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1)《三体·穿云箭》是以《三体》原著星舰地球故事线为基础的扩写版番外,一些部分与原著内容相同无法避免
2)原著向,主要以“蓝色空间”号的视角展开
3)由于原著星舰地球故事线中提及的角色过少,所以会出现一些非原著角色(由同志们的设子和我自创的角色构成)请各位读者大大见谅
4)本文正文共12973字
5)出于对四维碎片设定的完整程度和莫沃维奇名场面(划掉)保留的考虑,跟本篇原著含量很高,已经尽力不复制原著了……(pain)如果没耐心看原著可以直接去看后半段!后半段有部分引用和参考 @去冰7B铅笔 的文章《无名血》(写的非常好可以去看看虽然劳斯已经退坑了,还有,不要看我之前写的废稿啊啊啊!)这篇比较“潦草”因为作者写后半段的每一句话都在破防的边缘(不是)
6)如果有任何问题或者意见非常欢迎大大们在评论区提出!
最后,祝阅读愉快:)
——————下面是正文——————
“戴文中校。”周思明不耐烦地闭了闭眼,起身离开。“我希望您在找我说此事之前能清楚一个事实——我们的立场仅是相似,但本质上并不相同。我不是你这种只会用仇恨思考的人。”
戴文看着眼前这个自视清高的中国男人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们是盟友且拥有相同军衔,周思明凭什么居高临下地对他说话?就凭周思明是个副舰长?
周思明那么说大概率是在给自己留后路。戴文心想。那么一个懦弱的家伙还装出这般模样也真是有些可笑。或许周思明会告密,但一定还会有下一个“戴文”的出现。
罢了,既然意愿不同也就不必强求。
“翘曲点用肉眼就能看见,但最好的方法是检测电磁辐射,它们发出种电磁波,很微弱,但频谱有很明显的特征,飞船上的常规监测系统就业检测和定位。一般来说,像飞船这么大的体积内总会有一到两个翘曲点,最多的一次出现过十二个。看,现在就有三个。”褚岩说。他正同莫沃维奇和关一帆一起在“蓝色空间”号上一条长长的廊道中飘行,他们的前面有一个信息窗口,其中显示着飞船内部的交通图,图中有三个红点在闪动,他们正向其中一个所在的位置飘去
“好像在那里!”关一帆指指前方说。
他们看到前方光滑的舱壁上出现了一个圆孔,直径一米多,边缘仍是那种光洁晶亮的镜面。向孔内看去,可以看到密集的粗细不同的管道,而这些管道中的一部分断开了,它们中间的一段消失了,断开的管道有六七根,其中两根较粗的管道断面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那是里面流动的液体。同一根管道相对的两个断面中都有液体晃动,液体显然流过了消失的一段。每根管道的消失段长短不一,所有的断面大致勾勒出一个球形从这个形状上看,这个无形的空间泡的另一半显然在舱壁的这一侧,也就是在廊道里。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小心地避开了这一部分空间。
褚岩并不在意,他把手向前伸去,伸进了那个无形泡所在的空间,半只手臂消失了,在另一侧的关一帆看到了手臂光洁的断面,就像在“万有引力”号上艾克中尉曾看到的薇拉的腿一样。禇岩抽回手臂,让吃惊的莫沃维奇和关一帆看看它完好无损,然后鼓励他们也试试。于是,两人也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那无形的泡,看着它们消失,然后手臂也消失了,但没有任何感觉。
“我们进去吧。”褚岩说,然后像跳水似的钻进了那个空间,莫沃维奇和关一帆惊恐地看着他的身体从头到脚消失在空气中。在空间泡五行的球面上,他身体的断面飞快地变幻着形状,那晶亮的镜面甚至在周围的舱壁上反射出水纹一样跳动的光影。褚岩很快完全消失了,正当莫沃维奇和关一帆面面相觑之际,突然从那个空间伸出两只手,那两只手和前臂就悬在空中,分别伸向两人,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各抓住一只手,立刻都被拉进了四维空间。
有过亲身经历的人都一致同意,置身四维空间的感觉是不可能用语言来描述的,他们甚至断言,四维感觉是人类迄今为止所遇到的唯一一中绝不可能用语言描述的事物。
人们总是喜欢用这样一个类比:想象生活在三维空间中的一张二维平面画中的扁片人,不管这幅画多么丰富多彩,其中的二维人只能看到周围世界的侧面,在他们眼中,周围的人和事物都是一些长短不一的线段而已。只有当一个二维扁片人从画中飘出来,进入三维空间,再回头看那幅画,才能看到画的全貌。
这个类比,其实也只是进一步描述了四维感觉的不可描述。
