嬢吵架打架好像更多了,四贵跑来建川家的次数也变多了,有时候就住在建川家不走。
那个暑假,建川的小叔叔也回来了。小叔叔带他去捉笋壳虫,有几次还碰到了淑兰嬢嬢。夏天,是不出竹笋的,临近端午节,淑兰嬢嬢摘竹叶包粽子。几趟下来,笋壳虫捉得差不多了,建川也不去竹林里,拉了四贵满坝跑,钓青蛙。有几次叫小叔叔一起,他总嫌热不愿意去。建川奶奶问,这么热的天,你也没待在家里,你去哪里晃了?小叔叔笑:嬢嬢,我没得啥子事情。
有一次晚上热得实在厉害,屋里跟蒸笼一样,四贵又跑来了建川家。建川小叔叔说带他俩一起去捉点灯猫儿(萤火虫),俩人都很欢喜。
但翻遍了建川家,竟然找不到一个玻璃瓶装点灯猫儿。四贵说他妈搜集了罐头玻璃瓶,用来做酱的,去拿一只。
三人跑去四贵家,四贵爸爸不在,淑兰嬢嬢给他们拿了一只洗好的罐头瓶。小叔叔随口一问:“那么热,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捉点灯猫儿?”
大概是怕他爸回来再打他妈,四贵也叫淑兰嬢嬢一起出去。
于是一行四人,趁着夜色,穿过坝上的稻田,沿着田埂,去了河边。那里的萤火虫真多,微绿的光,撒满岸边的草丛里。流水,虫鸣,萤火闪烁。建川跟四贵,在草丛间飞快奔跑,惊起流萤飞舞。淑兰嬢嬢在后面喊慢着点,小心掉河里,喊着喊着见不到人影。
那个暑假,小叔叔一改往常,待了几个月没走,即使建川和四贵九月回了学校,整个学期,到那年冬天,他都待在村里没走。
7.
川东南的冬天,阴冷、潮湿,还多雾。村里的路,到了冬天,变得湿湿黏黏,踩一脚稀泥。村里的人、牛、猪,鸡和鸭,稀泥里脚印压脚印。脚底的泥,跟和面团似的,越走越多,越走越沉,越走越累。
有一天,早上雾好大,四五米外就看不到人影,走到人跟前才能认得出来人的面孔。
建川六点就从家出发,没叫四贵。赶上他做值日,得在早读课前去扫地、擦黑板。建川睡眼朦胧,啃着棕色的麦粑粑,从村里出发往学校走,路上非常安静,只听到一步一步,脚底下和稀泥的声音。
过文革大桥时,终于看到前面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个大人,一人背个大包,匆匆赶路。看那两个人身影,有些熟悉,像是村里的人。但雾太大,建川又不确定。
大人的事情,就像这大雾,建川时常是很模糊的。建川后来常想起那个大雾的早上,如果他清醒一点,或者雾没那么大,是不是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8.
那天晚间,四贵的爸爸在村里找淑兰嬢嬢,挨家挨户地问。问到建川家,自然也是没见过的,奶奶提着一个烤火的灰笼,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跟四贵爸爸说:你对人家好点嘛,莫打人。你这个脾气要不得!四贵爸爸嘴里答应着,但一腔怒气总也消不下去,闷着头一个劲儿抽着烟。
四贵爸爸找了两天,淑兰嬢嬢依然没有踪影。到了第三天,村里一个在城里开饭店的李老四,风风火火回村,找到四贵爸爸,半个小时后之后,四五个李家的壮劳力,跟着四贵爸爸和李老四就走了。
第二天,建川和四贵放学回村。刚过了观音桥,到观音庙,就听见了闹嚷嚷的声音,夹杂着怒吼的男声和凄厉的女声。建川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个女声,好熟悉。四贵突然甩了书包,冲刺一样跑了过去。
全村的人几乎都聚到了观音庙前。重重包围中间,淑兰嬢嬢两只胳膊被李家两个叔伯驾着,身上胡满泥巴,凌乱的头发也不例外。外套已经被扯烂,两只鞋子已经没了,还丢了袜子,两只脚就这么站在两个大泥巴坑里。淑兰嬢嬢,建川不敢看她的脸,她脸一边肿了起来,泪水在两颊上冲出两道泥巴沟。但是她那么倔强地站着,硬是不让两个壮劳力拖着走。
建川猛然想起来,那个大雾天的两个身影,是淑兰嬢嬢和自家小叔叔。
9.
