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1)《三体·穿云箭》是以《三体》原著星舰地球故事线为基础的扩写版番外,一些部分与原著内容相同无法避免
2)原著向,主要以“蓝色空间”号的视角展开
3)由于原著星舰地球故事线中提及的角色过少,所以会出现一些非原著角色(由同志们的设子和我自创的角色构成)请各位读者大大见谅
4)本文正文共16386字
5)因为跟原著内容有很多重合所以本篇原著含量比较高,主要是完善了原著的设定然后修了一下原著bug,已经尽力不复制原著了……(pain)
6)如果有任何问题或者意见非常欢迎大大们在评论区提出!
最后,祝阅读愉快:)
——————下面是正文——————
经过几次潜入“万有引力”号的调查,他们基本确认了智子盲区一事。这样一来,一切计划的布置都不用再担心被监听。
两舰指挥层对交接细节的谈判仍然在正常进行,但这也不过是一个障眼法,让“万有引力”号毫无防备。
他们计划掠夺“万有引力”号以及引力波天线的控制主权,这将在两舰即将汇合时进行。一切都不成问题,不过,相对于天线的巨大,引力波发射系统的控制单元体积却很小——处于舰尾一个很小的球形舱中,系统完全独立,与舰上的其他部分没有任何联系。那个球形舱像一只被加固的保险箱,包括舰长在内,舰上没人拥有进入的密码,只有地球上的执剑人才能启动系统发射。如果执剑人在地球上启动引力波广播,就会有一束中微子信息发向“万有引力号,也启动飞船上的广播发射,当然,现在这个信号从地球到达这里需要一年时间。
这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天线的系统有很强大的加密程序,“蓝色空间”号上并没有足够的技术力去破解并得到控制权。同时,按照“蓝色空间”号舰载AI的算力也不足以计算出正确的密码。
如果“万有引力”号被劫持,这些防护措施并不能起太大作用。摧毁装载软件的硬件,软件就不会生效了。
他们从监听到的新闻中得知,地球世界进行了一次新的执剑人选举,现在大概就是执剑人交接的时间,此时水滴极有可能对两舰发动攻击。新的执剑人是名叫程心的年轻女性,仅是从传来的照片上来看也能看得出她散发出的对芸芸众生的博爱。若是放在平常这绝对是极好的,但令人惋惜的是,她被错误地推到了这个对两个世界做出审判的位置上。显然,她几乎不可能愿意做那个亲手毁灭两个世界的恶人。她确实是无辜的普通人,但同时,她也是自私的,只不过这种自私是无法被察觉的,她自己也更不可能察觉到。因为她的自私是在“道德”、“良心”上。她为了达到自己崇高的道德观和保证自己的良心不受伤害,选择了做出与黑暗森林法则中“生存是第一需要”的准则完全相悖的选择。她有牺牲精神,能够为自己的价值观和道德准则牺牲生命,但这也不能改变他们自私的本质。
不过这些本质上也并不全是她的问题。
关一帆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然后打了个哈欠。他是一名随舰航行的学者,在设于舰尾处的宇宙学观测站工作。中部生活区有分配给他的生活舱,但他很少到那里住,而是长期待在观测站中,连吃饭都让服务机器人送去,人们也因此称他为“舰尾隐士”。
仍然是神志不清的状态——他除了工作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大概是因为眼睛分泌物遮挡的原因,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大概是梦吧。他心想,然后又揉了揉眼睛。现在的世界清晰了。但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楚,甚至可以说是清楚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先是感觉比平日里要大亿万倍的信息量如洪水般涌入他的大脑,紧接着他看见自己彻底地暴露在了宇宙里,这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太空行走都暴露得更彻底。但他仍然呼吸着舰上的氧气,他也能看见自己仍然在“万有引力”号上。他甚至可以看见一切物体的内部和细节。
他几乎敢确信自己正在陷入极深的幽闭恐惧。
紧接着,这一切都消失了,所有东西都恢复了正常。但新的异常出现了,他看见周围的设备和墙壁被切出一个球状的洞,里面的东西全部消失了,而随着这个异常球体的急剧缩小,脱离其范围的物体又恢复了原貌。
他几乎要窒息了,就像是落了水却不会游泳的人一样,只能在窒息中越沉越深。他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狭窄,几乎要将他压扁。他大口的喘着气,但这一切完全没有好转。
是那个烦人的心理医生韦斯特。关一帆不耐烦地接了电话。
“干什么。”关一帆说,仍然上气不接下气,声音也在微微颤抖着,“我在工作,没空接待你。”
“关博士,你听起来不太好。”
“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关一帆把电话挂掉了。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于是将领口扯开以便呼吸更多的氧气。
韦斯特看着被挂断的电话沉默了几秒,然后起身径直走向了关一帆所在的观测站。
他出生在大低谷时期,整个童年都在这种消极和黑暗的笼罩中度过。后来为了学业,他在七年级时随父母冬眠前往未来并加入了北美舰队的国籍。记得在末日战役结束后的两周,那时刚好十一年级的他参加心理学社会实践,为了给自己未来向大学递交的简历上多几分光彩,他在导师的陪同下开展真实的心理咨询实践。他们接待的患者几乎都是末日战役里的幸存者或者是受害者的家属,每一个人都在反复地强调一个东西:
水滴。
那成了他心中最隐蔽的梦魇。
但它真的好美。
他经历过心理上的绝望和痛苦,也曾渴望解脱或是救赎,因此他格外清楚在心理上被折磨的痛苦,也正是因为这一段经历使得他更加想用自己的专业去帮助别人。
韦斯特一进门就看见关一帆。此时关一帆正悬浮在球形仓的正中,一副躁动不安的样子,额头汗湿,延伸紧张,一只手不时拉扯一下已经大 开 的 领口,好像窒息了似的。
关一帆透过玻璃折射看见了医生,“我在工作,没时间接待你,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的。”他说道,显然对医生的到来感到很厌烦。
“正是在电话里,我发现你有精神障碍的症状,所以来看看。”
“我不是军人,只要没有威胁到飞船和他人的安全,你管不着我。”
“不错,按规定我可以不管,我来是为了你好。”韦斯特说,“我不相信一个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能够在这种地方工作。”他转身离开,然后听见关一帆在身后叫他等一下。他没有理会继续离去,正如预料的那样,关一帆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确实有你说的那个……幽闭恐惧,我感到很幽闭,像被塞到一根细管子里,有时又觉得被两片无限大的铁片压在中间,压扁了……”
“不奇怪,看看你待的地方。”医生指了指观测站,“你看看你这观测站——简直就是一大堆电缆里的一颗小鸡蛋,你研究的对象是最大的,而你却一直待在最小的地方。”他看着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人——头发和胡子留得老长,看样子从不打理,但仍然能看出来他很年轻。“再想想你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你上次苏醒后已经四年没冬眠了吧?”
