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一辆大奇瑞,它是香槟色的,开着它我像拥有了全世界。
那时候我生活在一座小城,一关车门,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待在里面,像住在自己的家里,谁都不会来打扰我。我就开着它带朋友们去兜风,很多朋友嫌它破,但几乎所有娱乐项目都得靠它,她们只得忍一忍打开车门,被尘土呛一脸,再乖乖坐进去。我开得很慢,像那时候的生活,开车的速度很像城市的速度,慢悠悠的。城市的路我闭着眼都认识,所以从不查地图,凭着感觉走,总是走错,以为反正在那个方向,不是这条路就是那条路,想掉头就在马路中间一个急转弯。那几年我造访过城市无数地形复杂的停车场,迷迷糊糊开到桥下荒草丛生的死路,朋友说坐我的车几乎等于在家门口几公里的地方探险。
它是我的擎天柱,我就是变形金刚,人车一体。每半年它就出一次毛病,这都怪我,我对它粗暴又任性,像对一个老朋友。下雪的时候雨刷被冻住了,我使劲掰断;轮胎没气,我硬是拖行了一千米,直到一位路人张着嘴大喊,你的轮胎瘪掉了。我还(纵容我姐)撞掉保险杠,在车头残破不全的情形下冒着青烟开长途回济南,还有一次修车师傅熄火忘了拉手刹,我一开车钥匙,车蹭地向前滑行撞到电线杆上,保险杠又掉下来。那是二零一六年最后一天的晚上,我坐在车里无助地大哭。
家人的一切行动都得靠它,我是家里唯一的司机,其他三人都是教练,只负责上车高谈阔论。我每个月开着它回家,三个小时的车程,路两旁都是荒草和庄稼,一点一点看着太阳没下山,漆黑的高速路只有呼啸的风声。有一次高孙子坐我的顺风车回老家,经过一片林荫路,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打在车窗上,光影潋滟流转。她拍手说这里好像巴黎呀。还有一次我和爸开着开着突然四周起了一片诡异的浓雾,可见度只有一两米,像进了寂静岭。我们动都不敢动,又过了一会儿,雾突然散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记得刚认识韩小强,开车带他去看苏打绿的演唱会,是个寒冷的冬天,气温零下,窗户都冻住结了冰花,回程的时候雨刷也被冻住横在半空,我用唾沫去融化窗上的冰花,着实把他吓坏了;后来他陪我去审车,可怜巴巴地跟车管所的人说:求求你了,让她过吧。那时候我经常载着他和雯去电影小组看电影,电影在前面放,他俩就在后面说,一直聊电影文学唾沫四溅,然后去吃饭,接着聊。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光。后来小强辞了化学研究所的工作考电影学的博士,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家徒四壁,地上都是复习资料。我和雯去看过他,后来还给他送饭。
雯坐我的车最多,她通常坐在副驾驶,手都抄在袖子里,说:给我打开音响,我要听张悬。我手握着方向盘说:没手。我们在车里听了一张又一张张悬,沉默不语,看着流连的街景,觉得幸福。《喜欢》的旋律一遍又一遍,那些年我们的感情生活都不顺,我们说了最多的话给对方,花费了最多的时间彼此陪伴。有一次路过十字路口,她突然说:我感觉我要失去你了。还有一次我在上海,人声喧哗的南京路,她传来简讯说:我爱你。我们还一起去澳门旅行,住在拍2046的新华大旅店,旅店老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以为我们是拉拉背着彼此的家庭出来偷情。我记得那时候她很瘦,皮包骨头,整个人都很柔弱像要消失了,床单是绿色的,电扇生了锈吱吱呀呀,房间隔音很差,不到早上四点就有人在外面来回洗漱走动。我扔下她,半夜独自在澳门老区的街道散步,走到大三巴,建筑是昏黄色的,灯光也是,像梦境。十一点的时候海边放焰火,我远远听见了。
想想那些年我不着调的青春,我还半夜开车去一百公里外的城郊,帮一个小我七岁的男生搬家。他用凄惨的身世软化我的心,一路上他说,五岁的时候爸爸离开我,我跟着妈妈在路边摆摊,我是跟着妈妈的朋友们吃百家饭长大的,现在在酒吧打工,越讲越像电视剧里的狗血情节。我看着他,母爱泛滥。半路停下,找一家开门的商店买烟。我从小就对一种危险的关系着迷,大概是安妮宝贝看多的缘故。
有一段时间,我不用开车了。一个男生开一辆黑色的奥迪接我,他从美国回来,每次出门都背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那个包特别重。我问过他,包里有什么。他说有电脑,有雨伞,有一切生活必备的物品,他说那样有安全感。可是我一直觉得那是一个连环杀人狂的装备。直到有一晚倾盆大雨,我们穿着黑色雨衣去KTV唱歌,回来的路上,我决定结束这段关系,这辆黑色的车和这个背着黑色背包的人总是给我危险的感觉。我又开回我的香槟色大奇瑞了,它让我安全又舒服。
后来我去了更大更远的城市,大奇瑞没有了它的主人。就像爸妈失去了他们在身边的女儿。没有人照料大奇瑞了,没有人需要它了,家里只好把它卖掉了。我在更大更远的城市挤地铁,和陌生人摩肩擦踵,暴露在沙尘暴、雾霾和北京冬天的大风里,一意孤行地走路。我的朋友们陆续来了北京,有的留在那个城市结婚生子,我永远失去了那块只属于自己静谧的时间、像家一样安稳的空间,那辆可以窝藏渣男、闺蜜、纵容我躲进去放声大哭的大奇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