首次从四维空间看三维世界的人,首先领悟到一点:以前身处三维世界时,他其实根本没看见过自己的世界,如果把三维世界也比做一张画他看到的只是那张画与他的脸平面垂直放置时的样子,看到的只是画的侧面,一条线;只有从四维看,画才对他平放了。他会这样描述: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挡住它后面的东西,任何封闭体的内部也都是能看到的。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规则,但如果世界真按这个规则呈现,在视觉上是极其震撼的。当所有的遮挡和封闭都不存在,一切都暴露在外时,目击者首先面对的是相当于三维世界中亿万倍的信息量,对于涌进视觉的海量信息,大脑一时无法把握。
此时,在莫沃维奇和关一帆的眼前,“蓝色空间”号飞船像一幅宏伟的巨画舒展开来。他们可以一直看到舰尾,也可以一直看到舰首。他们能够看到每一个舱室的内部,也能够看到舱中每一个封闭容器的内部;可
以看到液体在错综复杂的管道中流动,看到舰尾核反应堆中核聚变的火球……当然,透视原理仍然起作用,太远就看不清楚,但一切都能看到。没有这种经历的人在听他们描述时会产生一个错误的印象,感觉他们是“透过”舰体看到所有的一切,事实是他们没有”透过”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并列在外,就像我们看一张纸上画的圆圈,能看到圆圈内部,并没有“透过”什么。这种展开是所有层次上的,最难以描述的是固体的展开,竟然能够看到固体的内部,比如舱壁或一块金属、一块石头,能看到它们所有的断面!他们被视觉信息的海洋淹没了,仿佛整个宇宙的所有细节全聚集在周围色彩斑斓地并列呈现出来。
这时,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视觉现象:无限细节。在三维世界里,人类的视觉面对的是有限细节,一个环境或事物不管多么复杂,呈现的细节是有限的,只要用足够的时间依次观看,总能把绝大部分细节尽收眼底。但从四维看三维时,由于三维事物在各个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视野中,原来封闭和被遮挡的一切都平行并列出来。比如一个封闭容器,首先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物体,而这些内部物体的内部也是可见的,在这无穷层次的暴露并列中,便显露出无限的细节。在莫沃维奇和关一帆面前的飞船,虽然一切都显露在眼前,但任何一个小范围内的一件小东西,比如一只水杯或一支笔,它们并列出来的细节也是无限的,视觉也接收到无限的信息,用眼睛看时,穷尽一生也不可能看全它们在四维空间的外形。当一个物体在所有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时,便产生了一种令人眩晕的深度感,像一个无限嵌套的俄罗斯套娃,这时,“从果核中看到无穷”不再是一个比喻。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也相互看到了对方,还看到了旁边的禇岩。他们看到的是并列出无限细节的人体,可以看到所有的骨骼和内脏,可以看到骨骼里的骨髓,可以看到血液在心脏心室间的流动和瓣膜的开闭,与对方对视时,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球晶状体的结构……但“并列”这个词同样可能引起误解,人体各部分的物理位置并没有任何变化,皮肤仍然包裹着内脏和骨骼,每个人在三维世界中的熟悉形象还在,是细节的一部分,与其他无限细节并列在一起。
“你们注意手不要乱动,不小心可能会触碰到别人或自己的内脏。”褚岩说,“不过只要不用力也问题不大,可能有点儿疼或恶心,又是还会造成轻微的感染。也别乱动周围的东西,除非你确实知道那是什么。现在飞船上的一切都是裸露的,你可能触到高压电缆或高温蒸汽什么的。还可能接触到集成电路,造成系统故障。总之,对于三维世界来说你们现在有一种神一样的力量,但必须经过一段时间对四维的适应才能使用这种力量。”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很快知道了怎样不触碰到内脏、从一个方向上,他们可以像在三维世界里一样握住别人的手而不是抓住里面的骨头;要触到骨头或内脏,则需从另一个方向,那是一个在三维空同中不存在的方向。
接下来,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发现了一件令他们激动的事情:他们能看到星空,在各个方向上都能看到。他们清楚地看见,在宇宙的永恒之为中,银河系在灿烂地延伸着。他们知道自己此时仍身处飞船中,三人都没有穿宇宙服,都在呼吸着飞船中的空气,但在第四个维度上,他们暴露在大空中。作为宇航员,三个人都曾经历过无数次太空行走,但从未感觉到自己在太空中暴露得这样彻底。以往太空行走时,他们至少包裹在宇宙服中,而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他们和宇宙之间,周围这展现出无限细节的飞船对星空没有丝毫遮挡,在第四维度上,整个宇宙与飞船也是并列的。
