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戬娥/中长篇HE】前尘后曲 (卷一)
基于宝正的同人文,设定上基本和宝前没有关系,算是自己为宝正写的宝前以及后续。嗯主戬娥线,一些随意的脑补和剧情,很有可能时间线混乱……情节上二哥占比比较多一点 吧,仙子的剧情后半截多前半截少。
从天庭摆家浆谈里面收获很多思路,真是意料之外。特别鸣谢UP主允许我使用她的一些梗。
多年未曾写这对CP了,但是十多年过去,依然是我心头白月光,最妙是越品越醇,犹胜当年。
已经写完了,边发边改吧。
共计四卷,二十八回,17.5w字。
感谢阅读、探讨。
【卷一】封神
【一】逐日
杨戬接到师门之令,要他下山襄助师叔姜子牙的时候,着实愣了一愣。封神榜乃应劫而生,乃截教...
基于宝正的同人文,设定上基本和宝前没有关系,算是自己为宝正写的宝前以及后续。嗯主戬娥线,一些随意的脑补和剧情,很有可能时间线混乱……情节上二哥占比比较多一点 吧,仙子的剧情后半截多前半截少。
从天庭摆家浆谈里面收获很多思路,真是意料之外。特别鸣谢UP主允许我使用她的一些梗。
多年未曾写这对CP了,但是十多年过去,依然是我心头白月光,最妙是越品越醇,犹胜当年。
已经写完了,边发边改吧。
共计四卷,二十八回,17.5w字。
感谢阅读、探讨。
【卷一】封神
【一】逐日
杨戬接到师门之令,要他下山襄助师叔姜子牙的时候,着实愣了一愣。封神榜乃应劫而生,乃截教阐教天庭多方博弈的结果。只是杨戬身份特殊,姓名本不该在封神榜之列。
他乃天帝的妹妹妹瑶姬长公主与凡人杨天佑所生之子,多年前瑶姬因仙凡相恋触犯天条,因而获罪被羁縻于桃山之下,杨天佑无力救妻,一病不起。瑶姬长子欲从天兵手中留下母亲,然他素未修炼,只仗一身天生神勇,却致躯体损毁不能修复,绝了生机。想他命中该当如此,便被引了去投胎转世。只是这剩下尚有一子一女,却成了棘手问题。瑶姬触犯天条该当被拘,杨天佑一介凡人,只任凭他生死轮回便罢。只是那杨戬杨莲二人皆如他们长兄一般,天生便承有母亲神力,虽他二人年幼不知,然此事却不可抹杀。幼子无辜,累得瑶姬长子枉死,已让玉帝跌足不已。故此玉帝降旨,将兄妹二人带上天庭教养。也是因着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缘故,早早绝了他们与杨天佑的关联,免得日后又生事端。杨天佑早知有此一日,然心中郁结,没几年便撒手人寰,玉帝亦不过问,只当没有这个人。
初时两兄妹自是难以接受,然既眼见天庭,亦知仙凡有别,到头终不免那一日。何况二人彼时尚且年幼,便心有不忿也无从反抗。天庭待他二人亦是关怀备至,一应教习绝非人间可比。纵然心中煎熬有怨,然而在金花宫日常与二人相处的仙子宫娥、天兵侍卫与他们皆无仇恨,两子聪慧颖悟,自知不该迁怒旁人,便也只挨着日子罢了。玉帝自觉有愧,倒是绝不曾亏待两位外甥,当年长公主瑶姬享有如何尊荣,她的子女便也得了如斯照顾。
待二人长到十二三岁,玉帝便让他二人自去凡间。两兄妹虽生来便有神力,然而亦是肉体凡胎,不可位列仙班。玉帝虽有意照拂,但亦不愿违背天规。将兄妹放下凡间,却也加以提点,道若是来日修行有成,亦可上受天录,立于瑶池凌霄之中。故此杨戬拜入阐教门下,而杨莲受女娲青眼,收为弟子。
杨戬师从昆仑十二金仙中玉泉山金霞洞的玉鼎真人,乃成为阐教第三代门人。十二金仙各有所擅,玉鼎博闻强识,学贯古今,生性却不羁散漫,因此道法上略微逊色。不想得了个弟子,却是第一流灵秀之人,一点即通,数年便在道法上有所小成。故此玉鼎自是欣喜,倾囊相授。
机缘天定,阐教功法古籍无数,玉鼎替徒儿搜寻之时,一道玄功竹简却于古籍堆中大放异彩,似有灵智牵引落到杨戬手中。玉鼎一看大为惊诧——原来乃是九转玄功。
元始天尊曾于道场讲道,提及这九转玄功,奥妙异常,夺天地之造化。鸿钧道人将其录入卷中,却以通天之能隐去字迹,只待有缘之人方能得之。多年来昆仑门下也有人曾探看此书,却从未能见,岁月如流,便也将其忘了,也不知世上是不是真有那么个有缘人,能见其中字迹。
杨戬打开竹简,便是一怔,上头字迹分明,无穷妙法尽数演见,竟几将他心神摄去。玉鼎断然喝破,杨戬神魂一凛,猛地阖上书简,闭上双目,立在原地抱守元神。然他额间竟有一道流金异彩,与书简神光呼应。玉鼎细看之下大惊失色,杨戬竟是有一道天目,可见旁人不可见之事。天目自含神通,据传可上窥天道。此天道自然不是凡人所想的仙人之道,乃是仙人之上,天地无情、命劫流转之道。只是此物只于传说中听闻,不曾得见。这等事物竟落于彼身,想来他乃仙凡之子,本就命数异常,不知此是福是祸?九转玄功遥有所感,自择其主。虽不知玄功底细如何,但想来并非邪道,不然也不会为师祖所录。
只是杨戬心性复杂,非是天真跳脱。他虽得玉帝教养数年,知父亲难逃生死,知长兄命定此劫,然心中亦存一股不平之气。尤其是念及母亲受牢狱之苦,更是心绪难平,此玄功有玄妙之能,正得他意。然玉鼎严苛,每日严格限定他修习时辰,从旁督促,怕他急功近利,反有走火入魔之虞。
这玄功果然格外不同,杨戬修行时日虽短,但习得之后进步一日千里,非旁人可比。其法术武艺更是融会贯通,自成一股态度,隐然有宗师风范。与同门切磋之时,更是能以一敌数人之合力,其锋芒灼灼,连几位师叔师伯都暗道此子修行怕已凌驾己身之上。待九转玄功练至第六层,杨戬便动了旁的心思。杨戬心性自然不坏,只是总有心结,欲救其母亲脱困。彼时他不过二十,少年意气,自然顾不得许多,只想着救出母亲,回头诸事可再议,说不定玉帝心软,能有格外恩情。他有此心乃是人子本分,不容他人置喙。故此瞒了师门,竟自去救母。
他自负玄功,化一神铁为斧,劈开桃山。然瑶姬受罚,乃是天道所致,非以蛮力能加以改写。金乌日光大盛,竟又一次十日同出!上古时盘古身陨,双目其一化作太阳,其二化为月亮。双目睫毛,其一化作扶桑,镇住灼烈暴虐之息,供三足神鸟栖息,神鸟落于枝头则吸纳太阳光华,再翱翔九天之上,便为一日之光。另一睫毛化为玉树,镇明月极寒之息,隐其光华,是夜乃明。
三足金乌一族虽受天庭调遣,却自负乃上古遗老,见过天规修订,法力远超诸位仙家,故此自有一套行事规矩。此前便曾不满人类上窥天道、下治江河之举,乃十只金乌同出现世,要令人类悔悟。天将后羿承人类之希望,意欲射日,人类命运系于彼身。此念正若后世香火,念力鼎盛,自可化作浩瀚神通。后羿乃以神力凝作神箭神弓,一举重创九日,自身却也损耗元神,落入凡尘。后羿射日乃是顺天之举,又因此而谪凡,无可罚法。三足金乌只能自认倒霉,千年才休养得当。
不意此时竟出了个杨戬,俗非俗,道非道,人非人,仙非仙。他一身玄功奥妙,几乎不该是三界当有之物;更何况当日玉帝将其兄妹二人放过,又点拨其造化修仙,三足金乌一族甚为不满,以为此妖孽不该见容世间。只是天规并未提及仙凡之子如何,终不能发难。可他竟劈山救母,金乌却万万容不得如此违逆天规,便十日俱出,欲将此子炼化。杨戬九转玄功已至第六层,尚可抵抗,然瑶姬多年幽禁,自身神力被抽去化为锁链,此时如何有抵抗之力?杨戬又惊又急之下竟肩挑桃山,以期能荫蔽母亲一二。然十日之耀眼不受凡间山石阻碍,瑶姬已穷途末路,见次子泪如雨下,心如刀绞。但见他身有天目,又负玄功,已成天地间一种变数,瑶姬心下蓦然清明。
她今日之灾,乃是当年与杨天佑相会之时便已种下的。她的子女非仙非凡,自成一脉,几乎跳脱三界之外;然天道流转,既令杨戬杨莲活下来,又令他们学得如此本事,怎么可能毫无代价?瑶姬不死,则他日灾劫必加诸她子女之身。只是哪怕她今日遂了此劫,杨戬杨莲恐也免不了命途多舛。她有心同杨戬言讲,却无力如斯。只想尽力擦一擦孩子脸上的泪水,但那泪水一出眼眶就被蒸干了,也如同瑶姬的手未触到杨戬的脸颊,便已落下。神仙之躯竟不能承载元神幻灭之力,如灰飞一般去了。
杨戬目眦欲裂,悲啸几欲泣血。他玄功竟于此刻突破至七转境界,真气紊乱,神魂皆颠倒暴虐。原来玄功出世,要入七转之境,必经历人间极悲之恸,方能窥悟天道。杨戬长身而起,瞬息间竟直过天地之间九万里,手起斧落,将一只金乌刹那斩落!这十只金乌自诩地位超然,千年前依仗此于人间犯下无数杀孽。后羿虽有心除害,却终究力所不及,倾尽神力真元,才重伤了九日。然而此孽债当日未还,只是时候未到。所谓“上古遗老”云云,却不知自己已逆反天道,必不容于世间。
元始天尊于玉虚宫推演至此,不由喟然一叹。玄功现世,天目凛然,杨戬冥冥之中当了次天道的代言人,他却犹自不觉。此子气运非常,不知他日杨戬反应过来,又当如何与这“天道”相处?
