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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RNING：1）《三体·穿云箭》是以《三体》原著星舰地球故事线为基础的扩写版番外，一些部分与原著内容相同无法避免

2）原著向，主要以“蓝色空间”号的视角展开

3）由于原著星舰地球故事线中提及的角色过少，所以会出现一些非原著角色（由同志们的设子和我自创的角色构成）请各位读者大大见谅

4）本文正文共10188字

5）如果有任何问题或者意见非常欢迎大大们在评论区提出！

最后，祝阅读愉快:)

——————下面是正文——————

“我们需要一个家。”

“一个家。”

“家……”

“家……”

声音来自于他可以用任何感官感受到的空间和他血液中流淌的时间，连同他自己都化作了那个声带的一部分。它是空灵的，像是星星在哭诉，像是千万个灵魂发出的悲鸣。生生不息，似他自己都融进了这其中。

他推开门，外面是一片蓝色的空间，蓝的没有一丝杂质，就连那如孤魂般四处游荡的无数身影都是蓝色的。那些身影并没有开口，但他却很确信这悲鸣是从自己和他们共同发出的。

他们中有人发现了他。

有人看向了他。

越来越多。

他们走向他。将他围在这个无止境的大圈里，注视着他。

这时他才注意到，他们的眼白是无尽的漆黑，眼仁是缓缓转动的地球。

人们围着他，齐声诉说着，声音如圣歌。驱使着他。压迫着他。

“‘蓝色空间’号就是我们的家啊……”他小声喃喃道。

“它不是家……它只是冰冷的铁……家……是温暖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用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因为供血不足而传来剧烈的头晕还有窒息感让他松了手。他希望自己能停下来，但声音仍然响动着，像是这身边的一切都化作了他的声带。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蓝色空间’号！这是我们所有人！永远的！家！”他突然吼道。

安静了。人们陷入了死寂。他走向这个怪圈，眼睛因充血而变得鲜红，在苍白得像是一个濒死之人的脸上嵌着，显得颇有几分绝望。他所到之处的人们给他让开了一小块空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个丢了魂的孩子。良久后，他猛地意识到这怪圈是没有尽头的，让它消失的唯一办法就是加入他们。

这是海洋。因为海是没有尽头的。

思乡的海洋。

“‘蓝色空间’号是我们暂时的家，它是冰冷的钢铁，无情地战争机器……你还没有意识到吗……？”声音又响起了，他们说着，他也说着。他听见这当中多出了一些杂音——那是议论的声音。他跪在地上仰望着这些人，这片空间，他看见自己成为了这个世界的BUG，在“他”和“他们”之间跃动着，眼睛变成了血红背景下缓缓旋转的地球。泪水本该顺着脸颊滑下来的，但他的眼睛和沙漠一样干涩。他神经质似的猛地转过头去，来时的门早就消失了。他看见身后有些许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的身影忽隐忽现，像是一看就会消失的量子幽灵般。

“我们暂时不能回家……因为……家……可能是危险的……”他喃喃道。

“我们不能回家，因为家是危险的……”他的意思以相同的表达方式在他们口中扭曲了——他们不能回去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家是危险的，而是因为他。

随他们吧。他心想。他拥抱了环境。他还想活下去，他还想和他们一起活下去。而他有做出选择的权利。

他突然感觉身边的空间变得异常宽广，紧接着，人群，空间，一切，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扑来。在最后的时刻他仍然念着：“‘蓝色空间’号就是我们的家！”，声音在平静的人海上激起层层涟漪，最后被一同扭曲在时间和空间里。

他被他们压碎了。他们被他压碎了。

宇宙坍缩回了奇点。

 

在混沌的黑暗过后，褚岩又一次睁开眼，意识又从那个奇点瞬间爆炸成了身边的宇宙。这次的世界终于回归正轨。他花了一小段时间才从那场梦里缓过神来。他早就想好了逃亡，且他深知生存和繁衍才是一个物种所需最为基础的东西。他看不到人类在面对那颗探测器时会遭遇什么，更看不到永远苟活在太阳系该怎么活下去。他对此强烈地感到他们的生存正在被威胁，所以迈出一步是必要的。在这个永远离开的时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当然会感慨，但这是他应该做的——哪怕只是从他作为一名舰长应该保护全舰人员安全的责任上来看。

