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乘仍记得苏簌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干嘛打我啊?那时,苏簌像一个刚及笈的女孩,蹲在树下捂住自己的左脚,抿着嘴盯住小乘。小乘愧疚地低了头。他瞥见女孩的左脚好像流了血。
事实上,当小乘后来再仔细回忆这个场景时,会发现其实那并不是苏簌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第一句话应该是“嗷呜”。小乘一直没想明白“嗷呜”的意思。若换作他人看来,这大概也不要紧,毕竟人和狐狸的言语不通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小乘不这么认为,他非要把它搞懂。后来他去问苏簌,狐狸的“嗷呜”一般是什么意思?苏簌反而问他,哪个“嗷呜”?于是小乘向她描述了起来:“那时候我正在林子里追兔子嘛,兔子跳到大石头后不见了,然后你就窜了出来,好大一只红狐狸,还对我嗷呜,吓了我一跳。”
“啊,是那一次呀!”苏簌眼睛一转,“就是你把我打伤的那一次呀!”苏簌来揪小乘的耳朵了。小乘低头,不敢还手。苏簌说:“我那是在讲,兔子是我的,别和我抢。谁知道你一点也不讲道理,捡石头砸我。”
但是,苏簌说的话小乘不信。兔子是我的,别和我抢,这句话多长啊,短短一声“嗷呜”怎么能包含这么大的信息量呢。可小乘没再问了,低头专心地给苏簌换药。缠在左脚上一圈一圈的白布被解开,就露出了里面凝结的黑色药膏,以及女孩白净的脚掌。苏簌摇头晃脑地哼着曲,脚掌也不安分地摇晃着。小乘在刚结痂的地方轻轻一拍,苏簌叫一声疼,立刻就老实了。小乘的脚踝也疼了一下,但他仍在笑苏簌,说活该。
这是个小秘密,而小乘一直没与苏簌讲。认识苏簌后的那天夜里,他装着满满的心事回到庙里,却发现自己的左脚踝也开始无端地流血了。但是小乘记得师父说过,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小乘觉得自己悟了,这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因缘,也就应该无泪无言无声。于是他对谁都没有说起过,只是一次次地去师父的药房偷药,然后借着或化缘或砍柴或打猎的名义上山去找苏簌。
有一回半山腰下起了大雨,他们被淋得猝不及防。苏簌找到了一处拱起的老树根,下面有个宽大的树洞,他们一起缩了进去。在树洞里,苏簌嘲笑说,和尚还打猎?和尚吃荤不是假和尚嘛。但是,小乘对苏簌解释,庙里向来没那么多禁忌,师父向来是喝酒吃肉的。有一次,师父大半夜地把小乘从床上摇醒,满身酒气地指他搂着的一个女人,让小乘磕头叫师娘。但是第二天一早那个女人就不见了。小乘问师傅,师娘去了哪里,师父却红了脸,连连阿弥陀佛并勒令小乘再不许提起此事。
苏簌听了之后咯咯地笑起来,后来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树洞里是一层松软潮湿的落叶,小乘坐得端正,却感到好像也在打滚,湿漉漉的叶片擦过衣服,沾湿了皮肤。一会儿苏簌笑累了,躺在地上望着小乘,一头青丝铺散开在满地的叶上。外面的滴答声密集,似乎也越来越密集,小乘扭过头不去看她。他听见苏簌说,笨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故事?
据苏簌讲,她在很久很久以前本是天上的嫦娥,住在月亮背面的广寒宫里。她有一只兔子和一棵桂树,她每天都绕着桂树追兔子,十分快活。然而有一个天蓬元帅觊觎她的美貌,老是借着醉酒来调戏她。后来她再无法忍受,警告天蓬元帅她要向天帝告状。怎料到那个无耻的人竟先一步向天帝进谗言,说她四处勾引男人,有伤风化。于是天帝将她变作一只狐狸,贬下凡间。
小乘睁大了眼睛,说,这个故事我好像听过,但有些不一样。苏簌继续说,她下凡之后曾遇到过一个穷书生,她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穷书生替她愤然不平,闭关多年写下一部小说。小说里被贬凡间的就变成了那只猪。随后苏簌又嘟嘴说道:“但是呢,我对那人写的结局非常不满,那头猪怎么又能成佛呢?于是后来我从窗缝里溜进他家里去,把他家的碗都打碎了,以表示抗议!”小乘看见苏簌攥了攥小小的拳头,觉得好笑。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下来了,小乘沉默一会儿,问:“那月亮上也会下雨吗?”没想到苏簌愣住了,说:“笨和尚,我随口编的故事,你不会真信了吧?”