对于由无限细节产生的无限信息,生来就是用于感觉和思考三维空间的大脑无法把握,最初都处于信息超载的堵塞状态。但大脑会很快适应四维环境,无意识地忽略掉大部分细节,只把握事物的大框架。
当最初的眩晕过去后,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震撼这个感觉刚才被周围环境的无限细节所转移——即对空间本身的感觉或者说是对三维之外的第四个维度的感觉,后来人们称之为高维空间感。对于亲历过四维空间的人来说,高维空间感是最难用语言描述的,他们往往试图这样说明:我们在三维空间中称之为广阔、浩渺的这类东西,会在第四个维度上被无限重复,在那个三维世界中不存在的方向上被无限复制。他们常常用两面相对的镜子来类比:这时在任何一面镜子中都可以看到被复制的无数面镜子,一个向深处无限延伸的镜子长廊,如果作为头化,长廊中的每面镜子就都是一个三维空间。或者说:人们在三维世界中看到的广阔浩渺,其实只是真正的广阔浩渺的一个横断面。描述高维空间感的难处在于,置身于四维空间中的人们看到的空间也是均匀和空天物的,但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纵深感,这种纵深不能用距离来描述,它句含在空间的每一个点中。关一帆后来的一句话成为经典:”方寸之间,深不见底啊。”
感受高维空间感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在那一刻,像自由、开放、深远无限这类概念突然都有了全新的含义。
褚岩说:”我们该回去了,翘曲点只能稳定一段时间,然后就会漂移或消失。寻找新的翘曲点需要在四维中移动,对你们这样第一次进来的人有一定的危险。”
“在四维怎么看到翘曲点?”莫沃维奇问道。
“很简单:翘曲点一般是球形的,光在球体内部有折射,里面的物体也有一定的变形,造成物体形状的不连续,当然这只是四维空间中的光学效应造成的,不是真正的变形,你们看——”
褚岩指指他们来的方向,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看到了那些管道,它们也呈展开状态,可以清楚地看到内部流动的液体。就在他们刚才进入四维空间的地方,有一个透明的球形区域,里面的管道弯曲变形,那个区域像附着在蛛网上的一颗露珠。这与在三维空间的情况不一样,后者的翘曲点没有光的折射效应,是完全隐形的,只能通过它内部已进入四维的物
体的消失来感知其存在。”如果你们再进来,一定要穿宇宙服,因为如果寻找新的翘曲点返回新手有时定位不准,返到三维时可能落在飞船外面。
褚岩示意两人跟着他,进人那个露珠状的泡内,就在一瞬间,他们又回到了三维世界,回到飞船的廊道中,就在十分钟前进人四维空间时的那个位置。其实他们副才就没有商开,只是所在的空间多了一个维度。
壁上的那个圆洞依旧,仍可以看到里面那些中断的管道。对于莫沃维奇和关一帆,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熟悉的世界了,在他们现在的感觉中,三维世界是如此地狭窄和憋闷。关一帆稍好一些,他曾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经历过一次;莫沃维奇则完全处于幽闭恐惧之中。有一种窒息感。
“这种感觉很正常,多经历几次就好了。”褚岩笑着说,“二位已经是真正知道广阔的含义的人,现在就是穿上宇宙服到外面的太空中散步,你也会感觉狭窄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莫沃维奇扯开衣领喘息着问。
“我们进人了一个太空区域,这个区域中的空间维度是四。就这么简单,我们把这个区域叫宇宙中的四维碎块。”
“可我们现在正是在三维中呀!”
“四维空间包含三维空间,就像三维包含二维一样,要比喻的话,我们现在就处于四维空间中的一张三维的纸片上。”
“是不是这样一个模型——”关一帆激动地说,“我们的三维宇宙就是一大张薄纸,一张一百六十亿光年宽的薄纸,这张纸上的某处粘着一个小小的四维肥皂泡?”
“太妙了,关博士!”禇岩兴奋地一拍关一帆的肩膀,使他在失重中翻了一个跟头,“我一直在想一个形象的比喻,你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们需要一个宇宙学家!正是这样,我们现在是处于这张三维大纸片上,在纸面上爬行,进入了那个肥皂泡与纸面相交的区域。刚才我们从翘曲点离开纸面,进入了肥皂泡里面。”
“刚才虽在四维中,我们自身仍是三维的。”莫沃维奇说。
是这样,我们是飘到四维中的三维扁片人。”
翘曲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三维宇宙这张纸并不是处处平坦的,有些地方弯曲着,翘曲到四维这就是翘曲点。这是一些低维通向高维的通道,我们可以由这些点进入四维。
“翘曲点很多吗?”
