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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和

【史汪】万岁2007

梗概:汪淼被智子投射进了二维空间——一言蔽之,他变成了纸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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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强推开纳米中心办公室的门,一反常态地没在桌边见到汪淼的身影。他觉得有些奇怪,门明明没锁,人跑哪儿去了?又进实验室了吗?科学家都不用吃饭的?

史强腹诽着,翘起二郎腿坐到屋里的真皮沙发上,然后掏出手机,打开贪吃蛇,决定像往常一样消磨掉这段等待的时光。就在这时,一个来电提醒突兀地出现了屏幕上,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汪淼。

史强按下了接听键,才说了一个“喂”字,就听到汪淼用急切的声音说:“史强,你是不是在我办公室里?”

“是啊,你在哪儿呢?”

“你站起来。”汪淼说。

“啊?”

“走到我的办公桌前面。”

“嗯,然后...

梗概:汪淼被智子投射进了二维空间——一言蔽之,他变成了纸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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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强推开纳米中心办公室的门,一反常态地没在桌边见到汪淼的身影。他觉得有些奇怪,门明明没锁,人跑哪儿去了?又进实验室了吗?科学家都不用吃饭的?

史强腹诽着,翘起二郎腿坐到屋里的真皮沙发上,然后掏出手机,打开贪吃蛇,决定像往常一样消磨掉这段等待的时光。就在这时,一个来电提醒突兀地出现了屏幕上,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汪淼。

史强按下了接听键,才说了一个“喂”字,就听到汪淼用急切的声音说:“史强,你是不是在我办公室里?”

“是啊,你在哪儿呢?”

“你站起来。”汪淼说。

“啊?”

“走到我的办公桌前面。”

“嗯,然后呢?”

“坐到椅子里。”

“坐下了。”史强拉开转椅,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干嘛呢这是,玩儿精神控制呐?看不出来,汪教授还挺有情趣啊。”

“胡说什么!”汪淼听起来更急了,“你还没看到吗?”

看到什么?史强迅速扫视了一遍桌上的物品:电脑,保温杯,餐巾纸,笔筒,实验记录本,还有一摞打印出来的数据结果,各种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他把转椅往前凑了凑,垂下视线,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手边的A4纸上画了一个长得很像汪淼的小人,穿着淡色格纹衬衫,带着细框眼镜,手里还举着一部手机,看上去活灵活现的。

活灵活现的汪淼慢慢转过头,朝他挥了挥手。

史强的眼珠子险些被惊得掉出来,他张大嘴巴,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纸面,有看了一眼手机,不确定地叫道:“汪淼?”

汪淼在听筒里叹了口气。

“现在你看到了。”

史强百年难得一见地失语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小人,结结巴巴地说:“不是,这什么情况,汪淼,汪教授,你怎么,你这,你怎么跑进纸里头了?这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我。”此时汪淼反而冷静下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说,“史强,你还记得我们最后在游戏里看到的场景吗?三体人能够操纵九维空间,他们对高维质子进行了二维展开,让趋近于无限大的镜面包裹整个星球,也就是说,他们拥有将高维生物压缩进低维空间的技术。”

史强的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迷茫,汪淼只好继续解释:“打个比方,你可以想像一个箱子,它是三维空间中的物品,用更通俗的话说,它是立体的。但是当构成箱子的六个面被拆开,再铺平,它就从三维的纸箱变成了一张二维平面中的纸。”

史强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质疑道:“你被拍扁了?那怎么还有鼻子有眼的?还是被拆开了?但也没见着内脏露出来啊?”

汪淼露出一个梗住的表情:“因为生命体与纯粹的物质是不同的,直接对生命体进行展开无异于谋杀,发生在我身上的不是‘展开’,而‘投射’。类比一下就是,箱子的结构没有被破坏,但你只能从单一角度看到它。”

史强摸着下巴问:“那你能看见我吗?”

“你正对这张纸的时候是可以的。但低维生物无法感知超出自身维度的存在,从我的角度看你,你也是一个平面上的人,像在看电视一样。”

“那你怎么知道我进你办公室了?听见开门的声音了吗?”

“没有,我们存在于不同的空间位面,声波无法相互抵达,一切信息只能以电磁波的形式传输,所以我试着拨通了你的电话。但信号是怎么运作的我也没想清楚,你进门之前我已经打了三次,都显示无法响应,这一次却接通了,所以可能和距离有关系……不明白,二维空间里显然没有移动或者联通。”

“万一有电信呢?”

跟钢笔差不多高的汪淼小人摆出一个无语的表情:“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史强又问:“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我来了的?”

“你不是每天这个时间都非要拽我去吃饭吗?”

“万一我今天没来呢?你学生也没来找你,你就一个人一直被关在纸片里啊?”

汪淼抿了抿嘴,说:“你这不是来了吗。”

史强把A4纸小心翼翼地举起来,凑到眼皮子底下仔细端详,担忧之余又感到一丝愉悦。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汪淼总是遮遮掩掩的,现在被打印到纸面上,各种小表情那简直是一览无余,怎么看怎么有意思。他伸出手指在汪淼脸上戳了两下,汪淼嫌弃地直往旁边躲:“都说了不在一个空间,碰不到的。”

史强遗憾地收回手,问:“所以你变成这样是三体人干的?”

“是智子。”汪淼说,“它找上我了。”

“怎么回事儿,它又往你眼睛里头写字了?”

“它想阻止我们的纳米实验。”

史强面色一凛:“然后就把你塞纸片儿里了?这算什么,威胁吗?你不答应停止实验就不放你出来?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汪淼叹了口气,“我们需要外援。”

 

于是,三十分钟后,史强坐在了丁仪家的沙发上。丁仪捧着汪淼的那张A4纸,精神状态与醉酒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人基本可以用癫狂二字形容,看得史强心惊胆战的,生怕他一个激动把纸撕成两半,连着里面的二维汪淼一起腰斩。

“丁博士,轻拿轻放啊。扯坏了可不知道能不能拼回去。”史强提醒他。

丁仪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依旧两眼发直,口中喃喃重复着一些“物理学奇迹”之类的话,绕着客厅没头苍蝇似的不停地踱步。史强的电话还和汪淼那头接通着,打开免提放在桌上。汪淼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丁博士,我是来请求你的帮助的。”

“帮助?我能帮到什么?”丁仪举起白纸对着灯光看了看,“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你复原,我看全世界都没人知道,操控维度对我们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地球上的技术远远达不到这种水平。”

史强“蹭”一下从沙发上直起身:“变不回来了啊?”

“我能想到的最有希望的方法是用扫描仪提取像素点,把二维汪淼上传到计算机里,然后写一个拓展软件。但这是普通建模的思路,意识是无法上传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几十年后开发出了把人类意识数据化的方法,他的肉体也将不复存在。”

这下史强真有些急了,他把手机拿起来,连珠炮似的对着听筒丢出一串问题:“汪淼,听见没有,你可能变不回来了!你照实说,纸片那边儿究竟什么情况?冷吗?饿吗?需要上厕所吗?能看到别的东西吗?纸被拿起来的时候会感觉天旋地转吗?”

“目前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也感受不到外部空间的位移。”汪淼顿了顿,“但确实有点饿了。”

“这怎么办?我,我给你画碗面?”

汪淼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你还会画画呢?别画一碗蚯蚓把我毒死了。”

“对我这么没信心啊?你要是不信任我的画功,我请一个专业画家,每天定时给你画三顿饭。”史强说,“不对,你能不能从一张纸跑到另一张纸上?如果能做到这个,直接去拿各种饭店的小广告和菜单就行了,菜单上什么好吃的没有啊,一分钱不用花,天天吃满汉全席。”

“照你这么说,找个售楼部的传单,我就住上三环内的别墅了。”

“可以啊!想要什么家具也都很容易,去商场里拍几张照片回来,往你这纸上一贴,哎,节能减排,应有尽有。”

“那我想要一台计算机。如果电磁波能够维持手机通讯,无线网络应该同样可以跨越空间。”

“好说,你尽管开口,什么电话电脑电冰箱,电扇电视电饼铛,通通安排上,原地奔小康。”

丁仪说:“怎么感觉跟烧纸一样。”然后立刻被史强的唾沫星子喷了一脸:“呸呸呸,怎么说话呢,不吉利。”

丁仪嫌弃地往后躲了躲:“说吉祥话有什么用?你就算把卢浮宫搬进二维平面,也改变不了汪淼下半辈子都被困在一张纸里的事实。”

“不会的。”汪淼说,“今晚零点一过,我就能回到三维世界了。”

另外两人闻言都是一愣。史强说:“难怪你看着不着急呢。怎么回事,汪教授,你是白雪公主吗?一过零点就现原形。”

汪淼纠正道:“过零点现原形的是灰姑娘。”

丁仪崩溃:“这是重点吗?!”

汪淼说:“对于我们来说,维度转换不可能实现的原因是我们缺少通过光速屏障的条件。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光速是无法被超越的,它是宇宙中最快的速度,给物质赋予再大的能量也无法使其追上真空中的光子。但三体人似乎开发出了一种特殊的介质,能够降低光的速度,而且经过这种介质的光子回归真空后速度仍不恢复,从而让逾越光速屏障成为可能。”

“已经成为现实了。”史强说。汪淼解释的这一大堆话他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听懂,也毫不关心,他追问道:“零点是怎么回事儿?”

“智子说的。它没打算把我困在这里,只是要让我体验一下异维空间,在看到更广阔的宇宙之后,我自然会意识到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丁仪拍案而起:“那就是还有不到四个小时,走,去实验室!”

史强问:“去实验室干嘛?”

“做实验啊!”丁仪说,“一个活生生的二维平面人!还有比这更珍贵的实验对象吗?”

“滚蛋。”史强说,“汪淼怎么就成你对象了?”

丁仪脚下一个踉跄。汪淼冷静地说:“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们需要丁博士实验室的设备。”

“什么想法?”

“利用双窗口光分路器将我身上的低维能量反向弹射,把另一个人送入高维空间。”

 

客厅安静了足足半分钟,史强是因为没听懂,丁仪则是彻底被应用物理学家的脑回路镇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这想法可够大胆的。我本来计划的是探索二维平面的物理法则。汪淼,你可想好了,看到高维宇宙是真的可以毁掉一个人的。”

“所以这个方案具有可行性。”

“是,但仅限于理论,没人知道其中有多大风险。你想让谁来当这个被弹射进高维宇宙的幸运儿?”

汪淼吞咽了一下,轻声问道:“史强,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史强愣住了:“啊?”

“利用这张纸上附着的能量和特殊介质,你可以进入四维,五维,甚至更高维度的空间。究竟能到达哪一层我也不清楚,一切都是未知的,你可能会遇到危险,可能会遇到各种难以理解的事,但相信我,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以看到超越人类想象的事物,甚至……做出超越人类能力的选择。”

丁仪忽然说:“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的。”汪淼承认得很干脆,“丁博士,你前几天喝酒的时候我和你说的话吗?关于不同的人生和宇宙的可能性,现在一个直面它们的方法就摆在眼前。”

史强说:“你们什么时候又背着我偷偷喝酒了?”

没人理他。丁仪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然后说:“我明白了。你不仅想要更多的可能性,还要把投骰子的权力交到他的手里。”

“我尊重他的想法,因为那是他的人生。”汪淼说,“我也信任他的选择,我相信他不会被这种力量摧毁。”

丁仪说:“你的意思是无知者无畏。”

汪淼摇头:“我的意思是,有些人没那么容易被自己见到的东西击垮。”

史强抱着手臂站在旁边,怀疑地问:“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丁仪走到衣架旁边,拿了一件外套往玄关走,边走边说,“你们是开车来的吧?时间不多了,拿上车钥匙,现在就去实验室。史队长,我在路上给你解释一下维度的概念。”

史强跟着他出了门,脸上还是有点懵:“啥意思,你们不会真想让我一个门外汉去那什么高维宇宙观光吧?”

“你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丁仪说,“一项实验的成败不在于实验对象,而在于观测者。我显然得当那个观测者,从外部协助你和汪教授实现维度跳跃。”

“合着我就是一只小白鼠呗?”

“一只有自由意志的小白鼠。”

两个人一张纸边聊边下了楼,这回丁仪坐进了黑色桑塔纳的副驾驶座,汪淼被放在了仪表台旁边,为了避免他掉下去,还往A4纸上压了一个车载的小狗摆件。汽车发动后丁仪清了清嗓子,对史强说:“半个小时学会弦论是天方夜谭,我尽量往通俗了讲,接下来的每一句话你都要仔细听,能理解多少算多少,”

史强点点头,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三维以内都是很好理解的:零维是一个想象中的点,一维是一条理想化的线,二维是线条移动组成的平面,三维是平面发生弯曲、折叠、累加等变化后构成的空间,也就是我们最为熟悉的,此刻所处的世界。”丁仪说,“而四维归根结底就是在三维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个新的要素:时间。”

“这要素哪儿新了?”史强说,“我们不也能感觉到时间吗?”

“对我们来说,时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就像二维生物只能看到三维物体的截面一样,我们作为三维生物只能看到四维空间的截面,也就是此时此刻的现实。但对于四维生物,时间是有实体的。你把烟盒抛出去,它沿着抛物线落到地上,每一刻你的眼里都只能看到那一个烟盒。但四维生物能在同一时间看到无数个烟盒,这些烟盒组成了一条抛物线。换句话说,对他们而言‘时间顺序’这个概念根本不存在。”

“那按照这个意思,四维生物岂不是可以同时看到很多个自己同时出现在房间里?这个我早晨在刷牙,这个我中午在吃饭,那个我晚上在睡觉,全塞一屋,不嫌挤啊?”

“就是这个道理,时间是连续的,四维生物抬起眼睛,可以看到自己从头到尾的一辈子。”

“视力真好。”史强说,“但整个人生都被剧透完了,他们活着不觉得无聊吗?”

“当然不会,在四维空间你能看到无数个自己,但到了五维空间,你能够看到每个自己在每个节点的可能性。”丁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速记本,拿起中性笔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比如说你第一天去上学,你可能被老师安排当上了班长,可能和同学打架直接被退学了,也可能路上被车撞了,根本没能去学校;在你高中毕业选专业的时候,你可能填了警校,可能填了综合大学,也可能错过了志愿填报时间,这辈子和当警察无缘了。懂了吗?人生中的每一个节点都存在无限可能,而五维生物能够看到自身在未来的不同分支。”

史强说:“那这不是作弊吗,干每件事情之前都已经提前知道了结局,还能这么玩儿呢?五维空间里肯定没有体彩大乐透。”

丁仪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继续讲道:“引力场可以使五维空间弯曲,像一张纸弯曲后两端合在一起那样,让代表着不同可能性的分支交叉重合。”

“交叉之后呢?”史强问,“辍学的我能跑到当警察的我的时间线里吗?”

“没错。”丁仪打了个响指,“六维空间里真的有后悔药,而且不用重走一遍漫长的人生。不过,虽然可能性有无数个,真正有意义的现实却只有一回,也就是你最终选择的那条时间线。如果你从A线跳到了B线,那A线其实就消失了,更准确地说,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史强恍然大悟:“懂了,这不是跟薛定谔的猫一个道理?没打开盖子的时候,盒子里的猫是死是活都有可能,所以叫叠加态,一旦打开盒子,猫的死活就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而且非死即活,不可能又死又活。”

车里安静了一瞬,丁仪把眼镜推回鼻梁上,难以置信地问:“史警官还知道薛定谔的猫呢?”

“他还知道波粒二象性呢。”汪淼说,“不能小瞧了科普读物的力量。”

史强得意地笑了两声:“早说了,别拿《十万个为什么》不当干粮。赶紧的,七维又是怎么回事儿?”

“七维空间上升到了宇宙尺度。正如你的人生是由无数个节点组成的一样,我们生存的宇宙也存在无数个重要节点,从这些节点会发散出无数种可能。”

史强沉默了一会儿,说:“噢。”

汪淼说:“你没听懂。”

史强说:“……嗯。”

丁仪长叹一声:“这么解释吧,你的人生有报考警校、报考综合大学,以及放弃高等教育三种选择,但这些选择其实都是建立在一个大背景下的:我们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从社会层面来看,它就是一个重要的节点,改变了成千上万人的命运——换句话说,为成千上万人提供了截然不同的可能性。但如果这个大事件本身没有发生呢?”

“哦,好像懂了。”

“一棵树上有很多花骨朵,最后哪一朵花先开了,蜜蜂就会去采那朵花上的蜜。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只是随波逐流的小蜜蜂而已。佛教中其实有类似的理论,叫做‘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太玄乎了。你们接着讲吧。”

“八维空间……八维空间可以视作五维的升级版,人的时间线变成了宇宙的时间线,因此出现了平行宇宙的概念,也就是‘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平行宇宙间是不相交的,想从一个宇宙来到另一个宇宙,就需要回到起始的节点。而九维空间是六维的升级版,原本相互平行的宇宙在引力场的作用下发生弯曲,产生交点,九维生物可以在两个宇宙间自由穿行,不再受时间线的限制。

“再往后和你讲也没什么意义了,十维空间被认为是弦的世界,包含着一切的一切,十一维则是十维空间加上记忆和感知……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些理论都没有被真正验证过,总而言之,史队长你自求多福吧。”

 

丁仪从实验室仓库找来了一个防静电周转箱,指挥着史强蹲进去,然后开始往上面插各种各样的连接线。光分路器,转接头,放大器,能量传感器,史强趴在箱子边上看着他忙活,感觉眼下的情景有点像自己在医院的时候,也是一堆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插。鼻氧管,输液针,心电监护,静脉通道,好像只要连的管子够多,就能把他岌岌可危的生命拴在这个世界上。

“史强。”汪淼忽然叫了他一声。史强应道:“诶,怎么了?”

汪淼却又不说话了。纸片被固定在一个表面有均匀小孔的光子晶体板上,晶体板下方是激发座,由一条很粗的缆线和光分路器连接。从史强的角度看不到纸面上的人,但他立刻猜到,淼淼这是紧张了。

“没事儿。”史强安慰他,“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吓不着。你也别太担心,不是零点就能回来了吗?”

丁仪连好所有设备,又挨个调试了一番,最后才拿着周转箱的盖子走过来,对着史强叮嘱道:“万事小心,做任何举动前都要三思再三思。跳跃至高维空间后,我们将无法观测到完整的你,你会变成薛定谔的猫,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状态。零点过后,我们会打开这个黑箱,然后……世界尘埃落定。”

史强在箱子内壁上敲了两下:“这黑箱也太磕碜了,还没个棺材大。”

“怎么说话呢?!”汪淼的声音听起来凶巴巴的,像是急得要从纸片里边跳出来。史强赶紧“呸呸呸”了三声:“我瞎说的,瞧我这嘴也没个把门,淼淼你别放在心上。”

丁仪说:“我建议你们先挂掉电话,免得出现电磁信号干扰。”

于是史强挂断了通话,把手机塞回兜里,整个人蜷缩进逼耸的周转箱,开始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精神高度紧绷着,抓捕嫌疑人行动前的几分钟内他就会保持这样的状态,潜心蛰伏,蓄势待发。丁仪的声音好像突然间变得非常遥远,他正在对着摄像头进行试验记录:

“2007年8月3日,晚21点33分,丁lab将进行全世界第一次维度传送实验,仪器准备就绪,实验对象:汪淼,史强。二人均为自愿参加该项实验,由于时间紧迫,未进行专项伦理审查,如有争议以实验对象个人意见为准。OK,激发台充能开始,倒计时一分钟。”

史强把呼吸放得又深又慢,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心跳,一分钟被拉得无限漫长,又好像一眨眼就已经过去,紧接着,他产生了一种类似被闪电击中的感觉,视野内全是炫目的白光,噼里啪啦地在神经元表面炸开,传说中的灵魂出窍也不过如此了,史强大口喘息着,用力推开头顶的盖子,从周转箱里站起来,慢慢环顾四周。

他真的看到了时间。这一刻史强才真正理解丁仪所说的“三维生物只能看到四维空间的切面”是什么意思,来到四维空间后,这个房间内所有的时间同时呈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和丁仪跨过实验室的门槛,他和丁仪合力将一个黑色的周转箱搬到屋子中央,他蹲在箱子里,看着八个丁仪“同时”调试八台不同的仪器,再往前看,甚至可以看到维度跳跃成功后、从二维转回三维的汪淼,他站在黑箱旁边,忧心忡忡地望着那紧闭的盖子。

史强抬起双眼,向更远的地方望去,四维生物的视力果然非同凡响,他一眼就望见了刚出生时的自己,皱巴巴的,躺在十年前过逝的老妈怀里攥着拳头嚎啕大哭。小孩长大的过程像一个奇迹,猴子一样的小生物随着四季变幻飞快地伸展开了,史强和隔壁院大他三岁的孩子王打架,飙出的鼻血在空中连成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史强报考了军校,每天早晨绕着操场跑十五圈,从下巴上滴落的汗水成了一条透明的细绳;史强随部队上了战场,子弹穿破空气,像一支没有来路和尽头的利箭,狠狠刺入人类的肉身。海量信息和画面同时涌进他的脑子里,荡起一阵一阵的耳鸣。史强张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看,顺着光阴的脉络,寻找每个从自己生活中走过的人。

当时间成为固态,人的命运线也化作了实体,彼此纠缠,或是短暂交汇。他看到了因病去世的父母,愤然离婚的前妻,处在叛逆期的儿子,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高升离职的同事,每个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完整线段,没有哪两个人的线段可以完全重合,大家都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给予一段陪伴,然后走完各自的人生。

史强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汪淼,他们的两条线段汇合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只有小小的一个点,此后就再不相交。史强把那个点拖长了仔细看,他们并肩走过许多道走廊,开车驶过许多条街,在卤煮店里留下许多个静止的身影,那样真实,那样栩栩如生,像是时间和生命浓缩而成的标本。四维空间无所谓时间长短,只要存在过就是永恒。

他转过身去,看向未来,他自己的未来有两百年都定格在冬眠舱里,与此同时外面的世界在不断变化着,新的时代到来了,命运沿着既定的轨道持续延展。史强的视线紧紧跟随着汪淼,汪教授的大多数时间在家和纳米中心的两点一线中度过,形成一圈圈规律的条带,条带的颜色不尽相同,因为汪教授的衣柜里有七八套不同颜色的衣服;随着圈数增加,皱纹逐渐爬上了他的眼角,成为时间流逝的残酷证明。太空电梯工程的进度有些缓慢,但史强只要移动目光,立刻就能看到它建成时的样子,两百根纳米缆绳笔直地穿过云霄,铸成一座奇迹般的通天之塔。

真的成了!回去之后告诉汪淼,他肯定得开心得蹦起来。

史强往更远的地方看去,视线越过汪淼的墓碑和雕像,看到自己从冬眠舱里爬起来,因为肌力没有完全恢复而一屁股跌在地板上。他的身影重新开始移动,与新的线段交汇又分离,也见到了一些故人的影子。然后因为一次任务,他走上了太空电梯。

史强好奇地观望着,目送自己通过安检,穿上抗荷服,在踏入轿厢的前一秒,那个“史强”忽然抬起眼睛,与他对上了视线。

史强心里一激灵,刚刚那是什么?不是说三维生物没法看到四维空间吗,怎么自己还能跟自己对视?意外还是错觉?没等他想明白,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把手机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还是那两个字:汪淼。

史强接通了电话。

“史强!你那边怎么样?”

“这比国内各种观光项目带劲多了。”史强说。

汪淼明显松了一口气:“安全就好。接下来要再次激发,从四维提高到五维,你做好准备。”

五维空间能干什么来着?这句话史强没有问出口,灵魂出窍的感觉再次出现,眼前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座万花筒,他的视线停驻在哪儿,就会从那里延伸出无数种可能性,光怪陆离地投射在镜面上。

如果他收到母亲生病的消息之后选择打报告回家,而不是继续随队深入东南亚丛林;如果他那次审讯犯人控制住了情绪,没有把人打成残废;如果他听从前妻的劝说换一个更清闲的岗位,然后去参加史晓明的每一次家长会;如果汪淼试探着凑过来亲他的时候他坚定地把人推开,而不是把人按在车门上亲了一通,又推进汽车后座大干了一场;如果围剿ETO的时候他没有冲在最前面,如果辐射没有恰好导致基因突变,如果他没有在冬眠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如果保护面壁者的任务没有交给他……

镜面不停旋转,史强开始感到眩晕了,一种接近宿醉的感觉,让他很想找一个垃圾桶大吐一场。他从来不去想“如果”,这种事一旦想起来就会没完没了,人生在世几十年,回忆里装满了后悔和遗憾的事,但活着就是要带着这些东西继续往下走,去做下一个可能带来后悔和遗憾的选择。史强不怕这个,因为现实理应如此,古往今来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生活的,不被剧透的人生照样可以活得很精彩。

又一道白光闪过,好了,现在他身处六维空间了,后悔药就握在他的手中,他能让“如果”取代真实,在每一个节点做出最优的选择。但是,史强头晕目眩地想,但是假如抚平了一切遗憾,那这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人生?

世界上真的存在没有遗憾的人生吗?

史强缓缓举起手机,屏幕显示通话仍然处于接通状态,他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说:“汪淼。”

汪淼立刻回道:“我在。”

“你们刚才讲的那些听起来很扯淡的理论竟然是真的。”

“你看到什么了?”

“看到的东西太多了,有点儿处理不过来。”史强说,“要是能把你科学家的脑子借给我就好了。”

汪淼温和地说:“科学家也没有见过你现在所见证的东西。史强,相信自己的直觉。”

“行,我争取给你带个纪念品回去。”

“好啊,放在实验里这叫随机取样,我一定好好保存你带回来的样本。已经快十一点了,维度还有上升的空间,你准备一下,丁博士要继续充能了。”

其实没什么好准备的,史强像颗石子一样被弹入了更高级别的宇宙,身处七维空间,他的视野不再限制于自己的人生,更加广阔的世界线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看到了真正的秦始皇和墨子,真正的牛顿和冯诺依曼,真正的太平盛世和真正的古代战争,历史在他眼中变成了一条物理意义上的流淌的长河,波涛无尽,滚滚向前。这时史强忽然有了灵感,他在大兴安岭深处找到了红岸基地,巨大的接收器在天幕下笨拙地转动,操作室里有四个人,一个人在发呆,两个人在睡觉,还有一个人站在控台前,额头上沁满了汗水,那是年轻的叶文洁,她的手指正悬停在红色的按钮上。

“住手!”史强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要按!”

叶文洁恍若未闻,对准按钮轻轻按了下去。

“史强!”汪淼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你在和谁喊话?低维生物听不到的!你得去到九维空间,然后对宇宙做出选择!”

维度跳跃连续地进行了两次,更多画面涌向史强的视网膜。平行宇宙的深邃和广博令人目眩神迷,他像被丢进了一间满是镜子的更衣室,在每一个镜中世界中寻找扭曲变形的自己。一直居住生活的世界不过是千万种可能性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在另外的宇宙中,文明发展的进程也许不同——史强看到这一个自己还在扛着锄头种地,那一个自己上下班通勤开的是飞行器;政治社会的格局也许不同——这一个史强还梳着清朝的马尾辫,那一个史强的身份已经成了世界公民;甚至物种演化的方向都可能不一样——假如没有了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那颗小行星,恐龙至今仍是地球的主宰。太丰富了,太神奇了,史强觉得自己像被丢进了超市打折区,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把应接不暇的滋味。

找一个没有三体入侵地球的宇宙并非难事,但在这些宇宙里,在蝴蝶扇动翅膀过后,其他事件也变得面目全非。一个宇宙中蕴含的信息太过庞杂了,哪怕拥有了神的视角,被赋予了神的能力,人类也无法成为真正的神明。

史强自认是个从不仰望星空的俗人,突然被推上宇宙之巅,震撼之余多少感到一些惶恐。他拿起手机准备和汪淼说几句话,却发现通话结束了,手机没信号,他失去了场外求助的唯一渠道。

史强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地筛选,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被糟蹋成了一团乱麻,因为人类就是一种这样的生物,最擅长搞砸一切,把生活过成一团乱麻。筛掉核武大战,筛掉环境危机,筛掉全球性自然灾害,筛掉外星人入侵,能用的宇宙立刻不剩几个了。史强又仔细瞧了瞧,这些宇宙里自己和汪淼都压根没见面,刑警和科学家,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相见不相识也挺好的,没了三体这档子事,汪教授可以守着老婆孩子专心搞他的纳米。自己呢也不会患上这劳什子白血病,可以继续冲在为人民服务的第一线。挺好的,双赢。史强这样想着,遛弯似的又绕回了原本的世界。

马上就要变成陌生人了,最后再看人一眼不犯法吧?

他又来到了丁仪的客厅,来到了汪淼口中“前几天我们喝酒的时候”,这个时间点上的丁仪和汪淼相对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瓶红酒,深色的酒液在高脚杯里旋转着,形成一个美丽的漩涡。

“我不知道……我当然舍不得他,但我不是非要留住他,我只是觉得这很不公平,一个纯粹的偶然导致的疾病,为什么偏偏就这么巧呢?”

丁仪说:“全球每年得癌症的人上百万,各种基因遗传病也是同样,还有无数人在车祸中丧生,这都是由于纯粹的偶然。意外就是不公平的,你其实很明白这些道理,只是不愿意让自己想通。”

“你说得对。”汪淼疲惫地闭上眼,“因为我有私心,才会觉得上天对他格外不公平。”

丁仪打量着他,表情越来越古怪,最后用古怪的语气说:“汪教授,你不是吧?”

汪淼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皮喝了口酒。丁仪说:“我靠,我就知道你俩不对劲,我靠!怪不得啊,那天晚上还以为是我喝太多产生幻觉了,结果你俩真在我家光明正大的卿卿我我啊?”

汪淼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转移话题道:“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投骰子,那么怎么才能让骰子重新转动起来?”

“重选一个平行宇宙吧。”丁仪说,“我们这儿已经这样了,只能破罐破摔。投骰子也讲究一个落子无悔。”

“你是说从九维空间做出选择吗?重选过后,我们这里会发生什么?”

“两种可能性,一是直接从时间线上抹去了,相当于这个宇宙从来没有存在过,二是获得投骰子机会的人离开了本宇宙,相当于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个宇宙存在过。”

汪淼思考了一会儿,说:“还真是各有各的残酷。”

“也各有各的机遇。运气好点可以拯救世界,运气差点可以拯救自己。这运气已经比所有人都好了。不过以上所说全是空想,骰子在上帝那儿呢。”

 

史强坐在台球桌上,慢慢点燃了一支烟。屋里的另外两个人看不到他,也闻不到飘散在九维空间的烟雾。他用尼古丁帮助自己冷静下来,也让自己的大脑尽力转动。

三体人对维度的理解和运用远超地球人,如果真的可以将一个宇宙从时间线上抹去,那这个骰子的威力未免有些太大了,智子没理由把这等扭转乾坤的利器送给汪淼。因此丁仪的第二个猜测更为靠谱:假使史强选择去往另一个位面,就可以离开这个自己得了白血病、四百年后还会有外星人打过来的破宇宙,在和平美满的新世界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够浪漫的啊,汪教授。”史强吐出一个烟圈,“不能拯救世界就拯救我,是吧?”

汪淼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举起酒瓶,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史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站起身,快步走过一百九十年。这时候“史强”正乘坐太空电梯向着九万里高空飞驰,而来自2007年的史强自如地走进了“自己”的家。房间很整洁也很干净,一看就是未来科技代为清扫的成果,史强绕着客厅走了一圈,在茶几上找到了一张A4纸,纸面上画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人,格子衬衫,黑色西裤,手里拿了一个扁平的公文包。碍于拙劣的画技,画面整体有些抽象,但细节十分真实。小人旁边还写了一行字:

汪淼 我去坐太空电梯了!

史强反复端详,确认自己的画画水平过了快两百年也没有任何长进,难怪汪淼不信任自己给他画午饭。他拿过纸张,折叠两次塞进兜里,然后逆着时间往回走,来到了太空电梯落成的那一天。

这天纳米中心热闹极了,大门口挂起了横幅,路两边摆上了花篮,就差敲锣打鼓来一场花车游行,庆祝全球第一架太空电梯正式投入使用。科研小组和设计团队终于暂时卸下了肩头的担子,决定晚上出门大吃一顿,然后好好休个假。媒体举着设备想要进门采访,被保安拦下了,说正式的新闻发布会在明天上午,今天就不要打扰了,总工程师在里面休息呢。

史强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汪淼的办公室,几十年过去,办公室里的桌椅设备换了一轮,位置和装修倒是没有变过。办公室里很安静,汪淼趴在桌子上,眼镜都没摘,就那样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哪怕知道他无法感知到自己,史强还是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他身边,伸手捻了捻他脑袋上翘起的一撮头发。

史强收回手,把口袋里的那张纸掏出来,展开放在桌上。犹豫一下,又蹑手蹑脚地摘下汪淼的眼镜,压住了这张A4纸。

“别嫌弃我画得丑。”史强轻声说,“也别嫌弃这份礼物来得迟。”

他坐到沙发上,试着拨出汪淼的电话号码,然后几乎立刻就被接了起来。功成名就的汪院士趴在桌上睡得正沉,电话那头是2007年的汪淼,还带着一点青年人特有的毛躁,急匆匆地说着:“史强你在哪儿呢?刚才一直显示信号无法连接。现在已经二十三点五十八了,时间只剩下两分钟,你……要做决定就快点做。”

“汪淼你听我说。”史强打断他,“我找到一个挺合适的平行世界。地球没有面临三体危机,两百年内不会出现经济下行,三百年内不会爆发大型战争,我活了八十多岁,你活了九十多岁,咱俩都顺顺利利哥白尼了,就是一直没机会碰上面。”

“啊。”汪淼说,“那很好啊,你,你过去之后可以找我,你过去之后我们不就有机会碰面了吗。”

“那边的你又不认识我,我一上来就管你叫淼淼,被当成流氓怎么办?”

“那就别这么叫!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慢慢熟悉慢慢认识吗?”

“你真放心我去啊?”史强说,“我去找另一个汪淼了,你怎么办?不得掉醋坛子里?”

“……瞎说什么。”汪淼顿了顿,说,“只剩三十秒了,你……”

“我已经决定好了。”史强说。

“……好的。”汪淼说,“再见,史强。”

“再见。”

这两个字过后,听筒里就只剩下了忙音。汪淼垂下手臂,转头望着房间正中的黑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钟表上的指针很快滑过了零点。丁仪拍拍他的肩膀,问:“你想自己打开还是我帮你打开?”

“你来吧。”汪淼说。

箱子打开的瞬间就是魔法消失的时刻,那里会是空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史强这个人了,但与此同时史强正在一个更好的世界健康地活着。汪淼的心脏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感到释怀,另一半却灌满了悲伤,悲伤的这一半让他不愿靠近那个箱子,它不是一口棺材,但的确是一些东西的坟墓。汪淼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步入坟墓的准备,等这个时刻真正到来,却又难免感到畏缩。

丁仪蹲下身,打开周转箱的卡扣,掀起盖子,然后——史强从里面站了起来。

实验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五秒钟,然后汪淼冲过去抱住了他,这是一个不管不顾的拥抱,两个人的胸骨狠狠撞在一起,史强抬手按上汪淼的后颈,用粗糙的指腹安抚性地揉捏着。汪淼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闷闷地说:“你怎么没走?”

“走了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人家那个世界里也有一个史强呢,我去了这不鸠占鹊巢嘛。”

“平行宇宙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去过。”

汪淼从史强怀里挣脱出来,问:“你说要给我带的纪念品呢?”

史强笑了笑。

“放你桌上了。”他说。





丁仪:我还是去喝点酒吧


一春聊赠

【史汪】犹怜草木青

来建设民国Au,近2w略长 HE

陆军讲武堂学员×西南联大物理系学生

背景在1938年左右的昆明,有参考相应书籍,细节不一定准确,不合理的地方当架空好了。

  

  

  

  

  

  1938年初,日军沿长江进犯至中国腹地,长沙临时大学遵教育部指示西迁昆明,改作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时局激变情况紧急,早已心力交瘁的师生纷纷奔赴云南,大批量的图书仪器接连运走,一时间所有人忙得焦头烂额。汪淼报名了步行团,体检卡线堪堪合格,在2月离开湘江之畔,和二百多名校友开始了三千里的徒步西南之行。

  

  春风微拂,碧野飘浪,鹅黄与翠绿相接,星星点点随风摇曳。汪淼是...

来建设民国Au,近2w略长 HE

陆军讲武堂学员×西南联大物理系学生

背景在1938年左右的昆明,有参考相应书籍,细节不一定准确,不合理的地方当架空好了。

  

  

  

  

  

  1938年初,日军沿长江进犯至中国腹地,长沙临时大学遵教育部指示西迁昆明,改作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时局激变情况紧急,早已心力交瘁的师生纷纷奔赴云南,大批量的图书仪器接连运走,一时间所有人忙得焦头烂额。汪淼报名了步行团,体检卡线堪堪合格,在2月离开湘江之畔,和二百多名校友开始了三千里的徒步西南之行。

  

  春风微拂,碧野飘浪,鹅黄与翠绿相接,星星点点随风摇曳。汪淼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在城市里长大,鲜少见到绵延不绝的山和大片的油菜花田,每日歇脚的时候就从包里掏出一本牛皮的笔记本作日记又写生。

  

  和他同住一屋的是一个北大中文系的小个子,缺一颗门牙笑起来很憨厚,在班里一直是班长,久而久之大家都拉长了音调喊他小班长。他是教中文的林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休息的时候常坐一起谈些学术相关,汪淼就在一边默默地听,林先生见他听得仔细,冷不听出言问他,意外地发现他竟然答得有板有眼。

  

  汪淼性子闷一点,从前就爱一个人坐树底下看书,鼻梁上架副眼镜,纤细又白净的手指就按在书页上,叫人误以为他这手是写文章的手,殊不知是做实验的手。

  

  林先生知道他是清华物理系的学生以后就更欣赏他了,夸他有才气,欢迎他之后来自己的文学鉴赏课一同讨论。汪淼笑一笑,很认真地说到了云南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去。

  

  同行的学生和教授都算活泼,白天行路的时候就在山崖间放声高歌,夜里卸下行囊生火做饭。汪淼体力差,平日里也算是娇生惯养没遭过这种罪,走一天下来脚上磨得全是水泡。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几个教授顾不上长衫下摆都是污泥,兴奋地讨论着台儿庄大捷的新闻,他们刚到城里看见新报纸才知道的。那小班长在屋内把缝衣针在烛火上烤了烤,蘸一点酒精给他把水泡挑破,汪淼闭着眼不敢看,半晌才悠悠地倒吸一口凉气。

 

  顺着公路上山,又迂回下行到山谷,一路上越走越热,水壶里的水早都被喝干了,又累又闷地穿过江西坡,前面的几个人发现一处山泉兴奋地大呼小叫,生物系的学生又拦住他们,说气温高,动植物腐烂产生瘴气,这水里说不准会有寄生虫。

  

  于是大家又恹恹地收回准备灌水的水壶,汪淼把水分给同样体力跟不上,跟他一起晃悠在队尾的小班长。

  

  待到4月末,湘黔滇步行团才结束他们长达1600多公里的行程到了昆明,早早到达的师生拉了横幅上街来欢迎他们,引着他们进了两根水泥柱子撑起的校门,门楣上横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有点简陋,但架不住大家都很兴奋。

  

  联大在地台寺周围购入很多荒地,这会儿刚下完雨,一路上都是泥泞。因为经费困难连路都没铺几条,校舍全都建成平房,宿舍是土墙茅草顶,教室和办公室是铁皮顶。引路的学生跟汪淼说,下雨的时候叮叮当当得响,有次先生在讲课,被这声音扰的颇为火大,索性扔了书坐着跟大家闲聊。

  

  宿舍窗户是在土里留出的洞,横插两根木棍,全都没有玻璃。一路上汪淼看见有的屋子用报纸糊到窗楞上,但大部分都没有,昆明四季如春,就算是冬天风吹进屋里也不碍事,索性都敞着,下雨的时候凑合着掩一掩,不淋湿书本就无碍。

  

  那学生带他们到了边角的一间屋子,进去粗略看了看,九张上下铺的双人床胡乱摆放着,能容纳十八人,目前里面已经有了七八位。学生摸摸脑袋,说平日里没有办事职员来查,想住哪住哪,床摆成什么样也没人管,你们如何舒适如何来罢。

  

  汪淼选了个靠墙的床位,被告知下铺有人,于是把行李放在上铺占了个位置。小班长把他的床推过来,连着好几个路上谈得来的同学凑在一起,四张床摆成一个“口”字形,拉了个桌子放中间说平日里读书可以用。

  

  说是桌子,其实就是几个肥皂箱堆在一起糊了个纸,在上头写字都不敢太用劲,生怕给它扎了个对穿。

  

  不消一会儿那引路的学生又从外头回来,拿了几张报纸盖住窗户,低声说最近昆明雨水多,容易患上风寒,一路走过来见好多人都着了道,头疼脑热特别耽误事,叫他们务必小心,莫叫湿气入体。

  

  

  

  

  史强靠在灶台边狠狠打了个喷嚏,底下埋头生火的小胖子一吸鼻涕满脸是汗抬头,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队长,你也生病了?”

  

  “放屁!”史强怒斥:“是这烟太大了!你到底会不会生火?”说完狐疑地打量他两眼,见小胖子满手是灰,可怜兮兮地蹭了一部分在脸上,于是不耐烦地抬腿踢踢他:“起开!我来弄!”