“他们在那么匆忙启航的时候能给我建那么一个观测站就已经很不错了。这艘战舰的使命是执法而非探索。”关一帆点了点头。他是舰上唯一一名非军职的科学家。“关键是,我的幽闭恐惧与这无关……”
“我们到一号广场去散散心吧,肯定对你有帮助。”
医生没再多说什么,拉着关一帆向舰首飘去。如果在加速状态下,从舰尾到舰首相当于从一千多米深的井里爬上来,但在目前匀速航行的失重状态下,去那里就很容易了。一号广场位于圆柱形舰体的头部,笼罩在一个半球形透明罩下,站在这里,几乎感觉不到半球罩的存在,仿佛置身于太空中。与球形舱中的星空全息影像相比,这里更能体会到外太空航行的“去物质效应”。“去物质效应”是宇航心理学中的一个概念当人们身处地球世界时,周围被物质实体所围绕,潜意识中的世界图像是物质的和实体的;但在远离太阳系的外太空中,星星只是遥远的光点,银河系也只是一片发光的薄雾,从感官和心理上,世界已经失去了质量和实体感,空间主宰了一切,于是,航行者潜意识中的世界图像由物质的变成了虚空的,这个心理模型是宇航心理学的基本坐标。这时,在心理层面上,飞船成为了宇宙中唯一的一个物质实体。在亚光速下,飞飞船的运动是不可察觉的,宇宙变成了一间没有边际的空旷展厅,群星都像幻觉,飞船是唯一的展品。这种心理模型可能带来巨大的孤独感,并且很容易在潜意识中产生对“展品的超级观察者的幻想,进而又带来因完全暴露而产生的被动感和不安。
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负面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环境的超开放性为基础的,而在这种环境下,关一帆竟然产生了幽闭恐惧,这在韦斯特丰富的专业经历中十分罕见。但眼前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韦斯特明显看出,关一帆进入广场后,暴露于广阔太空并没有使他产生舒适的解脱感,他身上那种因幽闭产生的躁动不安似乎一点都没有减轻。这也许证明了他说过的话,他的幽闭恐惧可能真的与那狭窄的观测站无关,这使得韦斯特对他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他心中仍然有些打鼓,哪怕他胜券在握——这毕竟是直接接触一个曾要过无数人命的东西。与此同时,“蓝色空间”号的人们正在分批搭乘太空艇通过四维碎片登陆“万有引力”号。透过四维碎片的视角,两颗水滴仍然熠熠生辉,甚至比三维中更加摄人心魄。像是太空的精灵,万物的起源;像是沉鱼落雁的女刺客,神秘、美丽但同时也致命。
这并不是人类第一次接触水滴,但这对于他们乃至全人类而言仍然会是一个史诗级的事迹。为了增加推力,将水滴推离原有轨道,他们在三角形的太空穿梭机上外挂了多台小型聚变发动机。
潜入“万有引力”号中获得的资料使他们了解了强互作用力材料的一些基本原理,知道水滴的表面处于一种由内部装置产生的力场中,这种力场能够抵消粒子间的电磁力,使强互作用力溢出,如果力场消失,强互作用力材料就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金属。他们借助四维隔物取物的特性摧毁水滴内部的结构进而让其失去动力和强互作用力。这样一来,水滴将不再构成威胁。
水滴发动了攻击,时机已到,当水滴从他们的面前经过时,他们触碰到了水滴的外表,其次是其内部构造。他们并没有使用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去直接销毁其内部构造,而是采用了与公元时代的“古筝计划”相同的方法——使用纳米丝将里面的构造切成片,在尽可能保证完好的同时让水滴的内部被摧毁。
几乎在其内部被摧毁的同时,他们用太空艇将水滴推离原有轨道。水滴的表面也不再是光滑的镜面,而是呈晦暗的黄铜色,像是生了锈一般。
它不再具有美的灵魂。
“你没感觉好些吗?”医生问。
“没有,一点没有,还是很幽闭,这里,这一切,都很幽闭。”
关一帆只是对星空扫了一眼,就望着“万有引力”号的航行方向,医生知道,他是想看到“蓝色空间”号。现在,两舰相距只有十万千米,速度基本相同,都停止加速处于匀速航行状态,以外太空的尺度可以说是在编队航行了。两舰指挥层正在就交接细节进行最后的谈判。但在这个距离上,肉眼还是不能看到对方。水滴也看不到了,按照半个世纪前起航时与三体世界的协议,它们现在处于距两舰均为三十万千米的位置。三者的位置构成了一个细长的等腰三角形。
关一帆收回目光,看着韦斯特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很宽敞的地方,宽敞到你不可能想象的程度。醒来后感觉现实很狭窄,就感到幽闭恐惧了。就好像,从一出生就一直把你关在个小箱子里,也无所谓,可一旦把你放出来一次再关回去,就不一样了。
“说说你在梦中去的那个地方。”
关一帆对医生神秘地一笑,“我会对舰上的科学家说,甚至还想对'蓝色空间’号上的科学家说,但不会对你说。医生,我对你本人没有成见,但实在看不惯你们这个行业所共有的那副德性:只要你们认定谁有精神障碍,那此人说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病态幻觉。”
“可你刚说过是在做梦。”
关一帆摇摇头,努力回忆着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梦,也不知道那时是不是醒着。”
有时候,你会在梦中觉得醒来了,却发现仍在梦中;有时候,你本来醒着,却好像在梦中。”
“后一种情况很少见,如果在你身上发生了,就可以判定为精神障碍的症状。哦,我这么说又让你不满了。
“不不,其实想想我们俩也有共同之处:我们都有自己的观察对象,你观察精神病人,我观察宇宙;和你一样,我也有一套判定观察对象是否健全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数学意义上的和谐与美。”
“那你的观察对象显然是健全的。
“你错了,医生。”关一帆手指灿烂的银河眼睛却盯着韦斯特,像在指给他看一个突然出现的巨大怪物,“它是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为什么?”