“很多,到处都是。”“蓝色空间”号之所以能够早些发现这个四维的秘密,是因为我们的飞船上人多,所以与翘曲点接触的机会也多;“万有引力”号上人少,比较空旷,加上你们的心理甄别很严格,有人遇到了也不敢说出来。
“翘曲点都是这么大吗?
不,有的很大。我感到不解的是,曾经观察到'万有引力号后部分之一都翘曲到四维,持续了好几分钟,你们居然都没发现么?”
“飞船的后三分之一部分一般没有人,哦,平时只有他一个。”莫沃维奇转向关一帆说,“你经历过一次了,是吧?我听韦斯特说过。”
“当时半睡半醒的,后来听了那个白痴的话,我真以为是自己的心理幻觉。”
“从三维空间看不到四维,但从四维空间能够看到三维世界的一切并目能对它产生作用。我们就是在四维的高度伏击了水滴。不管强互作用力探测器有多强大,它仍然是一个三维物体。现在看来,三维本身就意味着脆弱,从四维看去,它不过是一张展开的图纸而已,毫无防御能力,可以从四维接近它,不需要知道它的原理,只需在它的内部,哦,对四维来说全是外部,随意破坏就行。”
“三体世界也不知道四维碎块的事?”
“现在看来,应该不知道。”
“肥皂泡——这个四维碎块有多大?”
“在三维空间谈四维的大小没有意义,我们只能说碎块在三维的投影有多大。只进行了初步探测,我们猜测碎块的三维投影是球形的,如果这样,按目前探测的数据计算,它的半径可能在四十至五十个天文单位之间。”
“与太阳系的大小差不多。”
这时,三人旁边舱壁上的圆洞开始缓缓移动,同时在缩小,当移到距离他们十几米远处时完全消失了。但漂浮在他们附近的信息窗口显示,有两个新的翘曲点在”蓝色空间”号上出现了。
“三维宇宙中怎么会出现四维碎块呢?”关一帆沉吟道。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博士,这是你的事了。
“他们是人类的叛徒,是杀人的罪犯。而我们的使命是追击他们,将他们绳之以法,而不是成为他们的同伙。”
“周,我们不得不做出取舍,我相信你知道——”
“人要会变通,是吗?”周思明嗤笑,”变通也要有基本原则。”
莫沃维奇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比他稍矮上一截的中国(血统)男人。他知道周思明的性子,但也没想到他会是”万有引力”号上最棘手的家伙之一。周思明似乎完全无法接受眼下所面对的状况,并不是他的心理素质不好,而是他无法接受这种过于血淋淋和现实的道德观。”蓝色空间”号上的公元人都赶不上他一半的古板和守旧,莫沃维奇在心中感叹。既然他能拥有这种思想,也就证明他可以放下。或者是将其转变为另一种思想——虽然这肯定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大工程,中国原籍者坚定的思想信念在舰队是出了名的印在血肉里。但这何不是被外界培养的?只要受周围大环境的影响,滴水石穿。
“概念是随大环境变通的。”莫沃维奇说。
”舰长,‘蓝色空间’号背叛了全人类,而且——杀死了几千人。他们不是正义的使徒。作为一名军人,我相信您不会忘记我们最初的使命。”周思明漠视着舰长,他刻意强调了”舰长”二字,希望能让莫沃维奇通过他的职位重新认清自己所承担的使命。
莫沃维奇很清楚周思明将他称作”舰长”都只不过是出于交谈中的礼节。周思明心中真正能称舰长的人只有当年”南极洲”号上的那名大校——在他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刻,那位舰长把连他在内的五个人护送上了救生舱,自己和”南极洲”号一同走向了毁灭。莫沃维奇时常揣测,他现在对传统道德的坚持是否也是出于这一经历的驱使。
周思明从不认为应该去包容一群叛徒和杀人犯于一身的魔鬼,甚至应该为此恢复死刑。”或许在您的眼中,我仍然沉浸在太阳系道德的温床里。但这是人类几千年来积攒的文明的精华,它的存在也绝对会有它对人类的好处和意义。现在你们不仅要将我坚守的秩序强制扭曲,还要将我所属的文明也转换。这何不是一种绑架?”
