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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弹奏者
沉墨815 2022-10-17

心灵弹奏者

——电影《海上钢琴师》观感

  一个挚友,一个钢琴天才,一个灵魂的孤儿,不久前将自己交还给苍天。随着苍老的远洋巨轮一起沉入海底,只将无限的遗憾留给了我,他此生唯一的朋友。

  我,另一个孤独的灵魂,为了生计,来回于欧洲和美洲的海洋轮船上已有六年。一次来回要花数月的时间。和故事的主人一样内心的孤寂和彷徨无法倾诉,只有手头这只铜号,在漫长的漂泊中,面向大海吹奏,寄托一颗孤独的灵魂。

  最后一次离开海轮的情景深深地刻进我的脑海中,永生难忘。那是一个从初夏到深秋的旅程,各色人等,有富商,有移民,上千人在单调重复的海浪拍击声中昏昏欲睡。他们的身份地位各不相同,唯一共同点是都会在空闲时仰望西方,期待那自由女神像的出现。像圣母路德一样,将爱的光明照进人们的心灵。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一声尖叫,也许他在甲板上漫步,却在不经意间抬头一望,惊鸿一瞥,那自由女神竟然矗立在眼前:“America! America! America!” 尖叫声突然唤醒了众人,全船一千多人亢奋地涌向甲板,跟着狂叫,心情随着海上若隐若现的女神剧烈起伏。只见她高举火把、出海波、迎朝霞,将灿烂的光辉透进阴云密布的海面,带给人无限的希望和遐想。

  我不知道离开海上都市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不仅仅是指那份小号手的工作,实际上是像那样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一生仅有的。如果你决定回到陆地,如果你想找回那脚踏实地的感觉,那么你再也听不到如神在围绕身旁的天籁之音。他和他的琴声反复在我脑海中回荡,并归结成一句话:“只要有一个能够倾诉你故事的人,你就有希望,你的生命就有光就芒。”

  终于着陆了,我不像其他旅客那么兴奋,而是莫名的压抑,拖着学生的脚步,带着无限的感慨,沿着幽深的长廊,边走边回想。夜幕降临,我索兴止步石桥边,任由长长的影子抛向石阶,曲折迂回中,似是要向过去那段传奇般的海上经历做一次告别。我坐在石级上,抚摸着心爱的铜号,我拷问起自己的灵魂:“他……”

  当所有的旅客都离开后,我站在旋梯的最后一级,向身后回望。一片狼藉的船舱里飘出我熟悉的钢琴旋律,《Playing Love》,那是充满爱意又有颇多忧郁的曲调,它传出的是郑重的告白:“珍惜每一次相遇!”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不上岸,等待他的依然是无尽的孤独。

  掌灯时分,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乐器寄卖店,也许是为了生计,但更多的是因为失去了知音。我敲开店门,不舍地将铜号递给店主,在这时局动荡、经济大萧条的年代,人的肚子都填不饱,怎么会有音乐市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只好忍痛割爱。成交后,我说:“请把铜号给我,我想最后吹一次,行吗?”老板一脸的不屑:“吹吧,吹吧。”感叹当初花了25美元的宝贝,如今到了店老板手上只值6-10令,只能吃饱一顿晚饭了。我接过铜号,走到门口,做最后一次告别式吹奏时,老板有些吃惊。他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走到旧唱片架上,翻出一张修补过裂痕的唱片,将其放入留声机里。一段悠扬的钢琴乐曲从留声机里传出,竟然与我吹的一样。我心头一紧,莫名的情愫浮上心头,听得人都呆了。也不知老板老爹在说什么。后来他大声对我喊:“这曲名是什么?”我回到了现实中。“无名曲,”我喃喃地回答着:“只有少数几个人有幸听到这个曲子的现场弹奏。”老板说:“这曲子太有风格了,我一直在琢磨,这么出色的曲子的作者到底会是谁呢?”我说:“我敢肯定你从未听说过他。如果我说他根本不存在,也不算撒谎。”在好奇的老板一再追问下,我只好说出了我的秘密。

  在那疯狂世纪的的第一年(1900),弗吉尼亚的一名锅炉工收留了一个船上的白人弃婴。婴儿睡的木箱子侧面写着“T.D.Lenmons”。老锅炉工和工友们都很喜欢他,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哪个移民在船上生出来的?自己不养却要抛给别人养,怕和移民局打交道有大麻烦?”“这娃娃长大后会怎样?也是移民?”“丢在头等舱里,这娃娃的生母一定有地位。”“或者是三等舱的人生的,偷偷地放进头等舱,期望被富人收留,今后有个好的前程?”“谁想到没人收留这娃娃,却被你这个黑老头找到了,这就是命吧?”“可命运弄人,怎么就落在你这个穷鬼手上了?”