关一帆抱着双膝把自己缩成一团,这动作也同时使他在失重中慢慢旋转起来,他看到壮丽的银河系围绕着自己运行,自己成了宇宙中心。
“因为光速,已知宇宙的尺度是一百六十亿光年,还在膨胀中,可光速却只有每秒三十万千米,慢得要命。这意味着,光永远不可能从宇宙的一端传到另一端,由于没有东西能超过光速,那宇宙一端的信息和作用力也永远不能传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个人就意味着他没有一个神经信号能够传遍全身,他的大脑不知道四肢的存在,四肢不知道大脑的存在,同时每个肢体也不知道其他肢体的存在,这不是截瘫病人是什么?其实我有一个比这更糟的印象,宇宙只不过是一具膨胀中的死尸。”
“有意思,关博士,很有意思!”
“除了每秒三十万千米的光速,还有另一个‘三’的症状。”
“什么?”
“三维,在弦理论中,不算时间维,宇宙有十个维度,可只有三个维度释放到宏观,形成我们的世界,其余的都卷曲在微观中。”
“弦论好像对此有所解释。”
“有人认为是两类弦相遇并相互抵消了什么东西才把维度释放到宏观,而在三维以上的维度就没有这种相遇的机会了……这解释很牵强,总之在数学上不是美的。与前面所说的,可以统称为宇宙三与三十万的综合征。”
“那么病因呢?
关一帆哈哈大笑着搂住了医生的肩膀,“伟大的问题!不瞒你说,还真没人想这么远!我相信是有病因的,那可能是科学所能揭露的真相中最恐怖的一个。但…医生,你以为我是谁啊,我不过是龟缩在一艘飞船尾巴上的小小观测者,起航时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助理研究员。”他放开医生,对着银河长叹一声,“我是舰上冬眠时间最长的人,起航的时候我才二十六岁,现在也只有三十一,但宇宙在我眼里,已经由所有美和信仰的寄托物变成了一具膨胀的尸体……我感觉已经老了,群星不再吸引我,我只想回家。”
与关一帆不同,韦斯特医生的苏醒时间很长。他一直认为,要保持别人的心理稳定自己首先要成为有能力控制情绪的人,但现在,有什么东西冲击了他的心灵,他第一次带着感情回望半个世纪的漫长航程,双眼有些湿润了,“朋友,我也老了。”
像是回答他们的话,战斗警报忽然凄厉地鸣响,仿佛整个星空都在尖叫。大幅的警报信息窗口也在广场上空弹出,那些窗口层层看叠地涌现,像彩色的乌云般很快覆盖了银河。
“水滴攻击!”韦斯特对一脸茫然的关一帆说,“它们都在急剧加速,一个对准'蓝色空间’号,一个对准我们。”
关一帆四下看看,本能地想抓住什么东西以防飞船突然加速,但四周空无一物,最后只能抓住医生,韦斯特握住他的手说:“战舰不会机动飞行的,来不及了,我们只剩十几秒钟了。”
短暂的惊慌后,两个人都有一种奇异的庆幸感,庆幸死亡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根本没有时间恐惧。也许,刚才对宇宙的讨论是对死亡最好的准备。他们都想到同一句话,关一帆先说了出来“
“看来,我们都不用为自己的病人操心了。”
当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后,“万有引力”号上只有一个人如释重负,他就是詹姆斯·亨特,已经七十八岁,舰上年龄最大的人,人们都喜欢叫他老亨特。
启航前,在木星轨道的舰队总部,二十七岁的亨特从总参谋长那里接受了使命。
他是“万有引力”号的餐饮控制员,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潜伏者,他的任务是监控引力波发射台,一旦出现战舰高层指挥系统无法控制的危险,就需要他销毁发射控制器。总参谋长告诉他,遇到非常情况时,他可以采取自己认为合适的一切手段,包括毁灭全舰也是可以接受的。“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包括天线和发射控制器,天线就是船体本身,不可能破坏,但只要销毁发射控制器,整个系统就失效了。
这是一个极富献身精神的使命,几乎需要献出一生,他完全可以拒绝。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他给出肯定回应的速度令总参谋长都感到惊讶。
总参谋长问了一个在过去时代的将领不会提出的问题: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大概是为了赎罪吧。在末日战役中,他曾是战略情报局驻'牛顿’号的情报分析军官,在战舰被水滴击毁前他乘一艘救生艇逃生。
虽然这件事军事法庭已有了结论,他并没有过失。但他仍然记得那些人看向他方向时绝望的神情,他们几乎是在祈求他等一下。但他离开了。可那小艇本可以载五个人。在他离开的不到十秒种后他所在的“牛顿”号便爆炸了,火光覆盖了一切,但那些人濒死前的神情却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成了他终生的梦魇。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亨特先是由中士升为上士,后来又破格提拔为军官,先后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权限看到智子传来的“蓝色空间”号内部的影像。然而他掌握着舰上几乎所有系统的后门指令,常常在自己的舱室中把来自“蓝色空间”号的图像缩至巴掌大小观看。他看到那是一个与“万有引力”号完全不同的小社会,高度军事化集权,有着严格冷酷的纪律,人们在精神上都融入集体之中。第一次见到玲子是起航后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这个美丽的东方姑娘迷住了,常常连续几个小时看着她,感觉对她的生活甚至比对自己的都熟悉。但仅仅一年后,玲子就进入了冬眠,她再次苏醒值勤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这时她仍然年轻而亨特已经由一个青年变成快六十的人了在那个圣诞之夜,他在狂欢晚会后回到自己的小舱室,又调出了“蓝色空间”号的实时画面。