”在这个宇宙里,我相信你知道使命和生命哪一个更重要。你是‘末日战役’的幸存者,你也应该很清楚,如果丧生于‘末日战役’中,就不可能与现在一样还承担着如此使命。我们站在新旧文明的交汇点上,现在唯一一条可以活着走下去的路就是忍受断臂之痛,然后长出双翼。”事实上,莫沃维奇也无法全盘接受,周思明的想法对他而言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不可思议,几乎是让他们体会到了超过于末日战役带来的震撼和恐怖。这对于”万有引力”号的人们(尤其是高层)的冲击是极大的,而这种巨大冲击的余波也要在许多年后才能完全散去。”简而言之,如果你失去了生命,便更不可能完成使命。”
一段沉默。周思明像是在沉思。两件事带来的巨大恐惧不禁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存在于真实世界。
“我再重申一遍,约瑟夫·莫沃维奇舰长,”周思明用了他在感到厌烦时惯用的全称以及职位。莫沃维奇显然是知道他的不满,但莫沃维奇也显然不想和他起冲突。“首先,我们的任务就是抓住这些叛徒并制裁他们,而非加入。其次,人之所以能是人,是因为人作为智慧物种有自己的道德和底线,这两者也是智慧生命的象征。如果没了人的道德,又越过了底线,那‘文明’人与野兽除生理差异之外的本质区别又是什么?显然,没有区别。如果您想加入野兽的队伍,我个人并不反对,但请您不要试图让我也变成野兽。”
“人和野兽一样同样作为一种动物,都具有一种极强的环境适应性,这一点在人这个物种之间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论是物种层面的进化还是个人层面对周遭不断形成和出现的新环境的适应(从众心理是一种极好的例子),我们拥有这个能力的目的都是为了生存。这是生命几亿年来生命积攒的精华。周,你很清楚这点。”莫沃维奇微微叹了口气,他恍然想起了”蓝色空间”号。他觉得他们就是在重演”蓝色空间”号的经历:由猎人变成猎物;被迫对同伴和敌人做出命运的审判;在逃进黑暗森林的同时割断脐带由孩子长成大人……
准确说还割断了孩子的手臂,让他在被逼着长成大人的同时长出双翼,让他从”人”变成”半人”。
或是”非人”。
他知道自己做的远不如褚岩。
“你知道道德出现的最初目的吗?”在双方短暂的沉默后莫沃维奇抛出一个问题。
“为集体生存利益最大化。”周思明说,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脱口而出。”但眼下并不是,而是在杀死集体。”
“你仍把自己视作太阳系的一份子。”
“是的,不论去到哪里都是。我们是宇宙中唯一的血亲,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他稍作停顿,”你可以说对道德的固执坚持会损害生命,但正是这种损害的危险是人不得不承受的苦难,是个体对群体的全部责任感的来源,也是真正能把群体推向繁荣的意识——就像你说的那样——‘忍受断臂之痛然后长出双翼’,我们要承受其带来的副作用。它和引力波天线没什么两样——我们只有直面威慑启动的代价,并承受那种恐惧和苦难带给我们的损害,它才能作为一种群体性的保护力量,有效地维持我们的生存。在你提议启动引力波天线的时候,我本还对你抱有一线希望,以为你明白这个逻辑,但现在看来,你做出的正确的事仅此一件而已。无论是在黑暗战役之中还是之后,你们持续地默认流血和残杀,把团结当成一种脆弱的暂时的伪善,纯粹是出于对损害的逃避,对吗?”直到数十名官兵把手叠在启动按钮上方投下最后一票的那一刻,他都站在远处的人群之中一言不发。
“启动广播给了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但禁止逃亡主义的禁令或许仍在,他们几乎不可能向外跑。”他仍然坚持着对“蓝色空间”号的排斥态度——在他眼里,那些人就是不安定的瘟疫的携带者,将否定人类社会之根基的危险观念奉为圭臬,还妄想向所谓的繁荣突进。他仍然不明白为何“万有引力”号上的绝大部分人,甚至包括他面前的莫沃维奇舰长,都如此轻易地接受了他们的畸形价值观。
莫沃维奇蓝色的眸子中掠过一丝惊异,他没想到周思明并不反对启动广播一事。”也正因为如此,人类的血脉应该被延续。”
“但这并不代表我赞成,这是无解的电车难题。”周思明说。不启动广播,地球上的人将会被彻底奴役或是灭亡。但如果启动广播,不逃出太阳系的人将会与三体世界一起毁灭。