  这个锅炉工叫Danny(丹尼)。他轰走了工友,大声说:“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福,我就抚养他了。”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建议起取名的事来,丹尼说:“我叫丹尼,我就把‘T.D.’的字母放在Danny中间,像阔佬们的袖扣一样,反正不怕长,就叫‘Danny Broadman T.D. Lemon 1900’吧。”小1900就这样生活在船底锅炉房里,成天与黑人叔叔伯伯们混在一起。由黑人们一口水一口粗粮地喂养大。这些大人们虽然皮肤黝黑,说话粗鲁,他们的心却是善良的,富有爱心。他们的空间虽然肮脏杂乱,他们劳动的号子声却是雄壮有力的。粗重的吼叫声与大型机械的轰鸣节奏一致,有动感,乐观向上。在1900生命的极早期,就注入了狂野而又豪情的乐感。襁褓期就听惯了工人号子,看惯了海上的浪花。同样,1900的到来也给了工人们带来了颇多的乐趣,劳动的号子里又多了一份爱的音符:

Thanks Danny, heiyoheiyo
The child is brightening, heiyoheiyo
The new life is starting, heiyoheiyo
……

  谁能说1900的童年是不幸的?他根本就不知道生母的生活,但他从丹尼那里得到双重的父爱和母爱,得到锅炉房众多叔叔伯伯的呵护。就连白人监管大人也是青眼有加的,虽然他对大人们常常高声叫骂。船长是知道1900的存在的,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怎么着?这些black guys 既然愿意在生活的底层养育1900,那就权当船上养了只猫呗,难不成还去自找麻烦把这小家伙交到岸上的移民局去?

  每一层船舱都有钢琴。贵族或平民,都能享受音乐,以平抚旅途的枯燥。1900时不时遛进去,瞅准机会学大人的样子在黑白键上来上几声响。南来北往的旅客凡爱好钢琴的,都会坐下来弹上几曲。他们的水平高低不一,流派繁多。在这漫长的越洋旅途中,有个小娃娃在钢琴旁瞅着其实是蛮开心的,或许能激发他们的父爱或母爱,也不妨把他抱到膝盖上,手把手地教他弹各种各样的钢琴乐。以海顿为首的德奥学派、贝多芬、车尔尼、施纳贝尔、莫扎特的不朽名曲时常在海轮上回荡着,或许斯拉夫民族乡间乐曲也给旅海生活增添乐趣。小小的1900会瞪着蓝眼珠,凭借对音乐的天生异禀,接受着完全不同的音乐熏陶。人们多半都喜欢这个大众儿子,乐意给他解说世界各地的趣闻故事。这些生活迥异的人们在动荡不安的社会里,凭着朴素的激情,交流着真实的故事,有浪漫、有忧郁、有宗教色彩的殿堂旋律、也有拉美黑人生活的幽默浪漫。这些看似嘈杂的元素,在1900幼小的心灵里形成了爵士乐的基础。他年,1900用众多老师教的乐理,在动荡海浪的伴奏下,将带有布鲁斯风味的拉格泰姆旋律演绎得淋漓尽致。

  日子像平静的海水一样流逝,一个没有出生证明孩子的童年是在弗吉尼亚号的船底渡过的,老丹尼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工余后,洗完澡,父子俩凑着头在木桌上的蜡烛光下看着报纸或宣传广告。老丹尼用他有限的语文水平饶有兴致地教1900认字。聪明的1900一教就会,且可以进一步发挥,把那些字母连起来。学习速度就像放开的阀门一样快。当读到报纸上的“Mongo Mama,……,Red hot mama”,孩子突然停下来向养父发问:“妈妈是什么?”这下难倒老丹尼了:“妈妈?妈妈就是马,赛马,妈妈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纯种马,赌马时买妈妈绝对没错。”我敢肯定,丹尼小时候也不知道妈妈是什么。实在招架不住1900的发问时,养父只好说咱学累了,书念多了对你不好。然后抱起1900放入摇篮中。孩子还在发问:“还有什么是坏的呢?”老丹尼竟然说:“弗吉尼亚号外面的一切都是坏的。” 这句无心说出口的话却深深地刻入了1900的脑海里,被奉为金科玉律。慢慢长大的1900越来越招大人们的喜爱了。比如Krausman医生、厨师们、水手们、话务员们和招待们。他们都想以自己认为的“良好教育”来影响1900,最后连船长都以自己的方式加入到这个管教的行列来了。