首先显示的是那艘飞飞船复杂的整体结构图,他点击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显示的画面中果然出现了正在值班的玲子。她面对着宽阔的全息星图,上面有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出“蓝色空间”号的航迹,后面还有一条几乎与红线重合的白线,那是“万有引力号的航迹。亨特注意到,自线所标示的与“万有引力”号真实的航线有一定的误差,目前两舰相距还有几千个天文单位,在这样的距离上,对飞船这样小的目标进行定位极其困难,那条航线可能只是他们的猜测,但两舰间的距离估计得很准确。这次亨特特意把画面放大了些,这时,画面中的玲子突然转身面对着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说:“圣诞快乐!”亨特当然知道玲子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是在祝贺所有的追击者,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监视,但却无法看到这边。不管怎样,这是亨特最幸福快乐的一刻。由于“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员数量多,玲子的值勤时间不长,一年后又再次冬眠了。
现在,他们将一起长眠在宇宙中。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时时刻刻观察着舰上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不断地在心中预演着各种危机下的行动预案。但任务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压力,因为他心里清楚,还有一道最可靠的保险时时伴随着“万有引力”号。与舰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也经常从舷窗中遥望编队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里比其他人多了一层意义。他心里清楚“万有引力”号上一旦出现异常,特别是出现叛乱和试图非法控制引力波发射系统的迹象,水滴会立刻摧毁这艘战舰。它们的动作绝对比他快,水滴在几千米外从加速到击中目标,时间不会超过五秒钟。
现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监测系统显示,引力波发射天线的主体,那根不到十纳米粗、却贯穿一千五百米舰体的简并态振动弦即将到达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振动弦的密度将降低到正常发射引力波的底线之下,天线将完全失效。
亨特的手表上有一个小按钮,按下后,将触发发射控制单元所在的球形舱里的一枚烧熔弹,能够高温熔化舱内的一切设备。他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出现什么样的危机,只要其危险超出阈值,就按动那个小按钮毁掉发射控制单元,也就使引力波广播系统处于不可恢复的失效状态;事态是否超过危险阈值,由他自己来判断,
从这个意义上看,亨特其实是一名“反执剑人“。
但亨特并不完全相信手表上那个按钮和控制单元舱中那枚他从未见过的烧熔弹的可靠性,他认为最理想的状态是日夜守护在控制单元舱外,只是这样做会引起怀疑,而身份隐蔽是自己最大的优势。不过他还是想尽量离控制单元舱近一些,就常常去同样位于舰尾的宇宙学观测站,这样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在全舰苏醒的状态下,亨特的炊事工作已有人去做,他很清闲,同时因为关一帆博士是舰上唯一不受军纪约束的军外学者老亨特去那里找他喝酒聊天是很正常的事关一帆则在享用亨特利用特权搞来的美酒的同时,向他大谈宇宙的“三与三十万综合征”。很快,亨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舰尾观测站中,与引力波发射系统控制单元舱之间只相距二十多米的廊道
刚才,亨特又来到观测站,在来路上遇到关一帆和那个心理学家前往舰首,于是他决定直接到控制单元舱去看看。就在距那里不到十米时,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了。由于他的级别所限,在面前出现的信息窗口只显示了很粗略的内容,但他知道,水滴此时距飞船比编队航行时远许多,可能还有十几秒的时间。在这最后的短暂时间里,老亨特感到的只有解脱和欣慰,不管以后的世界会怎样他终于完成了使命,等待他的不是死亡,是自己的胜利。
正因为如此,当半分钟后警报解除时,亨特反而成了全舰唯一一个陷入极度恐惧的人,对于他的使命而言,水滴攻击是一个解脱但警报的解除则隐含着巨大的危险,因为这意味着在已经出现的莫测局势中,引力波发射系统将保持完好。毫不犹豫地,他按动了手表上的销毁按钮,
一片寂静,虽然控制单元舱密封很严,但应该能感觉到内部烧熔弹爆炸的震动,手表的小屏幕上显示:“销毁操作无法完成,销毁模块已被拆除。”
亨特甚至没感到意外,他早就凭直觉预感到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刚才那只差十几秒的幸运终于还是没有降临。