戴文中校试图在舰上发起反“蓝色空间”号组织,并希望他能作为领袖,但他拒绝了。他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更多的是在用仇恨思考,这毫无意义。他认为有意义的是他们原来用于稳定社会的秩序——也就是道德,但他不想在提到这个词了,近期这个词过度频繁的出现使得他几乎要作呕。他认为这种秩序是绝不能被抛弃的。
前不久在两舰的联合议会上,褚岩以“维护两舰之间的秩序与和平”为由下令对戴文等反”蓝色空间”号极端分子进行强制冬眠,但唯独提名将周思明留下了。给出的原因是希望他在见证这个小世界逐渐走向繁荣后改变自己的看法。但除了褚岩之外,大概也只有莫沃维奇和他知道,这些人的最终下场极有可能是被秘密遣返然后消失在他们的世界里。
除了周思明身居要位这种基本的原因之外,褚岩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反对与戴文的那种仇恨截然不同。
“的确。但最优选或许存在。宇宙和地球完全不属于两个层面,所拥有的秩序也截然不同。而我们正在走向新的秩序。”莫沃维奇说。
“但我们的人性仍然没有任何转变。你们所说的‘旧秩序’是千百年来人们逐渐演化出的最佳生存方式的根本。如果我们,人,还有我们人性都没有变,我们就不应当舍去掉我们之间原有秩序。贸然舍弃和创造只会自食其果。我可以说,你们正在否定道德,也正在放弃人类最崇高的理性。只有这种理性足以统领社会的所有非理性根基。
“有人说‘历史轮回’是无稽之谈,但我们正在经历的,或是将来要面对的事情从本质上来看都与历史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有神似,这种神似甚至是多个维度上的……哦,这种概念太模糊了。但这也进一步证明了人性从古至今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我们不可能因为被抛进了太空而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的人性也会随之改变。人性从字面意思上讲就是人类不变的性质。
“人性不善也不恶,倾向于一个中和状态,而通常所说的‘道德’也是人类在漫长的探索、权衡和反思而更倾向于‘善’做出的选择。‘善’的定义大概是具体事物完好圆满有利于社会和绝大多数人生存发展的特殊性质或能力,是人们在与具体事物密切接触、受到具体事物影响和作用的过程中,判明具体事物的运动、行为和存在符合自己的意愿和意向,满足了自己的生理和心理需要,产生了满意的美好感觉后所给出的抽象概念统称。”周思明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但他回过神来时仍然为自己一口气说出的大量观点而震惊。”但现在,你们的‘新秩序’在我看来是倾向于‘恶’,尤其是在生存发展这一点上。”
“作为生命体,我们以及其他文明自然也是宇宙庞大生态系统中的一部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在我们之间也依然适用。现在人类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在太阳系里慢慢死去,二是离开太阳系向外探索。你很清楚前者与后者的差别,就算后者背弃了许多之前的秩序,但其生还率无论如何都会比前者高。而且,我想你或许对‘新秩序’这一概念有些误会。”莫沃维奇平静地说,他还是避开了周思明最大的痛楚——家人。他知道如果直接去戳周思明的痛楚,也就几乎等同于戳破了周思明的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因此劝说他留下的概率也会大大减小。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再僵化了。”道德是随生存大环境变化而变化的概念,而非一成不变。周,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这个。”他那玻璃珠一样剔透的蓝色眼睛好像是在叹气,”我们所谓的‘新道德’并不是完全舍弃掉原有的部分去为了改变而改变,这种改变过程是痛苦和艰难的,但也并非是无厘头的乱改或是不经过任何过程从一个点直接转换至另一个点,而更倾向于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秩序的加速演化,在巨大生存压力下经过反复权衡、总结和反思做出的最优选择,但这当中也只做出了极小一部分的改变,总体上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一点也可以从历史上得到印证。