真真假假,小乘弄不清。苏簌说话总是这样的。她还说过她曾是昆仑神山上西王母座下的九尾狐,或者是大禹之妻涂山氏的妹妹。小乘被她搞得糊涂了,吃饭时都在想她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师父用筷子敲他的头,说,是今晚的菜不香了还是肉不好吃了?小乘连忙低下头大口刨饭。实际上,他早在山上就和苏簌一起吃过了。师父看他很快就放下碗筷,眯着眼说,谨记谨记,修行用功,贵在一心。小乘连连答应了。
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一天小乘都会与苏簌一同吃饭。一开始是因为苏簌的脚伤了,不能自己抓兔子了,于是小乘总是带一些饭菜上山来。再后来苏簌伤好些了,能自己蹦跶了,却也被小乘惯得懒了。但有时他们也会一起去捉兔子。苏簌变成狐狸,用鼻子和耳朵追踪,小乘负责最后的捕猎。捉到一只就烤了一起吃,捉到两只就可以给师父带回去一只交差。即使这样,师父对于小乘打猎效率的飞速提升也感到十分惊讶。他在几乎每日都有肉吃的情况下甚至胖了不少,连在正殿念经的声音都洪亮有力了:
有心皆苦,无心乃乐。当知妄心不起,始合法身寂灭乐也……
其实小乘对此也颇为自满了。苏簌夸他烤的兔子好吃。“像那么回事啦。”苏簌一边咬一边这么说。“像哪么回事?”小乘问。苏簌却不回答,忽然说起山下的镇子来。苏簌又咬一口兔腿,说镇子上的酥糖啊,又脆又甜又香啊,有一次她好不容易钻进店里去,还没偷吃几块就被店家用扫帚赶了出来。苏簌又说,还有镇东酒肆卖的桂花酒啊,每次她隔了几里都能闻见那个香味啊,都影响她抓猎物了可她还从来没有尝过,多可惜啊。小乘注意到苏簌在偷偷笑,眼珠转着,不住地往他脸上瞄。小乘不动声色,说,啊,谢谢夸奖,但我觉得我的烤兔子也还没好吃到那样的地步。苏簌冲他翻了个大白眼,说,笨和尚。
其实小乘也不是不明白苏簌的意思,奈何师父管账管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小乘实在找不到钱与苏簌买东西。后来他再一想,其实也不是师父管账管得严,而是他实在没有这个贼胆。小乘苦恼起来了。后来他从迷迷糊糊的沉思中惊醒,发现苏簌不知什么时候已吃饱喝足,变成了红狐狸蜷在他脚边睡着了,连嘴上的油都没擦干净。苏簌蜷着,小乘才恍然发现原来她是那么小小的一只,好像一手就能揽起来抱在怀里,跟第一眼见时的印象全然不同。那时一片叶子从他们头顶的树枝上飘下来了,落在狐狸的额头,小乘的额头上也有了那凉凉的感觉。后来他伸手把落叶拂开了,顺便壮着胆子摸了摸狐狸耳朵上暖暖的绒毛,他听见狐狸嘟哝着,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又下起雨来了。入秋之后山间的冷雨就是这般断断续续的,还残有青色的叶在雨中也簌簌地落着。远处似乎有桂树开花了,一缕似有似无的香传过来,并不真切。小乘想,不知道下凡的狐狸淋了雨会不会感冒。那时,明明他穿着衣服,却好像有湿哒哒的冷雨直直地落在背上。小乘忽然想起他还带了蓑衣,于是连忙取出来,给苏簌盖上了。半山腰渐渐起了雾,白雾隐隐地盘旋在树与树之间。小乘盯着白雾想,下次给师父打酒的时候,就说在路上摔了一跤,酒洒了。想必师父看在他最近的表现上,也不会责备什么吧?