  可是不幸却突然降临了,不给小1900一点思想准备。在巨大的海浪震荡下,原本有些松动的滑轮脱落了并以极快的速度向丹尼的后背撞来,丹尼瞬间倒在血泊中。失去了又当爹又当妈的丹尼,再次沦为孤儿。Lemon 1900的性格来了180度的转弯,忧伤加沉默使原本活泼可爱的1900话越来越少。那年1900才八岁,却已经在欧洲和美洲之间往返了不下50次了。

  大海就是他的故乡,与鱼的区别可能只在于皮肤上没有鱼鳞。据我所知,他从来未踏上陆地,只是通过舷窗朝外望,而对世界来说,他根本不存在,因为他没有国籍,没有生日,甚至老丹尼去逝后,他再也没有亲人了。“这就是我对你说的这个钢琴曲的作者是不存在的,我说得没错吧?”

  我继续向音乐店老板神侃着,在他的目瞪口呆中,我继续回忆与1900交往的一桩桩往事。有忧伤、有快乐、有动荡、也有浪漫。或许还有爱情的萌芽。1900以他对音乐独特的理解,诠释了爵士的特点。并用他战胜了钢琴大王的挑战。头等舱上曾举办过无数次音乐派对,他们也是1900无数次音乐课堂。

  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傍晚的海风带走了白天的燥热,我走向甲板,望着圆月在海平面上缓缓升起。银色的月光弄皱了眼前的海水,我的心也随着月光升腾着。我拿出铜号吹了一曲乔普林的《枫叶拉格》。不久,舱内竟传出来《枫叶拉格》的钢琴音。那跳动的音符与眼前升腾的银色波光极为契合。初听起来似摇摆不定,其隐伏的八度线条与两个高低声部形成了三重奏,层次感分明。明快的音符中夹杂着忧郁的色彩。紧接着是散板奏鸣,快慢交替,生趣盎然。我放下我的铜号,尽情地享受着钢琴的《枫叶拉格》。这不正是月光奏鸣曲吗?我的心瞬间飞向了月亮,随波起舞。然后我疑惑了,这是谁在弹奏哇?循声跟去,却见一翩翩少年独自在钢琴房里弹着。我提议,来个钢琴与管乐合奏音乐会吧?少年欣然接受了。然后,从《蓝色狂想曲》开始,海水被音乐鼓动着,波浪起伏,也开始了我与这少年的忘年交。

……

忽然有一天,水手长慌慌张张地闯进船长的卧室。
“快醒醒,快醒醒!”
“什么事?难道船沉了吗?觉都不让人睡,这大半夜的。”
“快!快!快!比沉船还严重!”

  船长跟着水手长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钢琴房。门口已围了不少穿睡衣的人,大家听着,低声地发着问,却已无睡意。只见1900坐在钢琴旁,优哉游哉地弹着琴。人们惊讶了,不是说1900失踪了吗?全船的人找了他半个多月也没有他的踪迹,以为他落水死了,或被人悄悄地带上岸了。现在却见这少年完好地坐着弹琴,船长有些哭笑不得。不仅是因为那如水倾注的琴声,更是因为坐在钢琴旁的8岁少年脸上满是煤烟,显然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是什么曲子都不重要了,对船长来说,重要的是为什么如此美妙的音符会从一个小男孩的手指中流出?船长有无数的问题涌到嘴边:“你从什么鬼地方学会弹琴的?”,“上帝呀,这些音乐哪儿来的?”船长需要从中找些毛病出来。“1900,你为什么穿制服?这是违犯规定的。”半大小孩回答:“Fuck the regulations!” 把大家逗乐了,也把听故事的音乐老板逗乐了。

  “这些和这张唱片的音乐有什么关系?”老板疑惑地问。
  “你真是榆木脑袋。这就是Danny Broadman T.D. Lemon 1900,横跨七大洋最伟大的钢琴师!”
  老板一拍脑袋:“看来,这张唱片可值一笔大钱了,我却随便丢在一堆废唱片盒子里。”
  “这张唱片根本不存在。”我幸幸地说:“因为唯一的母盘刚录制完就被销毁了。”
   老板递过来一张满是裂痕的唱片:“看,就是这张!”