  

  那小胖子忙不迭地爬起来,身上的肉抖动两下,手在裤边蹭蹭。史强蹲下把柴火位置换了换,又抽出来两根示意他放回后面柴房,这下烟小了很多。他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放的太密了,学着点儿!”又检查了下通风口,这才放心地一拜手:“行了!你自己弄,有问题再说。我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这地儿被你弄得够呛,待不下人了。”

  

  说完长腿一迈跨过门槛儿,插着腰深吸了两下雨后新鲜空气,早上听说联大最后一批学生也到了,讲武堂离联大区区一公里路,他本想着去凑个热闹,但临时被小胖抓去炊事班帮忙,没成想这人连点火都不会。

  

  史强来昆明是在七七事变以后,如今快一年半时间,不过他进到讲武堂方才一年。云南贫瘠闭塞,匪患猖獗,拦路打劫的事常有发生。史强顺着山路来的时候,参加了好几个村寨的护卫队,因为脑子活点子多又勇猛,没过多久出了名,就被推荐进了昆明的讲武堂。

  

  在招生选拔里实战成绩优秀,但是因为理论知识太过匮乏,教官把他排在了丙班,叫他从最基础的军事理论和文法学起。史强书读得差但是枪打得好,期中的野营拉练,弹药射击都是班里最高分,他带着的整个小队都心服口服认他当队长。

  

  与他辉煌的实战相对比的是他惨淡的理论课,陆军礼节和防空常识只考了二十几分,按照换算他期末至少得考九十分才能及格。跟他同班同寝的小胖子正好相反,理论课次次高分但术科稀烂,跑两步就喘得不行。不过他会抱大腿,一直缠着史强求拉一把。

  

  史强一合计,期末的时候拽他坐在身边,考试他写一个字史强抄一个字。本来没报太大希望,结果成绩出来还真叫他过了,一看小胖的卷子,嚯,明晃晃的满分。

  

  前些日子从台儿庄前线传来胜利捷报,但我军同样付出了惨痛代价。日军似乎是被激怒,最近几日云南的空袭愈发频繁,教员让他们学生抽空去各家各户强调一下空袭撤离的流程事项,史强去联大中文系,负责给学生做每月例行讲解。

  

  于是他抽时间先去拜访了中文系的林教授,对方答应给他安排在晚饭前,图书馆门口。史强道了谢,出门在校园里绕着跟学生打听联大行政部门的负责人,打算与他再商量一二,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林教授的办公室。

  

  林教授见他去而复返,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站起来问他。听明来意以后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学校实在人手不足,行政这么重要的位置也不放心外人来担,一直叫我做临时替补,以后有事都直接找我罢。”

  

  史强又向他道谢,晚上来给中文系的学生随意讲两句,大家也都很散漫地听,毕竟跑警报对于昆明人来说,实在不算是一件大事。

  

  尤其这两年,三天两头有警报,有时候甚至一天两次,昆明防空力量几乎没有,日军的飞机自然是想来就来。一有警报,大家就收拾收拾东西向郊外走,慢悠悠地像踏青一样。郊区那条古驿道热闹起来,路两边有老师支个黑板继续讲课,有推着摊位来卖些小零嘴的小贩,大多数人都是坐在石头边或自己带的小马扎唠些家长里短。

  

  联大的学生看见预行警报都是不跑的,台上的先生也照例讲课,所谓预行警报就是在五华山上高高挂起几个红球,告诉市民日军飞机起飞了,但不知道是向着哪里,叫大家多留意。

  

  等到空袭警报响起来——一短一长的汽笛声在头顶环绕,表明飞机明确向着云南省来了,但也不一定过昆明,学生这才施施然起身向教室外走去,顺着学校后门外头就是山野,完全赶得及。

  

  有的人一直等到最后一种紧急警报响起来才肯动身,短促地汽笛音通常代表飞机向着昆明来的。更有甚者看到飞机的影子才一骨碌爬起来进防空洞,这都是两年来总结出的经验,昆明人跑警报从来都是不慌不忙的。

  

  学生着急着吃饭,史强也尽量长话短说,三两句草草结了这个例行任务。末了两边人互相投去体谅的眼神,史强急着去茶馆,他那几个同窗早早就去了,就等他一个人。

  

  联大和讲武堂中间有十几家小茶馆,从联大往东出门,折个弯向南上了文林街,街角边第四家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老板是江浙一带人,十几年前举家来昆明,这家茶馆样式多,除了清茶还卖点桃酥,芙蓉糕一类的点心。

  

  史强顺着砖砌的小路快步走,上午下了雨,泥泞沾了他一裤脚。坐在石阶旁边的苗族姑娘带着尖尖的帽子卖杨梅,篮子里放的是黑红黑红的果子,昆明的杨梅一点都不酸,史强跑过又折返回来买了些。茶馆屋檐下挂着几串地瓜,隔壁是个卖花生的,支一口大锅在店里卤着,八角花椒的香气整条街都能闻见。

  

  他落座被同桌人笑着抱怨几句,连忙献上刚买的新鲜杨梅,这群人才饶了他伸手招呼老板上茶。一同吃茶的两个是他们小队里的,还有个是联大气象学的,跟小胖子是同乡,坐车一路从绍兴来,他口音要重很多。史强会点上海话,勉强听懂七七八八,剩下全靠猜。

  

  那老板应声上来,抓着一只茶碗,拇指按住盖钮,其他手指搭在碗底部,手腕一翻盖碗就垂直过来出汤,动作干净利落。那气象学的学生端着茶杯,说明日上午联大有影展,在图书馆和教室中间那段路,自己有一两副作品有幸入选,感兴趣的话可以来捧个场。

  

  史强对这向来不感兴趣,但既然人家已开口,这群人就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吃完茶又去看了场电影,影院上映的几部都是美国片,他们挑练半天选了部喜剧,那翻译员不甚专业,带着很重的昆明口音,结结巴巴地出了好几次错,十分扫兴。

  

  第二日早晨他们就动身去联大看影展,气象学那小哥穿着长衫站在图书馆的土墙边上,见他们到来很是惊喜,赶忙快两步迎上来。说是影展,其实就只是把胶卷洗出来的照片夹在横过来的两根绳子上,风一吹晃悠悠的叫路过的人欣赏。

  

  史强凑上去看了两张,黑乎乎的照片在阳光底下更看不清楚,他眯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这拍的是什么……泥路边的草?怎么什么都能展出来?”

  

  “是古驿道上的马蹄印。”旁边插进来一个不温不火的声音,史强转过脸,看见一个穿着衬衣和长裤的瘦高青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着文文弱弱的。

  

  史强又去凑上去仔细看看那张照片,隐约是能看见一串纷杂的马蹄,又不大爽快到:“我怎么看不出来这是古驿道,就不能是乡里随便一条小路?”

  

  那青年摇摇头,白净的手指在照片左上角一点:“古驿道上的石碑,你的观察力有待提高。”

  

  史强往后一靠直起腰来:“什么观察力?我现在就能看出来你是原先清华的学生。”那年轻人顿了一下,客气地问他:“为何?”

  

  “北大的学生古板,多穿长衫,南开来的都会唬人,皮夹克配短衫。至于你们清华的么……”他眼光在汪淼身上略略一打量,“最爱整洋鬼子那一套西装衬衫,也最好为人师。”

  

  那青年扫过史强的短直襟立领直筒裤和军靴,略带些敌意:“没想到讲武堂这种作风严谨的学校,也能有不尊重他人作品指指点点的人。”

  

  “欣赏不来就算不尊重了?”他伸手指了指顶上的一张照片,是一个仰视视角抓拍一架霍克III起飞瞬间的动态,利落又飒爽,“我就觉得这个好,拍的大气清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就喜欢地里的西红柿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那青年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被哽住,半天才开口:“道并行而不相悖,你喜欢是你的自由,但若用此来批判他人就是你的不对了。”在他又要开口前对方做了个打住的动作:“我们观念不合,彼此也不要多费口舌,就此停住罢。”说完径自偏头不去看他,沿着影展的墙走开,手还按着本子随心记录。

  

  什么人啊,史强愤愤。气象学的小哥凑上来看他手还停在飞机那张照片上,以为他有兴趣,连忙介绍:“这是我物理系一个师弟在北平拍的,很不错吧?”史强顺着他于是又打量两眼,把目光投到右下角的署名:“确实不错,我看看……物理系汪淼。”

  

  

  

  

  汪淼确实如当初所言,一到联大就来旁听林先生的中文课,先生平日里从不点名考核,学期末每人交一篇报告算作期末考核。有段时间学校为了整治学风叫每节课的教授点名,叫他甚是费解,说我教书的还要管这些么,索性每次课都给学生画一个全勤。

  

  林先生讲课很风趣,虽说是中文课,但也常常兴起和学生聊起莎士比亚,霍普金斯。他又博学多识,对哲学佛学也有研究,道理典故信手拈来,所以课程颇为叫座。来晚的学生没位置,只好从隔壁搬了椅子来,整个教室很是拥挤。汪淼从不迟到,有次来得稍晚了些匆忙进了门才发现没位置,林先生就拿了讲台上那把教师专用椅叫他坐。

  

  来了一周汪淼算是见识到了教室那个铁皮顶,别说下雨恼人,就是风大了点也哐哐作响。林先生有苦中作乐的精神,一边上课一边调侃昆明的天气,汪淼挺喜欢听那铁皮规律地响,捏着钢笔在日记上随手写了两句:“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林先生看了很喜欢,第二次上课叫大家都根据这声响写作,谁写的好就免去期末报告。

  

  他把从北平带来的相机胶卷取出来,送到照相馆叮嘱老板务必仔细些,洗出来后选了几张满意的去参加影展,顺便欣赏下同窗的作品,就是在展览上遇到了不大喜欢的人,不提也罢。

  

  

  

  

  昆明的防空洞多,有些是市民自己挖的,上面的石壁都有了裂缝,不大结实但是聊胜于无。每次警报响起史强他们讲武堂的学生都帮忙在城里视察一圈,这个时候人去楼空多发盗窃,他们一边安顿市民一边还要注意着谁家做饭火没关好,门没搭上。

  

  忙忙碌碌一个月史强又记挂起中文系的新生来,请示了下去了趟联大。林先生没什么架子,见了他很热切地笑到:“不必担心,步行团来的学生也都学会跑警报了。”他又微微蹙起眉头思索片刻,“不过有两个学生向来不跑的,你坐下我慢慢与你说。”

  

  说完就要给他搬椅子,史强连忙自己上去拿了,跟林先生挨着坐下,手里捧着他刚倒的热茶。两人刚准备开口敞着的门被敲了两下,史强侧目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竟是那天在影展和他争辩的青年。

  

  林先生见了他很高兴,招呼着他进门。那青年冲他点点头,见史强与林先生坐在一起,出于礼貌也向他微微颔首,史强手搭在椅子边上不大正经地冲他挑了挑眉毛。

  

  他上前两步:“今日堂上的小测,有几位同学还差些,说是下堂课给您送来。”林先生接过那摞薄薄的纸:“不打紧。”又温和地唤他到:“辛苦你了汪淼。”

  

  史强琢磨半晌这个名字,总觉得耳熟,想起那日影展看到照片的署名,蓦然明白自己闹了笑话,一时有点恼怒地打量汪淼。汪淼没看他,扶了扶眼镜冲林先生点头:“不辛苦,先生有事交给我做就好,我先行回实验室去。”

  

  那林先生于是含着慈爱的目光点点头,等汪淼走了才转过脸来跟史强说:“这就是我刚所说的那其中一位。”史强心里正尴尬着,半晌才想明白,一骨碌直起身子扬了扬眉:“就是他?看着文文气气胆子不大啊?”

  

  林教授不赞同地摇摇头:“莫要以貌取人,汪淼性子很坚韧的,你多接触就知道了。

  

  “他是物理系的,很惊讶么?别看他一副书生的样子,是货真价实的理科生。

  

  “平日里有警报,别人都往外走,他逆着人流往学校后头那实验室走,有些实验离不开人,不能说停就停,他就在那儿守着。学校里的教员几番告诫,他也不愿走。不过日军的轰炸机很少直直向着昆明,更没有向着我们校舍来过,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史强咋舌:“还挺厉害的,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林先生沉思,“我不甚了解,据说是数学系的一个天才学生,性情有些古怪,不喜与旁人多说话,从早到晚都在图书馆。每次伴着警报声写写算算,等旁人回来能看到他铺满桌面的草纸。数学系的教授也拿他没办法,说是天才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史强摸着嘴唇点点头,又跟林先生聊了几句才起身道谢离开。下午在路边吃馄饨的时候跟联大气象学那小哥打听这俩人,对方挺意外地问史强:“你对汪淼很感兴趣吗?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的。”

  

  他话音还未落史强当即反驳到:“没有的事。”端着那面汤碗摩挲着边缘含糊其辞:“任务,你知道的,我要管联大一部分学生。”

  

  气象学小哥不疑有他,点点头:“这位汪淼师弟也算是有名,一个学物理的颇有文学头脑,两个系的老师都喜欢他。他不跑警报是真的,因为担心实验室失火,有次日军飞机就在这片投炸弹,围墙外轰隆隆地炸,他就在屋里面不改色地专心看科学杂志。等日军走了他杂志也看完了,把书放回图书馆说正好不耽误其他学生借阅。

  

  “他平日里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在中文系的小阅览室里,哦,他摄影技术也很不错,你们都是见过的。再加上人长得端正清秀,联大很多姑娘都喜欢他这一款的……”

  

  说到这儿他们几个哗然,小胖酸里酸气地开口:“怎么没见有姑娘追我呢……”

  

  那气象学小哥也跟着乐:“不过没人成功过,据说上一个跟他告白的姑娘,和他一个教室上了一个月课,每次汪淼来收作业都冲人家害羞地眨眼睛。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在图书馆开口,信还没递出去。汪淼把眼镜推了推一本正经地开口问她:‘你是?’那姑娘当场就跑了,回去越想越气。结果第二天汪淼还一如既往地问她要作业,合着还没记住人家,最后害得那姑娘哭了一下午。”

  

  小胖子笑得手抖,馄饨掉回碗里汤溅到桌子上,史强眼疾手快地把搭在桌上的手臂收回来怒视他。气象学小哥拿勺子把汤里剩的紫菜捞出来,咂巴两下嘴:“你们还真别说,那姑娘长得真水灵,我也不知道我这师弟怎么想的,校里都说他才是我们联大校花,还是朵高岭之花。”

  

  他把空了的陶碗推开,伸了个懒腰话题又扯回来:“另一位吧我也了解很少,只知道这人姓魏,数学系的,太孤僻了几乎不与旁人来往,不过听说他有一个未婚妻,好像还是哪家的大小姐。有校友见过两次,说看着冰冷但是很漂亮,那魏兄在学校连教授说话都很少听,独独就听她的话。他们这组合也挺独特的,魏兄看着家里条件也不算很好,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得这样一位有钱有势还有美貌的未婚妻。”

  

  “都是奇人。”小胖打个饱嗝,一针见血地总结到,史强跟着不甚走心地点点头。

  

  

  

  

  空袭依然威胁昆明,日军仿佛养精蓄锐一样,一连几天毫无动静。于是前日他们还计划着翘了第二日的夜自习去逛裱画店,结果夜幕刚降临五华山上就挂起了红球,中间那盏灯悠悠地发着光。

  

  一开始没人把这当回事,三三两两当做饭后消食沿着石头路向郊外走。空袭警报响起来,五华山上的红球被取下,生怕给日军提供轰炸目标。人们还站在夜色里扎堆说话,没过一会儿响起短促地紧急警报,这才有点慌忙地都往防空洞去隐蔽。

  

  史强打着哈气站在防空洞那栅栏口,几个家长在里面训斥孩子莫要出声,结果适得其反,孩子反而哭起来,一时间哭声混着呵斥声闹哄哄的,史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抬手拍了几下栏杆:“敌机近了。”

  

  于是大家闭上嘴屏着呼吸,听头顶飞机发动机的嗡嗡声,史强半蹲下掩在防空洞外,远处传来炸弹轰隆地声响,半晌飞机过了他们头顶,嗡嗡声远去了些,有着急的学生先探出头来:“新校舍起火了!”

  

  轰炸后起火是正常的,史强示意他们先回防空洞,等敌机离开昆明上空,解除警报响了再去救火,又有人骂骂咧咧到:“这才刚搬来几个月就给炸了!”

  

  史强忽地想起汪淼和那个姓魏的学生来,又觉着紧急警报都响了,他们应该也是会躲开的罢。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一咬牙说算了,去看眼才安心。

  

  他跟一学生打了招呼,说等警报结束后出来,直接招呼人去井里打水。自己匆忙地往联大跑,日军的飞机在他头顶上空盘旋,他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贴着边走,三枚炸弹排列整齐的落到隔壁街道中央,弹片飞起作弧形,掀起的土落到史强脸上,他紧贴着土墙眼睛都睁不开,心里怒骂一句小日本鬼子。

  

  好不容易到了联大,远远看着是校舍起火,他沿着那条土路先经过图书馆,探头进去里面空荡荡的,没见他们所说的那个拿草纸把自己堆起来的魏兄。

  

  史强暗骂一句,脚步不停地往实验室走,咬着牙说今天要是白跑一趟……眼前浮现汪淼的脸来,发觉他还真没办法找人算账。从鼻子里哼一声,要是白跑一趟那就白跑一趟,人没事就好!

  

  

  

  汪淼正坐在实验室那靠背椅上看今早的《云南日报》,报纸翻个面的功夫飞机轰鸣声直至头顶,他猛然一惊,快步走到窗前,下一秒敌机开始投炸弹,沿着新校舍和铁皮顶教室,房屋倒塌发出隆隆地响声,又听见远处机枪哒哒声,料想是日本人在飞机上开枪扫射。

  

  他转身紧急将桌面上几个小型进口仪器关停挪到角落实验桌底下,快步走到门口,还没踏出一枚炸弹落在窗外,一声天塌地陷般的巨响叫他瞬间失去意识。

  

  昏迷不到十分钟他耳鸣着醒了,嗓子干的冒烟,半个身子卡在到下来的土墙和部分仪器下,他脑袋嗡嗡的先伸手把那仪器扶正,发现没什么大碍后松一口气,手上也失了力气。

  

  实验室的窗楞断掉卡在他的腰间,他喘着气感觉腿上血液不循环有些麻木,闭上眼睛节省力气。突然听到一阵急切纷乱的脚步声,来人拍拍他的脸,声音有点走调:“汪淼!汪淼!”

  

  他睁开眼,对面那个满脸是土的人明显松了口气,汪淼认出他是那个有过两面之缘的军校生。他费力地开口:“我没事,就是被压住了。”

  

  军校生抹了一把脸说你等着,三下五除二地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黧黑又坚实的小臂。汪淼左半个身子上还压着一个铁皮书柜,里面的实验报告册散落出来,缝隙很小根本无从下手挪动。

  

  那个豁口太小,军校生皱着眉在汪淼惊愕的目光中强行把手臂挤进了碎玻璃窗口,把书柜推起来,胳膊再抽出来的时候上面全是血。

  

  汪淼呆愣了两秒才站起身来,他除了腿被压的有些发麻以外没什么大碍,反观那军校生,正疼得吸气,他连忙从兜里掏出手帕按在对方胳膊上,但一擦过去全是是血他连伤口都看不清。

  

  他有点无措地捏着手帕,半晌才开口:“怎么称呼你?”

  

  军校生接过手帕示意他松手,草草地擦了一圈,不停吸气:“嘶……叫我史强就好。”

  

  史强其实没有很疼,他刚来云南那会儿还挨过枪子儿,忍得满头大汗都能一声不吭。现在不过几道碎玻璃划得皮外伤,看着唬人。但看面前这人紧张又自责实在好玩儿,他就抱着胳膊哎呦哎呦地叫唤。

  

  汪淼是真的挺愧疚:“史强……同学。”喊了人家大名又觉得不妥,感觉太过熟稔,又拗口地加了个同学两字上去。

  

  “呃,汪淼……老师?”史强觉得有趣,学着他的语气开玩笑。汪淼连忙摆手,很郑重地说这样实在不尊师重道,史强就笑起来说那你直接喊我大名,不许加别的。

  

  人们陆陆续续地跑来救火,校舍前有个学生中弹了,靠墙半躺着,长衫上血迹斑斑的,立马有人冲上来给他包扎,背起他往正义路那个诊所跑。

  

  汪淼收回目光脸色有点沉重,望向史强还是不好意思开口直呼大名,只好跳过称谓到:“你要不要跟我回校舍,我那里有酒精。”

  

  史强抬起手臂看两眼,点点头说行啊,你带路。于是汪淼把他领回去,史强进屋就对他们“口”字形的摆床方法啧啧称奇,汪淼让他坐在中间那桌子边,点燃了煤油灯,自己去一边肥皂箱堆起的储物柜里翻找。

  

  等他拿着小半瓶酒精回来的时候,史强正在对桌上摊开的那本英文诗集探头探脑,汪淼打了盆水来,拿毛巾给他简单擦了下血迹,把毛巾浸入盆里瞬间红了大半。他又沾上少许酒精:“那是华兹华斯。”

  

  水有点凉,史强缩了缩胳膊,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哗呲哗呲?”看汪淼笨手笨脚地把毛巾按在他手腕,“我自己来罢,你连伤口地方都没擦对。”

  

  汪淼闻言窘迫地把酒精和毛巾推到他跟前,史强抖落两下单手熟练地把沙土和血迹抹掉,不消两分钟清理完毕,这才注意到汪淼正捏着黑金色的钢笔写日记。

  

  窗外虫鸣阵阵,月光凉凉的投在桌面上,室内却是闷热又静谧的,只能听见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史强凑上去看,汪淼也不躲,就摊着本子接着写:

  

  “……回想起来仍觉后怕,但并无悔意,万幸提前将仪器挪走,否则损失不可估量……”

  

  “危机时刻得一友人相助,心怀感激,为往日之成见存有愧疚……”

  

  史强湊得很近,看汪淼表情淡然,没有刚经历过轰炸的惊惧或是见到同伴受伤的悲痛,心下有些佩服,觉得汪淼这人确实有韧性,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但嘴上仍要贫:“怎么能光写个友人呢?好歹把我名字添上去啊,不然几十年以后看你忘了谁救了你怎么办,那我不亏大了?”汪淼无奈地看他一眼,钢笔在纸上给友人和相助之间画了个添字符,加上史强两个字。

  

  史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伸手向他讨要:“可以看看吗?”汪淼欣然应允,把钢笔合上夹在本子前递给他:“都是些随笔,见笑了。”

  

  “啊没事,我不笑你啊。”史强接过来随便翻了页,是汪淼在步行团时期的随记,他有点惊讶地打量他几眼:“你竟是步行团出来的,我原以为你这身板是扛不住的。”

  

  汪淼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体检达标了,虽说体力差些,但国家危难之际,走几千公里路算得了什么。我们出发前梅校长曾说,迁移之举本身即使教育,作为学生接受各种教育都是应该的。”

  

  史强微微抬眼瞧他满脸认真,于是笑一声:“你倒是会说话。”又垂眼接着看下去:

  

  “38年3月11,清晨林先生在茶馆看报,午后行至半道避着学生在队尾和另一位教诗词的教授悲恸到:‘苍天何以如此对中国’,我料想是上午的新闻不尽如人意,但未敢发问。”

  

  他唰啦啦翻了几页,是一副铅笔写生的夜晚,新月高悬,树影婆娑。右下角提了一行小字:“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又翻过一页:“38年3月24,渡河时水流太过湍急,不慎将一箱书泡了水,内心十分自责。林先生说不要紧,学生没事就好,记下书目到昆明或买或抄录就行。同行的李先生很有乐天派地安慰说正好可以减少一箱书,行李清了不少……”

  

  “38年5月16,在影展上碰到来参观的军校生,其中一位模样端正,却对不起他这幅皮囊,活脱脱一兵痞。我很是欣赏那副马蹄下的古驿道,以小见大能看出国家的缩影,但那位一开口就是贬低,我没忍住反驳回去,对方却振振有词害我恼火,罢了罢了。”

  

  史强看到这儿乐起来,一抬头看见汪淼也没闲着,正凑着煤油灯读新到的科学杂志,灯光昏暗湊得很近,微微眯着眼。他鬼使神差地喊了句:“汪淼。”

  

  汪淼抬起头来,煤油灯燃起的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照得他眼睛发亮。又看他白净的脸上还沾着点半个时辰前蹭上的土,没刮的胡茬青涩地冒出来,盯着他用鼻音“嗯?”一声。

  

  史强忽然想到一个月前气象学那小哥说汪淼那番话:“联大校花……”琢磨两下觉得这词实在有几分道理,于是他一摸鼻子低下头,含糊地说没事,就是叫你一下。

  

  

  

  俩人算是冰释前嫌,顺便有些意外地发现彼此还有那么一丁点共同爱好,比如都爱吃小西门那家粉丝,都爱看电影。

  

  汪淼吃不惯联大食堂,他口味清淡,食堂的菜重盐少油,米是红色的糙米混着沙石,有次还从里面吃出点玻璃渣来。

  

  偶尔家里汇了钱来,他就去米线店要一碗豆花粉丝加卤饵块,再打个鸡蛋。有次正跟掌柜交待就听见屋内有人喊他名字,转过头去看见史强的笑脸。

  

  他上前跟那桌人略略点头算是招呼,史强见了他挺高兴:“你常来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汪淼客客气气到:“或许是以前还不熟悉罢。”

  

  “那跟我们一起啊。”他本想推拒,但是史强已经长臂一伸从隔壁桌捞了个凳子加进来,貌似根本没有要过问他的意思,他只好挨着史强落座。

  

  坐在史强另一侧那个小胖正谈着明日的马术考核,汪淼听不太懂,垂眼看着有点开裂的松木桌子。豆花粉丝最先来,掌柜的端了两碗放在他和史强面前,雪白豆花上撒着碧绿的韭菜末,配上黄澄澄的鸡蛋,史强那碗放了辣椒油,汪淼没有。

  

  小胖讲完了一抹嘴:“队长马术你可得帮帮我啊,你在我旁边骑着引我一下就好。”汪淼捏着筷子插嘴:“他是你们队长?”

  

  见了这么半天难得见汪淼来了点兴致,小胖立马伸长脖子凑上去:“那可不,我们队长特别厉害,从城防布局到实弹射击没有不会的,我跟你说啊,有次……”史强抬手用筷子敲敲他的碗边:“就你话多。”

  

  小胖一撇嘴:“难得小汪有兴趣。”他又转过脸向着汪淼接着讲,“有次我们演习,队长一个子弹都没费,三个小时就摸到对面基地活捉了指挥官!”汪淼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说太厉害了。

  

  史强有点得意又不大好意思,装作不在意地喝了两口汤跟他说:“没啥厉害的,对面也承认了他们的失误很大。”

  

  但汪淼还是很认真地盯着他称赞:“那你也很厉害。”史强脸上有点发烧,嗨了一声说你们别打趣我了。

  

  还有看电影,也是史强后来才发现的。有次远远看见汪淼在窗口买票,他就凑上去跟人买了同一场,那影院的翻译还是一如既往的烂,纽约背景的故事被翻译口音带的像是发生在云南。史强看着那金发碧眼的洋妞配上有气无力地昆明音就头疼,还翻译得偷工减料,上句不接下句。

  

  他靠回椅背,看汪淼聚精会神地样子不客气地抬手戳他:“你能看懂吗?”汪淼悠悠看他一眼叹口气,小声地给他连翻译带讲,史强又乐滋滋地直起身来听。

  

  汪淼并不算很爱讲话,开口永远是慢条斯理又口齿清晰,史强看着他嘴唇微动,一点京味儿的普通话带着柔和的尾音,视线飘忽着落在他若隐若现的舌头上。

  

  史强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半晌又理直气壮地提要求:“你念台词怎的不来点语气,这么平淡都没什么气氛了。”这时候俩人已经称得上熟稔,汪淼面色不变地茬他:“那你上去自己演?”

  

  史强被噎得半天才切一声。

  

  

  

  来年国内外局势愈发紧张,英法的摩擦加剧,国民党在年初抓捕了大批进步青年投入狱中,合作有隐隐破裂地趋势,国内气象是山雨欲来的肃穆。

  

  学生间社团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每日都有穿着运动装衬衣或是长衫的人上街喊口号:“抗日必胜,还我河山。”联大东面的壁报每日都张贴了新的文章或是批判反驳。

  

  汪淼也欲报名参加学生运动,但实验室人手不足难以走开,他只能趁着休息的时间泡在茶馆或是图书馆写文章,写好了向《国民月刊》、《思想与时代》、《联大学报》各投一份。

  

  史强偶尔在茶馆见他,也是坐在窗边皱着眉奋笔疾书,窗外能看见翠湖,风带着水莲的气息吹进来,汪淼就伸手按住翘起的纸张。不到两个月时间又瘦了一圈,手长脚长的,这下是真弱不禁风,加上这段时间久坐导致腰酸背痛,站不得坐不得除非躺着才能舒坦点。

  

  汪淼没跟旁人讲,是有次他们又在茶馆从下午坐到晚上,要走的时候他站起来突然按着腰踉跄一步,头差点碰到后方的酒架子,史强连忙扶了一把,汪淼摇摇晃晃的这才跟他坦白。

  

  史强一听急得想抽他,但掺着他实在腾不开手,只好嘴里不停数落他:“你怎么才说啊!你们联大不是有那什么……早上有锻炼吗?你们文化人不也讲说什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要穷得叮当响了!”

  

  联大早上有体育老师领着跑步,但响应者甚少,学生睡得晚,视早起为一大苦差,汪淼起的倒不晚,但匆匆洗漱以后就直奔图书馆去,连早饭都不怎么吃。

  

  “我本以为不要紧的……等下写文章的纸还没拿。”史强一手按着他的肩,另一只手取了那几页纸粗鲁地塞到他怀里。汪淼无奈地被他连拉带拽的送回宿舍,今天是国民月会的日子,学生都在图书馆门口开会,宿舍里静悄悄的没人。

  

  史强把灯点上问他:“你下铺有人吗?”

  

  “好像有,但是从没见过。”

  

  联大校舍管理实在松散,甚至还有非本校的学生入住,他下铺这个据说只在学期中露过一次面,其他时刻都不见人影。

  

  史强于是把他掺着到下铺,他一松手汪淼就倒进床铺里,侧卧在床上喟叹一声,衬衣显出他薄薄的脊背和突出的肩胛骨。汪淼把眼镜取下来放在手边,又累又困地陷进床铺里。

  

  突然腰侧的床板嘎吱一下,他腰间落了双手,四指向外,拇指按在他的脊柱上,带着点力度揉下来。汪淼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问:“你还会按摩啊?”

  

  史强没回话,屈起的指尖关节用力抵在几个穴位上,汪淼腰间酸痛,忍不住闷哼一声,胳膊抬起来带着衬衫被掀起一截,腰上的肌肤就正正落在史强手里,带着枪茧的手指激起一阵电流。汪淼绷直了脊背侧过身想躲,含混地说特别痒。

  

  史强不客气地把他按回来,语气很不耐烦:“忍着。”

  

  他力道把握的好,竟然按的有模有样,手掌下僵硬的肌肉慢慢舒展开,汪淼放松下来,一路按到尾椎,他不轻不重地闷哼一下。史强手一顿,虎口卡在他腰侧拇指按住腰窝,汪淼闷在枕头里小声吸气。

  

  史强被他的哼哼弄得心烦意乱,一时间没把握好力道,汪淼短促地喘了口气呻吟一声。史强赶紧放轻手劲,半晌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裤子紧绷起来,有点尴尬地调整了下坐姿。

  

  尴尬也只是一瞬的,史强在心里又理直气壮地一推手:这事儿不赖我,都怪汪淼!被诬告的当事人趴了半天感觉好些了,手撑在床边起身来,脸上还有刚压出来的印子,头发乱蓬蓬地眼神还没聚焦地望向他。史强本来直勾勾盯着地面,这会儿没忍住瞟了眼,裤子瞬间更紧了。

  

  还在北平上学那会儿好几个兄弟都说他痞,特别会追人,冲姑娘吹口哨经常叫人家脸都羞红了。史强很冤枉,他看出来姑娘喜欢他又不说才敢冲人家吹口哨的,他如今要是冲汪淼吹口哨,汪淼肯定气急不愿搭理他。

  

  他也不是怕汪淼不理他,毕竟他就擅长个死缠烂打,汪淼又耳根子软不禁念叨,向来不会跟他生很久的气。但他看汪淼这段时间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又舍不得闹他。

  

  汪淼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认认真真地跟他道谢。史强顾左右而言他,抬手摸摸鼻子:“你这段时间瘦了好多,不吃饭吗?”

  

  “瘦了吗?”汪淼摸摸自己的腰腹:“没有啊?”史强梗着脖子不看他,嘴上非说有。他又不死心地按了按,为自己辩驳:“我用力的话还有那么一点肌肉的。”

  

  史强听了这话就笑开,汪淼以为他不信,很坚决地皱着眉:“真的有,不信你摸一下。”

  

  送上门的好处不占白不占,他翘个二郎腿敞着衣服欣然应允。汪淼本意是让他隔着衬衫感受一下,结果史强的手直接钻进去按到他腹间,因为刚搭在边上挨着床板手心温度很低,碰上皮肤那瞬间汪淼弓起身子瞪他一眼。

  

  于是他道貌岸然地收回手:“没摸见啊,你这怎么还骗人呢?”这话说的,汪淼顾不上计较他用手冰自己,屏住气微微用力,拽着史强的手到自己腰间又按了按,这次隔着衬衣,确实能感觉到一点薄薄的肌肉来。

  

  史强装作没感觉又摸了几下,汪淼憋不住气了,有点微喘着追问他有吧。他这下点点头若有所思:“确实有点。”汪淼还一派单纯,哼一声一副我都说了你还不信的样子。

  

  

  

  春秋冬来,逼近年关。昆明的天阴沉沉的,但是落下的雪却白的发亮,那红土地,灰扑扑的校舍和长青的树都笼在淡淡的光里。这天气留不住雪,飘到地上很快就化成一滩水,史强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夜色里迈步,推开掩着的校舍门。

  

  汪淼在屋内看书,听到门响猛地抖了一下,肩膀耸起抬头看过去,史强把被雪水打湿的外套抖落两下放在椅子边:“我就知道你逃了这个月的月会……你怎么跟个猫一样?”

  

  “你听。”汪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史强放轻手脚,听见窗户外头传来呜呜的声音,像小孩儿的哭声。他啧一声开口笑他:“风吹排水管的声音,怎么?你害怕?”

  

  “新校舍是建在坟地上的。”汪淼说,“本来是不怕的,但是……”他把手里的书立起来,史强眯着眼看了看,封面上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聊斋志异。

  

  “好吧。”史强笑喷:“待会儿城里放爆竹,就在广场上,走咱看去!你把你那相机拿上,正好你不是爱照相。”汪淼瞟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买了炮叫我一起放呢,不去!”

  

  史强瞪眼:“你看我长得像炮仗吗?”汪淼没敢说你这一点就炸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对方又伸手推他:“去吧,我冒着老大的风险逃了夜自习才出来的,你好歹给我点面子。”

  

  汪淼合上书叹口气:“那行吧。”但还是没拿相机,大晚上的光线不好,史强有点遗憾说那算了。

  

  街上倒挺热闹,下了雪反而出来的人更多了,有几个小孩儿端着年糕乱跑,远远地有人大呼小叫说慢点儿。史强跟他并肩走着,过一会儿摸出火柴盒递给他,说小胖他们买了炮,叫他待会儿点。

  

  汪淼接过火柴盒晃了晃,打开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抽烟了?火柴怎么少了两根。”

  

  史强瞪大眼即刻反驳:“没有的事儿!下午他们要放炮问我借的火,不信你待会儿问。”

  

  “行吧。”汪淼信得很干脆。

  

  史强刚来云南剿匪那会儿跟村民一起抽过旱烟,后来去了讲武堂再没见过有人会卷。前几个月有人从广东给他带了包骆驼牌香烟,一根一根的装在盒子里很是精致,那段时间史强很宝贝那包烟,嘴里叼一根耳朵上别一根。

  

  汪淼不大喜欢,有意无意提了一嘴,后来就没见史强再抽过了,他估摸着可能是因为没存货了。

  

  小胖见他俩来了连忙迎上前:“你俩可算来了,再不来就没剩下的了!”说着把还剩小半盒的炮仗给他俩端着,史强捏了两三个递给汪淼,就看汪淼小心翼翼地划开火柴,远远凑上那引线,那火苗在雪天摇摇晃晃看着很微弱,半天都点不燃。

  

  “你再凑近点。”史强示意他,汪淼往前挪了挪,还是没点燃,一阵风过去手里的火柴还灭了,他捏着火柴梗抿着嘴有点无措地看了眼他俩。那小胖很有眼色地别过脸,说是先去找一块来的那几个兄弟了,他们玩尽兴了都在茶馆烤火吃茶呢。

  

  这事儿其实说来话长,同行的两三个人早都觉察出他俩不对劲来,小胖还傻乎乎的,有次见了汪淼问你和队长上街怎的不叫我们。汪淼也摸不着头脑,说史强不是说你最近忙着考试,没空出来么?

  

  他回去越琢磨越不对劲,从下午想到晚上有点惊悚地悟过来,他队长该不会是在追人家吧。这一下想起好多事来,诸如瞒着他们悄悄去和汪淼看电影,还有把从不离手的纸烟都送给他,说是汪淼不喜欢。他当时还诧异,说又不是叫小汪抽烟,这有什么关系?史强说你别管,反正我不抽。

  

  想通以后他有点纠结,连带着几天都没怎么搭理史强。觉得他队长那儿都好,爱慕他的姑娘也不少,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这般癖好。但他这人脑子直,没过多久又释怀了,想着汪淼这么个高材生,长得还俊,说话和和气气的很有思想,喜欢他确实可以理解。

  

  他妈说他是个操心的命,这话确实,想通以后又担心汪淼能不能看上他队长了,平日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人家说史强的好话,看汪淼也算有兴致这才松一口气来。

  

  于是这群人心照不宣地退出他俩的二人世界,当事人再迟钝估计也意识到了,有段时间史强很是忐忑,但见汪淼神色淡淡没什么表示,悬着的心又往回落了落。

  

  小胖说完就颠着跑远了,史强划了根新火柴递给汪淼,这次从侧面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捏着炮仗往火柴上送,燃了以后往前一抛,那红色的纸炸开来,劈头盖脸地向地面狂奔。

  

  就这样扔完了那小半盒爆竹,远处有人放长串的鞭炮,噼里啪啦的混合着小孩儿笑着的尖叫声。史强那只手还牵着他,汪淼也没动,盯着飞起来的纸屑,半晌手指蜷了下回握住他,叫他心里一热。

  

  那时候是二战全面爆发的第六个月,抗日战争的第四个年头,他们在昆明的鞭炮声里牵了不到一分钟的手,最后一张纸屑飘然落地的时候汪淼收回手去。

  

  史强盯着一地狼藉怔愣着出神,没头没尾地问他:“以后怎么办?”

  

  “估计会留在联大实验室接着研究材料,或者以后回清华教书,国家动荡,能尽到点微薄之力就好了。”汪淼开口,呼出的热气在嘴边形成白雾。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半晌不语,手缩回大衣袖子里。

  

  史强看着他问:“还会再见吗?”

  

  “会的。”汪淼转过脸来。旁人说这些,史强会觉得是句安慰的托词,但汪淼的表情很郑重,他盯着史强认真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会的,战争就要结束了。”

  

  

  

  

  讲武堂丙班的学制只有三年,七月份史强动身去了滇西,日军先后出动飞机四百余架次,对滇缅公路进行反复轰炸。公路上车行如流、昼夜不息,这条重要的输血管使大批盟国援华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入国内抗日战场,军民不计代价,屡毁屡修,用鲜血和生命保障其畅通。

  

  史强常给汪淼写信,都是很短的一两句,随便找来的纸,在硝烟还没散尽的原野上捏着铅笔写画,嘱咐他记得吃早饭莫要晚睡,或是言语粗鲁地骂两句日本军队。汪淼辨认很久才能看出来他画的云和树,比例和线条都独具一格,左下角还要题字:一九四〇年于滇西史强大作

  

  他们队伍三天两头换地方,汪淼的回信有时能交到他手上,有时不能。他寄过去的信,汪淼看完折好放回信封里,压在肥皂箱的底下,和从北平寄来的家书存在一起。

  

  41年史强又辗转去了晋察冀根据地,来信慢了很多,在山野间遥遥半个月才能交到汪淼手里,基本也收不到回信。汪淼定了《晋察冀日报》,消息传来总滞后几天,每日在食堂边吃早饭边看前几日的报纸。

  

  此时各式各样的标语海报糊了满墙,学校开展了动员大会,教育部征调了全体四年级男生入伍,学生间投笔从戎的呼声很高,街上飘得到处都是征调的宣传单。汪淼捡起来一张,看到有人用钢笔在左下角写了一行小字: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铅字的报纸上谈国际形势,国内战争,一个小版块夹缝中偶尔提一嘴,哪个小队伤亡惨重,光荣牺牲,连名字都未被提起。汪淼如往常一样面不改色地合上报纸,回去给史强寄信,地址填的是一个月前来信的地址,也不知他能否收到。

  

  信上寥寥数语,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滇西战场上盟军提供了大量武器和士兵,但由于语言不通,需在学生中征调男生入伍,共赴国难,往后便不在联大,估计难以收到他的来信,让他专心报国,莫再挂念。

  

  写完信投到邮筒里,汪淼去征调办公室,拿到了薄薄的通知书。征调只强制针对四年级的学生,汪淼其实还差一年,但他的学分已修够,可以选择留在校内或是去服役。物理系的教授犹豫两难,国内的科技水平落后需要人建设,但是滇西战场上同样危急刻不容缓。

  

  汪淼听完只是摇摇头,平静到:“战争不会很长了,我会回来的。”

  

  教授长叹一声:“看着学生一心报国欣慰又骄傲。但作为长辈,唯望你一切平安,务必小心行事,再会罢。”

  

  

  

  

  确如他所说,战争不会很长,四年的光景日军无条件投降。那时候史强已经当上连长,领着那一百余人在山西参与解放斗争。四年来的游击作战把他一个城市兵放回农村,变成一个在山林里潜伏的狼。

  

  日本投降那天所有人挤在营地里屏住呼吸听广播,电流杂音很大,翻译的播音腔隐隐失真,有一点走调的滑稽,但没人笑。念到最后营地里一群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兴奋地叫喊起来,闹着要晚上加餐。喊完以后都筋疲力尽地躺在草皮地上,沉默半晌有人哽咽着落了泪。

  

  几个小孩儿蹲在营地外头呜呜地哭,史强看他们哭倒一片只是笑,边抽烟边笑,被呛了两口嗓子眼里都是辛辣的烟草味儿,咳嗽得整张脸皱起来。

  

  他的连在军营里颇具名气,说是每个士兵都像死士,忠心耿耿,和他一样打起仗来不要命。

  

  传言是因为在42年那会儿,五万余日伪军对冀中根据地大扫荡,实行“三光”政策,军民开启异常艰苦的反“扫荡”,连续作战的士兵不敌日寇,一小撮人起了动摇之心纷纷当了逃兵,一时间人心惶惶。

  

  最惊险的一次史强带领的队伍仅剩五十余人,弹尽粮绝对抗一百余日兵,队内不断有人归降消极抵抗。他被鬼子一枪托打得满脸是血,半边脸肿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身后的队友上前想扶他,却被他的表情吓得松开手来。只见他额角的血流到眼睛里,一脸煞气森然地露出沾着血的白牙,拿着手枪站在营地前,说不分官兵,今日谁敢后退一步就毙了谁!