因为他们不确定拆除销毁模块后“万有引力”号上的人是否会收到通知并提前开始提防“蓝色空间”号的进攻,拆除行动便被定在了摧毁水滴的前五分钟。那时,朴义君带着同伴在四维中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天线的控制单元舱。这地方密封得很严,有好几层不同高强度材料的戒备。他敢确信如果“万有引力”号被水淹了这里面都不会进一滴水。但这对于他们来说并不会有任何阻碍,他很轻松地进入到了里面。单元舱里面除了天线的控制系统之外,还有几颗可以瞬间摧毁舱室内所有东西的燃烧弹。他们先是拆除了销毁模块,然后又拆除了天线的加密模块——因为人们坚信不可能有人能进到里面拆掉里面的东西——拿高能激光枪都很难轰开,而且那么大的动静会引发“万有引力”号的警报和两颗水滴的攻击,所以其内部建设很简单,可以很容易辨认出几个不同的模块。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不破解密码的情况下启动广播了。
朴义君按照原计划在单元密封舱门口等着“万有引力”号的人们过来——这绝对是个危险的差事,因为在察觉到模块被销毁后,“万有引力”号上绝对会有很多人冲到这里——大概率包括他们的舰长和许多高层在内。正因为如此,他可以一次性向“万有引力”号的高层宣布“万有引力”号已经被占领。但这时他极有可能受到攻击。
但这都无妨,他愿意这样。而且他死不了——有“蓝色空间”号的人埋伏在四维碎片里,如果他真的受到攻击,攻击者也会立马被埋伏的同伴袭击。
两个水滴都没有击中目标,它们分别近距离擦过“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与两飞船最近时仅相距几十米。
警报解除三分钟后,“万有引力”号的舰长约瑟夫·莫沃维奇才来得及和高层指挥官们聚集到作战中心。中心显示着巨大的模拟态势图,漆黑的太空背景上隐去了所有的星星只标示出两舰的相对位置和水滴的攻击路线。那两条长三十万千米的白线看上去都是直线,但数据显示两条长线其实都是抛物曲线,只是曲率太小看不出来。两个水滴开始加速后不久,它们的航向就在不断地改变这种改变十分微小,但累积起来最终造成了它们对各自攻击目标的几十米误差。指挥官们都认识到,这根本不是水滴的航线。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参加过末日战役,水滴在超高速运动中凌厉的锐角转向至今想起仍令他们胆战心惊;而现在这条航线,看上去像是有一个与航线垂直的外力连续地作用于水滴,把它从攻击航线上推开。
“可见光录像。”舰长说。
群星和银河出现了,这是真实的太空影像在一角有一个时间数字飞快跳动。所有人都在重温几分钟前的恐怖,那时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机动躲避飞行和拦截射击都没有任何意义。很快时间数字停止了,这时水滴已经擦过了飞船,但由于速度太快,肉眼不可见。
接着放高速摄影,十几秒钟的过程全放完需要很长时间,只选择最后一段,大家看到了从摄影镜头前方掠过的水滴,在群星背景前像一颗黯淡的流星一闪而过。然后影像重放,当水滴运动至画面正中时定格,然后逐级放大,直至水滴占据了大半个画面。半个世纪的编队航行令他们对水滴十分熟悉,也使得眼前的情景更令他们震惊:画面中的水滴形状依旧,但表面不再是绝对光滑的镜面,而是呈现晦暗的黄铜色,看上去好像锈迹斑斑,仿佛一个巫师维持青春的巫术突然失效,三个世纪的太空岁月留下的痕迹一下子全部显现出来,它不再是一个亮晶晶的精灵,变成了一枚飘浮在太空中的旧炮弹。
水滴死了
接下来显示后面的监测记录。模拟图显示水滴擦过“万有引力”号后,航向停止缓慢的改变,变成了直线匀速滑行,那个神秘的外加推力消失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水滴开始减速,战场分析系统的计算显示,使水滴减速的推力与刚才改变它航向的推力大小相等,似乎是同一个推力源由垂直于航向转移到了水滴的正前方。
在高倍望远镜拍摄的可见光影像中,可以看到正在远去的水滴的背面,接着,水滴自身倒转了九一度,以与航向垂直的状态开始减速。就在这时,一幕神话般的情景出现了——现在韦斯特医生也在场,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肯定又一口咬定这是心理幻觉——水滴前方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的物体,长度大约是它的两倍,大家一眼就认出那是“蓝色空间”号上的太空穿梭机!为了增加推力穿梭机上外挂了多台小型聚变发动机,虽然发动机的喷口都背对着画面,但仍可以看到它们全力开动喷出的光柱。穿梭机紧顶着水滴使它减速,可以推测刚才使水滴航向改变从而拯救“万有引力”号的推力也是同一来源。在穿梭机出现后,水滴的另一侧又出现了两个穿宇宙服的身影,减速产生的过载使那两人的身体紧贴在水滴上,其中一人的手中拿着一个什么仪器,似乎在对捕获品进行研究。以前,在人们的印象中,水滴是一种具有神性的东西,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是人不可能接近的,末日战役前,唯一次与水滴进行零距离接触的人都已灰飞烟灭但在眼前的接触中,水滴已经神性全无,失去镜面后它看上去平淡无奇,显得比旁边的太空穿梭机和宇航员都陈旧,全无灵气,像是后者收集的一个古董或废品。穿梭机和宇航员只出现了几秒钟就消失了,已经死去的水滴再次孤零零地飘浮在太空中,但仍在减速,说明穿梭机还在那里推着它,只是隐形了。
“他们能摧毁水滴?!”有人惊叫。
莫沃维奇舰长的第一反应只想到一件事,同警报解除时的亨特一样,他没有片刻犹豫按动自己手表上的一个按钮,那是与亨特那只一样的手表,这一次,错误信息显示在空中跳出的一个红色信息窗口中:
销毁操作无法完成,销毁模块已被拆除。
舰长转身冲出作战中心,向舰尾冲去,其他的军官紧随其后。
“万有引力”号上最先到达引力波发射控制单元舱的是老亨特,他也没有进入此舱的权限,遂打算首先断开控制单元与天线舰体的联系,这样可以暂时使引力波发射系统失效,再设法销毁舱内的控制单元。