四贵爸爸,领着李家另外几个叔伯,要冲过去,揪出那个一直埋着头,缩着肩膀的小叔叔。
四贵爸爸大声喊:“不要脸的,你给老子出来,老子让你在我们李家坝上混不下去。”
建川的爸爸和陈家几个叔伯,挡在中间。推推搡搡之间,建川奶奶颤颤巍巍走了出来,拿着满腿是泥的拐杖,指着四贵爸爸。
“你娃儿是不是我看到长大的?你小时候妈死得早,是哪个从集体食堂给你偷到拿红苕吃?”
四贵爸爸喊道:“嬢嬢,我记得到!是你老人家,在食堂煮饭,偷到给我兄妹拿红苕吃。没得你,我跟我妹儿早就饿死了。嬢嬢你死了,不管李姓陈姓,我给你坐夜,戴孝帕,抬棺材。”
四贵爸爸,瞪大了充满血丝的眼,额上青筋有蚯蚓那么粗,一条条很是吓人。“但是,嬢嬢,我死了咋个进后头的坟山?咋个去见我妈老汉儿和李家屋头的先人?”
“这个不要脸的婆娘和这个龟儿子,是在我脑壳上拉屎拉尿哦!我不当龟儿子!”
建川那个堂伯伯说:“我们陈家屋头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也不是你们李家想欺负就欺负的。你自家屋头婆娘管不住,我们兄弟,你今天也摸不得。”
李家的叔伯们和陈家的叔伯们也加入了骂战,婶婶嬢嬢们在旁边,有的帮自己男人几句腔,大多是沉默的。僵持之下,只有飞机妈妈,骂在李家阵营的飞机爸爸:你个没得用的东西,这哈你跳啥子,跟老子回去。揪了飞机爸爸,回了家。
建川的小叔叔,此时躲在众多的兄长后面,建川觉得他真像《动物世界》里的鸵鸟。
10.
四贵站在圈子外面,眼睛瞪着像牛眼睛那么大,穿过人缝,死死盯着淑兰嬢嬢。鼓了一腮帮子的气,胸脯急剧起伏。建川抱着四贵的书包,去拉四贵。他还是一动不动,死盯着他妈,两只脚踩了好大的稀泥坑。
一个李家伯伯看到了四贵,把他拉进去,斜了一眼淑兰嬢嬢:“看哈这个娃儿,你咋个做得出这些事情哦!”
淑兰嬢嬢抬起头,看到四贵,原先倔强的脸松了下来。她看着四贵,想张嘴,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四贵冲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跑了。
11.
闹了半天到深夜,从观音庙前的泥巴院子,闹到到了建川家奶奶的房间,也没出个所以然。李家陈家叔伯围着奶奶屋中间的桌子,坐成一个严肃的圈。
而两个当事人,好像被完全隔离在了这圈子外面。淑兰嬢嬢被绳子捆了起来,坐在地上角落里,脸对着墙。小叔叔在建川奶奶的床角坐着,一直勾着头。
建川被他妈妈赶到了灶间,去烧开水,不许出来。屋里一直闹哄哄。
四贵大伯说:“反正这个事情,不可能就这么过了!还让他们两个不要脸的去过日子嚒?不可能!”
陈家大伯说:“那你们把人领回去,你们自己屋头的人,管不住。跟我们有啥相干?”
四贵爸爸高喊起来:“不得行!我这么个货色我不要!”
陈家伯伯说:“那总要有个说法嘛,要囊们办?这哈又不是旧社会,还要人命嚒?”
……
吵着吵着,建川在灶间睡着了,也不知吵到了什么时候。等建川早上醒来,屋里空荡荡,死气沉沉。打开门,看村子里,一片漆黑,连狗叫都没有。建川觉得,那年冬天真的好冷啊。
那天晚上,建川在灶间一堆柴火上睡着的时候,李家和陈家的叔伯,到底定下了协议。
建川小叔叔,赔了许多钱给四贵家。淑兰嬢嬢永久结扎,不能再生育,连夜离开村庄,不得再回村,死了也不许回村安葬。淑兰嬢嬢不得出现在李家任何人面前,尤其是四贵,到死都不能再见四贵。
于是,当天夜里,李家和陈家的叔伯们,架了淑兰嬢嬢,去了镇上卫生院。因为医生是李家的后生,当晚就把事情干净利落地做完了。连夜,建川小叔叔,带上淑兰嬢嬢离开了李家坝,离开了他们镇,离开了他们县,离开了他们省,再也没有回来过。
12.