事实上，思乡这一情绪在他心中不过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他早已记不清家人的样貌，因为他在非常年幼时就被他们送去了舰队里。他在太阳系也并没有一个家，没有爱人或是孩子，所以在情感上他早已断了这层牵挂。事实上，地球对于他而言称不上是“家”，而更倾向于被他当作一个起源地。在他年级尚小的时候，他所生活的环境一直随着他的成长而在舰队中不停变化，唯一没有变过的便是那星空。他很爱地球，那是个美丽的世界，是文明的摇篮。那里充满了爱。但爱一个地方和认为一个地方不是家不矛盾。与前者相比之下，宇宙和与他相伴多年的“蓝色空间”号才是他心里的家。

为了防止高级军官中有人为了一些个人情感在担任执勤舰长时无法正确理智地处理相关事务，便暂时性的将执勤舰长范围缩小到了舰长层。这次在他之前的是东方余晖。

“我冬眠的这段时间一切都还好吗？”在见到东方余晖后，褚岩问道。

“总的来说还算是平稳。情绪化的言论在逐渐消散。”东方余晖无奈地笑了笑

褚岩点了点头，他本不应该有的白发在光线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显，几乎让他的头发看起来一片灰白——但他才三十八岁。“一把年纪闹不动了？”他打趣道。

“谁知道呢。”她笑了笑，手中打开航行记录的文件夹，大概是因为让褚岩每一篇都读一遍太过于繁琐，她便蹙了蹙眉将其切换成周总结的文件夹并将其中的四篇做了临时标记。“这里面都包含了你想，或是需要知道的。哦对了，还有这个——”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将一张草稿纸塞到褚岩手里，“这是我写的草稿，你看看可不可行，最好先不要让别人看到。”

褚岩点了点头。

在转交权限后，东方余晖简单的寒暄几句后便离开了——她将前往冬眠，等待下一次执勤。

临走前，她倚在墙上对褚岩说道：“长期生活在较浅水域的鱼可以在海洋深处自如遨游而不被压成一滩血肉，我对此感到无比敬佩。”这句话印在了褚岩的脑海里。

没过多久，褚岩迎来了苏醒后的第一顿饭。因为味觉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本身就很清淡的食物吃起来愈发有些古怪，就像是嚼着一团带着点粘液的、无味的植物和肉的混合物。不得不承认，这样形容属实有些令人反胃，但这也是最贴切的形容方式。

虽然按照地球的时间来看现在正值凌晨，在这个时间吃午饭显然不合常理，但对于轮班制的星舰地球而言这不过是夜班的中午。准确来说，星舰地球根本没有日夜之分，他们永远处于阳光的照耀下，也永远处于漫长的黑夜。不论他们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就如章北海所说：因为他们是真正属于星空的一代。

他先是翻开了草稿纸的一脚。细长又随性的字体映入眼帘，潦草中不少自由的优雅。令他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这居然完全是用现代语写的，而不是她那个时代的古汉语或是古英语。可以像她那样自如的使用现代语的公元人本就比较少，能够用纸笔写出来且没有明显语法错误的更是少数。不得不说，她的学习能力在任何时候都令人惊叹。

有些比较大段的涂改痕迹，上面的字迹看起来是刚写下的。

 

名称：过渡计划（暂定）

预设方案：初代银河系人类被分为六支队伍，一支由科研小队（全部由科研人员和学者构成，用于传承知识和文化）、一支特殊小队（随时待命，在大型事故后保留的最后火种，在需要进行重大决策时被唤醒提供参考建议辅助做出决定）和四支普通小队（执行常规任务）。四支普通小队中，第一支小队人数最多，依次往后每一支小队的人数逐渐减少。第一小队的任务为培养和教育新生的孩子们，并确保星舰地球社会的正常运行。在第一小队大约百分之八十的成员死后会唤醒第二小队辅助已成年的新银河系人类进行决策、在新银河系人类的辅助下培养并教育新生的孩子。第三小队执行相同任务。第四小队则负责辅助新人类确保他们不重蹈覆辙。

已实行的相关措施：（以采集细胞用于研究为由）在经过当事人同意后由医疗部采集大量的精子和卵子，并挑选基因最优良个体的保留于生物细胞冷冻库以防止未来出现任何全舰范围的大面积且不可逆转的遗传物质损伤导致无法繁育下一代。

结语：综上所述，该方案旨在以群体和资源压力最小的状态完成新一代繁衍和全方位过渡。具体计划实行方案、启动时间及各小队人数有待商议。

 