比如公元时代早期大饥荒的人吃人或者是黑暗战役中两艘舰船做出的一致举动。他们所做的是一种被迫的选择,如果没有巨大的生存压力,这种选择是绝不可能或者说是不必做出的,但宇宙中有黑暗森林法则。在这种法则之下,虚假的和平是无用的,我们必须放下这种和平,就像是人类必须走出太阳系这个摇篮一样。或者说,就像我们现在需要放弃一些对我们眼下无用的秩序。在放下的同时,我们也要学会忍受这种副作用。在他们所面对的大环境中,生存是第一需要,做出这种选择也变得很正常。现在的我们也正身处这个环境之中。”
周思明先是扶额,然后顺势向后瘫倒在椅子上。刚才的对话中他的重心是前倾的,至少表示了他在听,但现在他没这个耐心了。近期来频繁的谈话本就让他有些厌烦,尤其在每当他想起褚岩曾许多次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与莫沃维奇交谈时,他几乎想摔门离开。”所以呢?理性的重要性不可否认,但感性的因素你们就没有考虑过吗?莫沃维奇,如果你真的和他们一样愚蠢到认为抛弃原有的情感因素就能活下去的话,我只能说这一观点就注定会让你们的‘新秩序’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谬误。”
周思明笑了,笑容中带着极为复杂的含义,似嘲讽,似无奈,也像是一些其他东西。莫沃维奇那双蓝色眼睛里泛出的波动让他感到异常痛快,似乎是将他从这种无趣且令人作呕的思想工作里拯救出来。”感性就是智慧物种进化中理性的根基,它能统领你们口中的两者。智慧物种所拥有情感这一特性在拥有高智能的同时让他们得以在发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所以作为智慧物种且极为重视情感的人类绝不能,也不可能抑制它,否则就是揠苗助长。难道你连这一点都没意识到?”周思明刻意的模仿了莫沃维奇的说话方式以表嘲讽。他记得莫沃维奇以前的说话方式与现在截然不同,可能是受到了“蓝色空间”号上某些人的影响使得他动不动就扯上些进化论之类的东西。
“资源的匮乏导致的零和博弈的场面麻痹了他们对团体的责任感,他们对对方的猜疑完全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是恐惧和自私本能让猜疑链层层加码,而不是客观的逻辑,更不是所谓宇宙法则的要求,这当中极大程度上的忽略了其他因素——你可以从三体危机爆发前那些公元人对外星文明沟通的渴望中看出来。在人类社会的漫长历史当中,非理性永远走在理性之前。如果不是人对良知和目的的缺失怀有恐惧,黑暗森林法则和‘宇宙理性’根本就不会诞生,因为他们不需要它来说明自己的行为是合理的。”周思明滔滔不绝,以至于莫沃维奇已经没有了插嘴的余地。
“你们正在衰亡人类文明所有的价值。从流血和残杀之中诞生不了新的道德,如果你们坚持做把无价值当作有价值的兽类,那么你们理应得到制裁。”
周思明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视着莫沃维奇。
“为了捍卫道德而制裁你们这些兽类,这也是‘万有引力’号启航的初心,至少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如此。”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思明脸上有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对它唯一可能的形容是,如果章北海还在的话,这会让他想起吴岳。
莫沃维奇一时语塞。他看着眼前的第一副舰长,这个清高而苍白的中国人,他与他所敌视的人流着同一个民族的血液,拥有着同一片故土,拥有着无比团结而伟大的祖先。他会因为这个事实而不齿吗?还是说,跨越那已在光年之外的故土,他们的心性仍然保留有相通之处?至少,从褚岩始终对他宽容的语言里,莫沃维奇的确听出了之于政客的圆融之外更多的东西。
可是他仍然读不懂那到底是什么,就连周思明都变得越来越读不懂了。他突然觉得,放弃说服他的尝试才是理智的。
他礼节性的笑了笑“我在这方面很少涉猎,或许……”
“下次找个更有深度的人跟我谈谈?”
莫沃维奇点了点头。”如果那个人是褚岩呢?”
