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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性燃剂

【塞总辖】举足轻重的意义

明日方舟百合向同人

cp:塞雷娅&克丽斯腾

上世纪现pa 微妙的年龄差

一则相当寡淡的流水账 


1.


  克丽斯腾是在嚼着煎焦的吐司和水波蛋时下定决心搬家的。面包片糟透了,工厂塑封产品,口感糙似羊皮纸,在旧面包机的油腻履带里滚过两遭。房东租给她的蜗居散发出蛋腥、咖啡粉与麸质的气味。

  这间出租屋跟她的早餐一样烂:楼道充斥发酵的垃圾,左邻总在深更半夜捣鼓家庭卡拉OK,右舍则每晚带不同的男人进房。在她卧室薄墙的另一端,尽是淫靡之声。

  她切开不透明的蛋白,露出两半凝固成粉的蛋黄。何其失败的水波蛋啊,要怪罪一通不合时宜的电话,偏要挑在她煮鸡蛋的时...

明日方舟百合向同人

cp:塞雷娅&克丽斯腾

上世纪现pa 微妙的年龄差

一则相当寡淡的流水账 


1.


  克丽斯腾是在嚼着煎焦的吐司和水波蛋时下定决心搬家的。面包片糟透了,工厂塑封产品,口感糙似羊皮纸,在旧面包机的油腻履带里滚过两遭。房东租给她的蜗居散发出蛋腥、咖啡粉与麸质的气味。

  这间出租屋跟她的早餐一样烂:楼道充斥发酵的垃圾,左邻总在深更半夜捣鼓家庭卡拉OK,右舍则每晚带不同的男人进房。在她卧室薄墙的另一端,尽是淫靡之声。

  她切开不透明的蛋白,露出两半凝固成粉的蛋黄。何其失败的水波蛋啊,要怪罪一通不合时宜的电话,偏要挑在她煮鸡蛋的时候打进来。她拿起听筒,上司的公鸭嗓穿梭电话线击中她,“你被开除了。”

  自然,原话没这么直白。那蓄着山羊胡的瘦老头拐弯抹角讲了一大堆场面话,无非是公司财政紧张要裁员,他不想得罪关系户,也撵不走老员工,便将莫须有的过错甩给她这无依无靠的新人。

  随便你,克丽斯腾挂断电话。她懒得浪费口舌,至少本月的工资正常到账。

  俗话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名新晋失业者坐下享用味同嚼蜡的早餐,忽然有谁敲门。是房东,告知她下个月的房费要涨价,他列举无数理由,企图令新房价合理化。

  好吧,或许是该搬家了。克丽斯腾客气地送走对方,就着速溶咖啡噎下最后一块面包边。她来到电话旁翻阅通讯簿,找出房屋中介的号码,拨通。


  对形单影只的独居者来说,生活里的任何事都得靠自己。几天后克丽斯腾拎着肿胀的行李站在新住处门前,身上挂满背包和手提袋,浅色衬裙被压出树纹般的褶皱,有如原木衣帽架。

  时值六月中旬,毒辣的太阳照在头顶,她感觉自己是一块置于餐盘的生鱼片,正遭受喷枪炙烤的酷刑。

  克丽斯腾费力登上门阶,摸出钥匙插进锁孔,将大小不一的箱子拖进房间。发卷黏在鬓角,汗珠沿颌线流淌,滴在纸板箱咖黄的壳面,落下连片的深棕色波点。

  她没工夫休息,马不停蹄地着手于布置新家。初进门时日上三竿,强光刺得她眼角渗出生理性泪水;完工后斜阳从西窗投向瓷砖,痩长的影子叠落在废纸板堆里。

  身为习惯在办公室吹空调的白领,四小时的连续劳作无异于要她的命。克丽斯腾蹲伏许久,起身时一阵晕眩,电视雪花状的黑白颗粒从眼前抽远扩散。

  她没吃午饭,只在早晨胡乱塞了几口素食三明治。远远不够,但她还是暂忍饥饿,换下汗涔涔的衬裙前去淋浴。

  浴室的梳妆镜边框锈迹斑斑,蛛网状裂纹盘踞在右下角。她将大瓶装的沐浴香氛和洗发露摆上金属架,买一赠一,最便宜的那种——手头实在不宽裕,如今又丢了工作,能省则省。

  灰蒙蒙的镜面毛糙映出克丽斯腾未着丝缕的身体,产生近似过期胶卷的质感,曲线婀娜朦胧,肌肤亮如海波间闪烁的银日。

  可当她再度转身,一道浅粉疤痕斜跨背部,宽约两英寸,长及右肩胛至左腰侧,因年代久远而拉扯形变,整体轻微隆起。

  它象征着克丽斯腾·莱特人生中的重大转折点,在此之前,她曾度过短暂且幸福的童年。一场交通事故中断了原有轨迹,父母当场身亡,她虽侥幸存活,却被烙下狰狞的疤痕与难捱的青春。

  事故被判定为莱特夫妇全责,天文数字的罚款将存款消耗殆尽,未给克丽斯腾遗留一美分。她所拥有的只是半张合照,作为遗物夹在父亲的钱包,被火烧掉三分之一,恰好毁去两人面容,唯独站在中间的年幼女儿保存完好,天真无邪地对着镜头笑。背面标注一串潦草的数字,1959,与事故同年。

  自此克丽斯腾过上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住进拐弯抹角的亲戚家,受尽眼色。

新监护人对她随意打骂,表兄弟合伙作弄她。三天两头失眠,长期营养不良,她挣扎熬过中学;方一成年,远亲立刻将她逐出家门,她去便利店兼职通宵售货员,供自己读州立大学,白天埋头学业,夜里打工赚钱。她用微笑和疏离掩饰痛苦。

  可最终克丽斯腾还是交不起学费,退了学,草草步入社会。她成绩相当优异,许多教授替她惋惜。

  在浴室花洒呈伞状的水流中,热雾轻薄如纱,构成细小微妙的气泡群,附着玻璃门与菱形墙砖。克丽斯腾拢起湿发,洗发露的白沫被温水冲散,蒸升热带水果香精的味道。甜得发腻,像最便宜的方块雪糕,使她想起短暂的大学生涯:夏季,她站在便利店,一边顶着烈日温习课本,一边给乱七八糟的顾客收银。10美分,总是10美分,门口的塑料桶垃圾堆积如山,塞满沾着人造奶油的雪糕包装纸,令她胃泛恶心。

  她磕磕绊绊活到二十多岁,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遥远的人,那边是她模糊不清的家庭,这里则属于刻薄的表亲、前途光明的同学和便利店里纠缠不清的醉鬼。她竭力走向社会,却被世界剔除在外,独自站在贫瘠的月球背面。没有一丝光照进寂寥的环形山,辨不清未来。

  

  过去的经验教会克丽斯腾,应将情感与生活分开,别对任何事抱有期待。

  然而就在她搬家这天,那个打破常识的对象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晚些时候,克丽斯腾坐在夏夜闷热的自助洗衣店,戴阅读镜,浏览报纸的招聘版。店里只有她一个人,孤单的衬裙在滚筒里打转。

  洗衣店的旧金属门被推开,液压杆微涩,随推力产生摩擦音,被洗衣机暴躁如摇滚乐的动静盖过。克丽斯腾聚精会神地读报,竟没发觉有人进来。

  一双鞋尖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鞋骤然闯入视野,灰裤筒熨烫平整,步伐平阔有力。她从银行、出版社和证券交易所的面试需求中抽离视线,恰好目睹铜制瀑布从高处倾泻:无数硬币从陌生女人臂弯里的外套滑落,倒豆子似的洒在地板,噼里啪啦。

  其中一枚滚到克丽斯腾脚边,陀螺般高速旋转,暂且保持平衡。谁知最终会倒向哪边?就像她举棋不定的人生。

  她下意识去捡,但气质沉稳的陌生女人弓下腰,先她一步捞起旋转的硬币。它尚未抉出二分之一的答案,便被攥进手掌,既非正面,也不是背面。

  克丽斯腾看到她的发顶,银丝犹如绸缎,长而直的昂贵线条柔顺垂下。女人抬起脸,露出一对火花闪烁的眼睛,虹膜橙红炽热,眼神却幽蓝沉静。

  并非每段关系的建立都像酿酒,需要耗费漫长的精力来积淀。有些人的魅力超越时间和经验,只须偶然一个照面,你已被致命的引力拉进黑洞,忍不住在脑海里推演与其纠缠一生的未来。

  心脏漏跳了几拍。克丽斯腾落空的手不自然地收握,连忙蹲下帮着捡剩余的硬币。起身时她太急切,额头险些磕在凳角,多亏一只手及时拉开凳腿才幸免于难。

  蠢透了。她感觉面颊发烧,猜测自己在对方眼里一定窘迫又滑稽。她用手背轻贴滚烫的脸,将寥寥几枚硬币倒进陌生女人的掌心,听见后者轻声道谢。

  克丽斯腾打量对方一身行头,休闲装,但价格不菲。橙白条纹的Polo衫她在商场橱窗见过,能抵她前一份工作的两个月薪水,买主多是马球和高尔夫球协会的会员。

  她坐回长凳,揭下阅读用眼镜,紧攥打成卷的报纸,拧得像麻花。陌生女人投入一枚2.5角币,再将臂弯夹着的外套塞进滚筒。动作不怎么熟练,她料想对方大概没用过自助洗衣机,毕竟只有住老式公寓的穷酸租户才会来这儿。

  洗衣机顺利运作,与克丽斯腾使用的那台洗衣机毗邻。两个滚筒同时旋转,她的衬裙终于不再孤单。

  店里只有一张凳子。身量高挑的陌生女人俯身询问,获准后才坐到她旁边,体贴地留出安全社交距离。

  克丽斯腾再度展开拧巴的报纸,揉皱的版面布满招聘广告。秉承失业者的可怜自尊心,她匆匆翻页,可惜为时已晚。陌生女人的余光从报纸掠过,目睹求职版面被商业新闻替换的把戏,加粗标题写着多家本地工厂倒闭,大型商场停业。

  这两年经济不景气,陌生女人忽然说。语调平坦如州际公路,克丽斯腾不确定是否在对自己说话。

  是啊,她附和道,顺势接过话茬,对紧张的市场环境侃侃而谈。是她所擅长的领域,她曾在学校里主修经济。

  倘若对方揭穿她其实是在找工作,她的脸绝对会憋成普罗旺斯产的红番茄。

  好在陌生女人没有这样做。她对克丽斯腾的市场话题饶有兴趣,频频点头,在恰到好处的节点接话,用那双火光闪闪的橘眼睛注视克丽斯腾,以示充分尊重与肯定。

  这带给克丽斯腾超乎寻常的鼓舞。她声音有些颤抖,紧张又兴奋,这还是她初次和陌生人讲这么多话。

  身下的长凳仿佛被单词组成的句子越锯越短。她们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不单指物理层面。

  交谈中,克丽斯腾悄悄暼了对方一眼。冷光灯斜照陌生女人的侧脸,五官深邃,皮肤白得像打了层蜡。衣前襟的三枚纽扣规矩系好,具备从事神职者独有的禁欲和庄严。要知道,现在可是六月的严酷夏日。

  她瞧得正出神,突然被结束工作的洗衣机打断,以某首家喻户晓的圣诞歌旋律。克丽斯腾仓促收回视线,僵硬地站起身,将洗好的衬裙放进烘干机。

  陌生女人安静注视她,待她回到原位,继续同她聊方才的话题。没再顾虑所谓的社交距离,她们挨得很近。

  报纸从商业翻到社会新闻板块。陌生女人对礼拜二的谋杀案发表看法,克丽斯腾谈起几个月前的阿拉斯加海啸。

  窗外月上枝梢。克丽斯腾从烘干机里摸出衬裙,干燥温暖,她已没有继续逗留的理由。她慢吞吞地叠好衬裙,背对陌生女人,勾起嘴角演习微笑。她不擅长这个,不论是社交礼仪,还是告别的方式。

  “你要走了?”陌生女人先开口。

  这打乱了克丽斯腾的规划,她低下头“嗯”了两声,忧心脸上的表情是否妥当。

  “稍等,”陌生女人似乎笑了一下,或许是看错了。她划开皮制手包的拉链,递上白底黑字的名片,“如果你哪天想再聊聊,可以给我打电话。”

  克丽斯腾小心翼翼接过,终于得知如何称呼对方:塞雷娅。她将镀着塑料膜的纸片塞进口袋,飞快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会打给你的。”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这样回答。


  当晚回到家,克丽斯腾照例准备看会儿书再睡。失眠是常态,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饱受噩梦折磨,后来迫于生计在便利店打夜工,作息更是彻底乱了套。

  点亮台灯,翻开书,她熟稔地轻推鼻梁,却发觉架眼镜的位置空无一物。

  她罹患轻度近视,若长时间阅读需要戴眼镜。要怪寄人篱下的那些年,表兄弟总撕毁或涂画她的作业,她只好半夜悄悄点蜡烛,蒙着被子奋笔疾书。

  有够危险。克丽斯腾至今清晰记得,某次一滴蜡油滴在床单,不幸烫烂,留下黑漆漆的洞孔。她为此提心吊胆,最终还是被监护人发现,误以为她抽烟,痛挨一顿打骂,受冷嘲热讽半个月。

  往事不堪,她鲜少回首,惟愿这辈子再也不用与那家刻薄的远亲见面。当下的要务是找到眼镜。克丽斯腾仔细回想,它最后出现的场景是自助洗衣店。

  该死,肯定是找不到了。

  她郁闷地关掉刚打开的台灯,恰好看到那张白底黑字的名片静静躺在桌角。排版简约过度,除名字和电话号码,竟什么都没写。

  生意场上的人多半急于推销自己,恨不得把高中社团的职务编进简历。他们费劲心思填充名片,在小小的卡纸上堆满深奥的前缀,用以装点门面。

  克丽斯腾拿起这张与众不同的名片,舌尖轻卷,默念上面的名字。塞雷娅。

  大概是个低调的实干家,身份高不可攀,根本无须自我推销。

  这样的人会想和她建立友谊吗?是出自真情实感、还是愚弄傻瓜的玩笑?克丽斯腾没交过朋友,也不擅辩识社交中的潜台词。对方的身份和阅历都远胜过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拨通号码。

  她不是天性懦弱的人,却被生活重担压得弯下脊梁,注定无法成为真正的自己。

  算了吧。克丽斯腾对现实妥协,将名片随手夹进书的某一页,转而拿起本地晚报,继续与招聘广告作斗争。

  

2.


  岂料,在不久后的一次酒会上,塞雷娅再次出现了。板正、威严、冰冷。分明是同一个人,但与洗衣店促膝攀谈时相较,此刻的她明显更遥远。那双橘红的眼睛不再投向具体对象,而是静观其变、纵览全局。她似乎化了淡妆,或许没化,是灯光衬得她的脸熠熠发亮。

  会场有近百人,克丽斯腾偏偏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瞥见对方,戗驳领西装尽显不凡气度,身姿如仪仗队阵列行军。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可塞雷娅身边挤满堆笑奉承的男女,其中甚至包括她新入职的公司里飞扬跋扈的高层经理。她望而却步。

  每个人都交谈甚欢,除了她。克丽斯腾侧耳听了几句,尽是华而不实的空话。环顾周遭长袖善舞的嘴脸,她融不进他们的交际圈,并打心底厌极了这股铜臭味。

  最终克丽斯腾躲进角落的茶点桌,安享片刻宁静。她挑了块嵌满巧克力的圆饼,用贝齿轻咬出月牙。裹在其中的榛果仁相当脆,像沙滩上风化已久的海螺,一触即碎。

  咀嚼饼干声、口吻浮夸的谈笑、嘈杂的背景音乐,因为这些,克丽斯腾漏听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当她终于注意到有谁接近时,那个人已站在她身旁。宽容、平和、温热。这些特质构成洗衣店里的耐心听众,而非遥不可及的上位者。塞雷娅低头注视她,眼里是一团永不止息的焰火。

  火光攒动,克丽斯腾从中窥见自己。燃烧,身心在燃烧,像枯苇丛被闪电劈中,骤然掀翻铺天盖地的山火。

  “嗨、”她紧张得轻咬下唇,榛果巧克力与唇膏的香精味儿融为一体,险些打了个磕巴,“真巧呀?”

  这问候透着股傻劲儿。思绪如一连串气泡炸开,克丽斯腾忐忑等待回复。她以为对方会矜持地点点头,搞不好早就将她这号小人物抛之脑后。

  但塞雷娅无疑认出了她,“又见面了,莱特小姐。”朝她伸手示意。

  克丽斯腾摆动小臂,迅速拍掉可能残留的饼干屑,将冰凉僵硬的手指弯起来放到她温暖的掌心,被轻握住。

  “你今天很漂亮。”她听见她说。语气认真。

  克丽斯腾惶然地抬头,没想到这个看似硬邦邦的人会说出最难以预料的话。在她专注的眼神里,写满比牧师献给主的连祷文更为虔信的真诚,远胜过任何华丽辞藻。

  这份率直使克丽斯腾难以招架,不由别开目光:“谢谢……你也是。”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曾一度对自己的长相持有畸形认知。监护人总是高声尖叫,指着这张脸,骂她将来会是个勾人的婊子;青春期,偷偷借阅色情录像带的表兄弟学着毛片里的脏话羞辱她;步入社会,道貌岸然的男士对她的外在极尽赞美,却藏不住下半身的哀嚎,它们渴望征服。

  但面前这个人与众不同。克丽斯腾从她的眼中看见火焰,绝非出于嫉恨、冲动或欲望,她的眼底始终清明。这股火焰不是放任自流的情绪宣泄,而是真心映射。

  两只手碰了碰,不舍地分开。对方的温度萦绕指尖,仿佛将克丽斯腾这些年所遗失的自我填补,就像构成拼图的最后一块。

  “我那天在洗衣店里捡到你的眼镜,一直想还给你。”周围太吵,塞雷娅边说边比划着,“可惜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对不起,我不小心把名片弄丢了,所以没给你打电话。”克丽斯腾极力从噪声中分辨对方的嗓音,愧疚地道歉。不是谎言,等她忙完找工作的事,回过头来翻找,却早已忘记当初放名片的位置。

  “不用在意。”塞雷娅又问她:“你还需要那副眼镜吗?我哪天找时间还给你。”

  克丽斯腾匆忙摆手,“太麻烦你了,我——”之后的话被背景音乐无情盖过,任她提高音量也无济于事。

  这里着实称不上适合聊天的地方。她暼向不远处的人们:手里端着玻璃杯,拨弄领带和衣角,时而投来的目光极为不善,仿佛在埋怨她独占了他们费心想要巴结的对象。

  身旁的塞雷娅俯下头,问她刚说了什么,还请麻烦她重说一次。

  “我说,”克丽斯腾贴在塞雷娅的耳旁,鼻尖嗅到她发丝间蕴藏的柑橘清香。一股忽如其来的盲勇胜过理智,促使她临时改口,“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换个地方,去喝一杯,怎么样?”

  轻微的电流感传过耳蜗,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塞雷娅忽然发现,在邀请她的时候,面前这个羞涩的年轻人身上起了某种挑逗性的变化:浑身被不自知的性感浸透,像雨夜里遭受遗弃的幼兽,用那双湿润的、惹人怜爱的眼睛注视她,珍珠色泽的唇角勾起无辜的弧度。

  任何人看到这副光景都会动摇。

  抬起腕表,七点四十三分。塞雷娅用指节叩了叩表盘,预计八点钟坐进酒吧,能确保在十二点前送对方安全到家。

  “当然,我的荣幸。”像是被海妖蛊惑般,她欣然回答。


  在结识塞雷娅之前,克丽斯腾活得像支融化的蜡烛:过去竭命燃烧,现状在风中摇曳不定,未来则是丝缕将息的迷烟。

身边的任何事都是虚假的。如海啸席卷过后浑浊的水体,她在木屑和淤沙搅起的漩涡里苦苦挣扎,怀疑努力是否有意义。

  正当她疲惫不堪、即将沉沦海底之际,这片腐藻淤积的死海贸然闯入一艘船。像抛下的船锚牢牢扎进海沟,塞雷娅勾住了克丽斯腾枯竭的心。

  她们交换了住址,离得很近,只相距几条街。克丽斯腾本以为塞雷娅会住在沿海岸或近郊的别墅,而非这治安混乱、帮派活动频繁的下层城市一角。

  对方邀请她去家里做客,顺便取回遗失的眼镜。隔天克丽斯腾去了,怀里抱着几只纸袋,白的、粉的、琥珀的香槟;从上班的百货公司买来的进口巧克力;包装精美的小工艺品。她穿过狭长的街道,站在塞雷娅写下的门牌号前,悬绕头顶的壁灯随晚风摆动,她按响门铃。

  等候的时间,克丽斯腾打量眼前灰褐色的石砌墙体与木制房屋结构,修剪整齐的矮灌木虚掩后院,邻居家的慢节奏音乐使她放松。门很快开了,塞雷娅束着头发,挽起衬衫袖子,身上沾有淡淡的奶油与香料味道,使她肃冷的面容平添几分烟火气。

  她侧身让客人进来,端出冒热气的晚餐。浸过奶油沙司的虾肉卷饼,莳萝点缀的番茄炖牛肉,锡纸包的烤鳟鱼。克丽斯腾叉起一块放进口中,品味佳肴在舌尖融化的满足,而非冰冷的速食罐头。

  克丽斯腾开了瓶自己带来的香槟,碰杯,就着思维跳跃的话题饮下。金色时光从指尖淌过,成为整个夏天的常态。

  她很快意识到塞雷娅和她并无不同,过着普通的生活。两人一起去家庭餐厅吃饭,看流行电影,打保龄球,聊新闻或电视节目。她们鲜少论及现实的话题,没有谁提到过去,正合克丽斯腾的心意。

  她被这段友谊所抚慰,短暂遗忘了租住的活动房屋、销售兼接线员的工作、时常骚扰她的亲戚和孤独的感觉。

  更多时候,见面的地点约在室外,全无行程规划,远离喧嚣的社群。塞雷娅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却破例纵容她的随性,不知是年长者的余裕,还是与生俱来的宽怀。

  有一次,她们沿海岸驱车开出数英里,停泊在一处高耸的寂寞沙丘。克丽斯腾坐在副驾驶座,眺望空阔无人的沙滩。

  太阳垂在远海边缘,与地表平行的光芒蛰伏在浪尖,使黯然的石滩焕发出橘金色彩,她立刻想到那双燃烧的眼睛。

  波浪一阵又一阵逼近,撞碎在连片的陡礁,再退回。她走下沙丘,越过海藻与碎贝壳点缀的部分,踩进松软而厚实的干滩。汹涌的潮水蔓至脚边,浪拍过鞋跟,融软浅色的沙。她险些站立不稳,视线错位了一瞬,仿佛置身于传送履带。

  紧随其后的人扶住她的肩膀,弯腰替她卷起即将与沙地亲密接触的裙摆,叮嘱她:涨潮了,别靠得太近。

  当然,当然啦。她回答,手掌却坏心眼地探进浅水,趁对方抬头时作势去泼她。

  弧形的水珠划过半空,虹光闪烁,像玻璃窑前新吹的玻璃,梦幻而易摧折。塞雷娅隐约尝出一丝咸涩,沾着水的指尖堪堪贴在她的嘴角。

  “别闹,克丽斯腾,”塞雷娅笑了笑,轻拢她的手腕,将作乱的手推回始作俑者的唇边,“海水尝起来可不怎么样。”

  手腕被碰过的位置发着烫。就像两根纠缠的线圈电力相渡,盐分依附在克丽斯腾的指尖,撬开她紧闭的唇齿,一同分享这份隐秘的咸涩。

  “或许也没那么糟。”她朝塞雷娅眨了眨眼,似乎另有所指。

  略显孩子气的打闹过后,她们从车箱的冰袋取出两瓶汽水,倚在引擎盖旁举杯。暮色被封进相碰的玻璃瓶颈,蒙着一层轻薄的水雾,彼此共消黄昏。

  在耳语般细微的交谈中,夜幕逐渐降临。落日西沉,被波涛揉碎,取而代之的是如勾的弦月虚影,以无边清辉拖移海潮。

  回到车里,克丽斯腾低头系安全带,听见钥匙旋进点火开关后引擎所发出的震颤。她斜斜看向塞雷娅的侧脸,湿热的夏风透过车窗轻抚发尾,忽有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充盈心灵,毫无缘由。

  

  夏去冬来,一切似乎都在好转。枯燥的工作不再那么难捱,新邻居至少能在夜里保持安静,亲戚最近也没有频繁骚扰她。

  生活,一口直通地心的深井,无论投进多少枚石块,都听不见回响与余音。一直以来,克丽斯腾被拘禁在井底,苛待她的人和事用石块砸得她头破血流。

  她曾以为压抑的日子没有尽头,无数期待从指缝间溜走,除了空虚,她一无所有。

  但现在她终于有了值得期待的事。

  有时是一条电话留言,问候她今天过得如何,提醒她注意天气;有时是停在家门口的车,唯有看到她来,车主紧蹙的眉头才会舒缓;有时是两张电影票,在漆黑一片的影院,荧幕闪烁,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身旁坐得笔挺的人。

  她知道,塞雷娅永远不会成为朝她抛掷石块的刽子手,她也不再是坐井观天的囚徒。

  心态的转变使她容光焕发。这天克丽斯腾站在百货公司的柜台,一名面容苍白的青俊男子接近她,用忧郁的眼神提出共进晚餐的邀请。这位客人常来,她见过他许多次,举止优雅、谈吐不凡,是休息时间女同事们热议的话题。

  她没有恋爱经历,也从未与异性约过会,以世俗眼光看待,这年纪为时甚晚。或许该答应下来,这是个不错的人选。她想。

  可瞧着男子英俊的脸,克丽斯腾的脑海骤然蹦出一双火星闪烁的橘眼睛。鬼使神差地,她拒绝了他。

  她为此心神不宁。某人的名字回旋打转,将肚肠搅得天翻地覆。像是害了热病,浑身忽冷忽热,这症状无法用病理学解释,而是相思之情。她在度分如年的煎熬中提前下班,顶着严冬烈风,拐出去找了间电话亭。

  “您好,请问是哪位?”

  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语调寡淡,克丽斯腾想象出塞雷娅对待陌生人的疏离脸孔,莫名心跳加速。

  “是我。”她拍了拍脸颊,强作镇静。

  “克丽斯腾?”那头传来嘈杂的环境音,似乎信号不太好,“怎么了?”

  “你是不是还在忙?”语速飞快,她瞟了一眼电线杆上的广告,“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刚结束工作。”对方顿了一下,再度开口时,语气纵容得不像话:“一起吃晚饭吗?我来接你。”

  克丽斯腾接连应了两个好。她猜塞雷娅说这话时,眼尾勾勒着不明显的笑。

  “路上比较滑,你注意安全。”

  她飘然走出付费电话亭,仰头看向天空,跟这个季节的海面一样灰寡,她的心情却红霞飞扬。

  上午那个英俊男子被她回绝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抗拒追求者与接受好友的理由其实出于同一视角:抉择爱情的眼光。


3.


  冷不防有一天,步入正轨的生活猝然终止。像水龙头冲刷的调色盘,所有颜料混合在一起,只剩下浑浊的黑。

  变故来自克丽斯腾曾寄住的家庭,丧偶的中年女人和她的两个儿子。前监护人与她大致是姑侄之类的关系,偏执而神经质,试图掌控所有人。

  自打十多年前从法院领回从车祸中侥幸存活的克丽斯腾,姑妈从未有一天正眼瞧过这个失去双亲的可怜侄女,却无时不刻影响着她:像马戏团用鞭笞驯服野兽般,给予她苛待和责罚。

  不论搬多少次家、换多少份工作,克丽斯腾总能在电话里听到前监护人尖啸的声音,昔日的痛苦在无限延续。

  但在新一年的早春时节,这种折磨终于划上句点。地面被雨浇湿,散发出泥土与新芽的气味。克丽斯腾冒雨回家,墙缝里几颗矢车菊狂烈摆动,电话机疯狂颤抖。

  是两名表兄弟中更年长的那个打来的,克丽斯腾多年没和他联系。

  “嘿、嘿,我是哈姆,你的表哥。”他口齿不清,隐约还有吸鼻子的声音,大概是致幻药物成瘾的后遗症,“现在有件急事,但泽维尔不知在哪儿鬼混,我找不到他。”

  泽维尔是他弟弟,小个子,满头脏辫,在社区大学混日子。平常克丽斯腾没少接泽维尔的骚扰电话,操着布鲁克林口音,问她要钱,用他母亲来威胁她。

  他继续自说自话:“我在缅因州,正要登上一艘捕虾船,这工作干得要吐了。刚才街道的家伙打给我,说我妈死了,大概是昨天还是前天,我不清楚,他们说得含含糊糊。你能去看看吗?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我和泽维尔,可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听着,我为以前做过的混蛋事——”嘟,克丽斯腾挂断电话。

  天晓得他的道歉究竟存了几分真心。那家伙连母亲去世都不在乎,岂会在乎她。

  听闻前监护人的死讯,克丽斯腾在短暂惊讶过后,涌现一股倏然的解脱。那个如幽灵般纠缠不休的女人,这下真的变成亡魂,再也不能来打搅她的生活了。

  难道说折磨她十多年的噩梦,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答案是否定的。


  没过几天,克丽斯腾在自家附近撞见行踪鬼祟的表弟。难怪她总感觉一路有目光尾随,原来并非错觉。

  他的脏辫缠绕打结,整个人像漏气的皮球般干瘪,浑身破破烂烂,肿胀的脑袋沾满血污和淤青。

  “莱特,这次你得帮帮我,真的。”他蜷缩着央求道,克丽斯腾看到他的门牙断了,齿缝间渗着血,说话哆嗦,“求你了,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这模样倒是新奇,以往他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作态,大概是姑妈过世后没人罩着他。克丽斯腾绕开这张她所嫌恶的脸,脚步疾快:“我没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最后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他们真的会杀了我!”他眼眶发红,声音歇斯底里,“他们已经逼死我妈了,如果要不到钱,迟早有人会找上你。”

  听到这话,克丽斯腾顿住脚步,冷冷注视他:“你又借了谁的钱?”

  “呃、是州北某个帮派的……”从未被她这样瞪过,表弟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他是,我发誓!他看起来根本不像帮派分子,我绝对没想招惹帮派!”