杨戬当时自是不知,只觉心中有滔天恨意。九转玄功无穷奥妙,连阐教诸多法宝都奈何不能。三足金乌虽是古神,却无这般变化应对,招架都不过几招便被杨戬一斧头了结性命。转瞬九日已落,沸光起于东海,却眨眼间便被沧浪吞噬。杨戬斧刃已至最后一只金乌的额心,他一连斩落九日,已是强弩之末,而金乌亦命悬一线,周身日光都昏暗得几乎不见。玉帝知他斩日,虽心中对三足金乌亦是恼恨,然三界之中唯有此族能承载日华,故此已发天兵来阻拦,可岂知杨戬这般法力,竟如此迅速,天兵恐怕也阻拦不及。
只是此时天地黯淡,云层都被蒸干,却托出天边一轮月华清明。月色如练,猝不及防便劈头盖脸照耀下来,杨戬蓦然一怔。日月光华此刻皆照其身,他体内乱窜的法力竟似被梳理似的平复,心神刹那冷定——他不能杀了所有金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然这一闪便可令他所有法力全数松懈,身子一晃,便坠落了下去。
金乌见他势竭,便立马想追赶了结此子性命。然月色凌然,真如一匹长卷般在他眼前一掠,便将杨戬摄去了。日月双生,哪怕十只金乌俱在,恐怕轻易也撼动不了那月亮,不过明月无主,只同星辰一般运行,金乌素不将其放在眼中。只是千年前竟有一凡人女子奔月,不知如何缘故,竟能引月辉映耀相随。许是既有天神司掌日光,便要有同等力量司掌月亮。玉帝便封了那女子名号,令其久居月宫,位列仙班。
天兵天将追赶未及,然月光洒落却远快于他们。月华此时也不含战意,只是一阻金乌脚步,便将人救走。金乌虽恨,但纵有千般能耐,只因法力相生相克,无法伤及能驾驭月色之人,立在云端片刻,便被天兵天将团团围住,带到凌霄宝殿面圣去了。
杨戬力竭昏厥,也不知后事如何,再转醒已在金霞洞中。只听得玉鼎似乎在外头同一人说些什么。杨戬玄功未复,但是耳目依旧清明,听得零碎声调,另一人似是女子,音色柔和却缥缈清冷。他支撑起来慢慢向外走去,待到洞口,便见一袭白衣紫裙腾云而去,霎时落到月色清辉中,便再看不分明了。
【二】出山
后来从玉鼎真人处得知,杨戬是被月中姮娥所救。那姮娥本是后羿妻子,后得仙丹奔月成仙——这件事玉鼎讲得含糊,言语间似是顾虑对方私事,只草草带过——她位列仙班之后便居于月宫,和瑶姬曾有些交情。千年已过,忽又起十日大祸,姮娥大惊之下前来探看,便见到九日被杨戬斩落一幕,看其周身打扮,应是昆仑阐教门人,其来途正是桃山。她亦曾听闻瑶姬子女们的经历,当下心念电转,将事情猜了六七分,却顾不得许多。无论此人是故人之子或是其他,都要救他一救。天兵天将驾云再快,岂能快的过天地光华?月色所至,她皆能感应一二。本想拼力拦对方一拦,免得天地间真的失了金乌,不想杨戬竟自己罢手,随即摔下云头。看金乌欲追,姮娥当机立断,以月华本身弹开对方。她法力虽微,但月华本身与日光相生相克,月华又主守,金乌一时奈何不得,她便以此为练,将杨戬救入月宫。
此后玉帝传旨召问,姮娥如实相告,玉帝道天庭不妄干昆仑之事,又道十日再生祸端,乃罪有应得云云。最后只派了人知会昆仑,让他们将弟子带走管教。
杨戬玄功刚至七转,他自己又损耗过度,周身受金乌灼伤,昏迷不醒。玉鼎心下计较,又请姮娥相助,以月华之力抵消杨戬伤势。月华最清,杨戬体内玄功也若有所感,吞吐呼应,慢慢流转自如。见他伤势好转,姮娥也不停留,许是不知如何面对这故人之子。杨戬醒转,便正是撞上姮娥离去这一幕。
虽可以说是未曾谋面,但这份恩情杨戬便记在心中,只是不知如何回报。后来杨莲通过考验出了生死关,得到神器宝莲灯。正是这时听闻兄长担山赶日之事,赶至昆仑以宝莲灯为兄长疗伤,二人对母亲一事如何伤怀痛苦,便又是后话了。
转眼百年光阴已过,天地局势又起变换。妖类精怪修炼,亦想得仙班之位。截教阐教矛盾渐露,而十大金乌已去其九,旧日格局已被打破,天庭正值用人之际,人间又是孽祸横生,杀劫隐现。鸿钧道人的三位徒弟闭关参悟,以天地为盘,星子为棋,推演变化,乃撰写一幅封神榜,令其降世,以过渡此番变化。只是此盘结果如何,元始天尊、太上老君、通天教主都只不言,心下各有凄怆之意、不平之思。
只因所谓封神,入榜者难逃一死,无论如何法术通天都避不过此劫。要推演各自门人命数,写入封神榜上,其中滋味当真无以言表。封神榜只一事上一视同仁,便是因此而亡者,无论是人是妖,是俗是道,只要上过封神台,此后皆名列仙班,位占凌霄,也算是对各派俱有交代。只是受封神台涤荡魂魄,将来位列仙班之人与从前是否相同,便无从得知了。
杨戬在这百年中玄功又加精进,已修得第九转浅层,肉身成圣,在阐教第三辈弟子中,头一个得了道号。阐教之中,皆有视其为将来掌门人之意。他又身份特殊,玉帝对此态度不明,几番推演中,他姓名始终未入封神榜。故此当前听得师父令他下山,杨戬着实愣了愣。
“李靖父子并另几位道友,已得了格外恩准,可得肉身成圣,不必死于此劫之中,便位列封神。”玉鼎随手挥了挥,正在火上的陶壶凌空而起,将清茶注入茶碗之中。
杨戬皱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恩准肉身成圣?”
肉身成圣乃一种修行,需的千锤百炼,方可悟其道理,乃终脱去肉体凡胎,即使不受天录,也可怡然游于世外。哪里来一句“恩准”便可得了?
“只因这哪吒一事。”玉鼎道,“他本来身死魂消,只你师伯不舍,故此托了金光洞里莲华,与他重塑人身。他命犯一千七百杀劫,本为封神而生。可他肉身已毁,如何再去拜将封神?但是别无他法,只能以此身赴战了。”
杨戬不语,心下想起这干事等,李靖虽求仙问道,然终究灵根浅薄,只得三五道法,不能驭玄妙之能。他日命数尽时,便自要投胎转世,如何能肉身成圣?玉鼎看他沉吟面色便知他揣度,笑道:“这也不难,凡人得仙药而登仙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令他们服下仙药,虽不能与真的大能者相较,但亦能使其增添法力,不复凡胎。”
杨戬心下一动,道:“师父所说的例子是姮娥仙子?”问罢心中已有答案,又道,“可是李靖虽蒙受昆仑教导,可他有何不凡之处,能受这样恩典?”
“他自是无甚不凡之处,”玉鼎将茶盏推到杨戬面前,淡淡道,“正因如此,方是不凡。”见杨戬眉间深蹙,又道,“哪吒脱去凡胎,已成一意外。既已有了先例,后来的自有说法。虽说封神榜乃截教、阐教一手拟定,但是,封神一事终究是着落于人间的。你知截教阐教相争,可想过‘人’之一字没有?李靖虽术法一道平平,性格贪嗔皆是人间弊病,但此便是凡世代表。既有此凡世代表,那只他一人有此殊荣也太不公平,故此又下旨意,再择几位道友。他年殿上为臣,这些道友必有心替凡人说话的……想来亦不可说此事不好。”
杨戬却问道:“师父说哪吒莲花化身,乃是一意外?几位师祖有如此大能,也不能算透么?”
玉鼎垂首,忽而低叹:“便有通天彻地之能又如何?天道自然,我等皆生于天道之内,终有些事是无法料算的。故此,师祖云修道之人,该当斩却三尸。不是要化解世间一切不如意,只是要得自身如意。”
玉鼎这番话确是戳中杨戬心病。当年他劈山救母,却累母亲丧命,此事一度难以回首,此后十年杨戬玄功都难有寸进,只得常年闭关,去解心魔。玉帝知此事,乃令力士为其和杨莲送去一些瑶姬旧物,以慰思念。力士还带来处置金乌的消息,玉帝令仅剩的金乌将元神化入锁链,将自己锁在扶桑之上。每日只得离开布日的距离,再远一分都是不能。此后千万年,便如此哑然度过。杨戬听玉鼎讲却前因后果,心中对玉帝愤懑也消解大半,醒悟过来玉帝让他们回到凡间求仙问道,何尝不是希望他年他兄妹俩能光明正大位列仙班?他心下明悟,只是丧母之痛,无论如何明白,依旧是极痛楚的。
杨戬低声道:“师父与诸位师叔伯,也不能割断七情六欲吗?”
玉鼎苦笑道:“若能割断,我何必收你为徒?太乙真人又何必废去一池他养护数千载的莲华,只为哪吒复生?若说太乙是为了封神榜,你可不在榜上。要全然割舍如何做到!只是尽力摒弃贪嗔,方能清明行事,不至昏妄。”他顿了顿,道,“此番让你下山去助姜尚,一来,截教多位大能者皆有入世之意。但是我们十二金仙尚受师尊之命,不到杀劫时候不可轻易出手,故此姜尚助力尚寡,你去可解他困厄。二来,你修行已久,玄功精妙,但是听你所言,尚不能悟透。我猜九转玄功大成之时,需要融会贯通,自成乾坤,你尚且做不到。这一趟去,你或能有所悟。三来,若说李靖等人代表人道……你可曾想过,你呢?”
杨戬一怔,随即了然。他乃仙凡之子,有神仙之能,心却诞生于红尘之间。虽然师从阐教,学得一身本事,然而,他便甘心一生都在玉泉山中悟道修行么?玉鼎说李靖身上有凡人的贪嗔痴怨,杨戬心中又何尝少了这些?他不若师父、师叔、师伯等人,历经千万年锤炼方成金仙,他力量生来便有,虽因命途坎坷,心智沉稳冷定远胜旁人,但如何控制七情六欲,却远远不能及清修之士。
玉鼎知他身世如此,不能强求其心境变化,与其闲云野鹤,不若叫他去建功立业。此心却与玉帝的想法不谋而合,既然已打算给几个凡人额外恩典,那再加一个杨戬又有何不可?听闻杨戬已然肉身成圣,玉帝自是大喜,降旨给玉鼎真人言明此事,只待封神一过,杨戬便可名正言顺位列仙班。他又已成道号,将来要天庭寻个什么职位都不妨,不影响封神榜本身定数。
杨戬想通这一节,便起身向师父作揖道:“徒儿领命。”
玉鼎颔首:“好。”又道,“你玄功造化非常,为师就不予你别的法宝了,想来你也用不习惯。这样,你且把哮天犬带上。截教子弟多有精怪所化,这犬儿或许堪用。”
哮天犬乃是玉鼎为杨戬寻得的灵犬,一来山中清寂,他只杨戬一个门生,怕他心里苦闷;二来玉鼎沉迷书卷,实在没炼什么法宝,却想起可令杨戬去训这灵犬,日后也能相助左右。
杨戬点头应是。他本无什么法宝家当,听师父如此说,便当真一件道袍、两袖清风地下山去了。
【三】兵戈
杨戬初至西岐,便正值姜子牙挂上免战牌。他来即摘去免战牌,破了四大天王的法宝。初时许多将士对这个全然凡人面貌、看起来清俊寻常的年轻人颇有疑虑,这下便也尽去了。倒是哪吒看他,直迎上前来,稽首笑道:“师兄。师兄此来,也是要相助周军了?”
