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晕染成一团的斑斓色彩从虚无中忽然生了出来,它们好像落入水中一样轻轻漾开,漾出了明媚的、冷寂的、温柔的、灿烂的分别。在忽明忽暗的歌声中,它们变换着形状将玲浸没了,玲伸出手,想抓住最光芒四射的那一团,却什么也没触到。她发出了“啊”的一声,那声音像在空谷回响,使她感到同无边的虚无一样无边的快乐。
玲,怎么了?面前的少年将玲摇醒。玲晃晃脑袋说,是朱红。她仍沉浸在无边的快乐中,笑着补充道,别担心,是个吉利的征兆。少年说,太好了。后来玲摘下山鬼的面具,脱去厚重的祷袍,收起祭祀的礼具,祭坛旁黛紫的花已经燃尽了,缭绕在屋中的最后一缕烟雾飘飘吹向刚被推开的木窗。少年问,你怎么哭了?玲说,没事没事,替你高兴呢。少年想要走上前,玲却笑着自己抹了抹眼角,说,真好啊湘,神女也觉得你会是个好族长的。
秋天是朱红的。玲一出门便能看到那一片片枫林,红成了缥缈山间的晚霞,霞光随风漾着,落下满山簌簌的声响。玲望见少年带着朱红的声音,一个脚步一个脚步地走下山谷,谷中那些梯田和木屋也被他的背影染上色了。她想起以前和少年一起翻过那头的山,到满载朱红的湖水中去,一切都是那么地温暖透明,一切都飘向天空,成为秋天和朱红。
少年问,玲,你的头发怎么这么软?少年让玲也伸手,摸自己散开的发。摩挲过的指尖下,那些粗糙的发丝不安分地蓬乱着,即使被湖水打湿,也总有几缕俏皮地翘起来。玲吃吃地笑。少年问,玲,你胸口上是一块疤吗?玲慌忙背过身去,说,那是胎记!少年也笑。少年转身扑进水里,向湖中央明媚的地方游去,水花溅起,一些溅到了玲的脸颊上,四处都在闪着光。玲仿佛能感觉到水波底一下一下的震动,它们似乎来自于少年泅水的有力臂膀,又似乎来自于自己的心跳。少年仍在不断向她提问,但远远地,玲听不真切,所有的问题都在这片空谷中隐约回荡。
那时空谷是明亮的鹅黄。玲在祭坛上点起致幻的花,试图寻找少年的问题的答案,从空谷底浮现出来的,便是最为光芒四射的鹅黄。少年问,玲,以后我能做些什么呢?玲在虚无中伸出手,急切地想要回答他,是鹅黄的!鹅黄是燃起的火焰最中心的颜色,是刺目的太阳的颜色!少年在太阳底下点起火焰,接过象征族长权利的玉石,浑身上下都是热烈而刺眼的。玲轻唱祷词: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少年扭头,似乎在望她,但玲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些灿烂的鹅黄刺过来,周遭的全部都在发亮。可惟有自己还在暗里。恍然间玲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原来自己在那无比炫目的色彩下,是如此苍白。她垂下了眼睛。
玲与少年讲神女。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上的神女即便自荐枕席也得不到东皇真心爱怜,只得落做巫山的山鬼,身披木莲腰缠女萝,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年年岁岁祈盼春天心上人再临,却在季节轮转的谎言中,等到花容飘零,化作山头顽石。少年好像在说,不会的玲,你在担心什么呢?少年好像还说了好多好多安慰的话。玲却都没有记住。玲一直想起少年曾经的问题,玲,以后我能做些什么呢?玲回答,鹅黄,是鹅黄!什么都可以!其实玲也想开口问一问,湘,以后我能做些什么呢?但她没有开口。她只是捏了捏少年的手心,戴上东皇的面具,披挂春裳,再点一支致幻的花。
那是群青,是一团冷,是谷中早春的雨。一个身影在玲眼前闪烁,是少年还是东皇?玲在空谷中大声地喊少年的名字,但只有群青色的喊叫层层叠叠地荡回来将她覆没。那个身影在群青的雨中跳祭社的舞,巫山的雨水全都朝他们倾泻而来,狠狠溅起水花打在心底。但玲忽然觉得开心,她感到少年身上的群青色涌入了她的眼睛,她感到那种冷,也感到那种山一般的鲜活,水一般的柔软,群青的花又从满山遍野的缝隙里冒出来。玲冲上去,想要像抱住这一整个巫山一样抱住少年,却忽然扑了空。