  好极了,一笔非法贷款。脑海里闪现报纸上那些掐头去尾、遮遮掩掩的枪击与走私案,克丽斯腾深吸一口气,极力按住狂跳的太阳穴。

  “你说的,最后一次。”她沉声道。和黑帮扯上关系绝非好主意,她摸出几张零钱拋下,“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这不够……不够……”他嘟囔着匍匐捡钱,克丽斯腾甩开他快步朝家走去。

  她预感有什么事即将脱离控制,止不住去幻想无数种可怕的可能性。她知道,自己迫切需要某种慰藉。

  门廊边的留言机显示一条留言。她颤抖着按下播放键,试了好几次终于对准——恰好是她此刻所想念的那个人留下的。

  听筒呲呲作响,平稳的声音穿插其中,如溪流静静淌过河床。塞雷娅为最近忙于工作冷落她而道歉,问她是否有空见面。

  是她一惯的语调,过度刚直,连关心都像是例行公事。常有人觉得塞雷娅难以接近。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克丽斯腾仅仅是听到她的声音,就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在电话机旁反复踱步。

  理智缓慢流回身体,她冷静下来,从缠绕成结的思绪中抽出一缕清晰可见的脉络。

  在去年夏日渐入尾声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对好友怀有逾越的情感。于是她开始患得患失,一边为对方的偏爱而庆幸,一边忧心这份亲近出于纯粹的友谊,她愚蠢的思慕绝无任何实现的可能。

  从小遭受的错误教育使克丽斯腾畏缩、猜疑、口是心非。她被囚困在世俗的壳里,但心底的本我未曾磨灭:离经叛道的灵魂,渴望忤逆一切。

  眼下,表弟招惹的黑帮就像轰炸机装载的炸药,不知何时会拉响防空警报,将云开日出的生活再度炸得天翻地覆。

  倘若连太阳能否照常升起都不确定,这份异于常人的情愫又算得了什么?她怀着末日狂欢的心态,如释重负地给塞雷娅回电。

  

  最终,见面约在明天。

  克丽斯腾对照墙面的挂历——由兜售保险金的销售员赠送,印着温馨的一家三口,左下角是一行广告标语:“值得信赖,保驾护航。”——手指划到男性画像的领带位置,礼拜五,二月十四号。

  她连着读了两遍,终于嚼出不对劲。天啊,谁都没说过明天是情人节!她怎么会偏偏忘掉这个。

  风划过树枝,散发着火柴划过鞋底后燃烧的味道。克丽斯腾背对窗外的料峭春寒,拼命回忆方才那通电话。在她提出周五见面的时候,那头短暂沉默了片刻。紧接着,塞雷娅用她一如既往的、让人放松的声音回答:“好,那就明天见。”

  但愿没被当作别有用意。克丽斯腾尴尬地理了一下头发,将目光从挂历上移开。她迟早会表明心意,但不该是现在。她还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第二天傍晚,克丽斯腾走出百货公司的门厅,与她说笑的女同事们相继跟着男伴离开,手捧玫瑰、笑容甜蜜,花瓣被细雨点缀得愈发娇艳。不必猜他们的行程,餐厅、影院、旅馆,情人节就是这么一回事。

  克丽斯腾取出折叠伞。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足够她换身得体的衣服,靠在窗边,目睹塞雷娅的车出现在种满山毛榉的柏油小街。她仿佛已经看到那场景了,扯起一个微笑,撑伞步入雨幕。

  都市寸土寸金,楼宇紧密如连续的多米诺骨牌。当她穿过幽暗的窄巷,积水滴落鞋面,一股强烈的既视感油然而生,将记忆带回多年以前。

  那时她还在念中学,痛苦地生活在姑妈的阴影下,身形瘦削、眼神闪躲,将未经雕琢的稚美藏在肥厚的旧衣装里。都是表兄弟穿剩下的。

  同样是在阵雨连绵的早春,她睡眼惺忪地夹着书包抄近道去上学。当她拐进鲜少有人经过的暗巷,恍惚间,地表飞速旋流的雨痕中掺进几丝红色。她吓得打了个激灵,朝水流的源头匆匆瞥去。在楼栋的缝隙间,一名青年倚墙而坐,兜帽遮住额头和眼睛,淡粉色的血水混合物从阴影里滑出,打湿他擦伤的下巴。双手软绵绵地浸在水洼里,布满划痕,边缘已泡得发白。

  大概是下城区的混混,公立学校里这种人多得是:从出生起就没尝过亲情和爱,浑身伤痕累累,死了也无人在意。

  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不幸,还是出于愚蠢的善良,她竟鼓起勇气接近不明底细的陌生人,递出手里的雨伞。

  青年抬起头,兜帽下是一副狠冽的眼神,无声抗拒着面前这个孩子。但克丽斯腾不为所动,固执地伸直手臂,直到青年用受伤的手握住伞柄,她才绽开笑容。

  她看得出面前这个人饿极了,又从书包里取出自己的早餐——切了半根的硬面包——包在防水的油纸里,温柔地塞进他怀里。

  她没想过回报,也无须对方领情。可就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背后迟迟传来仿若叹息的道谢。含着血,喑哑而破碎,像濒死野兽发出的呜咽,夹杂着风啸般的嘶嘶声,听起来就疼。

  尽管吐字艰难,他的发音却格外清晰,简短的单词被拆分成字母,逐一跳进她的耳朵,连同浓烈欲泣的情感。

  时至今日,克丽斯腾仍记得这句格外沉重的谢谢。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得到他人的感激,也是最难以忘怀的一次。

  当年那个混混大概早就身死某处,或蹲了监狱,或沉沦于酒精、药物与暴力。尽管她不愿这样揣测,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从回忆中抽身时,克丽斯腾已站在自家公寓门前。她收拢伞骨,正要掏出钥匙,突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动静。

  回过头,是她那该死的表弟,状态比昨天还要糟,瘦得像猴的脑袋肿得更像是猪头,一只胳膊夹着木板,腿也一瘸一拐。

  “我警告过你……”她的话没能说完。

分别穿着夹克和牛仔服的两个男人从墙角后走出来,棕夹克衫用力踩在表弟拖着的后腿上,一瞬间,她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

  在凄厉的惨叫传遍楼道之前,蓝牛仔服扯下表弟脖子上的领带塞进他嘴里,随后看向面色僵硬的克丽斯腾,用无所谓的语气直入主题:“他说你能帮他还钱,你觉得呢,女士?”

  两个男人用打量商品的眼神上下扫视她,这让她很不舒服。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她深吸一口气,不知该如何跟帮派分子讲道理。

  “你看,这位女士这么说。”棕夹克衫的皮鞋顶在表弟的下颚,眼睛却盯着她,“你确定没有说谎吗?小混球?”

  克丽斯腾毫不怀疑,他会用踢皮球那样轻松的态度对待她表弟的猪脑袋。

  蓝牛仔服适时揭开表弟嘴里的领带,他含糊不清地尖叫着:“不、你不能!莱特!我妈养你那么多年!你却要眼睁睁看我死!你这头白眼狼!”

  啊,没错,她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但他们不能在这里闹事,她可不想再搬一次家了。

  “哦、哦,莱特,是吗?”蓝牛仔服一字一顿地说,“别紧张,我们不是条子,对解决家庭纠纷没兴趣。你该知道,这个混球欠了我们很多钱,他眼巴巴地盼着别人施舍,买下他这条贱命。”

  “就算你真的不认识他,你也不希望一条人命……”棕夹克衫的鞋尖紧紧抵住他的下巴,“丢在这里,对吧?”

  脏兮兮的血沿着缝隙渗进地毯,克丽斯腾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头:“这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

  “是啊,是啊。但他把我们耍过来,空手而归可不成。你至少得给出一个值得我们离开的理由。”蓝牛仔服朝前探了探身子,威胁道,“等事情变得更糟,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

  克丽斯腾紧紧攥住胳膊。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极力在脑海里搜刮策略,思绪却像壁炉里的柴薪飞溅。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左右,此刻她本该换好得体的裙装、倚在光面大理石的窗台,静候好友到来。而不是被堵在自家门口和危险分子周旋。

  她既没有把握与两个男人发生正面冲突,也不希望将塞雷娅卷进这种破事,只好咬咬牙妥协——破财消灾。

  “聪明的选择,女士。”蓝牛仔服贪婪地紧盯克丽斯腾从钱夹抽取钞票,咧着嘴摘了摘头顶的皮帽,“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这可让人愉快不起来。蓝牛仔服从她手里抢过纸钞,棕夹克衫揪起表弟的后衣领,像拎家禽那样在地板上拖行。

  待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克丽斯腾才拿出钥匙。脚下的地垫翻涌着铁锈味,她旋开门,恼火地想:干脆再搬一次家,别怕麻烦,那个穿牛仔服的男人嘴里没半句真话,说不准某天还会出现。

  对面的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上半身:系着细飘带的旧圆领开衫,洗得很勤,边角稍有些褪色。款式虽未过时,却能一眼瞧出其主囊中羞涩,干着销售之类的行当。

  她走到窗边,在山毛榉晃动的叶缝间,她所熟识的轿车若隐若现。车灯还亮着,细密如丝的雨水在黄澄澄的照明轨迹里排成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塞雷娅已经到了。

  那两个要债的男人刚拖着半死不活的表弟下楼,没隔几分钟,千万别撞个正着。怀揣着担忧,克丽斯腾跑回门前,谨慎地拉开一条缝,打算听听外面的动静。

  出现在视线里的并非邻居家的防盗铃,而是近在咫尺的衣料与纽扣,将缝隙填堵得满满当当。她惊呼出声,下意识就要关门,却被一只用力扒住门框的手阻止。

  “别紧张。”站在门外的人轻声说。

  认清对方究竟是谁后,她几乎在瞬间松懈下来,放任门彻底敞开。走廊很冷,空气里带着下雨时独有的泥土味道,与到访者的体温相融,散发出茶叶被水冲散的清香。

  也许是对她玩笑口吻的建议信以为真,也许是受节日氛围所染,对方难得在衣着上运用亮色:经典的黑衬衫与跳脱的橙领带,意外地融洽。

  她不禁暗忖,这人穿什么都好看。

  雨水附着在走廊的窗面,在一派昏黑中,飞旋环绕的湿气像长笛的颤音爬上克丽斯腾的后背。她瞧出塞雷娅有些话要讲。

  “我在楼下碰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顶着她略显惶惑的眼神,塞雷娅的声音依旧沉稳:“和他们交涉了一下。”

  克丽斯腾微微怔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交涉”的含义。她注意到那双燃烧的眼睛掺着罕有的怒意,不是对她,但肯定是为了她。

  她似有所感地低下头,塞雷娅递出右手,如一块未经打磨的花岗岩,坚实可靠。凭室内灯的微光,映出掌纹错综的走向,也露出攥在手心的事物——沉甸甸的一沓钞票,极为厚重,至少比她被抢走的钱多出三倍。

  无数疑惑聚集在含愁的目光里,克丽斯腾扯了扯嘴角,不知该从何问起。她看到那叠纸币的横截面沾着几滴血,痕迹新鲜,连忙牵起塞雷娅的手,紧张道:“你受伤了?”

  “只是给了他们一些应得的教训。”她淡然否认,将擦拭干净的纸币推给克丽斯腾,“他们欠你的。”

  她不安地握着钱,仿佛捏着一块通红的木碳,“会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我保证,他们没这个胆子。”塞雷娅露出令她安心的笑容,“放轻松,克丽斯腾。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也一样,但不差这一时。还记得今天预约了餐厅吗?等下我们可以慢慢聊。”

  “对,餐厅。我居然真的忘记了。”克丽斯腾调整呼吸,努力朝她笑了笑,“刚才我看到你的车没熄火,快走吧。”

  她仓促拿起放在鞋柜上的钥匙,反手关门,与塞雷娅并肩下楼。

  最后一格阶梯黏着半张湿透的报纸,屋外骤然起风,把窗框的玻璃震得咔咔作响。温暖的漩涡将她们包裹在褴褛的旧街区,像自助洗衣店里那两只紧挨的滚筒。

  塞雷娅领克丽斯腾来到车旁,待对方上车便收了伞。雨滴和缓地冲刷着她如寒冬般冷硬的脸庞,她默默阖眼感受,再度睁开时,那冰雪便消融了。

  车窗摇下,与天色同调的眼眸投向她:“怎么了吗?”

  “没事,这就来。”塞雷娅应着,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落座。引擎使车厢发出低沉的颤鸣,她的手落在车档柄,还没挂档。克丽斯腾倾斜身子,曲起指节轻轻勾了下她沾着水珠的鼻尖,托住塞雷娅的脸颊。

  “谢谢。”她突然说,或许蓄意已久。那双习惯妥协的眼睛,不再流露挥之不去的落寞。

  “为了什么?”话刚出口,便知有些多余。

  沉默半晌,她听到答案:“一切。”

  那决然的语气令塞雷娅恍惚,不由仰望天空灰蓝的雨幕,稀疏的水珠敲打车窗。春水是暖的,总是暖的。人对任何事物产生的深刻感受,往往源于某段回忆的承载,她亦不例外。

  雨就快停了。

  

4.


  汽车驶入街道,车载电台播放着悲伤摇滚乐。雨滴在挡风玻璃滑动,塞雷娅握着方向盘,记忆如轮圈碾过的水痕卷土重来。

  没错,她们曾见过面。很久以前。

  早在去年夏夜的自助洗衣店里,她就认出了克丽斯腾——所以才会失手撒落硬币。

  与克丽斯腾所想象的不同,塞雷娅绝非优渥的精英阶级出身。恰恰相反,在摇身一变跻跃为实业家之前,她只是个毫无未来的辍学青年。打小混迹在贫民窟,无父无母,那些三教九流、其他肤色的受排挤者是她的人生导师。

  每天被械斗与脏话吵醒,在警笛和枪声里入睡,到处是疯言疯语的醉鬼或瘾君子。在塞雷娅的字典里,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不是一句贫瘠的形容词,而是血淋淋的童年教育。没有谁生来就意志坚定,她从一次次耻辱的失败中摒弃懦弱,在粗糙的沙石地摸爬滚打,碾尽了眼泪。

  她不依赖高度酒精和药物,谈吐文雅,难得可贵地保持诚实这一美德。可出身没得选,在同龄人坐进教室念书的年纪,她则是帮派混混,拖车司机,地下黑拳手。

  她总是饿得耳晕目眩地站上擂台,在狭窄的八角笼里挥洒血汗,仗着年轻硬抗下那些本该住院的内伤,浑身发抖,躺在硬床板夜不能寐。待明天清早,对着拖车后视镜给挂彩的鼻梁贴张邦迪,便开始另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她拼命挣钱,就是为了将来不必再过这种该死的生活。

  最后一次参加地下拳赛是在二十岁,场主开出的奖金抵她开两个月的拖车。五年的黑拳生涯里,这是她唯一一场假赛,舍弃尊严,狼狈地倒在远不及她的对手拳下。她从来没伤得这么重,甚至记不清自己如何离开,大概是被保安拋出去的。

  几滴雨点落在脸上,带着春天的温热,将她从昏迷的沉眠中唤醒。全身每一根骨头都疼得厉害,她躺在某条无人经过的暗巷,周围灰蒙蒙的。

  像抽水泵抽干了河床,塞雷娅调不出一丝力气。面对迅速见长的雨势,她勉强挪动手指,用满是裂痕的手扯下兜帽,盖住结着血痂的前额。

  难以言喻的挫败伴随雷声劈中她。饥饿与伤痛,来自灵魂的疲乏。她很久没有经历如此脆弱的时刻,仿佛一只渺小的蚂蚁都能轻易钳断她的颈椎。被打湿的衣服愈发沉重,她在积水里越陷越深,几乎要融进这片呢喃哀息的土地。

  直至天将破晓的时候,有什么声音把她再次吵醒。倾斜的屋檐屹立在上方,阴郁而冷冽。寻声望去,泥泞巷道中驻足着一双小巧的女式皮鞋,似乎不大合脚。款式老旧,金属贴花已由银转红,但保持得很整洁,丝毫没有半点儿泥迹或划痕。

  这双鞋朝前迈了几步,停在与她相隔约六英尺的距离,犹豫不前。

  不断冲刷身体的雨忽然停了。她费力地上移目光:浅色长筒袜、缝补过的裙边和附近中学的制服映入眼帘,一柄倾斜的伞替她遮住不安分的水珠。

  女孩有著一头奶油金卷发,灰蓝琉璃似的眼珠,若非两颊过于消瘦,几乎与精品商店橱窗里易碎的玩偶一模一样。塞雷娅猜测她是那种良驯且服从的羔羊,怯生生的脸庞,写满纯真的恻隐之情。

  迷途羔羊不该与穷途末路的野狗挨得太近,盲目的善良只会在将来某一天害死她。于是塞雷娅试图将女孩假想为拳赛上的仇敌,故作一副狠冽模样,以为这样能逼走对方。

  然而她深信不疑的经验主义头一次出了差错,面前这个消瘦的女孩比想象中要顽固、也更大胆得多。

  她的眼里有什么在闪烁:经年累月的隐忍,如离群索居者的孤独,对现有境遇的不甘。塞雷娅对这些情绪再熟悉不过,透过这双琉璃般波光流转的眼睛,犹照一体两面的镜子。原来她的怜悯并非布施恩赐,而是同病相怜。

  失败的拳手从水洼中捞出沾满泥泞、血迹斑斑的手掌,努力稳住臂膀,接过那把意义远大于实际的伞。把柄开裂,金属伞骨附着锈迹,内侧的布面绘有卡通形象印花,颜色褪得发黄发白。

  交接伞柄的动作无比缓慢,仿佛在签署歃血为盟的协约。女孩的笑容是沾满墨水的钢笔,在塞雷娅的心上寥寥划过,脑海中浮现出教堂穹顶泛着晕轮的宗教绘图。她只去过一次,不是礼拜日。敌对帮派的交易人在长椅等待接头,她穿过彩窗玻璃、沐浴色彩缤纷的晨光走进教堂,将他们挨个拖进忏悔室,截了这单生意。

  比起天父,她情愿相信此刻眼前站着一位真正的天使。

  淋湿的制服若隐若现地暴露女孩像脱脂乳般细腻的肌肤,如潜水者从海面上浮时、全身覆盖着一层完好的水膜。虹光晕眩,吐息湿热。在醉意朦胧的晨光中,她痴了一瞬,心里蒙尘已久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

  女孩快速从书包里取出一物塞给她,随手绾了绾发尾,仍朝她抿笑,举手投足皆是不自知的风情,彰显着超越年纪的魅惑。

  塞雷娅看向怀中,半截切开的长面包,偏冷稍硬,经油纸包裹。对饥肠辘辘的人而言,不论好劣,都散发着格外挠心的香气。

  无数话语如鲠在喉,她极力调控宛受刀割的喉咙,振颤着不成声的嗓子。一句简短的感谢,并不算郑重,却在心中荡起空前的回响。余音久旋不散,伴随女孩眼中流转的波光,镌刻为记忆里固化的永恒。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但无论今后多少次被生活击倒,由女孩带来的这股力量,都将催动她重新爬起来。


  车程很短,约十五分钟后,她们坐进预约的餐厅。

  因着情人节氛围,过道地毯被铺红,桌布中央摆着蜡烛。每桌都挤满形形色色的男女,大多是成对的。

  此景使克丽斯腾忘却了在家门口发生的小插曲。她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生怕好友误会她约在今天别有深意,尽管她的感情着实不清白。

  塞雷娅似有察觉,从菜单后抬头,越过桌面握住她发凉的手心,只当她还未从忧惧中缓过来,帮她要了杯红茶。

  不多时,克丽斯腾双手捧着白瓷杯,红亮的茶汤映出烛光与人形剪影。香气拂过鼻尖,她躲在朦胧的热雾后小口啜茶,目光却肆意地落在塞雷娅脸上,后者正在点餐。最近没怎么见面,她承认她十分想念对方。

  “就这些。”塞雷娅将菜单还给服务生,恰巧对上克丽斯腾的眼神,“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她摇摇头,放下茶杯,“只是看看你而已。”

  塞雷娅没说什么,但克丽斯腾仍能听见她低沉的声音。

  一时无话,直至菜端上桌。

  塞雷娅要了瓶葡萄酒,酒液发暗,浸着软木塞味与陈酿香。她鲜少沾酒,轻易不主动,限于浅尝辄止。可今天瞧起来就该打破规则,谁说不是呢?和克丽斯腾在一起她总是破例。

  举杯,酒精直冲头脑,她们胡乱地聊着,默契地对前不久发生的事避而不谈。本是该谈的,可那些扫兴的话只会毁掉当下,无人不解风情。

  克丽斯腾举起餐叉,皓腕散发阵阵高奢典雅的味道,来自公司的香水柜台,同事请她帮忙试试新品。黄油在刀尖融化,塞雷娅割开滋滋冒汁的肉排,从浓郁的香茅草中捕捉到这一缕清芳。

  她暼向暗香的来源,不出意料地与克丽斯腾目光相迎,浓烈而灼热。开始只是短暂的眼神交汇,然后变成床笫之欢前那种长久的、穿透性的凝视。

  玻璃杯叮当作响,无限缠绵的氛围急转迅止,两人不自然地抽离视线。像是遮掩什么似的,新开了瓶酒,添了两道菜。

  在结束这样的一餐后,再去看电影显得有些欲盖弥彰。车放在原处,她们随意地走在海岸线边缘,没有步道,也遇不着旁人。夜潮浑浊,早春的海面无甚颜色,人们更爱待在霓虹闪烁的店里。

  对岸的工厂冒着黑烟,被风吹向西方,像渔网的菱形孔洞,穿插雨水洗涤后愈发明亮的银星,倏尔隐现。

  克丽斯腾攀上礁石,抱臂眺望彼岸的泊港,钓鱿鱼的夜船正驶出海湾。

  “你看,”她头也不回地说,知道塞雷娅就在身后,“这季节还有冰呢。”

  入海口有两块浮冰,在暗波中回旋,时而相近,时而远离。

  “或许是从纽芬兰飘来的。”塞雷娅站在岩石下方的沙地,平视黑暗中蠕动的大海。激流如一只只灰青的鬼手,从深渊伸出,咆哮着在岩壁留下爪痕。

  庞大的冰山漂泊至此,日益削减,化作如今微不可察的渺小模样。白浪击中左边的锥形冰,表面裂开一条缝隙,摇摇欲坠,但仍坚挺;右侧歪斜的冰板则像骑士般浮向锥冰,沉默地经受侵蚀。两块冰被不可抗力的漩涡吸向彼此,终于无声地碰撞。

  倾翻,淹没。升起的水雾隐晦地宣告结局,它们将在海平面下继续坠落。

  克丽斯腾目睹了浮冰消亡的全过程。脚底的礁岩布满苔藓与牡蛎壳,她后退半步,鞋跟毫无防备地打滑。好在塞雷娅及时抓住她的脚踝,可在她稳住身形以后,依然没有松开。

  这双手所蕴含的热量轻易穿透薄如纱的长袜,克丽斯腾动弹不得,仿佛被长枪牢牢钉在原处。其实她明白,风不会囚禁一片树叶,除非它自己不愿飘落。

  低头看去,花岗岩般坚实可靠的手挡住她的鞋面,仅漏出鞋尖与镂空扣带的边缘。长裙的末摆静止垂拢,倘若掀起一角,大概能窥见对方银白色的发顶与不同寻常的表情。

  突然,那股囚禁她的热量消失了。塞雷娅松开手,对她说:“下来。”嗓音低哑,像一道不可违逆的军令。

  沉默半晌,塞雷娅又柔和地重复了一遍:“下来,克丽斯腾。”

  念到她的名字时,语气格外温存。

  克丽斯腾听懂了,几乎要忘记呼吸。这似乎是她所梦寐以求的,可万一是会错意呢?

  她转过身,塞雷娅站在岩石下方,深邃地凝视着她。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宁静。掌舵的权力在她,倘若她开口说一个“不”字,便能安全返航温暖的港湾,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照旧。

  令人不快的懦弱。她早已受够。

  克丽斯腾迈着灌了铅的步伐走下礁石,跌跌撞撞地被锢入那双朝她张开的手臂。她攥住塞雷娅的衣领,将脸埋进滚烫的颈窝,像溺水者贪婪地汲取氧气。对方身上独有的味道包裹着她,搭在她腰间的手臂收拢了几分,胸膛此起彼伏,直至心跳的频率完全趋同。

  “在继续之前,我认为有件事应该告诉你。”塞雷娅喟叹着,轻抚她的脊背,“其实……”

  克丽斯腾不禁浑身颤抖,听见背后盘踞多年的旧疤发出餍足的呻吟。

  “我知道,”她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阻止塞雷娅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是谁。”

  她握住塞雷娅的手,细细摩挲那些年轻时留下的伤痕和陈茧。在不断相遇与别离的短暂生命中,这样的重逢显得不可思议。

  夜海的潮风里吹散那一缕萦绕指尖的醉意,便知接下来的吻并非醉醺醺的纵情,而是慎重期许。

  她们沿着沙地返回街道,路灯像一群萤火虫,远方的车发出稀薄的笛鸣。

  塞雷娅跟在克丽斯腾身后,看见她向后伸出微拢的右手,会意她握住。她如愿照做,两只手紧紧相扣,克丽斯腾的脚步越来越快,最终跑了起来。

  复制的路灯与没有尽头的小路,错落的礁石群,黑暗中蠕动的大海。在巨幅地图的衬托下,她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螨。但克丽斯腾感觉前所未有地开心。

  生活中那些琐碎折磨的细节被洗涤一新,她撬开繁重的外壳,终于看清生命的脉络:没有伟大的意义,只有亘古不变的海洋,短暂停留在沙地里的人影,短暂得像是彗星划过天际。

  打成蝴蝶结的细飘带被风吹散,从克丽斯腾的圆领衫挣脱,塞雷娅攥住了它。她来不及低头看一眼手中的飘带,克丽斯腾仍牵着她跑。

  周遭的野草斜斜倒下,白色裙摆的褶皱具有生命般鼓动飞舞,相扣的手心传达着无比畅快的熨帖之情。

  她已不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

提前祝我产品情人节快乐!

也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本来想写个年上塞泡学生腾的故事,结果最后不出意料地偏离了(笑)

没什么主旨的流水账大放送,但愿各位能看得开心。

感谢阅读!



晏断声声

【塞雷娅/克丽斯腾】Running up That Hill

# 塞总辖/总辖塞无差,双讲师au

#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这是塞雷娅第三次在今晚听到那个名字。

大礼堂的枝形吊灯组成意味不明的S型,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发现。置放茶点的长桌是平日里就餐的桌子拼成的,上面罩着米白色桌布。下课前的教室乱哄哄吵成一片,她站在台上,问有没有人愿意来帮忙布置联谊的会场,可以认识到其他院系的朋友以及学长姐。吵闹声中塞雷娅的说辞颤颤巍巍,毫无吸引力。期末将近,学生们忙于在燥热的天气里抢到图书馆冷气下的好位置,她感到后背的汗,一滴一滴沿着脊椎淌下去。

最后还是来了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加上物理和天文学院的人,几位青年教师带着他们简单布置了大礼堂。...


# 塞总辖/总辖塞无差,双讲师au

#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这是塞雷娅第三次在今晚听到那个名字。

大礼堂的枝形吊灯组成意味不明的S型,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发现。置放茶点的长桌是平日里就餐的桌子拼成的,上面罩着米白色桌布。下课前的教室乱哄哄吵成一片,她站在台上,问有没有人愿意来帮忙布置联谊的会场,可以认识到其他院系的朋友以及学长姐。吵闹声中塞雷娅的说辞颤颤巍巍,毫无吸引力。期末将近,学生们忙于在燥热的天气里抢到图书馆冷气下的好位置,她感到后背的汗,一滴一滴沿着脊椎淌下去。

最后还是来了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加上物理和天文学院的人,几位青年教师带着他们简单布置了大礼堂。教职工的联谊和学生毫无关系,塞雷娅因此买了很多冷饮零食,感谢这些在炎炎烈日里自愿来做苦力的学生。

“期末至少给个B吧。”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开玩笑,临走前不忘拿上最后一瓶苏打水,塞雷娅扬起一边眉头,绝无可能,哀嚎和打闹声一同远去。

她从长桌上拿起一杯香槟,学院年会是传统,但今年是第一次联合年会,生物、物理和天文学院。热闹的会场上,塞雷娅感到些许格格不入,物理和天文理所当然的彼此亲近,她不是这里唯一一个这样想的。

帕尔维斯周围是一圈生命科学院的年轻教师,塞雷娅离他们不远,模糊的交谈声将将传到她耳边,这是塞雷娅第三次在今晚听到那个名字。

克丽斯腾·莱特。

她对莱特这个姓氏有印象。莱特夫妇,宇宙学领域的专家,夫妻两人曾先后打破特里蒙理工特聘教授的年龄下限记录,几年前双双退休后奔波于全国各地,给高校的专业学生开讲座,参与博物馆和天文馆面向公众的科普展览和活动,自掏腰包设立基金会、助推天文学在中学教育的普及。

总而言之,莱特夫妇不仅在学术圈鼎鼎有名,在社会面也声誉颇佳。

这或许解释了他们的葬礼为何名流云集。那天他们的组会取消了,因为实验室的正职教授几乎都去参加了送别会。新来的几个研究生低声欢呼,又被塞雷娅的斥责吓得脸色发白。两位毕生躬耕于天文领域的前辈因车祸意外离世,她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欢呼的。

隔天塞雷娅在办公室听到有人讨论那场葬礼,来自全国各地的教授,商政圈子的名人,穿着老气格纹西装的中学老师。一群平日里毫无干系的人聚在一起,有传言说甚至NASA华盛顿总部都派来了代表。塞雷娅感到惊讶,这和她概念里的葬礼毫不相关,他们甚至没有提到莱特夫妇的家人,这场公共事件般的葬礼在成为人们饭后谈资的同时便剥夺了个体悲伤的理由。

但现在她知道了,克丽斯腾·莱特,现任职于特里蒙理工天文系,莱特夫妇的独女。

“塞雷娅也在这儿呢。”有人注意到了她,生物学院的小圈子自然而然地为她空出一个身位。塞雷娅微微颔首,加入他们的闲谈。

“我们在打赌,赌你和天文的莱特谁能先转正。”

“赌我和莱特?什么?”塞雷娅皱了皱眉,觉得莫名其妙,“我不认识莱特女士。”

“你现在认识了,那个金头发的。”一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长桌的另一头,那边显然也是一个小团体,男男女女霸占了桌上的多层茶点盘,塞雷娅认出了其中几位物理系的教授。

“哪个?”那边可不止有一个金发女人。

“穿黑色礼服的那个。”“最漂亮的那个。”

七嘴八舌的回应,塞雷娅这次确信那个背手撑在桌上的女人就是克丽斯腾·莱特,身子侧朝向人群外围,好像随时打算离开。从塞雷娅的角度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一点小巧的鼻尖,随着莱特说话点头时的小动作若隐若现。

“看到了,”她把酒杯放回托盘,“但我还是没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打赌我和她。”

“一直有传言,说莱特女儿会打破她父母的年龄记录,成为特里蒙理工有史以来教职席上最年轻的教授,”和塞雷娅同年工作的朋友解释,“你知道的,年纪轻轻就拿到了双学位,加上她父母的助益,莱特的学术生涯可谓是顺风顺水。”

但现在不一样了,塞雷娅了然,随即为自己影射莱特仰仗家庭资本的想法感到一丝羞愧。

“她一定是有实力的,”她于是摇头反驳朋友的话,“她的学位可不是依靠好爸妈就能拿到。”

大家笑了起来,“正直的塞雷娅,”有人勾肩搭背地把手臂抬上来,“总之,平民派打败学二代纪录的重任就交给你了,在场可找不出来第三个不到三十岁博士双学位毕业的人了。”

塞雷娅佯怒,把对方的手拍掉,一群人推搡着分盘子里的贝壳蛋糕。她从人群中退出来,下意识望向方才莱特的方向,人不在那了,茶点盘干干净净,只有两位秃顶的教授还在攀谈,雪白的灯光照在锃亮的脑门上,塞雷娅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声。

她提前了一些离场,同以往每年的年会一样。礼堂外夏夜的燥热同蝉鸣一齐涌来,塞雷娅深吸一口气,所幸停车场不远,她很快便能驱车回家。

塞雷娅拥有一辆黑色的老福特车,研究生期间从家里搬走后购于二手市场,为了通勤。在一众精致的轿车和跑车后,她一眼看到了SUV高出一截的车顶。年会还未结束,停车场没什么人,年轻的生物讲师注意到那个金色的身影,右手支在福特车的前盖上,半弯着腰,俯身检查着什么。

她放慢了步子,女人的背影有些熟悉,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另一人的靠近,仍低着头调整脚上的高跟鞋。

“您好,”她在车的另一侧停下,曲起指节敲了敲车盖,“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女人被吓了一跳,骤然直起身子的动作让她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跳了两步。塞雷娅下意识地朝那头走去,蓝色眼睛,小巧的鼻尖,黑色礼服长裙,“最漂亮的那个”。

在意识到眼前之人正是方才他们津津乐道的焦点克丽斯腾·莱特时,塞雷娅恰好在她身前停下步子。某种做了坏事被戳穿的微妙心理让塞雷娅心头一紧,她本能地回避莱特的视线,目光扫过地上那只歪倒在停车坪孔洞里的高跟鞋,以及女人单脚站立时悬着的右脚,小拇指泛红,她猜这双鞋大概不怎么合脚。

“我很久不穿高跟鞋了,”意料之中的回答,莱特索性直接踩在地上,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的后背贴在了车门上,“我不穿高跟鞋,我不喜欢。但总有这些场合。”

塞雷娅点点头,她今晚穿了粗跟皮鞋,为了能够在融入年会氛围的同时不影响开车。

“裙子为了是博士毕业舞会买的,”莱特低声自顾自地说着,手指拂过裙摆上深蓝色的暗纹,她沉默片刻,抬头时却又笑着,伸出一只手,“我是天文学院的克丽斯腾·莱特。”

“生物学院,塞雷娅。”

“塞雷娅......”金头发的女人喃喃道,“我听说过你,生物工程和遗传学双学位?”