自哪吒托生莲华之后,杨戬再未见过他。一别多年,哪吒形容却仍是少儿模样,想来也是莲花化身之故。太乙真人为这个徒弟也是操劳甚多,看他而今模样,想必无甚大碍,杨戬也笑着颔首:“是,我们师父等人未到时候,不能轻易插手此间诸事。我多年来未出玉泉山,师父令我也前来历练。”他只用历练二字带过,哪吒少年心性,不知他话底究竟,只觉有自小相熟的同门也来助周军,心下雀跃。他也曾听太乙真人讲起杨戬术法应变,心下也自是好奇。只是杨戬平日甚少外出,每次十二金仙门下切磋,他都正在闭关,故此未曾交手。此番得见,倒不怕没有见识的时候。
其中种种自是按下不表。等十绝阵时,十二金仙首次聚首于周军帐中。此乃第一道劫数,必先以生死完其阵,方能再行破之。十二金仙对此皆面色凛然,虽然自己的宝贝徒儿不是祭阵之人,然未免有兔死狐悲,天道无情之慨叹。杨戬只冷眼旁观,多年前他一家分离之时,便已知此道理,只是而今见人间兵戈,方知天道之下,岂独一家之悲欢离合?玄门中人毕竟有限,而那交战时所殉的凡夫俗子,已不知凡几了。
许是因为杨戬未得兵器,去寻惧留孙师叔来降土行孙时,竟被精怪所引,进一处山穴之内。山穴四面开阔,月色凛然,照在一柄寒铁武器之上,似枪非枪,似刀非刀,竟有三尖两刃。杨戬看那兵器,发现此兵与石洞浑然一体,只是似乎被人雕琢而出。月色倾在刀面上,竟照出流水般的暗纹,又似天然所致。兵器夺天造化,却无甚兵刀之气。杨戬略一思索,划开掌心,以血饲之。果然兵器震动,挣出石根,直取他面门而来!
“小心!”有声音急急提醒杨戬,但已然不及!
杨戬却不闪不避,天目顿开,银光拢住兵器,再寸进也不能,只微微颤动。杨戬并指一点,兵器化作一柄折扇,落入他掌中。杨戬这才回身看向提醒他之人,原是护卫此洞的金毛童子。他曾与诸精怪雕琢此兵,然此铁有灵,难以琢磨,只置于月色之下,方自变幻流动,金毛童子好奇此物究竟如何,又日取活水灌溉,前后数百年成形。也有精怪欲取其器,却皆不可撼动。杨戬看得金毛童子真身,见他看那兵器,频频有可惜之意。便道:“你是截教门下?”
金毛童子答道:“虽曾受截教指点,然我只愿自得于山野之间。道兄是?”
杨戬颔首,道了自己师从,问他:“而今你愿向哪里去?时局不安,你恐怕难以独善其身。”
金毛童子道:“请道兄指点,该当如何?”
杨戬遂取自己外袍,以法力书之,交予金毛童子,叫他前往西岐,此后自然可受姜子牙庇护。神兵虽非不全是金毛童子所琢,毕竟他出了力气,也算是以此偿还。
杨戬心思缜密,又新得兵器,此番出山相助西岐可谓顺风顺水。虽在九曲黄河阵中九转玄功被削去一转,只剩八层,但那是昆仑门下劫数,他除此之外俱无他恙,亦是平安而过。第一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便是因为吕岳的旁门左道。岂知只是过了一夜,第二日城中人便全数病倒了,只因杨戬修行玄功,平日只餐风饮露,而哪吒又是莲花之身,方才未受瘟疫。
二人正商议时,便听得远处有军队行马之声,对视一眼都暗道不好,急急纵上城头去看,果然是郑伦领兵,想趁此之际直取西岐!“就你我两人,怎么守得住城?”哪吒道,“何况我们又岂能毫无顾忌,对这些凡夫俗子大开杀戒?”
杨戬心念电转,既然有旁门左道来犯,那之后定有异人来救;他们阐教、截教入世,军中只是互相对抗,免去失衡之局面,随意对凡人动兵本不被允许。既然如此,或许只要拖上一段时间,便可解围。他心中有这计较,便道:“先用计策阻他们一阻。”于是从草垛上随意抓了一把,迎风洒出。皆幻化成兵马军士立于城头,逡巡往来。果然,片刻后去听,便听得对方兵马远了,杨戬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到底还是得免除病患才是长久之计。正和哪吒商议间,黄龙真人和玉鼎真人便到了。玉鼎托词自己因为在黄河阵失了顶上三花,只能以纵地金光法前来,故此来晚了些。杨戬闻言狐疑地打量自己师父,玉鼎在十二金仙之中最为博学,能掐会算,而纵地金光法又能日行千里,怎么会无缘无故误了时间?莫非师父只是在远处,考究他临事变化如何?正自猜想时,玉鼎又道:“你前往火云洞,面见三圣求药,便可免除此疫。”
杨戬又是一怔,他虽玄功未失,但是在人间赶路自有限制,说起赶路之迅疾,恐怕尚且比不过风火轮,怎么却反倒叫他去取药?但见玉鼎无解释之意,只能领命前去。
见了三皇才知,原来三皇是伏羲、神农、黄帝。他们听得是杨戬来求取,俱流露出了然之意。未得多说便予了他丹药,教他辨明柴胡草,此后可救济世间,便令他自去。童子送杨戬出门,见杨戬若有所思,笑道:“道兄如何出神?”
杨戬道:“听闻神农老爷遍尝百草,熟通药理,今日知之矣。只是圣人既有此本事,为何不传于世间,以免生民之苦?”
童子一愣,旋即道:“非圣人不想,只是时候不到。道兄乃阐教弟子,自然知道所谓天道运行,便是圣人都不可干预。便是你们道祖鸿钧,亦是如此。”
杨戬不语,躬身为礼,方道:“在下领教了,多谢道兄解惑。”
童子见他礼数周全,温文有礼,心下大生好感,笑道:“道兄多礼,请。”
【四】命劫
解了此疫后不久,殷洪、殷郊这两位拜于昆仑门下的纣王之子,便奉师命下山伐纣,但却都临阵反叛,反成其害。赤精子不得已以太极图杀殷洪,广成子则奉元始天尊之命犁杀殷郊。
这二位金仙对门下弟子自是照顾甚周,然这多年感情,竟终究敌不过那自相残杀的血脉之亲!赤精子广成子遇上这一遭,竟浑似他们渡劫一般,五内俱焚,只得回山暂时清修一番。彼时杨戬和哪吒在远处山头顾看,他二人俱修行深厚,可见远处之事,可闻远处之声。看武王竟要对殷郊再三下拜,哪吒不解,冷笑道:“这般惺惺作态作甚!既已成雠,又何必做出这许多慈悲来。杀他便是了!”
当年哪吒剔骨还父剔肉还母,此后李靖却毁他行宫,令哪吒无法修成肉身,太乙真人无奈之下才将弟子化入莲花之中,自此父子两人结下深仇大恨。后来诸真人虽磨去哪吒杀意,要他与李靖握手言和,李靖却也从此宝塔不离身,唯恐哪吒加害。有此一遭,除却殷夫人之外,哪吒对两位兄长还有几分亲情,对李靖则全然冷漠,只当做同僚相处。反倒因为太乙对他这般操劳,自觉师门对他恩深如海。故此他对殷洪殷郊这两兄弟背叛师门,反投向欲杀他二人的纣王一事甚是看不起,觉得此等人善恶不分、心性不定,便是受此灾祸也是活该。武王虽仁德,但是和商纣亦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仗都已打了那么多年头,此时还称殷郊为千岁,自称臣子,说此事是昆仑与天地要降罪殷郊,又是何道理?
杨戬却摇头道:“他必要如此说。虽显得似是怯懦,但是礼数必明。不然则言不顺名不正,回头又被歹人做文章。”
哪吒奇道:“可杀都杀了,要什么名正言顺?”
“所以才是让师伯动手。”杨戬负手而立,衣衫猎猎,目光飘向远处,“是师伯动手,一来是清理门户,他们兄弟能成此祸,也终究是因为师伯教导,又送其法宝之故。二来警戒我等门人,他日若行此不义不公之事,反叛誓言,亦必遭此祸端;往后我昆仑门下选择弟子,恐怕都要慎之又慎了。三来我等并非凡人,故此杀殷郊,乃代天行道,以昭商之罪孽,周必取而代之。此时武王说到底仍是商臣,他这样苦劝,也是人臣本分。既尽到本分,结果如何,都不与他相干。”
哪吒不知其中这般弯弯绕绕,听杨戬说完,只是频频摇首:“这样事情,我宁愿不晓得。听了也不痛快。”
杨戬莞尔,目光却未离开那头,广成子亲手犁杀殷郊之时,脸上泪水纵横。杨戬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心头只翻滚着天道有常四字,开口却仍是云淡风轻:“商周征伐,世事交替……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从不是什么痛快事。”
哪吒一惊,抬头看向他这个道兄,却见杨戬站在渐趋昏沉的暮色里,目光沉沉,犹胜夜色。
那时龙吉公主亦至周营,杨戬闻之,讶然相迎。此前他赶路之时已与龙吉公主有一面之缘,彼此各知身世。龙吉公主乃玉帝王母长女,以玉帝王母滴血相融而生,虽与凡间生子不同,亦做公主之称。依照辈分来算,杨戬尚要称她一声表姐。龙吉当年因动了凡心,在御前失仪,因而受罚。她看杨戬讶然,便主动言明——哪怕未与凡人有何相思之实,只是一动此心,便是罪过。如若不被人知也就罢了,知道便免不了责罚。她是瑶池贵女,又因此心烦意乱跌了酒盏,更是罪上加罪。她既心向红尘,王母便罚她下界,令她俗世中历一番劫数,方可归天。
只是杨戬并不知,原来这劫数竟要落在封神之中。他知封神榜上之人,皆有血光之灾,龙吉公主能得免么?却只迎接,口称:“表姐。”
龙吉公主颔首应道:“二郎。”
杨戬已多年未被人如此叫过,只有儿时父母曾以此唤他。虽然讶然,却不免胸中一股暖意。他应下,又道:“公主来助周营是我等之幸,然此处到底是是非之地。”
“该来的躲不了,”龙吉公主抚上腰间长剑,垂首一笑,喃喃道,“多年前我便已明白。此劫完时,我便能回天去了。人间自是与天庭不同,这一百多年,我在人间很快活。只是有些事,你在局外看觉得羡慕,但是入了局中,又知道有许多难处。山间精怪时常相扰,凡人又有祭拜求告。说起来,我倒是能体谅天规几分了。”她又看杨戬,眼眸抬处自是一番雍容华贵气象,叹道:“我亦很为姑姑伤心,只是,也望你明白,这并非全然是天规之故。”
“冤有头,债有主。”杨戬淡淡回答,“我已叫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你能不将最后一个金乌劈落,已是恩德了。”龙吉回答,“听闻是月里姮娥救你,她性情虽冷僻了些,但亦值得结交,从前姑姑也爱去她那里。日后你去天庭,也要记得前去道谢。”
“杨戬只是一直未得机会,”杨戬道,“师父也是如此对我说。只是杨戬对天庭诸事终究不太明了,还望表姐提点。”
龙吉粲然一笑:“好说,到时候替你引见。”
龙吉公主后替周营降服洪锦,本来以为洪锦必死无疑,没想到月老却突至周营,说龙吉和洪锦有一世夫妻缘分。龙吉听后陡然停住,俏眉一扬:“他?”
洪锦正被龙吉五花大绑昏迷着,龙吉把他摔在月老前头,指着问道:“原来如此,这是我父皇母后为他们择的女婿吗?”