  我接过这张被裂成不规则块然后显然被人精心地修复过的唱片,百感交集。一边抚摸,一边沉浸在如烟的往事中,任由老板在旁边喋喋不休。老板拍拍我的肩膀,把我拉回现实,并指向角落一架布满灰尘的破损钢琴说:“就是从它上面捡到的,当时是碎片状,是我把它修补好的。”
  拉开琴盖,我一脸苦笑地用手指滑过琴键,仍然悦耳。
  ……

  第二天,我再次来到废弃的码头,一片零乱中,工人们正在拆卸船上的重物,以前极为豪华的巨轮被折得面目全非。弗吉尼亚号经得起自然风暴的折腾,却经不起人类风暴的折腾。

  记得我刚登上此轮做乐师的时候,一阵巨大的风暴摇晃着船的筋骨。那是一个午夜,它就咆哮着打开了地狱之门。人们就像一只只死老鼠被抛来抛去。走廊里上百只皮鞋在地板上跳动,桌椅板凳也在风暴中翩翩起舞。我强忍住胃内的翻腾,却找不着路,只好任由风暴把我抛向它想抛的地方。

  我倒伏在地呕吐着,身边不知怎么多出来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两手放在裤口袋里,气定神闲地向我发问:“你是新来的吧?你吹的号是康恩牌的,对吧?”他居然还有闲心管我吹的是什么牌。

  “Come with me, I’ll cure your fear.” 我跟着他的脚步爬到音乐大厅。他竟然把钢琴的轮锁松开了,获得自由的钢琴架,如同青年手指中流出的音符一样奔放。像溜冰圆舞曲一样在大厅光滑的地板上自由飞翔。他却稳稳地坐在钢琴凳子上,身姿纹丝不动。我却只好趴在钢琴上,死死地抓住钢琴的支架。那青年一边弹着,一边和我拉家常。这家伙简直是个疯子,我哪有心情回答他这些?天旋地转中,巨大的灯组从顶上滑脱下来,差点砸到我们,把我吓得半死。可他仍然轻松自在。风在吼,马在啸,什么什么在咆哮,什么什么在咆哮……” 却是大海在轻摇着我们,顺流飘荡,任意东西,我们在家俱中荡漾。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在干什么。这不就是在与海共舞吗?完美的疯狂,在夜幕下,金色的大厅中沉醉的华尔兹里。我居然开始抓牢了,适应了,还敢顺手抓起一瓶酒,往嘴里灌了两口,继续陪着这个疯狂少年跳钢琴舞。音乐竟然与外面的冲天浪潮合拍,颠狂中产生的快慰和浪漫减轻了我的恐惧。

  随着一声巨响,玻璃门碎裂了,钢琴战船穿过了玻璃门,驶向走廊,又撞开了船长的卧室门。青年终于停了下来,站起来说:“晚上好,船长!”穿着救生衣的船长吼着:“1900,只有你敢在我面前如此疯狂!”可那小子却回答道:“我只是在练琴,等我的技艺精湛了,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故了。”这小子的回答差点让我晕倒。

  风暴终于过去了,我和1900跑到底舱,帮工人们加了一会儿煤。然后把铲子丢进红红的炉火里。我俩躺在煤堆上聊天,天南海北地聊开了。从此有了钢琴师和小号手的完美搭档。

“听说有个青年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船?”
“是的,二十七年了。”
“据说他弹的音乐很神奇?”
“我也听说了。”
“我开始以为这人会是你呢。但有些事却与你不符。”
“是吗?”
“如果他是1900,他怎么会了解新奥尔良呢?”
“我从来没下过船。”
“不管你是谁,我们是好朋友便可。”
两只忘年交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一起。
  ……

  往事如烟,这船竟然要炸毁了。为什么?God know it!