“两艘舰加起来就只有他?那你们都是……”周思明本想继续冷嘲热讽,但还是忍了回去,只是冷哼两声:”仅从领导力这方面来看,我不得不承认他很优秀且富有人格魅力。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极易将人们领入不可挽回的歧途。他的‘深度’也显然是潘多拉魔盒,我大可不必再打开它。”周思明叹了口气,起身离开,“算了,我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僭越了。褚岩,我知道这些东西最终都会被你听见,所以,这些东西也算是我对你说的。”
面对舰长叹息的蓝色眼睛,周思明只觉得身体中流淌着一股与之颜色截然相反的滚烫的火焰。但那不是信仰的火光,而是地狱之火。自古至今,人类反复蹂躏着价值本身,直到他们的生存本能也因此变得血肉模糊。就和他所轻视的所有低劣而迷茫的人一样,他也不知道他所坚持的秩序会把人类引向哪里,他看到宇宙的暗夜中林立着的真理之墙仿佛迷宫,被火光覆盖的未来之路一片片剥落进无意义的山谷。他明白,在仇恨“蓝色空间”号舰长的同时,他也同样地仇恨着他自己。他是这样的动物——撑着疲惫而无意义的躯壳,只能从仇恨中借来抗争的力量,这也许就是他的原罪。
“我们不要互相为难了,还是那句话,威胁我吧。”
舰长室的门被猛地关上了,只留下莫沃维奇怔怔地坐在原位,好像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东方余晖独自飘行在“万有引力”号的走廊上,这可是片新地方,她当然乐意探索。
会议早就结束了,她也并非无其他事情可做,甚至她还没做的工作都还有不少,但她对此不以为意——因为她确信自己可以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按时或是提前完成。
在会议上褚岩下令把那些极端分子强制冬眠,却提名把周思明留下了。这说来也有些奇怪。
她当然认识周思明,“万有引力”号的第一副舰长,据说还是末日战役的幸存者。在她的印象里,周思明那张长着一双聪慧随和的圆眼睛的脸和他尖锐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匹配。她刚听完周思明和莫沃维奇的谈话的录音,她也不得不承认,周思明的思想是可敬的。她甚至可以从中看见自己另一面的影子。那影子无时无刻都在尖叫着,嘶吼着,发表着和周思明一样的言辞,这是无比具有说服力的,但它仍然败在了求生欲面前。
“有时,我觉得生和死都只是一种状态,只要死得其所,死得有理有据就好,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了,因为人终有一死。但我又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希望知道下一天、下一年、下一个世纪……是何样的,因为我仍对这个宇宙有好奇和期待,所以我不想死的太早。但显然,这两者是冲突的。”她曾在随笔中写道。“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明知永生的痛苦人们也仍想要得到永生。因此我也不得不说,想永生的人这一世绝不是无意义的。但是——肉体的永生或许并无太大意义。人们渴望的是对这个世界和宇宙永远的好奇和期待以及永不绝望凋零的意识和灵魂。虽说这乍一看确实成立,但仔细想想或许并不。先排除掉社会这类宏观因素,仅从个体角度考虑,假设一个人的肉体永生,或是他(她)像科幻小说中那样实现了意识上传,因为拥有了极为充足的时间去思考给更具有深度的问题、对这一切进行更有深度的钻研,但一旦钻研的深度到达一个极高的临界点,该意识体终将走入绝望虚无主义的死胡同,触发生命的死亡本能,在对死亡的渴望中逐渐走向凋零。
“宇宙的尽头是虚无,也许宇宙有意义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遥远的形而上学理想,永生也同理。新人类可能不会再为它而困扰了,也可能仍然会。人类对真理的探究是不会终止的,死亡和求生欲都是一种本能,但正是在这两种相互冲突的本能的驱使下,物种才得以繁衍,文明才得以发展。
“永生花的灵魂早已死去,它终究还是成了死神手中一个外表上永远美丽却无关紧要的展览品。
“不过,我们不能用无法永生的大脑来思考永生后的感受。我们的永生,必将有其他意义。”
这是无序中的有序,未知中的已知。
生命的意义在于物种延续,延续的意义在于物种进步——他们不能永生,个体更不能像一个物种一样反复迭代、进化。她在考虑提出对外公开那篇提案的时间——那篇已经存在了接近一个世纪的提案,她是手写的,纸质稿应该早就被弄丢或是坏掉了,不过电子版当然也有备份。
但这些都是往后些的事情了,他们现在正忙着尽快确定返航者的名单。
周思明的立场很不清晰,甚至对外界表述的可以被称作无比含糊。他在“是否随小艇返航”意识上没有任何表态,在被问到的时候也只是含糊的说几句然后岔开话题。但仅从几个比较简单的角度来看,他极有可能离开。
首先,是从他对“新秩序”的强烈排斥态度来看,几乎不可能会有人愿意在如此令自己憎恶的地方生活一生;其次是他的价值观以及惯用思维方式,与上一点呼应,这两者除非是有极为特殊的经历否则极难人为的强制改变,而其又在对此类事情做出重要选择时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第三是从情感角度出发,大概是出于某些特殊经历的加持,他对“旧秩序”和太阳系已经产生了正常范畴之外的一定程度上的情感依赖,而且,他的妻子和女儿仍然在地球上等着他回家,仅从这两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没有不回去的理由。哪怕他知道人性是善变的。
不过,在他于莫沃维奇的对话中最后那句“威胁我吧”的具体意思倒是表现出了一种游移不定的立场——虽然这也有可能只是人们的过度解读。其具体意思在他做出明确选择之前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身处未来之中,却无法看见未来。我们拥有可以跨越时间和维度且拥有无限细节的思维,却无法完整的看见和表述它们。因此,我们或许都是高维生物中失去感官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