因为此事不好宣扬,内室里只得杨戬和女将邓婵玉,都闻之色变,杨戬轻咳一声,道:“公主慎言。”
“非是陛下娘娘所为,只是劫数所至,孽债所终。”月老答道,“公主乃瑶池贵女,位列仙班,若非天规不容,定是有才俊之婿。只是公主今日被贬下凡间,已非仙体,虽仍有法力,但是其他一应事端皆如凡人。留得洪锦尚有用处,今日不是我来喊停,亦有旁人。公主劫数已快完成,待完满之后自归天庭,与此子再无干系。公主莫在此刻前功尽弃。”
杨戬目光闪动,心中暗道原来如此。虽然龙吉受罚,但是玉帝王母对这个滴血而生的女儿终究有些不忍,只是受罚便是受罚,劫数无可相避。他们只能令龙吉多带法宝等诸物下界,不至于多受流离之苦。此时也是因着这等关系,才让月老来劝。若龙吉身无长物,又听命于周营,由姜子牙或其他玄门道士道破此劫,恐怕只管要她同洪锦成亲便是,哪有心思劝她?只是她此时有所依仗,不至于太过为难。月老只以劫数相劝,也是怕前功尽弃,此后未免又有苦楚。杨戬不知龙吉如何想,只见对方垂首半晌,幽幽道:“既然如此,我遵命便是,尽早了却这段冤孽。”
此后多年,杨戬都记得龙吉此刻的神情。
成婚之后龙吉曾对杨戬道:“日后你位列仙班,也不知是祸是福……虽然不必成婚,不必为了这些事委屈……但是万一有了喜欢之人,又待如何?我遭此一遭,虽是命劫所致,但也算了却我胸中凡心。”
“我不知道。”杨戬诚实道,“昆仑门人虽不忌婚娶,却也多是红尘劫数。门人婚娶,则不得有后。我不知这些有什么好的。”停了停,又道,“何况,杨戬已屡屡被称为仙凡妖孽。”
他只说到这里,龙吉却明白他的意思。他身世如此,虽来日必是瑶池贵客,但总不免有人背后嚼舌。杨戬怎么可能愿意自己孩子也受此非难!龙吉是滴血而生,为的是担一方职责,和杨戬大不相同。相处一段时间,她知道这个表弟虽平时不显如何锋芒,然则自有傲气,解围破阵、机智应变之能都远非旁人可比。这般人物,却不可逃过流言蜚语,又是何等令人扼腕之事。龙吉转念一想,打量杨戬。瑶姬当年亦是名动天庭的美人,眉目自有一股凌艳之气,行事果决,更叫人赞叹。而杨戬眉宇间有三五分瑶姬态度,俊秀得几乎有几分迫人,但轮廓意态更有些别样安然清绝,看着他的眼睛就能让人心中相信,可谓是天地间一等一的人品。这份清逸大抵是承自他父亲杨天佑罢!想来杨天佑也非寻常俗人,才能有这般儿女。而这般人品,又岂会轻易瞧上旁人?恐怕只有别人为他害相思,没有他为别人相思的份。龙吉如是想,但脑海中仍有另个念头一闪而过——除非——除非什么?只是她再去想时,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彼时他们都不知道,龙吉公主会亡于万仙阵中,一缕香魂归于封神台,凡心尽去。日后以红鸾星君之位重归天庭,从此宫门深锁,不问万事。只有一日,她忽觉有异,拨云观星,对月沉吟,竟算出杨戬红鸾星动。只因杨戬道行高深,地位超然,又命格不同,她欲往下再算,竟什么都算不出来。这时念及当初自己念头,颇有啼笑皆非之感。故此,龙吉知晓杨戬心有所系,尚在杨莲之前,只是不知这位表弟到底心属何人,只暗中注意。未曾想那时杨戬心思深沉犹胜过昔年周军帐下,竟半分看不出来,而这一忍耐,便是人间千载光阴。
只是彼时他们都并不知日后事端。那时余元以化血刀连伤周军大将,杨戬因着自己有九转玄功,竟以身受化血刀,再逃脱而去。周军营中俱是大惊,哪吒乃莲花化身,雷震子双翅又是托仙杏而生,他们都抵不住这化血刀之力。杨戬却敢以肉身去接这一招,实在令人又惊又敬。
杨戬在帐前禀告此事时八风不动,仿佛根本没中那骇人之伤。他一身玄色衣衫,也令人不知他伤口端地。姜子牙道:“你虽已肉身成圣,但此伤不可拖延,恐亦有危险。速去求药再回。”听到姜子牙如此说,杨戬方才颔首遁身而去,依旧自若洒然。
左右启姜子牙道:“杨戬却如何有这般神通?他既这样厉害,丞相何必令他督运粮草?”
姜子牙笑道:“他肉身成圣,受封道号,在此辈弟子中自是独领风流。运筹帷幄,机智应变,也都是上上乘。故此才令他督运粮草,粮草乃我军命脉,如何不重?若非他坐镇,总怕有闪失之处。杨戬又狡猾的很,去烧商军粮草的事他最擅长,此乃一举两得。何况我周营岂缺人才?只能独倚一个大将不成?”
寻常军士听了只道丞相思虑周详,左右玄门之人听了心下又是另一番计较。其中不乏知晓杨戬身世者,此前心中若有不服,此时也不得不低头承认杨戬本事。
【五】诸法
解了化血刀之厄后不久,周军再度兵阻潼关,又是受了旁门左道陷害,有了痘疹之症。杨戬早有提防,就是怕又碰上这等病症。只是当时前途未明,贸然与姜子牙言讲恐怕也无益。仔细算来,这大抵又是姜子牙命中劫数,周军营中皆是被倒霉连累了,不会有性命之忧。此番又是黄龙真人并玉鼎真人前来相助,杨戬便再度前往火云洞走上一遭。
此次火云洞童子已认得杨戬,见他来便笑道:“道兄请罢,三圣老爷已在等你了!”
神农再次与他丹药,杨戬已知他仁厚,不待提醒便道:“还请老爷赐下药草,往后人间若有此疫,亦可解之。”
神农自然不推辞,道:“随我来。”
此前他将柴胡赠予杨戬,只是随手于药架取之,这番却不然,引了杨戬前去紫云崖*。此时夜色正浓,杨戬随神农行走,虽闻得药香扑鼻,仿若置身药海,但是哪怕定神去看,周围皆是昏昏然一片。神农见他如此,笑着指了指天上,道:“开。”
浓云顿散,月值中天,泻下一地银华。而灿烂银华深处,则昏然中显出草木模样,奇香异艳,非比寻常。神农道:“此处多种药草,各有生长之时,本不应同存于此时此处。我乃引月辉滋养,才令其尽皆繁茂。平日则以浓云相掩,哪怕旁人闯入此处,没有月光映耀,也带不走药草。”
杨戬一怔,扬首看向那月亮。他站在夜色药圃中扬首而望,衣袂飘摇,若有所思,自是无尽风流。又回过神来垂首侍立,道:“弟子不知月辉有此妙处。”
“你乃阐教弟子,又负玄功九转,确乎不与旁人相类。”神农道,“我曾听闻九转玄功之能,其生于自然之处,为鸿钧道人所得。其修行法门,大抵亦可从山川湖海,日月风雨中得。我从前遍寻百草,其药在山野间自得繁荣,自成灵气,可见这自然二字难得。你经年苦修,不问俗世,不知人间道理。此番入了红尘,心境自然不同了。望你日后,亦要将这天地自然,记在心上。”
杨戬品味这几句话,觉得其中大有深意,虽不知端地,但晓得神农有提点之意,遂躬身道:“弟子记下了。”
神农这才颔首,叫他过来,将升麻指于他看,令他明辨之后,再回到火云洞中。
伏羲和黄帝依旧在等他,见他回来,伏羲又道:“杨戬,此番周军伐纣,乃天道轮回所至。只是周代商后,世间诸法又有不同。我等已再难干预人间诸事,但有一事想交托于你。”
杨戬心中一动,便大礼道:“三圣老爷对我们有几次相助之德,杨戬岂敢不从?”
三圣见他如此,俱满意点头。黄帝道:“周朝当有八百载社稷,而社稷之中,当开民教化,令其知人间道理。我曾令我臣子仓颉改易字体,造新字传于凡间,然只有一半之数,而今剩下一半,你带去交予姜尚,他自明白。”
杨戬应声。神农又道:“我著《药经》数卷,你亦带去交予姜尚。”说及此又是一叹,“只是不知能在人间流传几度春秋?而今天下将定,或不至于流离散乱,不为人知。”
杨戬道:“圣人此德,人间定长记之。”
伏羲道:“而立社稷,亦非只得律法、文字诸类。文字学习并非易事,要为子民开蒙,亦可歌之舞之、吟之咏之。如此数十载,或可成礼乐之邦。”
杨戬讶然,心下疑惑,这又是什么道理?但是伏羲如此说,他亦先记下,回头可再与师父或姜师叔商议,便道:“是,弟子记下了。”
由此乃携丹药而返,解了周军围困。又将《药经》与字卷交予姜尚,将伏羲之言转告,姜子牙听了,却只是径自沉吟,微微颔首:“是了,我约莫明白圣人意思。只是此时尚未到时机,时机到时,或许你便自己了悟了。”
杨戬眉梢一跳:“或许自己了悟——?”他从来聪颖过人,心气甚高,听姜子牙这样说,自是不服,道:“我若是悟了,师叔如何?”