塞雷娅心头又是一紧,安慰自己天文的人应该不会知道刚才年会上那个奇怪的赌约,她急匆匆地开口,想要更换眼下聊天的主题:“是的,你也准备开车回家?”

莱特有一瞬间愣神,随即摇了摇头:“我回院楼,穿过停车场有条近道,我没车。”

这次轮到塞雷娅愣了愣,天文学院建在学校的高地,同特里蒙理工远近闻名的天文台共同占据了整座山丘,位置偏僻,平日里绿树成荫的小山是情侣夜游的圣地,本院的学生对于院楼如此偏远倒是颇有怨言,甚至连与天文院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生物院学生也知道他们对学院规划的调侃。

“我送你吧,”塞雷娅果断提议,“你们院楼离这儿太远了,你脚还不方便。”

对方没有回答,直勾勾地盯着塞雷娅的脸。她毫无理由地注意到莱特并没有为了今晚的年会刻意装扮,或许用了浅浅的粉底,因为此刻她脸颊上若隐若现地点着几粒雀斑,眉毛自然地弯住水蓝的眼睛,睫毛也是淡金色,没有刻意加深,从眼角到眼尾逐渐变得浓密。

“好,”莱特笑了,“那就麻烦你了。”


塞雷娅开车很稳,车速被严格控制在校园路段规定的三十码以下。出风口簌簌地吹着冷气,她听到莱特坐下时低声满足地叹息,那双不合脚的鞋被她虚虚踩在脚下,往上是纤细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她的外踝骨十分突出。

一路无言,上山的路有很多减速带,挂在后视镜上的吊串儿哗啦啦响个不停,一直侧头望向窗外的女人被吸引了注意力,转身打量起了挂坠上的照片。

“这是你小时候?”莱特问道,伸手把那个各大景区批量售卖的纪念品钥匙链捏在手里,仔细打量了起来。

“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去海边度假。”塞雷娅余光瞄她一眼,不自在地咽了咽唾沫。挂坠上正反印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她裹着浴巾闷闷不乐地吃着冰淇淋,镜头只拍到了她被阳光晒红的侧脸;另一张是她和那时还健康的罗利的合影,一人一狗正冲向海边,黑色的罗威纳犬在飞奔的同时歪头看着塞雷娅手里的飞盘。

“嗯,很可爱,”女人笑侃,“你那时就好高,腿好长。”

塞雷娅再次瞄她一眼,莱特已经坐回了原位,嘴角勾着抹淡笑:“狗也很可爱。”

“那是罗利,”她接话,“我爸养的狗。”

“现在还在吗?”

塞雷娅摇头:“我刚上大学那年去世了,肿瘤。”

短暂的,没有人说话。汽车再次拐过一道弯,一只不知是猫是獾的生物从道路一侧的草丛里窜了过去,莱特平静地开口说道:“我父母也有一只狗,现在在邻居家。”

塞雷娅愣住了,本能告诉她现在保持沉默不是好选择,干涩的词汇堵在喉咙里,她的大脑尚在拼命思考,声音却已经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我很抱歉。”

四周宁静,塞雷娅僵着手指打转方向盘,马路中央骤然出现一对抱在一起的情侣,她猛地踩下刹车,情难自已地爆出一声粗口。

莱特低笑出声,歪过头来看着塞雷娅地鸣笛:“天文山晚上的常见景观,新生会被告诫太阳落山之后不要走南边的路下山,你不会想知道年轻人们在那边的长椅和草坪上干什么。”

塞雷娅板着脸,腾出左手捏了捏鼻梁,烦躁车子沿路缓缓上行:“很有意思。”

“那边的路灯从我来特里蒙理工开始就没好过,也没人会去修。”

向来一板一眼的生物讲师拘谨地动动肩膀,附和着干笑两声,随后提醒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不要把胳膊伸出窗外,道路两侧尽是树木植被,容易划伤。

山顶天文台圆拱形的顶在又一个弯道后印入眼帘,黑暗中朦胧的轮廓仿佛巨人的躯体。塞雷娅打开远光灯,不时有蚊虫撞在挡风玻璃上。

“没有必要说抱歉,”莱特突然开口,凝视着车灯中灰白的前路,“和你们都没有关系。”

“我想说,”塞雷娅斟酌着,放慢了车速,“失去家人的感觉很不好,”她不自在地吸了吸鼻子,再次愣愣地补充:“我很抱歉。”

车在这时到了楼前,莱特侧身解开安全带,俯身将高跟鞋拎在手里,转头直视塞雷娅的目光:“谢谢,塞雷娅。”

塞雷娅点点头,同对方一起下车。纯黑礼裙服帖地包裹着莱特的身体,她最后眨了眨那双蓝眼睛,赤着脚灵巧地走上台阶,消失在自动门后。

塞雷娅目送她离开,心念自己上一次来这里,大概还是参加本科时候的一次定向越野。天文学院的院楼规模小,建在较天文台地势更低的一块空地,即使是周末的晚上,依然有不少窗户亮着灯。

她把视线投往天上,特里蒙理工建在城郊,远离市中心繁盛的人造光。而天文学院又地处大学最偏远的后山,地势升高,夏日晴朗的夜晚,肉眼便能看见空中的许多星星。塞雷娅倚在车门上,眯着眼睛辨认。凭借幼时在女童子军夏令营的活动经历,她依稀认出了大熊星座。北斗六悬在尾巴的倒数第二颗位置,塞雷娅花了些时间寻找大熊座80星,它的伴星。很早以前她和父亲一同寻找这个星群中小小的双星系统,男人借此检查女儿的视力。如今那颗辅星暗淡的点在北斗六身侧,塞雷娅揉揉眼睛,她的视力尚可,却也比不得七八岁时那样好了。很多事也是如此。

回程时塞雷娅打开所有车窗,风声如涛,土腥味和草叶被碾碎的清香扑面而来。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克丽斯腾·莱特的眼睛是如旋涡星云一般的蓝色。



短暂的周末过去,一切照旧。塞雷娅教授的生物化学是历年教学生苦读的问题科目。她把最后三节课的后半小时用于考前答疑,千奇百怪的学生带来千奇百怪的问题,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时已经是下课后半小时。教学楼空荡荡的,塞雷娅把东西收回包里,准备去就近的食堂吃晚饭。

电梯开门时她还在约莫二十米开外,有人注意到了,按下了开门键等着。塞雷娅小跑过去,不假思索地道谢,克丽斯腾·莱特点了点头,按下了关门键。

“又见面了,”塞雷娅有些惊讶,“谢谢。”

“不客气。”莱特肩上挎着印有天文学院徽章的帆布包,深蓝色长裙松垮地套在身上,“刚下课?”

塞雷娅点头,电梯下降带来轻微的眩晕感,陆续有人上来,她们退到最里面让出空间,肩膀不经意间撞在一起。

“刚给学生答完疑,晚了点,”塞雷娅接过话,“你呢?”

“一节公共课,没什么难的,”莱特的声音很低,有人手机隐隐传出疯狂的摇滚乐声,塞雷娅不得不侧了侧身子,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我等到教学楼里人少了再下楼。”

塞雷娅嗯了一声,电梯到达底层的时候她们最后出去,她颇为绅士地用手拦住一侧门,等莱特出去后再放开。对方兴致了了地微笑一下,眉眼低垂的模样让塞雷娅想起罗利去世前的样子。那时她暑假回家,罗威纳犬在这之间已经在宠物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她的父亲做出决定,把狗带回了家。塞雷娅坐在毛茸茸的狗窝边上,手垫在罗利的下巴上,一开始他还能分神舔舔塞雷娅的手心,之后便是垂着眉眼,呼吸由急促变缓,生命在掌纹里流走。

把人比作狗很不礼貌,塞雷娅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但她就是没办法不这样联想,就像她也没办法阻止脱口而出的晚餐邀约。莱特顿了顿,考虑几秒后说好。她们心照不宣地一起往食堂走,半路塞雷娅察觉第一顿饭似乎不该草率地在学校食堂打发,但莱特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依旧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她于是没有开口。

用餐高峰期已经过去,她们端着餐盘在角落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塞雷娅这时才留意到莱特的食量不比小狗崽大多少,盘子里盛着显然是被挑剩下的一点沙拉,然后就是一杯难喝至极的速溶咖啡。这甚至不如狗崽,塞雷娅想,小狗至少还会憋足了劲儿喝奶,而体脂率显然偏低的克丽斯腾·莱特看上去快要出家了。

她们聊了会儿近年来价格不断上涨但口味稳定下滑的学校食堂,在莱特把一片蔫巴巴的紫包菜叶放进嘴里时,塞雷娅终于忍无可忍。她放下汤匙,神情变得严肃,然后义正言辞地开口:“莱特小姐,考虑到你的身体健康,晚餐只摄入这么一点东西是完全不可取的。应该适量补充脂肪和蛋白质,你根本不需要依靠节食来保持体型,如果你正在这么做的话。”

克丽斯腾·莱特停止了咀嚼,不发一词地看着她,塞雷娅开始为刚才的一番言论感到懊恼。她们只见过三次面,这还是算上一周前联谊那次单方面的打量,就这样对别人的饮食习惯指手画脚实在不是留下好印象的选择。

“我知道了,”就在塞雷娅措辞想要解释点什么的时候,莱特说话了,“我会注意的。”那双眼睛此刻蓝得惊人,像是某种渐次加深的晶石,她补充道,“你可以直接叫我克丽斯腾。”

“好的,”塞雷娅喝了口汤掩饰尴尬,“克丽斯腾。”

晚饭后两人都打算回院楼,天文学院有些远,塞雷娅把克丽斯腾送上了学校的摆渡车。回去的路上脚步轻快,她想克丽斯腾的眼睛又像未经切割的蓝锆石,恒久和信念的颜色。

之后她们好像成了朋友,也许饭搭子这个词更合适,毕竟一周里只有周四的晚上,克丽斯腾会在电梯口等待被学生团团围住的塞雷娅,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学期的最后一周她们在餐桌上相顾无言,克丽斯腾皱着眉切那块烤得过干的牛排,塞雷娅想这可能是最后一顿饭了,假期里她们的行程将不再有交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堵在心里,像猫儿拨弄玩具,一下,又一下地挠着她的情绪。克丽斯腾算是她入职来交到的少有几个非生物领域的朋友之一,或许今天以后她们就是彼此通讯论里又一个无关紧要的号码。

“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天文院楼吧,”塞雷娅说,“饭后走走,好消食。”

克丽斯腾看她一眼,没说话,塞雷娅知道这是同意的意思。她们没有选择摆渡车,两个人沿着路向学校深处的天文山走。天色阴沉,铅色的雨云在远处酝酿。克丽斯腾不紧不慢地带着路,塞雷娅不紧不慢地跟着。雨前的空气凝滞,夏季的闷热压得人喘不上气。塞雷娅的头发扎成马尾高高竖起,干练凉快。而克丽斯腾披着头发,她似乎一直披着那头金灿灿的长发,至少在塞雷娅的记忆里是这样。靠近皮肤的碎发浸了汗,黏在她的后颈和额头两侧。

豆大的雨滴在她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接连砸下来,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开始奔跑。蝉鸣像裂帛,晃荡在耳边,林间红色的蜻蜓也发了狂了似地窜着。雨落在脸上,落在睫毛上,落在白衬衫上,落在半身裙下克丽斯腾赤条条的小腿上。说不清第一声笑是从谁的胸腔里泄出来的,等到塞雷娅察觉时,她们像两个疯子似大笑着在雨中狂奔。克丽斯腾比她慢了几步,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塞雷娅伸出一只手,克丽斯腾仰头看着她,也探出自己的手,雨水和汗水被滑溜溜地握紧。她们一同飞奔。

等到进了天文学院一楼大厅,隆隆的雨声被隔绝在外,方才那点不顾一切的情绪迅速褪去。克丽斯腾眼圈泛红,抽回手摸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塞雷娅装作没看到,从包里拿出纸巾递过去。对方感激地笑笑,擦干脸后邀请她:“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吧,雨太大,暂时也走不了。”

塞雷娅说好,一方面是因为的确如克丽斯腾所言,楼外的疾风骤雨即使是打着伞也于事无补,另一方面则是好奇心作祟。层层光环和他人言语以外的克丽斯腾·莱特,塞雷娅跟在她身后,濡湿的衬衫贴在腰间,露出一小段肉色的皮肤。

克丽斯腾的办公室在楼层拐角的位置,办公桌是唯一算得上整洁的地方,一摞摞半人高的资料书籍堆在地板上,克丽斯腾用腿把靠近门的那一叠往里推了推。然后塞雷娅就看到那个形状怪异的衣架,乱七八糟地挂着上衣裤子和裙子,她费了点劲儿才辨认出那是辆供室内自行车训练的动感单车,显然它的持有者没有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

“你的衣架,”眼前的景象超出了塞雷娅的理解,她顿了顿,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很特别。”

“哦,那是辆室内自行车。”克丽斯腾打开某个柜子,从里面扯出一条毛巾扔了过来。随后她推开了办公室内间的一扇小门,塞雷娅于是看到了更加超出理解的画面。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窗户开得很高,因为安全因素只能勉强推开一道缝。一架折叠单人床占了大半空间,床头挤着几本砖厚的书。一旁的椅背上搭着东西,克丽斯腾拿着那东西走出来,是一条浴巾。

感觉自己误入了某条过于私人的边界,塞雷娅识相地把目光收回来,装作对办公桌上那株蔫头蔫脑的多肉感兴趣的样子。克丽斯腾停在她身后,说那是前段时间经过中心广场,学生塞给她的,他们在义卖资助患有阅读障碍的儿童。“花了十美元,”克丽斯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解释,“所以我叫它十美元。”

“十美元?”塞雷娅震惊地看着那盆显然营养不良的植物,心说就算直接从街景绿化里挖一株出来,也比它更具观赏性。但她再次识相地保持沉默,克丽斯腾凑了上来,用食指勾起一缕打湿钻进塞雷娅上衣里的头发,温热的呼吸扑打在肩头:“你怎么不用毛巾?”

她干笑两声,取下头绳,和克丽斯腾一样歪着脑袋擦头发。“所以,是不是想要找你,只要来这间办公室就行了?”塞雷娅背靠桌子,试图用玩笑的语气说出疑惑。然而克丽斯腾显然没有理解她的言外之意,停下手里的动作细细思考一番,回答道:“暑假期间我早晨会在这儿,其余时间应该在观测台,那边也有工位。”她坐在待客的沙发上,长长的浴巾仿佛某种宗教头巾一样披在头顶,抬头与塞雷娅四目相接,看上去年轻得不可思议。

塞雷娅没有说话,转身坐在她身侧。不算宽敞的房间很快因为两个人的体温而变得闷热,克丽斯腾把手插进沙发缝隙里,一边边摸过去,翻出了空调遥控器。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间或劈过的闪电,刀锋一般雪亮,凄厉的狂风和雷鸣低沉,横扫过整片大地。

没人说话,塞雷娅拿出手机,擦去屏幕上的水渍,刚过晚上七点半,群里消息通知实验室新买了水果和咖啡,项目组的学生说实验数据又不太对。她敲出几个字,安慰后者慢慢来。克丽斯腾仰面靠在沙发上,“雨真大啊,”她说,“像是要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塞雷娅皱起眉头,直起身子想要纠正她的说法。“抽支烟?”对方紧接着开口,起身向小隔间走去。烟盒和打火机在床边,克丽斯腾把它们拿在手里,娴熟地迈步踩上了一边的椅子。对这一动作的不解和忧虑克丽斯腾下一个举动的紧张情绪驱使塞雷娅走上前去,克丽斯腾高高地站着,点燃了烟,那扇半开的窗就在她头边,雨滴随风落进来,再一次打湿那人的头发。

“站在椅子上干什么?”塞雷娅抬头,“把窗户关上吧。”

“那儿,”克丽斯腾点点头,指向天花板上那个闪烁的红点,“报警器,烟要散出去。”

塞雷娅没有再说话,狭小的房间是淡淡的烟味和风雨的沁凉气。她看到堆叠的纸箱,昏暗地放在墙角。没有开灯,一切都是沉闷的。

塞雷娅想起中学时候那些躲在器材保管室抽烟的黄昏,墙的另一侧是在绿草地上飞奔的橄榄球队。有人偷偷带了酒,廉价的马利宝酒,兑上菠萝汁,酒和汗的气味。她远远站着,手里捏着燃了一半的烟,看男男女女、她的同龄人,用一次性塑料杯盛酒,分享同一支香烟,接很长很长的吻。偶尔会有人邀请她一起,塞雷娅把烟按灭在废弃桌子生锈的桌腿上,摇头。只有一次,一个金发的姑娘靠近她,向她讨烟。塞雷娅说自己正抽的就是最后一支,那人撇了撇嘴,鲜艳的口红肉嘟嘟的,短袖校服下是丰满的肉体,这是那类在学校大受欢迎的女生。

“那这支也行。”她说。塞雷娅于是把烟给她,看她长长地吸一口气,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毫不露怯地笑问:“要不要过去一起。”

塞雷娅看向她手指的方向,一群人聚着在聊天。她注意到男生放在女朋友腰间的手,尖利的笑声,金发女生把烟还给她,烟嘴还残留着红印。那瞬间她想到她的父亲,严厉的、不苟言笑的男人,坏掉的玩具车,责备的眼神,父女共住的房子,那里的安静和肃穆渗进了她的骨子里。

塞雷娅摆摆手,说不,你继续抽吧。她掸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背起书包去参加拳击训练。保管室外的阳光晃得她眼花。我们是如此不同,她清醒地认识到,我们是如此不同。

视线中忽地出现一只手,半燃的烟夹在骨节分明中,克丽斯腾垂着头,问道:“抽吗?”塞雷娅看着那手,指甲修得很齐,月牙似的白弯印在嫩粉的指甲盖上。她接过来,感觉到烟嘴上的湿痕。一呼一吸间,这手、这烟、这人,仿佛越过了十余年时光。渺远的曾经,那个向她讨烟的金发女孩儿穿着板正的白衬衫和黑色半身裙,脚踝骨突出,远非丰满的身体,指甲修得很齐,月牙似的白弯印在嫩粉的指甲盖上,多么寂静。

塞雷娅深深吸气,烟烧到了底。白色的尼古丁烟雾中,一双蓝色的眼睛自高而下凝视着她。

就这样望着她,望着她。



之后她们好像成了朋友,真正意义上的那种。

假期里学校冷清不少,克丽斯腾遵照医生的建议每晚夜跑,塞雷娅欣然加入。她们沿着天文山脚的公路跑圈,克丽斯腾体力一般,跑得很慢。有时塞雷娅缓下步子同她一起,有时则单独跑在前头,停在坡道的转角镜下等她。

一天她们照常在山脚下的路牌那儿结束,两人的背包就放在茂密的草垛下面。塞雷娅在喝水,克丽斯腾擦干手心后重新把头发绑上去,问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我说的南面那条上山的路吗?”塞雷娅点头,克丽斯腾笑着说:“要不要去那边走走?”

接近九点,天色暗了下来,四周尽是夏虫抑扬的啾唧声。一座炎国式的亭台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朦朦胧胧,克丽斯腾扭头眨了眨眼,在塞雷娅领会她的意思之前重重咳嗽起来。沉闷的撞击声从亭子里传出来,黑暗中人影幢幢,塞雷娅听到有人骂了一句操,克丽斯腾低低地笑了起来,无声地翕张嘴唇,“我说吧”,沉默中的话语被精准理解,塞雷娅和她一起笑。路灯果然是坏的,她们一前一后打开手机后置的手电筒,光柱漂浮在空中,目之所及无不是灰色。塞雷娅举起手机朝着有人的方向挥舞,光线的穿透力很弱,但足以引发黑暗里年轻恋人的恐慌,她们在一片怒骂惊叫声中向山顶跑去。克丽斯腾被自己绊了好几下。

走进天文院楼之后塞雷娅已经能熟稔地找到克丽斯腾的办公室。空调呼呼地吹着气,桌上摞着一叠学生的课程论文。生物院的老师虽不理解文章的具体内容,但批改者在每篇文章标题一旁留下的醒目成绩引起了她的注意。塞雷娅草草翻过几篇,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问克丽斯腾:“这是你改的吗?挂了这么多人,而且一个A都没有?”

“我只是给了他们应得的分数。”克丽斯腾耸耸肩,“没有什么规定要求任课老师一定要给出几个A。”

塞雷娅无言以对,想起同事曾说自己改卷严厉,对比起来克丽斯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好像有一点理解了,”塞雷娅转手把十美元拿起来细细打量,“为什么这么一个盆栽学生会收你十美元。”

克丽斯腾没有回答,低头把玩着水杯上的星星吊坠,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我一直觉得老师这份工作不适合我。我感觉不到教授知识带来的快乐,”她叹了口气,“这是我和我父母最大的不同,我想。”

“别乱说,”塞雷娅下意识地反驳,“你是一个优秀的学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不是一个好老师,这一点同样毋庸置疑,”克丽斯腾盯着那叠论文,“读学生的论文对我而言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塞雷娅抬手捏了捏她的肩膀;她能理解克丽斯腾的感受,但也无法理解对方近乎高高在上的苛刻。她能够想象意气风发的科研新星的授课风格:快速的(不考虑学生接收速度的)、提纲挈领的(略过课本上大部分基础内容直接进入核心难点)、内容详尽的(过多的发散性知识点)。总而言之是那种全优生趋之若鹜、但绝大数学生深恶痛绝的老师。

“或许我该换份工作。”克丽斯腾喃喃自语,“很多事都变了,自从我父母......”

“什么工作呢?”塞雷娅坐到她身侧,生硬地避开死亡相关的话题。克丽斯腾轻轻靠上她的肩膀,“NASA?或许,”一声叹息,“我在那边有两段实习,一次在总部,一次在特里蒙分部。爸爸以前也和他们有合作,顾问什么的。”

“这都取决于你。”塞雷娅回答,热量源源不断地从她们相触的地方传来,克丽斯腾的身子很轻,但吐息是烫的。运动后汗津津的皮肤靠在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太近了,又几乎同时起身,克丽斯腾说我把空调温度再降一点,塞雷娅说我去洗把脸。

又谈了一会儿工作的事,专业跨度太远,两个人聊起来多少有些磕磕绊绊,塞雷娅主动说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下楼开车前她回望大楼边角那扇透着亮的窗子,第一次看见克丽斯腾时的暑热依旧盘旋在特里蒙的高空,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昨日,又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克丽斯腾把天文院楼的门禁拷给了自己;久到她们站在露台上闲聊,克丽斯腾指着山下一座座缩小的建筑,告诉塞雷娅那儿是生物学院,那儿是游泳馆,不回家的日子,她就背着洗浴用的东西去那边的淋浴房洗澡。

塞雷娅点火离开,汽车行过寂静的山道,惊动了路旁栖息的一群山雀。她思索着,需要多久,克丽斯腾才愿意从这山上下来?一道道弯,一次次打转方向,而她也一次次地,飞奔在这条道路上,飞奔上这座山。

第二天傍晚塞雷娅如往常一样敲响克丽斯腾办公室的门,无人应答,一墙之隔的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她心念或许在天文台,一楼的安保早认识了这位“莱特博士的朋友”,言之凿凿地说对方不在实验室。在连续两个电话都接入了语音信箱后,塞雷娅把肩上挎着的运动背包扔回了副驾,开车下山的路上难掩失落地想到学校以外她们对彼此几乎一无所知。她的生活是公寓到学校的两点一线,设施齐全的大学城几乎能满足她所有的运动和娱乐需求;而克丽斯腾,几乎住在办公室的克丽斯腾,暑假里那些愉快的时候快要让塞雷娅忘记,人是不能像克丽斯腾那样活着的。

她把车开回了生物院楼,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克丽斯腾的名字闪烁着。

“克丽斯腾?”塞雷娅松了一口气,“你在哪儿?我在天文山没找到你。”

“忘了告诉你,”电话另一头闹哄哄的,塞雷娅确信自己听到了狗叫声,很多狗叫声,“情况有些复杂,我现在在医院......”

“医院?”塞雷娅打断了对方,“你还好吗?”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很好,”克丽斯腾的声音突然被拉远,塞雷娅听到了奇怪的撞击声,刮蹭瓷砖的啪啪声,克丽斯腾重复着no,no,又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才又传来,“抱歉,我在兽医这儿,是牛顿,她误食了玩具。啊,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家有一只狗吧,她叫牛顿。”

塞雷娅确信自己正在笑,尽管没发出任何声音。毕竟谁会叫自己的宠物狗牛顿?还是个女孩儿。小狗女孩儿牛顿,她压下自己上扬的嘴角:“地址给我,我现在过来。”



晚高峰的末尾,车流稀疏。夕阳的余晖悬在天边,街灯渐次亮起。暖黄色灯光的映衬下,克丽斯腾的头发呈现出某种透明的金色,让人想起从水下仰望落日的景致。

那只原本趴在克丽斯腾腿边的金毛犬比她的主人更先注意到了来人。塞雷娅下车的瞬间狗就站了起来,牵引绳收得很短,她只得紧张兮兮地左右打转。克丽斯腾抬头看到塞雷娅:“嗨,”她伸手安抚正在低吼的金毛狗,“友好一点,这是塞雷娅。”说着又向停在两米开外的朋友介绍:“这是牛顿。你可以过来,她只是有些紧张。”

她们肩并肩坐在长椅旁,小狗好奇地过来嗅塞雷娅的手,暖烘烘的呼气喷在手心,塞雷娅一边听克丽斯腾解释今天的情况,一边想到了罗利。

事实比塞雷娅想到的复杂。克丽斯腾对宠物不感兴趣,父母去世后牛顿一直寄养在一户喜欢动物的热心肠邻居家。而今天下午牛顿误食了小孩儿的玻璃弹珠,医生建议主人回家观察狗狗近期的排便情况,若非迫不得已不选择手术取出。

“他们有一个足球队那么多的狗要照顾,”克丽斯腾揉了揉牛顿的耳朵,“所以我想最近还是把牛顿接回来。”

塞雷娅点头,但显然她们不能把狗带回学校:“那现在是回家?”

克丽斯腾没有回答,牛顿侧着身子,沉甸甸地靠着她的小腿。“我们都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去了,”她说,“牛顿是我爸妈的狗,他们去哪都带着她。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我顾不上她,就把她留在家里。邻居说经常听到狗不分昼夜地叫,所以主动提出可以暂时收养牛顿。”

克丽斯腾点了点牛顿的额头,狗昂着头想舔她的手:“所以我猜我们都不太想回去,但是......”她看塞雷娅一眼,把牵引绳套在手腕上,起身,“现在没得选。”

发到塞雷娅手机上的那个地址离学校不远,临河的住宅区,她知道学校有不少教授都住在那儿。车门打开后牛顿首先冲了下去,克丽斯腾紧随其后,依次打开花园和前厅的门。塞雷娅把车停在路边,眼前的房子和方才一路经过的那些没什么不同;特里蒙的夏日炎热多雨,院子里郁郁葱葱,杂草丛生中坠着几朵快被绿意淹没的粉色月季。她没在一楼看到克丽斯腾,大概是去楼上了。客厅里那个仿古的壁炉似乎不仅仅是装饰,砖红色的内壁上有一层淡淡的熏黑,牛顿就躺在旁边的窝里,哼哼唧唧,不停地用爪子挠眼睛。

“嘘,嘘。”塞雷娅蹲在她身边,一只手把两只前爪握住,另一只手揉她的头。牛顿挣扎一下,向前扑过来,把脑袋放在塞雷娅的膝盖上。

一来二去之间,塞雷娅被撞得坐在地上。木地板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她的手掌上也尽是灰尘,但还是把牛顿揽进了怀里。毛茸茸的触感,沉重的喘息,还有记忆中熟悉的狗味儿。她靠在牛顿身上,轻轻摇晃着安慰她,没有开灯,客厅里一片昏暗,塞雷娅说不清鼻尖萦绕着的是什么气味。尘螨,碎木头,某种东方熏香的余味,或许嗅觉灵敏的牛顿还闻到了其它令人不安的东西。她站起来,环顾四周,然后朝厨房走去。水龙头长久不用,流水行进其间,发出空洞嘶哑的鸣叫,像是噤声已久的老人开口前的咳嗽。

“我们去看看克丽斯腾在干什么。”塞雷娅在水池里甩了甩手,低头对亦步亦趋跟来的牛顿说。金毛犬晃着尾巴跑在前面,二楼大抵是卧室,走廊漆黑一片,但狗径直往三楼去,塞雷娅没有犹豫,跟在后面。

这是间像是阁楼的屋子,面积宽,层高稍低,眼下光线昏暗,塞雷娅看不清里面都放着些什么,大抵是些杂物。她在进门两侧的墙面摸索一阵,试图找到灯的开关,未果;窗子大开着,莹莹的月光落在木地板上,晚风吹散了房里的闷热和霉味儿,塞雷娅下意识向窗边走去。

然后她看到了克丽斯腾。

斜斜的屋檐向下延伸,克丽斯腾就站在那红瓦边缘,单手扶着左边的外墙;原本竖起来方便运动的头发在一番折腾后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随着风晃动,晦明之间,那立着的人也仿佛天际的星星,一眨眼一晃,一眨眼一晃。

塞雷娅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从六米左右坠落可能导致的后果接连闪过脑海。她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豹子一样敏捷地翻身落在屋檐上,在倾身牢牢抱住毫无察觉的克丽斯腾后不假思索地后退。怀里的人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挣扎,窗户另一头的牛顿听见了动静,高声吠叫着。塞雷娅踩滑了两脚,两个人在高处磕磕绊绊地站着难免让人头晕心慌,她索性直接向后倒去,克丽斯腾的惊呼和身体与屋顶沉闷的撞击同时响起,塞雷娅低声呼痛。

“塞雷娅?你吓到我了,”克丽斯腾有些僵硬地扭头,想要确认抱着自己的那人是否安然无恙,对方有些急促的呼吸正打在她的后颈,“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塞雷娅压着嗓子重复克丽斯腾的话,方才几秒的胆战心惊退去,怒意膨胀在胸口,她不得不深深呼吸,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我当然还好,你应该问问自己这个问题。一个睡眠障碍,住在办公室,一天有十二个小时以上都坐在实验室的工位上不挪地儿的人,现在又神经兮兮地站在屋顶上。你还好吗!”