  

  话音未落时有人扔了枪往山里跑,是史强在山西村里从鬼子手里救下来的一个小年轻,家里惨遭灭门,哭着想要跟他们一起走说自己活不下去。这在当时定然是不符规定的,但史强抽了根烟,还是把他带走了,编到了自己的连里。

  

  史强抬手就是一枪射中他后背,那年轻人当场扑倒,血喷出来弓起身子断了气,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不知道谁哑着嗓子喊了一句跟他们拼了,这才杀出一条血路保住了营地。他的肩膀和大腿各中了一枪,一直撑到了日军溃逃才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为此落下了病根,但他又坚持不退役,组织上综合考量批准他留在军队,依照每年体检结果再议。

  

  从那以后队内剩下的都是精锐,他亲自选了七八十名士兵补充连队,每个人都眼见着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或青涩或成熟的脸上是让人心惊肉跳的狠戾。史强站在最前面,撕开烟卷嚼着烟草,冷冷到:“希望你们都能活到战争结束那一天,轻易死在外面没人会给你们收尸,也没人会记得你们是怎么死的。”

  

  

  

  

  同年联大解散,汪淼从昆明辗转到广东,最后兜兜转转地回到北平,终于又踏上了故土,回到了清华园里投身国防科技建设,这时候《晋察冀日报》已经改叫作《人民日报》了,新闻也变成全国范围的大事。但他还是雷打不动地保留了看报的习惯,看完的报纸就张贴在清华的公告栏上,每日一换。

  

  叶子绿了又黄,雪簌簌地下,不同于昆明浅浅的落雪,北平的雪飘起来又快又急,不到半日就积了薄薄一层。贴在布告栏上的报纸不过一个时辰就湿漉漉的糊在一起。汪淼把它揭下来,贴在了食堂里,几个教授买了点心凑在一起温酒,非要分他些,他推脱不掉就拎着小半壶酒和桂花糕回了办公室。

  

  坐下不足半个时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短靴踏在办公楼里新铺的地板上,顿挫有致直直向着他来。汪淼从教案中抬头扫了一眼来人:“帮我把窗户关一下谢谢。”

  

  来人脚步一停,转个弯伸手拉紧窗户,把飞舞的急雪和冷风关在窗外。这才笑一声:“你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本来还想着给你个惊喜。”

  

  汪淼把手里的黑金钢笔盖上,抬眼望去:“有什么意外的,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就像我相信战争会结束一样。”说完起身站定和他面对面,眼里带笑伸出手:

  

  “欢迎回到新中国。”

  

  

  

  尾声

  

  史强说要去八宝山烈士公墓纪念下以前带的兵,一大早起来就急哄哄地去买了纸钱,上路跟人聊了两句发现买贵了,心疼地倒吸一口气。汪淼替他端着一盒香,露在外面的指节被冻得通红,史强隔一会儿凑上去问他冷不冷。

  

  山上的春天来得迟,偶有几棵树抽出新芽倒显得矫情,汪淼摇摇头说不冷,史强坚持攥着他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捂着,换来他无奈的一瞥。

  

  他们没去主园区,顺着小路上了山,有挺多人在墓园边上祭拜,那管理员递给他们一个搪瓷盆说小心山火。史强找了片植物少些的空地,对着陵园方向点了三根香,轻晃了下,火光画了一个圈交到汪淼手中。

  

  汪淼拿手微微拢住,怕风给吹灭了。史强看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嗐了一声说:“不要紧,就是走个流程。”说完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随意放地上,从里面掏出纸锭加到搪瓷面盆里,一边大咧咧地交待:“别介意啊,咱刚建国也没钱,我这工资拖了俩月没发了,实在买不起啥别的了,兄弟们先凑合着用啊。”

  

  说完划一根火柴点上,汪淼盯着薄薄的纸被火焰吞食,一会儿变成白色的灰烬,史强慢慢添了点进去,低声念了几个名字。

  

  “你还都记得啊。”汪淼把那几根悠悠冒着烟的香插到土里,跟史强一起蹲着加纸钱进去。

  

  史强腾出手拍下他的后脑勺:“那当然,一个连才几个人呢,我这不仅记得他们叫啥,还能记得都怎么死的,死在哪儿。毕竟都是群没爹没妈的小孩儿,我要是不操点心那是真没人操心了。”

  

  他说着摸出根烟来,凑到正熊熊燃烧的搪瓷盆跟前点燃。汪淼瞟他一眼,他咧嘴笑两下说都是兄弟,不介意给我借个火。

  

  两袋子纸钱烧成了飘忽的灰,史强咬着烟头眯起眼眺望,汪淼拍拍裤子上的土也跟着他站起来从顶上看半山腰的陵园,半晌听到他深深长舒一口气。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完.

  

  

  谨此文纪念一下战火中的青春。感谢各位阅读,评论会认真看的。



Finally

【史汪】汪淼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得太多了

HE选手永不认输,某种意义上的面壁者淼淼

剧情接剧版三体,魔改《三体Ⅱ》,感谢罗老师友情赞助雪山湖边别墅,它们真的很有氛围感(喂


  罗辑第一次见到汪淼,是在史强给他找来庄颜之后。

  大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那个雨夜,庄颜像一只灵巧的夜莺,飞入他的屋檐,罗辑从浸透了火光的红酒杯中望去,望见了他的天使,他一生的玫瑰。

  而汪淼便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这座雪山下的湖边庄园的。

  罗辑一开始对汪淼的印象不是很深,是史强说有个朋友来找自己,问罗辑能不能把允许自己把人带过来住下几天,他就无所谓地点了头,毕竟大史帮了自己太多,只不过是个朋友而已,他沉浸在与庄颜的相逢与惊喜中,并未想到太多。...

HE选手永不认输,某种意义上的面壁者淼淼

剧情接剧版三体,魔改《三体Ⅱ》,感谢罗老师友情赞助雪山湖边别墅,它们真的很有氛围感(喂


  罗辑第一次见到汪淼,是在史强给他找来庄颜之后。

  大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那个雨夜,庄颜像一只灵巧的夜莺,飞入他的屋檐,罗辑从浸透了火光的红酒杯中望去,望见了他的天使,他一生的玫瑰。

  而汪淼便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这座雪山下的湖边庄园的。

  罗辑一开始对汪淼的印象不是很深,是史强说有个朋友来找自己,问罗辑能不能把允许自己把人带过来住下几天,他就无所谓地点了头,毕竟大史帮了自己太多,只不过是个朋友而已,他沉浸在与庄颜的相逢与惊喜中,并未想到太多。

  只是有一次,罗辑碰巧偶遇汪淼和史强发生争执,只见汪淼有些激动,眼角泛红地被史强抓着手挣扎,最后好像是史强说了些什么,汪淼愣住,红了眼眶,放弃了其他动作,往后踉跄了几步,靠着墙滑落下去,抱着膝盖低下头去看不清表情。

  罗辑有些尴尬地后退一步,落进阴影里,只隐约听见汪淼平时温和冷静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和低细,像孩子般委屈地控诉着什么,他仔细听才听出几个词来:什么苹果、为什么没吃还有——

  ——冬眠。

  罗辑前倾身子,小心探出头去,看见史强平日里一副赖皮的样子全都不见,只是叹了口气,下意识掏了几下口袋像是想抽烟,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最终蹲下身去,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才小心又像是对待珍宝一样摸上汪淼的后脑勺,然后凑过头去,在汪淼耳边轻声地说话。

  一开始汪淼还没什么反应,但史强像是说了什么戳到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瞪了一下对方,史强就笑。汪淼面上一副嫌弃,冷着眼开口不知道说了什么,但罗辑猜是混蛋、神经病之类的话,毕竟论大史的脾气,谁和他说话恐怕都会想打他。而不出罗辑所料,史强那个魔鬼,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汪淼抬头看了眼天,最终还是妥协地站起身来,又和史强交代了几句,又恢复了罗辑第一次见他时那一副疏离又安静的气质。

  史强也直起身,收起笑仔细地看汪淼,确认般地又说了几句,待汪淼都一一点了头,才像是放下心来走了。

  罗辑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

  大史像是这么会操心的人吗?

  罗辑看着汪淼呆呆地站着,像是思索又像是放空自己,他转头朝向罗辑的方向,罗辑下意识有点尴尬想躲,但又觉得那些更加明显,就强装镇定点了个头。

  汪淼也点了个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罗辑一眼,便走向了客房的方向。

  

  罗辑有些摸不清头脑,旁敲侧击了几回史强,史强一开始还打太极,后来倒是懒得再掩饰,满不在乎地眯着眼问他:“怎么,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哎呀不是……”罗辑倒没想问到这么深,倒是史强根本也没在意他的话,把底儿透了个干净。

  “行了,我还看不出你想问什么?”史强朝他坏笑道,“我倒是没想到你和颜颜这如胶似漆的还有空管我的事。”

  “我哪有……”如胶似漆……罗辑有点心虚。

  但史强没管他这莫名的扭捏,只是转过头去,语调不复之前的调笑,认真又虔诚地说道。

  “他是我爱人。”

  罗辑更加一头雾水了。

  “那你之前干嘛……呃遮遮掩掩的。”

  “我有我的难处嘛,我哪像你啊罗老弟,”史强又恢复了之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朝他挤挤眼睛,“喏,就那个刺杀你的ETO组织,之前想拉拢人家汪教授来着——我就是因为这件事认识他的——不过也不能叫拉拢,整个倒计时在人家视网膜上,差点给人吓个半死,幸亏他扛过去,还帮我们拿到了更多的线索,要不然等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可能早就被埋了。”

  还有这事儿?

  “所以你当时是负责这件事的人?”

  “是啊,我干了这么多年刑警,没成想栽在你们这两位知识分子手上,一位把我自个儿给拿下了,一位让我给他找梦中情人。”史强叼着根烟斜眼看他,笑着揶揄他。

  罗辑倒没怎么在乎对方的揶揄,他不是汪淼那种算得上是方正的人,不会因为被揶揄几句就恼起来,不过他倒是确实被这一对组合抓住了兴趣,有些好奇,这世上竟然还有能拿下史强的人。其实能拿下史强还不是问题,问题是汪淼那副被逗了几句就恼起来的性子,那天吵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却是史强服的软。

  人类的多样性还真是神奇啊。

  史强倒像是在怀念什么一般抬头看向窗外,又转过头朝罗辑嘿了一声。

  “不过说起来,你们还挺有缘分的。”

  “什么缘分?”罗辑神游天外的思路被拉回来,有些好奇地问,“我们除了本科都学物理难不成还有什么相似点?”

  “当然不是,学物理的知识分子我从危机元年起见得多了,活的死的都有,哪还有什么奇特的。”史强摇头,哼笑了一声,“你们两个都认识杨冬,还记得这个名字吧。”

  “真要说起来,你们这组合里还有一个丁仪,你应该也认识,现在还在研究能不能绕开智子的封锁,到太阳上去做实验呢。”史强摇了摇头说道,“要不是杨冬已经去世,我都想问问她是怎么把你们三个人攒到一块的。”

  等等。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杨冬的?”

  “档案一调谁查不出来你和她曾经是同学,”史强老神在在地说道,“去学校一查就能知道了。”

  “汪淼也认识她?”

  “是啊,要不是他,我们恐怕还难以搭上叶文洁这条线索呢。”

  叶文洁?罗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你说杨冬?”汪淼听到罗辑说到这个名字时,有些惊讶,但又不是很意外的样子,“是的,我们当时的项目和良湘加速器有关,所以算是有一面之缘。”

  说完,他又想到了什么,转头问罗辑,“是史强和你说的。”

  “是,”罗辑坦率地承认道,他颇有间谍片主角的感觉,左右看了看,装模作样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一开始知道叶老师曾经是ETO统帅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

  汪淼这才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你也认识叶老师?”

  

  汪淼从睡梦中惊醒。

  他下意识将手伸向床的另一侧,摸到熟悉的体温,这才安心下来松了口气,然后又觉得自己这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有点可笑,只能摇了摇头,但犹豫了几秒,指尖还是爬上了史强放在胸前的手背,摩挲着插针留下的医疗胶带。

  保护罗辑的任务,其实是汪淼让史强来的。

  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准确来说,如果他没有和史强确定关系,史强很可能会毫无疑虑地接下这个任务,正好也可以去往未来治好白血病,只是有了他这个变数,所以史强才有了犹豫,推拒了几次这个任务。

  直到常伟思亲自找来了汪淼。

  想起这个汪淼就来气,若不是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科研工作者,他非得抽史强一顿,不行……不能再想了,他这思路也跟史强这个混蛋跑偏了不少。

  但是,他也明白,这不是史强的问题。

  汪淼自然是不想史强经历白血病的痛苦的,况且这是辐射引起的后遗症,恐怕会有一系列并发症,他不能将爱人的命和国家的机密任务都拿来填补自己的人生。

  可是,那要他怎么办呢?

  他还记得王府井教堂前,史强坏笑着说他不敢自杀,不由分说地拉他去吃卤煮喝酒,他记得那天夜里,那昏暗的车内,史强胸前跳动着的红色倒计时,那串数字此刻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视网膜上,一秒、一秒,倒计时着他们剩下的时间。

  而在这个倒计时之后,他们的时间,就再也不会同步了。

  就像是看着无限坠落于黑洞边缘的人,史强会在时间停滞的界面上永久地坠落着,直到那个需要面壁者的时代来临才触底,而汪淼只能做一个遥远的观测者,看着这个坠落过程被无限拉长,拉长至他所看不见的未来。[1]

  汪淼当然也可以给自己申请一个冬眠资格,对于一位在应用物理纳米材料方面颇有建树的科研学者来说,他拥有相当的资源,但他不会这么做。他已经知道了ETO之前针对自己的目的,尽管在此之前,他自己顶多只是畅想过太空电梯的可能性,但就像他和申玉菲所说的那样,他无比希望,飞刃量产的目标能在自己的手上实现。

  而如今,这个小目标早已成为了实现太空电梯——这座将会是人类史上最高的建筑——的一块微不足道的基石。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会憧憬呢?

  汪淼曾经无数次梦见,当史强在不知多远的未来醒来时,能望见这座诞生在自己手上的苍穹之殿,就如同他多少年前,在王府井教堂前,望见那罗马式尖顶向三根黑色的巨指,在冥冥之中,为他指向那浩瀚未知的太空深处。

  可他卑劣的人性仍旧在他的精神殿堂深处呓语着,他的不甘,他的无力,和他的爱。

  “怎么了,还不睡?”

  熟悉的声音响起,汪淼才发觉自己坐在床上入了神,他在黑暗中看见史强也坐了起来,壁炉的火光反射在他的瞳孔上,正灼灼地看着自己。

  汪淼没有说话,反倒是史强主动靠了过来,反手用那只被汪淼摩挲着的手握住了汪淼有些冰凉的指尖。

  “别想太多,我在呢。”

  汪淼看见史强的身影向自己拢了过来,熟悉的烟草味道袭上他的鼻尖,他下意识放松闭眼,拢住史强的腰,又想起什么,突然睁眼。

  “你又抽烟了?”

  史强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违规行为,给罗辑找到梦中情人之后一时忘形,就抽了一根,没想到这会儿了味道还没散,他莫名有些心虚,咬着牙根正想着怎么哄过去,却又见汪淼在自己怀里摇了摇头,又埋进他的怀里。

  算了,其实都没意义的。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拖延,并没有意义。

  史强张了张口,最终仍是沉默地将缩成一团的人,抱紧了一些。

  

  那天夜里,或许是白天和罗辑提起过叶文洁的缘故,他又梦见科学家自杀事件时期的往事,他看见视网膜上的倒计时背后,那座老破小的单元楼里,叶文洁坐在窗前,面向自己,冷静又淡然地说:

  “物理学没有不存在,只是我们认为的物理学可能不存在。”

  “多年以后,历史会回答,我们可能是哥白尼,可能是布鲁诺,也可能是教会,也可能,我们什么都不是。”

  还有他并未真正听到,只是在叶文洁档案里见到的那句——

  “这是人类文明的末日。”

  

  罗辑仍旧像只鸵鸟一般窝在这座世外桃源里,他和庄颜走进这座伊甸园的雪山,他们凝望着雪后初霁的湖泊与树林,穿过晨雾中的公路,越入鸟鸣雀啾的林间,那是他梦中的雪原,而庄颜,是这片雪原之上,唯一的颜色。

  他看着庄颜,万千柔情涌上心头,可是那干涸的属于面壁者的那一部分,却始终像是心上皲裂的伤口,无法在晨露中浸润、愈合。

  他只能假装看不见,直到他无意中拨通了已经和汪淼回到国内的史强的电话,而接电话的人,不是史强。

  “抱歉,史强他目前不方便接电话,不过他的任务我也知道,有什么事和我说也可以。”汪淼在电话那一端,仍旧平静而温和,但罗辑却听出那淡然的声线里,夹杂着一种无言的无力感,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史强和汪淼吵架时,听到的那个词——

  ——冬眠。

  “史强他……是有什么事吗?”罗辑迟疑了一下,有些小心地问道。

  电话那一头停顿了很久,汪淼才像是重新组织好语言,但并未回答罗辑的问题。

  “请问,庄颜还好吗?”

  “好,很好,太好了,”罗辑看着走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女孩,喃喃说道,“我真的很感谢大史。”

  “那就好,”罗辑听见汪淼在电话的另一端轻笑了一声,“那他冬眠前的最后一项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罗辑心头一紧,却没能张口问出什么,他只是停下脚步,有些怔然地听着汪淼有条不紊的声音将原委徐徐道来。

  “史强他……白血病恶化了,正在化疗。”

  “白血病?什么时候的事。”罗辑一瞬间像是从云端被带回了现实,只能握紧了手机。

  “就是之前和你说的,逮捕ETO的案子,军方在ETO最后的集会上打中了核弹,史强受了核辐射。”

  “我……”罗辑忽然想到对面人和史强的关系,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无理取闹”给他们带了多少困扰,话都有些磕磕巴巴,“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实际上如果不是他得了白血病,我不会让他接下保护你的任务。”

  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冬眠?”

  “是,虽然这项技术已经民用,我也不是不能申请到一个名额,但不会比这项任务更加保险。”

  罗辑知道他在说什么,目前联合国对面壁计划算不上友好,如果面壁者能主动前往未来,会是他们最期待的局面。而他如果选择冬眠,常伟思将军肯定不会放心未来的人,而会选择他更加信任、也更加熟悉面壁者的人。

  “但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冬眠。”

  庄颜还在这里。

  “对,”汪淼的语气却像是不怎么意外,“但没有关系,常将军已经同意我来争取他的冬眠名额。”

  “我只是想告知您,罗辑博士,史强他病情恶化,可能得提前冬眠,最多只能再等三个月。”

  “我知道了,请节……”罗辑本想说“请节哀”,但史强还没死,这句话说起来就有点儿奇怪,他一时有些尴尬,但最终只是无声地叹息,“抱歉。”

  “没关系的,”汪淼仍旧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静得有些过分了,但此刻,他也像是听到了这声叹息,在沉默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那声音透过听筒显得更加的缥缈,“在我第一次在自己的视网膜上看见倒计时时,我同样也是下意识逃避,我根本不想掺和进去。”

  “但我知道,如今的我不会这么做了。”

  罗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听史强说过汪淼所经历的那些事情,说句实话,如果是换做从前的他,恐怕也会是和原本的汪淼的一样。

  但如今,他们都已不复往昔。

  “罗辑博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们之前提到过叶老师,还记得吗?”

  “记得。”罗辑有些茫然,为什么汪淼要在这个时刻提到叶文洁。

  “我在之前ETO的事件中接触过她,如果你看过她的加密档案的话,就应该知道,杨冬的死,也与她有关。”

  “这我知道。”罗辑回答道,他记得一开始成为面壁者,被刺杀后,他就翻遍了所有ETO的档案,但始终一无所获,但他清楚地记得,压垮杨冬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翻出了叶文洁删除的关于ETO的文件。

  “但我仍然保持怀疑,罗辑博士。”

  罗辑的心一紧,紧接着问,“什么意思?”

  “因为叶老师的文件,应当恰恰相反地证明了——物理学是存在的。”

  “只是我们认为的物理学不存在而已。”

  罗辑屏住了呼吸。

  “我是学应用物理的,所以确实不太懂,”汪淼的声音像是困惑,又像是诉说,“我也问过丁仪,问过其他物理学家,我们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罗辑博士,你能想明白这个问题吗?”

  罗辑沉默了。

  庄颜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但仍旧安静乖顺地坐在他身边,耐心地等待。但罗辑呆呆地看着她,却感到自己的精神正在被抽离,那些记忆的碎片重新组合、排列,飞速掠过他的脑海,他眼中的一切都仿佛天地倒转,那片如镜的湖面,正如同那浩瀚无垠的星海,在他眼前迅速膨胀,又坍缩成无数个无序的坐标点。

  “我也不知道。”但他仍旧保持了沉默。

  罗辑突然明白,汪淼在等,但不是在等史强的冬眠。

  他在等,在等罗辑成为他自己的破壁人。

  

  他回到庄园后,叫来了史强走后安排的警卫人员。

  “您好,罗辑博士,有什么需要吗?”

  “派人保护汪淼,尽可能派出多的人手。”

  “什么?”警卫人员有些惊讶,“可是汪淼博士他……”

  “让你派,你就派,哪那么多废话,”罗辑终于按捺不下心中的情绪,厉声喝道,“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而在时隔几年之后,汪淼终于再一次看到了视网膜上诡异的光点。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数字。

  “你想要什么?”

  汪淼在夜晚的医院病床前,看到了这行字,清晰地出现在了视野中央。

  他忍不住震颤了起来,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倒计时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袭上了他的脊梁柱,他想要逃跑,但他知道,无处可逃。

  他只能极力忽略,就像是那行字不存在一般,看着熟睡的史强。

  但显然,智子并不打算放过他。

  “你并不知道,罗辑为什么是面壁者。”

  汪淼的喉头动了一下。

  “你想要什么?”智子再次问道。

  “……我要你们给予人类关于克隆的生物技术。”汪淼终于出了声,但声音压得很低,在仪器的滴滴声中甚至不算清晰,但汪淼知道,智子,亦或是它背后监视着地球的三体人和ETO的残党,都不会忽略他的话。

  “这不是你的真正目的。”智子说道。

  “你们果然已经和ETO恢复联络了。”

  汪淼看见眼前的字瞬间消失,智子像是沉默了许久,在他一度以为对方拒绝了沟通时,又有一行字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你想要什么?”还是这句话。

  汪淼沉默了,他停顿良久,才再一次开口。

  “好吧,这不是我的真实目的。”汪淼说道,声音有些颤抖,“我其实是想,让史强活下来。”

  智子停顿了一下。

  “如果你说的是保护罗辑先生的史强队长的话,我想即使没有我们的帮助,他也能活下来,只要——”

  “ETO的人是没有告诉你吗?”汪淼没等那行字显示完全就反问道,“如果他去冬眠了,那就没有意义了。”

  智子再一次沉默。

  汪淼知道,这不是三体人的沉默,三体人恐怕会觉得,这个条件更加无法理解。

  这份沉默,是属于ETO同样在监视着这场谈话的人的。

  他们会明白的。

  而智子没有让汪淼等太久。

  “但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事,我们的生理结构与人类并不相同,只能靠智子在微观层面进行观测再提供方案。”智子仿佛一个人类般调整着自己的措辞,字幕的显示像是有些卡壳。

  “看来ETO已经告诉你该怎么做了。”汪淼轻笑道。

  “……人类身上果然有许多无法理解的地方。”

  “我不在乎。”汪淼低下头,又抬起头看向天花板,那行字在他视野中央就像是打在天花板上,“在你们的‘方案’起效的时间里,我不会再去找罗辑,但一旦史强不得不进入冬眠,我就不能保证了。”

  “你就如此自信,你的威胁会起效吗?”智子问道,“你并不知道罗辑成为面壁者的原因。”

  “但是叶文洁是关键,”汪淼丝毫没有犹豫地说道,“我说得对吗?”

  智子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汪淼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忽然心跳加速了起来,像是新的工艺方式得到了好的效果,就像是纳米飞刃有了量产的曙光。

  邪乎到家必有鬼。

  就像大史说的那样,罗辑成为面壁者并非偶然,叶文洁在人类所看不到的角度,成为了人类文明破局的一条线索。

  他想起叶文洁说的话:物理学并非不存在了,只是我们认为的物理学不存在。

  汪淼不知道这所谓的“新的物理学”到底将指向何种方向,但他知道,这把刀可以插在三体文明的软肋上。

  他下意识摸着自己的手腕摸索起来,想起史强抓住自己手腕的那一瞬,那已成为他心魔的一瞬,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汪淼想道。

  这个计划已经在他心里成型太久,他辗转难眠过许多个夜晚,夜间梦醒时摸着史强手上进针留下的胶带,看着史强为调查ETO对罗辑的刺杀事件线索而头疼,他无数次想往前一步,询问史强:我这么做,真的正确吗?

  可是,他不能说出口。

  这个计划是拿整个人类命运再与智子对赌。

  他无数次质疑自己,质疑自己根本就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

  如果罗辑在三体人眼中不够重要怎么办?如果叶文洁不是那把破壁的钥匙要怎么办?要是智子背后的ETO不相信自己会为史强做出了这般荒谬的选择又该怎么办?

  他无数遍说服自己,并不是说不能提出其他更合适的条件,比如脑神经更进一步的技术,比如其他对破壁计划有利的技术,智子与三体人或许看不出他的图谋,但是无论他的构思与话术多么巧妙,ETO却一定能看出汪淼的意图。

  他不是面壁者,他甚至不需要ETO专门派出一个破壁人来对自己,他的那点计谋连史强都骗不过去。

  所以,他不能说谎。

  他确实赌赢了,叶文洁确实是关键,ETO至少相信了汪淼存在为了史强的健康不再协助罗辑破壁的可能性。

  可是,他真的是在为人类争取那一点点突破技术封锁的可能吗?

  还是说,他不过是一个为自己的爱人背叛人类的人。

  这或许算得上是优势,汪淼在心中苦涩地想道,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情,ETO便也无法看出端倪。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保不齐是一把杀人的好刀。”史强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他仿佛听见纳米飞刃丝切割过金属船体的刺耳嘶鸣,眼中流淌过那一道细线勒进皮肤、破开皮下组织,切断血管时迸发出的血液。

  “我不知道罗辑成为破壁者的原因,但我知道,叶文洁是关键。”

  “我不会冬眠,我有一生可以用来参透这件事。”

  “我知道这或许很难,但我相信,我总能想明白的。”

  这是汪淼,在一生中做出最疯狂、最自私也是最决绝的决定。

  

  对于不可言说之事,必须保持沉默。

  智子,以及ETO的人动作很快,但汪淼推测这其中也有ETO残党的拯救派同样默契的功劳,他们虽然与面壁者、与汪淼立场都不同,但他们同样渴望着三体人的技术,他们渴望着他们的主,能够降下神赐,将人类带向一个更好的未来。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面壁者。

  这是在智子与三体人还远没有深刻了解人类时,人类所做出的,一场不知能否称得上成功的面壁计划。

  所有人都知晓,这绝不是偶然,但他们都不会说出,甚至不允许自己在心里做出猜测。

  而还没有完全掌握伪装的智子,送出的技术尽管经过了隐瞒处理,仍然在经过大量反推验证后,为克隆技术与脑神经技术的发展提供了不可磨灭的推动力。

  那些隐隐有所猜测的人,都选择了在智子封锁的这面墙前,静默不语。

  

  在史强出院前,常伟思来看望了他一次,但正巧史强还在手术后的麻醉中,所以他只见到了汪淼,但汪淼心里清楚,常伟思是来找自己的。

  “恭喜你,也恭喜史强出院。”

  “谢谢您,常将军。”汪淼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果篮,脸上是难以克制的喜悦。

  “没事,我来也是说一声,面壁者计划的未来警卫任务,我会移交给别人。”常伟思摆摆手说道,“我来只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汪淼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克隆技术突破了,”常伟思双手交握在胸前,沉声说道,“我们打算,送一批战士的克隆体,去往未来。”

  “等等,”汪淼有些疑惑,他努力理清思路问道,“但是我记得‘增援未来’计划的目的不是……”

  “这也是托这次克隆技术突破的福,面壁者比尔·希恩斯的脑科学研究战略计划有了一个虽然偏离目标,但还算有用的产物。”

  “什么产物?”

  “记忆移植。”常伟思直视着汪淼的双眼,平静地说道。

  怎么会?汪淼感到有些荒谬,脑神经和克隆技术虽然都在生物技术范畴,但绝对不是相近的领域,连他这个学物理的都知道神经细胞和克隆技术所要培养的干细胞不是一种东西,克隆技术怎么会推动记忆移植?

  等等,汪淼突然想到,在三体游戏的设定中,三体游戏里的人的繁殖能够携带记忆遗传。

  所以,难道记忆也同样可以刻入基因,只是之前的生物技术并未深入到智子所能够探索到的微观层面?

  汪淼坐在常伟思的面前,精神却像是飞到了无限远的太阳系之外,凝视着这样一个科技程度比地球高出无数倍的文明,正向这颗太阳系的行星,投来贪婪的目光。

  “所以,您的意思是……想对史强进行克隆?”汪淼终于理解了常伟思的意思。

  “没错,”常伟思点头,“当然,不是现在,而是保存好他的基因与细胞,待到未来科技更加发达稳定的时候,再进行克隆。”

  那为什么需要自己的同意?汪淼有些茫然。

  他思索着怎样开口,再抬眼看着常伟思的双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意识到,常伟思并不是来征求自己的同意的。

  “我……同意。”汪淼最终点下了头。

  常伟思只是为了表达尊重与歉意,才寻了一个由头通知自己:感谢你做出的贡献,但我们不能做出优待。

  一个肉体和记忆与史强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在未来醒来,他又要面对什么呢?

  汪淼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么多,但是他的思路却无法扼制地滑向了无限的科幻谵妄。

  这个克隆人记忆的最后,甚至是停留在即将手术成功、和爱人平凡度过一生的那一刻。

  不仅仅是史强,还有更多的人,在睡梦中无限坠落向了一个只有自己未曾圆满的未来。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保不齐是一把杀人的好刀。”

  当初史强的笑语,一语成谶。

  

  史强出院那天,常伟思没有来,汪淼向他解释了原因,但史强还是哼了一声,“可拉倒吧,不过是来趟医院的功夫还能没有,不就是我不去未来给他干活嘛。”

  “不是这样,常将军他……”汪淼本想反驳,又不知道挑哪件能告诉史强的事来反驳,遂只能作罢。

  “哎呀,你不用替他解释,这么些年了,我能不了解他吗?”史强看他皱着的眉毛,就知道这人又轴起来和自己较劲呢,伸手拉住对方的手就往下拽,把人拉倒在自己怀里,熟稔地拍了拍汪淼的脸,“怎么了,我出院还不高兴。”

  “没有……”汪淼挣了几下,没挣脱,只能别着脸回应道。

  “真的?”史强有些不信,不管是ETO事件期间对汪淼的调查,还是后来几年的相处,他都对汪淼的性子已经了如指掌,这不是这位学者正常的态度。

  他不再玩笑,而是抬眼紧盯着汪淼的眼睛,压下声音认真地问道,“你确定没什么瞒着我?”

  汪淼看着史强的眼睛,终于有些慌了。

  他确定自己瞒得过ETO与智子,但他瞒不过史强,他不敢看史强的眼睛,他心中有太多秘密,他生怕看着那双眼睛,他就忍不住说出来。

  他想问史强:我这么做,真的正确吗?

  但最终,他还是看向了史强,史强也看着他。汪淼想起在北欧的那个晚上,他看着史强眼中壁炉之火反射出的微光,暗自在心中下定了决心,他想起那冰湖的湖面,那冰湖背后连绵的白色山脉,在夜晚星空下朦胧而幽邃。

  但他们始终寂静不语。

  而让汪淼没想到的是,史强这一次并没有像他刚认识汪淼那会儿一样,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看着汪淼的眼睛,握住了他的手,轻笑着说道。

  “没事,我在呢。”

  他起身,用不太熟练的动作帮着汪淼收拾起东西,待汪淼也恢复了冷静和平和之后,史强才像是为了逗他说起似是而非的逸闻。

  “对了,我之前给罗老弟当保镖的时候有听他们说过另外三个面壁者,其中有一个,娶了个日本老婆。”

  “人家娶老婆管你什么事。”

  “哎呀,老婆不是关键,关键是人家和老婆有个特异功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说真的,我听他们说过,那夫妻俩交流是不用说话,只靠眼神就能交流。”

  汪淼猛地动作停了一下,他抬眼,就见史强在他身侧,笑着看向自己。

  “够神奇吧。”

  “……够神奇。”汪淼低下头去,抿着唇笑了起来。

  

[1]这个比喻来源于《三体Ⅲ·死神永生》第四部 掩体纪元11年,光速二号,研究黑洞的高Way在研究过程中接近黑洞被吸入的事件。尽管对于高Way本人来说,穿越黑洞的事件视界进入奇点只是一瞬间,但对于一个遥远的观察者来说,黑洞的视界附近的时间急剧变慢,落向视界的高Way掉落过程也变慢至无限长。因此,黑洞外的人只能看见他无限坠落近乎停滞的人影。

冷圈考古千璇璇

【史汪】计划之外

*很长,2.2w+流水账一发完,对不起我废话真的太多了……

*HE !!be这辈子是不可能写的

*abo设定有

*球2au缝合有,一切科学知识都是编的,一切为了自圆其说

*破镜重圆/人夫/背德/生子等狗血设定杂糅,完全为满足个人xp,想写一个不能更狗血的狗血小故事

*大体接剧三设定,时间线捏造有,魔改有

*主体史强视角,结尾有汪淼视角,主要是为了回收一些伏笔

*想写一个破镜重圆,搞人夫,放弃,结果成功上位的男小三励志纯爱狗血故事(?)


冬眠的第十年,史强被唤醒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苏醒,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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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从虚无的黑暗中苏醒了,应上级的要求...

*很长,2.2w+流水账一发完,对不起我废话真的太多了……

*HE !!be这辈子是不可能写的

*abo设定有

*球2au缝合有,一切科学知识都是编的,一切为了自圆其说

*破镜重圆/人夫/背德/生子等狗血设定杂糅,完全为满足个人xp,想写一个不能更狗血的狗血小故事

*大体接剧三设定,时间线捏造有,魔改有

*主体史强视角,结尾有汪淼视角,主要是为了回收一些伏笔

*想写一个破镜重圆,搞人夫,放弃,结果成功上位的男小三励志纯爱狗血故事(?)



冬眠的第十年,史强被唤醒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苏醒,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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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从虚无的黑暗中苏醒了,应上级的要求,史强结束了他的冬眠。


“意思是,我这块猪肉才冻了十年就解冻了?”


徐冰冰赶过来从冬眠中心接他,十年过去,徐冰冰早已升迁,做事更利落也更成熟,有条不紊的处理了冬眠结束后的各种事宜,但是在史强眼里还是原来那个对着诊单掉豆子的小姑娘。


大史的白血病已经被医生很轻松的治好,甚至把他因为烟酒而不太健康的肺和肝也处理的健健康康,现在又可以随便抽烟喝酒。


他从徐冰冰给准备好的夹克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含糊不清的问,“那面壁者呢?我提前结束冬眠,谁去支援未来?老常怎么总搞这种事。” 


“面壁者罗辑还在冬眠,您在冬眠之前委派保护他的张翔已经冬眠去支援未来,常将军的意思是,再不把史队您苏醒,也许人类快要没有未来了,也就不用支援了。”


“没有未来?”史强捏着火机把玩,却没有点燃嘴上的烟,“说说吧,现在都是什么情况了?”


--


危机纪元元年,亚洲太空军成立,但不过只是空有头衔,人类如果不能相对自如的前往太空,就无法组建军队。于是以国家纳米技术为主的科学家们几乎都投入了太空电梯的研发和制造之中。


而在三体威胁下,有一部分科学家研究出了数字生命,想要用这种方式让人类逃避可能的侵略而永生,虽然已经被政府立法禁止,但是永生的追求从古到今都是令人痴迷狂热到极致的。更何况在外星文明侵略这块大石之下,数字的世界,是一个能完美逃避一切的伊甸园。


而现在,太空电梯项目,被视为数字生命派推行数字生命的最大阻碍。


--


史强挥挥手让徐冰冰去休息,任务安排的很急,休息时间也只有一晚,第二天清晨史强会坐专机赶往加蓬。


手里拿着徐冰冰留下的档案袋,史强有一瞬间的恍惚。


从知道三体要侵略地球前后,他好像一直在保护不同的人,大部分都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按理说,他应该对所有任务对象一视同仁的,但是那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


不,倒不如说是他史强昏了头,犯了错误,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前军人,后刑警,没把持住自己,一头载进海洋味的omega那缱绻的目光中。


其实如果他不是作为军人必须以任务为先,能一直陪着他哥白尼,这错误也挺美好的,可偏偏常伟思让他去保护什么罗辑博士,还要帮罗博士找白日梦情人,兜兜转转忙完找了个后辈顶上位置,又因为白血病被老常安排冬眠,alpha走了,留自己的omega一个人生活,那就是错误中的错误。


本来以为这猪肉一冻就是几百年,他也就没告诉人家,让徐冰冰一切如常,对外宣称他执行秘密任务,如果omega问起来呢,就把归零的计时器转交,再带话“好好过日子“。


冬眠那天除了老常谁也没来,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但冬眠中心安静又寒冷,似乎能听见落雪在地面上细碎的声音。史强躺进冬眠仓,感觉这就是和这个时代的永别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那个在王府井大教堂的长椅上落泪的身影。


他看上去很精致脆弱仿佛名贵的瓷器,史强却知道他骨子里有那种韧劲,跟他半生苦心孤诣的纳米材料一样,看上去纤细,却坚韧到能切开钢铁。


但是,史强还是免不了去担心,担心他会难过。


只是,时代的洪流下,个人的感情,实在是太渺小了。像一缕袅袅上升的烟,抓住再松开,什么也不会剩下。


可惜了,我求婚戒指还没送出去呢。


随后,史强的意识远去,陷入无始无终的虚无。


结果呢,再一醒,跟医生问了问年月,发现不是两百年,也不是一百年,他史强只冬眠了十年。感情冬眠前想了那么多全成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了。


史强咂么咂么嘴,十年了,也不知道他家omega有没有过上新生活,虽说他冬眠前是希望人家能好好生活的,但他现在只想回去对冬眠前的自己扇两巴掌,没事儿插什么葱装什么象啊,舍不得人家玩什么不告而别,烂摊子留给十年后的现在,还得想法子把人哄好哄回来。


这次去加蓬,那边聚集了全球的纳米方面的人才,到时候完成任务的同时,多缠缠他家omega,准能把人追回来。


当时不就是这样吗?在他只把人家当成任务对象的时候,不知道从何时开始,omega看他的目光中多出那么一丝缱绻和依赖,后来等他自己也有了同样的柔软之后,他也终于能读懂那双无比澄澈的眼中炽热的情感。


史强打开档案袋,抽出一沓资料来,但是立刻,视线就凝固在纸上。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抚摸着纸上的铅字,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冬眠只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中时间瞬息而过,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那确实是一场很长的黑梦,而他已经想念了太久太久。


第一页纸整整齐齐的列着他这次任务的重点保护对象的资料,太空电梯总工程师:汪淼。


带着几分急切,史强往下看去。


危机元年,因身体原因冬眠,危机7年初苏醒,加入太空电梯建设计划,危机8年夏,提拔为太空电梯总设计师和总工程师。


汪淼身体怎么了?史强蹙起眉头,不过既然苏醒,身体应当是没什么大碍,想到这,他心中略安定几分,寻思着等见了面,可得好好问问。


再往下看,一个晴天霹雳给史强劈在原地,他怔愣许久,客观时间也许就几秒,又仔细瞅着看,确实没看错。


资料上白纸黑字的写着:亲属 女儿 汪豆豆,危机纪元8年夏生。


史强脑子一片空白,盯着那一行字几乎要把纸面盯出个洞来。


虽然他冬眠之前是希望汪淼能离了自己好好生活,可这时候才突然惊觉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大度,他潜意识里从未考虑过这种情况的发生。


不知道从哪来的盲目自信,自信汪淼会一直惦记着他,在他冬眠后就会回归以前的独居生活,一如既往的在纳米材料的钻研中一路狂奔,去实现他太空电梯的设想。


退一万步说,就算汪淼有了新生活,他苏醒也已经是百年之后,在资料中几行字看尽了汪淼美满幸福的一生。那时汪淼也已然魂归高天,会在史强心中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但一切感情都会在漫长时光的冲刷下变得朦胧又平淡。


计划之外的苏醒导致现在他压根没法心平气和的接受这糟心的事实:他和汪淼能够重新处于同一时空,却要形同陌路。


半晌,史强掏出烟盒,咧嘴笑着叼住一根烟。火机响过之后,留一颗火星孤独的随着呼吸明灭。


“怎么就犯了这个自大的臭毛病呢。”


--


翌日清晨,徐冰冰敲开史强的房门,立马被烟味给撵了出去,她在门外咳嗽几声,才又推门进屋。


纵使已经做足心理准备,那弥漫满室,让室内居然有种如梦似幻感觉的白色烟气,和沙发旁边的地上、茶杯中七零八落的烟头还是差点刺激的徐冰冰面部管理失去控制。


史强本人正坐在沙发上,桌上摆满铺开的资料,手里夹着一支燃烧过久的香烟,长长的烟灰不堪重负的弯向地面。


看这架势,史队应该是抽了一晚上烟,徐冰冰腹诽,站在沙发旁边没吱声。


史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走了?”,也不等徐冰冰回答,便把手上燃尽的香烟抖抖灰,滤嘴丢进茶杯里,站了起来,“得了,走吧。”


徐冰冰应了一声,跟在后面出门。走在半路,史强冷不丁问道,“你们十个人帮我想想,七个月,十个月和一年半能有啥关系?”


徐冰冰茫然的咀嚼着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半晌迟疑开口,“史队,我们十个都觉得没啥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你们十个脑袋也想不出来?”史强提高了音量,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哎,你给我查查,危机6年医疗方面有什么第二性别方面的重大突破。”


--


专机——一架Y20运输机——载着大批物资和两个alpha很快起飞。


史强和徐冰冰坐在货舱一侧的板凳上,旁边是舱室唯一的舷窗,跟地铁相比除了中间过道堆满物资,坐着得缩手缩脚以外,没什么不同。


徐冰冰看着史强几眼扫完资料后,随手把资料往旁边一放,闭眼疲惫的靠在椅背上,就好像一条被抽掉脊梁的狗一样萎靡下来。她斟酌半天才问道,“史队,要不您先休息会?快到了我再喊您起来。”


史强没睁眼,只摆摆手,徐冰冰见状收起资料。


危机6年两项重大突破分别是omega标记的清除手术和人工合成信息素技术的成熟,徐冰冰纳闷的看了两眼资料,不知道史强怎么突然对这方面内容感兴趣。


“你们十个说的对,七个月,十个月和一年半,本来就他吗的不会有什么关系。”许久,史强叹气道。


其实本来也就只是他的猜想,老刑警办案就讲究一个大胆猜想,小心求证。汪淼冬眠前的三个月,去ETO集会之前,他们在一起了。那几天他们做过一次,也完成了标记。


那时候并不是汪淼的发情期,受孕率虽然极低,但也并不是没可能,只是剩余的七个月孕期跟汪淼苏醒后一年半才生下汪豆豆是根本对不上的,就算看完资料琢磨了半天,看了重大医学突破,该对不上的还是没能对上,反倒是给omega能洗掉标记投入新的感情提供了有力证据。现在求证完毕,是时候放下了,后面还有重要的保护任务要做。


徐冰冰看着说完话的史强,高大的alpha缩在板凳上竟显出几分可怜。她到底没敢多问什么,只好默不作声的看向窗外的云层。


--


临近降落,徐冰冰把史强叫醒。


史强睁开眼睛,很快清醒过来,他站起来把凳子收好,站在椅背和物资之间狭窄的过道里活动活动筋骨,拍着物资箱不满道,“老常这么急急忙忙给我安排任务,说是给安排架专机,结果这压根不是给人的专机!回头我可得好好说说他。”


徐冰冰见史强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上次见史队这么神经质还是跟汪教授坦白之前别扭的那会……等会,该不会这次也是吧?那资料也是?可汪教授都有孩子了……打工人的心灵又遭受暴击,本来要干什么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史强也没管她,自顾自走到驾驶室,跟飞行员交代了几句话又回来,看徐冰冰还在原地没动,招呼道,“还站那干嘛呐,过来吹吹风,一路没通风了不嫌憋得慌?”