少年在祭坛下说一些其他的事情。是玲插不上话的事情。玲咳嗽着摘下面具,去推开窗让烟雾在窗外的秋天中散尽。少年在说,玲,冬天要到了,你知道吗,食物和奴隶都不够了。玲没有说话,她咳嗽着去喝瓿里的水。少年仍在说,玲,若要出征,你会为我主持祭典吗?玲愣住了。少年来攥她的手,她忽然感觉到了自己手心的凉和他手指的热。玲扔下瓿去遮眼角。她还披着春神的衣裳,她把手缠上少年的臂弯,把口鼻埋进少年的脖颈。是热的,带有心跳的。在玲把群青的眼泪注进少年的颈窝时,她感到自己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去伸手,即便抱住的只是一团色彩,或一次回响。
出征的祭典上,玲看见荼白,是冬天的白,从空谷中直接涌出来的白,白得让人晕眩与惊惶。它们从空荡的天空忽然罩下来,将一切都覆盖。玲对手心哈一口白色的气,摘掉少司命的面具,在颂歌里望少年的背影走进荼白,最终隐成一阵风吹回脸上,冷得刺骨。后来,她一次次地在祭坛上点起致幻的花朵,祈盼白色里能生出其他色彩,却总只能在荒原一样无尽的惊惶中徒劳伸出手。那一阵风是什么颜色?那一阵风穿过时间吹起发梢是什么颜色?在缓慢逝去的日子中,玲愈发地难以想起来。
玲试图回想她更遥远的童年,那遥远到一切都是模糊的,像花里点燃的一个幻梦。那时候的白是梦一样模糊而晶莹,满山的梦一样的雪。小小的玲被一个模糊的身影牵着,从山顶跑向谷底的溪流。那时她还不懂得哭,更不懂得笑,但她还是放肆地笑着,笑声里脚丫子踩得飞快,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大脚印中的小脚印。最终模糊的身影藏了起来,要她去追,去寻。玲咀着红彤彤的手指头,似乎在山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又一串小小的脚印圈起了整个白色的冬天。她应该哭吗?她好像哭了。她追到寻到了吗?她不记得了。
黛紫的花越点越少,少年一直没从白色里归来。玲想起那一个身影,感到了透明。好像透明的身影在空谷中跳祭社的舞,巫山的风从腰间臂间从模糊的脸庞肆意穿过。玲用尽全力地伸手,却恍然想到,他是谁?是湘?是东皇?是一个少年?一个老者?是一个人?或只是一个念想?玲扑了上去,手中却依旧空空如也。她哭起来。那哭声在空谷中层层叠叠地回荡,让她困惑着自己为什么要哭,而不是在笑?她笑起来。却又困惑起自己为什么要笑,而不是在哭?她感到所有的色彩都那么令人困惑,它们曾诱惑着她往前去追去寻,却又在刹那间化作泡影。她便在明明灭灭的妄想中兜兜转转,渡过一个又一个谎言一般的四季,等待那个透明的东西。
恍然间,又近春天了。烟雾散尽,玲在咳嗽中去推开窗,发觉窗外的荼白正悄悄褪去,露出底下的一些绿。屋里已暖和了不少,玲抓下大司命的面具,犹豫着要不要点燃手边最后一朵的花。忽然一阵朦胧的歌从窗棂上落进来,玲愣一愣,又落了泪。她改了主意,拿起那朵花,掀开帘子走出屋去。是孩子们在谷底唱着歌: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天空仍是空旷的,可风从谷底吹上来,让山间隐约有了各种颜色,朱红,鹅黄,群青,明媚的冷寂的,温柔的灿烂的。在风里,玲忽然感到了一种临近的宏大的季节,好像一个神话传说的开头。她迎着风张开双臂,那风拂过她的手心也拂过她的眉眼,她感到了冷,也感到了暖,她还感到她眼角的泪痕也生出了一种春天,那里好像忽然生根发芽,在空谷中开出黛紫的花。她试着迈出脚,顺着山坡往下跑。最终她越来越快地跑在各式各样正漾开的色彩里,迎面而来的风让发梢翻动。在越来越快的步伐中,她似乎被一双亲切的手托起了,似乎她再努力地迈一迈,便能在无边空旷的快乐中飞起来。
她望见谷底有一对孩子在清澈的溪边唱着歌。是男孩和女孩。男孩跃进了溪水,让水花溅得老高。女孩正吃吃地笑。而玲没有停下脚步,她吃下手中那最后一朵花,也跑进了透明的波浪里。
她是在哭吗?还是在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