她们沉默了片刻,随后塞雷娅感到与自己紧密相贴的那具身体颤抖了起来,像是在抽噎。她有些慌乱地抬起上半身,天完全黑了,克丽斯腾又埋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阻隔了视线。塞雷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向对方的脸颊探去,干燥柔软的皮肤,克丽斯腾配合地贴着她的手心,仰头,四目相望,如此近的距离,甚至能看清彼此脸颊上纤细的绒毛,真实得不真实。

但克丽斯腾在笑。

“我还好吗?”她重复着,翻身从塞雷娅身上下来,躺在一旁,“可能没有那么好,但死亡从来不是我的选择,哪怕是一点点有关自杀的幻想。”

她有些戏谑地牵动嘴角,事不关己似地开起玩笑:“我的确想要追随他们的脚步,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让人宽慰的解释,塞雷娅支起身子,盘腿坐下。波浪状的瓦砖硌得人大腿生疼,但克丽斯腾看上去全然放松。原本平静的心跳再次躁动起来,温热的触感似乎依然徘徊在指尖,提醒着塞雷娅,一切都是真实的,她们正躺在克丽斯腾家的屋顶上,谈论一些有关死亡有关未来的事情。这听上去像是书店情感专区那些烂俗的言情小说。

“我小时候经常躺在这里,看看书,看看天,或者什么也不干,”克丽斯腾直直望着头顶的天空,声音平静异常,“你知道吗,从词源学的角度来讲,行星的名字取自‘困惑之人’(planetes)一词,因为那时的天文学发展有限,人们认为星星的轨迹飘忽不定,令人困惑。”

“但其实行星的运行自有道理,一切都有迹可循,精准完美得不可思议。只是要等到很久以后,在经历很多年的观测推导、流了很多血以后,人们才发现那些被冠以异端之名的人是对的,上帝创造的地球也不过是围绕太阳公转的一颗行星。”

克丽斯腾动了动头,额角抵着塞雷娅的大腿,自下而上凝视着她:“那些都是我们,塞雷娅,困惑之人,”她蓝色的眼睛中晃动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亮,无法形容,“所以才要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在这些伟大得让你窒息的风景面前,每次对它的思考都是对人的抹擦’。”

塞雷娅嗯了一声,把克丽斯腾的头挪到自己的腿上,手指间的重量很轻,难以想象其中容纳了如此多情绪,如此多知识。复杂的人呐。

“我很想他们,”克丽斯腾扭了扭脖子,发出满足的喟叹,“你知道所有人都对你说‘我很抱歉’时的滋味吗?先是难过,然后愤怒,最后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想告诉他们滚远一点。但是我不能。有太多事情需要我处理了,书稿,基金,发言......他们留下了太多东西,很难想象他们就这么不在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塞雷娅以为克丽斯腾睡着了,因为她自己也感到某种昏昏欲睡的疲乏,某种咬牙走了很长的路后,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告诉你终于可以休息的安定和满足。

她想自己或许能够明白克丽斯腾的话,即使她们的家庭截然不同。她早知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那里,但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心头依旧涌起惊骇,不是因为预想中惊涛骇浪一般延续数年的争执,恰恰相反,一切都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她同以往的二十年一样坐在二楼卧室的书桌前,特里蒙夏季的烈阳毒辣,窗外阳光下一片死寂。塞雷娅听到楼下传来水壶尖锐的哨声,父亲总在午后泡茶,看报,同以往的二十年一样。她莫名心悸,感到就是这天,不能提前也不能推后;她二十岁了,那辆二手福特的价格适合,花园里她从小照料的金盏花为了统一社区的临街绿化被换成了丁香,过去两年她了解了足够多的租房讯息。就是今天。

塞雷娅合上电脑,下楼。空荡荡的客厅,阳光从窗帘间隙照进来,空气里浮动的尘埃毛屑在寂静的日光中颤抖。她走向厨房,停在流理台前,父亲背对着她。

“我要搬出去住。”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和以往每天的“我出门了”、“我回来了”一模一样。男人眼睛也不抬,倒水的双手稳稳的,只从喉咙里闷闷地哼了一声。塞雷娅走到厨房的另一端,打开水龙头给自己接了杯水,“以及”,她抿了抿唇上清凉的触感,父亲把水壶放回燃气灶上,金属接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喜欢女人,”塞雷娅顿了两秒,他们都背着光,父亲站在那儿,仿佛一道影子,她有些头晕。

“我喜欢女人。”

寂静,在一片肃穆中回荡。男人抬头看着塞雷娅,他不是从前那个严苛到让塞雷娅牙痒痒的男人了,时间带走了其中一部分,揉皱了他时刻紧绷着的脸,他眼角的细纹像是老桃子的皮。

良久,父亲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但塞雷娅没有听到丝毫声响,只看到对方突兀地垂下了肩,小臂举起,手背向外地对着她摆了摆手。

她顺从地离开厨房,离开男人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这次简短的交流如同一面薄薄的镜子,分隔了今天和昨天。这一切都是那么远,同时又是那么近,镜面照出两个相似却截然不同的世界。情感的宣泄毫无意义,塞雷娅如此笃定,但转身离开厨房的那一刻同此时此刻一样,她的手指滑过克丽斯腾柔顺的头发,仿佛滑过悠悠岁月。那些情感、感觉、震颤,超越了书本上被称作客观真理的内容,成为了生活中最逻辑的部分。

“我知道这种说法很俗,”她看着克丽斯腾的侧脸,知道对方依旧醒着,“但是,过去的一部分会永远留在我们身上,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象,还有延续的感觉,就像是某种以太物质。”

克丽斯腾咧开嘴笑了:“你知道以太的说法不怎么严谨,对吧?”

“是的,”塞雷娅不动声色地把对方的发尾缠在手指上,暗自庆幸克丽斯腾的头发够长,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发觉,“但情感本身也不是严谨的。”

“或许你是对的。”

她们又坐了一会儿,途中塞雷娅的手机响了又被她挂断;克丽斯腾借机坐起了身体,狗趴在窗台上,呜呜地叫,天不早了。

“天不早了,”克丽斯腾伸了个懒腰,“我得去收拾一下卧室。”

“嗯。”塞雷娅应道,任对方撑着自己的手向窗沿走去,轻松地翻身进去。窗外只剩她一人,树影漆黑,天地似乎离得很近。克丽斯腾侧身面向屋内,在等她,衣服上是方才在屋顶上印上去的,一道一道的灰尘。

塞雷娅知道自己也一定是灰扑扑的,白日里的汗水干在身上,随着夜风,一阵阵地犯凉。她呼出一口气,缓慢地走过去。

“或许,”她谨慎地开口,观察着克丽斯腾的表情,“你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住,你和牛顿。”

克丽斯腾转过身来,嘴唇翕张,像是要说点什么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塞雷娅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想这听上去就像是书店情感专区那些烂俗的言情小说,但她无论如何都需要再讲一次。

“搬过来和我住吧,克丽斯腾。”



塞雷娅的早晨始于耳边不间断的哼哼唧唧。

她没有翻身,只从被子里拿出一只胳膊向身后的床沿探去,牛顿毛绒绒的身体撞了上来,卖力地舔着她的手心,原本的闷哼变成了高声吠叫。

“嘘,嘘,”她不得不转身,佯装生气地捏住金毛的嘴,“小点声。”

但为时已晚,床上另外一边被褥翻动,紧接着柔软的触感隔着睡衣贴在了她的背上。塞雷娅没有动,牛顿金黄的脑袋放在她手上,豆子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和主人对视。

房间里片刻安静,随后身后之人再次挪动身子,有些泛烫的脸颊钻进了塞雷娅的颈窝,克丽斯腾伸来一只手,把塞雷娅揽进了怀里。

将醒的声音带着点朦胧,嘴唇的形状随着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印在前人的后脖颈上:“早上好,塞雷娅,早上好,牛顿。”

“早上好。”

塞雷娅没有回头,她能想象自己身后的另一颗金灿灿的脑袋,对方长而乱的头发仿佛某种生命力顽强的藤蔓植物,蛮不讲理地散在两个枕头上。

她感到某种微妙的眩晕,不是因为牛顿比闹铃提前了近半小时叫她们起床,而是在独居的第八个年头、在夜里独自休息的三十多年里,有个人以摧枯拉朽的姿态迅速侵入到这种单人生活中,而她竟也平静甚至带点儿愉悦地接受了。

或许“侵入”并不准确,塞雷娅轻轻握住克丽斯腾垂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这个词流露出对抗和仇恨的色彩,而现实是,她亲自说出了同居的邀请,并且在克丽斯腾蜷在起居室那张长度尚可但宽度不够、或许更适合牛顿睡觉的沙发上度过了第一晚后,毅然决然地把对方的枕头和被子搬去了自己床上。

当然不是“你睡卧室吧我去客厅”的老套剧情,两个人心知肚明,她们中谁都不可能长期在沙发上过夜,何况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矫情什么呢。

于是第二晚,塞雷娅在侧卧改装的小书房改学生的论文,克丽斯腾先洗完了澡,斜靠在门口擦头发:“那我先去睡了。”

塞雷娅头也不抬,但手指诚实地敲错了单词,按下撤回键以后才镇静地嗯了一声,又补充说我马上过来,不影响你休息。

克丽斯腾说好,等塞雷娅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卧室的时候,房间里只亮着床头的台灯,另一人睡在了靠里的一侧,半张脸露在外面,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走近,克丽斯腾的发尾还有些润,这样的长发应该很难吹干,单膝跪在床上的同时,塞雷娅伸手抚进克丽斯腾的发根,她的手瞬间被握住了,克丽斯腾睁开了眼睛。

“我吹干了。”

“哦,好。”她有些尴尬地想要收回手,但克丽斯腾的力气比想象中大,牢牢地攥着她的手腕。不得已,塞雷娅用另一只手撑住了自己,俯身维持着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克丽斯腾轻笑出声,松开了手,在塞雷娅嗫嚅着不知是谢谢还是其他什么无关紧要的话时猛地撑开被子,腾起的风带来洗发水的香气,还有另外一种陌生的、令人心安的气味。夏日薄薄的被单下,克丽斯腾揽着塞雷娅的脖子,柔软的唇瓣碰在一起,是同一款薄荷牙膏的味道。



早晨七点一刻,梳洗完毕的两人蹲在玄关换鞋。牛顿套着牵引绳,兴奋地在克丽斯腾腿边打转。

第三天了,她们都有些忧心忡忡;三天来她们每个早晨都会去公寓楼下的市立公园晨跑和遛狗,塞雷娅拎着形似马桶搋子的宠物拾便器,每次牛顿排便之后,克丽斯腾都跟在后面,用草丛里随处可见的枯树枝认真扒开检查。

“她要是再拉不出来,就得去医院了。”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牛顿;后者晃着尾巴,没心没肺的样子。

好在,在绕着人工湖跑完第二圈、第二次在那个“禁止游泳”的牌子前停下来时,克丽斯腾成功翻出了那颗淡黄色的弹珠。两人一狗围着新鲜出炉的粪便,熹微的晨光下玻璃反光,克丽斯腾和塞雷娅一前一后笑出了声,决定破例给减肥期的牛顿加餐一个罐头。

简单的快乐一直持续到把克丽斯腾送去院楼,再回到实验室。塞雷娅脸上带着隐隐的笑,被眼尖的同事捕捉到,八卦地问她发生什么好事了。

“没什么,”塞雷娅坐下,打开电脑,考虑两秒后从工位上探出头,一脸严肃地回答,“牛顿拉出来了。”

语毕,又不再理会对方关于“什么牛顿”、“是我想到的那个拉出来吗”的问题,行云流水地输入开机密码,着手处理前一天的信息和邮件。

新学期如期到来,冷清的校园再次变得熙攘。塞雷娅出差去华盛顿开会是在某个周日的傍晚,收到父亲的短信、被告知对方因为突发性中风住院,是在周一晚上,结束晚宴回到酒店之后。

会议议程四天,她的报告在第三天。医院的朋友发来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靠在病床上,手术后头发剔得光光的,不像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塞雷娅触电一样迅速翻了过去。另一张是诊疗时的脑电图,印在胶片上,依次排开,吸在放映板上;光从后面射过来,被照亮的脑图上明一块暗一块,像是乌云,又像是洗旧褪色的老式西装布料。

这是父亲的脑袋,这一认知冲击着塞雷娅的思想,那些严苛、固执、怒火的发生地,如今被乌云笼罩着,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坐在床沿,想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克丽斯腾的视频请求在这个时候闪烁在半阖着的电脑屏幕上,对方坐在她的、现在是她们的书房里,问这一天过得如何。

塞雷娅讲了些不重要的事情,克丽斯腾应答着,不时补充些学校里的事,以及与NASA对接的纸面流程,如果顺利的话,她能在下一个春天离开特里蒙理工。

聊了一会后她们进入短暂的沉默,克丽斯腾抬眼看着屏幕对面的爱人,塞雷娅依旧是那副得体的样子,哪怕是在酒店的房间里,那身衬衫的扣子仍板正地扣到了最上面那颗。她的手指摩挲着键盘上的S,问道:“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塞雷娅的眼皮跳了跳,莫名的慌张从胃底涌上来,今晚的抹茶玛德琳太甜了。

但她把方才那条短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克丽斯腾,省去了她和父亲三十年来复杂纠葛的亲情。克丽斯腾看上去很平静,说我明天请假去医院就好,你好好开会;不等塞雷娅反对就又玩笑似地补充说,你爸不是极右翼人士吧?

塞雷娅说不是,接着克丽斯腾在说完一句那你早点休息后迅速挂断了视频。她坐在电脑前,凝视着待机黑屏的电脑上自己的脸,她的脸型轮廓很像父亲,但除此之外他们的五官毫不相似。

之后的三天里这种惴惴不安夹杂尘埃落定的解脱感乌云一样笼罩着塞雷娅,哪怕克丽斯腾在短信中说父亲恢复得很好。

异样的情感一直持续到她走下飞机,在接机通道看到熟悉的金色身影。她们自然地走向对方,唇齿相依,一旁被忽略的牛顿吠个不停。

“你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一开始他没理我,”克丽斯腾把牛顿的牵引绳递给塞雷娅,“护工打了圆场,说病人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可以去休息区玩一会儿大富翁。”

“所以你们去玩了?”塞雷娅忍不住问道。

“嗯,我赢了他们,”克丽斯腾狡黠地笑了笑,“你爸爸看上去更不高兴了。”

“那你是怎么做到之后两天都没被赶出来的。”

她们走到了室外,太阳晦暗不明地挂在天上,却还下着雨。克丽斯腾撑起伞,引着路向停车场走去。

“第一天走的时候,我告诉他,他的女儿很优秀;我还告诉他,我上一次来医院的时候,等在父母的手术室外,等来了两张死亡证明。”

塞雷娅停下步子,把克丽斯腾搂进怀里。某种温热的思绪潺潺流过。克丽斯腾笔直地站着,有些僵硬地把头放在她的颈窝。她们静静地站在路边,人来人往,雨滴和水泥地相撞时溅起水雾,反射着碎散的日光,牛顿出奇安静。

克丽斯腾身上的味道萦绕在塞雷娅鼻尖;她想,现在她们都站在山巅了;而这种思绪或许被称作柔情,或许是爱。


THE END.

  

# 这篇拖了太久了,写得很糙,感谢你读到这里呀



lilLizzy
  摸狗妹耳朵抓包现场    ...

  摸狗妹耳朵抓包现场

  

  

  摸狗妹耳朵抓包现场

  

  

做攻抚慰生不如死但绝不认输

Black Knight

cp:塞雷娅/克丽斯腾

原作向,跟合集里的《熵增定律》一系列同背景。

2022的最后一篇文,给我不折不扣的年度cp。这次是小藤视角,探讨一些我想填补的前因后果。

BGM:James Blunt《Goodbye My Lover 》


克丽斯腾和塞雷娅不是一下子就成为好朋友的。凡事总有个过程,无数个契机共同导向一个结果。克丽斯腾不是会在人际关系中赋予过多仪式感和心血的人,她不在乎节日、纪念日,连自己的生日也记不住,所以不要指望她在日记里写下“今日阳光明媚,她第一次牵了我的手”这种话。换句话说,克丽斯腾从不刻意关心和经营什么...

cp:塞雷娅/克丽斯腾

原作向,跟合集里的《熵增定律》一系列同背景。

2022的最后一篇文,给我不折不扣的年度cp。这次是小藤视角,探讨一些我想填补的前因后果。

BGM:James Blunt《Goodbye My Lover 》

  

克丽斯腾和塞雷娅不是一下子就成为好朋友的。凡事总有个过程,无数个契机共同导向一个结果。克丽斯腾不是会在人际关系中赋予过多仪式感和心血的人,她不在乎节日、纪念日,连自己的生日也记不住,所以不要指望她在日记里写下“今日阳光明媚,她第一次牵了我的手”这种话。换句话说,克丽斯腾从不刻意关心和经营什么。在这方面她迟钝得吓人,非要等到事情已逼近完结,才能意识到一条时间轴是由哪些坐标连接成的。

  她迟钝,但不愚钝。她从小到大都是被环境认证的天才少女。古往今来“天才”最大的特点就是记忆力超群。天才少女莱特不能免俗。许多过目不忘的碎片保存在她记忆的角落,她不去翻找和整理,不代表她丢失了它们。必要的时候,她掀开尘封的木箱盖子,俯身,迎着大把呛人的尘土,从里面挑拣出一块块闪着光的芯片,吹吹灰就能用。

  大二那年,特里蒙理工开设了有关源石技艺研究的免费讲座,一共四场。主讲教授是个极有声望的专家,所以即便讲座设在尴尬的周五晚,也不缺人慕名去听。克丽斯腾就是其中之一。那时的她对源石技艺不太感兴趣,但对源石感兴趣。源石是泰拉无可比拟的重要能源,源石技艺却是种充满不确定性的副产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很不公平。这种考验天赋的能力,与阶级和家庭这类无法由自己决定的东西一样残忍。“天赋”,多么可怕的一个词,像烈性毒药,一丁点剂量就能送人上天堂。恰如有的人五岁就能坐在钢琴前弹完组曲,有的人直到成年也辨不清音符。源石技艺是差不多的存在。克丽斯腾就是不被它眷顾的那个。造物主给了她数一数二的聪明头脑,于是夺走了她的源石技艺适应性,好像很公平。不公平也无所谓,克丽斯腾不会计较无果的“绝对公平”,纯属耽误时间。毕竟比起更多普通人和普通人中特别不幸的那些人,命运已经给了她太多偏爱了。拥有特权的人很难意识到自己身处特权中,不是吗?所以她傲慢地忙着呢,没空批判别的。

  但是在面对塞雷娅时,克丽斯腾首次产生了“原来老天待人的确不公平”的想法。

  你看她。她聪明。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克丽斯腾完全认可这一点。塞雷娅的绩点亮眼得令人牙痒,并且不是单纯的成绩好。“优秀”和“聪明”是两回事,克丽斯腾更欣赏后者。尽管社会喜欢贩卖苍白的“努力使人平等”的成功学,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至少进入特里蒙理工这种学校的学生就不是光靠努力做到的。名校的噱头不就是踩着“不公平”而生的吗?哪怕世界上所有划分差异的指标都消失了,“名校”也会存在。因为就算金钱与私有财产全都人间蒸发,也还是有人在五岁时坐在钢琴前弹完一首组曲、有人直到成年也辨不清音符。

  现在来清点:首先塞雷娅有不错的出身,给了她应有的资源和平台;其次她的确是读书的那块料——切记,别不愿意鼓吹天赋;并且她有一张符合主流审美的脸,娘胎送她俊美的五官,让她仅是走上讲台,就有昏昏欲睡的人愿意赏光抬头;最后她被泰拉女神亲吻过额头,明明不是感染者,却拥有无可比拟的源石技艺。

  克丽斯腾坐在第一排。她经常坐在第一排,只是习惯。如今她庆幸自己坐在第一排,不需要抱着书包往前挤,平静地坐拥极佳的视野。塞雷娅就在她面前三米远的讲台上,多媒体操作台的右边。伴随教授的讲解,塞雷娅的手中凝聚起洁白的珐琅质,散发出钻石般璀璨的色泽。幸运观众塞雷娅是今天的助教工具。她只是凑巧被选中,克丽斯腾知道自己的室友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眼下这可由不得她了。罕见又强大的源石技艺果然惊艳四座。教授扶着老花镜凑近了几分,同学们的瞌睡彻底醒了,窸窸窣窣地各自讨论。克丽斯腾对此没什么概念,她不会什么源石技艺,基本上被这个议题排除在外。同学们偶尔凑在一起讨论各自的源石技艺,用来打架也好、变魔术也罢,甚至用来求偶和泡咖啡……总之都与克丽斯腾无缘。克丽斯腾来听课是冲着“源石技艺”的前两个字。

  教授又点了一名自告奋勇的同学上来。两种源石技艺克制地碰撞,因其质地而留下清亮的声响。

  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教授向塞雷娅提问。

  我无法给出一个具体的界限,教授。塞雷娅诚实地回答。

  尚在探索中。教授了然。大家惊奇地看着钙质化稳重又强悍地撕碎了另一名同学的源石技艺。冲击使施术者站不稳,塞雷娅及时收手,一把拉住了对方。

  是了,她还是个瓦伊凡。克丽斯腾听说过一些事,譬如她在体育馆捏坏了测试用的握力计。如果是塞雷娅,就算遇到那些不讲理的流氓、媒体、亲戚……用脑子无法摆平的事,也能用拳头摆平吧。这样一看,塞雷娅的人生简直像电影主角一样完美。正好实验环节结束,应受众生嫉妒的瓦伊凡走下讲台,经过克丽斯腾对面。佩洛的鼻尖捕捉到一股好闻的味道。

  塞雷娅也看见自己的室友在听这门讲座。那会儿她们虽然还谈不上特别亲密,但同住一室,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学习上没少互相帮助,生活上也免不了彼此照拂。于是她向她点头致意。克丽斯腾微笑着比口型,礼貌地夸她做得好。

  在老教授激情澎湃的讲解中,克丽斯腾开始审慎地思考一个或许会成为关键的问题:源石技艺到底有什么用?

  或者说,拥有强大的源石技艺,到底算是拥有了什么?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纸上写下了一大片稚拙生涩的……钙质化公式。

  讲座进行到第四场时,恰逢特里蒙所在的州大选。特里蒙是本州最大的移动城市,自然要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照理说,大选期间的治安应当是最好的,但今年偏偏不太平,据说是拓荒区又出了什么事故,政客没兜住。克丽斯腾抱着书顺着教学楼的安全通道往下小跑,许多同学从她身边超过。发生事了,但没人说清楚是什么事。大家只是一拥下课,又被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关在一处。克丽斯腾挤在人群外围,听到一阵类似爆炸的声音。这种声音不该出现在校园里。她抬眸远眺,学校另一处升起火光。学生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齐齐往教学楼内涌。

  学校里进了暴动分子,校方要求学生暂时待在规定的地方,不要四处走动,除了……特定的某些学生和教师。警察到达前的十分钟里,是他们站出来自发地牵制歹徒。克丽斯腾记得很清楚,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那么多源石技艺共同绽放。偌大的学校不难凑出一支临时队伍,更何况特里蒙理工的源石技艺研究专业挺有名的。

  她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白色的光影。塞雷娅戴着学校提供的防毒面罩穿越人群向前。她好像是这支小队的临时带队者之一,身后跟着和她一样身怀绝技的学生。他们还那么年轻呢。

  这支小队负责教学楼侧翼的防护。隔着窗玻璃,克丽斯腾远远地看见她抬手,钙质化将一团乱火隔绝又消灭。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细看,警车就开进了校门。警察很快摆平了这事,但在所有学生眼里,最开始走出警戒线的那几个同龄人更像真正的英雄。即便有厉害的源石技艺傍身,对于象牙塔里的大学生们来说,危机下的见义勇为仍是需要勇气的。有人拍了照片,克丽斯腾选择性地瞥见其中一张:防毒面罩把塞雷娅的脸遮了个严实,只露出锋利的眉毛。有人在问她是哪个院系的。

  再次下楼时,克丽斯腾让人潮挤歪了步子,裙角被踩得脏兮兮。她灰溜溜地回到宿舍,上楼梯时被一个人正面拦住:

  “你还好吗?”塞雷娅问,脸上还有防毒面罩的勒痕。

  “我?”没想到这么快见到本尊,克丽斯腾一愣,笑了,“教学楼里面很安全。你呢,大英雄?”

  “我给几个认识的同学打了电话确定情况,只有你没有接。”塞雷娅陈述道,“以为你遇到危险了。”

  “不好意思,我经常忘带手机。”克丽斯腾又是一愣。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关心使她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心情。

  “记得带上。”塞雷娅只是一如往常地用一种近似说教的语气劝诫,“遇到紧急事务会方便一些。”

  克丽斯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过去她不带手机是因为一般没有人可以联系。但她想起几次意外状况,譬如自己因低血糖在实验室晕倒的那一次。送她到医务室的好心人用她的手机打给她一周的通话记录里唯一的最近联系人。塞雷娅接到电话后,赶来将她从医务室背回宿舍。手机渐渐从无用的平板变成了一个保险栓、一支火把、一条退路。问题肯定不是出在手机上。克丽斯腾若有所思地望着塞雷娅即将经过她身边的侧脸,在大脑高速调出大量四散的记忆碎片重组并消化后,一下子福至心灵,脱口道:

  “为什么那么关心我,塞雷娅?”

  塞雷娅的身形一滞。克丽斯腾问得很直接,很无厘头。大概只有克丽斯腾拥有这种脑回路和这种勇气。这句话但凡出现在其他任意两个正常人之间都会尴尬,幸好负责提问的是克丽斯腾,负责回答的也不是别人,而是塞雷娅。

  “我以为我们算朋友。”塞雷娅说。她的面目和语气都是笃定的,但内心是不笃定的。塞雷娅不曾拥有太多亲密关系的滋润——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相应的,她没什么经验。某种意义上说,她缺乏常识。克丽斯腾会给她买吃的。克丽斯腾会帮忙洗碗。克丽斯腾毫无防备地靠在她的肩上犯困。这些奇特的体验应该能说明克丽斯腾是朋友,否则呢?否则她为什么这么做?否则她应该是什么?别把我们单纯的瓦伊凡搞糊涂了。

  这下换克丽斯腾怔愣。她跟塞雷娅是有不少互动,但塞雷娅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克丽斯腾习惯性笑脸迎人,因为笑脸迎人能帮她省去许多麻烦,但她从来不会自作多情地把自己放在稍高的位置。归根究底,克丽斯腾是个对人际关系有点冷漠的人。所以相识以来她都没有“擅自”把自己归为“塞雷娅的朋友”。塞雷娅也不像是把她当朋友了。塞雷娅不说话。塞雷娅不爱笑。塞雷娅不会邀请她出席派对。

  在公寓楼不算宽敞的楼梯间,克丽斯腾第一次和塞雷娅目不转睛地对视。塞雷娅有一双沉稳坚硬的眼睛,让人冷静。她也是第一次如此迅速地在这个方面连续福至心灵两次:

  原来朋友是这个意思。原来那些事对塞雷娅来说是特殊的吗?

  “我明白了。”克丽斯腾回答,干脆得怪异,像是此时此刻花光了后半生对人际交往的所有悟性,“没错。我们是朋友,塞雷娅。谢谢你提醒我注意安全。”她补上一个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

  塞雷娅点点头就要离开。和她交流很简单,没说就是没说,说好了就是说好了,她不会多想。克丽斯腾完全不用费心去经营什么,正合她意。在确认朋友关系的第一秒,克丽斯腾就开始庆幸面对的是塞雷娅这样的人——泰拉人口众多,这何尝不是一款难得的幸运。转念一想,这方面的塞雷娅也真是个万里挑一的怪胎。或许这就是造物主在为她打开了所有的门之后,为她关上的那扇比老鼠洞还小的窗。

  哪怕把话说开了,塞雷娅的态度还是那么不冷不热,半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补充。但是克丽斯腾毕竟透支了后半生的能力,难免表现得格外超群些。她瞄着对方不冷不热的脸,竟然第三次福至心灵:

  塞雷娅喜欢我这样笑。

  没什么。克丽斯腾深知大地上多数人都乐意被微笑以待,人之常情。但克丽斯腾不是特别“爱”笑,有时候她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凭借一颗聪明的脑袋瓜去笑的。克丽斯腾最大的优点是聪明,第二大优点是会利用自己的聪明。

  “塞雷娅,”她叫住对方,“明天能陪我去趟实验楼吗?”因为这次意外,她的进度落下了一点,如果有人帮忙打下手和搬器材的话,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克丽斯腾用食指勾住塞雷娅袖口的装饰,眨了眨眼,“实验楼那边发生了这种恐怖袭击……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塞雷娅沉默了一会儿。这种犹豫说明她明天有别的安排。大一时克丽斯腾就被她拒绝过一次,所以她会被拒绝第二次,因为塞雷娅就是那样不为外物撼动的、始终如一的人。好在她提出这个问题不是为了让塞雷娅答应,只是试试用全新的身份行使特权是什么感觉。克丽斯腾支持实践胜于理论的学派。她也是第一次拥有盖章的“朋友”,她需要实感,需要经验和反馈来观察和测试。

  “好。”

  但是塞雷娅答应了。克丽斯腾有一刹那的茫然。

  “别怕。”不仅如此,塞雷娅还道。她反手握了握克丽斯腾的手腕,仿若注入某种力量。她的掌心温热,克丽斯腾下意识想起了洁白坚硬的钙质化在上面凝结的样子。没人比塞雷娅更适合说出这句话了,从她口中说出来便不是安慰,而是言灵。塞雷娅的所有陈述句都将在三维的物质世界有迹可循。

  这回塞雷娅真的走了,学校要找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的这群学生开会。

  陌生的感觉包围了克丽斯腾,她滞留在原地,懵懂地嗅着空气里残余的气息。她不喜欢无知,不喜欢蒙在鼓里。她太想弄明白那感觉的原理,于是以这一秒为起点,她正式将源石技艺研究列入计划书。塞雷娅是缪斯,是重要的样本。相应的,塞雷娅走入她的时间表,走入她的世界。

  实验室是克丽斯腾真正的家。塞雷娅是这个家的第一位访客,带着她的学识和源石技艺作为通行证。大二起,她们开始携手在实验室里合作。这一合作就是十几年。不过话还不用说这么远,暂且回到第四年,两位尚且稚嫩的硕士研究生身上。

  这四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克丽斯腾翻找资料时不小心打碎了塞雷娅的马克杯;比如寒暑假期间,两人一起到特里蒙理工外的环湖公园骑行过几次——克丽斯腾不会骑自行车,她们只能租三轮的双人车;比如克丽斯腾收到一封情书,还没拆封,她就马虎地把茶水洒在了上面,如果没有塞雷娅提醒,她甚至不知道寄信的人是男是女……又比如,克丽斯腾去了塞雷娅的拳击比赛。

  在那之前,克丽斯腾从来不知道拳击还能有正式的比赛(她一度以为就是比谁力气大),不知道特里蒙还有“青年拳击协会”这种东西,更不知道原来这项活动对塞雷娅来说并不仅仅停留在课余的发泄上。就连塞雷娅参赛的消息,她也是在下课时听别人说的。那次校园恐怖袭击让塞雷娅出了些名,何况她本来就是专业里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听到有关她的传言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克丽斯腾几乎没放在心上过。这一次会记住是因为塞雷娅已经连续半个月没在下午按时回到宿舍了,导致克丽斯腾举着新鲜出炉的实验报告单到处跑来跑去找她的瓦伊凡。然后她得知塞雷娅近来都泡在体育馆练习。于是她去探望,却只是格格不入地坐在底下被路过的拳击手们侧目。克丽斯腾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掌,把它捏成拳头。这个拳头看上去实在没什么杀伤力。某个学期遇上极度不讲理的课题组同学,她就是这么攥紧拳头,然而也只是攥紧而已。

  说实在的,克丽斯腾不算合群,从小到大她没少经历类似的事。生活不如意十之八九,连维多利亚皇室都会撞上不痛快,更何况哥伦比亚一只普通的佩洛?她没精力计较。她的父母就是被许多同行视作异类的科研怪胎。专注自我道路成为莱特的家学。

  不过,被针对和排挤的那天,她转头就碰到了夹着文件演讲归来的塞雷娅。她侧对着她立在远处,正在和几名面露佩服的后辈谈话。十几秒后,棕红的视线察觉到了什么,朝左偏转。塞雷娅立即简要地结束了讲解,同后辈告别,随后走来。礼堂的过道有点长,塞雷娅的皮鞋踩在地板上敲出一串稳稳当当的响声。对了 ,之前的源石技艺讲座也在这间礼堂,眼前的塞雷娅穿着和上台做示范时同样的衣服。她一步步靠近,龙尾在大衣后若隐若现,像个凯旋的年轻少将。

  “克丽斯腾?”塞雷娅打招呼的声音仍然不冷不热,身体岿然地挡住了克丽斯腾面前的光。

  在那阴影中,本来准备打个招呼就走的克丽斯腾忽然感到一阵奇怪的来自胸腔深处的皱缩。她盯着塞雷娅平展的肩膀,迟钝地被一种崭新的选择击中,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她的睫毛上下一触,好似蝴蝶扇动羽翼,遥遥掀起飓风。

  塞雷娅。启唇的瞬间,她从未如此浮夸地意识到自己受了委屈。“委屈”,很陌生的单词,是这么拼写的吗?非常新奇的感受,整个人饱胀如吸满水的海绵。她好像在塞雷娅这里得到太多不熟悉的感受了。

  我有麻烦了。她掐住胸前的丝带,轻轻说。你能帮帮我吗?