姜尚大笑道:“不如何,但是算我欠你一件事——虽然我能做到的事,你大抵也都能做到。”停了停,又道,“但你若是不悟,我便告诉你,你自来师叔这里聆听教诲!”他这个师侄是一得力臂膀,姜子牙向来甚是欣赏他,只是小辈太懂事,总叫长辈失了做长辈的乐趣。况且要算年岁,杨戬尚比姜子牙大上几十,终于有这一件杨戬想不通的事,真是叫人心中痛快。
杨戬哼了一声,道:“弟子遵命。”便转身出了帅帐,背影里都透着一股不服气的意思。
随着战事推进,过了黄河,天下大局便已要定下。不意在梅山,竟遇到十分厉害的七怪,犹以袁洪为最,兵难取之。杨戬故此潜行梅山探听消息,却遇到六位在梅山隐居之人,打听之下,他们原是商朝兵将,亦有道行。只是商纣倒行逆施,他们不愿为其卖命,乃辞官隐居。山上妖怪虽十分厉害,只是因为这几兄弟不问世事,深居简出,几年来虽有龃龉,但不至于闹出大事。
“那诸位可知,这七怪是哪七怪?”杨戬问及,他天眼虽可见妖怪真身,但尚有几位未曾照面,只图早做准备。
那兄弟中老大道:“为首的是袁洪,乃一白猿。自称叫金大什的那位道人是水牛所化。还有一叫戴礼的,原形应是一犬。朱子真自然是猪精,那吴龙便是蜈蚣,常昊原是白蛇。还有一位,与你同姓,为杨,自称杨显。我虽没见过,但老四说,那应当是一山羊精。”
杨戬听了心下自有计较,又听闻那山羊精自称姓杨,无奈一笑。他见这六位大汉因不满商纣,故此宁愿舍弃锦衣玉食隐居山野;而在七怪作乱时又敢于暗中阻止,故此结下龃龉。这六人本事虽不差,但是却万万敌不得袁洪,能做到这种地步已是不易。杨戬心生敬佩,乃抱拳道:“感谢六位兄弟相助,杨戬在此谢过。只是梅山已成是非之地,诸位兄弟也得为自己以后打算。而今天下将改,周必取商而代之,几位若是愿意,不若同我去拜见元帅。征伐商纣,其功在千载,做出这一番事业,也算是不枉此生。”
六人本就对商纣不满,更与此地精怪结怨,不知以后如何。听得杨戬主动相邀,六人思忖一番,尽爽快应下,此后归于周军。日后这六人因不在封神榜上,未受天录,然又道行功德有加,故此在显圣二郎真君帐下听用,率领一千两百多草头神镇守一方,又是另段佳话。
回禀之后,哪吒与杨戬领命出战,力克五怪。令其悬首周营之上,以杀对方气焰。只是当杨戬追赶那水牛精时,却被一阵袅袅香风所阻。他定睛一看,顿时止步参见,行了大礼:“弟子杨戬,见过女娲娘娘圣驾。”
原来女娲已使力士降服水牛精,将其化为真身,令杨戬带回周军营中。
“今日前来,我尚有一宝要赠予你。”女娲道,“宝莲灯我给了莲儿,她心思纯正,正堪此宝。你虽非我弟子,但亦有数面之缘,当日你送你妹妹前来我处,我便知你兄妹二人日后在三界之中都将有一番作为。你以肉身成圣历经封神,身犯无数杀劫,然未入歧途,我便以‘山河社稷图’赠之。”
杨戬不知这宝物是何作用,但听其名字便已悚然而惊,不再垂首,抬头直面女娲。他沉吟几许,才道:“感谢娘娘厚爱,只是,弟子不知自己是否堪当此宝。”
“山河社稷,天道运行,俱是一般。”女娲悠然道,“而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思虑甚多,不如莲儿简明秉正。但世间既需要莲儿那般人物,自然也需要你这般人物。日后你自明了,收下便是。”
杨戬垂下眼睛,霎时心头已转过无数思量,却不再推辞,双手接过,拜谢道:“弟子谢过娘娘。”
“此宝亦能叫你收服袁洪。此怪应天地之运而生,也只能以天地之力除之。”女娲讲罢如何使用山河社稷图,便默默不语。她立在原地,目光却渺远空茫,杨戬不敢多言,只侍立一旁。
女娲多年前抟土造人,今日却眼见得人间如斯惨状征伐,不知心中又是如何感慨?这位三界之中最尊贵的古神之一立于薄暮之中,夕色在那妙目眼角曳上一笔余晖。虽然女娲周身未见得如何万千宝相,只是腰间佩玉琳琅,于天风中飘荡相撞,然此刻容光摄人,竟叫人不敢相看——却不是震撼于她庄严从容之美,却是要为她身上令人诧异的寂寥而悲伤。
杨戬为此一凛,心中竟有不好的猜想——
“我马上便要离开这三界了。”下一瞬,女娲便如此说。
“……什么?”杨戬一震,失声道,“娘娘——”
“我说了,天地有常,我亦生于这天道之内。而有生,便有灭,俱是因果。”女娲淡然道,“昔日盘古开天地,而他神魂,皆已成这天地万物……从彼时到我造人,已不知是多少岁月。从我补天造人,到张百忍历经千劫而得道飞升,直至今日,又是不知多少年月已过。杨莲当时来拜我为师之时,我便已知晓今日。这点上我倒是甚是感激莲儿,收她为徒这些日子,又叫我记起当初一念所生,乃以土成人时候的心境。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杨戬?三足金乌亦是远古族类,却命丧你手——那时开始,或许早于那时,在你母亲思凡相恋之际——或许更早更早之前——皆是环环相扣。你斩落第一只金乌之时,蛮荒旧序,便有了裂痕。及至今日,旧序将灭,而天地新序待生。我便是旧序中一员,待新序成时,自然不再能处于三界之内。”
杨戬一点即通,当即脱口而出:“那三圣人——鸿钧老祖——”
“该走的都会走。”女娲的目光在他面上一滚而过,清凌肃杀,语气却柔和悲叹,“此后便是你们的三界了。而在大秩序更改之下,更有许多小秩序轮回更替……便如同今日周军伐纣,皆要付出代价。你记住这一点。”
杨戬顿感身上有千钧重担,即使当日担山赶日,亦未曾有这般沉重惘然之心。神农予他药卷,叫他得见药圃,黄帝以字文法度相托,伏羲又口谕玄机。今日女娲又赠山河社稷……杨戬忽然怔忪,想起多年前他同师父查阅古卷,那九转玄功径自落于他手中。正如女娲所说,在更早之前……更早之前……所有事情便已埋下伏笔,这些上古圣人,那时便已知天道轮替,终及自身!杨戬难得的有了瞬许茫然:日后,我难道将成为能影响这秩序之人?又或许……
可他说出口的却是另一个隐隐担忧的念头:“三妹知道吗?”
“我已让莲儿游历去了,令她积攒功德,看遍世间疾苦。她虽不在封神之中,但我既去,她身为我的弟子,在天庭之中自然有她的立足之地。”女娲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此时,她或许已到了华山罢?”
杨戬不语,只是再深深一礼拜谢。女娲却不再看他,淡淡道:“你去罢。”
牵着水牛精回到周营,杨戬大略将女娲相助一节道出,但是隐去了二人谈及天道生灭之事。只是献计,要趁夜色去劫袁洪大营,姜子牙许之。是夜周军杀上梅山,杨戬纵身在前,开了神目,只道擒贼先擒王,认准袁洪与他捉对厮杀。杨戬枪法快若疾风暴雨,三尖两刃在他掌心宛若游龙一般有了生息。袁洪为他所迫,越战越脱离营地,便知大势已去。袁洪忖度此时已回天乏术,不若将杨戬骗入当年七怪修行的老巢,或可夺他性命。袁洪乃不再恋战,抽身而去,杨戬纵金光相追。袁洪又以百般变化去逃杨戬的追杀,杨戬心中冷笑,亦以变化赌斗。看那猴精化作顽石,便假扮石匠去锤他。二人如斯相斗,一路往梅山深处去。此时杨戬尚且不知,千年之后,他会与另一只奇猴酣战数日,用尽诸般变化,而又成一段为人津津乐道之传奇。他此刻知晓袁洪引他入套,只佯装中计,待得袁洪唤出千百猴子去围攻他,便立马脱身而去,叫袁洪以为他不敌,赶上前来。
杨戬飘身已过一座山头,施了个法术以浓云荫蔽周身,长身立于云上,猛地向下抖开山河社稷图,暗拈法决,手一指,那图飘飘落下,竟成一座巍峨灵秀之高山。山腰祥云环绕,山间遍生奇花异草,林木深深,枝头缀满鲜艳果实,山涧飞湍,藤蔓攀附,各呈异彩。真是好个钟灵毓秀之所在!这山河社稷图有如斯妙法,袁洪本是追赶杨戬至此,一见其景,心神皆飘飘然被摄去,不知所处何地。在山间纵高窜低,不觉现出本相,贪食那枝上香甜异常的仙桃。而这一食,便将他彻底困在图中,除非施法者去擒他,不然纵有通天本事也翻不出浪花来。
杨戬冷哼,这猴儿竟如此便被骗过——若是自己,定不会这般容易被诳去。他抬手一招,灵山霎时化作乌有,卷轴飘然落入他掌心。杨戬立在云上,故此月华遍照其身,他挥开层云看底下状况,估摸着周军大概何时得胜回营。此时杨戬忽觉风声一动,猛然扭头,三尖两刃枪骤然递出,喝道:“谁!”
落在云端的人似被他一惊,却并未后退,只是抬眸静静看着他。
杨戬这下却是怔住了,忙忙收手。他此前只道月色明朗,而此刻落在他面前的人,却比那月白更有霜清之态,眉如拢烟,眸深寒碧,紫衣凌然,一如杨戬多年来所望昆仑夜色一般明澈无尘。他虽从未见过此人,心中却已有了答案,颔首为礼,轻声道:“姮娥……仙子。”
“你是杨戬。”姮娥看着他,语气笃定——怎么说当年也是她将其救入广寒,又帮玉鼎真人替杨戬逼出体内金乌之烈毒的,多年不见,再会便是这般情景之下。姮娥也不寒暄,直接道:“而今人间正值封神之战,我在广寒宫眺望下界,不期竟看到真君如此纵云。只是,姮娥有所耳闻当初三仙姑摆下大阵之劫数,此后历阵之昆仑门人,不都被禁了驾云之法?我以为有妖邪作祟,故来一看。”
“杨戬侥幸,未曾被削去顶上三花。”杨戬立身答道,此时想起来竟有一丝自豪,又为此松了一口气,“但仙子说的是,我阐教门人多遭此难,杨戬不好如此。只是今日收妖所致,不得已而为之。请仙子为在下保密,杨戬感激不尽。”
姮娥抿唇莞尔:“自然。”她又回身看向下界,挥袖驱散周边浓云,月色一时映照千山,冷月苍山无声,只有周军所执火炬如一道长龙游走山川之间。二人一时默默无语。姮娥向杨戬一颔首道:“小仙只能尽此绵薄之力,免得夜色晦暗,将士又跌足受伤。真君请便。”
杨戬忙颔首还礼,姮娥便转身踏着月色飘然而去。
杨戬看底下周军打扫将要结束,忙舍了云头落回山间,朝营中走去。走一半才忽然想起——他之前还应了师父和龙吉公主的话,说要向姮娥道谢的——
可是刚刚他却全然忘了。约莫是此时军情紧急,不好闲叙往事罢?而龙吉公主此时魂归封神台,也不能践行当日引见之诺,又令人伤怀。杨戬定了定心神,回到营中,姜子牙令其斩白猿首级,可那白猿变化非常,不能杀之。杨戬想起前番女娲的话,又暗恼自己怎生忘了向姜子牙说如何斩去白猿之事。他今日怎么这样糊涂?回禀此事后便撂下那白猿不管。姜子牙听了什么“天地之运”云云,心下早已了然,请出陆压赠予他的封神飞刀,以那宝物斩去白猿首级,众人皆欢呼雀跃。
杨戬却在此时悄然走出帐去,立在外头。先向正南一礼,遥谢女娲。又负手静立,想这一节过后,周军定当势如破竹,直取朝歌——而所谓新旧之序,亦将于此更迭。
杨戬抬头看向月光,又垂眸于自己掌心。
往后他身负何等命数,尽皆不知。而值此风云变幻之际,他又当如何自处?
*注:《封神演义》中神农前后两次领杨戬去紫云崖采药,本文颇多私设,要真的了解《封神演义》的话,请千万去看原著。
【六】始定
待兵临朝歌之下,大局已定。那三妖尚且贪图人间富贵,欲以妖术退却周营。但因周营中有诸多玄门中人坐镇。三妖不得破局,是夜便想远遁。姜子牙在周营算得,急令杨戬、哪吒、雷震子三人前去擒拿。
“可我们如何知道她们往何处去?”雷震子道,“如若失手,可是不妙。”
“我们只在空中等候她们行动,”杨戬道,“我以天眼视之,她们一有动向便知。等看了清楚,再出手擒拿便是。”
“师兄所言甚是。”哪吒应声。三人只在空中等候,杨戬天目上银光流转,他忽然睁眼,指向一方:“走!”
哪吒雷震子闻声而动,三人果然截下三妖。三妖此时却不是要同他们拼命,只想逃走,一时竟拿她们不得。忽而天风环佩叮当作响,杨戬急急罢手,喝止二位同门,道:“是女娲娘娘。”哪吒雷震子忙垂首侍立,向南而礼。
果然自南面来一小童,道:“传娘娘法旨,已用缚妖索绑了三妖,着杨戬带回周营。”
杨戬行礼道:“弟子遵命。”
那三妖被童子推出,狼狈跪于地上,口中犹自不服:“娘娘!娘娘!是娘娘让我们姐妹颠覆商纣天下,而今我等完成娘娘法旨,娘娘何故如此对待我等,以全他人之道?”