Y20的货舱舱门缓慢打开,一瞬间风呼啸着灌入舱室,在这个高度已经能看见加蓬基地的建筑,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一个圆形的金属基座,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那是太空电梯的基座,在未来的几年,从这个基座开始,会向上延伸出一座高达九万公里的通天塔,这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载着人类的希望直通宇宙。


而现在,基座上只立着三根不到百米的短柱,其中一根几乎被齐根折断。随着飞机逐渐降下高度,能看到那根折断的柱子下方,基座有一个不规则的窟窿,破坏了它本身的精妙的美感。


“看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被派来这儿!”在风的呼啸声中,史强指着被炸坏的基座,扯着嗓子喊话。


徐冰冰被老上司感情问题震住的大脑被狂风一吹,终于清醒过来,她想起来自己本来要干什么,掏出一枚漆黑的手环递过去,“史队!这个在基地要一直带好!非必要是不能取的!”


史强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四五六来,索性也不研究了,喊道,“这东西,我看你也带着一个,有什么用?”


“这是信息素屏蔽器!最大限度的屏蔽自己的信息素,带上之后信息素就不会外溢了!”


“这可是好东西啊。”史强乐呵呵的把手环戴上,“有了这个,alpha和omega的工作忌讳就没那么多了,不用天天回避这个那个的,干活都方便得多。”


喊话间,Y20平稳落地。史强甫一下机,一个白大褂就冲过来热情洋溢的握住他的手,兴高采烈的说您就是史强队长吧您叫我小张就好,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给盼来了,接着一通彩虹屁把史强那是吹的天上有地下无,那热情洋溢的态度几乎要让史强都感到受宠若惊了。


当然,受宠若惊是不可能真受宠若惊的,史强带着徐冰冰镇定的跟着手舞足蹈的小张在基地转了一圈,然后小张看看表说,史队咱们去实验室吧,带您见见汪总工,这个点儿他实验应该要做完了。


史强的镇定有一点龟裂了,不过他没教在场的两位看出来。


--


于是史强终于站在汪淼实验室外面,透过玻璃墙看着里面穿着防尘服的汪淼忙碌的背影,一如十年前的超导中心。只是原来史强都是大大咧咧的直接把汪淼从实验室薅出来,这次他选择在外面等待实验结束。


打发走小张和徐冰冰,史强倚在实验室大门对面的墙上,嘴里习惯性叼着根没点的烟。


看着汪淼,他无奈的听见自己刚构筑好的心理防线在海啸冲刷下溃败的声音。忘不掉就是忘不掉,哪那么容易呢,更别提对他来说,不得不冬眠就是前几天的事,冬眠的时候他就惦记着汪淼,没道理睡了一觉这感情说忘就忘吧。而且最关键的是,看着那人,他心就软下一块,压根就不想让人在眼前晃啊晃的还跑了。


不过呢,这事也不能急,先观察观察,他有的是办法下一个套,然后连哄带骗的让汪大科学家心甘情愿进来。


实验室大门打开,里面的研究人员陆陆续续的离开,汪淼是最后两个出来的,跟一个也许是学生的人低声讨论着实验数据。


跨出大门,汪淼似有所感,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叼着烟冲他傻乐。


“……史强。”


那学生感觉气氛不同寻常,很知趣的快步离开了,留下史强和汪淼两个人。


史强看着汪淼的眼睛,很熟悉,太熟悉了,像是湖水泛起涟漪,给人湿漉漉的感觉。汪淼的右手抽动了一下,然后很快,湖水面上结出厚厚的坚冰。


汪淼淡淡的说:“基地里不让抽烟。”


史强笑着把烟拿下来,在汪淼眼前展示了一下,然后搭在耳朵上,摊手,“汪教授,你看吧,没抽,真没抽烟,我连火机都没掏出来。”


“在基地里,要叫我总工程师。”汪淼锁好实验室大门,干脆的说:“史强,我知道这次我又成你的任务对象了。总之以后呢,我搞我的研究,你负责保护我和基地的安全,任务很重,咱俩谁也别干扰谁,合作愉快。”


虽然汪淼很快把情绪压下去,但是刚对视那会来不及收拾的情绪还是被史强捕捉到了,也许别人不会注意,却骗不过老刑警。不过呢,也不急于这一时。史强看着汪淼伸到面前的手,不动声色的握上,晃动两下便干脆的松开。


“汪教授喊习惯了,多好听啊,有人的时候,我尽量注意。”史强双手插兜,“这也到饭点了,汪教授请我吃顿饭怎么样?我还不知道食堂在哪儿呢,饭卡,我也没拿到手,下次我请你啊。”


“行,走吧,请回来就不必了。”汪淼应声,自顾自走了,史强慢悠悠在后面缀着,视线肆无忌惮的在汪淼背后扫。


汪淼穿着白大褂,比印象中消瘦些许,后颈腺体露出一个标记过后无法愈合的狰狞牙印,周边泛红。左手腕上是漆黑的信息素屏蔽器,无名指上带着一枚银亮的素戒,很朴实,没有任何装饰以及纹路。


史强心里酸溜溜的,安慰自己说,没事!过不了一年,这手上的戒指就得换,这年头搞银戒多没水准啊,不如他准备的那个,钛合金!又好保存又结实。


说起来,他原来的求婚戒指,本来应该在冬眠的随身物品保存里面的,可是醒了却没有,问冬眠中心的人都很茫然表示他们这保存的东西肯定不会丢,他再三表示肯定有之后,中心赔了他一大笔钱,惩戒意味大于实际价值的一大笔。中心的意思是说,这样警醒他们以后别再丢东西了。


到时候就用这钱重新找材料整一对,材料就用那个纳米材料吧,正好在基地里面,取材也方便。史强天马行空的想着,没注意已经到了食堂,汪淼停下转身问他想吃什么,一个没刹住就撞了上去。


史强立刻抓住汪淼稳住了两人,然后很自然的把距离拉开,汪淼肩膀的肌肉在史强手下绷的像一块铁,他像没注意似的收回手,笑着道歉,“怪我,我刚刚走神了,你们这食堂,还挺大啊。”


汪淼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过了一会,他把饭卡塞到史强手里,“几千人吃饭的地方,太小了容纳不下,你去买饭吧,我去找张桌子。”


“收到,汪教授想吃什么啊,我给你带,省的再跑一趟了。”


“随便。”汪淼抬腿走了两步又回来,“这没有卤煮,你别惦记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嘿,这么大个食堂,怎么能没有卤煮呢?”史强摸摸下巴,汪淼这是打定主意不想跟他多说话,连嘴都不斗了,他也不气馁,看了一圈窗口,退而求其次的买了两份牛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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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强吃的很快,他吃完的时候,汪淼斯斯文文的只吃了半碗,牛杂他不太爱吃,都堆在碗的一侧。史强的视线存在感太强,一直在汪淼身上没动,汪淼于是吃的越来越慢,最后干脆把筷子一搁,不吃了。


“这就不吃了,难怪这么瘦,好歹把肉吃了吧,这不得补补?”


汪淼摇头,“不吃了,你见过小张了吧,我让他领你去你房间,明天你自己挑一间办公室。”


史强乐了,点点桌子,“汪教授不送我去吗,怎么啦,这么不想见到我?你也醒了三年了,虽然有了新生活,但总不能一点都没想我吧,再怎么说,”他眼神扫过汪淼手上的素戒,意有所指,“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是不?”


“我要去接豆豆。”汪淼很疲惫似的垂下眼睛,完全不接招,“史强,你也说了我有新生活了,那能不能不要老干涉我的生活,我就只不过是你的任务对象而已。”


汪淼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长手长脚的坐在那却好像只有很小一只,白炽灯的无机质光打在脸上,更显出几分苍白。


史强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心里一万个想什么都不管了,就只好好抱抱他,但是他现在没有立场,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可以不在意,但是汪淼在意。一打照面他就知道汪淼对他不是完全不在乎的,但是首先得让汪淼卸下对他的抗拒和防备,把情感表现出来。


“行咧,反正不管你想不想见到我,我是挺想再见见你的,只是我没想到真还能见到。”史强摸摸肚子,指指汪淼面前的半碗面,“真不吃了?”


等汪淼点头,史强手一伸把碗捞过来,“多浪费啊,这边吃的都得专机运过来呢,我就是跟这东西一块来的——你不吃,我可吃了,正好我也没吃饱。”


史强满意的看到汪淼的眼睛睁大了,他想把碗拿回来,但是史强端着碗稳如泰山,汪淼的力气有如蜉蝣撼树。


汪淼出现了今天晚上第一次情绪明显的外溢,他又气又急,还带着几分慌乱的说,“史强!一般的alpha会去跟一个普通关系的omega吃同一个碗里的东西吗?”


面放的有点久了,并不好吃,面条吸饱汤水,在碗里糊成一坨,没剩多少的汤汁也变得冰凉。史强却吃的津津有味,边吃边挑眉,“怎么不能了?火锅不是吃一个碗里的东西吗?咱俩都是男的,在乎那么多干嘛,还是说汪教授想的太多了?”


史强好不容易等来这么一个机会,挑起一个拌嘴的头,汪淼也上钩了,他正兴致勃勃的等汪教授的反驳——可能是那能一样吗,或者随便别的什么。


汪淼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随后他右手抚上左手无名指的素戒,情绪就飞快的冷却下来,就好像沸腾的滚水在东北的寒冬往下一泼,极速变成了剔透的冰雕。


然后他又垂下眼,“你想吃就吃吧,没吃饱,就拿着饭卡再去买一份。”


嘴里的面突然就不香了,史强嫉妒的盯着那枚戒指,如果目光能够有如实质,想必那枚可怜的戒指现在已经被盯出一个豁口,从汪教授那细白的手指上滑落在地,接着被史强装作不小心实则故意的踩上一脚。


食不知味的把面都塞进肚里,小张就来了,巧的像是掐了秒表在食堂外面等,但是史强一看他那个热情洋溢的劲又觉得这猜想太扯淡了,这人看见他就好像追星见到偶像一样,压抑不了。


史强站起来,正准备收碗,汪淼制止了他,“你们快去吧,我来收碗就行。”


史强只得跟汪淼告别,跟着情绪高涨的小张走了,出食堂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汪淼还坐在原地捧着碗发呆。


安排的房间在基地房间的最外侧,据小张的说法是,考虑到史强队长的工作性质,为了方便外出,才安排了这种外围、靠近大路的房间。


烦躁的抓抓头发,史强问,“那研究人员呢?”


“研究人员的房间都尽可能安排的离实验室近,实验室都在基地中心。”小张以为史强不满意,又抓紧时间推销说这边离医务室也很近,万一任务有需求过去很方便。


史强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行了,是你们汪总工安排的是吧,给我带到了,早点回去洗洗睡吧。”说完,拿过房卡进屋,把房门关的震天响。


--


史强第二天选了一个离实验室不远不近的办公室。反正说白了,办公室主要是给徐冰冰用,他是要贴身保护汪淼的,这一二来去,史强的生活好像回到了07年的时候。


每天做的事就是早上去汪淼的房间接汪教授和他女儿,然后把豆豆送到医务室,交给李瑶——医务室的女性alpha,据说修的是近地轨道医疗专业——帮忙照顾。不过没两天,照顾孩子的活就被史强大手一挥安排给徐冰冰。


倒不是担心李瑶跟汪淼有什么,他俩在医务室见上面后,史强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俩人完全不来电,撑死是个朋友关系,想进一步呢,是不太可能,那史强既然已经来了,就更不可能,于是李瑶的名字被从汪淼新alpha的怀疑名单中被划掉了。但是没有感情威胁不代表史强心理能舒舒服服的看着汪淼和别的alpha相处,更别说是带女儿这种亲密行为,那只能他自己和自己的十个人做。


安排好豆豆之后,史强就把汪淼一路护送到实验室,接着他会去做自己要做的保护基地的一些安排和工作,饭点之前半小时再回来,务必押送汪大忙人前往食堂好好吃饭。时间久了,连带着基地的科研人员都习惯实验室大门口站着一尊吊儿郎当的门神,一到饭点都跑得飞快。


时间一晃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史强除了重新规划了基地的安保和警卫系统,取消了百分之七十的机器人自动化巡逻——按照史强的说法是指望个破电脑太不靠谱——之外,几乎把剩余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攻略汪教授,有时候连带着攻略一下汪豆豆,带豆豆在基地里到处逛逛。


在汪豆豆身上的精力花的非常值得,现在这小豆丁看见史强就会甜甜的喊史叔叔了。但是在汪淼身上下的功夫呢,情况就比较极端,可以说是卓有成效,也可以说是毫无进展。


要说毫无进展,史强每一次的努力,总能让他和汪淼回归到冬眠前的相处模式,有一种引力在他们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不太亲密,但无比默契。那是一种奇异的和谐,隐秘又心照不宣,就好像两个人的耳机中放着截然不同风格的乐曲,却不约而同的跳着同一首小步舞曲。


要说卓有成效,史强每一次的努力,破开的好像只是冰川的一条裂缝,他从缝隙中像久旱得雨的人那样,贪婪的品着汪淼无意识亲近中泄露的内心世界。但是非常快,汪淼的理性会把裂缝重新冻上,伴随着右手下意识抚摸素戒,汪淼又在史强面前恢复了他构筑的冰层,冰冷,坚硬,抗拒史强的任何靠近。


史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业务能力最强的刑警之一,追查嫌疑人蹲点的次数多的数不过来,他很明白,一个嗅觉敏锐的猎手要能沉得住气,只要能稳住,嫌疑人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那就是收网的时候了。


但是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和汪淼现在好像都是农场里的一只火鸡,火鸡科学家的隐藏很蹩脚,总能被火鸡保镖抓到破绽,但每次火鸡保镖兴高采烈的冲上去要把火鸡科学家缉拿归案的时候,都会“啪”的一声撞在一块看不见摸得着的玻璃上。玻璃是农场主给火鸡科学家的一层保护,任火鸡保镖如何在玻璃前抓耳挠腮,这玻璃,巍然不动。


事情就是这样,汪淼被一个不知道是谁、不清楚底细的alpha用他的道德感和爱附加在素戒上,把汪淼牢牢的保护在壳子里,史强偶尔能透过壳子上镶嵌的玻璃观察到汪淼泄露的情绪,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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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什么都、查不到?”史强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踱步。


“汪总工在一年半之前调来的加蓬基地,带着汪豆豆一起,在基地的一年半里,资料史队您都看过了,没有跟任何alpha有亲密接触,最亲密的应该就是李医生,帮他在工作的时候带孩子。”


“那一年半,一年半以前呢?”


“汪总工从苏醒到空降加蓬基地担任总工程师的一年半完全是空白,应该是保密等级太高,我的权限不够。”


“那就是说,在前面的一年半时间这个alpha突然出现,让汪教授给他生,”史强哽了一下,半晌接着说,“生了个孩子,然后这个alpha又突然消失,一点物理痕迹都没有,是这个意思吧?”


徐冰冰点头。


“吗的。”可怜的笔被甩到桌子上,史强叉着腰只觉得火气蹭蹭往上冒,“这狗东西,他是个幽灵?是个鬼?怎么还阴魂不散的呢,那我一个大活人,怎么跟死人在人心里抢位置啊?跟一个鬼斗法,还不如让我现在跟三体人打一架,起码三体人还是个实实在在存在的外星人农场主!”


徐冰冰眼观鼻鼻观心,卑微的把自己埋在电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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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送汪豆豆去史强办公室交给徐冰冰托管后,两人前往实验室。走到半路,史强还在天南地北的侃大山,汪淼脚下突然踉跄了一下,史强手疾眼快的扶住他,发现掌下的皮肤不正常的发烫,同时汪淼像喘不上气一样,胸膛剧烈起伏。


“你发情了。”虽然没有扑面的海潮气息,史强也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汪淼腕上的屏蔽器也亮起橙色小灯,意味着屏蔽器正在高功率运转。史强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这个小小的手环,否则他现在闻到汪淼和别的alpha纠缠的信息素,可能原来在军队的omega信息素抗性训练都要喂狗吃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二话不说打横抱起汪淼,史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汪淼的房间。汪淼急促的呼吸让史强口干舌燥,他不得不开口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我听说omega的发情期间隔时间基本是固定的,而且会有前兆啊,你这怎么就半路发作了呢。”


汪淼的注意力全在努力维持神智上,对被公主抱这件事没什么异议,也没听清史强说话。史强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层模糊不清的传来,于是他问道,“……什么?”史强一字一句的重复了问题,汪淼过了半天才喃喃道,“……提前了,这就是前兆。”


没见过谁家omega前兆就这么来势汹汹的,史强这话还没说出来,人就已经到了汪淼房门口。清楚汪淼不是有精力拿房卡的样子,他便半跪下来,让汪淼坐在他直立的那条腿上,从白大褂衣袋里找出房卡把门刷开。


他进去带上门,轻手轻脚的让汪淼躺在床上,接着开始在所有的抽屉柜子里找冷链箱。刚才汪淼最多在他腿上坐了十几秒,他大腿接近膝盖那块的布料就已经泅湿了。


史强牙关紧咬,用意志力去忽略汪淼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不时溢出的轻微又短促的呻吟,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找到了冷链箱。打开箱子,史强愣住了,箱子里不是无色透亮的抑制剂,而是三只已经变色的血清。


托专机飞来的路上看了资料的福,也托徐冰冰(考虑到她史队理解能力水平)把资料概括的通俗易懂的福,史强现在对omega标记清除手术和人工合成信息素方面的了解可谓是接近专家水准。


简单来说,抑制剂对于AO的信期而言,就像是在江面上拦腰建造一座大坝,而AO之间的标记等等信息素互相影响、安抚的过程,就是定期对大坝开闸放水。


对于没有伴侣的AO来说,信期是很难熬的,他们原来能做的是不断的利用抑制剂去压抑本能,去往大坝上加高加固,去增加大坝的拦水位,而当加到无法更高的时候,水会从大坝上漫出,严重的时候甚至会让大坝承受不住水压而决堤。


决堤的后果,是很可怕的,在没有标记清除手术的时候,史强经手过不少易感期alpha强制标记,或者在公共场合omega突然发情的恶性案件,往往只有omega认命的份。


而人工合成信息素的问世解决了这个问题。常言道,堵不如疏,比起一直压抑本能,适当的疏导反而效果更好。如今虽然仍然存在抑制剂,但是抑制效果比起原来就差了很多,基本只起到一个延缓的作用。一般是两次信期使用抑制剂,第三次信期使用匹配度60-70的人工合成信息素疏导,对这个积累九个月的大坝开闸放水。


史强查过汪淼在基地这一年半的资料,三个月前的那次信期,资料上写着使用合成信息素,但现在血清在冷链箱里放着,说明上一次汪淼没有注射血清,而是只使用了抑制剂。所以这一次的发情期提前且来势汹汹,是因为得不到纾解的信息素已经压抑了一整年。


血清在冷链箱-18℃的环境中最多保存28天,这三管肯定不能用了。


打通办公室的电话,响第一声的时候徐冰冰就接通了,史强严肃道,“现在!让李瑶立刻带上汪淼的信息素血清到我这儿来,我马上给你发定位。”


徐冰冰应声挂断电话,史强发完定位随手把手机扔在桌子上,回身去床边看汪淼的状态。


汪淼的眼神已经完全迷离,再不见那厚厚的冰层,水光潋滟,抑制器的指示灯也变成了全功率运转时的红色。史强看着他那双长腿如同两条纠缠的蛇一样,痛苦的绞在一起,压抑不住的呻吟着,却还把左手放在嘴边,吻着咬着那枚素戒,脑子里苦苦维持冷静的弦断了。他暗骂一句,往墙上打了一拳。


史强这一生,几乎没有什么时候会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即使是知道三体人要来地球移民,他也在常伟思的办公室门口乐呵呵的喊,“打肯定是打不过了,怎么也要组织火鸡们奋起反抗一下吧?”


更多的时候,他都在目睹别人的无力,他见过科学家留下物理学不存在的遗言后结束生命,他见过汪淼因为倒计时在王府井教堂前哭的泪眼婆娑,他也见过汪淼和丁仪因为智子封锁科学绝望的喝到烂醉如泥。


后来,他因为白血病被常伟思用军令安排冬眠的时候,他也没有感觉到无力,而是一种无可奈何,军令如山不可违背,即使他找了人替他增援未来,最后还是免不了要冬眠。


而现在,他终于感到无力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时对汪淼的发情期无能为力。


或许人都会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哀叹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这个时候之前,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当这个时刻突然来临,你才会切实的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就好比现在,他想帮汪淼度过发情期,缓解他的难耐,但被标记的omega只能接受标记他的alpha的信息素,在等待李瑶带来信息素血清的这段时间,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哄着汪淼让他别太难受,可那枚戒指已经给了汪淼他所需要的所有慰藉和安全感,虽然身体不适,但和戒指的亲近让汪淼的表情平和又安定。


他想把那个不负责任的alpha抓过来揍一顿,但是他和徐冰冰都找不到这个alpha的任何一点资料,更不要说摸到alpha的一片衣角,诡异的让他有时会怀疑这个人是否存在。


他想揪住那个alpha的衣领质问他这么好的淼淼你怎么能标记完让他给你生完孩子就不管不顾不负责任,可幻象中那个面容模糊的alpha冷冷笑着,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是啊,他跟那个alpha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过分。他丢下汪淼的时候,抱的是再也见不到的想法,在那个没有omega标记清除手术的时代,把他的omega一个人丢在人世间。


他恨那个冬眠之前毫不犹豫的自己,恨查资料的没有发现汪淼信期完全没休息不符合使用人工信息素情况的自己,更恨现在这个无力的自己。


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史强从快把他压的喘不过气的自责中暂时挣脱出来,摸了把脸,感觉脸上奇异的温热,这才发现他右手上鲜血淋漓。他没有在意手上的伤,而是看向汪淼,床单上深色的面积已经非常夸张,后知后觉的想到发情期的omega需要补充大量的水分。起身接满一杯水,又从冷藏箱旁边的医药箱里取出棉签润湿放在汪淼的嘴唇上。


手上机械性的给汪淼喂着水,自责又开始让他唾弃自己。在冬眠之前,他完全没意识到对于一个被标记的omega来说,失去alpha意味着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但或许已经为时过晚。


史强胡思乱想着,手上给棉签沾水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手指被湿滑温软舔舐,他才发现棉签上的水已经干了,而他陷在沉思中半天没有重新沾水,缺水的omega便开始伸着舌头去卷他手上蜿蜒而下的鲜血。汪淼眯着眼很开心的样子,同时信息素屏蔽器红光不停闪烁,开始过载运行。


这委实是一个暧昧的举动,只是史强那傲人的高情商和察言观色的本领在巨石般沉甸的心事下纷纷失灵,他只是把手抽回来,感觉汪淼已经能大量喝水,就把杯子递到汪淼嘴边,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水。


史强想了许久,感觉嘴里发苦,让他想起在咖啡店只喝过一次的冰美式,他慢慢的说,“对不起啊淼淼……”这句没头没尾不知道在对什么致歉的话,尾音消失在骤然响起的敲门声中。


史强霍然起身去开门,他的动作很快,没注意到汪淼无力想抓住他衣角的手,也错过了一句低声呢喃的“大史”。


门一开,李瑶的脸色就变了,“烟味?你?”她往后观察床上的汪淼,又转头看门口的史强,眉头夹得越来越紧。她伸手打开换气,把史强推出房间,接着门贴着他的鼻尖被甩上了。


过了一会,李瑶打开门,看到史强仍在在门口站着,便丢给他一瓶药,骂道,“有没有常识啊,啊?不知道血液里有信息素吗,怎么想的,在别的omega发情的时候把自己搞流血?”


“……屏蔽器没用吗?”史强开口,那粗粝的仿佛砂纸擦过的声音让李瑶吓了一跳,询问要不要来片含片得到否定回答后,才说,“大哥,常识,屏蔽器只屏蔽体内信息素,腺体发出的信息素屏蔽原理是让他不出来懂吗?血液里面那种流到体外的管不了。”


接着又没好气道,“你可真行,你的信息素导致结合信息素中alpha的部分过分活跃,连带omega信息素指标一起暴涨,我多打了百分之二十的血清才稳定下来。给你的那瓶是信息素阻隔剂,你就往伤口上直接喷,疼也是你该受的。”


史强没有多想,打开盖子就往右手上喷。李瑶看他这么爽快的用药,眉头也不皱一下,脸色这才好了一点,叮嘱道,“算上今天已经打的,一共要打4支血清,一天一支,你——?”


“我来照顾他。”史强说。


“你要照顾他?”李瑶诧异道,“就因为他是你的任务对象?这年头做任务都这么敬业了吗?”


史强犹豫了一会,才说,“不止。”


李瑶“哦~”了一声,然后问,“你是史强队长是吧?”


史强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是,姓史名强。”


李瑶摇头,“听他们说史强队长多么英明果敢,现在看来也就这样。”她正色道,“史强队长,有些话,你不能只放在心里,喜欢,就要说出来。畏畏缩缩的,还是个alpha吗?还是指望你喜欢的人去当你肚子里的蛔虫?”


她把冷链箱塞进史强手里,踩着高跟鞋走了,留下史强在原地咀嚼她留下的话。


她说,史强队长,要么你就不求回报的永远暗恋,不然只要你想建立一个更亲密的关系,这感情就不是你一个人能左右的事情了。


“说出来,两个人对它都认可,关系就建立了,否则只会是无尽的试探和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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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教授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史强了。


发情期的第四天,汪淼在最后一丝信息素也趋于平静的时候疲惫的睡了,再醒的时候,史强不在,反而是豆豆在儿童床上玩着布偶。


第二天早上打开门,史强也不在,汪淼有点诧异,但没有多想,只当史强有事,他自己把汪豆豆送到办公室,随即投身实验。


第三天,史强还是不见踪影,汪淼不禁开始胡思乱想,但还是硬撑着没去问,只是做实验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宁。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连豆豆都在早上的时候含糊不清的问,“妈妈,史叔叔,不见了,我好久都没见过他了呢。”


“豆豆没有问冰冰阿姨吗?”


汪豆豆思考了一会,说,“我忘了。”


汪淼失笑,“那妈妈陪你问问好不好?”


小豆丁开心的点头,蹦蹦跳跳的往史强办公室跑了,汪淼在后面跟着。名义上是帮豆豆问,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这么想着,他又无意识的抚摸着戒指,慢慢安定下来。


“汪总工,史队他这两天去跑外勤了,前两天下面抓到几个闹事的数字生命派,史队去审了,然后最近说要把基地能换的机器人都换掉,不能换的要加一道人工复核,他正在忙这个事呢。”


“哦,哦,这么忙啊。”汪淼讷讷的说,原来是去忙工作了,想想也是,史强好歹也是队长,现在回归军队,高低也是个校级,事情也很多,没有时间天天护送他房间食堂办公室实验室的跑。


“啊,汪总工,史队让我给您说个事儿,您看我这两天处理基地的事给忙忘了,不过现在告诉您也来得及。”徐冰冰递过几份文件,“咱们实验室本来不是连的全球局域网吗,上次史队取消百分之七十的机器人的时候呢,把网络改成基地内部局域网了,现在他说最好是把网络换成离线模式,全部使用基地统一的u盘备份数据,是麻烦了一点,但是一切为了安全嘛,您看?”


汪淼接过资料,没犹豫就同意了,史强在某些事情上有一种野兽一般的直觉,即使这件事会让实验数据传递分析变得非常麻烦,而且如果一直没有发生任何事,也无法证明史强的正确性,只会让人感觉他太大惊小怪多此一举,但是汪淼在这种事情上,百分之百信任史强的嗅觉。


“我现在就去办,今天……就能全部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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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情期结束后的第四天晚上,史强还是没有露面,汪淼做完实验室网络的离线和资料备份,去史强办公室把豆豆接回去给她洗了个澡。


汪淼把戒指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去浴室脱了外衣准备自己也冲一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豆豆在房间里喊,“妈妈,有人拍门。”汪淼心头一跳,把衬衣又穿上随便扣了几颗扣子,便快步走到门边,先问了一句,“谁啊?”


门外传来有点模糊的声音,“是我,史强!”


汪淼把门开了一条缝,确实是史强,风尘仆仆,看起来是刚回基地的样子。他把防盗链摘下来,请史强进门。


“汪教授,你这防护意识还真强,挺好的。”史强大大咧咧走进来,看见汪淼衣冠不整的笼着上半身,歪斜的扣子里露出久不见天日而白皙的肌肤,伸手帮汪淼把衣领拉紧了一点,“准备洗澡呢?我找你就是想说点事,那你先洗吧,我不急,等你洗完再说,我呢也好几天没见你女儿了,我来陪她玩一会。”


汪淼看着豆豆兴奋的拍手要史强叔叔飞飞,无奈的拿着换洗衣服进浴室洗澡。


史强和豆豆正在其乐融融,浴室里水声停止,汪淼隔着门喊他,“史强,是不是停水了?”


放下豆豆,史强打了几个电话,吩咐了电话那头几句,然后对浴室喊道,“没停,热水器坏了吧,你先擦擦去我那洗。”


汪淼动作很快,他因为只洗了一半,就又穿起脏衬衫,披着浴巾打开浴室门。身上来不及擦干的水分把衬衣沁湿,半透明的衣服紧贴皮肤,勾勒出美好的腰身曲线。


史强喉头滚动着,把外套脱下来给汪淼披上,然后一手抱着豆豆,一手揽着汪淼出了门。


“哎,你那么急干什么,我灯都没关。”汪淼被紧紧抓着肩膀,跟着史强跌跌撞撞的往基地外围走。


咧嘴一笑,史强说,“这不是怕汪教授你着凉嘛,而且出了房间,咱们这样子也不好在走廊里待太久吧。”,说着用炽热的视线把汪淼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汪淼哽住说不出话来,耳根到脖颈全部绯红一片,半晌把浴巾拉到头顶做一只鸵鸟,到史强房间之后便一头钻进浴室。


史强在外面等,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紧张,豆豆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打着哈欠,也没人帮他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他是准备打直球了,迂回一月有余,毫无成效,加上李瑶的话,虽然他原来把汪淼猜的透透的,但是从冬眠苏醒开始,史强慢慢感觉事情或许超出他的掌控了,他越发觉得花花肠子也许是绕不过汪淼这种知识分子的,不如直接问清楚,最好是把农场主的那块玻璃给直接打碎咯。


而且人一直跟个物件争风吃醋,是不是听上去挺没品的,但最离谱的还是史强一直在争风吃醋这件事上没比过那个戒指,每次很艰难勾起汪淼的情绪,又会非常轻易被指环拉回去。他急急忙忙把汪淼带出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看到汪淼把戒指给摘了。来的路上,看着汪淼白白净净的手指——当然还是有印子,但是比起带着环不是看上去舒服多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次正好趁着戒指不在,一坦白,看看汪教授还怎么“摸摸戒指”。


水声停止了,浴室门发出声响的一瞬间,史强从凳子上蹿起来站好,把带着水汽刚出浴室的汪淼吓着了,“史强,你在干什么?”


“这,我,我不是有话要跟你说吗,这……”汪淼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巧舌如簧的史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忍不住打断道,“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我就是!”史强索性破罐破摔,色厉内荏的喊,“我就是想给你道个歉,当时冬眠之前,我被老常安排保护面壁者,”在汪淼严厉的眼神示意中,他意识到还有豆豆在屋里,声音又弱下去,“当时老常让我保护面壁者,这活我干了,完事了之后,我找了个后辈顶上,准备回来陪你,结果我这白血病拖不下去了,老常给我下的军令,要我冬眠去支援未来。”


汪淼眼中的冰层像是在烈阳下融化了,史强在这样的眼神沐浴下,心软的一塌糊涂,“我当时只觉得我们只认识了一个多月,想想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居然只有一个月。我觉得你的人生还长,我也许并没那么重要,只要你忘了我,就还能像原来那样好好生活。我就没跟你说,自己去冬眠了,现在我给你道歉,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无论我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应该跟你商量的,淼淼,这都是我的错。”


“史强,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汪淼以前维持的冷静破碎了,他眼尾全红,声音发颤的问,伸手揪住史强的衣领就好像用尽力气。


史强伸手包住汪淼的手,“我以为那样做是为你好,是我太自大了,淼淼,对不起。我现在呢,就是要给你商量一下,你现在啊有了新生活,我原来说会一直陪着你,也是我食言了,现在呢,我会一直、永远陪着你,只要你愿意回头看,我不怕等,我会一直在这等着你。”


汪淼把手抽出来,“你,你让我想想。”


史强有无限的耐心去等一个答案,窗外繁星点点,漆黑的浓墨般的夜里,远处太空电梯的施工场地被大灯照的明亮如白昼。室内汪淼带着潮热的水汽,站在史强面前思索,那纤细的腰身,白皙的皮肤,骨节分明的手腕,一切都让史强那么心动,这种感情在汪淼之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这种从胸腔中熊熊燃烧的炽热情感,从心脏有力的泵向四肢百骸,一生只不过能燃烧一次。


话还没说出口,从汪淼盈盈秋水般的眼眸中,史强已经得到了答案,但是他更愿意由汪教授亲口说出来,汪淼抬头,嘴唇仍微微颤抖着,他开口说,“大史,我……”


刚开口的话语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史强一瞬间从那种浸在蜜里似的对汪淼展露的温柔中脱离开来,从兜里摸出两枚战术耳机,一枚帮汪淼带好,一枚扣在自己耳朵上。


徐冰冰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明显的电流声,“史队,实验室外围走廊,总工程师、副工程师、技术员的房间发生爆炸,所有监控,安检在爆炸发生前均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史强按住耳机上的按钮接通通信,“收到,你在总控台指挥基地人员疏散,汪总工及家属在我身边,我护送他们出去,组织武装一队到基地外清场,安顿内部人员。”


“收到,总控台有我徒弟负责,我来带队清场。”


“收到。”


汪淼也从通讯频道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热水器,不是坏了,是有人弄坏的。”


“是啊,我估计是让你们留在浴室,拖延时间的办法。”


史强带汪淼快速离开的另一小部分原因是,他有一点不好的感觉,毕竟基地目前是全球重点项目,一般就算出问题,也不可能多个地方同时出问题,他打电话确认了好几处设施突然损坏时,就已经安排了部分人员疏散。汪淼他是疏散到自己房间了,因为他的房间是基地最外围的片区,采取行动都会方便很多,结果现在这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来吧汪教授,先别想那么多,现在还不确定有没有后续爆炸呢,咱们先到基地外面去。”史强从床上抱起熟睡的豆豆,塞到汪淼怀里,然后抱起汪淼冲向清场点。


徐冰冰在那已经安顿了不少人,史强放下汪淼,上去询问情况,“人员疏散的怎么样了?”


“基本疏散完毕,只是现在基地内部开始着火,烟雾太大,不好检测是否有后续爆炸或者连环爆炸的情况,最好等一会,再组织消防人员灭火。”


这边正讨论着方案,史强的衣角突然被拽住了,回头看见汪淼单手抱着豆豆,哑声说,“戒指,戒指还在我房间里,我洗澡之前放在床头柜上忘拿了,我得去拿,史强,你帮我照顾下豆豆。”


史强怎么可能这么放他冲进火场,“汪淼,可以等灭完火再去拿,现在去太危险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进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太空电梯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可是,可是那个戒指真的很重要……”


史强感觉心好像破了个大洞,旁边是高温的火场,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把在场的人脸上照的通红,可他站在汪淼面前苦苦劝说等等再拿戒指,好像有寒冷的风刮进来,整个人凉了半截。


劝了半天,汪淼终于点头答应灭完火再进去找,可他点头的一瞬间,史强眼睁睁看着他萎靡下来,让他想到冬眠前那一个个颓废的科学家,宛如失去精神支柱。他如坠冰窟,寒风呼啸着,像是悲鸣,带走生机。


史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的,他问那戒指真的有那么重要?那个人真的有那么喜欢,重要到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汪淼哽住说不出话来,慢慢蹲到地上胡乱点头。


然后他听到史强说,好,淼淼,你记住,我只是为了你。


史强最后说:徐冰冰,看好汪教授,他出事了我拿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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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感觉心里少了点什么,三年多的精神支柱,现在也许已经在爆炸的余波下什么也不剩了,那是他所有的自卑与妄念,支撑他一个人和豆豆相依为命,现在与他隔着一个火场。


很难说是悲伤还是解脱,因为后来史强又回到他身边,他却一直在自己的自我怀疑中不断拒绝史强,那个戒指是精神支柱,同时也是枷锁,让他一直被困在07年走不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汪淼翻腾的情绪冷却下来,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腿麻了,徐冰冰过来搭了把手,汪淼艰难的站起来。徐冰冰旁边一个穿作战服的青年僵硬的抱着豆豆,汪淼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问,“史强呢?”


火焰在徐冰冰的黑色瞳孔里跳跃,使她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汪淼突然想到他在情绪崩溃的时候听到了史强说了什么。不,不会的,也许是听错了……他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向徐冰冰,想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但是徐冰冰说,“史队刚刚冲进火场了。”


那跳跃燃烧的火场,在汪淼眼里变成了地狱,而他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这个地狱了。


“不,不……”他想往火场里冲,却被徐冰冰扣住肩膀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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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想往会场里冲,却被徐冰冰扣住肩膀按住了往后拉,“有辐射,走,快走啊!”


他眼睁睁的看着alpha因为爆炸倒在地上,身上盖着别人的尸体,不知生死。


潘寒轻易死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没有很害怕,叶文洁揭露出和蔼外表下真面目的时候他也不觉得很害怕,但他现在怕的不得了,整颗心仿佛都连在史强身上了,他生他就活,如果他死,那么他那一瞬间也就成了行尸走肉,所谓地狱也不过如此。


后来史强活蹦乱跳的跟他隔着救护车吹牛,汪淼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烦恼的傻乐,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他还是放心不下,得等检查结果给他判刑。


他去医院给史强削了苹果,然后被赶出来看叶文洁的审讯,他看着徐冰冰,心中的不安扩大, 但是史强还是那样一副风轻云淡的傻样,他没有刑警那么强的察言观色能力,也不会审讯,只能牵肠挂肚的出门。


再后来,古筝行动,他看着审判日号像摊开的扑克牌那样倾倒,堆叠在河岸上燃起大火,心中五味杂陈。他有一瞬间非常恨那个alpha,是他让他的双手永远沾上洗不掉的鲜血。更多的是感谢,感谢alpha出的富有智慧的邪招,他的研究终于得到了验证的机会,还是在如此重要、关乎人类生死的时刻,他感到由衷的喜悦。但最多的,还是铺天盖地的思念,在中美洲巴拿马运河河畔,身边是训练有素的军队,热火朝天的清理战争遗骸,但他却感到无尽的孤独,他的不安,他的喜悦,他的思念,他的爱与恨无人倾诉。


得知智子封锁地球科技的那个晚上,他在丁仪家喝的烂醉如泥,他想这就是科学的末日了,他们这些科学家现在能做的只有末日前狂欢。结果史强踏着晨光前来,把他从酒瓶堆里捞出来,带着他们去看虫子。他除了被史强平时丝毫不显的大智慧所鼓舞,同时发现这次他的崩溃远不及倒计时伊始,而随着史强的话掷地有声的响彻在飞蝗遍地的麦田,汪淼真的感觉无所谓了。


科学前进的车轮被死死卡住没有再让他崩溃,因为他的精神支柱不只是科学了。史强总是在他狼狈崩溃的时候带着明媚的阳光走过来,驱散他的阴霾与湿雨。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吊儿郎当的刑警在名为科学的支柱旁边,悄悄建起一座名为史强的支柱,平时隐藏在科学的阴影之下,在科学轰然倒塌之时,顶天立地的把汪淼撑起来。


汪淼作为一个omega艰难的走在科学前沿,比任何omega,beta和alpha都要强。曾经科学的世界是那么鲜活动人,让他无心关注其他,重复着家,实验室,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十几年如一日。但是史强这么一个色彩明艳的色块突然闯进他的生活,一开始他想方设法把这个混球赶出去,却在科学大厦将倾的时候被这个大大咧咧的刑警温柔的保护起来。史强展示倒计时那一瞬间,汪淼的心脏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扎根,发芽,疯长到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他慢慢品着那酸涩又甜美的果实,热泪盈眶。


他当时以为那只是爱,但是麦田让他明白,那不仅仅是爱,史强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接着,史强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从汪淼的世界里突然消失了。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问徐冰冰也只说不知道,汪淼迅速憔悴下去,两个月之后,电话终于打通了,对面是徐冰冰的声音,她支支吾吾的说,史队有东西要我转交。


重新坐到史强的办公室,竟有种恍如隔日的感觉,他看着桌上已经归零的计时器和徐冰冰让他好好生活的传话,面无表情。


徐冰冰从来不知道一向亲和的汪教授也会有这种表情,她担心的看着过分瘦削的汪淼,但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他。


汪淼慢慢的说,“我想见常伟思将军。”


于是,汪淼成了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史强白血病、保护面壁者、冬眠去支援未来的人。


常伟思给他看了保护面壁者时的影像资料,史强用对待他相似的那种熟稔的方式亲亲热热的揽着那个beta面壁者。


他终于发现史强在温柔的背后那种冷静的残忍,亲手重构了他的生活,情感,信仰与支柱后,毫不留情的抽身离开,而他傻傻的留在原地,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众多任务中的一个,而他可笑的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


汪淼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常将军,我有几个请求。”


常伟思还是那副笑眯眯的和蔼面孔,但在汪淼眼里他已经是派史强做各种各样任务而离开他的元凶之一,他说,“汪教授言重了,您是地球的英雄,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我们都会尽量满足。”


汪淼冷静的陈述了自己的要求,随后他感觉一阵眩晕,意识远去的时候听到一声惊呼,然后世界归于黑暗。


再睁开眼睛,人在医院的病床上,审讯叶文洁时的审讯员和常伟思在一旁坐着。“我这是怎么了……”汪淼虚弱的问,同时心里有一个猜想如同吹起来的气球在他胸膛里鼓胀。


“汪教授,您,怀孕了。”审讯员小心翼翼的说,“大概有两个月左右了。”


汪淼的那个猜想被证实了。


常伟思说,“汪教授,omega怀孕期间,对alpha信息素的需求很大,您正是因为缺少alpha信息素,才会在短时间内虚弱的如此之快,最好的方法是现在打掉这个孩子。”


汪淼轻轻摸着小腹,真奇怪,虽然这个时候还只是一个没有胎心的小小胚胎,但是却让他感受到无比安心和温暖,他摇摇头,“我要留下它。”


常伟思仿佛早有预料,说,“留下这个孩子,我建议您现在冬眠,等人造信息素能够合成供给孩子继续发育的时候再苏醒,请放心,十年之内这项技术必然会成熟安全。”


“冬眠……“汪淼犹豫着,“可它还那么小。”


“冬眠,孩子或许能活下来,不冬眠,没有alpha信息素的情况下,孩子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常伟思给汪淼摆出一个只能选其中一项的选择题,在汪淼点头之后,与汪淼礼貌的告别后离开了。


审讯员留下照顾汪淼和安排后续的一切,她自我介绍,“汪教授,我叫李密,您叫我小李就好。”


--


“第一个请求,我想看一下史强的冬眠随身物品。”


史强的冬眠随身物品很快被送来,汪淼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方方小小的盒子,打开,是一对素戒,素的清新脱俗,外圈毫无花纹,内圈也没有刻字。李密说这个检测过是钛合金材质。


汪淼留下了这对戒指,剩下的物品被原样送还给冬眠中心,因为戒盒里没有卡片,内圈也无人名,所以并不能知道这一圈戒指是史强想送给谁的,但是那无关紧要。


汪淼从容的把戒指带上左手无名指,从此以后,这个戒指就只是他的。


--


“孩子的发育几乎停滞了,应该是母体冬眠之前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保护胚胎平安度过冬眠这件事上,母亲真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身份。”医生非常敬佩的看着这个刚结束冬眠的瘦弱omega,但他的腹部却不符合月份的微微隆起。


“我只想知道我的孩子是否安全。”汪淼对医生的褒美无动于衷。


“当然安全,有您这么伟大的母亲……按照预计,大约六个月之后胚胎会恢复发育,不过受冬眠的影响,恢复发育后的发育进度也许会慢于正常情况,当然,您的孩子绝对健康!”