  “没关系,塞雷娅也算帮过我们。没有她,我们的小组作业可难办了,哈哈。”热心的萨弗拉女孩递给她一张宣传单,“喏,我也是才了解到,已经决赛了。”

  “感谢。”克丽斯腾接过宣传单,上面写着比赛地址和售票方式。

  她没有告诉塞雷娅自己会去观看。她悄悄地坐在观众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挤在热情高涨的拳击爱好者之间看完了全程(被踩了两脚,疼得冒眼泪。幸好没穿白色的鞋),直到颁奖才起身离席。人们忙着鼓掌和吹口哨,没人注意到她。

  因此,克丽斯腾轻而易举地潜入了后台更衣室,成功地让汗流浃背的塞雷娅大吃一惊。

  “你……”塞雷娅把她推到更衣室的角落去,以免挡住其他选手的路,“你怎么到这来了?”

  “见到我不高兴?”克丽斯腾背起手。

  “不……”塞雷娅哑然,“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花时间……”

  “我会。”克丽斯腾笑出两颗虎牙,“恭喜你,塞雷娅。赢得漂亮。”

  “……”塞雷娅打开自己的更衣柜,伸手拿香波和换洗的衣服,“谢谢。”但是没等她顺利取完要用的物品,背上就传来皮肤接触的暖意。

  “疼吗?”克丽斯腾的指尖落在她的淤痕上。

  塞雷娅抓毛巾的手卡在柜子里,“没什么。”

  “我听说瓦伊凡比较耐痛。”克丽斯腾接着摸了摸她后腰的一块青紫,“可惜不能使用源石技艺,不然你一定……”等等,不如说,哪怕不能使用源石技艺,她居然也赢了。

  “习惯就好。”塞雷娅合上柜子,迅速转过身。她没料到身后的克丽斯腾站得这样近,手肘撞到了对方。克丽斯腾“啊”了一声,后退着绊了两步,塞雷娅只好匆匆揽住她。

  “你有点碍手碍脚了,克丽斯腾。”更衣室的人越来越多,她无奈地低声嘱咐,“门口等我。”

  克丽斯腾甩着尾巴乖乖点头。

  她凭借可怜兮兮的好奇眼神顺走了塞雷娅的奖牌。克丽斯腾在拳击场门口把玩那块金属质地的圆牌,思虑着回忆塞雷娅在擂台上的表现。拳击比赛自带一种颇具原始气息的野蛮,是克丽斯腾完全没接触过的领域。看塞雷娅咬着护齿套打拳的时候,很难想象她在实验室里戴着眼镜对理论知识信手拈来的样子。

  唉。克丽斯腾把奖牌挂在脖子上,半是放松半是忧虑地长出口气。

  二十分钟过去,塞雷娅出来了。她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换洗完毕,但中途被记者拦了路。克丽斯腾表示理解。

  塞雷娅没有要回她的奖牌。它在克丽斯腾雏菊味的颈间缀了一路,最后摆进克丽斯腾的抽屉。本科毕业搬迁宿舍时,它混在克丽斯腾的衣服堆里到了新的住处。

  是的,她们成为了两名硕士研究生。课业减少,自由度增高,克丽斯腾和塞雷娅多了不少合作机会,常常一起泡在实验室。需要强调,一次实验的成功大概率是由多次失败堆积出来的。未来的莱茵生命将会经历不少惊天动地的实验失败,轻则损失钱财,重则搭上人命。相比之下,学生时代的都成小儿科了。但克丽斯腾印象最深的一次实验失败仍是小儿科阶段的一个下午。

  总的来说没到无可挽回的程度,无非是破裂的器材和部分飞溅的腐蚀性液体,没有起火,也没有爆炸。克丽斯腾就在事故的正下方弯腰调整棱镜。佩洛的听觉灵敏,她的耳朵捕捉到一丝细微的怪异动静,但肢体一如既往地跟不上脑子。若是有慢镜头拍摄,应该能清楚地记录下她呆愣地傻站着等待飞来横祸的模样。

  结果自是无事发生,否则虽然不至于论及生死,大抵也免不了要破相。克丽斯腾甚至来不及下意识闭眼,所以清楚地目睹一道炫白的影子闪电般俯冲过来。它是硬的,碎裂的实验部件稀里哗啦砸在上面,发出脆响,还有液体与钙接触产生化学反应的声音。克丽斯腾跌坐在地。紧随其后进入视野的是影子的主人。塞雷娅的白大褂衣角飞扬到她脸上,带着消毒剂的味道。克丽斯腾再次被她的阴影遮得严严实实。

  “没事了。”塞雷娅收回用于格挡的右臂,凌厉的钙质化温驯地消散。她伸左手把克丽斯腾从地上拉起来,“小心地上的玻璃。”

  克丽斯腾惊魂未定地去给维修处打电话。酸性液体灼伤了塞雷娅未被珐琅质及时覆盖的侧颈,好在面积很小。瓦伊凡体质过人,一段时间过去,这种水平的伤连疤都没留下。

  器材修复后,事故彻底了无痕迹。但那段时间的克丽斯腾总是梦到各种各样的实验失败,再梦到被钙质化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解救。钙质化混在梦魇里,教人差点分不清它是否也是梦魇的一环。梦里也有面目模糊的瓦伊凡,以非人的速度随时出现在她身前为她挡下一切——宛如哥伦比亚流行的超级英雄漫画里的虚拟人物——惊喜到近乎惊悚。

  瓦伊凡说:遇到危险就叫我的名字。无论如何,我都会立刻来到你身边。

  无数相似剧情发生后,第N个梦里,克丽斯腾终于鬼迷心窍地问:

  如果有一天,我叫了,你却没有来呢?

  我该怎么办,如果你没有来?她不停地问。如果你没有来呢?

  你在吗?喂?如果你没有来呢?

  你还在我身边吗?

  塞雷娅?

  塞雷娅!

  没有回音。瓦伊凡消失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幼稚。

  罢了,谁没幼稚过?梦魇没有持续太久。事实上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她压力太大,心理状态不佳导致睡眠质量不高。

  过后她和塞雷娅到了同一家公司实习,状况便快速好转。她俩头回经历职场聚会,克丽斯腾只尝了半杯酒就不乐意喝了,她不喜欢酒的苦味,酒量多半也很烂。有同事笑着问,那么,有人愿意做小克丽丝的“黑骑士”[1]吗?

  派对音乐开得大声,大伙玩得兴奋,那位同事可能压根没认出她只是实习生。都是图个乐子,不会真的逼她,等这句玩笑话石沉大海就行。偏偏斜刺里突然探出一只手,不由分说拿走了克丽斯腾的酒杯。

  克丽斯腾扭过头,塞雷娅面无表情地出现。

  “你喝多了吧,塞雷娅?”克丽斯腾小声问。虽然此人面无表情,乍一看挺唬人,但是那双橙色的眼睛分明混沌着。而且塞雷娅平时也不喝酒,克丽斯腾猜测她是太实诚,在玩什么派对游戏的时候被几个伶牙俐齿的女同事哄骗着勉勉强强地喝了几口。塞雷娅的酒量可能还不如她。

  塞雷娅没有回应她的话,干脆地喝光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在不明所以的欢呼中吐字清晰地说:

  “我是她的黑骑士。”

  场面是犀利的,结局是悲惨的。塞雷娅喝了酒不能开车,克丽斯腾不会开车,半夜迟迟叫不到的士,两人只得狼狈地沿大街往住处走。

  明天还有活要干呢……克丽斯腾无比后悔没有拦住塞雷娅,“天啊。你知道‘黑骑士’是什么意思吗,就喝了一整杯?”

  塞雷娅还是没理她。她已经陷入听不懂人话的状态了。好笑的是,只看脸的话,塞雷娅波澜不惊,完全不似有醉意。还好她走路能靠自己,最多偶尔被翘角的石砖绊一下,然后皱眉盯着石砖看一会,好像那东西偷袭了她。克丽斯腾真怕她对石砖释放钙质化。

  夜风吹过,塞雷娅没头没尾地说:“手机给我。”

  不跟醉鬼计较逻辑。克丽斯腾马上摸出手机递过去。

  塞雷娅边捣鼓边道:“你经常不带手机。联系不上你。”

  “那都是几年前了。”克丽斯腾望着长长的冷清的街道,挠了挠耳朵,“我早就改正了。”半晌,她如梦初醒般竖起一根手指,“你刚才是在说你担心我吗?”

  依旧没回答。算了。克丽斯腾拽了拽塞雷娅的胳膊——她光顾着手机,差点撞上电线杆。

  经过第三条马路,塞雷娅总算把手机还给了她。克丽斯腾忍不住问:“做什么了?”

  “按1。”塞雷娅认真地解释,“手机会给我发送你的地址。不方便接通就响铃后挂掉。”

  这都什么跟什么。前面又是电线杆,克丽斯腾遂又拽了她一把,“然后呢?”

  “然后我会立刻来到你身边。”

  “……这样吗?”克丽斯腾一顿,把脸埋入围巾,“误触了怎么办?”

  “我也会立刻来到你身边。”

  “万一是坏人用我的手机拨的呢?”

  “我也会立刻来到你身边。”

  “万一——啊,前面有家24小时便利店。”克丽斯腾指了指前方,“去买点解酒的食品?”

  “……”塞雷娅像输入了无效指令的电脑一样没反应。

  “哎呀。”克丽斯腾拍拍她的刘海,“除了这句不会说别的了吗?嗯……那要是我的手机丢了呢?我惹你生气了呢?万一有一天我们分开,你换了号码,我再也打不通了呢?”

  “克丽斯腾。”塞雷娅捏住她作乱的手,“无论如何,我都会立刻来到你身边。”

  瓦伊凡的眼睛被路灯光衬托得过分清明。克丽斯腾和她对视,突兀地感到令人浑身酥麻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半天没有说出话。

  “……好了好了,这边。”她搂着醉鬼的胳膊往便利店的方向带,“别走丢了,黑骑士。”

————The End————

[1]“黑骑士”:代指酒桌上替女士挡酒的志愿者。略带起哄的暧昧意味。​

烈性燃剂

【塞总辖】来世壁画

明日方舟百合向同人

cp:塞雷娅&克丽斯腾

美国西部paro

牛仔塞和人类学家腾

本篇实验性质较强

存在不可回避的ooc


———————————————————


  她勒缰于此,极目远眺:湍流自怀俄明向北急奔,穿越蒙大拿州绵亘无尽的群山,漫过草原,滋养遍野杂生的黄叶地。

  这位年轻牛仔沿草原溯游南下,策马重返黄石河发源处,因恶劣天气尝尽艰辛,历时半月终于来到某座怀俄明小镇。

  这非她本意。她是被不合时宜的冷风硬生生逼进镇子的,就像截牛马将刚倔的待阉公牛驱回铁丝缠绕的栅栏。

  牛仔名为塞雷娅,姓氏暂不可考,生年与家境亦是未知。旷野的风不应答,替拓荒者保全...

明日方舟百合向同人

cp:塞雷娅&克丽斯腾

美国西部paro

牛仔塞和人类学家腾

本篇实验性质较强

存在不可回避的ooc


———————————————————


  她勒缰于此,极目远眺:湍流自怀俄明向北急奔,穿越蒙大拿州绵亘无尽的群山,漫过草原,滋养遍野杂生的黄叶地。

  这位年轻牛仔沿草原溯游南下,策马重返黄石河发源处,因恶劣天气尝尽艰辛,历时半月终于来到某座怀俄明小镇。

  这非她本意。她是被不合时宜的冷风硬生生逼进镇子的,就像截牛马将刚倔的待阉公牛驱回铁丝缠绕的栅栏。

  牛仔名为塞雷娅,姓氏暂不可考,生年与家境亦是未知。旷野的风不应答,替拓荒者保全她的神秘色彩。

  此刻塞雷娅坐在骝马背上,握缰的手冻得几乎没了知觉。这匹马被毛棕红、黑鬃黑尾,是夸特杂交种,比它的主人更适应怀俄明气候。

  街道静得出奇,她有一瞬以为这是座死镇——西部地界命贱如草,屠戮与暴行屡见不鲜。无论前夜如何惨绝人寰,明朝晨曦照旧乍泄。

  好在今晚安然祥和,她走到镇中心才发觉,镇里正举行牛仔之夜,全镇人都聚集在竞技场,这才使街道变得空阔。

  近年来竞技风潮盛行。一切源于上世纪的佩科斯¹,大农场的圈牛人与赶牛人发生争执,设立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场公开赛,引得邻镇的牛仔都来围观。

  塞雷娅对此类竞技兴致缺缺。她远瞧了眼人潮攒动的赛场,金属窄道里有个穿镶边亮片皮套裤的骑牛士趴在峰脊似的牛背上。她看穿此人火候尚浅,待会儿准要摔进泥地。

  果真如她所料,窄栏放开后,壮硕的公牛撩起铁蹄,一个猛冲后接急转甩下骑牛士。

  干脆利索,漂亮。倘若这头牛是选手,塞雷娅能给它打九分。

  她拖曳缰绳准备绕开赛场,忽闻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并非嘲笑落地骑手的嘘声,也不似迎接竞技明星的欢呼,更像大麋鹿中枪的垂死惨叫。

  下一刻那头失控的公牛撞断围栏,几名不幸观众被巨角挑翻,更多人则惨遭踩踏。

  它的逃跑路线恰好是塞雷娅所在方向,常年劳作经验使她在公牛失控的瞬间摸向鞍侧悬挂的绳圈。纵使皮手套里的指尖冻僵麻木,肌肉记忆仍得以残留。

  粗麻绳在塞雷娅手中灵活如房梁上随处可见的响尾蛇,套索在半空轻盈地绕了两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向狂奔的公牛。

  黑公牛像一台福特重卡,行进过程中颠簸剧烈的躯体是轰隆作响的柴油发动机。

  塞雷娅手里的套索形同活物,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命中疯牛粗宛树根的脖颈。身下红马小步快跑,驮着她与黑公牛并驾齐驱,沿街道开展生死角逐。

  全体镇民的目光都聚焦于塞雷娅与她的猎物。他们毫不芥蒂她是来路不明的异乡人,也未能觉察她的性别,只顾亢奋地为这位牛仔助威呐喊。

  牛仔之夜仍然延续,不过换了场地和赛制,以及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选手。

  披星戴月的塞雷娅攥紧套索,红马极通人性地来回调转,避免黑公牛的蛮力将绳拉死。

  欢呼声愈发嘹亮,终于惊动了金马刺酒馆里独坐吧台一隅的克丽斯腾·莱特。

  以往的牛仔之夜,镇民们固然情绪高涨,却从未如此浮夸,仿佛那位德克萨斯州的传奇骑马士亲临现场。

  叫什么来着?她暼了眼不远处的墙壁,挂着一幅加框的杂志封皮,是前月新刊,1952年8月号的《野鬃飙马》,单手握鞍的骑手与华丽的白马齐跃,另一只手横拦半空中的牛仔帽,露出无比耀眼的笑容。标题是:“玛嘉烈·临光再创辉煌,三夺夏延²有鞍骑乘冠军。”

  没错,玛嘉烈。万里挑一的女牛仔,据说是个波兰籍移民。

  克丽斯腾淡然地吐出烟雾,她对牛仔竞技毫无兴趣,对怀俄明这片穷困而迂腐的土地亦没有半分恋念。

  掐熄卷烟丢进胶木烟灰缸,她从高圆凳起身,施然踱到门前,恰逢追逐疯牛的异乡人经过,使她目睹此生难忘的一幕:

  无数街灯交叠相汇作十字星,降于跨马腾空的年轻骑手,渗进银白如雪的发丝,映得她遍体恣耀夺目。

  红骝马后蹄直跃、拱脊俯首,前蹄与脚下沃土间隔五英尺的夜光。

  粗而糙的麻绳紧攥于牛仔之手,克丽斯腾沿其轨迹望向另一端,躯体膨胀的黑公牛被套索勒倒在地,她险些以为对方拖翻了一列N-2型蒸汽机车的车头。

  气喘吁吁的骑手丢下绳索,揭开牛仔帽,额角热汗在阴湿的空气里蒸腾烟雾。

  克丽斯腾仰望骑手青俊的侧颜,鼻尖翘挺,熔浆色的眼睛蕴含某种原始力量,双眉冷峻却不锋利,有着未经雕琢的璞玉之美。

  是个女人,看来那位传奇临光绝非唯一的例外。若有投票环节,比起常驻杂志封面的骑马士,克丽斯腾更青睐眼前藉藉无名的圈牛手,这是她初次领略牛仔的魅力。

  与此同时,马背上的塞雷娅也留意到酒馆门前抱胸而立的克丽斯腾·莱特。金发碧眼,典型美国面孔,穿著黑高领毛衫与浅咖色战壕风衣,肌肤白得能反光。虽瞧不出年纪,但通身发散出稳练的成熟味道。

  塞雷娅感觉有一滴汗水落进眼珠。否则她为何会在贫瘠之地看到电影海报里才会出现的人物?仿佛这儿并非怀俄明小镇,而是洛杉矶的好莱坞。

  素不相识的两人隔街相视,谁都没来得及开口。镇里的人如蚂蝗闻到血肉,一窝蜂涌上前来,即刻将塞雷娅周遭方圆五米围堵得水泄不通。

  狂热的牛仔们极尽浮夸溢美之词,邀她中途参赛。获胜者奖金足有45元,外加一枚闪闪发亮的二战胜利纪念章。

  这是笔不菲的巨款,要知道大多数牛仔身家不值5元,可塞雷娅不为所动。她以沉默作答一切邀约,重新戴好2-X码牛仔帽,晃了晃铁制马辔头。

  红骝马适时打了个响鼻,拨开一小绺人潮,驮着塞雷娅来到对岸的金马刺酒吧。

  那位抱胸而立的金发女子已不知所踪。

  塞雷娅略感遗憾,但也仅是顷刻的念头。她轻巧下马,以木桩栓住缰绳,穿越酒馆的百叶式沙龙门,欲饮一杯烈酒解乏。

  凭酒馆内昏幽的灯管,塞雷娅再度暼见那抹轻挠她心尖的金发。稍纵即逝的遗憾得以消解,就像倒进阔口杯的淡扎啤,顶端浮沫总是很快融化在澄黄中。

  克丽斯腾·莱特仍倚著吧台一隅。艳唇含笑,灰蓝翡翠似的眼珠又亮又澈,仿佛对塞雷娅的到来早有预料。

  客人与酒保都去观赛,偌大的酒馆只有她们二人,且互不知彼此名姓。

  异乡牛仔与摩登女郎,活脱脱是部英雄西部片开场,艺术加工成分过度。

  塞雷娅摘下毛糙的手套别在腰带上,鞋匠手制的精品皮靴将金合欢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她走向无主的吧台落座,距另一位客人仅隔一张高脚凳。

  克丽斯腾之所以厌恶牛仔之夜,至关重要的一点源于她灵敏的嗅觉。竞技牛仔的味道活像是数日无人打理的种公马厩——未能消化完全的草料早已发酵,与发情期的腥骚融为一体——他们就是如此地臭不可闻。

  而眼前的女牛仔不同。尽管她们的距离相当之近,克丽斯腾亦未嗅出任何异常。除却她自己袖口萦绕的烟草气,仅余晨露滚落草尖的清芳,是属于对方的味道。

  “晚上好,”克丽斯腾注意到牛仔的宽阔而有力的大手握杯稍僵,指节遍布细密裂痕,隐隐散发出寒意,“要不要来一杯?”

  她朝身旁的牛仔扬了扬白兰地瓶,产自加州,陈酿的果木香气蕴藏于琥珀色酒液。

  塞雷娅微颔首,道了声谢。她接过酒杯一仰而尽,连同这些时日流浪荒野的孤楚与凄寒,皆在杯酒中烟消云散。

  “请问镇上有旅馆吗?”她问道。

  “很遗憾,这地方太偏僻了。”黄玉色的射灯在酒杯里转红,映入克丽斯腾的瞳孔,复又化作柔和的橘光投向塞雷娅,“倘若你不介意,倒是可以在我家暂住一晚。”

  久违的善意使风餐露宿的牛仔倍感惶惑。在怀俄明,谁会无故关心陌生人的死活?塞雷娅猜不透克丽斯腾的目的,但她从不以恶意揣测人心。

  假若她露宿街头,决计捱不过今夜狂风怒号,唯剩曝尸荒野的结局。

  颜面与生存的选择题并不难做。

  年轻的异乡人在脑海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成功说服自己,舍弃无关紧要的面子。

  她揭开牛仔帽扣放前胸,弯下挺直的脊梁、郑重其事道谢,许诺自己一定会偿还这份恩情。

  还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面对牛仔坚定且诚恳的目光,克丽斯腾的眼底掠过一丝玩味,端起杯啜饮两口。

  她绝非爱心泛滥的良善之辈,施以援手不过是一时兴起。对方高超的套牛技巧很好地取悦到她,况且这张脸合她眼缘。

  牛仔周正的面庞稍显青涩,大致二十出头,正值前途无量的年华。

  克丽斯腾拎起白兰地瓶,琥珀色的酒液已然见底,粗略目测,足够再盛一杯。

  “再喝一杯?”她笑问牛仔。后者说好。

  估量果真精确,剩余的酒倒进塞雷娅的杯子,再补满她自己的,正好一滴不剩。

  这杯酒喝得极慢,两人随意聊了些闲话,关于常见的自然灾害;如何鉴定白兰地品质;墙上张贴的竞技明星;门外红马的品种;养过什么狗;喜欢的书籍和电视节目。

  牛仔没买过格雷³的西部通俗小说,也不看马术竞技转播,反倒喜欢严肃文学和科学著作,克丽斯腾觉得这反差相当有趣。

  她们只字未提个人信息,仅在最后一次碰杯时交换了彼此的名字。

  塞雷娅。她默念这简短而抑扬顿挫的单词,将拆分开来的字母挨个刻进脑海,像在敲打一台老式打字机。

  凌晨已过。克丽斯腾抬起腕表,时针介于罗马数字的“12”与“1”之间,牛仔之夜即将告终,酒吧很快会人满为患。

  “该走啦。”她从钱夹抽出零钱垫在空酒瓶底,拍了拍年轻牛仔的胳膊,硬得像块玉石,能想象出褪去布料后的肌肉有多漂亮,“你也不想等下和那群满身是泥、词汇粗俗的男人挤在一起,对吧?”

  “当然。”塞雷娅厌恶那种嘴边挂着性征器官的表达方式。

  她们从金马刺酒吧走出,薰衣草天空不复,转为诡谲异红,隐没远处嚎哭的黑山。

  塞雷娅解开栓绳,牵着毛皮水亮的红骝马走向克丽斯腾·莱特。

  “你的马叫什么?”克丽斯腾呼出一阵白雾,眼睛亮灿灿的,“它真漂亮。”

  “咏叹调。马匹商去过一回纽约,从此痴迷百老汇。”塞雷娅抚过马颈,它的耳朵自然且放松地竖起,平和地凝视克丽斯腾,“试试看?它挺喜欢你的。”

  “真是浪漫的名字。”克丽斯腾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咏叹调的脑袋,看得出她跃跃欲试,“我很乐意,可惜我不擅长骑马。”

  “不用怕,我会为你牵好它。”

  牛仔的允诺令人安心。克丽斯腾握紧马鞍前环与缰绳,踏住悬空的马镫,一鼓作气翻身上马。在此过程中,塞雷娅始终护在她身后,避免出现意外。

  马背风光对克丽斯腾来说颇为新奇,她鲜少接触这些天性自由的生灵,原来居高临下的视野是这般畅快,尽管有些颠簸。

  牛仔牵绳在前,顺着她指引的方向前行。马蹄铁敲击街石发出清脆的踢踏声,凛风如野马悲嘶,夜里气温骤降,克丽斯腾不禁拢紧风衣。

  塞雷娅注意到她行装单薄,牵马步行实在煎熬,唯恐会患上风寒性感冒,便问道:“我能上来吗?”

  “嗯?”克丽斯腾不解其意,“可以。”

  岂料牛仔获肯后忽地飞身而跃,稳当当落在马背,两人同乘一鞍。

  克丽斯腾险些轻呼出声。陌生的触觉自背后传来,尽管隔着层层衣料,仍将牛仔过高的体温渡给她,简直像烤箱掀起时的热浪。

  塞雷娅的双手绕过克丽斯腾的臂弯、接替她手中的缰绳。牛仔极绅士地避开怀中人的躯干,唯恐触及她柔软的腰身。

  她嗅到淡泊的青草香,兼夹麦穗碾开的熟味,温和又自然。仿佛置身于秋收乡野的金色麦田,包容万物的太阳拥吻她。

  咏叹调扬蹄疾驰,在乘马逆风归家的途中,克丽斯腾短暂遗忘了寒潮、怀俄明、或是别的烦恼,不再为现实的苦闷所困。

  不多时马匹来到目的地,一座小型农场,木屋颓圮,脆饼质的干结红土久疏耕作,兽栏里不见家畜。

  克丽斯腾坦言,这是祖母留下的农场,距今十多年无人打理,自己刚接管两周。

  年轻时她去往麻省念书,定居首府波士顿,和父母同住海滨独栋别墅。她曾立誓永不重返怀俄明、过祖辈拨弄泥土的悲惨生活。奈何父母意外早逝,她在交付遗产税时想起这处怀俄明地产,不得不千里迢迢赶回老家,处理继承之物。

  说话间两人进入旧木屋,地面清洁很干净,未见陈灰扑面,唯有房梁四角悬着难以彻除的蛛网。若非房里没什么家具,几乎瞧不出这里十几年无人居住。

  “电线年久失修,电工明天才会来,我去找盏灯。你随意看看,想做什么都行。”

  房主虽这样说,塞雷娅也不会贸然乱动。环顾四周,大小不一的行李箱堆在角落,一台拨盘电话机尚未拆封,灰毛毯铺盖沙发,壁炉里火苗微弱,餐桌上孤零零摆着咖啡杯。这些就是屋里全部的生活痕迹了。

  她放下随身携带的背囊,寻了张椅子落坐。桌边有两摞书,粗略扫过侧封,都是历史人文著作,标题足以让任何牛仔打瞌睡。

  其中几本用烫金字标注出同一个作者:克丽斯腾·莱特。

  克丽斯腾提着煤油灯回到客厅,瞧见塞雷娅饶有兴趣地打量那沓书。

  “你是学者?”牛仔问她。

  “嗯……算是吧?他们叫我人类学家。这称谓过于笼统,我只研究其中的极小部分,比如印第安文化。”克丽斯腾拉开另一把椅子,坐到塞雷娅旁边,“我回怀俄明也算是为了考察,这片数千年不曾改变的荒原,至今仍残留许多早期文明的印记。”

  “的确,这附近就有很多壁画。”塞雷娅点头以示赞同。原住民遍足大地各处,连苍鹰筑巢的岩崖都绘满赭红色图案。

  克丽斯腾以手肘撑桌、掌心托住脸颊,笑眯眯盯着她:“你还记得位置吗?”

  “此地向西十几英里的山顶上。”塞雷娅在脑海中回忆方向,“我可以带你去。”

  “真的吗?”她眼睛陡然一亮,“那就拜托你做我的向导了,我会付你报酬的。”

  “不用,权当是报答你收留我过夜。”

  “噗,你还真是较真。”

  “……抱歉。”

  “不、不是在怪你,我蛮喜欢这点的。”

  壁火轻微摇曳,使克丽斯腾的金发被光点镀了层釉,描摹出她影影绰绰的轮廓。

  在壁炉的余薪燃尽前,她们共同消磨了一段时光。克丽斯腾将煤油灯置于桌心,钢笔在稿纸上留下悦耳的沙沙声。牛仔伴人类学家书写的背景音,在旁翻阅她的著作。

  克丽斯腾的文风简洁摘要、同时兼具严谨,具有与其人外表截然相反的冰冷。这与塞雷娅的审美不谋而合,她钟情于逻辑性强的精确表述。

  “你可以先休息,卧室在走廊右边第一间。”炉火愈发微弱,克丽斯腾把煤油灯调亮,顺势暼向安静阅读的塞雷娅。灯芯映入牛仔眼眸,酷似熔岩涌流的火山口。

  “我睡这儿就可以。”牛仔指了指沙发。

  她们的身份天差地别,更何况自己寄人篱下,塞雷娅须避免任何潜在的逾越之举。

  “夜里太冷了,也没有多余的被子。”人类学家笔尖稍顿,“今晚大概要下雪,你这样会患低温症的。”

  都是女人,睡一张床没什么,我不介意。她继而补充道。

  面对克丽斯腾关切的目光,塞雷娅不禁哑然。其实背包里有毛毯,可她着实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应下:“那等你忙完吧,我还不困。”

  “盥洗台旁有热水和没拆封的新毛巾,你可以先去洗漱。”得到满意答复,克丽斯腾再度落笔,流畅写出漂亮的花体,“工作只剩一点儿,不会让你等太久。”

  好。塞雷娅如是说。

  这是她今天使用最频繁的短词。

  或许是克丽斯腾的表情足够真诚,又或许是她不善拒绝性格热络的人。她破天荒地对某人如此顺从,一次又一次迁就对方,默许这些擅自替她做主的安排。

  牛仔的直觉告诉塞雷娅,眼前极富成熟魅力的学者绝非温和无害的食草动物,她通身散发出掠食者独有的危险气息。

  但相较直觉,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心。

  不论克丽斯腾·莱特究竟是怎样的人,至少在她们短暂的相处过程中,她感到自在与松弛,这难得可贵。

  塞雷娅手捧热水泼脸,泡沫顺流而逝,仅余清新皂香。蓝毛巾擦去肌肤表层的水珠,她换上干净的衬衫和衬裤,将脱下的夹克、牛仔裤与琐碎配饰叠放收好。

  白日赶路的疲倦一扫而空,牛仔神清气爽地回到主屋,撞见人类学家抬起胳膊舒展腰身,蓬松的金发微卷,神态慵懒。她没来由联想到毛茸茸的幼犬,打瞌睡的那种。

  “啊,你来得正好。”注意到她,克丽斯腾敛起松懈的表情,换作成竹在胸的微笑,仿佛已然看穿一切真相,“我已经写完了,抱歉拖这么晚。”

  “没关系。”塞雷娅望向窗外,迷蒙的弯月指出此刻已过凌晨两点,她在荒原里赶路,常见相同景致,“我习惯这样的作息。”

  塞雷娅的麻色衬衫领口敞开,可见隐约血管与突显锁骨,水珠的浅痕沿有力的颈线一路隐入衣料的阴影中,惹人无限遐思。

  人类学家的视线顺水痕落在牛仔胸前,她忽然体察一股微妙的悸动,连忙别开蓝眸,惊惶收起纸笔去洗漱。

  待克丽斯腾换好睡裙回来,内心已恢复平静。她的姿态犹如战场上圣洁的提灯女神,高举煤油灯领塞雷娅穿越昏暗的走廊。

  虽是顷刻即达的路程,牛仔却感觉漫长如一个世纪,仿佛她回到冰冷潮湿的百年前,经济危机席卷全美、荒野躺满修铁路的劳工横尸、内战一触即发——牛仔向南,而人类学家在北。

  毫不相干的两人进了同一间卧室,上床熄灯,世界霎时陷入沉寂。

  床垫足够宽阔,简直像双桅帆船的白帆,她们盖一张被毯既不拥挤,又兼顾温暖。

  可塞雷娅却觉得冷。如只身航行在漩涡构成的汹涌海面,她的船遍体鳞伤,甲板中央是贯穿船体的巨大窟窿,刺骨的潮水漫过膝盖,她将坠入无声无息的海底至深处。

  夜幕愈发橙红,轻度远视使牛仔清晰辨出窗外飘零的白色粉末。枕边的人类学家所言非虚,今夜会下雪。九月中旬的雪,在怀俄明算不得稀奇事。

  塞雷娅循规蹈矩地平躺,双手叠放腹前,脑海里共计两百三十七头苏格兰绵羊跳过篱笆,可她仍毫无睡意。这是她头一回失眠,愈是想静下心来,线圈般纷乱的杂念就愈发缠绕紧密。

  于是她扭头看向左侧的克丽斯腾·莱特。学者的睡颜格外恬静,褪去浓妆修饰,这张脸不再流露锋芒,仅余清水芙蓉的素雅。

  牛仔浮躁不已的心被轻易抚平了。

  她凭月光凝望克丽斯腾柔和的眉眼,银霜拨动金发,编织晕眩群星的美梦:四处漂泊、独自舐血的牛仔亦能寻到归处。

  你是牢笼还是故乡?她突兀地想。

  深夜的诗情没能维系多久,困意很快将塞雷娅淹没。直至睡去的前一刻,克丽斯腾·莱特的面容仍清晰映刻在脑海。

  殊不知,当牛仔传出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时,本应熟睡的学者忽然睁开眼,灰蓝翡翠眼眸在夜色烘托下格外明彻。


  清早克丽斯腾醒来,感觉头痛欲裂,耳边似有几百只圆号一齐奏响。

  她极力睁开惺忪的睡眼,惊觉窗外已然银装素裹,山艾与蓟丛如同撒满糖霜的球形软糖。

  克丽斯腾对这些低矮菊科植物心存阴影。她十四岁随父母离开怀俄明,距今二十年之久,童年记忆模糊不清,唯独忘不了其中一件事,发生在她八岁时候。

  当年的农场规模比如今要大五倍,雇了许多农场工,中有一名牧羊人年仅三十,相貌倜傥,酷爱飞行员夹克,一战期间开过JN-4飞机,时人戏称“珍妮号”。

  牧羊人对谁都露齿微笑,包括年幼的克丽斯腾。他总是弯下腰同她打招呼,偶尔送她几捧野花,或是抛来包装缭乱的糖果,至他死时那天依旧。

  克丽斯腾曾目睹牧羊人与镇里的中年单身牛仔并肩而行,举止亲昵,在拐进深巷时脸对脸贴在一起。彼时她还不知道这行为代表什么,在怀俄明又将带来怎样的后果。

  事发于炎炎酷暑的末尾,终于有谁撞破了两个男人的幽情,中年牛仔闻风逃离此地,全然不顾他的侣伴安危。

  清晨牧羊人骑马从山坡归来,递给克丽斯腾不知名黄色小花,说蓟丛的紫花也很漂亮,可惜遍布针刺,实在难以采下。傍晚他凄厉的悲鸣响彻云霄,像野狼对月高嗥。镇民恃众行凶,对他施以惨无人道的私刑。

  次日克丽斯腾看到牧羊人吊在篱边的西黄松上,衣物被扒除干净,面目几乎磨平,黑褐血迹如油漆般泼满山艾叶。

  还真是糟心的回忆。

  克丽斯腾揉了揉酸胀跳痛的太阳穴,恐怕是没睡好。

  床侧不见塞雷娅的踪影,连余温都未留下,仿佛昨夜相遇只是南柯一梦。

  她换好衣服、收拾整洁,牛仔还是没能出现,旧畜舍里的红骝马也不知所踪。

  她倍感失落,戛然而止的遗憾涌上心头,蒙受欺骗使她格外不悦。尽管她与牛仔并没有任何契约关系,仅存不值一提的口头承诺。

  正当克丽斯腾认定牛仔不辞而别、对此耿耿于怀之时,她忽然听见马蹄踩进雪地的声音,忽深忽浅。

  方一推开门,杂着冰碴子的邪风扑面而来,将她接连逼退了好几步。这场雪使气温陡降,昨夜还是零上,今日定有零下二十度。六英寸的雪层冻得瓷实,但你迈前一步还是会陷深其中。

  霁空与雪原无穷无尽,在上下全白的茫然中,牛仔和她的红马成为唯一的色彩。

  塞雷娅的缩影像一粒火花,闪烁在弯弯曲曲的雪中小径,缓慢朝农场行进。

  克丽斯腾下意识心生雀跃,先前的愤郁一扫而空,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不冷吗?你穿得也太少了。”塞雷娅来到屋前翻身下马,今早她换了身行头,外套里子是羊绒的,相当保暖,“我买了些吃的,还从木材厂拿了点儿木柴。”

  柴火了无剩余,木屋没有电力供应,冰箱无法使用,这些日子人类学家都在酒吧解决三餐。牛仔的体贴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谢谢,塞雷娅。”克丽斯腾初次称呼牛仔的名字,递上辄止于礼节的拥抱,“你真是太棒了。”

  牛仔先是一愣,而后回应她友善的拥抱:“我很乐意帮你的忙。”

  两人合力将雪地里装满废木料的麻袋拖进储藏室,拾起一部分抱回屋内。

  牛仔从连锁商店的塑料袋取出简餐,面包、覆盆子酱、黄油、桃子罐头、还有几颗马铃薯,可以放在火上烤。

  马铃薯躺在新燃的壁炉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塞雷娅用餐刀切开面包片涂抹黄油,克丽斯腾端来小火炉磨煮咖啡。

  “今天你还去看壁画吗?”塞雷娅把抹好的面包片放进空盘,“在悬崖的坑洞里,可能有些危险。”

  “那就过两天等路况好一点。”克丽斯腾搅动咖啡壶,“会不会耽误你的行程?”