但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亨特拔出手枪对准那人——此人穿着“万有引力”号上的中尉军装,这与他应该穿的末日战役时的太空军服装不同,可能是从舰上偷来的。对方正在打量着控制单元舱,亨特一看背影就认出了他。
“我知道戴文中校没看错。”亨特说
蓝色空间”号陆战队指挥官朴义君少校转过身来,他很年轻,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但脸上透出一种“万有引力”号上的人所没有的沧桑感。他看上去多少有些意外,也许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也许没想到来人是老亨特。
但他仍然很镇静,半抬起双手说:“请听我解释。”
老亨特不想听解释,他不想知道这人是怎么进入“万有引力”号的,甚至不想知道他是人是鬼,不管真相如何,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现在只想销毁引力波发射控制单元,这是他生命的全部目的,而现在这个来自“蓝色空间”号上的人挡在他的路上,他不犹豫地开枪了。
“砰。”
枪声在充满氧气的环境里响起,子弹的冲击力使朴义君砸到了他身后的舱门上。冰冷的门框死死的抵住他的脊椎,发出一声闷响。血不断地从他胸前的弹洞里涌出,将天蓝色的作战服染红了一片。朴义君似乎是没有注意到自己流出的血,他没有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向他开枪的老者,神色似笑非笑。他在失重中直起身,把手伸到右肋掏出了自己的枪。
“砰。”在这同时,又一声枪声响起,仍然击中了朴义君的胸部。更多的血滴涌了出来,在空中浮动着,像是从朴义君胸口那破出的血色食人花。亨特的手枪发射的是飞船内部专用的特制子弹,不会对舱壁和内部设备造成损坏,但杀伤力显然不如激光枪。四维的同伴为什么还没做出行动,大概是因为信息量过大会减缓反应力的原因?对方的速度确实很快。他很确信对方采用的是莫桑比克射击法——先让敌人失去行动能力,然后再击中头部一击致命。如果他们再不做出行动,他就要丧命在此处。此时,在空中大量逸散的血滴让他想起了末日战役时水滴击穿飞船燃料舱后爆炸产生的碎片,这就是属于他一人的末日战役。
他所有的感官几乎都被血腥味占领,几乎在亨特举枪对准他头部的同时,他和赶到现场包括“万有引力”号舰长在内的军官们都看见了一幕:亨特的手枪飞出好远,他的身体僵直,两眼上翻只有眼白,四肢微微抽搐;他的口中血似喷泉,那些血液在失重中凝成大大小小的圆球散布四周,在这些血球中有一个暗红色的物体,拳头大小,后面拖着两根尾巴一样的管状物一一由于不透明,很容易同血球区分开,那东西有节奏地搏动着,每次搏动都从拖在后面的细管中挤出一些血来,这就产生了一个推进力,使它在失重中向前飞行,像一只游动的暗红色小水母。
那是亨特的心脏。
他们行动了。
在刚才的挣扎中,亨特的右手先是猛地捂住胸口,接着拼命撕扯胸前的衣服把外衣扯开了,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露出的胸膛,完好无损,没有一点伤痕。一种比遇见“泡”更加剧烈的超自然恐怖席卷了在场所有“万有引力”号的人。
朴义君抬手捂住嘴——他想说话,但嘴才张开一条细缝,大量的鲜血就涌了出来,顺着他的指缝飘在空中,有的则顺着手臂将衣袖染红。他把嘴里的血全部吐了出来,趁着一丝血还没影响他说话的空当吃力地说道:“马上手术也许还能救活他。”他的声音变得很沙哑,他胸前的两个弹洞仍在冒血,“现在医生不需要开胸就能把心脏接回去……其他的人不要乱动,否则,他们摘除你们的心脏或大脑就像从眼前的树枝上摘个苹果一样容易。'万有引力’号已经被占领了。”
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从另一条廊道冲进来,他们大部分身穿末日战役前的深蓝色陆战队轻便宇宙服,显然都来自“蓝色空间”号。陆战队员们都端着杀伤力很大的激光冲锋枪。
舰长知道现在的挣扎都是无用功,他向周围的军官们示意了一下,他们都默默地扔出武器。“蓝色空间”号上的人数是“万有引力”号的十倍,仅陆战队员就有一百多名,可以轻易控制“万有引力”号全舰。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置信的,“蓝色空间”号已经变成一艘超自然的魔法战舰,“万有引力”号上的人们在重温末日战役中的震撼。
在“蓝色空间”号的球形大厅中央悬浮着一千四百多人,他们大部分是“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员,有一千二百多人。六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里,“蓝色空间”上的官兵列队宣誓接受章北海的指挥,现在他们基本上还是那些人。由于飞船上常规航行时苏醒状态的执勤人数很少,所以六十多年后他们的平均年龄只老去三到五岁,大部分人并没有感到时光的流逝,黑暗战役的烈焰和太空中冷寂的葬礼都历历在目。其余是来自“万有引力”号的一百多人,除了军装的颜色明显不同外,互存的戒心将两舰人员分化成一大一小两个人群,但两舰的高级军官却混聚一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褚岩上校,他四十三岁,看起来仍然要年轻些,是一位学者型的军人,风度儒雅,言行举止沉稳中甚至带着一丝羞涩。但在地球世界,褚岩已经是一个传奇人物。关于他,太阳系有许多传说,比如当初“自然选择”号叛逃时,他是唯一一名主动要求出航追击的舰长,有证据表明这是别有用心,他的真实目的是想劫持“蓝色空间”号与“自然选择”号一起叛逃,但这也只是传说。