  1900的钢琴越来越得到人们的喜爱,因为它本来就来源于南来北往的旅客,1900懂得他们的喜怒哀乐,善于将客人的故事转化为音乐元素,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船上的主管刻意让他冒充资深的音乐大师,出场于富人们的音乐会上。主持人会这样介绍:“伟大的弗里兹.赫尔曼也乘坐在弗吉尼亚号上,与你们共度良宵。”然后西装革履的1900出现在人们的目光中,演奏前,主持人悄悄地提醒1900,按正常的音乐来弹便可。1900答应着,钢琴音乐会开始时,一切如常,波澜不惊。演奏只不过是让客人们忘记逝者如斯。人们纷纷下场,捉对起舞,喝酒的喝酒,闲谈的闲谈。在这不紧不慢的爵色魅影间醉生梦死。可是,不知何时起,激越的音符响起,人们的各色活动停了下来,目光聚集在弹奏者1900身上。在主管大惊失色时,人们围在钢琴周围,手脚随琴键起舞,越来越欢快。有人竖起大拇指说:“这才叫音乐嘛!” 弹奏的激情随着人们的起舞越来越高涨。高潮后,音乐嗄然而止,然后,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但是,只有回到三等舱,1900才会显出弹奏的本色来。这时他不用掩饰,他的音乐充斥的不是普通的音符,而是他这个阶层喜闻乐见的心声。就像农妇啃着大苹果、黑人叼着香烟调笑、锅炉机械的轰鸣、少妇奶着孩子、胖子刮胡子时哼着歌。人们围在1900身边,贴近生活的本色,行云流水、快慢有度。然后掌声一点也不比头等舱里的少。他们更懂1900,或者说,1900更懂他们。我坐在他旁边纳闷:“你在演奏时到底在想什么?”他手在琴键上,但心思指不定飘到哪儿了。他用他的琴键引领人们到不同的地方去领略不同的风情:伦敦都市的喧闹、乡村的篝火晚会、火山的熊熊烈火、或在大教堂的尖顶上俯视芸芸众生。虽从来未曾下过船,却曾用心去旅行,有丰富的阅历,用旋转的曲调与人们交流。人们即使下了船,仍然会饶有兴致地谈论1900和他奇怪的音乐之旅。甚至有些富人为了能欣赏1900的音乐,不惜放下身段乘坐三等舱。人们反复劝他下船去看看,他只是淡淡一笑。有个参议员感兴趣要采访他,他却不屑一顾。

  1900的钢琴名气传得很快。到了1931年夏天,杰瑞.罗莫斯顿登上了弗吉尼亚号,一身珠光宝气地高调上船来了。各路记者纷纷围着采访。他说:“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见识一下1900是何其人也。别人吹他的琴出神入化,我看他不过是个泛泛之辈,一个从来不上岸的人能有什么见识?可他却大言不惭地说他超过了我,实在可笑得很。今天我杰瑞来了,我得让也现出原形来。”他顿了顿,用燃着的香烟在记者面前指指点点,继续吼道:“我,爵士音乐的创造者,来了,我是头等舱客,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买下整艘船。”大王似乎不急着上船,站在原地不停地发狂,记者们的闪光灯也在不停地闪着,周围的粉丝不断地附和着。而1900和他的伙伴们倚靠着甲板的栏杆朝下望,似乎是在看别人的热闹。我站在他旁边问:“你怕与他决斗吗?”他说:“我为什么要和他决斗?”他不在意这些,只有事不关己的好奇心。不过,他确实想看看这个爵士大王到底弹得怎么样。如果他真有能耐,他倒是可借此机会学到些新的东西。这点像极了养父老丹尼,没有一点竞争的体育精神,不在乎结局。

  突然,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屏声静息,等待那个伟大的人的出现。杰瑞缓缓地出现在大门口,一脸傲气,环视众人,然后走向吧台取杯酒 ,一口喝干,再倒扣酒杯,一脸冷漠地走向钢琴旁,对1900说:“这个座位是我的。”全场仍然鸦雀无声。1900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让座。