汪淼点点头,随后他在配备了私人医生的安全屋独自研究了一年半,一年半之后,一个小小的女孩在世界上降生,发出了她的第一声啼哭,接着就在这个月,汪淼研究出使碳纳米管无限延长的方法,带着汪豆豆——汪淼给女儿取的名字——离开安全屋,空降加蓬基地,担任太空电梯项目总工程师。


--


“在说出第二个请求之前,我想请教常将军,增援未来计划是否意味着,即使治愈白血病的技术成熟,史强仍然只会在被需要的时候唤醒?”


“没错。”


“那么第二个请求是,在白血病能被治愈之后,如果我因为研究纳米技术有生命危险,我希望是史强保护我的安全。”


加蓬基地之内,太空电梯的研究有条不紊的稳步推进,而在加蓬基地之外的全球,数字生命派的呼声越来越大。


在太空电梯基座被数字生命派的狂热分子炸毁一部分后,常伟思将军启用增援未来计划中的人才,直飞加蓬基地,保证太空电梯顺利建成。


某一天汪淼和往常一样走出实验室,实验室外有个吊儿郎当的混球叼着烟冲他傻乐,他已经知道史强会来,但是看到他的时候还是险些热泪盈眶。


“……史强。”


--


“史强,我知道这次我又成你的任务对象了。”史强乐呵呵的没有反驳,只跟他握握手。


“我就只不过是你的任务对象而已。”史强没有反驳,把他剩下的半碗面摸过去吃了。


“大史……”发情期的时候,他尝到鲜血和久违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伸手去抓的时候alpha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汪淼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对于史强而言确实只是任务对象而已,而他对所有的任务对象都这样。


他越来越频繁的抚摸素戒,从中不断告诫自己这戒指是如何一意孤行得来的,告诫自己不要再陷进去,麻痹自己这是史强送给他的戒指,妄想这是史强因为爱送给他的戒指,就像他过去三年一直妄想的那样。


渐渐的,他开始觉得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个爱他的史强,而那个史强送给他了这个戒指。


--


“我的第三个请求是,希望我前两个请求完成之前的一切都是最高保密级别。”


史强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一年半之前的什么都查不到?“


--


直到史强郑重的站在他面前,支支吾吾又不管不顾的道歉接着表白,汪淼一直苦苦构筑的屏障被史强的直球打碎了。他一时间被幸福感淹没了,喜悦冲刷着他的大脑,那聪明绝顶的脑袋瓜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找回实感,汪淼刚开口说了半句话,爆炸,撤离,火场纷至沓来。


然后他发现戒指不见了。


三年中代替史强的精神支柱,三年后的现在成了史强真的因为爱会送给他的戒指,那太重要了。


可是再怎么重要,在有史强的这个时候,戒指都只是一个物件,没有什么比人更重要了,而史强居然傻乎乎的冲进去就为了那个戒指。


汪淼按住战术耳机,无论怎么喊史强的名字,都毫无回应。


徐冰冰说,“汪总工,火场里面电磁屏蔽太强了,无线电连不上是正常的,您别太焦虑了,等一会吧,史队一会肯定就出来了。”


汪淼看着那地狱一般的火场,想哭,但是眼泪似乎被火舌蒸发了,他眼眶干涩,死死盯着那烟雾弥漫的火场,每次一火焰跳动,每一次房屋倒塌,都牵动着他的心脏紊乱的跳。


一开始他还有力气在徐冰冰的掌下挣扎,后来渐渐没了力气,跌坐在地死死盯着火场,不知道过了多久,火场里跑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人,带着炽热的空气到汪淼面前,郑重的把右手摊开,里面是一枚泛着蓝光的戒指。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史强慌得手足无措,想给他擦擦眼泪,身上又没哪一处是干净的,实在无从下手,只能蹲在汪淼面前,插科打诨道,“淼淼,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你看,你女儿平安无事,戒指我也抢救出来了,就是这个戒指怎么成蓝色了,我保证我没做任何手脚啊,该不是戒指有毒吧,要不咱们扔了换一个?”史强这个时候都不忘给汪淼上戒指的眼药。


汪淼被失而复得的眼泪哽的话都说不完整,没好气的说,“没、没毒,钛合金的、高温火烤本来就会变蓝。”


史强傻了,“钛合金?”


汪淼又狠狠瞪了史强一眼,“什么我、我女儿,豆豆也是你女儿。”


史强又傻了,结巴道,“我、我女儿?”


最后汪淼抹了把眼泪,伸出左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带上?”


史强完全失去反应能力,讷讷的把素戒——现在应该是蓝戒了——带上。


徐冰冰看着史强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砸懵之后,握着汪淼的手露出一个楞的冒泡的傻爸爸式笑容,感觉实在没眼看,便低头看看有没有钱,又抬头看看月亮,发现连月亮都躲在云层后面没眼看了!


--


“哦,数字生命派用数字生命入侵了网络……你也汇报完了,还有什么事?”


“老常啊,我觉得你太不够意思,汪淼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你的保密级别不够,而且,你也没问我啊。”常伟思无语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那我要是问了你难道就告诉我了?”


“保密级别不够,没法告诉你。”


“你看吧老常我就说你不够意思。”


“没大没小,而且你们小两口的事,我掺和什么,我就不该掺和,什么事都做了我反而成恶人了。”常伟思没好气的说。


史强还想说点什么,汪淼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大史,你人呢?病号怎么又不好好养病乱跑啊?得,老常,下次再说吧,我淼淼看我看得紧,我明明已经啥事没有了,好端端的老躺床上干什么呢。”前半句因为距离远声音很小,后半句史强把声音压得很低。


妻管严,常伟思脑海里浮现这三个字,“行,那挂了。”


史强刚准备挂断电话,常伟思的声音又响起来,“大史啊,祝贺你当爸爸了。有空把闺女也让我见见。”


史强笑着说了句好,电话挂断了,他又得忙着回屋哄汪大教授。


远处太空电梯的施工灯火,仍在彻夜不熄,一点一点构筑那个满载人类宏伟雄心与希望的通天高塔。


--


危机纪元16年,这是一个会被人类永远铭记的年份,太空电梯正式运行的新闻发布会上,人山人海,不能来到现场的全球人民,都在通过通讯工具共同见证这个时刻的到来。


史晓明五岁,正是皮猴子的年纪,在人群中不安分的钻来钻去,徐冰冰跟着他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史强抱着他七岁半的女儿在人海中央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参加新闻发布会。


汪豆豆看着那个直冲云霄没入云层的钢铁巨人,傲然立于这天地之间,“那个就是妈妈做的顶天立地的巨人,就像盘古一样,爸爸,你应该知道盘古吧?”


史强“嘿”了一声,“豆豆啊,你也不能太小看爸爸了,虽然比不上你妈妈,但这些传说什么的,他不一定有我清楚。”


“哦。”汪豆豆也不知道信没信,接着说,“所以呢,如果天要塌了,这个‘盘古‘会把天撑住的,我们都不会有事,所以妈妈真的很厉害。”


“就算没有这个盘古,不还有我护着你和妈妈吗?你们也不会有事。”


汪豆豆非常不赞同的低头看着她爸爸,“爸爸,我听冰冰阿姨说过,她说你原来说天塌下来当被盖,那肯定指望不上你了。”


“徐冰冰怎么跟你说这个?她还跟你说什么啦?”


小姑娘没听出史强话里兴师问罪的意思,诚实的把她冰冰阿姨给卖了,“还说了爸爸你刚认识妈妈那会的事,说你天天惹他生气。”说着,她老气横秋的叹气,“哎,真不知道爸爸这样是怎么讨到老婆的。”


史强也没生气,装模做样的思索了一阵,“爸爸实在想不出来了,豆豆觉得是为什么?”


汪豆豆得意的说,“爸爸你也太笨了,肯定是因为妈妈太喜欢你了。”


史强哈哈大笑,幸亏这时会场掌声雷动,大家都激动的看着台上,没人注意这对父女。


豆豆不知道爸爸在笑什么,但是很快跟着大伙一起拼命鼓掌,“爸爸别笑了,要鼓掌了。”


史强乐呵呵的说,“爸爸只是觉得,豆豆太聪明了。”


他与激动的会场格格不入的平静,抬眼看向演讲台上站着的光芒万丈的汪淼时,眼里才溢出骄傲与温柔。


随着汪淼演讲完毕,正式投入使用的太空电梯第一次运行开始了,在离会场很远的地方,发动机启动,推动着那个承载着人类希望的电梯厢冲向太空,那尾焰明亮的就像第二颗太阳。


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放在电梯上,有的甚至是眼含热泪目送着那个方形的小块上升。


演讲台后的汪淼收拾好资料,似有所感的向台下看过来,精准的找到了抱着女儿的史强。


会场外,太阳正在落山,把最后一点如同流金的阳光慷慨的照向大地,而远处的太空电梯,像一颗新生的太阳冉冉升起,为从黑暗中苏醒的地球带来希望和光明。


会场内,他们的目光穿过人海在空中交汇,然后两个人一起心照不宣的笑了。

 

END

子正

【史汪】点灯人

三体

史强x汪淼,主史强视角

原作向哨,全文1.6w+

本文可看做《守塔人》的镜向后续文,建议阅读前文


(论如果我变成回忆

(又论大怨种公元人们被支配的一生


01

“姓名。”

“史强。”

“性别。”

“男。”

市公安局一间会议室里,史强和两个督查面对面坐着,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多次以至于当事人全部轻车熟路。史强当然知道这次是因为什么,他审讯一帮涉黑团伙的时候“不慎”动了手,而且“不慎”下手有点重。这样的措辞已经格外委婉,史强没有任何辩驳,他全盘承认。

“史强同志,针对你本次的严重违纪行为,上级决定给予你停职处理。在事件调查完......

三体

史强x汪淼,主史强视角

原作向哨,全文1.6w+

本文可看做《守塔人》的镜向后续文,建议阅读前文

 

(论如果我变成回忆

(又论大怨种公元人们被支配的一生

 

 

01

“姓名。”

“史强。”

“性别。”

“男。”

市公安局一间会议室里,史强和两个督查面对面坐着,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多次以至于当事人全部轻车熟路。史强当然知道这次是因为什么,他审讯一帮涉黑团伙的时候“不慎”动了手,而且“不慎”下手有点重。这样的措辞已经格外委婉,史强没有任何辩驳,他全盘承认。

“史强同志,针对你本次的严重违纪行为,上级决定给予你停职处理。在事件调查完成之前,不要离开本市,保持手机二十四小时畅通。”

督查面无表情地宣读完史强的处分报告,史强从善如流签字。双方的流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多说一句废话。

“大史啊,”督查一脸恨铁不成钢,“咱们也都是老熟人了总是这样让大家难堪也挺不好意思的,中个原因我们都懂但好歹按照正常规章办事啊,别整天这样搞得我们多想上你们局子做客似的。”

史强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他笑眯眯地一手架住一个督查,在对方谆谆教诲和殷切嘱托中把人送出了门。

返回大办公室后全组人都对史强行注目礼。有警员狗腿一样贴上来,嬉皮笑脸地问:“史队,这次又落个啥?”

“停职。”他简要回答,瞥见周围瞬间垮下去的一堆脸顿时又没好气,“一个个哭丧啥呢,我是停职又不是免职,还查的案子继续查,之前死的那几个科学家串并联串完了有啥结果没有?反正你们该跑外勤的跑外勤,我就全当蹲家里歇歇——”

“你歇什么歇。”分管刑侦副局长不知何时站到办公室门口,众人七零八落喊了声“局长”便作鸟兽散。他只是点点头,冲着史强喊了一句,“大史过来一趟,有新任务。”

史强不明所以跟了过去,留满屋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拐了好几个弯还能听见身后的议论,说史队这样真的叫做停职了吗?

——史强表示你们别问我,我更迷惑。

 

副局长直接带着史强敲开局长办公室。出乎史强意料这件屋子直接被挂载了屏蔽,他刚想说我应该罪不至此,一脚跨进门就看见身着便装端坐沙发气定神闲喝茶的常伟思,嘴不过脑子脱口而出一句“老常?”。

局长带头白了他一眼,史强觉察屋里几道雪亮的视线,立马规矩着敬礼,叫了一声“首长”。

常伟思没说话,只是递给他一张委任函。史强满腹犹疑接过,扫到落款“联合国地球防务安全部”更诧异了。联合国?地球?这几个字组合到一起,又是什么奇葩玩意儿。

“明天回塔里一趟,恢复你的所有权限。”常伟思没理会他略带错愕的神情,只是垂手放下搪瓷杯,杯子嗑到茶几碰出一声轻响。

——电光火石间史强敏锐意识一个事实,但出于求证的态度他还是探究性地问了一句:“要打仗了?”

局长露出一个疲惫又无奈的笑算是认可了他的问话。

屋里气氛陡然凝滞。四个老男人颇为默契地沉默着吞云吐雾,而后被门外一声“报告”打断。有刑警推门而入,说区公安局上报,又一个人自杀了。

能被区刑侦队上报市刑侦队的自杀案目前就那么一件,屋里四个人倒没流露多少震惊的情绪。副局长立马推门出去安排部署,常伟思撑着膝盖站起身,只是缓缓一阵叹息——

“该来的总会来的,谁都逃不掉。”

 

 

02

史强第一次从冬眠中苏醒的时候,只觉得梦中有人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不止,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被旁边的医生和病友一起吵醒的。大夫隔着口罩絮絮叨叨地跟他叮嘱注意事项,一边在墙上点出一大堆生命指标图表。他艰难地起身,试探性活动一下自己的手脚。

“您的白血病已经治愈,另外检查发现您肝功能部分受损,也顺便帮您医好了。出门右拐有护士接应您去病房,观察一天无虞您就可以出院了。”

史强含糊着应了,将医生的话远远甩在身后。

“欢迎来到新世界!”大夫孜孜不倦冲他的背影大喊,他的白大褂登时变得五彩斑斓,能直接闪瞎史强的眼睛。

 

“史强先生,今年是危机205年,欢迎来到北京,亚洲舰队联络员0842向您问好。”刚在病房安顿好,史强面前的白墙突兀地变成一面全息屏幕,一位长相和声音都很甜美的接线员出现在屏幕里。

“我知道这里是北京,我就是在北京冬眠的。”

“这里是新北京城,在北京旧城地下,于大低谷时代之后建成。”

史强暂时没理会“大低谷”这个新鲜词的概念。他费解地望了一眼窗外瓦蓝瓦蓝的天空,有些不可置信。

“您冬眠前的工作单位,公共安全事务局和联合国地球防务安全部已经鉴于您的年龄,建议您申请退休。由于地球防务安全部亚洲分部现已隶属亚洲舰队,您的国籍也自动归属亚洲舰队。”

史强还在想着怎么睡了一觉自己就变成一个奇怪国家的奇怪外国人,接线员小姐姐又开始巴拉巴拉向他介绍资产系统。他没理会户头上的零的数目,反而盯住了女孩的眼睛:“姑娘,你是真人还是程序?”

“我当然是真人啦,”女孩粲然一笑,“虽然在面对冬眠者扮演AI也是一种乐趣,但是被识破真不好意思。”她双手合十,表情略带羞赧,“另外舰队咨询您,是希望随舰队前往太空居住还是在地球居住?”

“哦,我就住地上。”

“能冒昧说明一下缘由吗?这个时代绝大部分军人都在太空舰队了,而且前往空间站已经相当便捷,通过太空电梯就能直达。”

“我是陆军啊,”史强哈哈一笑,“空军有飞行员,海军有飞行员,陆军有飞行员吗?”

陆军嘛,得战在地上、死在地上。史强在心里默默地想。

“您真幽默。”接线员继续保持她招牌式的微笑,“感谢您的解答,祝您生活愉快,请给我的服务好评。”

在她闪退的前一刻,史强突然想起白塔,虽然不知道这群天上的人还管不管人间的事,但好歹都是部队,总得相互联络。于是他抓住机会问道:“姑娘,请问我现在怎么联系北京塔?”

“北京塔……是什么?”接线员一脸茫然。

史强心底涌现一股莫名的失望,但他也只是摆摆手,说无事。

接线员复读一遍她的结束语,史强随手按了个五星,她便和触摸屏一同消失了。

 

为什么不去天上,史强没有告诉她另一个理由。他冬眠的时候那些九重天之上的大家伙还没立起来,但他总对它产生一种不明的敬畏与抗拒。他知道太空电梯折了多少人疯了多少人,有的人埋进里面,甚至就是一辈子。

故人都化为时代的尘埃,白塔也埋葬岁月的长河。人没了、塔没了,反正他退休了,这个时代看上去挺不错的,人类似乎也活得挺好的,不如后半辈子安稳地待在地上,替他们守坟好了。

——然后史强就被自己啪啪打脸。两百年后,这世上的科技水平与当年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一个无比华丽的、具有极强欺骗性的外壳。人工合成的食物难以下咽,烟草的味道也很低劣。天穹辽阔,全息投影栩栩如生,但他这双老刑侦老辣的眼睛抬头望得久了,还是觉得假得过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还是想看一眼太空电梯。

危机纪元最早的三座天梯都建在赤道面上,中国第一座电梯也在海南。大低谷后这些电梯才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时至今日已经和机场一样普遍。

北京至少拥有一座民用一座军用太空电梯。民用电梯的入口是地下城最粗的树干。安检口的墙壁上镶着一块电梯边角料铸的奠基石,上面除了修建年份都是整面墙的致谢。

史强看着排名第一位的中国国家纳米中心有点发哽,鬼使神差的,他想伸手触碰一下那几个毫不起眼的汉字。

——墙面显然完全曲解了他,哗啦啦跳出一堆弹屏,把整面墙盖得严严实实。

史强在周围游客的侧目中破口大骂,只觉得这个时代真特么的傻逼。

他愤愤而去,身后的屏幕里机械的女声仍在播报纳米中心的简介:“……汪淼等研究员在大低谷时期编撰的纳米材料研究展望,至今仍对材料学最前沿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导价值……”

 

 

03

“汪淼?老常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要给我匹配?还是个B级的?”

“匹配度达标的不止你一个,你翻翻档案想清楚再回话。”

面对史强连珠炮一般的问话,常伟思只是递给他一个你别自作多情的眼神,抬手拍给他一个文件袋。

“你们要给这个B级哨兵配向导,”史强抽出里面的一摞纸,从写得密密麻麻的表格中准确抓住中科院国家纳米中心研究员这个关键信息,“‘敌人’的下一个目标?”

“我们的确有这样的怀疑。这个人必须得保护起来。”

“那行老常,我确实无权过问你们决策层的安排,但是目前那个科学家的连环自杀案子名义上还摆在刑侦口,你既然命我做警方和指挥中心的联络人,至少也得透露点能透露的东西吧,警察也得破案呐不是。”

“如果你站到我的层面,你会发现你知道的和我知道的,在体量上半斤八两——明天带人来开会,该你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的。”

 

史强乘着他房子所在树干的那部电梯回到地面。电梯吱吱嘎嘎地叫。他被周围一圈举着攻略穿的花里胡哨的游客围住,沉默地站着显得格格不入。

地面铺了一指来厚的沙子,天空灰蒙蒙的,路面上是稀稀拉拉的人,但随便扫一眼就知道哪些是冬眠来的公元人,哪些是地下城出生的新人类。史强眯着眼,不远处基本可以判定为危房的央视大裤衩依旧屹立风沙,他自嘲地想自家住得还挺市中心。

这个长得跟地铁口一样的电梯口四周到处都是租车行,好奇的游客叽叽喳喳地对每辆顶着个大盘子、形状千奇八怪的车辆评头论足。史强径直穿越人群,随手挑了辆最顺眼的拐上马路。

他无比庆幸当警察那些年天天开着他那俩破烂桑塔纳在城市里到处跑,以至于两百年后在几乎看不清字的路标和聊胜于无的导航中,还能记得清曾经的路——或者说他记得太清了,已经融进他的精神末梢中,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崩了吗?”

“崩得挺彻底的——放心我一直跟着呢没出什么事。话说之前死的那几个呢?我记得法医科尸检做完之后尸体全让塔里拉走了,塔里发现什么了?——这部分权限你没给我。”

看着崩溃又组装好的汪淼进家门后史强坐回车里没走,分了根精神末梢继续盯着,也不管不顾夜深人静的阴间时间,掏出手机直接给常伟思打电话。

“哦忘了。”常伟思愣了半晌,但显然根本没睡,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心刁难,“我这就给你开你稍等。”

“大晚上的你直接说。等你想起来汪淼早就成下一个替死鬼了。”史强啪的点了根烟,不耐烦地甚至有些僭越。

“精神力全断了,精神图景也全碎了。”

“所有人?”

“全部。”

“那行,我分析分析,”史强伸手往窗外掸掸烟灰,展开犯罪侧写,“我认为对方是一个拥有极高科技水平、甚至肯定超过我们目前已公开的最尖端科技水平的高智商反人类犯罪组织。”他一口气界定了一堆定语,“他们本身持有很高的科技力量,但是极端仇恨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很反常的是这个组织的政治敏锐性和策略水平极差——这不太符合一般高智商犯罪的共性,也是我还没想通的几个地方之一。”

“说来听听。”

“第一,他们疯狂攻击科学界高层,以各种手段诱导对方自杀;第二,他们的选择对象没有国别组织和信仰差异;第三,他们针对白塔计划。您也知道90年代白塔计划最初设立的理由,就算这些年白塔基本沦落成治安大队它也本质上是军方设立的对敌作战方略。如果是我,希望利用白塔计划搞点事情,找点敏感地区煽风点火让全球互相猜疑不好吗?否则你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建立全球战区,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暴露作战意图。”

“你说得有道理。各战区指挥中心的许多军事理论学者都跟你做出相似的判断。”

“那你们得出什么结论不?”

“大史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可能满足我们当下所有预设条件?——当然这也是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结论。我们现在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证实它、或者否决它。”

“啥?”

汪淼那头的精神力已经趋于稳定。史强对着扒阳台送行的飞刃挥挥手,精神体喵了一声便消散在夜色阑珊,没来得及看见史强精彩纷呈的表情。

——因为常伟思幽幽地回答道:“外星人。”

 

史强开着那辆慢悠悠的车慢悠悠地行驶,路旁熟悉地标一闪而过。大圆盘子汲汲吸取从地下城渗漏上来的一点点余电,电攒够了就跑得快一点电烧没了就挪得慢一点。他对抬头随处可见已经锈迹斑斑的限速标志嗤笑,想起两百多年前早高峰的北京,高架上的车流蜿蜒成河,长蛇一样望不见尽头,史强淹没在车流中一寸一寸往前拱,和隔壁车道加塞的司机对骂,憋着满肚子的火来到局里。

——如今马路上的车屈指可数,他却仍然以这种龟速慢慢爬行,不得不说是一种冷笑话似的殊途同归。

两百年前的交规早已沦为一张废纸,搁两百年前史强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随意在主干道上拦车。那些观光客对着一切平整的表面胡乱点击,又冲着他拼命挥动手臂,史强在他们慌乱的语言中得知他们下错了高架出口已经迷路。

两百年没养护的道路损毁严重,高架桥的接口爬满裂缝,部分路段甚至已经塌陷。史强在心底暗自嘲讽这些年轻人在地底下开惯了无人驾驶的贴地飞车,跑到地上来对自己的行驶水平有了过于离谱的预估,不带导航不带向导闭着眼睛横冲直撞,不知道是不是嫌命长。

他想着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也太好懂了,随便一瞥就能从嗓子眼直接看穿屁眼。在现代人手舞足蹈的描绘中,他只得庆幸人类的太空舰队已经拥有了抵抗三体人的力量,否则如此脆弱又天真的人类,如何得以在宇宙间生存?

两百年前的记忆历历在目,老刑警过分准确的直觉又持续向他预警,史强总觉得哪哪不安又哪哪不对——但是管他呢,他又不是救世主;或者说,还轮不到他当救世主。

在那帮人发自肺腑的千恩万谢中,史强重新发动车辆,绝尘而去。

 

“老常你为啥不批我跟汪淼去巴拿马?”

“你去啥去,你手头上的任务办完了吗你就去——正好军区医院安排了复查你趁这几天抓紧。”史强直接撇开警卫员冲进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话。常伟思没多意外也没多恼羞成怒,“你又不是探不到他那边的精神力波动,你天天把精神体放他那边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你就把他感官蔽了。”

一句话驳得史强偃旗息鼓,他只得摇摇头说不行,我食言了没法一直陪着他,他迟早得自己上前线。

“那不就行了。”常伟思批阅文件头也不抬,“你正在着手强化他的精神图景,就当给你找个机会检验一下成果。”

“我知道了。”史强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欲走。

“汪淼不会那么弱的。”

“我知道。”这次史强倒毫不犹疑。他必定披荆斩棘,他注定名留青史。

“大史啊,”常伟思又举着钢笔杆叫住他,“人这一辈子,各有各的路,每个人注定该走的只能一个人走完。把我们能做的该做的都做好,剩下的交付世界,问心无愧便是。”

常伟思好像在说人生,又好像在说人类。

史强没想那么多。他嘴上说着是,心里想的却是你说的轻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问心无愧。

 

国家纳米中心大院覆盖着一层沙土,上面全是凌乱的车辙与脚印,显然已被不少人登临。

研究院的旧址空空荡荡,走廊落满薄灰。大型仪器已全部随实验室搬迁至地下城,这里只剩一个光秃秃的骨架,在风雨侵蚀的两百年后,仍寂寞地、孤独地矗立。

门厅的台阶前剩下一滩黑灰,不知有人蹲在这里烧过什么。旁边有花束有果盘,在这个自然农产品价格飙升的年代,不知哪些吊唁者动辄花费如此大的手笔。

台阶下边扔了一圈烟蒂,史强把他们全部踢开,随意坐在台阶上,也抽出根烟叼着。

卤煮趴他旁边好奇地盯着那些干瘪的苹果上行进的蚂蚁,那些虫子排列成一道细细的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地缝里。

史强撸了一把精神体的狗头,在朦胧青烟中眯着眼看阳光下跳动的浮尘。他曾踏尽群山,只为了给汪淼的那间实验室挑选一个地理位置优越的好去处。如今山川依旧蓊郁,那方寸之处却再难寻觅,就连他的梦里都吝啬出现,海市蜃楼般虚幻一触即灭。

——他现在就蹲在梦中那间实验室的楼下,四面却没有山川、没有丛林,风吹黄沙掩埋了砖缝中挣扎的野草,断绝一切生机。研究院的大楼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在风声哓哓中唱着悲怆的史诗。

他觉得地下城的一切都是幻梦,是那些歌舞升平的人类在自欺欺人地演绎一场闹剧。地面上的北京才是真实的,她记录着岁月的流逝,也清醒着告诉人类,别睡了、梦醒了。

 

史强抽完了烟,随手把烟头丢进灰堆。他拍拍裤子上的土招呼卤煮跟上。今天是他被通知接罗辑出院的日子,他得高兴点。

 

 

04

史强抽着烟独立在一旁,冷眼望向彻夜狂欢的人群,觉得这个时代的人脑子是不是都有点不对劲。

三大舰队已从军港启程,摩拳擦掌着人类与三体文明的第一次会晤。他们期待着、憧憬着、幻想着伟大的人类如何战胜三体文明,又如何在宇宙中刻下自己的名字,书写这段伟大的历史。

史强很清醒,罗辑很清醒,那些从旧时代中苏醒的、历经时代和岁月洗礼的公元人大都很清醒,可是现代人仍沉醉在一片梦幻的泡沫中难以自拔。

——可是泡沫碎了,轻轻一碰就碎了。人类舰队以一种从未设想的方式全军覆没,现实的冷风残忍地劈头盖脸而至,毫无情面地告知世界,那些被风沙掩埋的城市才是宇宙的真相,这两百年智子封锁下的故步自封,教会人类的却只有夜郎自大而已。

绝望的情绪如大低谷时期土地荒漠化一般蔓延。仅存的星舰人类还勉强保持了人类军队的尊严,地球上剩下的公务员队伍则完全辱没了两百年前全世界的门楣,让史强着实汗颜。自己这个休退了跟没退一样,混乱的市政让他们这帮活了半辈子的老家伙们重拾老本行。两百年前整个世界步步为营,心软的老父亲活该要为不省心的后辈操一辈子心,高瞻远瞩四百年。

倘若两百年前那个冷酷到近乎无情、壮士断腕一般的世界还在,就绝不会放任这样自上而下的集体崩溃——甚至连检阅水滴这般耀武扬威的行动也根本无法通过军事委员会的审批;又倘若白塔计划还在,是否能在这种更加集权的凝聚力之上,稳定局面,疏导更多的人心?

联合国终于想起来、并试图像恢复面壁法案一样恢复白塔计划,然而他们发现,一切都是枉然。

白塔的衰退自两百年前便苗头显现。三体危机的爆发让太空军横空出世,一切地面部队都被迫为其让步,已经走下坡路的白塔计划更是如此。它勉勉强强熬过大低谷,又试图搭上世界大复兴这趟列车。可是历史的车轮滚滚而逝,竟一点时间和机会都不为它停留。

半个多世纪前,当人类彻底走出大低谷的阴霾,重启太空舰队建设后,联合国通过举手表决宣布废除白塔计划,废除的理由和面壁计划简直如出一辙。各地方塔奉行军令销毁白塔计划全部资料,如今从零开始的难度想都不敢想。

任何事物的出现都必然存有适合它滋生的土壤,错过那个最佳的历史阶段,历史便真正只能成为历史,只余下他们这些星星点点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哨兵和向导,成为历史的最后见证者。

 

推导黑暗森林法则的那个晚上,史强和罗辑并排坐在路基边上。罗辑说他根本不想当什么救世主,但他根本没得选。史强说他知道,两百年前他们没有选择权,两百年后他们依然什么都没有。就像两百年前被智子盯上的汪淼,就像两百年后被人类再次选择的罗辑。

他说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作为一名前军人和前刑警,他相信每个人命中注定都有自己要打的仗。属于常伟思的打完了,属于丁仪的打完了,属于汪淼的打完了,属于罗辑的正在打,属于他的在过去、在当下打过一场又一场,却还没有到决战的时刻。

自古人间天涯客,茕茕而来,孑孓而去。卤煮在史强面前的沙地上刨土,他想起此地本该铺满齐腰高的野草,满天的蝗虫扑腾着像一朵黑云。史强望进青狗闪烁的眼眸,不知道想到了谁。罗辑看不见他的精神体,他只当史强怔怔凝视华北平原的广袤土地。他抬头仰望满天星宿,和四光年外的三体星系遥遥相看。星野低垂,却不及史强指间的烟头亮。

 

就算世界一次又一次辜负罗辑,人类最后的面壁者依然没有辜负世界。杨冬的墓是他前半辈子颠沛的开端,叶文洁的墓前他准备将一切了结。两百多年千帆过尽,该死的死该活的活,该下地狱的也该下地狱了。

他被瓢泼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发着要死的高烧糊了半身的泥。他的牙齿被冷得哆嗦,他的手却依然稳健地握住扳机——

来自八分钟前的太阳辐射飞跃宇宙、穿越大气层降落在他身上。太阳跃出地平线,他和大低谷之前的北京、和危机纪年之前的北京、和跨越五千年岁月千秋的北京笼罩在同一片朝阳下。他想多好啊,自己还能有机会再看一眼北京的日出。

人类还有机会再看一眼北京的日出。

——因为他赢了。

 

伴随罗辑成功建立黑暗森林威慑,世界总算逐渐过渡到正常状态。在那些歇斯底里的哭嚎消失很久后,在案头上累积的工作处理得七七八八后,在新政府总算恢复正常工作运转后,史强再次被很礼貌地宣布退休。

史强知道新世界的人类其实不喜欢他们这些公元人,觉得他们心思深沉,骨子里翻涌到体表的都是阴郁,一个两个都像晦涩的天书一样读不懂。但他们又不得不在世界毁灭的边缘依靠他们,像风筝牢牢依靠绷死的风筝线。但是时局稳定了,岁月安逸了,风筝就想挣断对线的依赖,乘东风青云直上。

他皮笑肉不笑,想着最好这是最后一个需要他这个过渡政府班子的日子。

只是他没想到罗辑找他,并请求他帮忙安顿好自己的妻女。成为执剑人的罗辑已经毫无两百年前那副风流不羁的模样,甚至往后余生,他也再没有回到他的伊甸园看上一眼。他的影子被斜阳拉的老长,毅然决然地迈进他给自己挖的、属于后半辈子的墓。

“然后呢?”史强问他。

“然后……然后你就去冬眠吧。”罗辑对他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还带着什么任务。如果一定让我估测一下时间,或许就是我死的那天。”

 

史强没说什么,只是给罗辑递了最后一支烟。他想起两个多世纪前他在常伟思办公室签冬眠同意书的时候,同样也给常伟思递了一支。

常伟思说,指挥中心没查明ETO会携带核武器,导致执行任务的武警特警刑警加起来至少一个班的人受到严重核辐射,这是我们的责任。

史强说,我们的部署已经足够周密了这不是你的问题。现在太空军已经成立了,还有很多的工作等你去安排,你也不用为这些已经过去的事再费心思。我服从组织所有安排。

——毕竟人类已经没有时间再用来缅怀,包括他自己。

 

“大史,”常伟思的语气中难得疲惫和悲伤,“还有一件事你是知道的,现在所有的资源都朝太空军倾斜所以白塔衰落了,但是关于白塔的未来我们有一些设想,可能需要你们的参与……虽然最好永远不要。”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知道白塔计划的真相是什么吗?”

 

 

05

史强第二次从冬眠中苏醒的时候,四周闹闹哄哄的。他又听见半个多世纪前,人类舰队毁灭时那样接连不断的绝望的哭嚎。

“怎么回事?”他拉住旁边的医生。

医生显然已经熬过崩溃的那个阶段了。他麻木又呆滞地回复这几天他被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威慑失败,智子占领地球,三体舰队即将到达,所有人类移民澳大利亚。”

他面无表情地对着一个又一个人说了一遍又一遍,再机械地调出下一个人的冬眠档案,把人唤醒。

医院的走廊里全是骚动。人群排成长队抽抽噎噎地小声啜泣。有妇女抱着孩子走得慢了,被一个抱着枪的人抵着呵斥走快点。孩子被推搡着摔倒在地,吓得哇哇大哭。

史强看不惯,直接冲上去轻轻松松劈掉枪,大声训斥一群没种的怂货。

这些看上去像士兵的人被他怒目金刚一般强大的气场震慑——虽然史强根本不想承认这些杂碎一样的歪瓜裂枣能称得上士兵——他们竟没敢对史强来上一梭子,只是沉默地驱赶着人流继续前进。这竟莫名让史强想起两个半多世纪前那个农场主和火鸡的笑话。更让他无语的是,两百七十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是一只被饲养员驱使的火鸡。

在周围人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史强总算拼凑出事件的真相。

电梯满载一轿厢一轿厢的人涌向地面,他们再被分批次装车,从水路、从空运,浩浩荡荡前往澳大利亚。

——但是史强成功跑了。那些半吊子治安军正忙着把地下城的人一片一片地挖出来,暂时顾不上他这样散兵游卒。前半辈子积攒的所有职业经验早已深深刻入史强的基因,他甚至游刃有余地躲开他们的巡视搞了辆车,正大光明地跑了。

S级向导铺展所有精神末梢,卤煮跃上高架护栏为他护航,军犬的眼眸凛然像在狩猎。它化作一阵风,吹得他衣襟猎猎。

他说老常啊,咱们真的又要打仗了。

 

“白塔计划的真相是什么?——你们该不会打算用它打三体人吧?”史强思索了半晌,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解释,他几乎不报什么希望随口一问,没想到常伟思默认了。

“欸不是……老常,白塔现在这社会形象已经基本惨淡成心理医院了,而且几个月前联合国否决了在太空军沿用白塔部队的提案,你们难道还准备让地上的塔打天上的军舰?你别说我什么失败主义之类的话——制空权呢?白塔哪来的制空权搞这些?”

“自白塔计划在上世纪被建立之初起,它的定位就不是主力部队,”常伟思摇摇头,继续引导他,“更不是什么治安大队或者心理治疗室。”

“我知道。您的意思就是说,它当年可以通过精神力网络链接,解除敌方的电磁封锁传达指令,现在也可以用来规避智子监控,避免战场决策的完全透明——我们以前大比武搞过这玩意,神乎其神的。”史强并没有否认,“但是老常,别说九十年代建的那些联络点了,就是几年前设的也都消散得差不多了。就白塔现在这副江河日下的衰样,等到跟三体人决战的时候,还凑的够这么多部队全球组网吗?”