这件事,给平静的村子扔了块大石头。等那巨大的水花和带起的波纹一一平息,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但四贵和建川这几家人,回不到当初了。淑兰嬢嬢和建川小叔叔,再没回过村里,两人只出现在村里人的龙门阵里。
大年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也是家家户户洗扫的日子。淑兰嬢嬢和建川小叔叔走的那一年,各家各户照常过节。村里的嬢嬢婶婶们,都聚在文革大桥下面河边洗衣服。几个嬢嬢,说了几句,就说到了淑兰嬢嬢身上。
一个嬢嬢说:“还真的是看不出来,淑兰一天不做声,背地头,花花肠子多哦。”另一个嬢嬢说:“她人才那么好,又喜欢对着男人笑,男的架不住哦。”几个嬢嬢附和着,笑了起来。
飞机妈,一个肥皂甩了过去,她叉着两腿,卯足劲,吼了起来。“你们在这里说得开心嚒?要不要自己去告哈(尝试)淑兰那个生活!我看你过得到几天?”
那边的嬢嬢赔了笑:“我们说得耍哩都嘛,我是觉得四贵娃儿可怜。”
飞机妈一下子火了,扔了捶衣服的大棒子,溅起好大的水花到那个嬢嬢身上。“那你要不要去给四贵当妈?去遭四贵老汉儿天天又骑又打啊?”
那边的嬢嬢脸上挂不住,也火了,扔了手上的衣服,要上前去跟飞机妈掰扯。另几个嬢嬢,赶紧拦下,劝道:“大过年的,莫吵架了,难看得很。”
13.
第二年,淑兰嬢嬢寄过东西回来。寄到了建川奶奶这里,是两件织的毛衣和一顶帽子,四贵的尺寸。奶奶叫了建川,让他带给四贵。还特地叮嘱,拿到学校给四贵,莫让村头的人看到。
第二天,建川跑到四贵教室门口堵住他,递给他东西,说:你妈寄给你的。四贵愣了两秒,瞪着建川,问:“你是不是早就晓得?你跟那男的关系那么好。”建川被问到,呆在原地,不敢做答。
四贵见状,以为建川心虚了。于是从建川手上抢过东西,直愣愣撞过建川,跑到学校操场角落的厕所。回来时,两手空空。他气冲冲回了教室,再也不出来,也不再跟建川说一句话。
14.
初中毕业后,过了两年,建川去了江苏南通打工,四贵去了昆山。
建川终于又见到了淑兰嬢嬢。五年不见,她像是老了十岁。面孔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鬓角居然有了白头发,眼睛也少了神采,眼眶子好像凹陷了不少。她那时,还不到四十而已。
淑兰嬢嬢看到建川,很高兴,不断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等建川小叔叔不在场了,她才问建川,四贵怎么样,长高了多少,读书好不好,现在在哪里。建川一一作答,省去了四贵跟他绝交,把衣服丢到厕所的事情。
15.
建川跟着小叔叔和淑兰嬢嬢住了好几年,他一直跟着小叔叔,白天跑工地,做活计。淑兰嬢嬢在工地附近,摆个活动小吃。早上卖包子、豆浆,晚上卖小烤串。淑兰嬢嬢手艺好,人也亲切,生意很好。小叔叔在工地上伤了腰之后,也跟着淑兰嬢嬢,帮忙摆摆桌椅,收收碗筷。
跟所有外来的打工人一样,他们辗转了南通周边许多村镇,比个本地人还熟悉南通。起初,在南通往东北方向如东路上的曹埠、石港一带;然后搬去东南海门附近;又辗转到了西北平潮镇 ……过了很多年,建川跟淑兰嬢嬢前后在北面刘桥镇上买了房。
刘桥附近的田地征用了开发做厂房,刘桥镇做了集中安置区。建川喜欢这里,房子比别处便宜,还常买到特别新鲜的小菜。安置区的老人们,忙惯了。在那些待开发的田地里,种了许多蔬菜,摆在小区里卖,像极了老家的乡场。
淑兰嬢嬢在镇上,租了一间店面,做小饭馆。小叔叔也在店里帮忙,时刻听从淑兰嬢嬢指挥。淑兰嬢嬢一旦得了闲,还是像以前一样,给建川做好吃的。每次还要看着他吃,一个劲儿给他添菜,不吃到撑不让放筷子。大约,是想把四贵那份也喂给建川一起吃了。
建川在南通打拼了很多年,每年过年都回村,看望奶奶和爸妈。虽是一个村儿,很少见到四贵。或许是工作都忙回村时间短,或是两个人有意避开,十几年过去,建川跟四贵居然依旧没有说过一句话。
终于有一次过年,建川傍晚去村头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回家路上碰到了四贵。建川看到四贵,停了下来。四贵看到建川,也停了下来。建川开了烟盒,拨出一根,递过去给四贵。四贵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建川给他点了烟,又给自己点上。然后,两个长高了好大一截的儿时的好友,并排站着,一口一口吸烟吐烟。沉默了一会儿,一根烟也快见底,建川问四贵:你有QQ号么?此后,他们一直保留着彼此的联系方式,从QQ到微信。过年时候,互相发句短短的问候。
16.