童子撇了撇嘴,只听得风中传来女娲声音,音色柔和若珠玉,吐字却冷定无情:“我要你们颠覆商纣,是顺天之举。但是你们贪图人间好处,剖骨敲髓,只是为了自己一时痛快,方起酒池肉林之祸。又见人颜色而心起欲念,若非你等,文王虽有幽囚之灾,却何至于要父子相食?!人妖心中都有三尸之怨,你等已成人身,便当克己修行。但你们任三尸横流,平白多出多少惨剧灾祸?只是时局至此,我已无力更改。只能等大局落定之时,再擒你们。”女娲顿了顿,声音缥缈而寒冷,激得三妖浑身一抖。为首的那个更是容颜失色,苍白地伏在地下。
女娲道:“妲己。”
这位上古大神的语气中却没有怨恨愤怒,有的只是凉薄至极的惋惜:“你们有今日之祸,皆是咎由自取。本来何至于此?杨戬,你们去罢。”
杨戬静静垂头,道:“是。”
随即同哪吒二人带了三妖回营,姜子牙命推出账外斩之。只妲己至今一心不死,竟依旧用了魅术,但见女子衣衫单薄,鬓云散乱,楚楚可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风流美貌,周围军士皆不能自己。杨戬将其状回禀姜子牙,又请免去将士们失职之罪,道:“师叔,此妖非常物可斩。”
姜子牙道:“是了。”命其先去法场镇住妲己,设好香案,他随后便到。
杨戬去而复返,韦护道:“如何?”
“元帅随后便来。”杨戬使个搬运之法设下香案,韦护帮忙陈列,其间梗着脖子不愿回头看妲己。杨戬见他这样觉得好笑,打趣道:“道兄怎的这般情状,怕被这妖孽蛊惑去么?”
“她道行甚是厉害,我也不愿久看。”韦护道,“怕看了便要中招,那为了不中招,便只能不看。对了,师兄,要先叫将士们退下么?”
“不用,这是人间劫数,要等元帅前来喝破,方算过了这道坎。”在诸多呆若木鸡的军士中杨戬兀自谈笑风生,面不改色,随意踱步到妲己身侧之位镇住此妖,韦护也倒退至侧,等候姜子牙前来。
妲己见韦护不看她,便转向杨戬,软声道:“你便叫杨戬?道兄有礼了,纣王无道,实非妾身所能更改,何况颠倒其江山,乃是女娲娘娘之命,妾身岂敢违抗?请道兄向元帅回禀,且饶一饶小妖性命,妾身愿做牛做马,报答道兄恩德。”
她用足了狐族之术,真是梨花带雨,字字恳切;眸如流波,青丝落在肩上簌簌发抖,一派娇弱不胜的态度。
不想杨戬只是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冷如寒电,妲己蓦然便噤了声。杨戬神色清明,丝毫不为所动。妲己心生寒意,却见那人缓缓勾起唇角,心下一喜,看着俊俏郎君,以后若服侍身侧亦是美事——却不想那人丢过来两字:“聒噪!”
随即一道咒术封了妲己的嘴,自负手等姜子牙前来。韦护听他声音,不由得笑道:“多谢师兄。”
“举手之劳。”杨戬回答。
姜子牙这时便来,原是请了陆压赠予的封神飞刀。他拍案断喝,周围军士们这才惊醒,各自羞惭退下。姜子牙乃请飞刀取了妲己首级,要帐下诸军皆知,红颜转瞬枯骨,贪欲终成一空。定要本心抱定,方能成就。
之后纣王自焚摘星楼,朝歌百姓献城于周,斟水献花,武王散尽鹿台之财种种,尽按下不表。
姜子牙请命于天,武王这才松口愿承大统,姜子牙乃命军士驻扎,清扫城中诸般混乱,准备仪仗种种,并造封神台之所;又向玉虚宫请来金符玉敕,准备封神。这下诸玄门子弟都无所事事,只随处帮忙。那日经过宫阙,却见武王竟一人携一器物,只带了一队护卫,孤身坐在空落落鹿台之上。
众人正欲上前,武王却指尖轻动,原来那器物竟是一架木琴。武王精通乐律,只是累年战火不曾相闻。他此时抚之则低沉空明,渺然而远,众人竟一时无语。杨戬目光微动,见跟随武王的侍从已几人悄然落泪,而玄门中人皆翘首而闻,心中若有所感。他拈诀摄来他的骨笛,那是多年前他猎妖之后,将那妖怪后骨雕成,偶尔才闲弄一二。他虽知乐律,却并无甚偏爱,此刻却觉心神俱动,只欲和之。
他遂执骨笛于手,缓缓吹奏,笛声清越高峻,如冰河乍裂,春风骤行。武王手下一顿,又回环相奏,慨然歌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杨戬手下一顿,曲声便断了,唯有歌声凌空而散。
这几句歌是最普通军士所唱的,在商营周营皆有流传,杨戬听过不止一次。唱的是连年征战,莫可归去的无可奈何。此时,这个被认为高坐明堂、天真优柔的武王,此刻却在这鹿台上抚琴而歌,唱起这几句词来——他心中又是何心境?是故国流离之思么?今后武王便是天子,终其一生,都不会回到西岐。而他亦曾是商臣,若非父兄罹难,纣王暴虐,他何至于要率诸军玄门,一路血海至今?而众人都说他怯懦不知世事,他却是从何听来这般曲调,武王当真什么都不晓得吗?
而听他歌罢,他身后军士已有几人泪流满面,哽咽不已,武王却没有回头。杨戬顺着武王的目光看去,但见得千里云平,长风吹彻。
原来哪怕到了今日,这里的一切……姬发的父兄,终究无法看见。而人间重担,便又落在他的身上。哪怕日后极尽尊荣,此刻亦有不可名状的茫然,却无人可说。
武王沉默片刻,方才抱琴起身,向众人行礼,道:“叫诸位老师见笑了。”
众人忙忙摆手,连称不敢。哪吒却愣愣看着一旁,忽而轻声对杨戬说:“替我向师叔说一声——就说我——就说我要回家去一趟,见见我娘,定然准时归来。”说罢什么都不管,自跃上风火轮,掠空而去。
众人皆被他弄得措手不及,只得与武王寒暄几句,慢慢散了。只杨戬站在原地,上前行礼道:“武王。”
姬发道:“杨兄有何指教?”
此时他却不叫杨戬老师,杨戬会意,目光落在木琴上,道:“我记得我师父也曾弹琴,却是五弦的。公子的琴不同。”
那琴身上却是泠泠六弦,果然不与从前一样。姬发道:“我父曾囚于朝歌,多年苦寂。回西岐后心中幽晦,五弦不可承其心中悲伤,往往弹到最后五弦俱断。故此他又增一弦,取清幽之音,乃抒其心内之哀。”*
杨戬道:“五弦之琴乃玄门之音,空灵杳远,只求一静字,自然难寄托人间哀愁。文王添一弦,乃幽怨离思,闻之令人涕下。今公子伐纣,而后天下归治,公子此后便是天子。公子精通乐律,当知此琴不当只有如此。”
姬发若有所思,喃喃道:“——天下归治——我能吗?”
“公子以为呢?”杨戬静静回答,他轻声道,“公子之曲,已让诸将士顿起故乡之思。然此后,公子定要少做悲音了。”
就是在看到那些铁血男儿潸然泪下的一刻,杨戬明白了伏羲同他所说“歌之舞之,吟之咏之”是何含义。或许这些军士都不认得字,不懂什么礼数,但是在这琴音悲歌之下,皆有所感,乃至于此。除却律法书文,这音律舞乐之中,何尝不自有一段教化之德?
口耳相传,总是比艰难地教人识礼数,通文字要快得多得多。姬发抱琴,看向远远长天,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想起,待得封神过后,相父恐怕不会再留在朝中,而你们又必然归于名山——”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承蒙诸位多年相助,发,感激不尽。只是想到离别之处,又起孑孓之悲。”他轻轻拂过木琴,道,“或者,此后再添上一弦。既有玄门空灵,又得人间悲喜。再一弦要使这数弦相融,使其可遍诉万物荣枯之音、天地风雨之念,也可见世间悲欢离合、山川远阔。”
杨戬道:“善哉。”
“师叔,这次我赢了。”待姜子牙请了金符玉敕,返回西岐之后,杨戬劈头便是这么一句,“我知道伏羲圣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姜子牙怔了怔,旋即大笑:“好哇,倒是我看轻了你?”这个运筹帷幄的军师捋了捋胡须,笑道,“你久不在凡间,自然不知道凡人如何传诵吟咏那些歌曲。一曲起出,人闻之则传之,传之则记之。要让子民都识字确实困难,但这歌舞,只要有一人学去,不消几日就一传十十传百。此乐舞之德也。你是如何悟出的?”
“几日前听武王于鹿台上抚琴,乃歌杨柳依依之句。”杨戬轻声道,“众人心中一时皆有思乡怀想之悲。哪吒告假去陈塘关,说要回家探亲。金吒木吒听闻,也跟去了。”他说到此处音调愈轻,他们彼此都知,殷夫人肉体凡胎,终有一死。而等到多年后这李家父子天庭为臣,可还能想起殷夫人的面容吗?若那时听到这一阙歌词,又当是如何无助悲凉。而杨戬年少失怙,闻之自是心潮涌动,难以自抑,方以骨笛相和,才不至于在众同门面前失态——只是若问起,他决计不会承认便是。不过经此一遭,他九转玄功的第八层又隐然波动,有重回九转之势。此番却与此前突破不同,此前玄功九转,是杨戬多年苦修得来,但是玉鼎真人却点出他玄功难以融会贯通,不能自成一派,这亦是他下山的原因之一。在九曲黄河阵失了第九层玄功后,杨戬奔波忙碌,不得修行。却在几日前若有所悟,玄功如水涨船高一般上浮,仿佛自然如此。
“商纣无道,乃至于此。百姓多年未闻仁德之音,不是听得连绵战火,便是在悲泣中看鹿台摘星上歌舞靡靡,何其悲哉!”姜子牙叹道,“武王天下方定,此后我们玄门中人便尽数离于朝阙,不得再相护左右。故此,在我等离开之前,我欲为武王拟乐舞之章,以为礼也。只是镇日繁忙,只拟出一二乐章。这样,玉鼎师兄最为博学,你且替我去向你师父请教一番,何人擅舞,可作其恢弘端仁之像,又可编众人之舞、传之世间,令后世瞻仰。”
杨戬应了,自往玉泉山而去。
*六弦文声主少宫。文星柔以应刚。乃文王之所加也。
七弦武声主少商。武星刚以应柔。乃武王之所加也。
——出自《古琴七弦论考》
文中所提十弦琴、五弦琴,都是有文物出土的。
【七】乐舞
到了洞府见玉鼎真人正坐在山涧松林之下烹茶,杨戬先见过,又将此事来龙去脉说过一番。玉鼎指了指对面,笑道:“坐,且听我向你说来。”
杨戬便揽衣坐下,玉鼎不紧不慢地向炉中扇了扇火,才道:“师弟所说不错,确实如此。他虽仙缘淡薄,但是心如明镜、运筹帷幄,实在叫人敬佩。你要问舞,先要知舞之源起。家天下形成之前,人间便已有舞乐。这乐曲的起源,尚且在人懂得交谈之前,便知用曲调来沟通交流。而舞,则是那时人们献于上天,与上天交流之道。因彼时人们曾见凤凰青鸟逐翔,于天地云开之处啼鸣展翅,其曼妙不可名状。此后人拟飞鸟游鱼之态,以期可学得那神鸟万一之像。而部落里最擅舞蹈的人,便地位尊崇,被认为得到了上苍垂赐。而擅舞者,舞中确有森罗万象,可轻盈飞逸,也可端严凛冽。说起来,这武学一道也与其相通。只是历经夏、商几次征伐,古时舞乐大多损毁。而姜尚欲以周为始,令作一套舞乐流传天下,以飨万世,真是好大的气魄!”