“白塔终会埋没历史,会一厥不起,会逐渐凋零。在彻底沦落尘埃前,马革裹尸才是它是唯一的归宿——我们一定会找到一个方法,能让这些联络点保存至决战时刻。”

常伟思自顾自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迟则生变。军令如山。”

他既在告诉史强,又在告诉自己。

当战争的前沿被推进至宇宙的尺度,这些地面部署更像是螳臂挡车的孤注一掷。也不知道四百年后,在倾全人类之力建造的太空军之下,常规三军还持有多少作战力量。倘若三体舰队真的冲破大气防线,地球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但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四百年已作古的人可以评述的了。

只能还是那句话,把能做的都做好——即使根本谈不上真正的问心无愧。

 

史强苏醒的时候去过一趟北京塔旧址,最后一任执行长将自己的精神力融成一封信,信中全方面阐述常伟思告诉他的那个设想。

自危机五年起,白塔根据联合国安理会批复的作战方案选拔人员建立全球精神力网络联络点,共计二百五十万三千零一十个。这些联络员临终前将自己的全部精神力尽付交还白塔,他们化为地图上的一个个坐标。一个联络点便是一座碑,下面埋着一个人。天地为坟,无从吊唁。

这个由全球白塔部队联合建立的、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战备通讯网络工程,史称白塔工程。

大低谷像一个筛子,筛掉全球近五十亿条人命的同时,也筛去许多人的信心和梦想。大量的白塔工程编外人员满怀自己全部的希望与绝望,把自己也投进白塔网络里,以至于截止危机145年白塔计划废止时,全球联络点已突破四百七十万。

但倘若祈望和寄求就能换来宇宙的垂怜,宇宙也不被称为宇宙。

——信的末尾是一个不断更新的字幕条,上面显示截至今天,危机205年2月25日,全球目前仍可正常使用的联络点数目,已经衰减为约三百四十万个。

宇宙冷漠地、平等地俯瞰每一个星系每一个文明,不去责备,也不去认同。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宇宙本身。

这些联络点星罗棋布铺设在大地,出现又消散,像地球倒映银河的影子,仿佛预示着同样的命运。

 

吴岳把自己埋在江南造船厂,在历经一生痛苦挣扎后,他还是选择回到航母出厂的船坞,走回海军回家的方向;常伟思埋在黄河入海口,他鞠躬尽瘁一生,却未曾踏临黄河空间站一次,星河璀璨,却不知人类的未来,身归何方。

汪淼也送给史强一份礼物,他把自己留在了纳米中心旧址。那一颗小小的联络点已近乎湮灭,像是苦熬过两个多世纪的风霜,也一定要撑到风烛残年之际再和他见上一眼。

史强添了一笔精神力让它不至于彻底熄灭,再将自己的精神末梢探进那片巨大的星空中。那些联络点像培养基里的黏菌,一个接一个点亮。它们穿越中关村跨越天安门,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那几日,伴随全球冬眠者被陆续唤醒,白塔网络同样被他们唤醒。那些联络点顺着丝绸之路,顺着苏伊士运河的航线,顺着麦哲伦的风帆,将整个地球笼罩进精神力织成的大网。

人类已穴居地下,地表全部变成城郊的延伸。辽阔的农村沿着白塔组网的分支,在今日再一次包围城市。

史强站在研究院空无一物的门厅中央,听见整个北京,听见整个世界。

 

执行长的信里最后写道,白塔自今日起便不复存在。至此往后,你们每个人便是自己的塔。

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

 

四面八方传来各种精神体的叫声。飞刃一跃而起撞进他怀中,是跨越两个多世纪的欠他的拥抱。

曾经白塔部队被戏称为那群开动物园的。史强想也挺好,总算他能脱离火鸡的行列,升级成动物园饲养员。

老常啊,史强说,当年你们那帮神算子千机万算,也没算出来你们设想的四百年后的决战根本就不存在。两百年的时候白塔就和太空军前后脚殉了葬,威慑纪元还能蹦哒的人连当年常备军的零头都没有,你们考虑的大决战“号令一出,天下皆起”的大场面就更是想都别想。

但又真尼玛的离谱。启动移民后,水滴直接在全球除澳大利亚以外的所有地方实施全波段的电磁屏蔽。你们这群老东西当年敢想吗,白塔计划兜兜转转,直接重返将近三百年前的出厂设定。

 

——不过,你们确实又建造了一把杀人的好刀。

 

 

06

史强没想到自己能有幸结识这么多人,几位前执剑候选人里居然有一半都是白塔计划的成员。之后陆陆续续一波人拉着另一波人,他又认识了好些当年增援未来的科学家——好家伙,全给增援到战场来了。

这些跨越几百年的旧相识一见面便是相顾泪千行的感慨。史强看了一眼纳米中心的那几个就确定他都不认识——算算日子,他们冬眠那会汪淼应该基本退休了,而且那时候白塔也凋敝了,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可惜你们醒得太晚。太空舰队都发展到太阳系了,咱们最开始搞的太空电梯基本只剩观光没实战价值,后边都迭好几代了。”之前苏醒的人向新苏醒的人介绍着,满眼都是遗憾与骄傲,“不过也算是稍微向汪老师他们的期待迈进了一步。”

他们的话题止歇了一会,又莫名其妙从白塔工程谈到白塔计划,感念着父辈那时白塔的春秋鼎盛。

“欸史警官,听说你是白塔部队的?汪老师说过他也是白塔的,那你们当年认不认识?”有人突然问史强。

史强就在那笑,好像只身来到未来这些年头一次这样没有负担地笑。

——他说我是他的向导。

 

移民的前三个月冲突还是有限的,治安军还是颇为克制地没有使用过多的暴力。史强还能有机会带着北京塔剩余不多的一小撮人马摸在治安军清理的间隙,分次进地下城紧急铺设了一堆临时联络点,勉强将地下城的主要树干并入白塔网络。

伴随冲突的显著恶化,抵抗军的规模发展到比史强想象中略大的程度。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公元人也有现代人,从地下延伸地上。他们最终成立为一个统称地球抵抗运动的正规组织,分支众多,指挥部全部设在深山老林,所有的战术讨论和作战指南上传白塔网络全球共享。

有人将治安军与两百多年前的ETO相提并论,史强嗤之以鼻,他就没在ETO见过几个惜命的怂蛋,叶文洁敢抱着核弹开会,伊文斯被切成三段还想着保护三体信息——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理想与如今的牛马蛇神扯上关系,大概率集体揭棺而起。

不过的确受ETO启发,他们把运动的口号最终确定为“消灭三体暴政,世界属于人类”——ETO知道了估计能被气活两次。

 

虽然大概率他们这些零零散散的人不会在茫茫人海中被锁定,但出于安全考虑,抵抗军还是挑去了埋在手臂中的识别芯片。

可就算智子不找他们,世界也一定在寻找罗辑。

罗辑在每个据点的停留时间不超过一天,之后便匆匆忙忙奔赴下一个。抵抗军通过白塔网络告知下一个据点接应,但没人能够想象这个百岁老人这一路如何在智子和治安军的层层封锁下翻山越岭,又独自一人穿越千里死寂之地,来到他们每个人面前。

他本身就是传奇。

罗辑受到所有人的热烈欢迎,他也多次目睹抵抗运动的成员为了掩护他葬身战火。但他是他们的旗帜,他只能走,他不能停。

 

抵抗军的日子过得凄风苦雨。物资全靠捡,装备全靠抢。当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窝在废弃地铁隧道里烤老鼠的时候,有人不禁自嘲,是不是命中注定每个人都得经历一遍大低谷。

而全世界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聪明才智被战场发挥到极限。他们拆了汽车天线和太阳能板给缴获的激光枪充能,打下治安军的无人机把零件和战斗部拆装重组,又四处搜刮原料搞出了炸药,再锯了水管和钢瓶填出一堆迫击炮来——虽然在治安军大当量的电磁炮和火箭筒面前相形见绌,但至少聊胜于无。

更要命的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此前没有参加过任何作战理论培训,史强这些为数不多的军人被迫开设军事速成班,手把手教人零基础打游击找掩体辨飞机。他只能庆幸对面也没多么精锐,坦克能跑起来但连最基本的步坦协同都做不到。

有研究员好奇在地面这种没电没油的破地方这玩意怎么做到千里奔袭。史强一琢磨组织一帮人折腾半天缴了一辆坦克。几个前军事工程师趁夜色兴冲冲把它拆解,发现它的动力装置本身就是一个小型核反应堆。他们连夜将它转移,天色未亮坦克的残骸就在敌军的炮轰中沦为废铁。

——但是北京地面部队从此拥有了备用电源。

 

人类从洞穴中来又回归了洞穴。人类的战争史也变成了一个轮回。他们拿着现代的装备,用着冷战后的通讯,打着二战的仗。大家对此只能相视一笑,好歹他们打的是还算现代化的战争,澳大利亚可是已经一只脚踏回冷兵器时代。

部分抵抗军展开过较大规模的集结,但是刚一出没就被闻讯而至的治安军一锅全端。对此史强代表一批前军方人员无语地联络毕云峰,“毕博士,我外文不好,麻烦您转告一下那帮外国佬,二战也不止这一种打法吧。就咱这个条件平推,嫌自己九条命没地方花是吧?”

——此后各地抵抗军大量分散,基本以班或者排为单位活动,最多不超过连。虽然不知道三体至今究竟对地球发射多少智子,但史强清楚肯定至少一个在他们附近游荡。汪淼问过史强你是否仰望星空,史强想说两百多年后他依旧没那个闲情雅致,他抬头望天的时候除了躲空袭,就是对着智子她背后的主子挑衅。北京地面军被拆成几十个组,观察哨更是铺满全城。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更换据点,从下水道到防空洞,从地铁井到被炸毁的废墟。每个小队都明白一旦暴露,除了留给队友通报坐标的时间外,几乎只有全军覆没的命运。但他们还是前仆后继地执行军令,给兄弟部队做任务打掩护,将全球搅弄成一缸浑水。

智子号令治安军一个一个拔除据点,但她顾得了地上,顾不了地下;顾得了北京,顾不了上海;顾得了反抗区,顾不了澳大利亚。

保留区的抵抗军行事更加无所顾忌。白塔联络员抄录罗辑的发言见缝插针地通过各种媒介散布出去。叛军搞来了公元纪年前最原始的晶体管收音机,硬生生拆出一部电台,每天在不同波段随机发布。最声势浩大的一次,他们入侵了联合国的网络,让全世界听到他们的声音。

保留地每天都有大批抵抗军被处决。智子对所有人宣布检举有奖。有人选择保护,有人选择背叛。治安军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将所有可疑人员处决。可是后来被牵连的人越来越多,智子的承诺被大量稀释,最终不了了之。

在这片由极权、专制和各种糟粕组成的土地上,罗辑本身也成为一种宗教。人们视他作神祇或者魔鬼。地球抵抗运动则化身神祇的信徒,或者魔鬼的帮凶。

 

史强由衷感谢三件事。

第一件是感谢太空军这么多年持续的资源倾轧让海陆空三军装备没有发展到理论可以达到的水平,感谢大低谷以来全世界满心眼都想着过仅有的太平日子而不是继续内斗,真心实意地把二战以来所有国际人道主义公约百分之两百履行。全人类退居地下后,海军沦为摆设,空军理论直接退回二战,陆军基本放弃建设机械合成旅,以单兵式的轻武器为主要占比。他可不想抄着冲锋枪单挑机械化坦克群,更不想在弹道导弹的射程范围内被炸成烟花。

第二件是感谢他们那一届公元人的过渡政府不谋而合将恢复地表景观作为本职工作外的兼职任务,他们的继任者也很好地将这项工作延续下去。整个威慑纪元半个多世纪以来,地上居民区重修了房子重铺了路,城际配电站将地下发电厂的电能配给地面——虽然战争初期为了防止被治安军占领优先把它捣毁了——勉强把北京从偏远乡村跃进城乡结合部。此外他们还在荒山上疯狂种树,那些基因优化的树种具有极强的抗逆性,能在荒漠侵蚀两百多年的地表竹子拔节一样生长,虽然没能恢复大低谷之前的水平,但好歹给各指挥部提供一个称得上深山老林的战略环境。

第三件是感谢智子封锁下两百多年计算机技术没有显著发展,让这群来自过去最尖端人才还能破译它的逻辑架构。白塔联络员协助将这些代码上传集群,地下城的抵抗军负责解码运行,其他所有人都在大张旗鼓地四处搞事还往电梯井里面狂丢炸药包。智子和治安军不是傻子,他们疯狂围剿地下城大大小小所有计算实验室,死伤不计其数。但在全球程序员的通力合作下,这帮公元人最终成功破解危机纪年的识别芯片。

他们挖了一堆战俘的芯片,复制出来一堆罗辑。从此罗辑可以出现在全世界的任何地方。

智子和治安军不想、但不得不疲于奔命核实这些讯息。最夸张的一次,罗辑出现在珠峰大本营。

——可那地方现在已经是千里无人区,连半个鬼影都看不到。

智子强忍怒火才没下达让水滴撞击喜马拉雅山脉直接和地球同归于尽的指令。作为反击,她命令对一大批疑似抵抗军据点的坐标实施轰炸。

但是在大部分治安军的眼中,罗辑已经变成一个幽灵。他和地球抵抗运动都是幽灵,他们在各个大陆上游荡。

 

战争是塑造一个人最好的刻刀。有一位生物学家调侃自己因为害怕杀老鼠所以去学了计算,有一位外科医生笑眯眯地说他那双手是治病救人的手,有一位企业负责人乐呵呵说自己怕死每次飞航班前都立好遗嘱——结果到最后他们举着激光枪抖都不抖,在炮火的落点里把同伴往身后拦没有丝毫停留。

史强认识的人每天都在减少,每隔几天他就得把剩下的人编队重组,连轴重压下精神力已经严重负荷。卤煮摇摇欲坠却依旧扳正身子站好,不卧倒也不趴下。其实他们都清楚只凭这一腔孤勇毫无用处,每个人的最终结局都是死亡,就算不倒在治安军的枪下,也会倒在三体舰队的枪下,或许死法更加惨不忍睹。但正如罗辑所说的,我们进行的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战斗的唯一意义是告诉宇宙人类存在过,作为一个文明堂堂正正、而不是卑躬屈膝地存在过。我们记录她的荣耀与屈辱、光辉与失落、抗争与失败,就算人类文明终将在宇宙灰飞烟灭,作为虫子的人类,其勇气与决心将跨越时空,永刻历史。

 

智子在堪培拉国会大厦宣布移民结束的宣告像是鱼死网破的号角。澳大利亚的基础设施顷刻被炸得稀烂,全球地下城市直接沦为杀人犯的屠宰场。相比较这些区域尚且还能够称得上精确打击的范畴,地面则成为无差别攻击的炼狱火海。

治安军的轰炸机编队轰鸣着掠过天际,倾泻成吨的空地导弹和燃烧弹,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它们的尾焰消失在深山密林,整片山头都燃起汹涌的大火,火线由点成片蔓延,山谷被暗无天日的烟尘笼罩化为焦土。

轰炸的间隙,治安军成群结队端着枪在城市的废墟上搜寻,无人机群的红外探测器冷峻地扫视每一寸土地,毙命每一个尚在喘气的活口。

罗辑却在这一天,回到了北京。

隔三差五穿越火线给史强他们送饭的老人家不管不顾冲到垮塌的房屋残骸前,朝着集结过来的治安军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狗杂种,他妈的北京自三百多年前解放战争就没被炸过,你们能炸她?这里是北京,这里是北京啊!”

下一秒他被数道激光束横穿而过歪歪斜斜倒地,只留下前胸几个血洞。无人理会他悲愤的哀鸣。

太空电梯直接被击落了。那些曾经人类历史最高的建筑像被点燃的细线一节一节垮塌下去,近地空间站在大气中燃烧轰然坠地,窜天的烈焰和腾起的爆炸云隔着整个城市都能看见。

几个前纳米中心工程师最开始还只是压抑着小声啜泣,之后便直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它碍着你们什么了?它对你们没用了,你们炸它干什么?它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

史强在他们的鬼哭狼嚎中没显露过多的情绪,他死死盯着那个几十公里开外扶摇直上的烟柱,只是从兜里掏出那截不知道被他抽了多久的烟屁股。

老常啊,淼淼啊,哦还有丁仪,他吸了一口所剩无几的烟草。你们死得早死得干净,都挺好。

 

山火中幸存的残兵跌跌撞撞大喊我的树我的林子,老子他妈的蹲山沟沟种了二十年的树。

联络网的指挥员还在竭力劝解大家冷静冷静,可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法太冷静。

史强将那截烟头扔到地上碾碎,率先返回防空洞清点装备。

看着她成长起来的山林,看着她搭建起来的城市,威慑纪元半个多世纪的努力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了。

——也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尘归尘,土归土,大低谷归大低谷。

 

治安军在全球展开疯狂清洗的同时,抵抗军展开更疯狂的、近乎同归于尽式的自杀行动。

双方激战五天五夜,整整五天五夜。

 

万有引力号发射引力波广播的消息疯一般传遍全球。智子勒令治安军全线停火,并协助澳大利亚疏散。

消息传到北京的时候史强集结剩下的活人趴在颓圮的街角和一队治安军互射。对面放下枪双手投降,史强虚拉了一把身边人没拉住。他们嚎叫着冲出掩体,对着治安军拳打脚踢又哭又骂。

罗辑独自站在一边,他的白发和胡须随风飘扬,像一面破烂的旗帜。

一个看上去像队长的人给史强派烟。两波人上一秒还打得你死我活,下一秒并排坐在北京的废墟上抽烟,全部灰头土脸浑身是血,满眼都是化不开的哀恸与疲惫。

这群基本已经沦为难民的人并肩靠在一起,彼此沉默地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直升机和运输机呼啸而至。武装直升机低空掠过,扩音喇叭高声喊话。

今天是我们的审判日。史强旁边一个治安军队员喃喃自语。

不,今天是人类的审判日,史强想。

他在比叶文洁晚了二百七十年,比常伟思晚了二百六十年,在硝烟未尽的、残垣断壁的北京,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人类的落日。

不过好在属于他这个大怨种公元人的仗彻底打完了,他也不想管下一个倒霉的大怨种公元人会轮到谁。就算黑暗森林打击明天就降临,他总算能在有限的后半辈子,安心地当他的守墓人了。

 

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由远及近。史强莫名想到两百七十多年前,他奉命带队围剿ETO的那天。

那晚隔着救护车的车门,他咧着嘴问汪淼,说这牛够不够他吹一年。

汪淼隔着玻璃笑够他吹一辈子,却比哭得还难看。

 

——不,淼淼,史强想告诉他,那真的不够我吹一辈子。

 

 

Fin.

 

传送门一《守塔人

传送门二《白塔计划设定集》(哈哈,我居然写了这玩意


亦云

[史汪] 阅后即焚 Eyes Only

– 是《私人机密》系列的HE番外,军人x科学家的普通人paro,双单身纯爱故事。正文已完结:01  02  03  04

– 本篇1.2w字纯糖无刀,写写正文里没出现过的暧昧期和确定关系之后的两个夜晚。

– 中间有大概2k字片段的完整版请见凹3(私人机密 by yiyun0416,work id 44969338)


“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淼,和狂热的精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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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饭局上的短暂初遇,史强第一次真正见到汪淼喝酒,是他们一块在...

– 是《私人机密》系列的HE番外,军人x科学家的普通人paro,双单身纯爱故事。正文已完结:01  02  03  04

– 本篇1.2w字纯糖无刀,写写正文里没出现过的暧昧期和确定关系之后的两个夜晚。

– 中间有大概2k字片段的完整版请见凹3(私人机密 by yiyun0416,work id 44969338)



“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淼,和狂热的精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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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饭局上的短暂初遇,史强第一次真正见到汪淼喝酒,是他们一块在基地过的那个春节。


这远不是史强第一年在保密单位留守过节,但很显然是汪淼的第一次。200号的一些下级军官和实验员依然请假回了家,常少将慷慨地大手一挥一律批准,于是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基地还剩下的几十号人就聚在了食堂的小厨房饭厅里,勉强塞了个满满当当。


菜色比平时改善不少的年夜饭吃过之后,一台电视机放在垒起来叠高一点的饭桌上,通过卫星信号收看春晚。人们三五扎堆,今夜里不计较岗位编组或军龄军衔,只和平日说不上几句话的战友在酒里畅谈天地。


史强和汪淼也在一个类似的四人桌上,汪淼对面坐着大海,史强对面坐着常伟思。年轻的总实验员一开始在自己的最高首长旁边还有些拘谨,两听啤酒下肚之后倒也放开了不少,此时正追着汪淼打听他从前念书时的经历。


看见汪淼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史强本来坐直了身子就要替人拦下这个话题的,可谁知常伟思竟也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说,汪博士不妨给我们讲讲。于是他到嘴边的话就成了跟着起哄加码。


汪淼手里的第二罐啤酒大概还剩个底。他垂下眼想了想,如是开了头:“这其实是我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回国过年。读博的时候都是跟实验室的人在美国过的,再后来两年做博后,是在柏林。”


他挑了个显然应景又足够新奇的方面,不含任何专业词汇,足够跟自己相关又不过于私人,算是适合在这样环境的酒桌上讲。汪淼说起纽约唐人街的舞龙舞狮,中餐馆的幸运饼干,又讲到在中国人很少的柏林他是怎么跑到城市另一头的亚洲超市才买到包饺子用的茴香。本硕博全在国内读上来、一毕业就进了军队的大海听得入神,常伟思也不时插嘴追问或者留下几句冷幽默的锐评。


在史强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竟然成了酒桌上最安静的那一个。


从第一次见面时的审视到现在,朝夕相处的时间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个小时,他全以为自己早就摸透了汪淼的性子。这有点像他以前刚当上军官时天天盯紧的武器弹道,从A点下手就能打到T点的靶心,知道什么时候该激将什么时候该顺毛哄,把科学家的才华和脾气都定点作用在项目的刀刃上。


但当汪淼真正谈起他自己,谈起他来到200号之前所走过的路,史强却顿时醒了酒似的发现,那是一种他因为缺乏体验所以脑子里甚至想象不了画面的生活。


他们像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坐标点,因为某种奇异的参考系变换,才在过程中短暂地有了相同的赋值,被草率地重叠在一起。莫名地,史强发觉自己不喜欢刚得出的这个结论。




四人原本特意挑了比较靠边的位置,但禁不住基地的所有人都记得轮番过来给常少将和史中校敬酒。几个月前才组建的、只有十来个人的纳米实验组在基地的存在感稍微低一些,然而有些面生的来人总是本着客气周到的原则,问出汪淼和大海的身份之后,也要跟他们二位“高知人才”干杯,顺便祝测试早日胜利完成。


史强在给汪淼开第五罐啤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贴近他耳边问:“你还能行吗?不能喝就别喝了,不用考虑他们。”


汪淼脸上泛红,转过来冲他笑:“不用,我酒量其实没那么差。”


史强瞪他一眼,没商量地把啤酒罐伸过去跟人一碰:“合着咱俩刚见面那次你其实是装的啊?”常伟思在对面站着和别的军官说话,他低下头也压低了音量,有意没让当时饭局的另一位在场者也听到。


汪淼啜了一口酒,也跟着低声说:“那天不是有实验在身,你们在岗执勤也都要求滴酒不沾啊。”


史强挑起一边眉毛:“你这话说的,那我今天是不是得好好试试你真实酒量深浅啊?”


“别,不用试,我能喝得过你就见鬼了。”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大过年的,尽兴就好,多饮伤身。”


十点多的时候,电视上的晚会正进行到一个不尴不尬的阶段。第一批作息健康不熬夜的人已经走了,剩下还在喝酒的人们则换了一轮座次,形成了一些新的组合。


大海自以为掩饰很好地瞅了半天,终于耐不住起身,穿过大半个房间去找另一个留下来过年的实验员姑娘搭话。史强和常伟思对了个眼神,便伸手去扒拉在边上垂着头安静得久了点的汪淼:“是不是喝不舒服了?走吧,咱俩出去透透风?”


他觉得汪淼抬起头来、思索片刻、答应起身的动作都比平时迷糊了不少。但配上那副黑框眼镜还显得……他不知打哪里竟想到能套上“可爱”一词。




他拉着汪淼一路从食堂晃悠到主楼前的空地边,看见基地最拿得出手的那辆帕萨特正在边上停着。史强心思一动,便把人连拉带抱地带上了引擎盖,指使他跟自己并排坐在车顶上,遥望着夜色中竖起隔离带的基地大门。


汪淼在这个时候忽然出声:“史强,刚才白听了那么半天我讲我的事,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嗬,看来这人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醉。史强心里吐槽着,面上两手一摊:“你想让我说点什么啊?汪大科学家,我可没出过国,也没见识过你说的那些风土人情。”


汪淼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缩了缩,像被他的话砸中似的,沉默片刻才又道:“你以前的年都是今天这样过的吗?”


“不好说,分时候。”史强下意识地模糊过去,却毫无防备地被汪淼推了一下,”欸哟喂!你小心点,别把自己先推下去了!”


“从你嘴里套话真是比做实验还难。”汪淼嘟囔了一句。


史强后知后觉地咧起嘴角:“噢——是这意思啊,下回直说不就完了!对你我肯定有问必答,用不着套话。”


汪淼颇为不信地斜睨他一眼,史强大笑着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你说你在柏林过年的是什么时候?三年前?”


“对。”


“那我知道是哪一年了,我那时候应该是在……反正是中部省份,一个有江穿城而过的地方。欸我跟你说,那个年过得还真挺离谱的,挺神奇。”


汪淼显然被他一下子说得紧张:“离谱是什么意思?”


“你放心,不是出事儿了的那种离谱!就是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得给上级送一份保密文件,不能上网,只能人肉送档案袋……当时事出突然,我就从隔壁市区借调了一架警//用直升机。”


“……你还会开直升机啊?”


“那怎么不会啊!你看,就咱主楼面前的这块空地,”史强在没有什么灯光照明的昏暗夜色里,朝着前方难以辨认的空旷场地大手一挥,“实际上就是一个直升机起降的临时停机坪,给你弄那些实验设备的时候,好些大件都是装了箱从天上吊过来的。”


“这样啊……”汪淼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呢?我是说你那个离谱的年。”


“哦,然后……我好像是晚上九点多从县城起飞的,顺江而上,飞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另一个市区上空。我在那个地方待了两年,但也是头一回夜里边飞直升机过去,那高架桥写字楼什么的还是挺好看的。”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离机舱特别近的地方,砰地一声巨响!我操,当时给我吓一大跳,还以为是机翼折了或是机舱钢板漏了什么的。”


汪淼整个人都转过来看着他,史强比比划划的手举在半空,意外对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然后接二连三就有类似的声儿,忽远忽近的,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城里人放的烟花。”


汪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是挺神奇的。”


“后来我再往回飞的时候就学乖了,只要空管不找我麻烦,就把高度可劲儿往上拉。我当时没看具体时间,但估计刚好是零点前后,脚底下一片噼里啪啦密密麻麻的……说实话,那会儿一门心思全在想着千万不能出飞行事故了,我怎么样都不要紧,但那他妈可是人口聚集区。”


“所以那个春节,你是在某个中部城市的上空,飞着直升机一个人过的?”


“……你要这么总结也没错。”


史强说完这句话之后,汪淼忽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直到史强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晃,汪淼才有了动作,一把将那只手按下在自己腿上:“干嘛?”


“又想什么呢?我的故事也讲完了,你不想说点什么?”史强把那没什么道理的问句如数奉还。


汪淼长长地叹了口气,喉结滑动了几次才开口:“我是在想,算上时差,你在开直升飞机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应该在满柏林找一把茴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觉得很可笑吗?”


“……什么可笑,你说我吗,嗐——”


“说我。”汪淼难得有些强硬地打断,又垂下头去,“我是不是刚才不该在你们面前讲这些的?”


史强如临彻悟,嘴里倒了几次没说出话,想笑又笑不出来,最后带着自己也无法形容的心情伸手从后面揉乱汪淼的头发。


“你这人真是……你啊,就是对自己道德标准太高了,哪来什么该不该的,我在酒桌上说过不该说的话海了去了。再说,你看老常不也听你讲得挺开心的,那大海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粘在你身上了。”


“但你当时一直那么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史强结结实实愣了一瞬。“我那是……”


是什么?汪淼的目光替他发问。


三秒钟后,他生硬地从那目光里败下阵地别过头去,几乎是口不择言地胡乱找了条出路:“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为什么一定得是茴香饺子啊?”




汪淼告诉他的答案出人意料又让他觉得早该猜到:“组里有个比利时来的女博士,我跟她聊天时提过一嘴,茴香在他们的料理中更像是一味香料,她说……很感兴趣。”


史强立刻无缝切换到八卦模式:“哦,原来是因为姑娘啊!……那后来呢?”他蓦地想起自己很早就从个人档案上看见过一道斜杠的婚姻状况,以及这人刚到基地时说的“家里没有人会找他”。


“后来就……没后来了啊,她是过来交换一年,转年春天就走了。我只有她在德国的电话号码,她走的时候就停用了。”


“所以从头到尾,就吃了那么一顿饭?还是年夜饭?真有你的汪淼,怪不得到现在跟我一样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汪淼兀自笑了笑,他以为那个角度史强看不到,但没注意到史强早就垂眸在盯着他看。“其实她长什么样子我现在都有点模糊了,那时候也没真走得多近,与其说是追人,更像是给自己找了个盼头做点跟人正常打交道的事情……在国外一个人生活真的太无聊了,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孤独。”


“可能是因为读书时一直这样,我好像就不太习惯跟人建立……特别长久和牢固的联系,那反而会让我觉得不安全。”


对话正在朝着他极不擅长也令他预感不安的地方展开,史强咬了咬自己的腮帮子,但这文绉绉的、说三分留七分的方式却恰恰可能是汪淼的舒适区。他一时接不上话(真要接也能接,可他生怕打断汪淼难得的倾诉欲),就只好继续听着。


“所以其实我觉得在你们这儿过年真的挺好的。我知道你们中的大部分人也都是调动来调动去,在一个地方待不长久,没有什么朋友认识了很多年——你跟常少将这样的除外——但大家相处的时候,简单、热烈又真诚,这样也许就够了。”


“就像咱俩这样吗?”史强没意识到他自己终于接话时的一丝急切,“就……你说的那种你觉得挺好的关系。”


汪淼转过来看着他眨眼的时候,史强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他是不是醒酒了”的可能性,又为这个可能性感到点没来由的紧张。不过见到那双眼睛没完全睁大,里面氤氲着一片水雾,他又把心放下去,一点不为此刻趁人之危的本质而良心不安。


“也算是吧,不过可能要比那更复杂一点。”汪淼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忽然整个人向他倒过来,把额头顶在他肩膀上。


两人都安静的一瞬过后,他闷闷地开口:“史强,麻烦你送我回去吧,我头有点疼。”




一番折腾的十分钟后,汪淼已经安稳地斜靠在他自己房间的床上,半阖着眼,从刚才回来的路上就未发一言。史强站在床脚,颇有几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意思,盯着这人看了片刻,决定好人做到底地帮人去动手脱皮鞋。


他本以为这样一来汪淼会主动打断他让他离开,结果这人竟连眼也没睁,弄得他不由开口确认:“欸,你没什么事儿吧?头特疼吗?”


汪淼靠在床头的墙上,缓慢地左右摇头,看得史强一阵无语。行吧,今天这人喝完酒真跟吃错药似的,平时有多礼貌好说话,今天小性儿就有多犟,还爱胡思乱想把自己想得闷闷不乐。


大过年的,不守岁也就罢了,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史强带着自己也没觉察的一点烦闷,把皮鞋没轻没重地往旁边地上一放:“你自己一会儿感觉清醒点了,就去把脸洗了啊,我给你烧上水,醉酒容易口干。”


“……你不用对我这么照顾的,史强。”


那句话有如一个精准起爆的雷管,点炸了他胸口里积压已久的什么东西。


“胡说八道什么呢汪淼?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


汪淼睁开眼睛,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今天晚上我们聊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发现吗?你我绝大部分的人生都不应该有任何交集,我可以独立完成我的测试任务,而在实验之外的地方,你对我其实也没有任何任务职责,对吗,史中校?”


“……你他妈刚才喝的是假酒吧?”史强又气又笑,“我就当你是撒酒疯了。”又忿忿不平地补充道,“妈的,你们科学家撒起酒疯怎么还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的。”


“我是认真地在问你,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醉。”


僵持而对的片刻里,史强拼命地想,不能跟喝醉了还说自己没醉的人一般见识,讲完理他第二天早上就忘光了,全他妈对牛弹琴。


他贴着裤缝攥紧拳头,抑制住想扑上去揪着汪淼衣领把人扽起来的冲动——又想,不论换什么其他的方式,也得打碎那人的故作镇静,凭什么啊?


于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出于任务职责我就不能照顾你了吗?”


那句话说出来之后在空气里打着转,在他嘴里和心里都留下一种奇异的不适应感。但汪淼眼里的平静的确被这一句话猛地刺破,扭曲成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史强的军人本能让他立刻抓住有效战略,穷寇猛追,不管自己跟着冲进了什么地方,追他丫的就完事了。


“我告诉你汪淼,我他妈才不管三年前你在柏林桂林还是什么林,你包饺子的时候我又他妈在天上还是地下。反正今天晚上,眼下这个当口,咱们两个都是落到这儿了,王八对绿豆,火星撞地球,早一步晚一步也都碰不见面儿!”


“你要是不喜欢我跟着你转,就早点把你那测试做完了滚蛋,以后再也不用跟我有交集,这是你想要的吗?”


汪淼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史强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笑。先是微笑,然后笑意浸染眼底,嘴角越咧越大,史强以前都没怎么见他这样笑过。


“……莫名其妙笑什么啊,脑子没坏吧?”他作势近身要把手掌放到那人额头上,被汪淼用手挡开,另一只手又伸过去,两个人发泄情绪似的扑来挡去胡闹了一阵。


直到汪淼笑得或是闹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了好了,史强,我明白了,我以后不说这种话了。”


史强顺势坐在床沿,狠狠剜他一眼:“你要不再立个军令状?”


本意是半开玩笑,汪淼却当了真道:“好啊,怎么立?”


空气又安静下来的时候,史强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有多快。他就那样看着汪淼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笑意都逐渐从汪淼的神情里褪去——他不确定自己脸上是不是也如此。


“咳……那什么,大过年的,又没有紧急任务,立军令状干嘛。”他有些刻意地别开目光起身,低头用手一遍遍抚着裤子上不存在的褶皱,“行了,你要是累了就早点洗漱休息,我帮你打点水来。”


汪淼却也跟着他从床上下地站起来,摆摆手:“不用,我真的没喝醉,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你快回小厨房那边吧,说不定常少将这会儿正到处找你呢。”




那天晚上汪淼到底喝得有多醉,变成了两人心中默契地不去追问的一个问题。因为不论汪淼当时重复了几遍他没有醉酒,第二天史强敲门给他送阿司匹林泡腾片时,汪淼仍然摆出了一副困惑的神情说,我好像记不得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了。

史强没去仔细辨认汪淼那时的困惑是真实还是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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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第二次见到汪淼喝酒,已经隔开了两个人分离又重逢的光阴。四年的时间事后看来也不算多么漫长,但当时他们两个都没有抱着还能再见到彼此的念想。


会议室的时钟指向九点,史强的手机闹钟突然响起,把埋头在案卷里的四五个人都吓了一跳。


他一边在满桌子的照片和证词底下摸手机,一边向手下的警员们招呼:“欸,那什么,今天先这样吧,我得走了。你们也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


“好嘞队长,您这么晚了还有事啊?开会还是盯梢啊?”


“我?”史强低头收起手机、拾掇文件,以此掩饰自己可能一时没从脸上抹平的表情,“没有,就是我一朋友晚上喝酒了,叫我去接他一趟。”


他夹着档案袋,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把突然间过分安静的会议室扔在身后。


确定史强走远之后,其中一个警员才试探着问出大家共同的疑惑:“你们见过史队平时对哪个‘朋友’这么上心吗?他手里没有咱们不知道的新案子吧?”


“也不像案子啊。”原本站在史强旁边的警员跟着说,“史队怎么看着有点兴高采烈地就去了?”




史强走得着急,没把制服换下来,只顾得上在外面套了件黑夹克就开车出了刑侦总队。到了饭店门口的时候,他刚准备给汪淼去个电话,余光里就瞧见了被三五个年轻人围在中间的人。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走过去,看到那几个年轻人冲他遮遮掩掩张望的防备神情,才想起自己刚才在车里把外套拉链解开了,里面还是蓝色的警服短袖。他只好远远地招手叫人:“嘿!汪淼!”


汪淼应声抬头,隔着好几米认出来人,露出个小小的微笑。年轻人们也顺着自己老师的目光看着他,终于给他让出道来。


走近一看,那人今天穿了件修身的黑色长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脸上是喝酒后的淡淡红晕。史强自动上手把人从小伙子们中间揽到自己身边,其实汪淼没喝到站不稳的地步,但他就是想扶着他。


站在对面的男生上下打量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声:“您就是史警官吧?”


“嗯,我来接你们汪老师。”史强不知道汪淼是怎么跟他们交代的,挑了句最含混的答复。


那人比正常略高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衬衫熨贴在他手掌,史强皱了皱眉,又把自己的夹克衫脱了下来,披在汪淼身上。汪淼却因为他这般动作被惊醒似的,灼热的手掌一下握住他刚垂到身侧的手腕,叫了一声:“史强?”


史强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任由人拉着自己,又看向周围的年轻人:“你们几个怎么走啊?”


“魏哥跟女朋友坐地铁走,我们剩下三个人拼个车回所里那边。您带汪老师先走吧,不用管我们!”


“行,那回去到了记得跟你们汪老师发个信息啊。”


年轻人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明晃晃地互使眼色,史强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没再多问便拉着汪淼转身离去。




黑色桑塔纳安静地驶过三四个路口,副驾驶上才幽幽地传来一句抱怨:“……你这衣服多久没洗了,全是烟味。”


“得得得,我回去就洗。”史强见人没睡,就把车载广播重新打开,音量调小,“喝了多少?头疼没?”


“几杯啤酒,不多。我那些学生哪能跟你们比。”


“我就猜应该是你学生。欸,光说要我晚上来饭店接你,你还没跟我讲过这顿饭是怎么回事呢?”


“我指导的几个硕士博士刚过了答辩,要毕业了,就你刚才看见的那几个。他们今天非要弄个谢师宴,组里的研究生基本全来了。”


“我说你这学生们也挺宝贝你的,刚才我刚过去的时候,几个人愣盯着我看,跟他妈防贼一样。”史强在一个红灯路口减速,“怕我一个人//民//警//察当街把他们汪老师拐跑了啊?”


他不用转头看就知道汪淼声音里藏着笑意:“不至于吧,我跟他们说了你会来接我。”


“你怎么说的?”史强停车挂挡,目光扫过去,汪淼却只盯着右边的窗外,不跟他对视。


十秒钟的沉默过后,汪淼还没给他答案,史强锲而不舍地捅了捅他的手臂:“欸,淼淼,你怎么跟他们说的我?”


“……绿灯了,开车。”


史强瘪了瘪嘴,心里再次默念不能和喝酒的人较真,较真就变成了他犯浑自找没趣,只能遵命做好司机的本职工作。他踩下油门,一手把自己这侧的车窗降下一条缝,吹散不管是汪淼说能闻见的烟味还是沾染的酒气。


晚春温凉的夜风灌进来,电台沙哑播送着旋律莫辨的半支老歌,汪淼的声音又在边上响起:“我一般不和学生说我的个人私事……但可能没注意提起过你几次吧。你之前不是有回没打招呼就来实验室找过我吗,小魏他们几个精着呢,逮着机会就跟我旁敲侧击地问。”


史强一边开车,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一边无规律地乱敲,状似无意间又瞥了一眼汪淼,那意思是你让他们问出点什么来了?


汪淼抱着身前披的夹克衫,在座椅上舒服地向后靠了靠,安然合上眼睛,吐字也软乎起来。但史强愣是把每个词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今天跟他们说,史警官是我生活里最亲近的人,你们见着他就跟见我家里人一样。”




史强一直没接汪淼那句话的茬,就跟开车的时候把那句话丢在了半道。到家以后他叫醒汪淼,帮人把夹克穿好、拉链拉到脖子,才扶着他下了车。


等电梯的时候汪淼的手机响了两三声,他摸出来看信息,向靠在身边的史强说:“是我的那几个学生,他们说都回到宿舍了。”


史强眼珠子一转,把线索联系起来。汪淼瞥见这人突然无缘无故开始在那笑,挑眉示意他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史强拉着他先上电梯,等轿厢关门只剩他们两人时才说:“走的时候我嘱咐他们要给你报平安,他们就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的。现在想想,估计是乐我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操起了教师家属的心吧。”


这回没接茬的人变成了汪淼。


两个人在不约而同的沉默中进了家门,汪淼晃晃悠悠地说要先去洗澡,史强便把他换下来的衣服、加班穿了好几天的警服和那件夹克衫统统丢进洗衣机,翻出自己放在他家的常服换上。淋浴水声和滚筒嗡嗡作响叠在一起,搅得人心里半天也都有点不太安生似的。


直到约莫半个小时以后,史强闲不住地把衣服晾好,回到卧室门边,才看见汪淼不知何时已经从相连的浴室里出来,此时正安静地靠在床头闭目坐着。半干不干的头发翘得参差不齐,给这人一闭起眼睛来就显得过分温顺的样子加回点本人的倔强脾气。


他轻手轻脚地晃过去,但刚一在床边坐下汪淼就睁开眼睛,旁边暖黄的台灯照得那双眸子里忽明忽闪,只是继续平平静静地看着来人。


史强看出他脸上的一点潮//红,不确定是因为热水澡还是酒精,便干脆问出来:“感觉怎么样?酒醒了没有?”


“我其实还挺好奇的。”汪淼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冲他微微一笑,“如果我说我还醉着,你会做什么?”


史强想怼回去说你这口条清晰逻辑严密的回话就不像是还醉着,但又想起这人喝酒以后确实还能头头是道地跟他掰扯。于是他只摆摆手说:“你要是真醉了,我就得催你赶紧休息,看着你好好睡下再走。”


“……那我要是酒已经醒了呢?”


汪淼问话的语气里绝不仅是单纯的好奇,他能对天发誓。史强伏过身子,手掌撑在对方裤//腿旁边的床//单上,故意危险地压低嗓音:“你要是酒醒了,我就有个问题得好好问问你了。”


他满意地看见汪淼眼睛里那汪水颤动了一下,平缓的呼吸停滞一瞬才又继续。“你想问什么?”


“汪老师,我现在是你‘家属’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他有点不满地皱眉,似乎原以为史强会问些别的。


“算了,我换个问法:我是你最亲近的朋友吗?”


“我不都告诉你了,我晚上就是这么跟学生们说的——”


“那你会让你哪个最亲近的‘朋友’这么亲你吗?”


不待汪淼反应,史强湿//热的嘴//唇就落了下来,顷刻间包//裹住他所有呼吸。


而汪淼一定是抓住了残存的醉意冲破自己的矜持自制,因为下一秒他竟难//耐地搂住对方背脊,让自己彻底失控于交//缠的气//息。


(……)


汪淼在同一瞬间意识到两件事情:物理主义者的肉身因为渴望去爱也能拥有某种近似灵魂的东西,以及,他如此想能在和对方同时达到高//潮时接//吻。


(……)


他胸膛里有种生死一线时都从未经历过的呼吸困难,但在嘴//唇终于被放开片刻时才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然后他在高//潮尚未褪去的模糊感官里,感到对方贴着他发出一个喘//息般的轻笑。


“史强,我爱你。”


一时间他自动地张开嘴,却发觉肺里没有空气和言语可以回应。但汪淼也没给他回应的时机,而是再度把他裹进一个甜蜜缠//绵的亲//吻。




也许是他的脑子被搅乱得太彻底,又也许是史强对他还是贴心地留了情。当汪淼再度可以清醒地去看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时,两个人荒唐胡搞的时间并没有他感觉中过去得那么久。


酒精大概早就被彻底蒸发,可他血液里仍流淌着一种温暖餍足的慵懒。汪淼便在那个人前前后后拿着热毛巾做完简单的清理、重新爬上他旁边的床铺时,放任自己枕上对方伸过来的手臂。


他感受到史强的目光,却没有一丝被注视着的不安。他甚至反而在那道目光里觉得安心,安心到可以放松地闭上眼睛——如果有脆弱便会显露出自己的脆弱,但实际上这一刻的汪淼觉得他不惧怕整个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喃喃自语般开口:


“淼淼,我不知道你到底记不记得这回事儿……就你在200号过的那个春节,那天晚上你跟我们喝酒,也是这么半醉不醉的——欸我为什么要说‘也’啊——总之后来是我把你送回屋里,但你突然吃错药了似的瞪着我开始质问,咱俩的人生是不是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那时候我当然是把你骂回去了,但其实我是不想承认,你说的是对的——你们知识分子说的总是对的。一直到现在也是。”


史强的手断断续续地在他肩膀上轻拍,但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动了。一阵窸窣过后,他感觉那个人的身体靠过来,自己的头被揽着贴上什么东西。


片刻似有还无的寂静里,汪淼才意识到自己正听着史强的心跳。然后他低低的话音又从颤动的胸膛里传来:


“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明白了。我要是真就……就那么爱上你了,栽得神仙皇帝来了也救不了——那就只能拿我自己的人生死皮赖脸地绑着你,然后你就飞不走了。”


听见这话的汪淼蓦然清醒地睁开眼睛,仰起头在昏暗的房间里找到史强垂下来的视线。他摸索到对方的另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指插//进所有五根手指的指缝之间,几乎带点眷恋地摩//挲着指腹和指侧那里的几处枪茧。


他轻声说话时,喉咙里还带着点情//事过后的沙哑:


“飞不走的,在你和我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我们的交集已经太深了。”


“而且话说回来,无可救药的又不止你一个……我为什么会想飞走呢?跟你不论在哪儿,就在地上、山里或者别的什么,不也都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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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 Lab 安全版 (21)】


[下午 21:37]

小鱼要努力:@Dr.Wei 师兄!!什么情况!!

小鱼要努力:听说你们最后走的见到大史警官本人了是吗!!


[下午21:43]

Dr.Wei:[照片]

Dr.Wei:[照片]

Dr.Wei:某人让我挡着她的冒死偷拍,拿好不谢。

不发ACSNano不改名:这是警服吗?

Dr.Wei:对。

Dr.Wei:我们陪汪总在路边等的时候,他还跟我们解释说大史警官从单位过来路不好走,是会堵车。

小鱼要努力:!!!糊成这样背影还是好帅

小鱼要努力:汪总不是没怎么喝酒吗?至于扶人扶得那么紧吗哈哈哈哈我要磕到了

Dr.Wei:汪总身上的外套也是大史警官给他披的。

飞星:woc我刚反应过来  魏哥你中间是不是去买单走了一会儿

飞星:你错过了今夜最劲爆的消息

飞星:汪总都跟我们亲口盖章大史警官是家属了

小鱼要努力:??他说什么???

