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际矿联的飞船减速降入母星散逸层时,柯36被一旁的工头摇醒了。“铁头教授,看那个!”工头朝舷窗外努努嘴。柯36在迷糊中一睁眼,就瞥见了舷窗外一片闪烁的蓝。“那就是人类的起源——海!”工头眉飞色舞地拍他肩膀,“怎么样,厉害吧?”
“海”,或者“海洋”,古语。通过现存的第一星纪的古资料来看,这是对母星体积最大的水体的特定称谓,也泛指一种有生命存活的水体地理环境。这些数据库中的知识通过芯片缓缓浮现在柯36的脑海中。而他的肩膀被仿生臂拍得生疼,他摇摇头,一把将工头推开,想要再睡一会儿。可这时,飞船即将着陆的广播已经响起了。
这一趟飞船搭载的主要是星际矿联的高级矿工。他们从仙女座空间站出发,转经银河系矿联的分部,前往母星执行一项特殊的开采任务。柯36对任务的内容知之甚少,而工人们对此也守口如瓶,只有旅途中工头挤眉弄眼地向他透露了些风声:“政治任务嘛,教授你应该比我懂。”但实际上,柯36完全不懂。他只是个星际考古学的在读学者,受在矿联兼职的导师的委托,作为学者代表随队一同前往开采地,监督他们的开采是否符合星际文物保护协议的规定。毕竟,母星作为人类的起源行星,可以说走在地上的每一步都会踩着文物。
飞船在散逸层的人工星环降落。他们乘太空电梯往下,很快,柯36便头一次踏上了母星的土地。四周是一片起伏的荒野,而越过直入云霄的电梯轨,柯36第一次见到了古语中的“霞”。恒星的光辉缓缓沉没,被散射到天边的云团上和电梯轨的一侧,呈现出一种恢宏绮丽的暖橙,有些刺目,但落到身上留下些许暖意。柯36稍微提起了一些精神。他还注意到,大气的流动带来一种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困惑。可他来不及深究,运输车的发动机已经响起了,开采队已卸下了电梯运载的装备,准备前往开采现场了。而当柯36跟着一队工人,准备跳上运输车时,却被工头拦了下来。工头讲:“抱歉,铁头教授,你不坐这辆车。”
工头的仿生臂朝另一头指了指。那有一辆极其复古的四轮车。“政治嘛,教授你应该比我懂。”工头冲柯36无奈地笑笑,“你的任务就跟着他们打发过这段时间,过些日子我再来接你。”柯36望见小汽车里有个男人探出车窗,向他们挥手。他恍然间便懂了,自己身上的“政治任务”,原来就是当好一只“花瓶”。柯36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愤怒,工头又压低了声音,讲:“他们很好相处。但教授我得提醒你,他们是旧人类。”
“我叫云一胜,是母星文保所亚洲分所的所长。矿联委托我们来接待你一段时间。”从柯36走近到他们握手,这个叫云一胜的男人非常明显地一直注视着柯36的脑袋,直到他察觉了自己的失礼,“抱歉教授,虽然我知道,你们或多或少都会对身体进行仿生改造,但说实话,改造自己大脑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柯36提不起解释的兴趣,他只是连连摆手:“‘铁头教授’本就是工头打趣我的,我其实就是个在读的硕士!”云一胜大笑起来,也坚持要称他“教授”。而一旁的四轮车忽然响了两声,吓了柯36一跳。他瞥见车窗里有个女孩盯着他,又按了按一个圆盘,四轮车又响了两声。“抱歉,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云一胜说,“这是我女儿,云冉。”女儿这个称谓让柯36愣了愣。古语义中的“女儿”,是指旧人类的男性与女性结合而生育的女性后代。数据库中的知识又涌入柯36的脑海,他张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四轮车颠簸地行驶在没入夜晚的荒原上,车灯照亮了前方的一片暗。柯36从未坐过如此复古的车,手摇式的玻璃车窗,硬得硌人的动物皮座椅,从行驶的颠簸程度上来看,发动机似乎是燃油驱动,而云一胜坐在驾驶座上,左右转着一个圆盘,表明这辆车并没有使用自动驾驶系统。云一胜扭头,向后座的柯36讲:“不错吧?是我自己根据古资料组装的!”他心情不错,摇下了一侧的车窗,让潮湿的风打在脸上,哼起歌来。而柯36望着车灯的光里头一闪而逝的植物轮廓,对自己此行的意义开始感到一种失落。
云一胜忽然问:“教授,你对母星的地理和历史熟悉吗?”柯36的脑海里开始一条一条地浮现起关于母星的知识,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摇了头。“那我来向你介绍,”云一胜来了兴致,“按星纪前的经纬定位法,这里是母星的东经一百二十度,北纬三十度,是亚欧大陆的东端。教授你别看太空电梯基座附近是一片荒地,实际上,我们车轮下的岩层里,沉睡着一座曾经繁华无比的古都市……”
“你知道它的名字吗,教授?”副驾驶座上的云冉突然出声打断,让柯36吃了一惊,芯片的资料检索也在一瞬停住了:“不,我主攻的是仙女星座的星际开拓史,我对母星……”“是上海,教授!”云冉提高了声调,“和你们仙女星座空间站的名字一样。”云冉半转过身来。借着车内昏黄的顶灯,柯36第一次有机会细致地打量这个女孩。他局促不安地注意到,女孩的全身都没有改造过的痕迹。轻飘飘的光笼在她的侧脸,让她的发梢和皮肤柔软的轮廓都泛起一层淡金。她正接着讲:“但这里和你们的‘上海’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新人类在第一星纪逃离了这里,这个曾庇护千万人的城市便被彻底抛弃,在岁月中逐渐没入海洋,又在千年后回归陆地,被尘土层层掩埋。”
“就像我们一样。”云冉顿了顿,直视着柯36的眼睛:“教授,对此你怎么看呢?”
此时,芯片正飞快地往柯36的脑海里传输着古上海的资料,但是没有一条资料能让他说出话。那双凝视着他的眼在晦暗的光里也流转着一层金,柯36在金色里望见了他瘦小的身形,以及眉毛以上,半个与身形并不相称的,钛合金头颅。他心头莫名一跳。而不等他出声,云一胜便压低了声音喊:“云冉!”
“抱歉。”云冉抿嘴,偏过头,望窗外去了。车内是一阵逼仄的沉默。而脑中资料的检索也戛然而止,柯36低头,看车顶灯的光也淌在自己手臂的皮肤上,才略微感到了一些安心。他虽然不熟悉母星的历史,但他熟悉人类在离开母星后,向外开辟浩瀚星空的历史。“宏伟的历史发展总是伴随着微观的舍弃的。”他心想。当行星被标计为“环境保护行星”,人类再移民往下一个行星是无可奈何的事。以母星为圆心,人类一路舍弃,却也一路创造辉煌。千余年的时间里,文明的边界已超越了银河系,拓展到了一众外环星系。柯36并没有觉得这是一种抛弃。他又想:“留下是自己的选择。”
渐渐远处的地平线上,错杂着浮现出一片光点,那些光点在颠簸的车轮声中愈发明显。云一胜出声说:“我们要到了,教授,那就是我们的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