看来她已经默认不返航了。

还有多久才能到达新家呢？他问自己。两千年吧，除非是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丹尼尔，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家？”亚历山大端着餐盘落座在对方对面。

“大约还有一千两百二十五个天文单位，如果保持在现在的速度，预计将在六年后到达。”导航员伸手拍了拍亚历山大的肩膀，“兄弟，时间不长了。”他们已经在返航的路上跋涉了五年。在收到信号时候他们正位于距太阳两千三百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早已越出柯伊伯带，但距奥尔特星云还十分遥远。由于已经接近最高航速，减速消耗了大量聚变燃料，最后向太阳系方向只能达到较低的速度，按照计算，回家的航行要用十一年。

亚历山大舒了口气，因为轮班制的原因，哪怕是从黑暗战役到现在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弹指间。他们后半生几乎所有的时光本该在无意识和有意识的黑暗中度过，但阳光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生命里。

阳光不再只存在于回忆里。

丹尼尔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怔怔地盯着餐盘里一颗米粒大小的身份标识单元，然后默默地用随身通讯器把上面的信息读出来。

“谢谢，乔伊娜。”他轻声说道。然后把它挑了出来。

二人为这位已经逝去的年轻通讯军官默哀了十秒。

“回去了你想干些什么？”

“我啊……我会先回去和我女朋友组建一个真正的家，然后永远定居在地球上。太空太可怕了。”丹尼尔的眼神逐渐有些失焦，像是在回忆一场梦。“你呢？”

“回去看看我女儿，她应该很大了。”亚历山大笑了笑，让丹尼尔心中莫名替他感到几分心酸，“我妻子是‘无限边疆’号的工程师，你知道的——‘无限边疆’号爆炸时人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舰上无人生还。”他的神色逐渐有些黯然。“我一直都欠她们一个道歉。”亚历山大深吸了一口气，内疚和思念在他还比较年轻的脸上刻下了苦涩的皱纹。他闭上眼极力掩盖住眼底的苦涩，再睁眼时眼眶微红，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很抱歉听到这些。我不该问你这个的……”丹尼尔顿了顿，“她们会原谅你的，这不是你的错。”

“谢谢你，丹尼尔。这种事情是回避不了的。”他苦笑了一下，“很高兴能有你这个兄弟。”

“没事，噩梦马上就结束了。”

 

“哥们，要是咱到时候回去了你会干啥？”

“能不能回去都是个问题，别净想些这种破事。”守川靖一拍了下林峰的后脑勺笑道，一想到返航这件事他心里就像是有块东西似的堵得慌，所以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回避相关话题。对于他来说这种话题就像是个伤害不大但又总会让人别扭一小会的笑话。“你看咱舰长那德行，是不是个幌子都说不定。”他压低了些声音说道。

“哎，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人家那么说了肯定就会那么做，毕竟减速也得消耗燃料嘛。不可能为了撒个谎搞那么大一出。所以话说回来，假设——我说的是假设，如果我们回去了你会干什么？”

“嘿，我开个玩笑你还真信了啊！你也真实执着，我还真没想过这方面的事，让我想想……大概是去开个什么小店修修东西吧。”

“没想到你那么佛系。”

“是啊，我这单身到老的相，也不见得会多出个老婆要我操心。”

“这话说的真是，如果他们没骗咱，那你回去了追你的女孩子都能排满几条街！”

守川靖一摆了摆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管他呢。我觉得之前舰长在会上说的没错，他们大概率是要把我们骗回去宰了。”

“他说的是没毛病，绑架思想可是他的特长……舰长这种传奇人物怕不是要成万人迷。”林峰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没听错吧？”

“没事，你什么都没听见。”

二人沉默了数秒，“你想回去吗？”守川靖一问道。

“能回去最好，回不去就认命吧。拗不过那些高层。”

“我也是。”

“话说，假设可以回去，你会干啥啊？”

“给我家里人扫墓。然后去当个海上的船长。”林峰苦笑了一下，“我是唯一的生还者。”他稍作停顿，“人总是要死的，至少，他们死得很有意义。”

守川靖一注意到，林峰的眼里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充满了浓浓的悲伤。他的眼神是空的，悲伤也不过是蒙在视网膜上的一层薄纱，略微掩盖了那对生死已经麻木的瞳孔。“节哀。”他轻轻地拍了拍林峰的肩膀。他本想回头看看家的方向，但家早就消失了，于是他抬头望向那个看不见的目的地。