“你就是爵士发明者?”
“你就是屁股坐着大海才能弹琴的水手?”
“是的。”说着,1900伸出手想与大王握握,被拒绝了。

  大王笑笑,露出镶着发光钻石牙齿。点燃一根香烟,放在琴旁,坐下,有力度地敲击几个键。这下,除了琴声,只有记者们的快门声了。只见大王优雅地滑过琴键,就像滑过女性的娇躯一样。他的手如蝴蝶般轻柔,与他在新奥尔良妓院惯常的动作一样。青楼做爱的人们可不想听激烈的音乐,而是更喜欢帷幔抖动的声音。我想,这就是杰瑞大王的音乐风格吧?照这样说来,杰瑞音乐大王的称号是当之无愧的。钢琴在继续弹着,人们也在窃窃私语,而1900的眉头皱起来了。大王终于弹完了,像胜利的骑士一样站起来,迎合人们的掌声和闪光灯。还不失时机地向对面的性感女人做个飞吻的手势。再举起燃烧将尽的烟头,走向也在鼓掌的1900说:“水手,该你了。”

  1900勾着头走向钢琴,向我做了个鬼脸。我向他伸出两个手指作V状。只见1900坐下来,左手支撑着下巴,不急着弹琴。观众议论了:“他想干什么?”过了一会儿,1900终于弹琴了。大跌眼镜的是,他弹的曲子是儿歌般的《老爸快回来》,一只多见于圣诞派对上儿童表演的节目。“他疯了吗?”引发了众人的哄笑。不一会儿,1900弹完了,转过身来对大家做了结束的手势,绅士般向不同方向行礼。只有熟悉1900的三等舱的人才明白,这只不过是热热身而已。只见1900走过大王,也不停步,也不吭声,只是伸出一只手向大王示意,表示“是你的了!”

  大王坐下来,一脸自信地弹开了,两手指上几个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在琴键上游走。

 我走向1900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这旋律让我动情。”
“大家都买你赢呢。我可是押上了一年的薪水,你却在这里多愁善感。你能否清醒清醒,好好地弹琴不行吗?”
“那,我能押吗?”
“不,买自己可是要倒霉的。”
“那好吧,他太棒了,我要押他。”
“你疯了。”
“如果你输了,我可以把我赢的钱还给你。”

  气死我了。只见大王越来越得意。一击重敲,旋即站起,赢得满堂喝彩。只见1900一边鼓掌,一边走向钢琴,坐下来。可是刚弹,人们就听出来:“这不是大王刚才的那首蓝调爵士吗?”“拾人牙慧,这是。”“他在耍我们。”气得我不断地把彩票存根往嘴里塞。可是三等舱民对他仍有信心:“1900不会输!”

  轮到大王了,只见他威严地坐下,朝1900伸出中指:“我要让你输得屁滚尿流。”一阵得意的音符又倾泻出来,又忙坏了摄影记者们。

  这时,1900向我要烟。我说:“你又不抽烟,要烟干什么?你本来一只手都能弹赢他,你到底想干什么?Come on!”大王最后一个音符弹完,立刻站越来,环视四周。一脸胜利者的姿态。大王开始向观众鞠躬谢幕了。船上的主管谄媚地对着大王,又是鼓掌又是点头哈腰。

  讨厌的1900还坚持向我要烟。
“我注定又要铲上几百年的煤。你还好意思向我要烟?”
“你到底给不给?”
“拿去吧,拿去吧! 抽死你!”

 只见1900缓缓地走向钢琴,高举那支烟,向四周展示。气得我躺在沙发上抱头痛苦状。

  这回轮到1900发飙了。他冷眼望着大王说:“混蛋,这是你自找的!”然后开始双手快速地弹奏,竟是《Enduring Movement》(无穷动)。这首曲子因为节律太快,本来需要两人合奏才行。我发现了不对劲,大家也用奇怪的眼神望向1900。侍者的饮料停在半空中,大王有些紧张了。只见1900满脸淌汗,双手飞快地变幻,将八十八个琴键发挥到极致,犹如四手在弹琴。这下我来了精神了,哈哈,这小子在这里等着呢!现场的观众目瞪口呆,雪茄从嘴里掉出也没知觉。

  “风在啸,马在叫。什么什么在咆哮,什么什么在咆哮,……”