而那时小乘并没有料到,师父最近不想喝新酒,上次打的酒够喝一阵了。而师父最近沉迷于念经。小乘在院子里拿扫帚扫来扫去,把旧石板扫得发亮,也没等到正殿里的师父吩咐他下山买酒去。他望向师父坐在佛像前的背影,经文的声音传来: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小乘停下扫帚,记起这是师父嘱咐他背过的,但具体是哪一部经他抓耳挠腮也没想起来。他只记得师父给他讲经时说,真明白了便不会有痛苦和幻灭。但是小乘不明白。其它姑且不论,人怎么会没有衰老和死亡呢?
后来小乘在帮苏簌拆下脚上的布时,又想到这个问题。他试着开口问苏簌:“你也会变老吗?”当然,小乘不敢问“死亡”。他听见苏簌说:“我可是天上来的狐狸,当然不会。”他恍然觉得有些不对,但他一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究竟哪里不对。后来他把白布都拆下了,用温水把女孩脚踝上的药膏都冲干净了,仔细检查伤口上的血痂已经要完全脱落了,他才注意到,苏簌没有平日一样哼歌,或者闹着来捉他的头发了。她格外地安静了,没有笑了,只是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让小乘再没敢问苏簌的过往。他意识到,过往的事情可能并不像苏簌平日讲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一样有趣。他在这方面变得小心,但变得小心之后就能留意到一些东西。有一次苏簌要听他唱曲,他红着脸拒绝了,说跑调,于是,苏簌说要教他唱曲。苏簌清清嗓子,说你可得洗耳恭听啦。小乘点点头。苏簌唱起来:
人情纵似长情月,算一年年。
又能得、几番圆?
欲寄西江题叶字,流不到、五亭前……
这调子是小乘听过的,是苏簌以往时常哼起的。他问起苏簌时,苏簌说这是宋时的曲子了:“很久以前,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教我唱的。”像我一样?小乘摸不着头脑。但苏簌绕开了这个话题,提起其他的事情了。苏簌说:“我都教你唱曲了,你上次说的,带我下山去还作不作数呀?怎么这么久都没个音信了?”小乘挠挠头,又苦恼起来了。
后来小乘在吃饭时,似乎不经意地问起师父,最近怎么喝酒喝得少了?是不是上次打的酒不好喝?他给师父夹菜,说:“要不要我再给您去镇子上打点儿?”师父连连点头,称赞小乘懂事。师父放下筷子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两块碎银子,放到桌上。小乘心头窃喜,连忙大口吃菜。但没想到,师父忽然又摸出两块碎银子,笑着对小乘讲,我看药房里存的药也不多了,你顺道也去买些吧。
“后来呢?”苏簌拍着胸口问。“后来我连忙把银子接过来就跑了,”小乘说,“真是太可怕了。”苏簌敲他的头:“木鱼脑袋,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那时,他们已经一起走在下山的路上了。仲秋时节,山间正由苍青转杏黄,泥路上积着一层橙中带绾的梧桐叶子。苏簌变成了狐狸的样子,故意跳着,把叶片踩得“噼咔”作响。
小乘对狐狸苏簌讲,他小时候崇拜上山来砍柴的樵夫,觉得他们能“噼咔”“噼咔”三两下就把一颗大树放倒,真是厉害。于是,他偷偷拿了庙里的斧子,对着正殿中的大柱子“噼咔”“噼咔”地练习。后来师父发现了缺了一角的柱子,愣了好久,又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此他再不敢碰斧子,甚至有段时间不太敢跟来庙里讨水的樵夫说话。他们都以为他成了小哑巴。红狐狸听完,“嗷呜”了一声,似乎是笑了起来。她围着小乘的脚打转,路上的落叶又“噼咔”“噼咔”了。“嗷呜”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小乘似乎能明白一些了。