 

斯科特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返航的路上他们才得知了太阳系另一端的幸存者“蓝色空间”号选择了减速观望。这又一次让斯科特心中的一缕直觉敏感了起来。

地球可能并不安全。

但他并不相信这一点，也不愿意相信这点。毕竟返航的决定已经做出，这也自然是不可反悔的。他对地球世界的信任是无比坚定的，这一丝直觉还远不足以动摇他的信念。

但处于抛弃黑暗过去的想法和一些心中的不安他还是悄悄篡改了航行和作战日志里的投票结果。这也算是一种保护，他深知黑暗战役是严重违背地球时间的道德底线的，所以就算地球世界要审判他们，地球世界从日志里看到的也只有一个不记名的数据——赞成发动攻击的只有五十九人。

他们也是为生存而战。黑暗战役中他们没有错。地球世界已经宽恕他们了。

“蓝色空间”号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舰长好。”两名舰员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便匆匆离去。褚岩也以军礼回应之。褚岩注意到他们的眼里并没有过往里的那种真诚或是热情。这种行为反而更倾向于一种从军队里训练出的一种机械化条件反射。哪怕眼神只交错了不到一秒，他也从他们的眼里捕捉到了一种针对他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负面情绪。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们的背影，那种感觉与面对他时的那种冷漠截然不同。

他的提议不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确实没有一点足以让他们反驳的余地。他说的没错，他们确实应该做出最谨慎的决定。每一个人的心中都非常清楚这一点的重要性，所以其被提出后并没有人再对此提出任何异议。

他是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褚岩却能隐隐感受到不少人对他抱有一丝恨意——哪怕他们深知褚岩的提议可能会救了他们自己和同胞们的命。

这并不是空口无凭的胡乱猜想，而是他在与许多人接触后从他们的表现中观察出的结论。

罢了，褚岩心想。故作毫无察觉地微笑着转过身去。对他仍报有些负面情绪也至少证明他们没有成为无目的、无希望，像机械一样只服从命令而没有自己想法的行尸走肉。

虽说“蓝色空间”号上掌握行政权和立法权并且能够就全舰的公共事务做出决策的是由舰长及其他高层军官组成的联合议事会，甚至在整体政治形态上更倾向于中央集权，但舰上鼓励思想多元化和社会多元化，使得所有成员的思想都一直处于活跃的状态，并获得了集体归属感，让人们的身心都更加投入于集体中。星舰地球需要自由和具有创新的思想，所以常规情况下高层并没有对人们的想法进行任何限制，只有在出现极端情况时才会做出干涉以保证不会出现任何极端行为伤害到人或者是对舰上的某个东西造成破坏，不过，也有一种例外情况——当从客观角度来看舰上的普遍思想不利于集体生存时。

如预想中的一样，他在全体公民会议上的提议一定程度上平复了舰上的舆论和意见。这个提议相对于另外两个而言的确要合理得多，而且同时考虑到了极端两方的想法，总体来看人们的眼里又多了一抹希望的光彩。但舰上的绝大部分人开始默认无法返航就是眼下的事实，让人群中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无奈。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总会有乐观者在其中强调返航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所以他不用太担心这一点。

 

【威慑纪元13年，“青铜时代”号】

    前方出现一个小白点，迅速清晰起来这是迎接“青铜时代”号的“万有引力”号战舰。“万有引力”号是末日战役后地球建造的第一艘恒星级战舰。

现在，星际飞船的外形越来越不规则。一般的巨型飞船都是由几个模块组成，可以组合成多种形状，但“万有引力”号则相反，呈一个白色圆柱体，这个圆柱体是如此规则，以至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好像某种超级绘图软件以太空为屏幕绘出的一个基本形状，仿佛是柏拉图理想世界中的一个元素，而不是现实中的实体。

编队航行了一天后，“青铜时代”号在“万有引力”号的护送下进入地球同步轨道，缓缓泊入太空港。从“青铜时代”号上可以看到，在太空港广阔的空气区，人山人海，世界上这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能想起来的只有奥运会开幕式和麦加朝圣了。战舰缓缓进入一片彩色的大雪中，那是人海中向他们抛出的鲜花。舰上的人都向两侧的人海中眺望，试图找到他们的亲人，他们远远看到每个人都热泪盈眶，忘情地欢呼着。