  主管神情怪异,钢琴内部的琴弦似乎在冒烟。铿锵有力的狂想曲响彻大厅,令大王手里的杯子滑脱掉地摔得粉碎。1900双手变四手,四手变八手,游龙惊凤,虎啸山岗。大王的手指在颤抖。1900燃烧的是激情,燃烧的是愤怒,燃烧了,真的。钢琴里面真的冒烟了,然后在暴怒中戛然而止。1900汗流浃背,全场寂静无声。好几秒钟,只能听到1900粗重的喘气声。只见1900拾起钢琴旁的香烟,展示四周,用没有点燃的香烟触向琴弦。香烟竟然被点着了,明晃晃的火苗伴着全场的寂静,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那前排绅士的雪茄掉在了裤裆外,点燃了他的裤子,中年胖女人的假发掉了,光秃秃的头皮怪碜人的。

  1900举着香烟走向大王。“我不会抽烟,你抽吧。”然后将香烟塞进大王的嘴里。这时,全场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一脸惊愕的大王抽着1900的香烟,目送他离开。兴奋的人们把1900高高地托起,这时那个秃头妇女才发现头上没了假发,恐慌地大叫起来。那位裤裆着火的绅士才顾得上用两手扑火,可为时已晚。三等舱民倒不太惊讶。不停地喊着:“赢了赢了!”仿佛这声比赛是他们赢得的一样。全场观众没人注意大王,只有我注视着他失魂落魄地叼着1900塞进嘴里的烟,默默地低下那颗高贵的头,并反复摇晃着。现场沸腾了,大王嘴里长长的烟灰虽有不甘,还是承受不了重量,掉落到油光的皮鞋上,仍然不肯再向地板上滑开。

  余下的日子,杰瑞都把自己锁在船舱里。离开时与到来时截然相反。无声无息地回美国了。我记得1900目送他走下舷梯时说了一句:“Fuck the Jazz, too.”

  “1900录制的唯一一张唱片叫《Playing Love》。就是你手上拿着的这张吧。”我继续和音乐寄卖店的老板聊唱片的来源。那是记录1900柔情似水的窗外一瞥。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有一双蓝眼睛幽幽地从玻璃窗外探进来,驻足聆听。琴音似珠,雨珠滴洒在窗玻璃上,大珠小珠落玉盘。刹那间,两颗年轻的心就通过眼波接通了。蔚蓝的大海与蔚蓝的天空相接,白色的海鸥在海天之间翱翔。轻柔的海风拂摸着少女的秀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谐、富有诗意。1900就那样久久地望着少女,将爱的电波转化为钢琴的音符,进行着柔情似水的心灵交流。不幸的是,船停了,少女该下船了。尽管依依不舍。却是无可奈何。少女给1900留了地址和姓名。希望他有机会时上岸去找她。1900唯一一次动了下船的念头。在老丹尼根植在他心底的“岸上的一切都是老虎”和两颗年轻的心一见钟情的矛盾之间,需要作出选择。当船又一次到达美国时,1900西装革履,提着手提箱向舷梯走去。与几个朋友依依惜别后,他踏下了舷梯。岸上的汽车和行人、岸上的高楼大厦都已触手可及了。可1900却停下了脚步。老丹尼的“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的告诫如洪钟般在耳边响起。他在身后船上老朋友们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将礼帽狠狠地甩进海面。调转头上船了!不走了?不走了!我望着他往回走的身影,心中纳闷:“这家伙又发什么神经?”1900又回到了船上,不同的是,从此心中多了一份抑郁和懊恼。

  音乐出版商找到1900,要为他录制唱片。为了纪念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他和音乐商签订了灌唱片的合同。他选择了当初与少女相遇的舷窗,几个录制人员架好了相应设备。1900开始用键盘弹奏心灵的和弦《Playing Love》。音符一如当初那样优美,录制工作也非常顺利。录制完后,兴奋的商人似乎看到了将来滚滚的财源:“1900,你甚至不必下船就可以暴富了。我们会拷贝几百万张唱片,让你因此应有尽有。花园洋房,美女如云。”商人的臭嘴终于激怒了1900,他迅速跑向录制设备,将还没来得及取出的母盘抓到手,掰成成数片,丢到钢琴上。气冲冲地离开了。留下我在场目瞪口呆,还有身后的唱片商如雷的咆哮。

  1900终于得出了结论:那从未踏足的陆地是一艘太大的船、太漂亮的女人、太长的旅程、太浓烈的香水。而这已经熟悉了三十多年的弗吉尼亚号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置身海上,任由孤寂的灵魂随钢琴音符自由飘荡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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