镇子挺远,他们走到时已是下午了。而正好碰上了赶集的日子,似乎附近山里的、村里的人都聚到了这几条小街上。苏簌拉着小乘的袖子一边在人群里往前走,一边念叨着“酥糖酥糖在哪里”。小乘看她摇动的发梢,不由得想到以往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她一个人,或者和其他人一起来这镇子上,是什么样子的?后来他回过神,摸了摸心口,不明白这从未有过的乱糟糟的心情自哪里来。
下起雨来了,雨点密密麻麻的,还不小。所幸小乘带了油伞。他们挤在一顶伞下面,苏簌要他尝尝纸袋里的酥糖。他吃了一块,觉得太甜了,而他不喜欢吃甜食,因为师父老是把菜做得过甜。当他这么对苏簌说时,苏簌撇撇嘴说,不喜欢那正好多吃一点。她笑着,乘小乘不注意,拿出几块糖来往他的嘴里塞。后来很久很久以后,小乘再回想起这些对话时,忽然才明白苏簌为什么总偏爱甜的东西。大概山里的兔子和野果子之类的,很少有这样的味道吧。
苏簌跟他讲起这个镇子,讲以往这里就是一块山洼里的平地,路过的马队会在这里扎营歇脚,渐渐附近的人就来这里向马队买卖东西,渐渐就有了集市,就有了房屋和街道,就有了镇子的样子。苏簌兴致勃勃地跟小乘讲着,手还指来指去,说这个这个街是什么时候就有的,那个那个房子是几十年前才建的。似乎是分享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一样。小乘笑起来。
后来苏簌抱着桂花酒坛子问小乘喝不喝酒。小乘说不喝。于是苏簌一个人咕噜咕噜地喝。但没想到很快她就醉了,脸和耳朵都变得红彤彤的。天色渐晚,雨下得更密集了,街两边的店家都挂起了灯,路上的人也稀疏了。苏簌抱着酒坛子,闹着要和小乘鼻子碰鼻子。一旁的人都在指着他们笑。小乘也红了脸,不去理会闹着的苏簌,单是撑着伞一声不吭地拉她走。后来等走出了镇子,小乘才发现苏簌也很久没出声了,他感到眼角无端地温热了,回头一看,见苏簌已落了泪。
那时小乘慌了神,他不明白女孩为什么落了泪。苏簌抱着酒坛子乖乖巧巧地被他拉着,像一个小孩子。她见小乘转过头来了,退后了一步,扭过脸去。小乘在伞下,却感到雨点落在头发上,是苏簌退到雨里去了。他叹了口气,对苏簌说:“把酒坛子给我好不好?”
后来,小乘把伞放下了,借着酒劲摸摸苏簌的面颊,把脸凑上去,用鼻子碰了碰她的鼻子。温热的。
再后来苏簌在小乘的背上,说:“很久以前也有个念经的跟我讲,什么什么人生有八苦。”小乘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段经文,但他喝过一大口酒后也迷迷糊糊的,记不太清了。苏簌又说:“但是我不信,因为我是天上的狐狸!”她忽然傻笑了一下,咬向小乘的脖子,好像小乘是一只兔子一样。小乘感觉到女孩尖尖的虎牙刺进了他的皮肤里,痒痒的。他听见苏簌在他颈边含混不清地嘟哝着:“别再不理我了。”小乘说,嗯。苏簌说:“别再打伤我了。”小乘说,嗯。苏簌又说:“别再死去而离开我了。”小乘沉默一会儿,说,嗯。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小乘刚才为了背起苏簌,已经把伞和酒坛子扔掉了,他又忽然想起师父要他买药他也忘记了。但其实这些都没有关系。他同时感受着大雨落在苏簌的和自己的身体上,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嗷呜”,它是什么意思呢?但其实那也没有关系吧。
他背着苏簌,往大雨和秋日的山林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