“真不敢相信……我们真的回来了……这一切像梦一样。”丹尼尔感叹道。

“是啊。”亚历山大在一旁痴痴地望着那颗梦幻般的蓝色星球。“恭喜你啊，你和莉莉终于能安稳地在一起了。”他笑着拍了拍丹尼尔的肩膀。

“你还记得这事啊，谢谢你的祝福。你家人现在肯定为你感到骄傲，有这样一位英雄父亲”

“青铜时代”号微微震动了一下，终于停泊。舰长向舰队总部报告飞船的情况，同时说明将留下执勤人员，得到的回答是：应该让他们尽快与亲人团聚，不必留舰执勤。引力波天线，会立刻发现这艘飞船几乎是它的完美复制品。事实上，“万有引力”号的整个船体就是一个引力波天线，它等同于一个能进行星际航行的引力波发射器，同地球上的那个发射器一样，可以随时向宇宙的各个方向广播引力波信息——这两个巨型引力波发射装置，共同构成了人类对三体世界的黑暗森林威慑。

一名上校率领替代的执勤小组很快登舰，他们和舰上遇到的每个人拥抱，共同洒下重逢的泪水。从他们的军装上看不出是属于哪支舰队，他们告诉舰上的人，重建的太阳系舰队将是一个整体，而包括他们在内的参加过未日战役的精英们将成为舰队的骨干力量。

骨干力量……那太阳系另一端的“蓝色空间”号呢？他们也真是可悲，被这太空折磨得连自己的家人都不愿信任。尼尔·斯科特心想。

“我们将在有生之年征服三体世界，并为人类开辟第二个太阳系！”那位登舰迎接的上校说。

立刻有人回答说外太空太可怕了，他们愿意永远待在地球上。上校回答说那当然好，他们是全人类的英雄，有权选择自己今后的生活，不过在休息一阵后他们会改变想法的，他渴望看到这艘伟大的战舰再次起航。

“青铜时代”号上的人们开始离舰，所有官兵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进入空气区，眼前豁然开朗。与舰上相比，这里的空气异常清新，像雨后初晴般香甜，在蓝色地球的背景下，人海发出的欢呼声充满了广阔的空间。

在上校的要求下，舰长开始点名。上校坚持要求点两遍，确认全舰人员都在此。

突然一切陷入寂静，周围的人海依旧沸腾着，但发出的声浪完全消失了。上校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脸上仍残留着温暖的微笑，但声音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如利剑般锋利:

“现在声明：你们都已被开除军籍，不再属于太阳系舰队，但你们给舰队带来的耻辱永远无法抹去！你们现在也不能与亲人团聚，他们并不希望见到你们。你们的父母以你们为耻，你们的配偶大部分已经离你们而去。虽然社会并没有歧视你们的孩子，但他们这十多年也是在耻辱中长大，他们恨你们！你们已经被移交给舰队国际的司法系统。”

上校说完，与几位随行军官匆匆离去。同时，人海消失了，周围暗了下来。几束探照灯光来回扫射，照出包围他们的大批武装宪兵，他们分布在周围广场上和远处的台阶上，所有的枪口都对准这里。有人回头看看，“青铜时代”号周围的那些花束倒是真的，在飘浮的花丛中，他们的战舰像一口待葬的巨大棺材。

与许多人一样，亚历山大愣住了。他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梦碎了。

该醒了。

他这一生从梦里醒来过两次，而醒来后的现实一次比一次残酷。

他真的欠她们一个道歉。

脚下的磁力鞋都同时失效，他们在失重中失去支撑飘浮起来，像一群动弹不得的靶子。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什么地方向他们喊话：“所有携带武器的人请把武器交出来!请各位配合，否则无法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从现在起，你们所有人都因一级谋杀罪和反人类罪被逮捕了!”

他们也真是可悲，就算是经历过一次小型的黑暗森林试炼也仍然选择了相信那不切实际的童话。斯科特心想。

斯科特心里的巨石把他砸得血肉模糊，他抬起手抹掉喜极而泣的泪水，双手不知何时变得冰凉。他的手不再因喜悦而颤抖，而是因为无边的后悔和恐惧。他的这场梦和他们的人生被打得稀碎。他不能再失去这一切了，他宁可在无尽的黑暗中死去也不愿意看见这一切被摔碎。