  “不……其实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在找寻合适的容身之所。”牛仔嘭地拧开果酱罐,语气难得有几分波动,“家庭并不以我为荣。他们更需要低眉顺眼的女人嫁给某个不切实际的男人,生下无数儿女,不断重复艰难而赤贫的生活。所以我离开了他们。”

  “西部就是这样。”克丽斯腾轻叹一声,停止搅动咖啡,柔和地看向塞雷娅,“你找到容身之所了吗?”

  “从未。我走过蒙大拿、德克萨斯和俄克拉荷马,幡然醒悟哪里都无可救药。”覆盆子果酱重重地拍在面包片上,被牛仔用刀背用力抹开,“这片土地病入膏肓,人们觉察到它的残忍与滞后,却一味妥协,自欺欺人地对病态的生活引以为豪。”

  没错,就好比牛仔竞技。克丽斯腾想。

  绝大多数牛仔没钱贴补家用,常摔断手脚,落下终生难愈的内伤。但他们乐此不疲,将骑牛作为神圣事业,为此倍感荣耀。

  “你有想过离开吗?”

  “或许会有那一天。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适应城市。”塞雷娅走到壁炉边,拿树枝翻动里面的马铃薯,“毕竟我已经习惯了马背生活,这是自出生就刻在骨子里的烙印。”

  “是呀,习惯总是很难改变。”克丽斯腾深感赞同,“我花了二十年来遗忘怀俄明,至今仍深受其害。”

  “但你已经融不进它了。”塞雷娅戴着手套把烤马铃薯取出,目光暼向克丽斯腾。对方端起咖啡壶倒入杯子的动作优雅如十九世纪的英国王室,纵使身处简朴破败的木屋,仍焕发出金灿灿的光采,“确切来说,是它容不下你。”

  人类学家同样凝望着牛仔。后者细心剥净马铃薯表层的灰烬,从头到脚的着装都一丝不苟,全然不见淤泥或油垢。她具有荒野的直率,可气质谈吐更像文明精英,适合投身地方政治,一个天授的领袖。

  “你也是。”克丽斯腾低声轻笑起来。

  相似的心境使两人彼此吸引。她们同为这片土地所不容,像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今年雪势比想象中要凶猛得多,在接下来的数月,空豁的白色侵蚀了大地上的一切,所有树木都秃如死于沙滩的褪色珊瑚,克丽斯腾曾在海滨浴场捡过不少。

  严寒使山区交通不便,克丽斯腾打算待到来年开春再回波士顿。

  在此期间,探索印第安壁画的计划迟迟未能启动。一方面要怪罪危耸悬崖的冰雪,另一方面则出于她昭然若揭的心思:尽可能拖延时间,让她的向导再迟些离开小镇。

  好在塞雷娅这些日子从未提过何时离开。看来她们心照不宣,深知在无亲无依的风雪之境有人作伴,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木屋的电路经维修恢复使用,可喜可贺,时隔多年农场再度迈入电气时代。煤油灯和蜡烛已然落伍,电视节目可供消磨漫长冬季,冰箱和烤箱能解决就餐问题。比起繁琐的电报,克丽斯腾更喜欢用电话沟通工作。

  整个冬季她们都在小农场度过。

  塞雷娅从仓库翻出磨轮与熔炉,收拾出一间工作室,终日捶炼金属。她瘦而紧致的双臂唯独发力时才现肌肉,线条美如古希腊雕塑。克丽斯腾原以为这是业余爱好,岂料她手艺好得夸张:刻成盘蛇、鹰鹫、驼鹿等图样的马刺漂亮极了,颇受当地人青睐,甚至有邻镇牛仔慕名而来,收入可观。

  克丽斯腾则着手编纂一部关于中西部印第安氏族的著作,以夏延的聚落为主要研究对象。她掌握的史实相当充足,只须将这些繁杂的资料梳理清晰、整合成文。

  更多时候她们无所事事,也不愿同镇上的人过多接触——尤其是克丽斯腾,对她而言,这里住满杀人凶手与从犯。无论对断袖者的迫害在怀俄明是多么常见、人命又是多么一文不值,都是不可理喻的罪行。

  冬季昼短夜长,但她们朝夕相处,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没必要分得太清。相较初遇那天的夜晚,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塞雷娅会弹斑鸠琴,歌喉低沉动人,演奏曲目多为田纳西乡村摇滚,但她唱出口更像是蕴含淡淡愁绪的民谣。

  好在克丽斯腾很喜欢。无数夜晚她在涓涓细流般悦耳的琴声中写作,也有过围坐壁炉对唱的情形。遗憾她不精音律,只会佩姬⁴的《橱窗里的小狗》这类流行歌。

  农场信箱偶尔会收到麻省寄来的包裹,无一例外是书,人类学家深谙学无止境。书籍类别众多,她常分享给牛仔一起阅读。

  克丽斯腾有一根由褐转黄、交替白点的鹰羽,是塞雷娅送她的——牛仔捣弄仓库杂物,竟从隐藏地格里挖出一把colt.45手枪与几盒弹药。枪身锈迹斑斑,经清洗后恢复如初。试射时瞄准低空掠过的苍鹰,羽毛飘零——其中最漂亮的被留作书签。

  塞雷娅枪法很好。她惯用温彻斯特12型猎枪,换弹极快,曾用它接连击落三只高速飞行的野鸽。

  每逢镇里举行牛仔竞技,她们会去金马刺酒吧坐坐。唯独这时候,乌烟瘴气的酒馆才能清净下来,得以喝点儿酒放松。

  印有州花的精美月历飞速从九翻到十二,三个月足够她们熟识并认清彼此。

  牛仔的实际年龄比外表稍长,二十六岁,与人类学家相差八岁。年龄并未造成隔阂,两人意外契合,她们对许多事持有相似见解,也尊重迥异的观点。

  塞雷娅有恩必报、有求必应,具有诚实而正直的美好品格。这位牛仔愿意朝任何人施以援手,将全部力量留给守护,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而克丽斯腾更理性、也更现实,虽然身为人类学家,却显然对人类漠不关心。她人格魅力超群,思维缜密,保持谨慎多疑,比起过程更注重结果。

  按理来说两类人都颇受欢迎,可她们至今未婚,也没有过任何婚约与恋爱经历。这相当不同寻常,要知道在怀俄明,不少姑娘高中肄业前就已有身孕。

  两人默契地对这方面闭口不谈。

  仅有一次,却打破了她们现有的一切。

  事情发生在平安夜后一周,12月31日,即将迎接崭新一年。

  温度回升,难得的好天气,人类学家终于下定决心,启程探索印第安壁画。

  如今她已掌握基础骑术,另租一匹鼠色灰马骑乘,与牛仔同行至荒地。羚羊在树丛跳跃,微小如鼠;远处攒动着连成曲线的狼群,于灰白山脊间缓慢行军;金色雄鹰长啸掠空,投下斑驳石影。

  琉璃似的晨光倾泻,如一条橙丝带飘在蓝山巅,融化在篝火的炊烟里。起初它与塞雷娅的眼睛同调,日出后则变成克丽斯腾瞳孔的色彩。明晃晃的太阳难以直视,像强光手电筒从正面照射。

  不锈钢杯中的咖啡粉发出浓郁醇香,人类学家投入两块方糖,牛仔那一杯只倒奶精,她们就着软圆饼饮下。

  克丽斯腾从毛呢大衣口袋取出一盒粗制卷烟,金色烟草被火光缓慢侵蚀。如今香烟成为风靡全社会的时尚,但怀俄明没有包装精良的女士烟。

  她顺手卷了一根递给牛仔,对方只接过烟,没注意到她手里还有打火机。

  于是塞雷娅叼着滤嘴凑近克丽斯腾,两支烟头碰撞,仿若蛇类交媾。牛仔垂下眼帘注视烟是否点燃,而人类学家盯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

  太近了,呼吸几乎重叠。克丽斯腾持烟的指尖轻微颤抖,她忽然听不见风声,耳边只余剧烈心跳,辨不出属于谁。

  晌午她们扑灭篝火,相继骑马上山。此时顽冰融化淌水,岩壁积雪轻薄,最易攀缘。

  悬崖整体呈蘑菇状结构,她们花费了约两小时登顶,来处视野平阔,能放下至少五十台老式绿色拖拉机。

  俯瞰山下,零落的村镇小如沙盘微缩模型。克丽斯腾的心境愈发旷远,仿佛瀚渺宇宙触手可及,她早已游离于怀俄明这片贫瘠土地之外。

  风掠高空,周遭岩片被蚀作妖怪形状,阴暗幽漆的崖洞发出恶魔低语。她们下马步行,留下两行浅靴印,塞雷娅取出火折子点燃,克丽斯腾给相机装好胶卷。

  牛仔照亮岩壁,人类学家仔细观摩,古老的壁画保全完好:持弓箭者、驯养的狗、凶神恶煞的狮子、太阳、插着翎毛的头冠。她为牛仔依次解释。

  “他们处于母系氏族过渡阶段,保留原始崇拜。”克丽斯腾一面用笔记本与相机记录壁画内容,一面指着那些赭褐色的跪拜者、线条和符号说明。

  再往下看去,还有许多古怪图案:中部露出缝隙的不规则椭圆、丰腴的裸身女性、以狎亵姿态紧贴的小人。

  人类学家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沉默地拍照并做笔记,幸亏牛仔没有追问壁画内容——即便印第安人画得再抽象,成年人也能迅速领悟它们所代表的器官与行为。

  不知为何,克丽斯腾对此羞于启齿。倘若将在场的换作其他任何人,她都能以学术口吻心平气和地谈论,不论是性或爱。

  氛围十分古怪。她迅速浏览此地的全部壁画,拉着牛仔匆忙离开,背影流露出一丝落荒而逃的味道。

  两人重回马背,在崖边伫立良久。克丽斯腾纵览荒野全貌,而塞雷娅只是安静地侧目凝望她,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一声鹰啸打破这份沉寂,天光渐暗,难捱的冷风再度侵袭。克丽斯腾看向腕表,五点半,已经有些晚了。

  下山总是比山上轻松许多,她们只花了一小时,又耗费四十分钟奔向十几英里外的小镇。

  她们先归还租借的灰马,再同乘咏叹调回到小农场。天色漆黑不见五指,月光萎靡,好在还有珍珠白的路灯指引明路,照出细雪斜斜飘落。

  进屋后她们换下积满尘雪的外套,点燃壁炉,开始准备晚餐。年末总要吃得丰盛点儿,这顿饭从冷盘到甜品一应俱全,却是怀俄明特供版本:冷切牛舌、炖鹿肉、罐装豆子和蔬菜沙拉、小份樱桃派。

  此地没有饮用葡萄酒佐餐的高雅风尚,所以人类学家仅能在餐后喝些威士忌。

  克丽斯腾小抿一口,才想到这瓶威士忌足有一夸脱,便问塞雷娅要不要一起喝。

  牛仔总是回答“好”,这次亦然。

  家里没有酒杯,克丽斯腾准备去拿个咖啡杯充当,岂料塞雷娅接手她喝过的威士忌,径直对瓶饮下。

  好吧,如果她不介意的话,我也没什么好介意的。克丽斯腾如此宽慰自己,故作平静地接过塞雷娅递回的威士忌瓶。再度浅尝烈酒,辛辣中莫名沁了一丝清甜。

  电视在转播骑牛士比赛。解说员以风趣的语气感谢上帝,画面切到牛背上的参赛者,他手忙脚乱地扣好皮带上的扣环,天晓得上帝能否保佑他。

  黑白荧幕里的骑牛士摔得惨烈,克丽斯腾想起三个月前的牛仔之夜,塞雷娅一举制服失控公牛,英姿如电影画面。

  倘若塞雷娅参加竞技,定能拿下骑乘或套牛的连冠。克丽斯腾心想。

  当然,还是不要去比较好。奖金少得可怜,又容易落下病根,她可舍不得目睹对方从马背跌落。

  牛仔竞技实在无趣,其他台在播电视剧或综艺秀,克丽斯腾索性关掉电视。

  她们坐在沙发交替喝同一瓶威士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克丽斯腾拨弄身旁的斑鸠琴,塞雷娅翻动茶几上倒扣的书,酒瓶因壁火投射出七彩弧光,迷蒙又梦幻。

  她们开始谈城市和荒原、聊天上繁星和脚下沃土、议论高档餐厅的龙虾和篝火堆里的烤土豆、最终以人类学家和牛仔作结。

  待威士忌瓶彻底清空,两人已然忘却过往与未来,连世俗身份都被摒弃——她们谁都不是,单纯是克丽斯腾和塞雷娅而已。

  时针即将转向十二、宣布一九五二年就此告终,她们洗漱完毕来到卧室,准备结束旧年的最后一天。

  不论是克丽斯腾还是塞雷娅,都对睡一张床习以为常,不再有谁因此彻夜难眠。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们从未在睡前痛饮烈酒,更没有遇到过白天的暧昧氛围。

  塞雷娅仰面平卧,再度体会到三个月前初次躺在这张床上的煎熬。与那时遍体生寒的体感不同,现在她浑身发烫,像是被送入数千度高温的熔炉,顷刻将灰飞烟灭。

  她感觉周围的空气都被蒸干发燥,呼吸困难,身侧的克丽斯腾似乎贴得越来越近,使她失常的体温愈发高升。

  塞雷娅极力平复胸中急促的心跳,沉住气转过头去,她并未料错,克丽斯腾与她的距离近得夸张——彼此的鼻尖仅余半枚硬币距离,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吐息。

  蓝眼睛在寂寥的夜幕中幽静而深邃。可塞雷娅分明从中瞧出熊熊火焰,其焚烟直贯苍天,但求吞噬一切。她不知这股决然的欲念之火是否属于克丽斯腾·莱特,亦或是她透过对方,窥见了自己眼中的颜色?

  说不清是谁先起意,半枚硬币的距离被一个吻轻易打破,呼吸急促、脸颊滚烫,错拍的心跳声纠缠不清。

  在一派醉意朦胧之中,任何动作都转为慢镜。衣衫尽褪时,人类学家的脑海闪过岩洞壁画,她任由自己被牛仔摆布为同样姿势。

  强如飓风席卷的吻令克丽斯腾难以呼吸,塞雷娅宽厚而炽热的手掌向下缓慢延伸,薄茧带来微如静电的刺激。

  牛仔常年握僵绳的指节格外有力,而她伸向的缝隙究竟通向赤道还是两极,人类学家无暇回答这个问题。


  翌晨,元月一号,她们迎来一九五三年。

宿醉没造成太多影响,克丽斯腾只觉浑身乏力,她深知这不是酒精的过错。

  罪魁祸首倚在门前,那张一惯肃穆的脸写满关切,兴许还有愧疚。

  克丽斯腾上下打量塞雷娅,对方着装整齐,却少有地系了条三角领巾——与国旗同色的蓝底星条纹,很衬她的肤色——隐约可见领巾边缘露出未遮掩完全的红痕。

  床笫回忆如潮汹涌,克丽斯腾心境微妙。羞赧、愉悦、忧虑?一旦深陷感情,无论多么理智的人,都容易患得患失。

  她摸不准塞雷娅的想法,生怕她的情感太过沉重,昨夜只是意乱情迷的谬误。

  以这个人的性格,就算是负担,她也一定会出于责任感照单全收。克丽斯腾心想。

  她不希望带来压力,于是露出往常云淡风轻的表情,语气轻松调侃:“昨晚敲响新年钟声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塞雷娅的表情变化莫测,最终定格在温存一笑,仿佛能包容森罗万象。

  “好在你拥有了专属的敲钟人。不仅限于新年,你可以掌控她全部的时间。”塞雷娅打趣克丽斯腾,算是默许了她们的新关系。

  人类学家初次窥见牛仔的另一面,这名保守者居然还有几分幽默感,藏得够深。

  吃早餐时两人隔桌对坐,煎蛋熟度恰好,溏心滴在白餐盘上,轨迹像曲折溪流、如水的时间。

  不必再拘泥过往,不必再逃避未来,此刻她们共享同一段生命,其名为现在。

  在这座老农场里,接下来的日子应如何度过,两人心知肚明。


  塞雷娅热衷狩猎麋鹿和羚羊,曾射中过一匹郊狼,制成雕刻花纹的犬牙手链送给克丽斯腾,审美极佳,去城里开家工艺品店一定生意兴隆。

  霞弹迸发的巨响犹惊雷滚过,克丽斯腾听觉灵敏,每回都会被吓到。其实她对狩猎本身不感兴趣,她永远在看塞雷娅持枪射击的优美姿态。

  从前她极力避免将目光停留太久,唯恐深陷其中情难自禁。如今大可直白地瞧个够,此人已归属于她。

  注意到克丽斯腾的视线,塞雷娅往往会收枪走向她,揭下碍事的猎帽,倾身与她接吻。空气里弥漫着冷风、松木与火药味,以及牛仔身上寡淡的青草香。

  值得一提,塞雷娅将那把仓库翻出来的colt.45手枪交给她,嘱托她随身携带。尽管她觉得有些保护过度,还是依言照做。

  克丽斯腾搬了张椅子放进塞雷娅的工作间,经常在此写作,偶尔用钢笔在空稿纸上描摹对方工作的模样,权当转换心情。大学时期她兼修过美术,对肖像画颇具心得。

  她所描绘的每张侧颜、背影或特写都无比细腻,却不肯让她唯一的模特瞧见。

  白昼从克丽斯腾的笔尖安静流淌,熠熠生辉映出屋外永恒的斜阳。积雪日趋消融,滋润遍野荒芜,折草欲发新芽。

  夜晚月光依旧,但她们有了更多消磨韶光的方式。人生在世,谁都绕不开云雨之欢。

  转眼迎来三月。天晴时她们走过无人之地,薄冰在河面沉浮,一晃而过的雪貂由白转黄,春意势不可挡。

  克丽斯腾接到的电话与信件愈发频繁,大多催促她尽快结束西部行程,无数工作需要她本人亲临现场解决。她明白这是迟早的事,却只觉心中烦躁。

  该如何对塞雷娅开口?

  强迫牛仔放弃她唯一悉知的生活方式,去往全然陌生的城市,未免太不讲道理。

  她还记得对方的追求——在西部寻找容身之所,对方显然仍对这片无可救药的土地怀有一丝希望。

  可哪里才是塞雷娅心目中的容身之所?

  克丽斯腾想不出答案,唯有装作无事发生,任凭信件堆积如山,她知道自己即将从纸质悬崖极速下坠。

  随时间推移,镇上男性看待她的目光不甚友善。那些农场主和老头总是以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阴翳而惊悚,令克丽斯腾心头泛起一股隐秘的恐惧。

  褪去雪的保护色,曾使她蒙受心灵创伤的山艾与蓟丛再度显露。篱边的西黄松枝桠扭曲,恍惚间,她看到死去的牧羊人倒吊枝头,游荡二十一年的鬼魂在对她说话。

  “哈啰!莱特家的小小姐,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高啦?”

  是记忆中牧羊人活泼的语调,克丽斯腾环顾四周,分明一个人都没有,她匆忙加快脚步。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怀俄明了呢。”空气中飘来鬼魂的声音,“没想到你不仅回到这烂地方,还胆敢和牛仔搅在一起?你忘记我是怎么死的了吗?”

  不,她忘不了。

  ——被一个背信弃义的牛仔抛弃,惨死于一群恐惧同性之爱的牛仔手里。

  “趁一切还有回旋余地,逃吧,快逃吧。”

  克丽斯腾觉得自己疯了,否则怎会出现幻听?她只能跑,任由冷风灌进咽喉,激得她刺痛无比,只顾拼命朝农场狂奔。

  “天底下所有牛仔全都一个样,你以为她独一无二?”

  鬼魂仍不断蛊惑她,扭曲的尖啸脱离记忆里潇洒的牧羊人,更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看见农场的栅栏,步履蹒跚地拼命挪向木屋。此刻她呼吸困难,大脑因缺氧变得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仿佛退化为一只可悲的草履虫。

  “你——克丽斯腾·莱特,”

  当她竭力推开木屋摇摇欲坠的破门时,听见脑海里传来最后一句咆哮:

  “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人类学家喘着粗气搀扶门框而立,浑身被冷汗浸头,像一条丧家之犬。牛仔坐在椅子上打磨金属首饰,听到动静抬起头,却见她面色浮现骇人的苍白。

  “克丽斯腾?”塞雷娅放下手头工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对面,“你还好吗?”

  她仅点头,尚不能说话,感觉有股铁锈味在喉咙翻涌,一开口就有撕裂之痛。

  塞雷娅沉默地抱住她,这个不掺任何欲念的拥抱,温暖到让她几近落泪。

  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她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呢喃着鬼魂对她施加的诅咒。

  背后呜咽的悲风与眼前牛仔的怀抱形成鲜明对比,她们连结紧密的血肉之躯,被壁炉薪火映作来世壁画——墙皮褪色剥落,唯独避开两人相拥的影子,天花板的圆灯形成圣洁光圈降于头顶。

  世界沉陷静止,唯独克丽斯腾·莱特的腕表指针拨动,昭告时间依旧流逝。

  人总是会死的,她心想,为了此刻的拥抱,唯有甘之如饴。

  

  岂料坏事总是一语成谶。

  一周后的某个夜晚,克丽斯腾从邮局寄信回来,却见农场的栅栏断裂,残留着撞击所致的裂痕和碎屑,红棕马毛零落,蹄印深陷进湿漉漉的泥雪地里。

  木屋前有一摊泛黑光的积水,她原以为是血,凑近发觉只是融雪。透过敞开的木门可窥见屋里有打斗痕迹,家具凌乱,地面静躺着咖啡杯碎片,桌角可见弹孔。

  塞雷娅?她试着呼唤同居者的名字。

  迎接她的不是她的牛仔,而是几名浑身散发臭气的本地男人。

  他们胡须邋遢、发丝稀疏,布满油渍的衬衫皱如篓中废纸,靴底磨得几乎破洞,曲型腿与佝偻脊背皆是西部凄苦生活的证明。

  “那狗娘们挨了两下,早跑得没影咯。”鼻梁几乎完全塌陷的老牛仔狂放地笑,手里拿着切肉刀,被月光映出寒芒,她仿佛嗅到冷冻肉加工厂里的冰柜与湿骨肉的味道,“和没把的假牛仔有什么搞头?尝尝荷枪实弹。”

  克丽斯腾忽略他们口中不断蹦出的污言秽语,头脑飞速运转:三个……不,四个人。手持长刀、车胎撬棒、绳子,其中两人的腰间挂有佩枪。

  她谨遵塞雷娅的建议,始终带枪防身。此刻那把colt.45半自动手枪悬在腰间,弹容量七发,可惜目前仅存两枚子弹。

  远远不够,何况她的枪法与速度都敌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牛仔。

  克丽斯腾深知今夜在劫难逃。

  然而她心情出离平静,对将至的遭遇没有任何恐惧。

  她想到撞断的栅栏与遍地马毛。不知塞雷娅情况如何,是否逃离这座该死的怀俄明小镇?她不怪罪对方弃她远去,性命攸关,又何谈背叛呢。

  想到对方能免于一死,她甚至感到庆幸。这不像她的性格,也不合乎她的思维方式。

  她的脑海忽地闪过牧羊人血肉模糊的面目,那具倒吊的陈尸浑身没一处完好,死前受尽折辱。

  而性别注定她的下场只会更为凄惨。

  眼瞧他们愈发逼近,克丽斯腾一边后退,一边将手按在腰间的枪托。

  牛仔曾手把手教学,教会人类学家如何正确使用这把枪。她清晰记得每一处要诀,甚至能想起那日天空湛蓝,有菱形鸟群飞过。牛仔的手裹住她的手,温柔地指导她拔枪上膛,瞄准高地树木射击。

  当下克丽斯腾熟稔照做,上膛后却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食指贴住扳机。

  人总是会死的,她又一次想,但至少活着时须保全尊严。

  就在她即将扣动扳机之时,一道足以划破长夜的强光自身后射出,伴随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轰鸣,像一匹钢铁之马。

  光柱掠过她的背影,使整座木屋亮如白昼,刺得四名即将行凶者睁不开眼,唯独她如河道的中流砥柱被避开。

  克丽斯腾听见熟悉的填弹声,接下来是她更熟悉的霞弹出膛声——如惊雷滚过灰天,向下的红色闪电降临怒火,它决不饶恕。

  他们在汽车前灯的远射中沦为明晃晃的活靶子,换弹极快的枪手连发三弹,三人相继倒地,就像当初击落三只高速飞行的野鸽,甚至比那还要容易得多。

  剩下的一人是最开始对克丽斯腾出言不逊的老牛仔,手里拎着切肉刀,刀尖仿佛在滴水,汇聚为地表那一摊融雪。

  人类学家将对准太阳穴的枪口瞄向他,终于扣动扳机。没错,人总是会死的,不论死的是谁。

  她枪法略逊一筹,只击中老头的胳膊。她忙补第二枪,这回射穿脾脏。切肉刀被遗弃,男人捂住伤口连滚带爬,大概活不长,不必去追。

  克丽斯腾丢下空枪,侧身回望,一辆陌生的旧卡车停在身后,塞雷娅从驾驶座跳下,手里端着猎枪。

  她们走向彼此,异口同声询问对方是否受伤。克丽斯腾摇摇头,旋即注意到塞雷娅左肩的马甲与衬衫被利器斩断,整齐的切口露出肌肤,一道血痂凝固的刀痕看起来格外狰狞。

  “不严重的,别担心。”塞雷娅握住她微颤的手,轻贴她的面颊。

  克丽斯腾执意先给她处理伤口,然后才收拾行李。她们将有用的东西统统搬进卡车的车斗,准备连夜离开小镇。

  临行前克丽斯腾问起咏叹调,塞雷娅沉默半晌,说它被枪声惊吓,一头扎进夜色笼罩的荒野,不知所踪。克丽斯腾深信不疑,唯有柔声宽慰她。

  实则牛仔用她的马换来这辆不知年头几许的旧卡车,这还是她初次对人类学家说谎。

  她的确爱马,将咏叹调视为珍重伙伴。她也无法轻易割舍西部这片土地,既生为牛仔,入土时仍是牛仔。

  可无论重来多少次,塞雷娅都会将克丽斯腾填作唯一答案。她早已作出选择。

  这是她的事,无须任何人为此分担。

  凌晨一点零三分,卡车晃悠悠驶出夜色笼罩的小镇。轮胎状况欠佳,在凹凸不平的土路更显颠簸,像是骑在马背的感觉。

  克丽斯腾摇下车窗。旷野高悬缺月,遍空银星点点,料峭春寒倒灌进驾驶室,微冷。

  她想起去年九月结识牛仔的那个夜晚。她们同乘一骑逆风而行,她感到前所未有地畅快,恰如此时此刻。

  卡车勉强支撑到五十英里外的加油站,灌满油箱换了新胎,她们走进写着“住宿”招牌的汽车旅馆。

  陈腐而霉烂的房间难以忍受,也只有这个条件。牛仔从背囊取出毛毯,隔开旅店肮脏的床单。两人初识那晚,她本想用这张毛毯在沙发将就过夜,最终却没能拒绝人类学家,只好接受睡同一张床的邀约。

  当下她们躺进柔软的毛毯,用外套暂作被子,仰望头顶的镍铁墙板。一枚枚铆钉纵横排列,焊接割裂的金属方块,就像她们本应平行的生命线,最终被命运相勾连。

  牛仔偏过头去看枕边的人类学家。矮窗肆意泻进无休止的月光,渗进她每一寸金发、抚过她每一处肌肤,在塞雷娅眼中,克丽斯腾的外在总是由夜色丈量。

  正因这至福充盈、如梦似幻的时刻,使当初四处漂泊的牛仔驻足。她还记得那个饱受失眠折磨的牛仔之夜,她长久地凝望人类学家,思索她的归处究竟在何方,眼前人是牢笼还是故乡?