小鱼要努力:??????????

飞星:原话具体我忘了  当时太震惊了  但差不多就这个意思

飞星:@小鱼要努力 师妹你磕到真的了

Dr.Wei:。

Dr.Wei:不意外。

不发ACSNano不改名:靠,汪总闷声搞大新闻啊

小鱼要努力:大史警官nb!!(破音)

小鱼要努力:@Dr.Wei @飞星 师兄你们替大家送祝福要喜糖了吗!!

飞星:师妹你是没见到真人  大史警官本人压迫感太强了  要试下次你自己去试

Dr.Wei:来日方长,还有机会。

Dr.Wei:@所有人 对了,回去之后记得在群里或者跟汪总报个平安。

飞星:确实  家属亲自指示的

小鱼要努力:好的,我们还有一站地铁就到啦!

小鱼要努力:小李手机没电了,她正趴在我肩膀上无声嚎叫:科研搬砖人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导师的中年爱情甜得死去活来……


[下午22:01]

“小鱼要努力” 修改群名为 “全员磕到的Wang Lab安全版”




【Wang Lab (25)】


[上午09:07]

小鱼要努力:汪总今天到现在竟然还没出现

小鱼要努力:我看内网上他还约了9点的仪器平台,要是他不来我能不能先占上用啊

小鱼要努力:以及我真的好想知道大史警官昨天晚上把人送回家以后都做了什么




【全员磕到的Wang Lab安全版 (21)】


[上午09:08]

飞星:@小鱼要努力

Dr.Wei:@小鱼要努力

木子李:@小鱼要努力 余女士你在干什么!!你错屏了快撤回!!


[上午09:10]

小鱼要努力:……………

小鱼要努力:我去

小鱼要努力:刚才下楼拿快递没带手机

小鱼要努力:天啊撤不回了

小鱼要努力:我现在打包走人去隔壁物理所还来得及吗

小鱼要努力:魏师兄你女朋友还缺人打下手吗

小鱼要努力:@飞星 @Dr.Wei @木子李 你们随便发点什么把消息刷上去啊!!救我!!




【Wang Lab (25)】


[上午09:10]

Dr.Wei:@汪淼 汪总,我的离所手续有几个表格需要您签字,请问您今天什么时间在办公室比较方便?

飞星:汪总  我的也需要您签字  我和魏哥一起去找您吧

不发ACSNano不改名:[分享一篇X-Mol的文章]

不发ACSNano不改名:[分享一篇Nanomicroletters的文章]

不发ACSNano不改名:今天看到两个跟@木子李 前天小组会讲的那套制备路线有关的研究报道

木子李:好,我去看看,多谢师兄!


[上午09:27]

汪淼:@Dr.Wei @飞星 我下午两点以后都在,你们随时来。


[上午09:32]

汪淼:@木子李 你师兄转发的第二篇论文看上去不错,可以找来全文读一下。


[上午09:43]

汪淼:@小鱼要努力 我上午不过去所里了,仪器平台我约了两个小时,到11点,你有需要报我的工作证号去用就行。

小鱼要努力:好的,谢谢汪总!!

汪淼:不客气。


[上午09:54]

YANG:@汪淼 你一向公私分明,不过真有好事也可以适当与师门分享。你看学生们都很关心你。


[上午10:06]

汪淼:@YANG ……好的,杨老师,我知道了。

汪淼:不好意思,确实是家属早上刚接到单位通知,临时安排到外地支援工作,我得先送他去火车站。中午若赶得回来,我请大家在食堂二楼吃饭,可以自愿来。


[上午10:11]

小鱼要努力:您的意思是……去的话就可以问私人问题吗……(超小声(顶锅盖

汪淼:@小鱼要努力 可以。不过我不保证都能回答。

YANG:为什么?

汪淼:杨老师,您这就明知故问了……

汪淼:你们可能已经有人知道了,我爱人是刑警,而且他以前工作性质比较特殊,正好也是我和他认识的那段时间。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就算是私人问题,我也只能在保密条例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回答。

汪淼:这个话题暂时到此为止。你们今天上午都没有实验要做吗?




————————————————————————



全文完。



小注释:


1. “Eyes Only”是国外一些情//报机构保密文件会标注的密级分类之一,也算呼应一下正篇的标题《私人机密》。这个词组的直译延伸一下大概是“只让你的双眼看见”。


2. 题记出自博尔赫斯《失眠》。

他在那部诗集的序言中还说过:作家的命运是很奇特的,多年后如果吉星高照,他有可能达到的不是简练,而是谦逊而隐蔽的复杂性。

《私人机密》的故事可能是我写过最长也最费心力的一篇同人,努力加了一些自己对史汪二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理解,试图回答这个paro的源初问题:如果在一个没有三体人、ETO、危机纪元的世界里相遇,他们的故事会有怎样相似和不同的展开,然后发现有一些话题即便在平行宇宙间可能也是守恒的,因为这定义了他们和他们自己。

我远非作家,只是一时间不小心搞上头码字的,但我尝试展现我所能触及的那种“谦逊而隐蔽的复杂性”。如果能让你感到他们美好深厚的十分之一,对我已是吉星高照。


菁菁菁菁猫

[史汪]晚来天欲雪

应火鸡广大磕学家要求摸一个《老师好美》的番外

无脑甜饼

刑警×大学教授   普通人au  


前文   

不看前文也不影响阅读


晚上九点半,史强携了一身寒气进门。


“真冷,外头开始下雪粒子了。”他捂了一下冻红的耳朵,赶紧关门把寒气挡在外头,“还是家里暖和,今年暖气烧得好,能有二十六度了吧。”


“二十六度五,我下午回来打开刚放的水。”汪淼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了眼墙上挂的家用温度计。


“成,今年取......

应火鸡广大磕学家要求摸一个《老师好美》的番外

无脑甜饼

刑警×大学教授   普通人au  


前文   

不看前文也不影响阅读





晚上九点半,史强携了一身寒气进门。


 


“真冷,外头开始下雪粒子了。”他捂了一下冻红的耳朵,赶紧关门把寒气挡在外头,“还是家里暖和,今年暖气烧得好,能有二十六度了吧。”


 


“二十六度五,我下午回来打开刚放的水。”汪淼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了眼墙上挂的家用温度计。


 


“成,今年取暖费可算是没白交。”


 


这就是二手房的问题,暖气时神时鬼,偏汪淼又怕冷,过十天半个月就得打开管道阀门放放水。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除了这里,还真没正好在俩人单位中线上,又能马上入住,不用通风透气散甲醛的好房子。


 


他俩刚确定关系那会都住单位宿舍,史强自己住个单间,汪淼有时候会来找他。有段时间俩人都忙,见一面也不太容易,史强说什么也舍不得撒手,两人黏黏糊糊到晚上,隔壁还住着人,每次他一来,走廊上都得探出来几颗八卦的大脑袋。汪淼觉得影响不好,说什么也不肯在这过夜,临走还故意踢踢踏踏弄出很大动静来,就是要让大家知道他走了,没在这跟史强睡一起。


 


后来隔壁被他们搞得很烦,跟史强说:“史队,要不你放个喇叭在门口,他走你就拿起来广播一下。”


 


“去你丫的,人家是大学物理教授,正经人。”史强回应得驴唇不对马嘴,还有点小嘚瑟。


 


“哦……来给你补物理的啊。”大家笑道,“下次再补习叫上我们,大家伙也都想学习学习。”


 


后来汪淼先受不了了,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旁边住着一窝两眼冒光的警察,正经谈恋爱也弄得跟被扫屮屮黄屮屮打屮屮非似的。正好纳米中心一个老教授退休,举家搬去南方,有套房腾出来。汪淼跟史强一商量,把工作几年的积蓄凑一起,当机立断拿下了。旧是旧了点,但这小区原来是大学家属院,管理规范,倒让人觉得有一种老派的踏实。


 


“史强,你不是说要出差去海市?”临近年关,电屮屮信屮屮诈屮屮骗猖獗,史强他们大队奋战近一个月,跟海市警方联合执法,打掉几个大团伙,昨晚就在警队通宵,早上打电话回来说要出差,要把几个主犯押运过去。


 


史强把脚从靴子里拔出来,隔着一层袜子踩在地砖上暖着,摸出手机来给同事回短信:“明天早上走,我们今天先审了一天,队里空调坏了,我先回来暖和暖和。”他放下手机,又抓起桌上的水杯,大口大口地喝,灌了两口又呛着了,大声咳嗽起来。


 


“你慢点。”汪淼听他的声音都哑了,可能又对着嫌疑人吆喝来着,“别灌凉的,我去烧壶热的。”


 


史强突然凑过来,“啵”地在汪淼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还是淼淼关心我。”


 


汪淼被他凉凉的嘴唇扎扎实实冰了一下,特嫌弃地往后退了一下,拾起史强脱下来的皮衣掸了掸,挂进衣帽橱:“你是不是又抽烟了?你闻起来像个大烟灰缸。”


 


史强大呼冤枉:“我没抽,跟我一块提审那个小陈,他抽的!”


 


汪淼怀疑地皱起眉毛。史警官立刻老老实实地交代:“就一根。”


 


“好饿,饿死了,在小黑屋冻了一整天,都没正经吃饭。”史强把脚穿进拖鞋,窜到厨房视察,“有东西吃吗?”


 


“冰箱保鲜盒里有米饭,菜还在案板上,你看够吃吗?不行就点个外卖。”


 


“够了。”史强打开冰箱把米饭盛出来放进微波炉,然后看着下层满当当的保鲜格感叹,“汪淼,你是把超市搬回家了吗。”


 


汪淼今天下午参加了个学会,结束以后发现还挺早,就顺路去了趟超市,不能等到三十,那时候超市就没菜了。平时都是史强买菜,他也不知道挑什么,就每样都称了一点,又在生鲜区买了一条大鲈鱼,一斤活虾,在熟食区拎了一只挺肥的烧鸡。戴着围裙的服务员立在柜台后面,说,排骨新鲜,来点呗?于是他又买了二斤小排。旁边的路人大姨看了他一眼,就笑,小伙子,你买这么多,吃一个月都够了。汪淼望望手推车,史强无肉不欢,俩人不吃单位食堂,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周口粮。他还买了一盒稻香村的牛舌饼和枣泥方酥,挑了一副春联和福字。快过年了,他俩都没有大段时间办年货,只能零零碎碎地往家买,蚂蚁搬家似的。


 


史强又翻橱柜上的扣着的盘子:“又是西红柿炒蛋?”


 


“爱吃不吃。”汪淼单身那会吃了有六七年食堂,手艺更是退化得没法看,有时候对着菜谱一阵操作猛如虎,还没史强随便炒两下味道好,也只能安慰自己术业有专攻,可能天生就不是厨子料。


 


“吃,吃,你现在给我头牛我都能生啃,看守所那盒饭真是太难吃了,比我们队里的都难吃。”


 


“你明天早上几点的车?”


 


“六点五十的高铁,五点就得出门。去了交接一下,晚上没车,得在海市住一宿,后天就回,绝对能赶上回来过年。我看咱小区里到处挂上灯笼了,红彤彤的,好看是好看,就是晚上一亮起来,跟进了妖精洞一样。”史强把饭菜从微波炉里端出来,可能真是饿了,一勺子下去,冒尖的米饭就下去一大半。


 


汪淼给他史强了杯热水,他含着饭,含糊地问:“你们纳米中心啥时候放假?”


 


“明天。”


 


“那什么,你早晨开车上我们单位一趟,他们说给我留了点年货,估计还是米面油什么的,你搬的时候注意点,别把腰抻着。”


 


史强继续风卷残云,肚子里垫点了东西,速度才慢下来,他又去添了一碗饭,扒了一口说:“大年初五晚上你有事没?我们队里聚餐,你跟我一块去呗。”


 


他夹了一筷子菜,又觑汪淼的脸色:“咋啦?没时间?不乐意?”


 


“不是。”汪淼开始纠结,他总不能说,我觉得你们刑警大队里的人都不太正常吧。


 


去年八月十五,史强带人端了个传销窝点,晚上加班突击审讯。汪淼去给他送饺子,拎着保温桶到了门口,打电话也没人接,估计还在审讯室。这时从走廊尽头晃出来一个一脸萎靡的小年轻,破夹克,牛仔裤,豆豆鞋,理了个劳屮屮改屮屮犯似的寸头,脖子上挂了个骷髅项链,嘴上叼了半截烟头。一见汪淼,两步就蹭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开始哭:“大哥我刚放出来,没饭吃了,行行好给个五十一百吧。”


 


小寸头的眼泪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哗啦啦往下掉,掉得汪淼心有不忍,真的从侧兜去拿钱包。这时电梯里感应灯亮了,史强从里面走出来,摘掉小寸头嘴上的烟,在他搓衣板一样的胸骨上摁灭,丢进垃圾桶,那小伙被烟灰烫得跳起来:“哎哟我草,史队您干嘛……”


 


汪淼说:“他说他没钱吃饭了。”


 


“他放屁!”史强说,“老毛病又犯啦?快拿出来!”又转向汪淼:“你看看你兜。”汪淼伸手一摸,口袋里的钱包手机都没了。


 


史强照着板寸的屁股上来了一脚:“麻溜的,别耽误事儿。”然后跟汪淼说:“这我们队小陈,反扒工作组的。”那板寸小伙立马站直了,从兜里掏出汪淼的手机钱包递过来,笑嘻嘻地对汪淼敬个礼,道:“您这防范意识,得加强啊。”


 


史强带着汪淼穿过大厅,上了二楼,史强说:“小陈那人就那样,干起活来可是把好手,年年评模范都有他。不过他编这种瞎话你也信?你就是搁你那实验室里待久了,心眼子又软,不知道这年头社会险恶,坏人很多。”


 


史强振振有词,汪淼很不服气:“行行行,就你硬气,行了吧。”史强也不恼,笑着贴上来咬他的耳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硬。”


 


汪淼瞪他:“有监控,你干嘛。”


 


“那就找个没监控的地儿。”史强随手拉开一个空谈话室,俩人挤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史强一只手从汪淼的颈下绕过来,从背后抱着他,像两粒扣子扣在一起。


 


汪淼戳了戳埋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你们队里人怎么都跟你一样。”


 


“呦,茴香馅的。”史强打开饭盒说,“什么叫都跟我一样?这叫群英荟萃。”汪淼把筷子递给他:“我看是萝卜开会。”


 


汪淼现在还心有余悸:“你们队里聚餐,我去干什么啊。”


 


“你是我家属啊!”史强把脖子一梗,“我们队里聚餐向来战线分明。都是结了婚的和结了婚的一桌,没结婚的和没结婚的一桌,没结婚那桌喝酒没个轻重,动不动一闹就大半夜。结了婚有老婆管着,意思到了就行了,散得也早,都回家抱着老婆睡觉了。”


 


汪淼让他瞪得脸上发烫:“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他们看看我有老婆呗!”史强抓过汪淼的手放在自己手掌里捏来捏去,汪教授的手长得真好,又长又软,要是戴个戒指肯定更好看了。


 


“我跟他们说了,从今年起我就坐结婚那桌了,诶!我说汪老师,你脸红什么,咱俩都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不好意思啊!”


 


“谁是你老婆!”汪淼刷地抽出手,“食不言寝不语。”


 


史强最后竟然吃了两大碗饭,很难吃的西红柿炒蛋也一扫而空。他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歪在沙发上,叼了根牙签,一双脚丫子跷起来,架在茶几上,一面伸手去摸方盆里的水仙,是前几天才种下的,根块里长出很小的绿色叶片。


放在茶几下的盒子里都是茶叶。史强不喝茶,但茶叶又都是他弄回来的,他去外边办案,总是会“薅”回来不少茶,他就喜欢看汪淼泡茶,喝茶。


 


看到汪淼端了削好的苹果走过来,史强又赶紧把脚从茶几上撤下来,跟汪淼扯闲篇:“今天这案子,一老头,六十多岁搞网恋,聊了半个月非跟人奔现,那骗子也是牛逼,雇了个女的去跟他见面,当天晚上俩人就睡了,回头不知道上哪又抱了个小孩来,说就那天怀上的,要抚养费。”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每次史强回家讲案子,都得给汪淼造成一波精神冲击,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这种荒唐事从史强嘴里说出来,总觉就变了个味:“那受害者被骗得挺可怜的,你怎么这样。”


 


“关键是那老头还真信了,一下给打了几十万。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还嘴硬呢,死活不相信跟他跟一个彪形大汉网聊了半年,非说那小孩是他的,多自信呐,我们都快乐疯了,也不想想自己六十多,打靶的时候也得先想想枪是不是还好使是吧。”


 


史强越说越不像话,汪淼赶紧掐住话头:“刷牙洗脸去,还能躺六七个小时呢。”


 


史强跳起来往卫生间走,汪淼想了一下,打开衣柜拎了几件衣服出来。史强没头没脑地接过来:“我明天还得坐车,就不换了,回来攒一块洗。”然后他眼睛一亮:“诶嘿!新的!”


 


“新的。下午开完会路过商场,进去逛了逛,你这夹克穿一冬了。”汪淼说,“穿上试试,看尺码合不合适。”


 


史强换了新毛衣出来,又套上新的羽绒服,墨绿色的短款,配上棕色粗条绒休闲裤,汪淼还挑了条同色的羊毛围巾,衬得他身材挺拔,一点看不出也三十了,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


 


“这身挺贵吧。你看我,捯饬捯饬是不是也挺像样。”史强笑嘻嘻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丝毫不吝赞美,“淼淼眼光真好。”然后很自得地又补充一句:“我真帅。”


 


汪淼也觉得挺好看,眼睛笑着,但嘴上还是说:“人模狗样。”


 


史强关上门洗漱,汪淼又回到电脑上,继续琢磨他的报告。加湿器很缓慢地吐着烟雾,橱柜上的鱼缸里,几条孔雀尾摇曳着斑斓的尾巴,在水里活泼泼地游来游去,不时地吐出一串气泡。


 


落地灯的光芒如同金色的河流,从落地窗里不断涌进来,给家具、挂画、绿植,都涂抹上暖黄的色泽,静谧而温暖。窗帘半阖着,可以看见阳台上的花草,郁郁葱葱的,十分繁盛。一大棵龟背竹种在一只硕大的白瓷花盆里,开枝散叶。绿萝挂在墙上的竹篮子里,瀑布一般纷披下来,葱绿的叶子闪着油油的光。


 


植物是搬家时纳米中心的同事送的,史强当时很是忧愁:“汪淼,你别把他们养死喽。”谁也没想到这些平日不怎么料理的植物,反而长得这么好。


 


汪淼活动了一下颈椎,轻轻揉着太阳穴,突然发现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听见挂钟走动的嗒嗒声,还有窗沿上传来的簌簌声,好像真的下雪了。


 


茶几上的水杯空了,果盘也空了,还有半个梨子,被咬了几口,留着清晰的牙印。


 


汪淼去卧室看,壁灯还开着,史强躺在床上,两条长腿伸长了架在一起,头陷在枕头里,毛衣脱了一半,半只袖子还挂在手上,呼吸均匀,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房间里的温度太高,史强的脸色很红,看起来气色很好的样子。他睡着了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平静,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是有话要说,没有锋芒,甚至有些温吞的孩子气。汪淼站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心很安详地软下来。


 


木质的衣橱敞开着,汪淼将他落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来,撑好挂进去,他的西装衬衫和史强的体恤工装裤交错在一起,长短凌乱,却是亲密相拥的姿态,一件贴着一件。


 


汪淼走过去打开被子给史强盖好,薄薄的被子勾出他的轮廓,忽然心一动,又掀开被子,看到史强卷起边的工装背心下,腹部的疤痕露出一角。


 


他恍惚了一下,手腕却突然被握住了,史强仍然闭着眼睛,嘴角勾着笑:“不许动,汪教授,你被逮捕了。”


 


“你醒了?”


 


“你偷看我,我能不醒么。”


 


“谁偷看了。”汪淼反驳,却不妨史强一使劲,自己就被带倒在床上,柔软的床垫反弹了下,晃得他有些头晕。


 


汪淼瞬间感到温热的气息袭上脖颈。史强蓦地睁开眼睛,嗓子有点喑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想看啊,这能看出什么,我脱了给你好好看。”


 


“说什么胡话。”


 


薄薄的蚕丝被像一只茧似的裹住两个人,汪淼几乎无法动弹,史强凑近他,往他耳里哈着热气,手指在他脖子轻轻挠着,像只小虫子在爬。


 


汪淼在他的胸口上捶了一下,史强呵呵笑着,将那只手也抓住放在胸口,他很严肃正色地道:“汪教授,袭警呢?”随手薅走了他的眼镜。


 


骤然的视线模糊让汪淼有点不适应,他够了几下被史强放在背后的眼镜,随即放弃,转过脸端详史强那张在眼前放大的面孔:“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啊?瘦了吗?”史强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掀开背心看自己的腹肌,“嗐,干我们这行,还是瘦点好,你没见过那些个老警察,年轻的时候都拼,熬夜蹲点不正经吃饭,上了年纪反而容易三高。”


 


“不过,我是整天在外面跑,你怎么也不胖?你看你,瘦得一把筷子似的,坐办公室坐的?哦你好像就没胖过,我上学那会你就瘦。”史强边回味着,隔着汪淼的睡衣掐了一把他的腰,“我见你第一回就想,这是从哪来的小老师,长得怪好看,啧,腿真长,腰这么细。”


 


史强的手还在他的腰上摩挲,汪淼往旁边躲:“你怎么好意思说的?那时候我快被你气死了,怎么上课老不听讲,讲了的题接着错。”


 


“高中也不是义务教育啊,一百个人浪费青春写考卷,出一个人才,剩下九十九个都是炮灰。”


 


“什么狗屁理论。”汪淼嘟囔,掀开被子想跳下去,时间真是把杀猪刀,把小流氓变成了老流氓,他要是没干警察,绝对要去道上混。


 


他这样一揭开被子,横亘于史强腹部的那道疤痕更清晰地暴露在眼前, 是很触目的一道白痕,在皮肤表面膨胀着。


 


史强身上的疤不少,肩膀、后背都有,有些是在部队留下的,有些是在抓捕行动中负的伤。汪淼后来才知道,他们分开的那些年,史强在中缅边境缉屮屮屮毒,中过两次枪,一颗子弹击穿了他左腿的大腿韧带,另一颗,打进了右肋。


 


史强想将背心放下来,汪淼伸过手,阻止了他,手指弯曲,指腹缓慢柔软地从疤痕上划过去。


 


“还疼吗。”汪淼感觉自己问了一句屁话,十年前的伤疤,怎么还会疼。


 


但是史强却没当那是句屁话。汪淼的指尖下,似乎有热热的血液隐隐的流动着,他能感觉到温暖沿着手指,进入血管,浸润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他伸手把汪淼拉倒在床上,面对面的躺着,眸子精亮,几乎要把人的魂魄吸走一般。


 


汪淼让他盯得发毛:“看什么呢?”


 


“看你好看。”史强翘起嘴角,把汪淼一股脑塞进自己怀里,紧紧贴着自己胸口,用下巴蹭他头顶,“淼淼,抱一会。”


 


“不能超过三分钟。”汪淼支起手肘,无情地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我报告还没写完。”


 


灯光下,汪淼脸庞上细细的茸毛被染成金色,毛茸茸一片,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史强看他的脸,越看越觉得欢喜,欢喜得牙痒痒,忍不住下嘴去咬。


 


还没等汪淼反应过来,史强猛地俯身在他唇上叨了一口,又变成了:“淼淼,亲一下,就一下。”


 


但下一个吻马上又落下来,然后是下一个,下一个。史强的嘴唇热烘烘的,像是一只气咻咻的动物,带着声响,好像要把他整个人吸进身体里去,连着手也开始不老实。


 


史强眼底似有两团火焰:“汪教授,你说你刚刚瞎摸什么……要摸也应该摸这里……”


 


他拉着汪淼的手往下去,睡裤有什么地方鼓胀起来,硬硬的一团火热。


 


然后就变成了:“淼淼,我想要。”


 


汪淼他感觉自己被吻得渐渐乱了方寸:“史强,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史强笑得很得意:“我们警察办案,就是要顺滕摸瓜,不能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他的手又摸下来,不轻不重地在汪淼大腿上拍了一下:“汪教授,在警察同志面前,还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让我看看,这瓜在哪呢……”


 


汪淼还在发出无力的抗议:“半小时,我今天一定得写完这个报告……”


 


“那可说不准。”史强反过来把他摁在下面,猛亲一顿,“别管那什么狗屁报告了,反正你明天放假。”


 


汪淼还没回答,阵地就已经失守。史强的手从睡衣下摆探入,力度逐渐加大,推高他的衣服,顺着他的脊骨一寸寸上移。


 


汪淼想噎他一句,一时又想不出好词,气得他一口咬在史强的脖子上。


 


他用了十分的力气,那块皮肤上立刻多了一圈牙印,史强“哎呦”一声,然后很矫情地嚷起来:“汪淼,你属狗的啊,怎么咬人呢!”


 


汪淼哼了一声:“我还属猫呢。”


 


史强却嘿嘿笑起来:“你知道一只猫咬另一只猫脖子是什么意思吗?”


 


汪淼说:“什么?”


 


史强凑到他耳边,轻轻吐出三个字:“配屮屮屮种呗。”


 


“能不能说人话!”


 


“你不是就喜欢我不说人话吗?”史强笑得更欢了,汪淼恨恨的,抓着史强的胳膊一口又咬下去。


 


肌肉紧致,线条匀称,嗯,是条好胳膊。那一刻汪淼像是中了咒一样,大脑供血不足,他伸手摸索到史强睡衣的扣子,解开了上面的几颗,那睡衣的领子又敞开些。


 


他埋头吻屮史强肩膀上麦色的肌肤,吻屮他微微突起的喉屮结,最后落在刚刚的那个牙印上。


 


史强笑,双手垫在脑后享受汪淼的来之不易的主动,这时候小汪老师笨笨的软软的,像一朵咬牙切齿的蘑菇,真可爱。


 


汪淼看他笑得可恶,手指穿进史强的发间,按着他的脑袋撞在枕头上:“史强,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好啊,来正经的喽!”汪淼刚直起腰,后背就撞到后面迎上来热烘烘的身体,史强宽肩长臂硬邦邦肌屮屮肉将他完全罩住,拢着他的脑袋贴近自己,封住他的唇。


 


汪淼腾出手关掉床头灯,史强又打开。汪淼又关掉。几个回合之后,史强终于妥协了。他在黑暗中分毫不差的捕捉到汪淼的唇,将刚刚的那个吻更加用心继续下去,脖子,锁骨,一路下去,碰到汪淼的小腹,那里有一道与他相似的伤疤。


 


史强粗糙的手指在那道疤痕上细细摩挲,激起一阵细碎的战屮屮栗。


 


“史强,别碰……”


 


史强脑袋埋在底下,声音瓮声瓮气,哼哼唧唧,脸颊和鼻子在他的肚子上磨蹭。


 


“这可是爱的勋章。”史强哼哼唧唧,钻上来,不管不顾的凑着脑袋含屮屮住汪淼的嘴唇,“淼淼爱我呢,我都知道。”


 


两人从头到脚都紧贴在一起,汪淼很快就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腾口气出来强调工作指示:“别弄里面。”


 


“是,汪总。”


 


汪淼启开双唇回应史强,撩开他的睡衣,手指扣住他的背,让他进来。


 


史强这个人,真是恶劣透顶,他一面动作,一面吻,还要一面问他,汪教授,小汪老师,淼淼,喜欢吗,好吗,还要吗。然后眉开眼笑地夸他:“淼淼真可爱。”


 


“刚洗的床单,也别弄上去。”


 


史强那还顾得上这些,汪淼简直是雪堆成的,一碰就化,化成水,化成河,修长的脊背,一道清晰的蝴蝶骨,就那么的美好的匍匐在他面前,直叫人性命都不顾了。


 


汪淼头晕眼花。热,砥实的火一样的热,燃烧他、熔化他。眼前一时像是眼前缓缓上升了朦朦雾气,过了一时,又像是除夕那会的才有的烟火提前炸开,一会儿黄,一会儿绿,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的地慢慢往下陷进去,陷进去。


 


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三分钟变成了半小时,一小时,然后两小时。


 


最后还是弄在了床单上。


 


风敲着窗子,闹钟在床头克叮叮地响,暖黄色的灯光从地面上的门缝里泄了进来,一漾一漾。


 


史强已经抽离,趴在他身上,头埋在他的颈窝,胸膛起伏渐渐缓和,两个潮屮屮屮热的肌肤无间相贴,黏糊糊的有点难受。


 


“史强。”汪淼累的没什么精神,推一推身边的人,没有回应。


 


呼吸落在袒露的脖颈上,痒痒的,暖暖的。


 


竟然又睡着了。


 


窗外黑黢黢的,是冬天的夜,下了小雪片,一片一片划过窗沿。有一眉弯月,模模糊糊的,是寒夜中温柔的眼睛。


 


汪淼忽而想起那些过往的日子,男生狡黠的眼睛,坏坏的笑容,神采飞扬的表情。他们穿过现实的裂屮屮隙与胶着,因寄盼,或因救赎。原来细水长流的日子,已经过了这么久。


 


汪淼按了按史强有些上翘的嘴唇,低头亲他的额头,在他仍在酣睡之时。


 


……


第二天中午,史强跟海市警方办完交接手续,接到小陈的电话:“史队,你的那份年货,不是说汪教授上午来拿吗?”


 


“他没来啊?”史强刚想说那我打个电话问问他,突然想到汪教授可能还没起得来床,又想到自己正是罪魁祸首。


 


“他可能有事来不了了。”


 


那边倒是很会来事:“那我今天下班,直接送您家去吧。”


 


史强挂了电话,摸摸自己身上簇新的羽绒服和毛衣,又开始回味昨晚的汪教授,啧,要是每天都能这么主动就好了。


 


fin


 


 



见微

【史汪】须尽欢(五)

汪淼早起出去了一趟,回到家看到早饭凉在餐桌上,史强面色铁青地坐在阳台上。

“怎么了这是?不吃早饭,一个劲儿抽烟?”

史强默默地又抽了几口,“我一会得出去一趟,刚以前的老同事给我电话,史晓明被抓了。”

“被抓了?”汪淼惊讶地看他。

“诈骗!金额巨大!”史强仰头吐出一口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了,你不是还得去你爸妈那一趟吗,我打车去,完事儿你过来捎上我,咱们就出发。”

“行。”


下午汪淼去接史强的时候,他正蹲在经侦大队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怎么说?见到人了吗?有回旋的余地吗?”汪淼问。

“打架斗殴什么的还能找找人,这次不行了,他也...

汪淼早起出去了一趟,回到家看到早饭凉在餐桌上,史强面色铁青地坐在阳台上。

“怎么了这是?不吃早饭,一个劲儿抽烟?”

史强默默地又抽了几口,“我一会得出去一趟,刚以前的老同事给我电话,史晓明被抓了。”

“被抓了?”汪淼惊讶地看他。

“诈骗!金额巨大!”史强仰头吐出一口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了,你不是还得去你爸妈那一趟吗,我打车去,完事儿你过来捎上我,咱们就出发。”

“行。”

 

下午汪淼去接史强的时候,他正蹲在经侦大队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怎么说?见到人了吗?有回旋的余地吗?”汪淼问。

“打架斗殴什么的还能找找人,这次不行了,他也是成年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史强坐上车疲惫地闭上了眼。

“涉案金额一共多少?先把钱还出去呢?是不是可以减轻处罚?我们……”

“汪淼!我告诉你,赶紧把这个想法给我忘掉!”史强突然直起了身子,“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好,我知道了。”汪淼握紧了方向盘。

“对不起,”车内的空气凝固了一会,史强低声说:“我刚才太激动了。他的罪我有一半,这是我跟他活该承担的。现在这社会局势,你还有父母和豆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能打点的我打点了,剩下的只能他自己去面对了。”

 

车上京港澳高速之前,史强睡着了,汪淼过了收费站停下,从后备箱拿了毯子和靠枕出来。看着副驾上熟睡的人,他有那么几秒钟的游离:只是睡着了而已,几十分钟和几十年也许没什么差别。

 

傍晚时分,快进史家村的时候,史强醒了。他似乎从精神状态到情绪都因为这一觉得到了平复。他从后座划拉来一袋子零食,翻了翻掏出一包薯片打开,给汪淼递了一片。

“准备的够全乎的,咱们这像不像去春游的?”

“把‘像’字去掉。”汪淼答道。

“嘿,这话一说,我上次春游得十几年前了,还是在警队的时候。”

“你以前在警队什么样儿?”

“我没给你看过照片吗?”史强想了想,自己离婚的时候房子给了前妻和儿子,后来的出租屋里的确什么也没有。“没事儿,一会到了二叔家给你看,我年轻时候的照片都有。那时候,穿着警服,怎么也算得上玉树临风。”

“怎么想起来去当兵的?”

“小时候学习不好,又野,我爸妈没了之后就更没人管我了。二叔就想着,考学是不成了,不如送我去部队历练历练。其实刚到部队我也不服管,刺儿头,得亏遇到了老常,我这才没走弯路。”史强指着窗外远处的田埂接着说:“看见那条小路没?我小时候上学的必经之路!其实我们学校有大路可以到的,但我就喜欢走小路,抄近道,有时候还从那边的玉米地钻过去。我妈老说我,有好路不走。好路有啥意思啊,你说是吧。然后有时候弄得满身土回家,就被我爸满院子追着打。”

汪淼放慢了车速,朝他指的方向看去。视线的最远端,一轮红日晃悠悠地挂在田野和天空的交界处,太阳的红晕包裹着天地万物。身边人的脸一半染着金,一半藏在阴影里,但眼睛黑亮,锐利有神。

“那边,左前方,有个石桥,桥下面没水,一堆小孩躲在下面玩。我跟你说,汪淼,那地儿可是我的风水宝地。我第一次打架在那儿,从被揍到揍人也是在那儿!”

“你还会被揍?”汪淼笑着问。

“我告诉你,想要揍人,得先学会挨揍。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营养啥的也跟不上,又瘦又矮,就老被欺负。第一次被揍我记得特清楚,三个大高个摁着我打,真是见血那种。鼻青脸肿的回到家,还得被我爸揍。后来被揍得多了,我就学会了怎么把劣势变优势。哎,汪淼,你打过架吗?肯定没有!”

汪淼认真的回忆了一下,“应该没有吧,但同龄人之间的推搡也许有过。”

“像你这种好学生,骂人来去来也就‘混账’,“神经病”几个词,怎么可能打架呢。”

“对,所以总被你欺负!”

“我啥时候欺负你了?”

“最开始,像审犯人似的审我,天天跟着我,还搞道德绑架,”汪淼打趣说。

史强嘿嘿一笑,“那只能证明我直觉比脑子快,真要把你当普通卧底什么的,哪儿还有今天啊。”

汪淼看了眼时间,“快到饭点儿了,咱们是不是晚点再去你二叔家。”

“行,哥哥带你去吃地道的史家村羊肉汤!”

 

天黑之后,他们开着车进了村,将车停在了二叔家的后门口。

史强看着马路对面的小洋楼发了一会呆,等汪淼锁好车走了过来,他指着二层小楼说:“我家当年就在这儿!”

“当年?”

“对,不过老早就不是了,那时候哪有这气派的小楼。我们家也就一间堂屋两个房间,院墙这边是个茅草的厢房。我爸妈没了之后,我就住到二叔家去了。后来,出去当兵,就想着,大概不会回来了,就让二叔把这块地给卖了。他养了我好多年,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史强叹了口气,转身说,“走吧。”

二叔家来开院门的是史强的堂弟,打开院子里的灯,一看见是史强,便回头喊道:“强子哥回来啦!”

一大家子人把他们两个迎进去,史强指着汪淼介绍说:“这是汪淼。”

史强的二叔二婶六十来岁,热情又周到。底下的堂弟堂妹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汪淼。二叔一个劲儿在埋怨史强没有提前打电话,“我们刚吃完饭,早知道就等你们了。让二婶再给你们做一点?”

“我们也是临时决定的,叔,不用了,我们刚去吃了刘记羊汤。”史强靠着二叔坐下,“别说,生意是真好。”

“那可不,去年年底新盖了楼,他们家小儿子也结婚了。”二叔端详了半天史强,说:“强子,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气色可不好。我那天还跟虎子说,大城市有啥好的,压力那么大,你看你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要我说,太累了就回来,家里添双筷子的事情。”

“爸,说啥呢,强子哥给首长办事呢,”堂弟不好意思地打断了他父亲的话头。

“行,我再干几年,多挣点,就回来跟您一起种地!”史强说。

“晓明咋没跟你一块回来?”二婶问。

史强想了想说,“刚找到工作,走不开。”

“找到工作啦,那可太好了,”二婶高兴地说,“前些时候他妈打电话回来,还说正发愁呢。”

“你的这位朋友……是你的同事吗?”二叔看大家都围着史强,冷落了汪淼挺不礼貌的。

“不是,”史强轻轻揽了一下汪淼的肩,“他可厉害了,是物理学家。”

“物理学家是干啥的?”二叔问。

“做研究的,就是科学家!”堂弟介绍说。

“哦哦,那是了不起!小汪,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

汪淼笑着点了点头。

说了会话,二叔要他们留宿,史强拒绝了,“我以前回来是跟虎子挤,这次我们两个人呢,不方便,我们定好宾馆了。明天还来呢,明天我想去看看我爸妈,然后来陪您喝酒。”

 

一大家子人又把他俩送到车边,史强在话别,汪淼打开后备箱,拿出之前准备的烟酒和点心匣子。

车开了出去,看着后视镜里的人逐渐远去,史强拉过汪淼的右手,双手握住,“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买的?”

汪淼挣扎了一下,没成功,“这儿路窄,没路灯,你让我专心开车。”史强这才松开了手。“还是我爸妈提醒我,说总不能空着手去,我就去了趟商场。那个点心匣子是豆豆推荐的,说好吃。我想着你家也有小孩,就也买了一点。”

“汪淼啊,你不但是猫,还是个机器猫!”

“?”汪淼疑惑地看了史强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看你,打开后备箱,什么都有。吃的用的送人的,这还不是机器猫。”

“你还知道机器猫的功能呢?”

“小瞧我了不是,上周,刚跟豆豆一块看了那个机器猫的大电影。你知道看完丫头说啥吗?”

“什么?”

“她说,她要是有时光机,就去未来看看,看看爸爸的研究什么时候能成功,再回来告诉你,这样你就不用着急了。”史强感叹道:“豆豆真是个好孩子啊。”

“你要是有时光机,想干什么?”

“我?”史强思考了一下,说:“也去将来看看吧,看看白血病什么时候能治愈,看看三体人什么样,看看虫子在未来活的好不好。你呢?”

“我……我想回到过去,提前告诉你们现场有核弹,或者干脆再往前,告诉叶老师,火不能轻易点燃……”

“可是,改变历史,会有蝴蝶效应啊……”史强看着窗外即将陷入沉睡的乡村。

“不是,你还没解释,我怎么就是猫了?”汪淼问。

“啊,你不知道吗,他们背后都这么说,汪淼,汪喵!”

“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淼淼,你这怼人的词汇真的是够贫乏的!”

 

说是宾馆的地方,其实就是一栋三层小楼,每层大概四五个房间,条件简陋,甚至太晚就会断热水。

“委屈汪教授了,”史强转了一圈。

“我们出去考察,比这条件差的地方多了去了。”汪淼一边铺床,一边说:“有一次在祁连,四五个人挤老乡家的大通铺,连被子都不够。”

史强把窗帘拉开,窗外是一片民居,同样建制的小楼,灯火闪烁。“我其实每年回来不了几次,但每次回来,就会觉得特踏实。脚踩在泥地里那种踏实。要是没有三体人这档子事儿,我可能真就回来种地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啊,对未来那么朴素、那么脚踏实地的期盼着。”

“新农村建设,你说种地就有地种啊,”汪淼也站了过来。

“我回来种地,你跟我回来吗?”史强掸了掸汪淼肩头的灰尘。“算了,你还是安心搞你的纳米吧,咱不能跟国家抢人。”

“可以啊,让收割机用上纳米材料,”汪淼笑着说。

史强伸出双臂将汪淼揽入怀里,他虔诚地搂住汪淼的肩,小心翼翼地收紧,缓慢又坚定。

这天夜里,史强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他回到了那个石桥下面,大孩子们的拳头疾风骤雨般的落下,他只能蜷缩着护住脸。这时候,一道清脆的童声传来:“把他还给我!”史强放下护着头的胳膊,看见小时候的汪淼已经跟那群人扭打起来。史强没见过小时候的汪淼,但他知道那就是汪淼!他想起汪淼说过,没打过架,就拼命想站起来去帮他,但是他动弹不了……

在心急如焚中醒来,史强看着身边熟睡的人,松了口气。他将人搂进怀里,想着,等天亮了要问问汪淼,他是不是那么小就戴眼镜了……

 

史强父母安葬在村南的公墓,本来村里的坟墓都在田间地头,后来政府规划,就给迁到一块了。

“爸、妈,这是汪淼,”史强擦了擦墓碑上的尘土,说:“我爱人。”

“这次回来的匆忙,回头清明了,我让虎子帮我多烧点给您二老。我呢,过段时间要去出个任务,这次时间会很长,估计很久不能回来看你们了。你们也甭担心,我们都挺好的。等我回来,再来看你们。”

公墓依山而建,植被茂盛,初春的风卷着凉意吹过,林间枝叶婆娑,似在回答。

 

陪二叔喝完酒,两人揣着两张史强年轻时候的照片,踏上了归途。临走,汪淼给了堂弟他的电话,说,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找不到史强的时候,找他也一样。

“老常那有消息了吗?”汪淼问。

“没呢,磨磨唧唧的,不给个痛快话儿,”史强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醒醒酒。

“这事儿必须得谨慎啊,”汪淼说,“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车下了高速之后,没有往城里走,绕着六环朝北开去。两个小时之后,车进入了盘山路。

“这是,去八达岭?”史强探出头去。

“对!”

“这会儿都没人了吧?”

“咱们这会儿不往上爬。”

盘到半山腰,汪淼将车停在了一处瓮城边,两人从侧面的台阶登上了城墙。月亮很大,没有了建筑物的遮挡,月光水银泻地般流遍了整个旷野。他们身后是矗立在山间的瓮城,古老沉默又坚韧;面前是山谷丛林,墨绿色的松涛在山风里悠然地翻滚。

站在这高处俯瞰下去,就能体会什么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我上大学的时候,论文不顺利了,研究遇到问题了,就会在晚上开车来这儿静静地待一会儿。”汪淼说着席地而坐。“白天的时候,可能感觉不到,只有这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儿会感受到天地之大,人之渺小,什么烦恼、痛苦也就不值一提了。”汪淼指着天边说,“城里也很少能看到这么多的星星。”

史强一直没有说话,他的外套在夜风里被吹得猎猎作响。

“汪淼,你想过也去冬眠吗?”史强突然问。

汪淼摇了摇头,想起史强可能没在看他,便又说:“没有。”

“为什么?你不好奇,倒计时的尽头是什么吗?”