突如其来的失重让他的步伐变得趔趄，他猛地转过身去抓住副舰长鲍里斯·洛温斯基的肩膀，用力的摇了摇他。眼睛因充血而变得鲜红，在苍白得像是一个濒死之人的脸上嵌着。血红的眼白作为背景，缓缓旋转的地球恰好映在他绝望的蓝色瞳孔里。泪水本该顺着脸颊滑下来的，但他的眼睛和沙漠一样干涩。他神经质似的猛地转过头去看向来时的路，来时的门早就消失了。“这是真的吗？！请告诉我！是真的吗？！！！”

洛温斯基怔怔地望着人群，并没有理会他。他的眼里是传达出了一种东西：恐惧。

“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冷漠的声音说道。

一片死寂。

在极长一段时间充满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死寂过后，人们看向了舰长尼尔·斯科特。上千双眼睛都用恐惧询问者他他刚才问副舰长的那个问题。

这是真的吗？！请告诉我！是真的吗？！！！

“是真的……”斯科特喃喃道，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他跪在地上仰望着这些人，这片空间，但很快就又飘在空中。

他本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的

 

《The Solar（节选）》

“青铜时代”号返航后全员被捕，黑暗战役的审理由太阳系舰队的军事法庭进行，法庭位于地球同步轨道的舰队基地中。舰队国际的主体位于火星、小行星带和木星轨道上，但由于地球国际对此案极为关注，于是把法庭设在地球附近。为适应来自地面的旁听者，基地旋转产生重力，在法庭宽阔的窗外，蓝色的地球、耀眼的太阳和银河系灿烂的星海交替出现，仿佛是不同价值观的宏大展示，“青铜时代”号案件就是在这变幻的光影中开庭。法庭审理持续一个月。

“青铜时代”号舰长尼尔·斯科特一直试图独揽全部责任，并声称：“舰上人员总计1775名，赞同攻击的只有59人。”并且“投票是无记名的，在舰内网络上进行，这些在航行和作战日志上都有记录。”但在法官的连续逼问下，他终于招供，并且给出了极为惊人的数据——百分之九十四的支持。同时，其声称“即使结果不是这样，即使赞成率低于百分之五十，我也会发起攻击。”

根据后续审判中副舰长鲍里斯·洛温斯基以及武器系统目标甄别和攻击模式控制军官萨巴斯蒂安·史耐德等人的叙述中又进一步得到了关于黑暗战役期间以及战役后的详细资料，譬如关于纪念碑、遗体的处理以及心理状态的内容。其残忍程度绝非人类心理可承受的（这一点从那两名因得知“青铜时代”号吃人而晕倒的女士身上看出来），因此，法庭上绝大部分内容在后来都对外界保密，相关的内容都仅从当时参与了庭审的人口中得知。

最后宣判结果：因犯反人类罪和谋杀罪，尼尔·斯科特舰长和其他六名高级军官背叛终身监禁；其余1768人中，只有138人被宣布无罪，余下均被判刑，刑期从二十年至三百年不等。

……

尼尔·斯科特舰长在法庭的最后陈述：

我没有太多可说的，只有一个警告：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们，当你们打算飞向外太空再也不回头时，请千万慎重，需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

 

“蓝色空间“号收到了一条来自“青铜时代”号的大功率超远程星际通信系统发出的消息。

他们先是听见一声闷响，一名宪兵警告一名叫萨巴斯蒂安·施耐德的人立刻停止操作并打开舱门。紧接着，是一小段充满失望和绝望的呼喊：

“‘青铜时代’呼叫‘蓝色空间’！‘青铜时代’呼叫‘蓝色空间’！”史耐德的声音并不高，他知道呼叫传输的距离与他的音高无关。

一束激光穿透史耐德的胸膛，血液变成红色的蒸汽喷出，被自己的血雾所笼罩的他，用尽最后的生命嘶哑地喊出一句话：

“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

 

直至收到“青铜时代”号的警报时，“蓝色空间”号还保持着离开太阳系的正速度。收到警报后，它立刻由减速转换为全功率加速，继续逃离太阳系。

当地球通过三体的智子情报得知这个消息时，两个文明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令他们欣慰的是，“蓝色空间”号目前还不具备对两个世界进行黑暗森林威胁的能力，它即使以最大功率向宇宙发送两个恒星系的坐标，也几乎不可能被第三方收到。要到达最近的恒星巴纳德星进行恒星级功率的宇宙广播，以“蓝色空间”号的航行能力，需要三百年时间；但目前它的航向并没有改变以指向巴纳德星，而是仍然向着之前确定的目标NH558J2星飞行，需两千多年才能到达。