“师父说古时舞乐大多损毁,那昆仑之中,可有舞谱留存?”杨戬道,“徒儿早年看书,这乐律之谱倒还约莫见过,但是似乎从未见过舞谱。即便师父说,这武学与舞蹈相通,可我们军中俱是莽夫,如何能懂。”
“你说乐谱倒是不难,”玉鼎拈了一诀,自洞中唤出一道流光,落在他手上成一书卷,“这是当年我和你师叔伯在人间游历之时所记歌曲,皆乃凡人所作,也哀怨者、有慷慨者、有逍遥者,一打开书便可闻其声,只是大多散漫不成调,你将之转交姬发,师弟说过他颇通乐律,便叫他去头疼吧。”说到这里,玉鼎又调侃自己徒儿,“我记得你之前也颇长于此道,只是在山中清修,不明这曲乐之德,此番你若能从中感悟一二,也是你的好处。”
“徒儿明白,只是那舞……”杨戬收下此书,却仍不知姜子牙所说擅舞又擅编舞的能人异士或者书卷又该去哪里寻找。
玉鼎哈哈一笑,指向天上,杨戬顺着望去,蓦然一愣。
此时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须知这太阳光华虽盛,白日里月色渺然,但终究是有淡淡一轮嵌在天际。
“——姮娥仙子?”杨戬喃喃道,“师父的意思是……让我去请姮娥仙子?”
“你知道她千年前以一介凡人的身份得道飞升,曾是后羿之妻。但你想过没有,什么人会成为神将后羿的妻子?”玉鼎笑道,“姮娥本是凡人,然却是她族中最擅舞之人,可谓名动八方。据传她舞中可见流风霜雪态度,更胜月色三分,众舞者见之尽皆叹服。也只有这样地位超然,又‘得上苍垂赐’之人,才配得上射日英雄,是不是?她服药飞升之后,引得月华周身相随,如练如水,环绕其身,其翩然之态更是令人惊叹。如此这般,你舅舅才封了她驻守月宫这一职位。若说谁还能知诸般舞蹈,非她莫属了。你此前未去过蟠桃会,自然不知。她亦曾为蟠桃会排舞,众花仙献舞于彼,意态万端,却一种自然风流态度,如草木之妙状。只是我去那次,未看她亲自献舞,实乃憾事。你不是还要向她道谢么?洞里法宝古书,你看着挑几样,前去送她,请她相助。就算不看在你阐教门人的身份上,就冲你是玉帝的外甥,她也不会不卖你这个面子——何况,听闻她与瑶姬长公主私交不错,不然当时也不会贸然出手救你。”
杨戬一时无措:“可是……可是我怎么知道她喜欢什么?若是挑的礼物她不喜欢……”
玉鼎好笑,他徒儿怎么突然这样怪异扭捏起来:“送礼道谢,重的是心意。实在不行,你许诺,道玉泉山欠她一次人情,亦无不可。更何况我曾和姮娥仙子打过交道,她看起来虽清冷桀骜,然性情却柔和体谅,甚是温良。你不用怕这许多,难道她会为难你不成?再说,他日你上天之后,与她亦要同殿为臣的,先见一见也不妨。你去请她之后,速速下界直往朝歌,不要在天上商议此事,不然恐怕误了时间。去吧。”
杨戬听他师父如此说,只能应道:“是。”
在金光洞的宝库里挑挑捡捡了半天,杨戬都没有找到合意的事物。古书?但是万一送的古书姮娥已经看过,那便没了意义。珍奇物件?可他曾见姮娥如此超逸飘然的姿态,觉得月宫大约也是如此素净,更何况用旁的物件去装饰,反而损了月色清辉。法宝?姮娥以仙药成仙,或许法力确乎不济……但是什么法宝为好?不要什么刀剑兵器,最好要轻便易携,有护卫之能。姮娥乃是月神,地位超然,不过若有下界或者牵扯进什么争端,或许会被人所伤。有这样一件物件,才是妥帖。
杨戬择出一串白玉润和珠琏,是昆仑上奇石采天地造化而成,琢成后内壁皆刻咒文,可避风刀烈火、寒水侵袭。串成后浸泡百草数千年,成一可避百毒之物。杨戬反复掂量此宝,见每一颗珠子都润泽透白,毫无瑕疵,这才满意。又想起师父所说不能迁延之事,即便再磨蹭也等不得了,只能立刻拈诀,长身直往月宫而去。
他方过流云之上,见得月色舒洒,不由得踌躇片刻。可他一袭玄色衣裳立在白云之上,却何等显眼,姮娥平日司掌月华,只要无事,便会眺望下界,看山川河海如何运行无垠。这一打眼,便看到有一人立在云头,似正往这月宫而来。她心下纳罕,怎么似乎又是那清源妙道真君?便驾风凌空而来,仔细一看,可不正是杨戬么?
她便道:“真君?”
杨戬已看到她来,只是呆了片刻,一下差点忘了说辞,好在他反应极快,立马还礼道:“姮娥仙子。”不易察觉地一顿,才接到,“杨戬受子牙师叔之托,寻一擅舞乐之人。杨戬寻访处处,最后受师父指点,说仙子于舞一道冠绝三界,故此特来请仙子相助,为周成乐舞之章,以成乎礼乐,传之后世。”
姮娥听了,抿唇一笑:“我已听闻伐纣已成,封神将至。恭喜真君已过此劫。小仙不敢担玉鼎真人如此赞誉……”她轻轻低眉,道,“如若真君信得过姮娥,姮娥愿尽绵薄之力。”
“仙子过谦了。”杨戬听她答应,心中大喜,忙道,“既然如此,请仙子同在下前往朝歌,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在下担心……”
“自然。”姮娥颔首笑道,“真君请。”
“仙子请。”
待二人到达朝歌之时,距离杨戬离开,已有两日。
那时正在午后,飘飘然落在校场之上。玄门弟子们此时大多正聚在此处切磋拳脚,不用法术相斗,只拼功夫,点到即止。还是蹲在房梁上的雷震子一眼看见,喊道:“杨师兄回来啦!”
众人听了都瞬时停手,齐齐抬头去看,雀跃道:“杨师兄!”又各自调侃奇道,“杨道兄此番又是带了什么救兵,去解姜师叔的燃眉之急?”
不想同杨戬一起落在校场上的,是一个衣衫淡淡,行止楚楚的仙子。
杨戬也是阐教弟子中一等一的俊秀清朗,风神如玉,这两人在午后阳光下并肩落在那里,竟比那阳光还要耀人双眼。一时诸多弟子都看直了眼,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位是月宫的姮娥仙子。”杨戬见众人都这样失礼,不由得轻皱眉头,咳了一声,“来助元帅与武王的。”
“小仙见过诸位道友。”姮娥敛衽施礼,垂眸浅笑,又是别种风情。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见过仙子。”
“武王和师叔现在何处?”杨戬问道。
“尚在鹿台。”韦护回答,笑道,“师叔近日正为乐舞之章头疼,我们这些都是军营里的俗人,便是以前清修时还通一二,而今也都浑忘了,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多谢仙子不辞辛劳,下界来帮我等。”
“道友言重了,小仙尽力而为。”姮娥答道。
杨戬不欲与这些师兄弟多说,侧身对姮娥道:“我们先去鹿台罢,仙子请。”
“好。”姮娥颔首,又向诸多阐教弟子们一点头,这才随杨戬去了。
行至鹿台之外,二人乃听到风中琴鼓和鸣,有人歌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姮娥听了微一垂首,赞一句:“善。”
“姜师叔和武王有客人不成?”杨戬心中暗道,令士兵通禀后方才请姮娥与他一起登台。
果见除了武王、姜子牙外,在座还有德高望重殷商旧臣、以及一些杨戬没有印象的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小,只是看打扮,大约是生活在朝歌的百姓。众人席地混坐,三两相依,约莫是在听着乐曲。
“见过师叔,千岁。”杨戬微一揖道,“月宫姮娥仙子特来助武王成乐舞之章。”
他说着这才微微侧身,露出跟在他身后的姮娥,姮娥微笑作揖:“小仙有礼了。”
姜子牙见状忙起身相迎:“原是月君,姜尚有礼了。”各人见过礼后,姜子牙又道,“待到封神之后,各星君归位,仙子司掌月宫,恐怕这些晚辈还有赖仙子照拂。”
“元帅言重了,分内之事,只不过各司其职罢了。”姮娥道。
杨戬又献上一书,道:“此书是我师父交予我的,令我转呈师叔、武王。是我师父与昆仑诸位师叔师伯当年入世游历所得。据说收录人间曲目,只是大多散漫不成,说师叔打开,自可明白其中玄妙。”
“来得正好!”姜子牙拍手道,“武王请诸位来此,正是为了斟酌几番曲目,能择出几篇来最好。只是时间紧迫,我们所做的到底有限,许多旧时曲调半分都记不得了。既有此宝,便让大家先听一二,看看能否从中感悟些许?”
武王点头称是,各人于是又各自落座,矫首而盼。
姜子牙略一沉吟,翻开一面,书面流光幻化,竟成一缥缈图影,上面一年少女子衣袂凌风,唱到:“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众人都叹其妙处,姜子牙颔首,又随手翻一页,又是幻化少年形象,正痛泣之,歌声零落不成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此句一出,众人皆面色变动,陡生哀戚之意。这些被延请的百姓都已年长,父母大多已故去,多年战乱里自顾不暇,哪能去想这些,而今天下初定,听此悲音,俱掩面难自已。姮娥却心下一惊,转头去看杨戬,果见杨戬面沉如水,低眉敛眸,自是一番深沉思量,只是不愿人窥见罢了。
姮娥便也收回目光,不去探究对方心中所想。
姜子牙抚须长叹,又看姬发听闻此歌而落泪,心中又是一叹,随手再翻一页。见影像是一老人,似是渔夫,面西而立。竟能听得有老鸦啼鸣,流水滚滚之音。那老翁声音沙哑,连道:“式微!式微!”嗓音苍凉沙哑,令人不忍闻之。他停顿片刻,又再度道:“式微,式微!”此番却悲叹不已,不知是在说什么式微?姮娥不禁猜测,那老翁是在看那夕阳,自那滚滚大江之上落下么?还是他在感慨自己岁月已老,已是式微之时?