褚岩说:“这里聚集了两艘飞船上的大部分人员,虽然我们之间还存在分歧,我们仍然把所有人看做是一个共同世界的人.这是一个由‘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共同组成的世界。在我们共同规划这个世界的未来之前,先要完成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全息显示窗口,显示着太空中一片星光稀疏的区域,画面正中有一片淡淡的白雾,雾中有一组刷子样的白色直线,由几百条平行线段组成,这些线段显然经过图像处理的加强,在画面中很醒目。两个多世纪以来,“雾中刷子”图案已为人们所熟悉,甚至被用来做商标。
“这是三体星系附近星际尘埃中的航迹,是我们在八天前观察到的。请各位注意看。”
人们都盯着图像看,很快发现那些白线都有肉眼可以觉察的延伸。
“这是多少倍快放?”“万有引力”号的一名军官问。
“没有快放,是原速。”
这话引发了人群中的一阵骚动,像初降的暴雨落人树丛一般。
“粗算一下,这……接近光速了。”“万有引力”号莫沃维奇舰长说,声音倒是很平静,这两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太多了。
“是的,第二支三体舰队正在以光速驶向地球,四年后到达。”褚岩说,他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似乎对把这个信息告诉他们感到很不安,“你们起航后,地球世界一天天陷入大同盛世的梦幻中不能自拔,完全误判了形势。三体世界一直在等待,现在他们等到了机会。”
“谁能证明这不是伪造的?!”‘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中有人喊。
“我证明!”关一帆说,他在前面和军官们站在一起,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没穿军装的人,“我的观测站也观测到了同样的航迹,只是我主要进行大尺度的宇宙学观测,没有注意,经他们提醒我才把与此有关的观侧数据调出来看了。我们和三体星系、太阳系构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星系与太阳系是最长的一条边,我们与太阳系是最短的边,我们与三体星系连线的长度介于两者之间,就是说,我们与三体星系的距离比太阳系要近一些,地球大约将在四十天后观察到航迹。”
褚岩说:“我们相信,在地球那边事变已经发生,具体时间就是五小时前水滴对我们两舰发动袭击的时间,根据从“万有引力”号上得到的信息,那正是地球上两任执剑人之间刚刚完成交接的时间,这就是三体世界等待了半个世纪的机会。两个水滴显然在进入盲区之前就接到了指令,这是一个策划已久的整体计划。现在可以肯定,黑暗森林威慑状态已不复存在,可能的结果有两个:引力波宇宙广播已经启动,或者没有启动。我们相信——”
褚岩说着,在空中又调出了程心的照片,这是刚从“万有引力”号上得到的。画面上的程心在联合国大厦前抱着婴儿,这个画面放得与航迹的画面一样大,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太空的基色是肃杀的黑色和银色,分别来自空间的深渊和冰冷的星光;而程心真的像一个美丽的东方圣母,她与怀中的婴儿沐浴在柔和的金色阳光中,让人们又找回已久违半个世纪的离太阳很近时的感觉。
“——我们相信是后者。”褚岩接着说。
“你门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执剑人?!”“蓝色空间”号的人群中有人问。
莫沃维奇舰长说:“万有引力”号起航已经六十多年,我们也飞了有半个世纪了,地球社会的一切都在变化,威慑是个舒服的摇篮,人类躺在里面,由大人变成了孩子。”
“你们不知道地球上已经没男人了吗?”“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地球人类确实巳经没有能力维持黑暗森林威慑。”褚岩说,“按照计划,我们将占领‘万有引力’号重建威慑,但刚刚知道了引力波天线衰变这回事,我们发射引力波的能力只能再维持两个月。请相信,这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大的打击,现在只剩一个选择:立刻启动引力波宇宙广播。”
人群大乱。在显示着三体舰队光速航迹的冷酷太空旁,怀抱婴儿的程心充满爱意地看着他们。这两幅对比鲜明的巨大画面,彰显着他们面临的两种选择。
“你们要犯世界灭绝罪?!”莫沃维奇舰长质问道。
面对混乱,褚岩仍保持着平静,他没有理会莫沃维奇舰长,径自对人群说:“启动广播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不论是地球的追捕还是三体的追杀,我们都逃脱了,两个世界对我们都不再有威胁。”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一件事。隐伏在两舰上的智子进人盲区后不可恢复,它们与三体世界的联系永远中断,水滴也被摧毁,这样,两个世界就丢失了对两舰的跟踪。在奥尔特星云之外的茫茫太空中,即使以三体达到光速的技术力量,重新搜索到两艘灰尘般的飞船也是不可能的。
“你们这是报复!”“万有引力”一号的一名军官说。
“我们有权报复三体世界,他们应该为已经犯下的罪行负责。这是战争,消灭敌人天经地义。对于人类世界,按照上面的推论,现在他们所有的引力波发射装置都已经被摧毁,地球已被控制,很可能,对人类的整体灭绝已经开始。启动宇宙广播是给地球一个最后的机会,太阳系的坐标暴露后,那里再没有任何占领的价值,毁灭随时可能降临,借此就能把太阳系的三体力量赶走;他们的光速舰队也不会再把太阳系作为目标,这就使人类至少避开了迫在眉睫的灭绝。另外,我们的引力波广播只公布三体星系的坐标。”
“这也等于公布了太阳系的坐标。”
“是的,但希望能给地球更多的时间,让尽可能多的人类逃离太阳系,至于他们到底逃不逃,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毕竟是灭绝两个世界的行为,其中一个还是我们的母星,这个决定就像最后审判日的判决一样重大,是不能这么轻易做出的!”莫沃维奇说。