人类在“青铜时代”号发出返航警告后立马派出了“万有引力”号进行追击——它是目前太阳系唯一一艘能够进行恒星际航行的飞船。在此之前，三体世界曾提议由速度更快的水滴（正式称呼是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追赶并摧毁目标，但地球世界坚决拒绝了这个提议，认为这是人类的内部事务。

“未日战役是人类最大的创伤，十多年来，其疼痛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加剧烈。允许水滴再次攻击人类，在政治上是绝对不可接受的，尽管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蓝色空间’号已经是一艘异类的飞船了，但对其执法只能由人类实施。”

“好吧，但我们仍然想强调一点：‘万有引力’号具有发射引力波的能力，必须保证它的绝对安全。现在‘蓝色空间’号是我们的共同敌人，我们还是建议让水滴与其同行，以确保对‘蓝色空间’号的压倒优势。”三体给出的回应极快，它们撒谎时都需要极长一段时间的思考，而眼下它们确直接给出了回应，可见它们的诚意。

舰队司令沉默了尚久，他在听耳机里人们商讨的结果。“好吧，让两个水滴与‘万有引力’号编队航行，但它们之间的距离必须保持在1.5千米以上。”

 

他是对的。这一切都是地球世界编造出的诱饵，让他们在无限的憧憬和梦幻中一步步堕入深渊，直到自己已经被摔成一滩血肉时才后知后觉。

水滴的存在使他们变得非常被动。现在，他们从这场梦中醒了，他们曾经的同胞和敌人联合起来，打着“正义”的旗号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这并不出乎他们的预料。

褚岩苦笑了一下，他们怎么就看不清这个现实呢？因为他们还被限制在那片小空间里，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外面的世界。

“万有引力”号只比“蓝色空间”号晚建十年时间，除了引力波发射，并没有更多的先进技术，其推进能力只是略优于“蓝色空间”号，能追上后者完全凭借燃料优势。即使这样，按照目前两舰的速度和加速度，“万有引力”号追上“蓝色空间”号也需要五十年时间。

宇宙本身就是超乎人类想象的存在，不论是多么保险的行动都终有可能被摧毁。这种极小的不确定性成为了褚岩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但愿他们能在这其中找到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才五十年，不过是弹指间。现实点吧，褚岩，这显然不可能，遇见奇迹的概率不过是几百亿分之一。这和当时“青铜时代”号回家时的幻想一样，只是绝望者的最后一次挣扎。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讥讽着他。

希望在绝境中是至关重要的。哪怕是一线希望都绝不能放过，因为它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奇迹。

人生是无常的，和宇宙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未来都受到自己当下和过去的行为潜移默化的影响，只要走好每一步就好了。不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顺其自然吧，这也是自然选择的一部分。

 

戴文看了一眼舷窗外的水滴，水滴完全光滑的表面清晰地映着“万有引力”号的样子，只是因为其弯曲的表面让“万有引力”号的镜像也有几分扭曲。那是许多人一生都不可抹去的阴影，现在却就在他身旁为他保驾护航。

这对于一名末日战役都幸存者而言少都有些讽刺。

“上帝，这真是见活鬼了……”

“您似乎是末日战役的幸存者。”

戴文顺着声音看去，对方穿着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制服，看着比他年轻一些。

“韦斯特。随舰心理医生。”那人注视着戴文，年轻人独有的自傲和好奇毫不掩饰地展现在他灰色的眼睛里。“您是？”

“戴文。宪兵指挥官。”

“久仰大名。我读过您发表的关于‘末日战役’和‘黑暗战役’的文章。您具有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拥有的勇气和心理素质。”

“这么说，你不必为我的心理状态操心了。”

韦斯特笑着点头，“我想是这样的。很荣幸能与您交谈，希望以后我们能在我的诊室之外的地方多聊聊。”

“哈，医生你可就放心吧，我估计这一百年我都不会踏进你那破诊室一步！”

韦斯特笑着离开了，他深知面对戴文这种人不能用常规的手段。

“舰长，它们真的不会发动攻击吗……？”周思明小声问道。

“不会，三体世界向我们保证过它们绝无恶意，并且只会在必要情况下对‘蓝色空间’号发动攻击。”莫沃维奇笑了笑，“你放心吧，这次我们不是敌人，而是同盟。有这样强大的同伴随行我们应该感到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