  如今她得到答案,克丽斯腾·莱特不是束缚她的牢笼,亦非用以缅怀的故乡。

  塞雷娅?她看见人类学家无声地读出她的名字,疑问的眼光似含愁绪。

  她心头为之一触,如月亮落进海面,海潮为粼粼波光退避,汹涌却平静。

  原来她梦寐以求的容身之所,不必是具体的地点,而是一种极为抽象的感觉,这种感觉至死都不会消失。

  塞雷娅紧握这份若有若无的朦胧感觉,对克丽斯腾开口:“我们离开这里吧。”语气稀松,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人类学家听懂了牛仔的言下之意,怀疑自己又在幻听:“什么?”

  “我说,我们离开西部——不论是怀俄明、德克萨斯、蒙大拿,还是别的地方。”塞雷娅抚摸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没这个必要,克丽斯腾。”

  泪水在眼眶回旋,人类学家吸了下鼻子,极力克制它滑落。脑海中,催促她逃离的信件重现,纸质高山崩解,她正从危崖边缘急坠直下。但她的牛仔倏然伸手,在命悬一线之际拉住了她。

  “我的容身之所就在身边。”塞雷娅直视克丽斯腾的眼睛,话里毫无假意。

  

  这夜风平浪静。


  清早两人从汽车旅馆出来,塞雷娅进加油站商店补充食品和水,克丽斯腾倚在车旁等她。脚下泥缝顽强挤出杂草,一株加拿大蓟孤零零立在碎石板旁。这时节它尚未绽放紫红花球,布满尖刺的锯齿叶微拢生长。

  她终于释然,不再恐惧山艾与蓟丛,牧羊人之死也不再是噩梦的源头。

  牛仔怀里兜着瓶瓶罐罐走向卡车,左手特地空置出来,握住一只冰激凌甜筒。对,一只冰激凌甜筒,还是香草和草莓的双色球。

  面色冷峻的牛仔手握可爱甜筒,场面实在诙谐,令人类学家忍俊不禁。

  她接过塞雷娅怀中的罐头和水,弯腰往驾驶室的空隙摆放,听到身后传来干巴巴的辩解:“甜筒是赠送的。”笑得她前仰后合。

  共享完这支甜筒,她们驾车驶往夏延方向。开阔的乡野逐渐被甩在车尾,柏油路愈发平坦,而飞速倒退的矮树与灌丛被城市边缘的工厂替代。

  午间她们进入夏延,一座车流不息、霓虹闪烁的铁路城市。她们途经联合太平洋车站,坐进生意红火的餐厅,惹来无数目光——牛仔与学者的新奇组合,格外出挑的外表,想不被注意都难。

  塞雷娅点了一客牛排。餐刀切开牛排的焦褐外壳,露出内部泛粉的肉质肌理,她叉起分割整齐的方块状牛肉,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倘若忽略这身条纹衬衫与牛仔裤,无人会相信她是出身农场的乡下人。

  新生活不会成为她的阻碍,克丽斯腾心想,出色的人总是在哪里都能发光。

  接下来的一周,她们走州际公路,自西向东横跨两千英里,终于来到波士顿。

  殖民地风格的独栋别墅随处可见;地面小径铺满颇有情调的石板;绿意盎然的小公园中央是白色喷泉;举世闻名的高级学府坐落于此;每家院墙涌出应季的花簇。

  这辆掉漆褪色、尘泥遍布的破旧农用卡车险些被交警拦下。它闯进整洁干净的街道,被外壳锃亮的高档轿车环绕,就像马戏团的狮子冲进马路,滑稽又荒诞,仿佛它误入歧途。

  最终,卡车在无数诧异的目光里驶进克丽斯腾家的庭院。下车时她看到自家车库,才想起她有一辆好得不得了的车。

  确切来说是父母的车:前年新买的卡迪拉克敞篷,价值3050美元,尾鳍设计源于洛克希德战机。可惜莱特夫妇生前忙于工作,车驶出车库的次数屈指可数。

  克丽斯腾对驾驶的兴趣不比牛仔竞技多,打算把车给塞雷娅,钥匙就挂在门口的帽架。

  家里小半年无人居住,庭植一塌糊涂,信箱也满溢而出,更不必提家具的陈灰。

  但克丽斯腾精神抖擞,全无长途跋涉的疲惫,对接下来的新生活充满展望。

  理应如此。任谁从地狱逃脱之后,都会为劫后余生倍感欣快。

  悲哀的现实总是与人们所想象的生活之间存在不小的空缺,好在她拥有性命相托、生死与共的伴侣,足够填补这份遗憾。


  从怀俄明回归后,积攒半年的工作追上克丽斯腾,她不得不四处奔波,应付各类宴会、赴约学术论坛、开研讨会、兼任大学教授……与此同时她仍笔耕不辍,从未疏于写作。

  除完善那部印第安文化著作,她偶尔也会写点儿随笔,与过去在怀俄明老农场的画作放在一起,整理成册。

  某次,突然进房间的塞雷娅无意瞥见这本极厚的册子,她唯一的模特才初次知悉她在美术方面的非凡造诣。

  塞雷娅同样看到了那些随笔。原来克丽斯腾的文风不只有一种,她同样擅长抒情,也会写情诗。

  既已发觉,再遮掩也无济于事,克丽斯腾索性把册子递给塞雷娅看。直白地表达爱意很简单,可付诸纸笔却是另一回事。这份情感过于私密而炽热,她难免有些羞怯。

  塞雷娅细细翻阅,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直至克丽斯腾红着脸将册子抽回才作罢。

  当晚克丽斯腾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热情,她无数次颤抖地抵住塞雷娅的手,遗憾无济于事。万幸第二天是礼拜日,感谢上帝。

  牛仔褪去二十八载的农户装束,却没有丢下保养皮革、制作马刺的手艺。人类学家资助她在黄金地段开了家工艺品店,打着西部风情与独立艺术的旗号,桃花心木墙面钉满毛革挂毯、羚羊头骨和牛仔配饰。

  为迎合都市人的审美,塞雷娅使用更多昂贵且色彩丰富的原材料,同时保留原有的雕刻风格与图案,颇受自命不凡的艺术家与追求野性的银行家青睐。

  如克丽斯腾所料,塞雷娅很快适应了城市生活,甚至如鱼得水,换作她肯定做不到。她将这种悲观归罪于自己不再年轻——已经过了敢想敢做、不计后果的年纪。倘若将两人身份对调,她只会放任对方从眼前溜走,留守在荒野里顾影自怜。

  生活没有假设,她所把握的当下即是唯一的真理。

  世俗尚不能容许她们公开关系,至少她们无须为爱情付出生命代价——牧羊人的惨剧在遥远的西部仍不时重演。

  愤怒毫无意义。在这个时代,任何声音都只会石沉大海,泛不起一丝风浪。

  一切新生事物都会经历至暗时刻,但你须明白,纵使长夜万古不可撼动,总有人会高举炬火开辟前路。

  接下来的几十年间,克丽斯腾利用她的社会影响力,大胆投身于刚刚起步的反歧视与女性运动。这相当冒险,她的生活会受此影响,甚至可能面临极端保守派的袭击。

  好在塞雷娅无条件支持她,始终在旁坚定守护。就像在怀俄明时一样,她的牛仔总是会替她阻隔所有威胁与伤害。

  待她们垂垂老矣,回首往昔,此生漫长如北大西洋漫长的东海岸,多是歧路坎坷。

  时代不同以往,社会更开放也更包容。无数新鲜事物涌入生活,这座城市飞速变化,唯独海风与暴雪仍旧如故,就像她们之间。

  克丽斯腾不会忘记当初在老农场里、被壁炉薪火映作来世壁画的拥抱,自此成为她记忆里永恒凝固的核心。

  不论她的人生遭受怎样的不公与磨难,二人紧密相连的血肉之躯,足以支撑她咬紧牙关走下去,她总是甘之如饴。

  如今已是光辉满载的千禧年,半个世纪前她们所经历的种种不幸,已然成为历史的苍白文字,注定不会再度出现。

  或许终有一日,她们还会回到怀俄明,回到那片哀伤而喜乐的土地。

  

———————————————————


感谢您的阅读!

又到了听我碎碎念的环节,真是不好意思。

这篇与之前风格不太一样,算是大胆尝试的实验之作,但愿没ooc过头。

原本只打算写轻松愉快的西部荒野旅行,结果写到最后又沉重起来了(笑)

如果有人和我一样喜欢安妮·普鲁,应该能看出《近距离:怀俄明故事集》的影子,本文有诸多致敬之处,蕴含大量历史参考,但BUG还是很多,请勿深究

一直想试试西部文,可能是我这个西北人对自然的执念。尽管故乡过往与美国西部境遇不同,但荒野同样是荒野,每一位拓荒之人都同样可敬。两地陈腐与穷困的无力现实也微妙相似,大概使我感受到了些许悲观的共鸣。

接下来照旧是注释环节。


注释:

1.佩科斯:德克萨斯州的边境城市。

2.夏延:怀俄明州首府。

3.格雷:赞恩·格雷(1872-1939),美国作家,著有《紫艾草骑士》等西部小说。

4.佩姬:帕蒂·佩姬(1927-2013),在美国的大乐队时代排名14的艺人,最知名的《田纳西圆舞曲》被选为田纳西的州歌。



烈性燃剂

【塞总辖】淡泊的影子将从遗忘中重现

明日方舟百合向同人

cp:塞雷娅&克丽斯腾

没有天灾、矿石病和源石技艺的if线

警察塞和检察官小狗的独立故事

通篇都是造谣


1.


克丽斯腾在深秋来到这座闭塞而宁静的海滨小城。

道旁高硕的枫树似连片的炬火,海风一拂,便沥沥地撒了半空,将柏油路染得金红。

只可惜她无暇欣赏这副动人的绝景。

她卖掉父母遗留的老宅,向法学院递交辞呈,随手买了张去往异国的机票,毫不留恋寸土寸金的特里蒙。

这般轻率盲目的举动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快节奏的生活固然令人窒息,却并非她离开哥伦比亚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出于一场夜半惊醒的噩梦。

她久违地梦见了两年前过世的故人。


2....

明日方舟百合向同人

cp:塞雷娅&克丽斯腾

没有天灾、矿石病和源石技艺的if线

警察塞和检察官小狗的独立故事

通篇都是造谣


1.


克丽斯腾在深秋来到这座闭塞而宁静的海滨小城。

道旁高硕的枫树似连片的炬火,海风一拂,便沥沥地撒了半空,将柏油路染得金红。

只可惜她无暇欣赏这副动人的绝景。

她卖掉父母遗留的老宅,向法学院递交辞呈,随手买了张去往异国的机票,毫不留恋寸土寸金的特里蒙。

这般轻率盲目的举动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快节奏的生活固然令人窒息,却并非她离开哥伦比亚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出于一场夜半惊醒的噩梦。

她久违地梦见了两年前过世的故人。


2.


她们在大学时初遇,契机是朋友的乐队要办一场live。

不得不说,那可真是场糟糕透顶的演出。

选址在某所瘾君子时常光顾的地下酒吧,破旧的音响设备使主唱的嗓音听起来像痛饮了一支产自卡西米尔的铠甲修复剂。

未熄的烟头与空酒瓶散落满地,派对礼炮里的廉价彩纸飞进餐桌上的意面和披萨。好在这里是哥伦比亚而非叙拉古,不拘小节的醉鬼什么都咽得下去。

克丽斯腾在踏进酒吧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佩洛引以为豪的嗅觉,强忍着乌烟瘴气走向黑压压的人群。

她此前不曾踏足这类场所,良好的家教使她礼貌地拒绝每一回邀约。

这次初体验印证她的拒绝是明智之举,夜店着实称不上是好地方。

她至今仍清晰记得自己那晚的着装:白色小西装内搭素雅的包裙,颈间系有一条镶嵌水蓝宝石的银制项链。

很显然,她与周围的同龄人格格不入。

铆钉夹克、红色吊带、哥特风的破布、绘有亵渎拉特兰教宗图案的乐队T恤……

她穿过令人窒息的人潮,拨开各种奇装异服,试图挤到前排去。毕竟她是应朋友邀约而来,总要给对方些面子。

眼看胜利在望,她隐约暼见演出台的一角,只消再上前几步就能看到乐队成员的脸。

就在此时,演奏忽然切进激昂的副歌,人群陷入了某种极度狂热的状态,大幅度舞动着四肢,她被禁锢在原地寸步难行。

不知谁踢到谁的尾巴,又是谁的角戳到谁的脸,克丽斯腾未能幸免,被狠狠踩了一脚。

她尚未从火辣的刺痛中回过神来,一位健硕的丰蹄男性如山般压来。她躲闪不及,唯有闭上眼听天由命。

好在想象中的撞击迟迟没能发生。

敏锐的嗅觉在黑暗中无限放大,浑浊污秽的空气中忽然多出了一丝沁人心脾的清新。

像是阳光烘烤过后的衬衫,被温和的暖意所包围,唯独衣领里残留着皂片清寡的冷香。

她追寻这股独特的香气,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在她与那位丰蹄男性之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高耸的背影,将她阻隔在即将到来的危险之外。

舞台上的镁光灯漏进人群,凭着昏暗的微光,她勉强辨得出对方的特征。

锐而坚的曲角……萨卡兹?但她随即注意到那条强健有力的粗重棘尾。

沉默的瓦伊凡替克丽斯腾拨开观众,一路护送她至舞台最前沿。

她回过头想要道谢,那位瓦伊凡却已隐入混杂的人群。她仅来得及捕捉到一抹橙红的龙尾——如星芒般闪闪发亮的十字形棘尖。

那微弱的光点远胜过刺目的射灯,令她将来此的初衷抛之脑后。

她象征性地瞧了一眼舞台上架着贝斯的朋友,水精灵正要死不活地摆弄着拨片。

她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浪费时间?

有这个闲工夫,何不多读两卷法学文献。

克丽斯腾轻叹一声,绕开人群,从角落的安全出口溜出酒吧。

午夜的特里蒙仍旧霓虹闪耀,雨后的柏油路像是无边界的镜面,将每一寸灯火都刻进她的脚下。

打从她记事起这座城市便是如此,人造的光辉永远不会湮灭。

她呼出酒吧里有害的浊气,将初春微冷的晚风吸入肺中。

旧年的冬意未褪,一股没来由的落寞涌上心头。克丽斯腾下意识伸手去抚摸胸前的项链,却落了个空。

她登时被惊得遍体生寒,不存在的冷汗缓慢地滑过脊梁。

这串项链是父母在高二那年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在同一个冬天,她永远失去了他们,只因一场戏剧性的空难。

父母的离世过于突然,起初她并没有太多实感。她只是木然地被长辈簇拥着参加葬礼,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歌颂莱特夫妇为哥伦比亚司法作出的贡献。

冬假过后,她仍如往常独自去上学,傍晚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除了账户里多出一大笔遗产,似乎一切和从前并无不同。

直到来年冬天,她看到橱窗里闪闪发亮的新年装饰、看到院落里挂满彩灯的松树、看到欢唱圣诞颂歌的邻人,迟来的悲恸才终于追上她。

就好比一枚生锈的钢钉扎进厚重的鞋底,悄无声息地寸寸侵入。当她觉察到疼的那一刻,长久而缓慢的苦难才真正开始。

此后的每一个冬天都变得分外难捱,克丽斯腾再也不曾摘下这串项链。

而它却如此突兀地消失,和父母的离世同样仓促,没留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

那个夜晚,克丽斯腾失魂落魄地步行回家,万家灯火映出她的孑孓的影子,活像一条湿漉漉的落水狗。

次日她在学校遇见同年级的始作俑者——邀请自己去看这场倒霉演出的精灵——缪尔赛思,后者浑然不知她的遭遇,主动迎上前来,笑问她昨晚是否玩得尽兴。

克丽斯腾不是意气用事的类型,丢掉项链终归是她的过错,她岂能迁怒于人?

但这场演出是货真价实的垃圾。不论是酒吧的环境,还是舞台上的乐手,都远比玻利瓦尔的香草沙士汽水更令人作呕。

学生时代的克丽斯腾还没有成为后来那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她顾及到水精灵的自尊心,尽可能委婉地说出感想。

“我不太适应那种环境,所以中途离开了。不过我有看到你在……弹贝斯。”

如果随便按按拨片也算演奏的话。

“呀!抱歉,我本想让你尝试一下新事物,毕竟你总像个维多利亚大小姐嘛,看来是失败啦。”缪尔赛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旋即又露出俏皮的笑容,“你不用安慰我,其实我还邀请了我班里的朋友,她的观后感是‘把贝斯拿去烧柴也好过在你手里,至少它还能发挥余热’。”

“噗……”克丽斯腾没忍住轻笑出声,“她是个诚实的人。”

“什么什么?连你也这样觉得吗?你居然赞同那条恶龙!真是令人伤心呐!”

缪尔赛思故作悲伤,装模作样地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然而她的演技还没能维持几秒,便化为克丽斯腾从未见过的惊恐。

向来活泼的精灵露出大白天活见鬼的眼神,慌乱敛起不着调的表情。

“我没在做梦吧?怎么恶……不是、我刚才提到的人正在朝我们这边走来!?”

克丽斯腾新奇地瞧着她这副陌生的模样,她还是头一回见缪尔赛思如此惧怕某人。

“她早上发短讯说有事找我,没想到现在就碰上了。”水精灵压低声音,语速比以往快了数倍,“你可千万别告诉她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她会把我活埋的!”

哪有人会做这样可怕的事?

克丽斯腾对缪尔赛思浮夸的表述不以为然,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

一位身形高挑的女人正朝她们走来,不疾不徐的步伐颇有军人风度。高束的马尾本应是青春活力的象征,却反而为她严肃的面庞平添几分英气。

克丽斯腾还是头一回在学校遇见如此引人注目的学生,衣品简洁而不失时尚,更何况……这张脸相当漂亮。

她没有看漏对方颊侧的漆黑龙角,其尖端泛着跳脱的橙色,在银白的发丝间显得尤为惹眼。

她想起昨夜遇见的瓦伊凡人,那条棘尾的色调与这对龙角如出一辙。

可世间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在她回想二者的共性之际,瓦伊凡已走到她们身旁。理应看向缪尔赛思的目光,此刻却落在克丽斯腾脸上。

身为佩洛的出色嗅觉适时发挥功效,克丽斯腾再度嗅到清冽如泉的淡香。

没有酒臭和烟草的干扰,眼下这股香气更为浓郁,她确信对方就是昨晚的那个人。

“您好。”瓦伊凡终于开口,沉静的嗓音听起来令人安心,“原谅我贸然打扰。”

“你好!”克丽斯腾莫名被拨乱心神,尾音不由自主地高亢了起来。

“我本想找缪尔赛思询问,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瓦伊凡暼了眼一旁瑟瑟发抖的精灵,而后再度看向佩洛,“原来您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如果我没有认错,或许这是您的东西。”

瓦伊凡从风衣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只盒子,轻轻掀开盖子,将内容物展示给克丽斯腾看。

银制的项链被擦拭得格外锃亮,大概它当初被莱特夫妇买回来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水蓝宝石在午间的阳光下折射出无数朦胧而梦幻的光泽,然而在克丽斯腾眼中,这些光已然黯淡。

此刻她黑白的世界仅余一抹色彩——它属于瓦伊凡澄澈的双眸。


3.


瓦伊凡的名字是塞雷娅。

克丽斯腾并不陌生,自她升入大学以来,它总是出现在她所能想象到的任何荣誉之后,甚至是她毫不了解的运动领域。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所蕴含的意义:

“午夜降临在你身边。”

这浪漫且诗性的短句,像是一种昭示、一种预言。

初次邂逅是在午夜的地下酒吧,她们甚至没能看清彼此的脸。

克丽斯腾记住了塞雷娅的尾巴和气味,塞雷娅则注意到克里斯滕金灿灿的垂耳与宝石项链。

还真有佩洛和瓦伊凡的特色。后来缪尔赛思总拿这件事取笑她们。

重要的项链失而复得,为表达谢意,克丽斯腾提出要请塞雷娅吃饭。后者再三推辞,最终还是在她的坚持下勉强妥协。

于是豪华自助餐被一杯哥伦比亚冰咖啡所取代,彼时的克丽斯腾还不习惯苦涩的滋味,只给自己点了杯热腾腾的拿铁。

在咖啡喝完之前,她们从行为主义政治学聊到高卢战争,又从维多利亚法系谈至哥伦比亚司法体制存在的问题。

克丽斯腾凭借三言两语中流露出的高明见地,成功赢得了塞雷娅的联系方式。

她们总在学校的咖啡馆碰面,坐在靠窗的安静角落,探讨课题和作业。偶尔也会拿起杂志架上的报纸,大胆地针砭时事。

高谈阔论是年轻人的特权,她们敢追求远离现世的美好理想,对这个充满谎言与纷争的世界报以希望。

以思想的共鸣作为媒介,她们的距离急剧拉进,逐渐开始共享彼此的生活。

谁都无法否认,克丽斯腾是个魅力十足的人。她的眼睛能够言语,你无法怀疑她话里的真诚,甘愿为她烂漫的笑颜付出一切。

这样的魅力在私生活中更为明显,不断攻陷塞雷娅牢不可破的情感防线。

她会陪着塞雷娅在拳馆练习到深夜,为一场连规则都不了解的大学橄榄球联赛欢呼呐喊,给瓦伊凡脸颊的擦伤贴一张画着微笑小狗的创口贴。

克丽斯腾对运动毫无兴趣。然而当塞雷娅问及她是否觉得无聊,她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没有谁要求她做这些事,但她不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

特定的人为她的行为赋予了唯一的意义。

若将对象换成缪尔赛思,那种live她到死都不会去看第二次。

克丽斯腾走向这块旁人高山仰止的坚石,竟胆敢用刀锥敲打无坚不摧的外壳,试图将她打磨成独属于自己的形状。

她喜欢给塞雷娅塞些不算贵重的小礼物,偏偏又相当实用。一支钢笔、一只水杯、一枚胸针……当对方随手拿起这些物什,难免会想起她的存在。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塞雷娅逐渐习惯了克丽斯腾留下的痕迹,甚至回过头去追寻她的影子。

与外向热络的克丽斯腾相反,塞雷娅恪守着条条框框的规则而活,对所有人都视以平等的尊重。乍一看去,似乎没有谁能触及她的心。

但这只是表象,浮出海面的冰山一角很好地掩饰了她的感性。可名为理性的冰山之下,隐藏着言语无法形容的炽热情感。

早在她接过冰咖啡的那一刻,这场博弈就注定是对方的胜利。

她在乎克丽斯腾,才愿意陪她经历那些没有计划、超出规则、不合逻辑的琐事。

譬如去看一场枯燥的商业电影,在开映的前五分钟才匆匆赶到,两人共享一桶并不健康的奶油爆米花。看到一半克丽斯腾觉得无聊,拉着她悄悄溜出影院,跑去中央公园的水池边喂羽兽。

又譬如庆祝课题成功的酒会过后,她搀扶不胜酒力的克丽斯腾回家。聋拉着耳朵和尾巴的佩洛说不清家庭住址,缠住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塞雷娅只好拦了辆出租车,把她抱回自己租住的学生公寓。

更譬如大学最后一年的平安夜,鹅毛大小的雪花吸收了城市的噪音,特里蒙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她们没有打伞,漫无目的走在挂满彩灯的街道,恰好路过当年那间酒吧。

克丽斯腾轻抚项链,初次向塞雷娅吐露背后的往事。她曾恐惧严冬的到来,圣诞颂歌使她潸然泪下,而今她已不再孤独,因为有人陪在她的身边。

恰逢午夜钟声敲响,伴随宣告圣诞到来的悠长余音,塞雷娅在榭寄生树下拥她入怀。

多年以后,当克丽斯腾·莱特教授独自漫步在异国他乡的海滨,她忽然想起那个久远的圣诞夜。

来又复去的浪潮濡湿了她的鞋底,可她还是没能想起,那天她们到底有没有接吻。


4.


学生时代的美好转瞬即逝,很快毕业在即,她们该选择将来的出路。

克丽斯腾的父母是推动哥伦比亚司法体系进步的奠基者,可在他们死后的短短几年,它再度退回过往的荒谬,沦为资本的私有物。

如此看来,自诩文明灯塔的哥伦比亚,和家族掌控法庭的叙拉古又有何分别?

克丽斯腾隐隐猜测父母的死亡绝非意外,可她只是一介低微的应届生,根本不可能触及上层的庞然大物。

她仅能痛斥腐败贪婪的警察体系与藏污纳垢的司法部,对每一场不公的审讯义愤填膺。

泰拉从来不缺聪明人。真正难得可贵的是,在走进永无止尽的长夜之后,胸中仍存高举明灯的勇气。

克丽斯腾拿到律师资格,凭名校出身顺利地进入检察官办事处工作。尽管她不愿承认,可父母的声誉就是最好的金字招牌,那些见风使舵的官员为她大开绿灯。

塞雷娅的选择有些出人意料,她没有参加律师考试,而是向警署求职。在经历资质考核与为期四个月的培训之后,她得以成为一名实习警察。

求职的过程看似轻而易举,但其中艰辛唯有两人知道。

特里蒙的物价相当夸张,塞雷娅不是本市人,毕业后她很难再租到与学生公寓同等价格的房子,大学时勤工俭学赚的钱远远不够。

好在克丽斯腾邀请她住在自己家里。不如说,克丽斯腾对此求之不得。

虽说住处解决了,但塞雷娅总不能开销也仰仗对方,那是莱特夫妇的遗产。

她知道克丽斯腾不介意,但她的心底有著不可撼动的道德准则。

于是在最初的四个月,她不得不一边在警察学校进行地狱式的艰苦训练,一边在周末去克里斯滕家附近的披萨店打零工。

那段时间克丽斯腾总能看到塞雷娅身上出现大片擦伤和淤青,拿冰袋给她冷敷的时候,还能闻见一股窑炉里的木炭味儿。

而克丽斯腾这边也没有多轻松。聪颖如她,面对通过率奇低的法考也不敢掉以轻心。她没日没夜地温习法条和案例,甚至学会了面不改色地喝下黑咖啡。

没有塞雷娅在旁督促,她的作息昼夜颠倒,忘记吃饭也是常有的事。

好在考试高分通过,塞雷娅也结束了四个月的训练,这才使她中止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免于患上胃病或心悸的风险。

克丽斯腾在成为职场新人后舍弃了过往甜美的衣着风格,买了几套干练的女士西装。若非稚嫩的脸庞出卖了她,兴许也像模像样。

哥伦比亚警察制服简直像是为塞雷娅量身定制,黑色很衬她,版型则突显瓦伊凡挺拔的脊背与漂亮的腰线。

可惜警用装备不能带回家,克丽斯腾只能央求塞雷娅在执勤时给她拍张照片。

谁知塞雷娅把所有装备整齐排列在桌上拍给她看,对讲机、警棍、ECD¹和手铳……她贴心地标出每样警具的使用方式,全然没能理解克丽斯腾的真意。

初入职场要学的东西很多,克丽斯腾总是不知疲倦地投入工作。她还年轻,旁人不理解她为何如此拼命,更不理解她为何不去律所赚钱,反倒成为一名薪资微薄的基层检察官。

前辈们欣赏这位年轻人的激情,透过她清澈的眼睛,怀念自己已然逝去的青春。

哥伦比亚的司法并不与民众站在同一立场,它们真正的职责是成为政治的筹码。

同情、愤怒与正义。随时间推移,这些美好的品质注定要被无可救药的现实吞没。

而克丽斯腾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唯有接过父母的遗志,爬上足够高的位置,她才能俯瞰腐朽的制度,为哥伦比亚带来变革。

理想过于高远,好在她有坚定的支持者。

每当她下班后走出办事处,都会看到倚在报亭前读特里蒙晚报的巡警。

克丽斯腾想到动作电影里那些捧着甜甜圈纸袋的警员,可惜塞雷娅不太吃甜食。

不过瓦伊凡偶尔会给她捎些点心,在她绘声绘色描述案件的时候,帮她擦掉嘴角无意沾到的奶油。

塞雷娅知道她还没穿惯高跟鞋,总在同行时体贴地放缓脚步,回家只有短短十分钟的路程,却被她们走得格外漫长。

生活渐入正轨,一年后她们办了场小型派对,邀请了几位关系不错的大学同窗。

缪尔赛思看起来吊儿郎当,头脑倒很灵活,目前在特里蒙的某家知名律所工作。

得知塞雷娅暂住在克丽斯腾家,缪尔赛思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趁克丽斯腾不在的间隙,她凑到塞雷娅旁边絮絮叨叨,调侃她俩一毕业就同居,之前铁定在搞地下情。

“我还记得你俩大二刚见面的那次,克丽斯腾的尾巴都快摇开花了,一个劲儿和我打听你的个人信息。”

“咱们院的系花怎么就瞧上一块石头呢?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曾为此深夜哭泣。”

“好在克丽斯腾的耐心没有白费,炎国有句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啊不对,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次是同学会,下回就该发婚礼请帖了吧?”

塞雷娅没接话茬,只是以形同深渊的凝视回敬她。

“咳咳,斐尔迪南那边的蛋糕看起来挺好吃的,我去尝尝。”

觉察到危险的水精灵识趣地躲远了。

恰巧回来的克丽斯腾只听到最后两句,大致猜得出缪尔赛思在开她俩的玩笑。

但她恶趣味地装傻充愣,揽住瓦伊凡的臂弯笑问道:“缪尔赛思都和你说了什么?她要结婚?”

塞雷娅微抿下唇,对她撒了平生第一个谎:“她大概是想谈恋爱。”

克丽斯腾莫名有些失落,尽管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

工作以来,她习惯了应付酒会,昔日两杯就倒的佩洛如今酒量尚佳。

然而这一天克丽斯腾喝得烂醉如泥。或许是塞雷娅在场令她安心,又或许是她喝得实在太多了。

派对结束后塞雷娅付清账单,和同学相继告别,把不省人事的克丽斯腾背回家。

正值深秋,北方红栎的叶片由绿转红,明艳如火的落叶铺满街道,每走一步都发出脆响,在无人的夜晚格外明晰。若仰望夜空,能清晰辨出构成秋季四边形的星群。

她从克丽斯腾的大衣口袋摸到钥匙开门,把后者轻轻放在客厅的沙发。

塞雷娅没来得及开灯,好在今晚月色明朗,冷调的夜光映出克丽斯腾的脸庞。

金发的佩洛睡得不大安稳,少见地蹙着眉,似乎能透过她紧闭的双眼感到悲伤。

瓦伊凡伫立在旁,任由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拍打裤角,仍沉静地凝望她的睡颜。

不知过去多久,塞雷娅终于俯下身去,为她捋平眉角。

“醒醒,克丽斯腾。”

迷离的佩洛半梦半醒,用她的名字作为反问句。

“唔……塞雷娅?”

“是我。”

简短的问答过后,克丽斯腾稍微清醒了些:“我们到家了吗?”

“嗯。”

塞雷娅扶克丽斯腾坐起来,任由她捧住自己的脸。大概是酒精使然,这双平日里总是冰凉的手,此刻竟然在发烫。

“对不起呀,我喝得太多了。”在昏暗的客厅里,佩洛的眼睛显得比以往更明亮,“送我回来很累吧?”

“没有的事,你很轻。”塞雷娅也将自己的手贴在克丽斯腾泛红的面颊,“我去给你倒杯水。”

克丽斯腾松开塞雷娅,看着她起身走向开放厨房,从冰箱取出还剩三分之二的大瓶纯净水,拧开盖子倒进马克杯。

她望着瓦伊凡的背影,漂亮的龙尾小幅摆动,点缀于灰白间的橘红犹如火山岩中沉寂的熔浆,也许永远不会爆发,也许下一刻就要满溢而出。

四年前在酒吧初遇,她只注意到陌生瓦伊凡的尾巴。十字形的棘尖发出远胜镁光灯的光芒,吸引她去追逐。

而今在她最熟悉的场所,对方已然成为她最亲密无间的同行者。她习惯了塞雷娅无声的陪伴,就像这午夜静谧的月色。

她回想自己喝多的缘由,不过是出于幼稚的赌气。她明明猜到缪尔赛思会说什么,以塞雷娅的性格,肯定不愿对她复述那些玩笑话。

但她仍为此感到不忿。这并非塞雷娅的错,只能怪她暗自期待某个不存在的答案。

“你的脸色不太好,还在难受?”