“同意。”
褚岩说完,在空中已经出现的两个显示窗口之间又出现了一个全息窗口,显示的图形极为简洁,只有一个长方形的红色按钮,长度一米左右,下方有一个数字,目前显示为0。
“我说过,我们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但命运把我们推到了对两个世界做出最后审判的位置上。最后的决定必须做出,但不能由某个人或某些人做出,这将是这个世界的决定举行全民公决。现在,赞同对三体星系的坐标进行引力波宇宙广播的人,请按动这个红色按钮;反对或弃权的什么都不要做。各位,目前‘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上的人员总数,包括在场的和正在值勤岗位的,共1415人,如果赞成人数达到或超过总人数的三分之二,即 944人,宇宙广播将立刻启动;否则,将直到天线失效,永不启动。下面,全民公决开始。”
褚岩说完,转身按动了悬浮在空中的硕大的红色按钮,按钮闪了一下红光,表示点击生效,下面的数字由“0”变为“1”。紧接着,“蓝色空间”号的两位副舰长也先后按动了按钮,统计数字 跳到“3”。
然后是“蓝色空间”号的其他高层军官与人群中的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东方余晖是第一个选择投赞成票的公元人。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两舰是黑暗森林中四处移动打游击的猎人,而非不会移动的活靶子,在茫茫宇宙中搜寻两艘一直在移动的战舰的踪迹无疑是大海捞针。是否启动广播更多的是关乎两个世界的命运,而非他们。
从道德上看他们或许没有决断两个世界命运的权力,但在黑暗森林中,决断他人生死也就等同于决断自己的生死。对方死,自己生;对方生,自己死。自己的生存是第一需要。她飘向按钮,如一片羽毛般轻盈,但人们无一不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沉重。立在按钮前,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上面,但没有立刻按下去。她转头望向身后的人群,绝望和无助通过一双双眼睛砸向她。她是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对于地球的爱自然也比新人类中的任何一人深,因为那是刻在血肉里的爱。
停顿是她内心的最后一丝挣扎。
她按下按钮,数字变成了“10”。
死亡般的寂静中似乎回荡着骨肉碎裂的声音,没人知道这意味着死亡还是新生。
这就是战争,消灭敌人天经地义。她没有理由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做出不理智的选择。她心中的“家”已将他们逐出了伊甸园。在没有对太阳系造成任何负面影响的情况下,和他们流着同样血液的人视作威胁,并打着“道德”的旗号要将他们抹杀,只为保证所谓的“平等”。从生存的基本角度出发,地球,乃至整个太阳系对于他们而言也能被称之为“敌人”而不是“亲人”。这是何等的不公,又是何等的可悲。
“但我们不能失去地球,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一名“万有引力”号的英国籍工程师喊道。但人群并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变得沸腾,细长的队伍仍然在缓缓前进,一次次的按动按钮。每一个人都沉浸在思考中。他们将共同决定两个文明的命运,这绝不是一件容得了马虎的事。
随着按钮的红光一次次闪起,下面的统计数字在不断增长,这是历史心脏的最后跳动,是踏向一切的终点的最后步伐,令所有的人惊心动魄。
数字跳到“795”时,关一帆按动了按钮,他是“万有引力”号上投赞成票的第一个人。之后,又有几名“万有引力”号的军官和士兵按动按钮。
终于,数字跳到了“944”,一行醒目的大字浮现在按钮上方:
再次点击,引力波宇宙广播将启动
这时正好轮到队列中的一名士兵,排在他后面的还有很多人。他把手放在按钮上,但没有按动,等着后面的一名少尉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接着又有许多双手放上来,叠成高高的一摞。
“请等一下。”莫沃维奇舰长突然说,他飘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放在那摞手的最上方。
然后,这几十只手一起按下,按钮闪起了最后的红光。
这时,距叶文洁在公元20世纪的那个清晨按下那个红色按钮已经三百一十五年了。
引力波发射启动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振动,这振动似乎不是来自外部,而是自己的身体发出的,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一根嗡嗡作响的琴弦。这死亡之琴只弹奏了十二秒就停止了,然后一切陷入寂静。
在飞船外面,时空的薄膜在引力波中泛起一片涟漪,像风吹皱了暗夜中的湖面,对两个世界的死亡宣判以光速传向整个宇宙。
他(她)追了上来。
想要杀掉我。
但我将利刃插进来他(她)的心脏。
把牵着他(她)的绳用他(她)手中的剑割断。
我们把剑架在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和我们曾唤作“母亲”的命脉上。
他们要杀死我们,我们只能杀死他们才能活下去。
我牵起他(她)的手,拿着沾血的剑逃进黑暗深处。
《诗与远方》(节选)
《琴弦》
凡人拨动死亡的琴弦,
震颤中并无悲怜。
波涛若隐若现,
只见繁星点点。
审判传向天边,
将文明在血泪中熔炼。
在共同的毁灭中,
开启新的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