一次,建川从老家带了折耳根,这东西江浙一带是找不到的。淑兰嬢嬢开心得很,做了米皮,切了很多菜,调了酸酸辣辣的汁儿,做丝娃娃,跟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
建川忍不住发了个朋友圈,一张是裹好的丝娃娃,一张是淑兰嬢嬢在厨房准备菜的背影。两天后,四贵这个从不发朋友圈的人,也开始发照片。都是他跟老婆和女儿的照片,那个小女孩儿眉眼真像淑兰嬢嬢。
那天,建川一下工地,就跑到淑兰嬢嬢店里,要教她玩微信。淑兰嬢嬢边说自己笨得很学不会勒,边戴上了老花镜。建川不经意翻到四贵一家的照片,然后说要去上厕所,让她自己玩。
淑兰嬢嬢对着几张照片看了十分钟,连建川小叔叔到了身后也不知。淑兰嬢嬢看了默不作声的小叔叔一眼,缓缓地说:“你把我带出来,我感谢你。这几十年,我起早贪黑,对得起你嘛。我就这么个娃,见也见不到。我对不起他啊。”说着说着,拿衣袖抹眼泪。
之后,淑兰嬢嬢总喜欢找时间跑建川家来,帮忙收拾家里,带孩子,玩玩微信。
17.
去年冬天,淑兰嬢嬢突然晕倒在店里,到医院一检查,她得了子宫癌,已是晚期。建川撇了工作,每天和小叔叔在医院轮班照顾,淑兰嬢嬢还一直愧疚耽搁建川工作。
住院半个月后,淑兰嬢嬢开始发高烧、昏迷,最后医生也无能为力。建川不断给四贵发消息,打电话,四贵仍然没有回应。
临了,淑兰嬢嬢清醒了一会儿,用很瘦的手,拉着建川问:“四贵,来了吗?”
建川说:“他忙,说会赶快过来。”
淑兰嬢嬢,眼神黯淡,虚弱地说着:“我晓得,他不会来的。这么近,从来没来过。”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又喃喃道:“他恨我哩......我晓得......他恨我。”
18.
停灵的最后一天晚上,建川终于等来了四贵。他带着老婆和女儿,半夜赶到了灵堂。灵堂前,四贵胡子拉擦,头发乱得跟鸡窝,眼睛通红。进了灵堂,只盯着中间的棺材。小叔叔上去,给四贵递去孝布,四贵一动不动。还是他老婆在旁边接了过去,给一家人戴上。从灵堂到火葬场到墓地,四贵没说一句话。火葬完,四贵一把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淑兰嬢嬢骨灰,一直捧着到墓地。仍旧一言不发。建川觉得,四贵那样,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淑兰嬢嬢下葬的地方,在城郊墓园。那天,太阳出奇的好。下葬妥当后,亲戚朋友都陆续离开了,只留下小叔叔,建川一家和四贵一家。建川让其他人去车上等,只剩下了他和四贵。
四贵定定站在他妈妈的墓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好像要把地上压出个坑,好像要用眼睛把墓碑看出个洞。
19.
四贵咬着发白的嘴唇,突然,僵直的身体,一下子跨了下去,跌倒在地上。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来都是沙哑的声音。
妈妈呀,我离你那么近,你为啥子不来找我?
你为啥子把别个当儿子,不把我当儿子呀?
为啥子你给建川娃儿做丝娃娃,你不做给我吃?
像是堤坝突然垮了,四贵的鼻涕眼泪一把把下来,止不住流。他张大了嘴,不断喊着:妈妈,我想你呀!我想你呀!
四贵吸了个大鼻涕:妈妈耶!我可怜啊。
之后哭得更伤心了,鼻涕吸也吸不住,几乎要缓不过气来。
半晌之后,四贵缓了一口气,用衣袖擦了眼泪鼻涕,怔怔道:“妈妈,你更可怜啊,你好可怜……”
20.
淑兰嬢嬢,姓姜,名淑兰。于1964年,生于贵州省。十八岁时,为给家中哥哥娶媳妇,父母做主,嫁给了四川李家坝的李姓人家。后于1999年,嫁第二任陈姓丈夫,迁居江苏南通。病逝于2019年,葬于南通。余育一子,李四贵。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