塞雷娅把水杯递给她,一惯处变不惊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关切。

“我没事,酒醒得差不多了。”克丽斯腾浅啜两口之后将杯子放下,对她露出以往的笑容,拍了拍身侧的空位,“你不坐吗?”

诚实的人总是藏不住心事,塞雷娅摇摇头,眼里流露出某种欲言又止的犹豫。

克丽斯腾看出塞雷娅有话要说,大概不是什么坏事,但她似乎难得有些紧张。

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塞雷娅本想问她。

可沉默半晌,瓦伊凡木讷地问出最直白的话:“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怎么连点儿铺垫的前言都没有。克丽斯腾不禁想笑。

没想到缪尔赛思的调侃真的影响了塞雷娅,竟让这块石头考虑这样的问题。

话题被巧妙地抛给了她,她这才发现瓦伊凡居然还有如此狡猾的一面。

能够形容她们的词汇实在太多了。

挚友,知己,同伴,甚至是……家人。

克丽斯腾无法说清哪一种关系更适合彼此,或许她们之间本就无须被定义。

但她很清楚,自己对塞雷娅有著超乎寻常友谊的念头。

她迎上塞雷娅古井无波的目光,初次从这双平静的眼眸中窥见波澜。

她这才惊觉,原来这个人的沉默并非不善言辞或保守,而是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着随时会将理性燃烧殆尽的火焰。

于是克丽斯腾勾起手指,示意塞雷娅离她更近些。

瓦伊凡素来对她言听计从,且决不过问缘由。转眼间,熟悉的面容已近在咫尺。

她顺势攥住对方的衣领,将毫无防备的瓦伊凡拽向自己,两人一齐栽进柔软的沙发。

塞雷娅尽可能撑住身体,避免压到克丽斯腾。佩洛并不在乎,胡乱拨开瓦伊凡垂落的碎发,抚过她流畅的下颌,献上一个稍显青涩的吻。

初出茅庐的警员回应并加深了这个吻,扼住年轻检察官的手腕举过头顶,令后者的呼吸声愈发急促。

当塞雷娅解开她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克丽斯腾忽然想起去年的圣诞,她们曾在榭寄生下相拥,可她忘却了之后发生的事。

无妨,今夜她们会弥补往昔的缺憾。


5.


在她们工作的第十年,克丽斯腾荣升总检察长,她终于能触及那些不可言说的黑幕,着手调查尘封的往事。

与此同时,塞雷娅的职业生涯也顺风顺水。她通过考试成为警探,专职处理哥伦比亚猖獗的黑帮活动,多年来功绩斐然,在上个月被钦点为特里蒙市警察局长。

现实不是童话,能在如此年纪达到今日的成就,仅凭一腔热血是行不通的,须有强硬的手腕与超凡的头脑。

克丽斯腾深知自己的本性,她从来不是天真的人,也没有广阔的博爱与关怀。

这并非在说年轻时的志向都是谎言,她的理想未曾改变:揭开父母之死的阴谋、变革哥伦比亚的司法体系。

只是在追求答案的途中,面临那些不得已的抉择,她选择将一切让步于理想。

起初她接过卷宗时,会为那些惨绝人寰的凶案而同悲,为警方取得的罪证无效而叹息,为陪审团钻漏洞的行径而不齿。

可人轻言微的基层检察官能做到什么?感性一文不值,只会让她成为毫无价值的牺牲品。她不得不先将自己浸入最污秽的池沼,才能接近腐朽的根。

克丽斯腾仅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维护正义。涉及某些大权贵的罪行,她只好视而不见,甚至默许它们的发生。

初次发生不可回避的牺牲时,她蒙着被子无声落泪,生怕被身旁的塞雷娅听见。

她几乎要受够这龌龊的世道,想一纸辞呈了事。

经年累月,愤怒沉淀为凝练的智慧,她能轻易洞察人心,却选择性地隐瞒真相。

她痛恨这种软弱的妥协,可若不如此,她甚至不知自己会惨死何处。毕竟荣耀如莱特夫妇,都无法与之正面抗衡。

她不再用善恶评判某人,只是最大程度地利用每一枚棋子。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不能阻止她前进的步伐。

作为毅然赴死的殉道者,在这面险境横生的棋盘上,最先被牺牲的人是她自己。

如今她无须再靠衣着来装腔作势,上位者的威严油然而生。人们畏惧她、服从她、尊敬她,唯独没有谁敢与她亲近。

谁是她的仇敌、谁又是她的盟友?利益维系的关系瞬息万变,永远也无法长久。

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割舍了所有,独留最后一处底线——她将这个席位颁给塞雷娅。

她到底没能将工作里的“莱特总检察长”带到生活,甚至连一丝痕迹都不愿流露。

至少在塞雷娅面前,她不愿展现如今的真实模样:精明市侩的冷血之徒,连她自己都是置于赌桌的筹码。

但瓦伊凡是个十足的聪明人。哥伦比亚的黑帮比精英做派的叙拉古人疯狂得多,她与这群阴险的狂徒周旋多年,未因污蔑而锒铛入狱,也没能“意外”殉职,反而坐上了特里蒙警察局长的头号交椅。

她对所有事心知肚明,无论是克丽斯腾的变化,还是为人处世的规则。

逞一时英雄是幼稚的体现,塞雷娅绝非有勇无谋的莽夫。

她所追求的是某种微妙的平衡,让一切都维持原有秩序的同时,尽量做到公平正义。

不论是她还是克丽斯腾,亦或是其他有识之士,他们的力量实在微弱,无法彻底和旧规则撕破颜面。

她们早就过了非黑即白的年纪。

过去纯真热络的佩洛,如今散发出成熟而危险的魅力;直言不讳的瓦伊凡,学会了保持缄默。

好在,也有不变之物:她们仍住在一起。

当初囊中羞涩的实习巡警早已买得起黄金地段的大平层,她有一间靠近警局的小公寓,仅限工作忙碌时暂住。

克丽斯腾也没必要守着父母的旧宅,她大可买一幢舒适的别墅,说服塞雷娅和她搬去新住处。

但她们仍住在这里,从第二年开始同床共枕,如此维持了十年。

装潢几度翻新、家具不断更迭,她们却从未动过书房的陈设,里面摆满属于莱特夫妇的藏书及手稿。

后继者接过这无价的遗产,不论岁月将两人磨砺成何种面目,她们仍未曾停笔,继续完善莱特夫妇的构想。

每当克丽斯腾面临抉择,她都会在书房里独坐,直至做出最终的决定,不论对错。

塞雷娅偶尔会在门前驻足,透过缝隙看见克丽斯腾闭目沉思的模样。余晖洒在检察官的脸上,像一幅火中燃烧的肖像。

只要克丽斯腾仍保持这个习惯,塞雷娅就会继续在背后为她扫清障碍。


6.


哥伦比亚的司法与警察系统密不可分,如今两人都身居要职,工作联系越发频繁。

塞雷娅处理过的刑事案件必须先送往克丽斯腾处核对,最终才会移交法庭审判。

为了让克丽斯腾专心调查当年事件的幕后黑手,塞雷娅会仔细核查哪些案件不必上报,又有哪些可以作为将来制衡政府要员的筹码,以减轻对方的工作量。

表面上,克丽斯腾·莱特是心狠手辣的总检察长,左右逢源的圆滑之徒。她在奢糜的酒会中千杯不倒,从高官们嘴里套出无数线索。

背地里她收买了不少线人,又借塞雷娅之手得到警方的情报网,她们的调查有序而良好地向前推进。

谁能料到掌握哥伦比亚法律的两大巨头、腐朽制度的卫道者,竟合起伙来策划如何推翻这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人们只知塞雷娅总警监与克丽斯腾总检察长曾是校友,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们作为发言人时,看起来总是不大对付——义正言辞的警察局长与油腔滑调的总检察长——塞雷娅使特里蒙的犯罪率下降了整整十个百分点,而克丽斯腾维护政客们虚伪的面子。

本地市民对两人的评价南辕北辙,克丽斯腾辱没了莱特这个姓氏,塞雷娅则是不少人心目中的英雄。连过去的同学都会惋惜,志同道合的两人走上了相反的道路。

没人相信她们在夜晚同床共枕,恐怕还会做同床共枕之上的事。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冬。

致力于对抗家族的叙拉古法官死于炸弹;反对血腥竞技的卡西米尔骑士被无胄盟的冷箭射杀;抗争贵族的乌萨斯革命运动节节败退……

难得的休息日,看新闻实在糟心。克丽斯腾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电影频道在播放一部经典龙门警匪片,大学时她和塞雷娅去电影院看过。

身为哥伦比亚人,克丽斯腾很难想象警察会如此接地气。他们不得不与帮派斗智斗勇、在街头巷尾追逐、甚至结尾决战的两人曾是情深义重的朋友。

哥伦比亚的罪犯大多是疯子,他们与警方毫无交涉的可能,双方的斗争全然是火力的比拼。

塞雷娅捧着柴堆从后院走进来,路过电视顺势暼了一眼屏幕:“重温老电影?”

“一起看?刚开始没多久。”克丽斯腾笑眯眯地问道。

瓦伊凡回了句好,将怀里的木柴一块块添进壁炉,走到她旁边坐下。

攒动的火焰在壁炉里跳跃,柴薪发出烤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声。相互依偎的影子映在墙面,从模糊的轮廓中能看出佩洛的垂耳和瓦伊凡的曲角。

影片里的警员、帮众与小职员挤在同一张桌板吃牛杂,他们在同一条街巷长大,将来功成名就、却成为了彼此的敌人。

多年以前,法学生克丽斯腾在电影院看这部片子,她与身旁的塞雷娅感叹:“炎国的执法者比哥伦比亚要有人情味得多,他们生于市井也服务于市井,没有阶级的隔阂。”

如今的莱特总检察长重温老片,唯见拔刀相向的手足、身不由己的悲哀。

她莫名心头一紧,侧目看向塞雷娅。不苟言笑的警察局长在家要柔和许多,扎起学生时代的高马尾,穿着宽松的T恤和运动裤。

脱下制服的瓦伊凡不过是普通人,电影中的兄弟又何尝不是呢?

本应专心观影的塞雷娅留意到她的注视,投来问询的目光。

什么都在变,又好似什么都没变。

克丽斯腾摇摇头,只握住了她的手。


7.


新一届总统大选在即,克丽斯腾和塞雷娅持续了三年的调查也进入收尾阶段。

街头巷尾贴满演说海报,但无人关心谁最终会坐上那个位置,两派不过是蛇鼠一窝。

三年来,她们失去了许多值得信赖的下属、经历过线人无耻的背叛、几度遭遇生命安危,好在她们都挺了过来。

她们无暇悼念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逝去的伙伴——有人丢掉了生命,有人丢掉了良知,有人拖着遍体鳞伤离开哥伦比亚。

克丽斯腾必须赶在大选前将一切公之于众,不论是害死她父母的阴谋,还是篡改莱特夫妇成果的诡计。

这是一串极为冗长的名单,半个哥伦比亚政坛几乎都牵连其中,甚至包括许多克丽斯腾曾无比敬重的名字。仿佛越往下看去,这个世界就越毫无希望。

追求盲目的正义很容易:直接将名单公之于众,她就能以伟岸的形象血溅台前,很有哥伦比亚个人英雄主义色彩。

但克丽斯腾要谋求变革,她注定不能一鼓作气拆掉机枢的根基。名单里绝大多数的个人与组织会被划去,以塞雷娅搜集到的罪证作为要挟,使这群墙头草成为她建立新秩序所需的助力。

当光鲜亮丽的总统候选在每座城市巡回演出,克丽斯腾暗中找上了每一位问心有愧的同僚。面对佩洛如春风拂面的笑容,前所未有的恐惧爬上官员们的脊梁。

此刻高档的真皮沙发如坐针毡、柔软的驮兽毛毯像阿戈尔人餐盘里扭动的触手。

吞噬勇气的黑影笼罩在文件的落款处,犹如恶魔降临的瓦伊凡站在身后,用一杆产自拉特兰的重型猎铳抵住他们的脑袋。

她们最后找上一位昔日同学,哥伦比亚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斐尔迪南。

尽管她们掩盖了面容,斐尔迪南还是很快认出两人。

“我以为你们早就分道扬镳,莱特和我是同一类人……”眼瞧塞雷娅端起猎铳,他匆忙举起双手,“别!别拿那玩意对着我,我会按你们说的做。”

斐尔迪南胆颤心惊地将资料递给塞雷娅,想起他们曾在同学会举杯共饮。

目睹二人远去的背影,他知道,哥伦比亚要变天了。

她们将所有能拉拢的势力都站在自己这一边,把威胁和风险提前解决。

一部分阴沟里的老鼠嗅到危险,等她们找过去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但这点儿漏网之鱼,注定是掀不起风浪的。

克丽斯腾将布好的线埋在出人意料的场所,一场位于特里蒙的企业家宴会。大量官员受邀参与其中,殊不知自己进入了圈套。

路过的记者“恰好”闯进宴会,又非常“巧合”地拍到了政客们荒淫无度的丑事。这段视频在网络疯转时,有心人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某位总统候选,更有甚者听见背景音里提到莱特夫妇的新法案当年为何没能实施。

大选被迫中止,在舆论发酵的过程中,参与宴会的官员被塞雷娅一网打尽。她发表声明,特里蒙警方针对宴会涉案者展开调查,意外翻出隐藏多年的惊天谋杀案。

克丽斯腾将搜集多年的铁证移交法庭,一场轰动哥伦比亚的公开审判由此开始。多名司法部与法院的要员出面为此作证,其涉案者与罪状的数目令人难以想象,以至于全哥伦比亚的司法机关都参与其中,仍持续了整整四个月才告终。

整个司法体制迎来大换血,新的总统候选均为此次事件中大放异彩的议员。

克丽斯腾委婉谢绝了参选名额,她对从政不感兴趣,何况人们只是看到她继承于莱特夫妇的姓氏。

她借助父母的名义提出重施新法案。

这份出于莱特夫妇之手、被她与塞雷娅完善的草案交由哥伦比亚最高法院,在九位大法官的支持下全票通过。

事情远比克丽斯腾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哥伦比亚的司法体制看似无坚不摧,实则摇摇欲坠,她们只是推波助澜的旗手。

当这场新旧交替的清洗开始时,任何积怨已久的人都愿意踩上一脚。

谁还记得莱特夫妇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又有谁能想起特里蒙市警察局长的脸?

尘埃落定,她们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8.


海滨小城的枫树有些像特里蒙的红栎。

每至午夜梦回,饱受神经衰弱折磨的克丽斯腾·莱特教授还是会想起两年前的深秋。

那时候,新法案已经推行了三年多,克丽斯腾卸任总检察长一职,受邀回母校执教。

时隔十六年重返校园的感觉很奇妙,塞雷娅特地请了一天假,陪她故地重游。

图书馆门口的咖啡馆换了招牌,菜单也多了些花样。克丽斯腾点了两杯冰咖啡,但塞雷娅让店员把其中一杯换成拿铁。

想到二年级那场最初的约会,克丽斯腾会心一笑,接过如今对她来说过于甜的拿铁。

到底是母校的名人,她们端着咖啡在校园闲逛时,不少学生激动地前来交谈,很快天色渐暗。

她们最后走进图书馆,默契地避开众多法学著作。克丽斯腾的手落在一本高卢覆灭前曾家喻户晓的童话²,塞雷娅则拿起莱塔尼亚某位文豪的史诗³。

都是早年读过的名著,她们大致翻阅一二,随意敞开某页,交换彼此手中的书。

塞雷娅接过童话,这一页的开头写道:“审判自己比审判别人难多了。”

克丽斯腾则看向史诗的末句,像是在描述瓦伊凡:“我因循坐守,任岁月如流。”

她们故技重施,又换回两本书。

这次克丽斯腾手里的童话写着:“因为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即使死亡也无须被拯救。”

而史诗回到塞雷娅手中,却变作:“仍然拥有的彷佛从眼前远遁,已经逝去的又变得栩栩如生。”

待她们从图书馆出来,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她们把车留在学校的停车场,选择步行回家。漫步在多年未曾涉足的老街,北方红栎的落叶铺满街道。

瓦伊凡对佩洛说,她还记得当年的同学会,也发生在这样一个深秋。

“那天缪尔赛思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背你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是否让你等了太久,我们究竟该是怎样的关系。”

脚下的红叶发出脆响,瓦伊凡缅怀地望向夜空,近些年特里蒙工业发展迅速,彼时清晰的秋季四边形仅余一抹轮廓。

“最终我从遥远的星座中窥见答案,它们构成你模糊的名字。”塞雷娅直视克里斯滕的眼睛,里面映出属于她自己的影子,“于是我明白,无论你作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以合适的方式陪在你身边。”

十九年,她们认识了整整十九年。

早在尚未作出承诺的学生时代,这个人就一直沉默地守候在她身边。

克丽斯腾不禁鼻头一酸,久未运作的泪腺似有淌下眼泪的趋势,她极力想要克制,却还是在塞雷娅吻她的时刻骤然决堤。


9.


瓦伊凡是个诚实的人,她这一生中只说过两次谎,兴许都不能算作真正的谎言。

第一次是在多年前的同学会,克丽斯腾因看穿她拙劣的藉口而赌气,但她们在那个夜晚确定了新的关系。

最后一次是在入冬后不久,塞雷娅没能继续保持她十九年来始终坚守的承诺。

那是一个如常的周末傍晚,克丽斯腾下班后从学校出来,塞雷娅开车在门口等她。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适应这份新工作,习惯听别人喊她“教授”而非“总检察长”。

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克丽斯腾轻抚那条至今仍闪闪发亮的宝石项链。

很快就要放冬假,迎来令她百感交集的圣诞节。这些年忙于工作,她俩很久没有庆祝过任何节日了。

“塞雷娅,假期你想不想旅游?”

专注于开车的瓦伊凡目不斜视,但还是第一时间回答了她的问题。

“好啊,我的年假还没有用过。”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你喜欢的都可以。”

“真是的!不要每次都这样。”

“呃,海边?”

“汐斯塔或者多索雷斯?”

“我想,人少的地方会好一些。”

“那我等回去之后再查一下。”

“嗯。”

对话到此为止,克丽斯腾思索哪座临海城市美丽又安静,塞雷娅继续专心驾驶。

等红绿灯的间隙,克丽斯腾透过车窗看到阴云密布的天空,大概不久之后要下雨。

红灯的倒数很快清零,塞雷娅扭转方向盘转弯。可就在此时,极其刺眼的远光灯穿透前挡风玻璃,来自对向车道的轿车就像一头失心疯的驮兽,以远超市内限速的速度直冲她们而来。

塞雷娅条件反射地将方向盘扭转打死,轮胎与柏油路相摩擦发出锐而急的尖叫,几乎在瞬间致聋克里斯滕的耳膜。

就在碰撞即将发生的前一刻,塞雷娅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将她死死压在身下。

克丽斯腾没能如十九年前在酒吧里那样紧闭双眼,唯有目睹破碎的玻璃扎进瓦伊凡的颈部动脉,一根扭曲的金属贯穿右肩。

顺着那根断裂的龙角,滚烫的液体流进克丽斯腾的眼睛,又有更多的从眼角流出。

在失去意识之前,克丽斯腾看到不断呕血的瓦伊凡动了动嘴唇,可她什么都没听见。

  

10.


克丽斯腾·莱特教授知道,她遗忘了大学毕业那年在圣诞夜发生的事。

但两年前的车祸,她绝非缺失了记忆,而是真的没能听见塞雷娅说的最后一句话。

事故的发生并非偶然,而是蓄意谋杀。

肇事者当场死亡,通过调查其生前的通讯记录得知,其雇主是当年那场清洗中侥幸逃过一劫的老鼠之一。

对方早在克丽斯腾与塞雷娅找上门之前就携款逃离了哥伦比亚,流亡卡兹戴尔以躲避追查。他对两人记恨在心,通过卡兹戴尔的犯罪组织,雇佣萨卡兹狂徒进行这场自杀式袭击。

塞雷娅将方向盘打得相当及时,大部分的伤害都被规避,又在最后一刻将克丽斯腾护在身下,这才使后者幸免于难。

轻微脑震荡与右臂骨折,简直轻得不能再轻,她只在医院待了一周就试图申请出院。当然,理所当然地被她的临时看护人给驳回了。

负责照料克丽斯腾的人是缪尔赛思,也是这些年唯一和她们保持联系的同学。

水精灵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在她住院的第二天就匆匆赶来,还向律所请了长假。

克丽斯腾觉得小题大做,她只是骨折,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这些日子缪尔赛思再也没开过不着调的玩笑,每天都绞尽脑汁和她说许多话,恨不得一刻不停地跟在她左右。

在克丽斯腾提出想出院的时候,她看到缪尔赛思露出某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悲痛、担忧、也许还有心疼?她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难过,好像生怕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住院期间,有过数不清的人来探望克丽斯腾。

政府方的议员代表、作为总检察长时的同僚与下属、特里蒙警察局的警员、父母的旧友、昔日同窗、她教的学生……

越是熟识了解她的人,看向克丽斯腾的目光就越温柔,说出口的安慰越小心翼翼。

他们委婉地劝她节哀,劝她想开些,千万别做傻事。他们对她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关切与同情,甚至比她本人还要痛苦。

克丽斯腾想不明白。

出院后她参加了塞雷娅的葬礼。出席者大多是她素不相识的人,这之中包括瓦伊凡的父亲。

她与塞雷娅毫无保留地分享彼此的生命,但她或许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了解对方。

塞雷娅不是特里蒙人,也从未和克丽斯腾提自己的家庭。

面容肃穆的瓦伊凡男性有着和他女儿相似的神韵,他默然献上花束,临走前与克丽斯腾对视许久。

直到葬礼结束,克里斯滕也没敢去看棺中长眠之人的脸庞。

学校给克丽斯腾放了一个月的假。她每天在家中无所事事,只是望着那些曾属于另一个人的痕迹,夜晚独自在双人床入眠。

被窝里还残留一丝清寡的淡香,橱柜里堆满咖啡粉,阳台晾着警察制服和黑色的拳击绷带,椅背上挂着略长的外套,一本没读完的诗集扣放在桌边。

看到这些,克丽斯腾没有任何感觉。旁人认定她应有的一切情绪,她都没能从胸中体会。

是她太过迟钝吗?克丽斯腾想起父母过世时的情形,她直到下个圣诞才体会到痛苦。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她急不可耐地期待来年,期待不知何时将会降临的钝痛。

然而等到来年的忌日,克丽斯腾独自站在墓园,任由倾盆大雨替她洗面,但她深知自己一滴泪都未曾落下,她只为她内心的平静而悲哀。

自这一天起,她甚至不再梦见塞雷娅,将那些遗物统统搬进了储藏室。

克丽斯腾开始频繁地失眠。


11.


直到瓦伊凡离世后的第二年深秋,克丽斯腾才再度梦见对方。

在梦里,她回到那场糟糕透顶的乐队演出,站在布满烟头与空酒瓶的地下酒吧。本该人潮汹涌的酒吧,只剩她孤零零站在中间。

舞台上的射灯对准她,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在淹没一切的白光中,她听到急刹时轮胎与地面摩擦的悲鸣,看到无数未能得到公义审判的案件堆满房间,摸到暗巷里血肉模糊的遗骸。

无数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嘶吼着同一句话:

你、凭、什、么、还、活、着?

克丽斯腾也想不明白,她凭什么还活着?

没人比她更希望死的人是她自己。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场景变为午夜霓虹闪耀的特里蒙。

她下意识摸向胸前,那里并无项链。

此时身后传来最熟悉的脚步声,克丽斯腾满怀欣喜地转过身,只见满脸是血的瓦伊凡怒视着她,脸上写满极度的失望。

她不知所措,甚至莫名有些委屈。

塞雷娅不会用这样的表情看待她。

克丽斯腾想要触摸那根凄惨的断角,却被塞雷娅用力推开。

对方的力量出奇地大,她竟重重向后倒去,栽进北方红栎的落叶堆里。

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苦闷郁在胸中,她仰望夜空,模糊的星群连成闪烁的巨大十字,她想起那条漂亮的棘尾。

瓦伊凡粗鲁地用双手扼住她的喉咙。克丽斯腾体会到溺水般的窒息感,腥涩的铁锈味儿漫过口鼻。

仿佛她所拥有的事物都在抽离体内,而已然逝去的东西将回归她的身边。

克丽斯腾恍然从梦中惊醒。

她在黑暗环绕的卧室中坐起,全身湿得像淋过一场倾盆大雨,心脏正急促而剧烈地悸动。

她想起梦中的塞雷娅,想起那个失望透顶的眼神,想起咬牙切齿的愤怒与仇恨。

犹如车祸的重现,一股足以摧毁人类肉体的力量毫无征兆地冲撞克丽斯腾,但这次没有谁再保护她。

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被拧如乱麻,无形的手伸进胸腔挤压她的心脏,好似真空袋被瞬间抽干。

无以复加的痛楚将克丽斯腾击垮。她疼得直不起腰来,几乎要撕烂攥在手中的衣领。

她从床上跌落,踉跄地扶住墙面才得以勉强维系站立。

好在这幢房子几乎没有家具,她缓慢行进的过程中没有任何阻碍。

不知从哪一天起,克丽斯腾开始对家中的陈设处处生厌。她摔碎绿意盎然的盆植、锯开桌柜的木板、将精密的电子产品拆为零件、放任毛毯皮革在壁炉中化为灰烬。

等她喘着粗气把破败的残骸扔出门外,回过神来,家中已经没剩多少东西了。

克丽斯腾艰难地穿梭在走廊,途经书房时不由顿住脚步。

她知道,这里仅余空桌椅。

珍贵的藏书与手稿被克丽斯腾尽数捐给学校博物馆,抽屉里的私人物品则能扔则扔,剩下的全部被堆进储藏室。

瓦伊凡曾和她在此秉烛夜谈,当她伏案奋笔时递来一杯咖啡,偶尔小憩转醒,发觉身上披着不属于她的外衣。

每当克丽斯腾独坐桌前审判自己,她知道塞雷娅站在门外。

透过这扇门,瓦伊凡看到了什么?

答案不再重要。克丽斯腾没在书房前停留太久,继续艰难地行走,最终来到走廊尽头的储藏室。

平常她总是匆匆来去,不敢在这间狭小的屋子停留太久。如今她第一次缓慢地走进它,在开灯的那刻看清空气中消逝的尘烟。

诧怪的是,绞痛的心脏在进入储藏室之后恢复如常。这本该是一桩好事,她却有些怅然若失,大抵是生怕自己又一次失去感知痛苦的能力。

储藏室堆满与瓦伊凡相关的东西,小如一枚闪闪发亮的荣誉勋章,大到占据房间五分之一的跑步机。

克丽斯腾深吸了一口气,深秋的空气隐隐有冬季的势头,它们都发散出某种令她深感痛苦、又无限缅怀的味道。

她终于不再逃避,初次正视储藏室的每一样物什。

叠放整齐的私服有无数样式,瓦伊凡看似老套古板,实则了解对方的人都知道,她一直是位时尚品味极佳的女性。

角落里堆着干瘪的橄榄球,克丽斯腾仔细回想,上一次为大学橄榄球联赛呐喊的记忆恍如隔世。

掀起蒙尘久矣的木箱,克丽斯腾从诸多杂物中捡起一张边缘微卷的泛黄相片。

背景是莱塔尼亚的维谢海姆市,身着礼服的年轻瓦伊凡朝拍摄者的方向伸出手,脸上写满无可奈何的浅笑。

那是大学时候的事了,假期她突发奇想拉着塞雷娅去莱塔尼亚听交响乐。因她中途无意迷路,两人险些没能进入会场。

克丽斯腾又拿起一张未封的信,展开折痕明显的纸张,规整而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没有写收件人的称呼,她读了几行才发觉,这似乎是写给她的。

大概是在克丽斯腾晋升为总检察长后不久写下的,信中提到的事都是她在职期间所犯下的非法行为。

昔日险恶的手段被赤裸裸揭开,克丽斯腾感到全身如过电般刺挠,有种好学生做错事被抓包的惊惶。

她自以为掩饰完好,原来塞雷娅一直都知道。

或许是现实过于黑暗,又或许是她未曾亲自动手。正直的瓦伊凡最终成为沉默的共犯,替她的疏忽善后。

克丽斯腾不禁想起梦里那个对她彻底失望的塞雷娅。倘若她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对周遭的事物表现出更明显的漠视,或许她们会走向另一条结局。

但她旋即看到信的末尾,最后一行字明显比其他字迹新了数倍,是属于那本童话的句子。

“审判自己比审判别人难多了。”

克丽斯腾忽然明白,无论她在无数条交汇的岔路选择了哪一条未来,至少在这个世界,塞雷娅永远不会成为她的敌人。

她沉浸在与瓦伊凡共度的记忆中,翻看旧物直至天明。

第二天她向学校人事办公室递交辞呈,联系熟识的中介处理这幢由莱特夫妇留下、承载她半生记忆的老宅。

储物室里的杂物她挑了几样带走,某些过于私人的物件被扔进壁炉销毁,其余她一概原封不动。

将轻便的手提箱推进行李架时,她透过飞机的舷窗,看见自己面目可憎的脸不再浮现虚伪的笑容。


12.


时间终于回到现在。

与塞雷娅结识二十一年后的今天,孑然一身的克丽斯腾·莱特抛弃了她拥有的一切,身份、名誉、工作……

她甚至抛弃了她的记忆,她的故土。

她逃到全然陌生的异国他乡,一座闭塞而宁静的海滨城市,完成这场瓦伊凡没能同行的旅程。

在哥伦比亚人眼里,克丽斯腾拥有优渥的出身与光荣的事业,经历了每位英雄都会遭遇的生离死别,她的生命坎坷而波澜壮阔。

可回首往昔,她自认为她只是一介在遗忘中渐趋消亡的幽灵,重拾记忆没能带来慰藉,反而促使她倾于自毁。

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就像是佩洛的一生,落日没入黝黑的礁石,落单的羽兽振翅远去。

克丽斯腾·莱特拎着手提箱站在无人的白色滩涂,群山间传来悠长的轰鸣,这条笔直的铁轨望不到来路与尽头。

她最后一次抚过胸前的项链,低调的水蓝宝石就像静谧的午夜,温和地包容一切。

尖啸的列车携卷铺天盖地的蒸汽而来,克丽斯腾·莱特如约朝前迈步。当她即将得逞的时刻,她突然听到微乎其微的呼唤,来自两年前的今日,那句她始终没能听见的遗言。

一股形而上的力量拉住求死的生者,列车擦肩而过。她看见项链崩解,那颗温和的宝石落入铁轨,终于在暴怒中支离破碎。

手提箱里的相片、信件和诗篇如挣脱桎梏的白色羽兽,化为随风消逝的碎屑。

荒谬却真切的怀抱令克丽斯腾蓦然回望。

身后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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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耐心读到这里的读者,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个篇幅夸张的独立故事。

很早就想写这两人,却迟迟没能动笔。

但愿读过以后,不会让您感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如若您意犹未尽,不妨听听这首 Low Light-Steve Gibbs ,或许会有更多体会。

标题取自博尔赫斯的诗:我不知道你是否存在,但是我形单影只,我希望你淡泊的影子从遗忘中重现。

但写到最后,我想到了另一句:我从不谈论什么背叛和原谅,遗忘是唯一的背叛和原谅。

文章中的诸多细节并不严谨,大量以美国为参考原型,还望专业人士见谅。

美丽卡的法学似乎要在本科以上才能读,但是我私设了一下(笑)

再次致谢,接下来是传统的注释环节。


【注释】

1.ECD:

美国警察的电子控制装置,即Electronic Control Device,简称ECD,和武器一样起到震慑作用。术语Taser,现在用来描述所有种类的电子控制设备。

2.高卢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

捏他了法国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并加以引用。

3.莱塔尼亚的史诗:

捏他德国作家歌德的诗剧《浮士德》,同样进行了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