忽听席中有一老者长叹应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叹罢掩面而泣。
姜尚忙掩卷相询,原来那老者之子被徭役所累,为建摘星楼而亡。彼时老者夫妇二人整日等候,盼望儿子早归,但盼来的却不过是一句死讯。
姮娥垂首,若有所思。
她忽而起身,道:“闻此歌罢,姮娥心中实在慨叹万千,愿以一舞和之。”她揽袖静立,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眼,听那风声无涯,飞鸟相鸣。
杨戬一怔,随即抬手摄来一面筑,以竹板击而应之,其声慷慨激越。姮娥一顿,猛然睁开眼睛,清冷如月的目光自杨戬身上一扫而过,她击节为歌,道:“式微式微,胡不归?”乃忽然折身向后,舞起衣袂如流云舒卷。她踏着足尖,腰间月白丝绦环绕,如春风剪雪一般落下。而皓腕微转,双臂交错,指尖相搭,鹤舞云端方可拟其万一态度。然垂眉沉思,衣袂飘摇而落,青丝垂地,原是雁翅已折,非乃不愿归,而是归不得。杨戬手下越急,那曲音落之甚于狂风暴雨,舞者亦动作愈急,翘袖折腰,足尖踏地为节,这鹿台地面平如明镜,与她鞋尖所镶冰丝相击,亦清脆有声,竟是生生逼得杨戬的乐音慢了下来!仙子于一回旋后重重半跪于地,如濒死之雁相伏。却蓦然击掌在地上,腕间玉镯叮的一声,杨戬乐曲正至陡处,这一声正打破他曲调,竹板与竹板所触那根弦俱应声而断!
杨戬怔然罢手,却听那舞者幽幽叹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姮娥静默半晌,才起身敛衽,道:“多谢真君击筑相和。”
众人这才恍然,正想开口才觉喉头生涩,一触之下才晓得自己已泪流满面。姮娥亦是恍惚片刻,才告罪暂离了席位。
姜子牙方觉哪里微有不妥,目光投向自己的师侄。杨戬却怔怔看着面前已断了一弦的筑,犹似不觉。等诸人都缓了一缓,武王命人传膳令大家休憩片刻,姜子牙方喊了杨戬到外头去,问他怎么了。
“……无事。”杨戬道,他垂在袖子里的手还微微颤抖,姜子牙看得直皱眉,全然不肯信他这一句无事。
“师叔,我当真无妨。”杨戬苦笑,“方才听得那乐曲中所唱,我已经心神激荡……姮娥仙子之舞,我本只是想和之不令其太单薄,却是我弄巧成拙了。仙子之舞本已冠绝天下,何须我多此一举?只是她所舞乃是离人远游,欲归家而不得之悲。我……被此情所魇,已止不住手。仙子大约是发觉我状况不对,才踏歌以律顺之,我才能渐渐罢手。自九曲黄河阵后,我的玄功一直未曾恢复至第九层,方才心神俱乱,却骤而惊醒,玄功沸腾,似是突破第九转了。只是此功要诀要融会贯通,此刻不由得我,它自行流转生灭……我不知道。”杨戬抬手看着自己的手心,怔然道,“数次我玄功突破,都是在心绪不稳之时……我不知道我身负这样法术,如何能斩却三尸?师父说修行要令自己如意,我倒不知这如意在哪里。”
“看你素日那般果决定夺,多少人知晓你内里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姜子牙叹道,“其实,你只是因为,性情致深乃淡泊。或许这九转玄功也是这般,要用至情去窥无情之道。”
“光是至情又有什么用?”杨戬道,“回不来的终究回不来,天道既然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自然也不会因为一己之性情而改变。我固然恨这天道,但是恨……也是徒劳。既然知道是徒劳,我又何必再为其多增烦扰。”
“你虽如此说,但是郁气于胸中,故此平日只显平淡,此心如铁。一旦迸发,则要引得山崩地裂才肯罢休了。”姜子牙道,“不过,你有这样一身本事,料也无妨。”他话中虽安慰杨戬,但心下则颇为戚戚然。他这个师侄,爱恨都浓烈,只是他着意以性情克制,不至于极端。男儿此心如铁,要令他能付出真心的力量,又将如何灼热?若有那一天,杨戬给出去的到底是真心,还是滚烫的刀剑?正如杨戬所言,这玄功尽是要他大悲大喜方能转圜,而今又成九转之势,只是来年杨戬位列天庭,天规森严,这悲喜恐怕又会生却另一段凡心,到时又该如何?
姜子牙正思忖,却听杨戬问:“师叔,你说到时候我至天庭,会得到什么职位?”
姜子牙一怔,沉默片刻才如实道:“我不知道。或许——要看你心中怎么想。”
“我也不知。”杨戬喃喃道,“正因为我也不知,所以……”
此时姮娥正孤身一人在朝歌城外,怔然看着绕城溪水,手指尚且微微发抖。她久不至人间,几乎都已经忘却她还是凡人时候的事情。她不记得自己父母是谁,她生于极阴之时,故此生来就被选中要为族中作为祭祀舞蹈的舞者,是被族中长老们抚养长大的。在那个时候人间秩序未定,杀伐不休,可那都在她记忆里淡褪得很远,像是不贴切的影子。后来…十日同出,天下大旱,于是也不再有征战,任何一个部落都为了活下去而挣扎求生。不要说是祈雨,那时连云都看不见。天庭商议此事,也许只用了几个时辰,但是人间已大旱几月,民不聊生。直到天上神将临世,用自己的仙骨为弓,元神为箭,才一举重创九日。那时后羿在人间声望无匹,部落献给他的自然也是最好的女子。
那时的衣衫还远不如此时精细,但是姮娥在鼓上为舞,部落子民击鼓和之,其中劫后余生之喜和浩然气魄,她至今记得。那时后羿看到了她,神将鲜衣怒马,最是意气风发。那个时候,他们自然都是预料不到将来的,故此,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后来呢?姮娥也记得自己在门前看到过无数次日升月落,记得自己茕茕独立的影子。那个时候,自己也是想问问丈夫,胡不归?可是时间愈久,心就愈冷,到最后自然连等都懒得等了。若非今日在席中听到那苍凉曲调,她都以为自己已经把那过去遗忘了,也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能冷淡到对一切处之泰然。然而听那老翁哭诉之时,她亦生不忍之心,才起身献舞。只是没想到那个杨戬击筑为歌,曲调跌宕,本是慷慨之乐,但细听竟有千般思量,令人肝肠寸断。只是看杨戬形容举止,倒不像这般至情至性——也是,杨戬又何尝像那能够一举砍落九日之人?只是曲调愈后则其音愈高峻,似乎击筑人心神飘忽,入了魔障。姮娥亦被此曲牵动,就是想停也没那么容易,情急之下蕴法力于足尖,以冰丝叩地,铮然有声,逼住杨戬节奏,才得以喘息。姮娥已多年未曾在一支舞蹈上这样耗费心力,舞罢几乎脱力,又神思恍惚,这才暂离席位。
本以为只是举手之劳,却不知这下险些令自己失态。姮娥一叹,敛了心神,四下打量一番,折下一段枯枝,摘下上面的枯叶,手一弹将其化为一片卷轴,以枯枝为笔,沉吟片刻,抬袖勾画起来。
“怎么姮娥仙子尚未归来?”姜子牙问杨戬道,“你且去寻她。”
杨戬刚欲答话,又一愣,道:“不妨,仙子已回来了。”
却见姮娥托着卷轴而来,见他们二人站在外头,笑道:“小仙刚刚出城去了。我多年未至人间,故此在城里走了一遭。想起前头真君同我说过,说元帅与武王愿成乐舞以昭礼也。我想,若要这样的舞,必非一人可为。武王得天下,有赖军民之功。故此绘了一图,乃是此舞的站位、动作与变化。元帅可同武王一看,以为如何?”
姜子牙展开一看,大为诧异,忙道:“我去请武王前来,仙子稍候。”
杨戬因为站在姜子牙身侧,亦一眼瞥道,微微讶异:“仙子这舞,倒像是阵法。”
“只是拟其形罢了。”姮娥道,“武王伐纣,途上周军如何力克重重险阻,姮娥亦有听闻。故此才想出模仿阵法之法,只要军士舞之,以彰豪气。”
杨戬欲言又止:“可……”
只是不待他说出来,武王和姜子牙便已出来了。武王上前见礼,道:“仙子所绘之图,共需八十一人,行、列数都为九。其中妙法变化,实在非凡间所有,发先在此谢过。只是,还有一事,不知仙子可愿听我一言?”
“武王何必多礼,直言便是。”姮娥道。
“我小时候观月,见月色每日皆有变化。十五、十六月光最盛,但是圆满后便有亏损,乃清辉日减,直至月色难见,再如此日渐盈满。”姬发抚了抚卷轴,道,“而天道以九制,九乃至尊之数。发只是一介凡夫,走到而今亦多承蒙多方相助,只是尽我应尽之人事,岂可用天道之数?此舞圆满之至,只怕我承担不起,反而无益。但是此舞玄妙,擅自更改,或许损了仙子巧思。不知仙子可愿将其略微改易,在下感激不尽。”
姮娥这下方才目露赞许,笑道:“武王所言甚是。只是今日姮娥在城中一走,见家家斟水、户户献花,心中奇怪。武王之号主杀伐,但武王治下皆是和乐,姮娥不知道武王心中所期许的乐舞究竟是哪样的,故才想了这个法子,还请武王莫见怪。请看。”
她抬素手一掠,卷轴又浮于半空,姮娥轻轻弹指,但见那九九数列斜对角两道人影散去,剩下的又聚拢为一队,行列各成八数,共有六十四人,竟又成一种变化。不若之前舞阵凌烈、锋芒毕露,倒是从容徐缓,若风行水上。
杨戬暗暗点头,原来并非姮娥思虑不周,而是有心试一试武王心性。商纣方逝,天下正需要仁君治世。姜子牙看到这舞谱时约莫便猜到了几分,只是他对姬发素来很有信心,自然默许了姮娥的试探。更何况,许多人即便当初并不贪恋虚荣,但真到了万人之上的时候,真能坚守此心吗?
“善。当年太清道德天尊在玉虚宫讲学,曾道上善若水,仙子此舞拟之。”姜子牙抚掌道,“其舞阵聚如高山巍峨,散如雨泻平川,真是好个变化。仙子精通舞乐,姜尚钦佩。”
“元帅何必如此说,武王仁德,姮娥心中更是佩服。人间素来多能征善战之将,亦有勇武过人之君。但是,这天下并非只靠武力便能取得的。”姮娥垂首,似是想到了久远的往事,幽幽道,“只是当局者迷,许多人最后会忘了自己从前的心。”
一时几人都被说中心中担忧,各自默然,只目送着夕阳,自远山之上落下。
姮娥在朝歌待了旬月,指点他们习成此舞后方才离去。此舞后为专为周天子所用,因其行列各八,称之为“八佾”。而到周朝末年,亦有卿大夫享之,被一圣人称之为“不可忍也”,叹其礼崩乐坏,又是数百载之后的事了。
彼时封神台已成,武王大典也将至,众玄门人皆手忙脚乱。姜子牙拜将封神,他们自然要前去观礼,一个个正整顿仪容时,杨戬忽而啧了一声。
“怎么了师兄?”哪吒问,还没看清楚,就见杨戬手一翻,把手上的东西收到了袖中。
“没什么,想起自己有些事没有做完。”杨戬握着那串珠链,心中懊恼不已——怎么偏偏就把这要紧事忘了!姮娥约莫也以为他是那般不识礼数之人了吧?暗暗叹气,又宽慰自己,无妨,大不了下次见面——再当面给她,或许再挑一件礼物,作为赔罪——
这样想着,杨戬转过身,道:“走吧。”
*这里的歌词皆出自《诗经》,诗经是百姓传唱而来的曲目,所以文中写的也只是前人有所录,后人有所续而已,和仙家道法自无干系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