“总要有人留在当下,”汪淼说,“以前我爷爷的书房里挂着一幅字,‘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他告诉我,规律、准则是一定的,大自然是这样,人也一样。倒不是说我有多伟大,更谈不上奉献不奉献,我循规蹈矩惯了,就像做研究一样,跳过哪一步都是不行的。你知道的,前一段时间,我去太空军司令部开过一个秘密会议,参与讨论碳纳米材料在未来太空军舰队制造上的应用可能。我不知道倒计时的尽头是什么,但就像如果没有之前的积累,就不会有古筝行动一样。等到人类真的面临归零的时候,战还是逃都需要技术能力的支撑,或许我们的研究能有那么一点点的作用呢。”

汪淼站了起来,面对史强,“而且,或许,那个未来里有你呢。”他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从老家带出来的那两张照片。

一张是史强在部队的时候,他站在军旗下接受授勋,橄榄绿的军装衬得年轻的他刚毅又英挺。另外一张是在反恐大队的时候,刚立了功的他穿着警服,笑着蹲下来跟警犬合影。

“汪教授,你没赶上我的好时候,”史强调侃说。

“现在也很好,未来也不会差。”汪淼抬头看他:“史强,你也会不甘心吧?”

“在纪律部队这么多年,边境缉毒的时候,反恐的时候,抓捕逃犯的时候,差一点儿就死掉的情况太多次了,我会觉得那样死了,才是死得其所。”

“那就先睡一觉,然后去能够让你死得其所的未来。”汪淼望着无际的旷野,“我就站在这里,等你。”

“淼淼,之前不是说,我要是去冬眠就把我忘了的呢?”史强帮他拢了拢衣领,“风太大了,我们回车里吧。”

 

回到车边,两人钻进了后座。史强打开天窗的遮阳帘,将人搂了过来:“今晚咱们一块抬头看天看星星,你给我讲讲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凌晨的八达岭,只有风在呼呼地发出声音。他们像是误入了漆黑空洞看不见底的时空隧道,只能相互拥抱,断断续续的接吻,轻声的耳语,以此来驱散失重的恐惧,抵御即将到来的急速下坠中的流离失散。

 

天亮下山,刚进城区就接到了常伟思的电话:经过专家评估,建议在未来两周内进入冬眠,确切时间由史强自己决定。

“那就两周的最后一天,”史强回答。

“……你还真是,”常伟思问:“要不要我给超导中心打个招呼,给小汪再申请几天假。”

“不用了,一切正常吧。”

 

汪淼又休息了两天之后,就重新投入了工作。史强每天接送他上下班,下班之后有时候去清华园吃个晚饭,再去看场电影;有时候把车停在胡同里,沿着护城河散步,绕过角楼,经过东华门,去陈记卤煮吃夜宵;有时候从陈记出来,继续往东走,走到王府井,去教堂门口坐一坐;有时候汪淼加班,史强就在办公室里玩贪吃蛇,到点儿了去食堂把饭菜打回来;有时候就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按照约定好的,冬眠那天,史强开车送汪淼到纳米中心,然后把车就停在那儿。他自己打车去冬眠中心,谁都不用陪。

史强将车停下之后,两个人进了电梯,汪淼去六楼,史强到一楼。

从B1到1楼,纳米中心的电梯需要4秒。单层停留5秒。关门3秒。

汪淼看着史强走出去,又转过身看着他,和平时一样,摆了摆手,笑着说:“去吧。”

电梯门开始关闭,汪淼看着对面的人,举起手,敬了个礼。

史强立正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电梯轰鸣着抵达六楼,汪淼看着电梯门开了又关,却没办法迈出去一步。他知道,今天这12秒过去之后,从这一刻起,他身体里的年轮,会从这个地方往下生长,将他牢牢地钉在地面。时移事易也好,世界末日也好,他哪儿也不会去了……

 

飞刃量产,太空电梯的建造,飞船材料的研究,纳米粒子的研究……汪淼此后的人生作为一个物理学家来说是成功且辉煌的。史强冬眠的第四年,纳米飞刃实现量产,同年,三部天梯开始建造。史强冬眠的第九年,第一座天梯落成。史强冬眠的第十年,三座太空电梯全部投入使用。史强冬眠的第十八年,纳米材料在飞船上的使用研究实现突破性进展。史强冬眠的第三十年,纳米粒子临床使用的项目正式开始……

只是,在汪淼这辉煌又忙碌的后半生里,没有公元纪年,没有危机纪年,只有史强冬眠纪年。

 

“汪老,汪老!”

司机把汪淼从回忆里唤醒。

“汪老,该回去了,这会儿太冷了,再晚也不安全。”

“好。”汪淼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教堂的尖顶,转身缓步离开了。

 

汪淼的学生王宪退休之后,他也就不怎么去纳米中心了,只偶尔在年轻人遇到问题的时候过去看看。接替王宪的是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叫施慧。她齐耳的短发,清瘦的脸让汪淼想起了杨冬。施慧这一辈的孩子管汪淼叫“汪爷爷”,他们敬重他,每次汪淼去中心,大家都排着队的来探讨问题。

汪淼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站在实验室的玻璃窗外,看着忙碌的孩子们。他想,这就叫,生生不息吧。

局势急剧恶化,世界上多个国家的政府垮台,很多人死去,社会关系基本崩塌。军方接管了中科院,重要的科研项目单位全部搬去了西山附近的军区。院领导请汪淼也搬过去住。他拒绝了。

后来因为一些基础病住过几次军区医院,病情稳定之后他就又回到了自己家,他说,社会资源已经很紧张了,就不必用在他这个年纪的人身上了。豆豆为了方便照顾他,搬到了汪淼楼上。

普通公立医院早就解体,豆豆转入了母亲生前所在的301解放军总医院。下个月就是汪淼的百岁生日,但豆豆整天都有手术,于是全家决定提前庆祝。

豆豆和丈夫,外孙小宁和妻子,重孙女,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说了半天话,吃了一顿饭。

汪淼高兴地喝了两杯,清瘦的脸上飘起了红晕。他把重孙女叫到跟前,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兔子吊坠:说是太爷爷的妈妈留给太爷爷的,现在送给你了。小丫头看着憨态可掬的兔子,高兴地直接挂在了胸口。

晚间,豆豆留下来照顾汪淼。替他擦过脸,看着他躺下,关掉了大灯,豆豆坐在床边陪父亲说话。

“我好像好久都没有醉过了,”汪淼含含糊糊地说。“上次,上次,上次还是在丁仪家。”

豆豆没有说话,她知道,父亲有了倾诉的欲望。

“丁博士,好酒量,明明也喝了那么多,还能走直线,”汪淼轻声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他那个房子被我们弄得乱七八糟的,酒瓶子,书,台球桌。对,我还抽了烟。我想尝尝,他的烟是什么味道的。他来找我们,他看起来很累,身上的烟味特别呛。但我还是抱了他,没有蓄谋过,也没有犹豫,那一刻就是想这么做。后来我想,那天,他最初是打算来跟我告别的。”

这么多年,汪淼从不主动提及史强。每次豆豆起个头,想跟他聊几句,他也只是淡淡的。

“我去过冬眠中心,但没有进去。一开始,我觉得,只要我没去过,就可以当他执行任务去了,总有一天会回来。后来,我明白,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他不会回来了,就更不敢去看他。我怕,撑不住那一口气,”汪淼翻了个身,躺平了看着天花板,“可其实,我很想他。就只是想,没有别的奢求了。”

沉默了许久,汪淼说:“豆豆,我累了,要睡了。”

“好,”豆豆起身帮他把被子掖好,“爸,晚安。”

 

第二天,汪淼醒来,请司机过来接他去纳米中心。

跟年轻人在一起待了一整天,临下班,施慧来找他。

“汪爷爷,我送您回家吧。”

“不用啦,一会司机来接我,你快走吧,太晚不安全。”汪淼又问:“王宪,最近怎么样了?听说病了?”

“我们前天刚去看过老师,精神还不错,”施慧回答。

“那就好,他也不年轻了,”汪淼看着电脑显示器里自己的倒影,“我活的太久了,就忘记了他其实比我女儿还要大几岁。让他不要太累了,这不是还有你们嘛。”

“是,”施慧笑道:“老师也让我们跟您说同样的话来着。汪爷爷,您要是需要什么资料,我给您送,别总跑来跑去了。”

“哎,好的,快回去吧。我收拾收拾也走了。”

“好,您到家给我发个信息吧,”施慧轻轻推门出去。

“施慧啊,”汪淼突然出声,“将来,纳米粒子这个项目要是成功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施慧站在门的阴影里,低低应了一声:“好!”她走之前又看了一眼坐在台灯下的汪淼。施慧进研究所二十多年,从老师王宪口中她多少了解了一些汪淼的前半生。她知道他是纳米材料研究的先驱,是太空电梯的缔造者之一,一生的时间都用在了科研上;知道他孤身一人生活,在这个崩坏的末世里,带着黄金时代的余温期待着美好世界的回归;他好似无欲无求,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使命,一个承诺,一座没有温度的丰碑。施慧敏感地想过:对于汪淼而言,拯救人类这样的定义是不是太过沉重?他呕心沥血、全然奉献的一辈子,是不是太过孤独?

 

汪淼关掉纳米中心最后一盏灯,拖着沉沉的双腿走到停车场。纳米中心搬迁到这儿之后,黑色的桑塔纳也挪了过来,孩子们会定期开出去跑跑,加油,维修保养,洗干净再停回同一个位置。他走过去静静站了片刻,“老伙计,我马上就要100岁了,你跟我啊早就过了该报废的年限了,但都还保养的不错,都是孩子们的功劳啊。我,要走了,以后不来了,别太挂念我。要是……要是他回来的话,你得跟他说,别总在车里抽烟,孩子们好容易给你洗干净的……走啦,走啦。”

司机妥帖地将他送到家,问:“汪老,明天要来接您吗?”

“明天……”汪淼抬头看天,“明天不用来,我休息一天。”

“好的,汪老,晚安。”

上楼,进门,桌上有豆豆做好的温热的饭菜。他突然很想吃面条,就找出锅来煮。细细一把挂面盛在酱油汤里,汪淼吃了两口,说:“味道不对,可能是因为没有葱花吧。”

洗漱完毕,他将所有的手稿装进一个个牛皮纸袋,在书桌上摞好;将挂在床头的史强的那身制服装进防尘袋,挂进衣橱里,又拿出床头柜抽屉里的倒计时牌看了看。

汪淼躺下,墙上的挂钟显示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他想,虽然下个月才100岁,但差几天也没关系吧。他觉得太累了,浑身发沉,他想,要是史强在就好了。

他闭上双眼,看到王府井教堂前的广场上阳光很好,北京好多年没有这样蓝的天了。国槐枝繁叶茂,月季开成一片。游人举着相机拍下教堂的尖顶,孩子们穿着旱冰鞋从眼前掠过。而史强则站在那树下,嘴里叼着烟正朝他笑。他从长椅上站起来,朝他跑过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快,快到甩掉了岁月沉疴,最终笑着站到了他面前,接住他的拥抱。

终于,我等到你了。

 

史强冬眠后的第六十六年,汪淼哥白尼了。

 

汪淼去世一年后,豆豆收到了王宪主持编纂的那本书。

后记里,父亲的百年人生也不过两页文字。

书的最后一页是一张照片,二十多岁的汪淼当年去纽约参加学术研讨会,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留下了这个瞬间。他微笑着看向镜头,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青春又阳光。椅背的铭牌上是这样一句话:

“Real generosity toward the future lies in giving all to the present.” – Albert Camus, The Rebel, 1951.

“对未来真正的慷慨,是把一切都献给现在。”——阿尔贝-加缪《反抗者》,1951

 

豆豆想,这就是汪淼一生的注脚。

 

 

 

危机纪年第205年,史强从冬眠中被唤醒。他的白血病已经痊愈,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一天晚上,史强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第一次见到汪淼的时候。


谦和

【史汪】无事献殷勤

剧版三体同人,来点中年火鸡的甜蜜日常!史汪这样的重组家庭(x)怎么能缺少家有儿女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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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点四十九分,徐冰冰准备关掉电脑出门吃饭的时候,史强忽然说:“帮我查一下,汪淼生日是哪天。”

一瞬间徐冰冰的心中涌起许多疑惑,但良好的职业素养和敏锐的直觉让她把所有疑问都吞了下去。她打开档案系统,简明扼要地答道:“1976年11月15日。”

“哦。”史强说,“这么晚啊,还有四个月呢。”

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遗憾,把徐冰冰好不容易才吞进肚子里的好奇心又勾了出来。徐冰冰试探着问:“汪教授生日那天有什么安排吗?”

史强摆了摆手:“没有,就是最近有个礼物想送给他。”

徐冰冰陷入...

剧版三体同人,来点中年火鸡的甜蜜日常!史汪这样的重组家庭(x)怎么能缺少家有儿女小故事

 

-

傍晚五点四十九分,徐冰冰准备关掉电脑出门吃饭的时候,史强忽然说:“帮我查一下,汪淼生日是哪天。”

一瞬间徐冰冰的心中涌起许多疑惑,但良好的职业素养和敏锐的直觉让她把所有疑问都吞了下去。她打开档案系统,简明扼要地答道:“1976年11月15日。”

“哦。”史强说,“这么晚啊,还有四个月呢。”

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遗憾,把徐冰冰好不容易才吞进肚子里的好奇心又勾了出来。徐冰冰试探着问:“汪教授生日那天有什么安排吗?”

史强摆了摆手:“没有,就是最近有个礼物想送给他。”

徐冰冰陷入沉默,在沉默中产生了更多的困惑。但她的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汪淼拎着公文包走进来,风尘仆仆地问:“调查有进展吗?”

史强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他:“最近有空没?”

汪淼立刻露出警惕的表情,一言不发地走到办公桌前,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香气立马飘了出来,排骨和青笋的味道混在一起,拐着弯往徐冰冰鼻子里钻。塑料袋上印着王记面馆四个大字,这是方圆五百米内最清淡的一家店,每次徐冰冰被卤煮荼毒过后都要来这家店洗洗胃,有时候加班熬到晚上十点,招牌拌面就成了夜宵的不二之选。

“你俩还没吃晚饭吧?”汪淼说,“顺路买的,趁热吃。”

史强的肚子先于他的脑子做出反应,异常洪亮地响了一声,饶是史队脸皮早已练得厚如城墙,此刻也有几分挂不住。汪淼眼里的笑意就像他镜片上的反光一样,飞快地闪动一下,然后消失不见了。他解开塑料袋,把面和一次性筷子一起推到史强面前,说:“赶紧吃吧。”

袋子里还有一碗茄汁拌面,显然是贴心的汪教授留给屋子里另外十个人的。徐冰冰接过面碗,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如此一来,办公室内还挂念着工作的只剩下了汪教授一人,他拉过椅子坐下,又问了一次:“调查有进展吗?”

史强嘴里塞满了面条,只得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文件夹。汪淼把文件夹拿到手中,一页一页往后翻看,第一页是三日凌空的建模示意图,第二页是行星系统的引力计算结果,第三页……第三页夹着三张游乐园的门票。

此时史强终于把面咽了下去,他放下筷子,飞快地说:“送你的。现在不是豆豆正在放暑假吗,跟你老婆一起带孩子去玩一圈。”

汪淼面露疑惑。

“送我的?”

“是啊。”史强说,“这不是快到那什么,八一建军节了吗。节日快乐!”

汪淼的眼里依旧写满了警觉,双手捧着文件夹一动不动,仿佛摆在面前的不是三张游乐园VIP通票,而是三个滴滴作响的定时炸弹。史强啧了一声:“干嘛呀,我送你东西有这么奇怪吗?三张票加起来不超过五百块钱,你上公安局告我行贿都没法立案。”

汪淼的眉毛依旧拧着,但好歹伸手把那三张纸拿了起来:“哪来的?”

“前几天帮人摆平了一个案子,人家送我的。过了这个月就过期了,你们一家三口赶紧把票给用了。”

“李瑶不在家,没法带豆豆去。”

“她干啥去了?”

“去天津参加一个学术峰会,下个月才能回来。”

“哦。”史强用筷子搅着面,别别扭扭地说,“那你一个人带豆豆去呗。”

“史强。”汪淼说,“你装什么装。”

史强立刻不装了,兴高采烈地问:“汪教授哪天有空?周六上午行不行?我早上九点去楼底下接你们?”

徐冰冰埋头吃面,仿佛面汤里混了隐身药水,只要她吃得够快,另外两个人就看不见她。

 

但周六早晨是徐冰冰开着车来接人的。豆豆兴高采烈地抢占了副驾驶的位置,汪淼钻进后座,叮嘱她:“系好安全带。”又看了同样窝在后座的史强一眼,问,“怎么麻烦人家徐警官?”

史强说:“凡事讲究一个熟能生巧,我这是为了给年轻人提供更多磨练驾驶技术的机会。”

徐冰冰说:“史队昨天开车追逃犯,连闯六个红灯,今年的分都被扣没了。”

“……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把警灯安到车顶上。”

汪淼问:“所以你今年都不能开车了?”

“那不至于。我已经交了申请和说明材料,过几天就能把驾照拿回来。”

豆豆捧着脸说:“史强叔叔好厉害!”

“这叫违章行驶,是错误的行为。”汪淼说,“豆豆,学校里老师是怎么教的?过马路的时候要遵循哪六个字?”

史强在旁边抢答:“神州行,我看行。”

汪淼往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不疼,跟挠痒痒似的,史强咧嘴笑了笑,把习惯性拿出来的烟盒放回了口袋里。

豆豆拖长了声音乖乖答道:“红灯停,绿灯行。”又说,“但史强叔叔是在抓坏人诶!”

“那也要注意交通安全。”汪淼说。他转头问史强:“你追逃犯怎么不开警车?”

“警车目标太大,谁看了都绕道走,我们蹲点儿的时候都是便衣。”

豆豆问:“便衣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穿警服的警察。”史强乐了,“豆豆见过警服没有?一身黑,胸前带章,肩膀上有星星,穿起来倍儿精神。”

“哇,我也想穿警服!”

“可以啊,来当警察,能穿警服,还能抓坏人。诶哟。”史强说,“你怎么又打我,再动手告你袭警了啊。”

这回汪淼用了点力气,一双眼睛从眼镜后面瞪着他,一副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的表情。史强笑道:“不放心女儿干这行?那以后想让豆豆做什么,跟你一样,当个书呆子啊?”

豆豆立刻出言反驳:“爸爸不是书呆子!”

史强眨眨眼,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汪教授当然不是书呆子,谁说他是书呆子了?叔叔刚才说的是书袋子,夸你爸爸呢,夸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博览群书。”说着伸手去搭汪淼的肩膀,“是不是,汪教授。”

汪淼被烦得不行,侧过身把他的手挥开了。史强马上嚷嚷起来:“诶,怎么着,只准你碰我,不准我碰你啊?”

汪淼的耳根和脖子一下子红透了,他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压低声音说:“你胡说什么!”

史强好像才反应过来,眼睛往司机徐师傅那里瞟了瞟,又看了看前座的未成年小朋友,咳嗽一声,悻悻收回了手臂。司机小徐专心开车,后座上的两名乘客也不再说话,豆豆无知无觉地摆弄着车载电台,从交通广播调到了音乐频道,歌声响起,勉强冲淡了车内尴尬的氛围。

一行四人就这样沉默地挨到了游乐园门口。汪淼带着豆豆去排队检票了,徐冰冰拿出钥匙,准备开车回去,这时史强却忽然转回来,往她手里也塞了一张门票。

怎么还有一张?徐冰冰低头看看手中的门票,抬头看看眼前的老板,眼中写满了问号。史强冲她一挑眉:“加班费。”

这种话拿来骗小学生都没人信。徐冰冰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思绪急转:这张票不是现买的,说明史强一直都有四张票,三张夹在文件里准备给汪淼,自己偷摸留了一张……

“史队。”徐冰冰说,“你原本是打算尾随汪教授一家吗?”

“……年轻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史强瞪眼道,“那叫尾随吗?那叫偶遇!”

徐冰冰还有许多话想说,刚准备开口,不远处的人群突然出现一阵骚动,听动静是检票的队伍中有人起了争执,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史强连忙拔腿往排队的方向跑,那两个人打得十分凶猛,波及到了一圈无辜的群众。史强远远看到他家汪教授为了保护豆豆被人推了一把,整个人向后摔倒,一屁股跌在地上,眼镜也被撞飞了出去,落进人堆里尸骨无存。豆豆吓坏了,蹲在汪淼旁边,一只手抱着爸爸的胳膊,一只手不停地抹眼泪。

史强拨开人群冲过来,扶住汪淼的肩膀,焦急地问:“没事儿吧?汪淼?没伤着哪儿吧?”

“没事。”汪淼借力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看着确实没受什么皮外伤,就是眼神有些迷离。史强拉住他的手腕,安抚道:“豆豆也没事。让徐冰冰带豆豆进游乐场吧,我陪你去配一副眼镜。”

汪淼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周围太吵了,史强没听清,不远处那两个家伙依旧打得难舍难分,史警官怒从心头起,转头大吼道:

“别打了!都他妈给我住手!哪家的小子这么没教养,排个队都能和人……史晓明?!”

 

豆豆一边吃着草莓圣代,一边好奇地打量坐在对面的大哥哥。史晓明额头上的伤口还没完全结痂,嘴角肿起一大片,衣服扣子也被扯掉一颗,看起来灰头土脸的,表情却十分凶狠,仿佛下一秒就要变身为一只小狼崽,跑出去跟人拼命。史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三天不打就他妈的上房揭瓦是吧?好好排队,跟人打什么架?”

汪淼皱眉,在桌子底下撞了一下史强的膝盖:“说话注意点。”

史强深吸一口气,把嘴里的脏话就着空调吹出的凉风咽了下去。他觉得汪淼在育儿方面能保持修养完全是因为有个听话的女儿,假如换成史晓明这样的浑小子,脾气再好的人一天也得生八回气,要是谁能忍住不骂街,那都不是忍者,是货真价实的气功大师。

史晓明说:“那个人非要插队,好好说话他不听,嘴里不干不净的,还推了我朋友一把。不该打吗?”

“你打得过吗?人家比你高一个头,得一米九多了吧,胳膊比你大腿还粗,你跟他正面对上不是纯粹找打吗?”

“知道了,下次从背面偷袭。”

史强被气得血压上升:“我教育半天,你就得出这个结论?重说!”

史晓明说:“知道了,下次找个子比我矮的人打架。”

史强拍案而起,下一秒就要把这个油盐不进的小屁孩揪出去打一顿。汪淼连忙拦住他,转头问史晓明:“伤得重吗?没伤到内脏和骨头吧,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史晓明摇头:“不用,我经验丰富,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史强的火气“蹭”一下又上来了:“你哪来这么丰富的经验?上学整天不学好就跟人打架了是吧?”

史晓明回道:“你管我?”

史强说:“你他妈……”

汪淼按住身边的人,继续问史晓明:“你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吗?”

“嗯,同班同学过生日,几个人一起来玩。我让他们先进去了。”

“什么同学?”史强问,“跟你一块儿打架的同学吗?”

这下史晓明也动了真火,他猛地站起来,用力一拍桌子:“你还有脸说我呢,你一个人来什么游乐场?四十岁大老爷们儿来坐旋转木马啊?带小女朋友来的吧?”

硝烟弥漫的餐桌霎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四道视线缓缓汇聚到了徐冰冰的身上。

“这是个误会。”徐冰冰虚弱地说。

“你小子瞎想什么。”史强翻了个白眼,“哪来的小女朋友,我年纪都能当她爹了!”

史晓明点点头:“禽兽不如。”

“……史晓明你皮痒了是吧,怎么说话呢!徐冰冰是我助理,我俩是正儿八经的同事关系。”

史晓明更加震惊了:“我操,史强,你玩儿职场潜规则啊?”

如果不是被汪淼拉着,史强真想立刻跨到桌子对面把这个逆子暴揍一顿。就在这个剑拔弩张千钧一发的时刻,豆豆忽然插嘴道:“哥哥,不能说脏话。我妈妈说了,说脏话的小孩会得口腔溃疡!”

史晓明愣住了,他看了看汪淼又看了看豆豆,说:“那我爸怎么还有嘴呢?”

史强说:“嘿你小子……”

“好了。”汪淼打断道,“晓明是吧?插队的人有错在先,你替朋友出头也是很仗义的举动,但你已经快成年了,成年人做事不能只讲义气,还要考虑后果。打架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创造问题。你想一下,别人把你打伤了,可能要去医院,你把别人打伤了,可能要去坐牢,今天如果不是你爸爸阻止你们继续打下去,肯定会有路人报警,你被带到派出所了,还怎么陪同学过生日?”

不等史晓明回应,汪淼继续说道:“你父亲的教育方式确实有问题,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发火,不肯好好交流。不过你应该知道,他之所以这么生气,其实还是担心你的安危。当时你的脸都被打出血了,看到自己孩子伤成这样,没有父亲能保持冷静的。一家人应该相互体谅,史强,把你那流氓脾气收一收,好好和儿子说话。晓明,你是大孩子了,以后做事情要考虑得更全面一些,三思而后行。”

史晓明捏着冰淇淋勺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嗯”字,然后忍不住说:“爸,你还有这个款式的朋友呢?”

“我们汪教授可是货真价实的文化人。”史强忽然就得瑟上了,身后一条看不见的尾巴翘得老高,“搞应用物理的科学家,专门研究纳米材料,手底下有一个国家级的研究中心,还是清华大学客座教授,属于国家重点保护的人才。”

“史强。”汪淼被夸得有点脸热,“差不多可以了。”

“你看,知识分子哪儿都好,就是容易害羞。”

徐冰冰埋头吃冰淇淋,仿佛草莓酱里有隐身药水,只要她吃得够快,另外四个人就看不见她。

说话间汪淼下意识抬手推眼镜,他是高度近视,眼镜差不多已经长在了脸上,摘掉之后看东西会有点头晕。史强以为他抬起手是想要揉眼睛,一伸手抓住了那截露在外面的手腕:“别揉,手上还沾着土呢,再揉给揉出红眼病了。”

“哪这么娇气。”汪淼说。

“谁让你们这帮科学家都是温室里的花朵。”史强回道。他握着汪淼的手没放开,汪淼也像是没有察觉一样任他握着。失去眼镜之后,汪淼的气质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好像被剥掉了一层壳,或者脱下了一件铠甲,世界像雾一样笼罩在他眼里,显露出一种茫然无措的柔软。史强按捺住在他脑袋上揉一把的冲动,对徐冰冰说:“给你布置个任务。”

徐冰冰立刻放下勺子:“是。”

“你现在不是也有门票了吗,跟这两个孩子一块儿进去玩去。我带汪淼在附近找个眼镜店。”

汪淼说:“不用……”

“不用什么,就你这眼神,一个人走在路上都能撞树,别待会儿掉到激流勇进的那个水池子里。”

徐冰冰也说:“汪教授,你去配眼镜吧,他们两个交给我,不会走丢的。”

汪淼还有些犹豫,但他现在的视力状态确实难以承担看孩子的重任,只好暂时妥协:“豆豆,进场之后跟紧哥哥姐姐,千万不要乱跑。”

“嗯嗯。”豆豆说,“爸爸在路上也要跟紧史强叔叔,千万不要乱跑!”

史强的笑声登时响彻整个冰淇淋店。汪淼嫌他丢人,起身推着他往外走,史强笑着回头说:“汪教授,我像不像导盲犬?”

汪淼十分无语:“哪有人说自己是狗的。”

“狗怎么了,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

……

两位成年人一前一后拉拉扯扯地离开了,徐冰冰坐在桌边等着两个小孩把冰淇淋吃完。豆豆悄悄观察了一会儿史晓明,忽然放下勺子,说:“哥哥,你别生史强叔叔的气啦,爸爸和我说过,他工作很忙很累,压力也很大的。”

史晓明觉得这个小女孩挺有意思,试探着问:“你知道我爸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呀。”豆豆脆生生地答道,“他是不穿衣服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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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汪】他恐惧的

※古筝行动后,略微ptsd的淼

※标题的“他”是多指


  汪淼坐回车上的时候,湿透的后背衣服已经干了。负责接送的人坐在前面,礼貌地询问:“汪教授,您接下来打算去哪?”

  去哪?汪淼脑子还有点晕。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回家,但是选择了回家,就意味着他必定要面对李瑶的关心,而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次那种无能为力: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无法和盘托出自己的遭遇,对上李瑶担忧的视线时,无数的话语堵在喉咙口,但他最终只能摇头,勉强笑着说没事。

  他真的不想再一次复刻这恼人的过程。尤其是此刻,在他目睹了古筝计划的实施以后。

  那他还能去哪里呢?

  回纳米中心?飞刃的研究推进一直以来都在按部...

※古筝行动后,略微ptsd的淼

※标题的“他”是多指



  汪淼坐回车上的时候,湿透的后背衣服已经干了。负责接送的人坐在前面,礼貌地询问:“汪教授,您接下来打算去哪?”

  去哪?汪淼脑子还有点晕。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回家,但是选择了回家,就意味着他必定要面对李瑶的关心,而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次那种无能为力: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无法和盘托出自己的遭遇,对上李瑶担忧的视线时,无数的话语堵在喉咙口,但他最终只能摇头,勉强笑着说没事。

  他真的不想再一次复刻这恼人的过程。尤其是此刻,在他目睹了古筝计划的实施以后。

  那他还能去哪里呢?

  回纳米中心?飞刃的研究推进一直以来都在按部就班地走,他回去也只是例行地总结数据,继续这一阶段的研究;况且,亲眼见证了自己的研究成果是如何成为锋利无形的杀人凶器之后,汪淼的心情进入了一个极难平复的状态。他一时认为自己理应加快研究进度,为人类早日在太空建立据地打下基础,一时又崩溃地觉得,自己成为了不染鲜血的杀人凶手,那么多的生命顷刻间被飞刃切割成分离的肉体——即便他知道那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即便他明白审判日号上的资料对于全人类的重要性,但一个声音始终地在他内心深处低语:你在杀人。

  我在杀人。汪淼把头埋进膝盖里,蜷成一个极尽排斥外界的姿态,胡乱地挠着头发。我在杀人。

  “汪教授,”驾驶座上的人对他的崩溃熟视无睹,平静地又问了一遍,“您接下来打算去哪?”

  汪淼慢慢直起身子,后背已经又一次汗湿。

  “去找史强。”他说,“史警官。他的外派任务应当已经完成了,麻烦您带我去见他。”

  

  史强坐在车里,在自家楼下,不想上去,一口口地抽烟。

  他靠着窗,看小区里面的人来来往往。穿花衣服的老太太领着孙女,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在遛狗,一家三口手牵着手,一对情侣腻歪着走。看着看着,保安晃悠到他边上:“干嘛呢?等人?”

  “不是,住这。”史强说,“家里老婆孩子都不爱闻烟味,我抽完了上去。”

  保安轻松地接受了这个解释,朝他了然地笑着点头,又晃悠着离开了。

  史强又点上一根烟。

  纯放屁,他离婚都多少年了,家里空荡一片,他点上一打烟狂抽,也没人会管他。(想到这里,史强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因为他突然想起汪淼管他抽烟的样子。)他会这么说,只不过是给了保安一个他愿意听到的正常的回答,他之所以会在这里抽烟的真正原因,复杂得根本没人愿意听。

  他这根烟抽了没一半,突然见到一辆特殊的车停在了小区门口。这种特殊并不是说车的制式特别或者车牌少见,而是作为刑警能够察觉到的,那种任务车的特有感觉。那辆车停下,没多久,汪淼从车里出来,先是腿,再是腰,最后是那张熟悉的脸,带着不熟的漠然的表情,弯下身和司机道谢。

  史强看着他,几乎是立刻就起了反应。

  今天的汪淼,浑身透着一种虚脱的碎裂开的气质。他迈着步子,朝小区里面走过来,史强坐在车里,等待他路过自己的车,然后朝他喷了一口烟。

  汪淼呛得咳了起来。他转头,看见史强,不满地指责:“你这人怎么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这点不满总算是让他的神态染回了点鲜活的气息。史强很满意,摁灭了手中的烟头,打开车门,问:“汪教授大驾光临,来找我干嘛呀?”

  汪淼沉默了一下,说:“古筝计划成功实施了。”

  “我知道。”史强领着路往自己家走,汪淼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常电话和我说了,居然没夸我想的办法好,尽赞美你的那个飞刀材料了,你是他亲生的吧?”

  汪淼低着头跟在他后面,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高兴多少。

  “你怎么了?”史强见自己的俏皮话奏不了效,停了脚步,回头,问他。

  他们已经走到楼梯上,空荡狭窄的老楼道,说话都像是有回音,窗户开着,很小,只透进来一点光,昏暗。

  汪淼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史强,”他说,“你从一开始,是不是就为了利用我?”

  

  汪淼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喉咙忍不住发紧。

  他问完,继续看着史强的眼睛,像是在试图用他约等于没有的心理学知识,分析史强此时会有些什么情绪。他当然失败了,史强的眼睛沉静得像沼泽,一动不动地接受着他的注视,没展现出任何波动。

  这正是汪淼最喜欢却也最讨厌史强的地方。他总是这么无动于衷,无论遇到多轰烈的事故,多不合常理的意外,史强总是古井无波,照旧嘻嘻哈哈万事皆可。汪淼从他身上汲取了这种不动如山的力量,得到了一个让他能够无条件依靠的选项,无可救药地沦陷下去,但也正是史强的这种态度,让他捉摸不透,这些日子里得到的保护与爱意,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你是这么想的?”过了很久,史强这样回答,与此同时轻轻嗤笑一声,抬步继续往楼上走去。

  汪淼没得到清晰的回答,并不服气,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爬楼梯:“所以,究竟是,或者不是?我只需要一个答案。”

  史强还是一言不发,快步走到家门前,拧开门锁,等汪淼踏上门前的那一刻,一把将他拽进屋里,关上门,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今天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操你。”

  那究竟是还是不是呢?

  汪淼被按在床上的时候,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史强给他清理完,抱着他,抬起他的下巴,完成他们今天的第一个亲吻。

  “对不起。”汪淼含混不清地哭。

  “对不起啥,”史强又亲了他一下,“吓着了吧?温室里的小教授。”

  “这不能怪我。”汪淼嘟囔着说,“我第一次见真的人死在我前面……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全人类都得玩儿蛋。”史强说,“虽然现在也玩儿蛋,但至少能迟点,不然我和你还能在这上床呢。”

  “道理我都懂。”汪淼回抱了他,闭着眼,靠在他胸前,“我只是害怕……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行啦。”史强拍拍他的背,“缓过劲就好了。”

  “史强,”汪淼埋在他胸口,“我爱你。”

  “什么?什么什么?”史强问。

  “我说,我爱……”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信号不好!”史强说,“快回家吧快回家吧,你老婆该着急了。”

  汪淼抬起头,用没戴眼镜的模糊的水一样的眼神,眨巴着看他。史强一瞬间差点投降,直到他看见汪淼眼睛倒影里自己额头上的那块胶布。

  “回家吧,汪淼。”他说,“我能给你什么啊。”

  “全部。”汪淼说。

  史强不再说话,凑上前,撕开那块胶布,给他看自己被炸出来的那个伤口,提醒他别忘了自己还是个受了近距离辐射的将死之人。

  “我能给你什么啊。”他又说了一次。

  汪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那个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结了一点点的疤,狰狞又难看——但这个伤是因他而来的。

  “全部。”汪淼说。

  “回家吧。”史强起身,把他的衣服丢给他,“天不早了,你家有饭,我家没有。”

  

  汪淼缩着身体,过了很久,才终于认命地,开始穿起衣服。

  他走到门口,闻见邻居家传来的饭菜味,不知道是哪一户的,但是不属于他,更不可能属于他们。

  史强站在窗口,抽着烟,看着汪淼的背影慢慢消失,随手擦了擦流到上唇的鼻血,摁灭了烟头,重新回到一片漆黑的房间。

  

  END

穗儿不爱吃青菜

【史汪】走马灯

*半原作向,有私设,有剧版部分剧情

*平行时空,史汪单身设定

*ooc属于我


【壹】

天上有星星,也有星际飞船离港时尾焰的光,不过在地上看,就和闪烁的星星差不离。

我竟然有一天会盯着夜晚的星星胡思乱想,这让我记起几百年前和一个古人的对话,那时候我大口嚼着爆肚灌着二锅头,满不在乎似的冲着对面乱糟糟的怂货大声嚷嚷。

“老弟,我夜里蹲点要是仰头看天,那监视对象溜了怎么办?”

“我就是看天上的星星也不会去想你那些终极哲学,我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

我艰难地叹口气,陪我跨越几百年时光的肺像个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着鼓起又收缩。

老弟呀,我现在开始看星星了,......

*半原作向,有私设,有剧版部分剧情

*平行时空,史汪单身设定

*ooc属于我

 

 

【壹】

天上有星星,也有星际飞船离港时尾焰的光,不过在地上看,就和闪烁的星星差不离。

我竟然有一天会盯着夜晚的星星胡思乱想,这让我记起几百年前和一个古人的对话,那时候我大口嚼着爆肚灌着二锅头,满不在乎似的冲着对面乱糟糟的怂货大声嚷嚷。

“老弟,我夜里蹲点要是仰头看天,那监视对象溜了怎么办?”

“我就是看天上的星星也不会去想你那些终极哲学,我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

我艰难地叹口气,陪我跨越几百年时光的肺像个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着鼓起又收缩。

老弟呀,我现在开始看星星了,临近死亡我也像所有平常人一样开始去琢磨那些我曾经不屑一顾的所谓哲学。那些需要我盯梢的犯罪分子,他们的孙子都早已经化成了灰——这也是你告诉我的,他妈的,公元纪年的时候人死掉就得送进炉子里烧成灰;那些当年需要我操心的琐碎生活和事业问题跟几百年后的我屁大点关系都没有;连曾经难以置信般听我大大咧咧说出这些话的人,也已经消失几百年了。

哈哈,他妈的,几百年啊。

我像个小偷,借着冬眠技术从阎王那儿悄没声偷过来几百年,然后又听从他们的要求,躲在黑咕隆咚的地下深处,保护了罗辑几十年,终于阎王找着我了,才如释重负地卸下火鸡保镖的担子,爬到地面上,看那些阔别许久的星星在无穷无尽的夜幕里眨巴眼。

我活了太久,虽然这期间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一块无知无觉的冻肉,但在那段已经成为历史的黄金时代,老子也算是阅人无数见多识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想当初宇宙冲着那个人眨巴眼都没吓着我。

说起来,我这辈子没体验过的事儿,死亡,可能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死亡就是嗝屁一下就没了,没啥前生后世,也没啥冤魂孤鬼追着你索命,死了就是死了,化成灰的骨头也不能再捻吧捻吧捏成个大活人,死去的人也只能活在还没死掉的人的记忆里。

说这些可不是因为我临死前想做个哲学家,我就一大老粗,就是突然想起来公元纪年那会儿当便衣,为了找一毒贩头子天天蹲在菜市场,那个毒贩也是神人,倒腾违禁品多挣钱啊,人家天天来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旁边菜摊的大婶扯着河南话给我絮叨,那人对老婆孩子特好,看着挺拮据的但人家过的可幸福,一家三口经常一块来买菜,那大手牵小手,啧啧啧,真羡慕人媳妇儿哟。

后来绝世好男人被我们抓了,手铐带上都准备进局子了他老婆孩子还是不知道他犯了啥错儿,进来以后我们没干啥绝世好男人就全招了,泪汪汪的恳求我不要告诉他老婆孩子,当初趟这浑水也就是想让她们过好一点,人都想保护好自己亲人啊。后来他被判了死刑。

保护,保护,我自嘲地笑笑,难得跟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产生了一点点共鸣。我这一生也是,先学会保护,然后想一直当好一个火鸡科学家的火鸡保镖,再然后却保护了好几百年既是面壁者又是执剑人的罗辑,这样就保护了全人类。

操,我竟然临死前娘们唧唧地伤春悲秋起来,这些事儿和某个人早烂进肚子里了,怎么突然无法遏制地从脑海深处不断翻涌出来?

我想起天天蹲在菜叶子间的那段日子,那个卖菜大婶还是扯着河南嗓对着我吆喝,小伙子俺给你说,人家都说,人死哩时候脑子里会走马灯嘞!就是可短嘞时间大脑会把一辈子的事情都过一遍,然后人就没咯。

也许当那个毒贩站在最后的屋子里时,会希望在最后的最后,离死亡最近的那个瞬间,他看到的是自家孩子带笑的脸。

现在我要死了,胳膊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干枯的皮肤附在根根分明的骨头上,意识逐渐混沌,我也要经历走马灯的神奇过程了,最后的最后,会看见些什么?

 

【贰】

我看见起伏不断的山坡上长着望不到头的柏树,柏树的叶子是绿的,绿得发黑,黑得像我那时候好哥们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半黑不黑的黄昏里闪着惊惶的光,我没见过他这种眼神。

我俩都是常伟思连下的兵,都是身体素质反应能力玩枪玩炮最牛逼的那批,所以我经常看见的是他被老常踹着屁股跑十公里时满不在乎的嬉笑,还有端上枪的瞬间一下子变得漆黑而沉稳的眼神。

我们正在云南边境线附近执行常规任务,当子弹穿过他的胸膛发出我们都熟悉万分的闷响时,我第一次看见那种眼神,茫然而痛苦,惊恐却释然…我贫乏的词汇量难以形容他的眼睛。我看着他的眼睛,对面山头的太阳马上落下去了;我们连的兵都在看着我哥们,我们都被太阳光描出黑漆漆的轮廓。

于是我第一次产生一种冲动,想要去保护我哥们,比如站在他前面替他挡那一枪。这跟保家卫国的理想性质不一样,我从没有想要保护过某个特定的人,这片柏树林是这种冲动的开始,也是我一次次想去保护一些人却一次次无能为力的开始。

 

我看见山沟沟破败的棚屋里,羸弱如骷髅的老头躺在竹席上,肚子被肿瘤撑出鼓胀的青紫色皮肤,老头抓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拼命燃烧着最后一点光。

娃儿你是解放军,你得救救我,能不能受累送我去医院。

可山太多又太陡,在九十年代的交通状况和医疗条件下,他出不去,也活不了。

 

我看见那个穿着粉裙子的小女孩被枪指着蜷缩在脏兮兮的墙角,透过纷乱站立的匪徒望着我,又是我在无数次任务里不断熟悉起来的眼神,惊惧却安心。因为我们这些军人来了,军人会保护她。

但那一次我们遇上的歹徒是一群疯子,穿粉裙子的小姑娘消失在火光和硝烟味里。

……

 

退伍之后我很少会看见那种眼神,天天陷在大爷大妈叫叫嚷嚷男女分手寻死觅活和神奇盗贼顺走车厢之类腌臜事儿里,早他妈忘了当初那些崇高的理想,保护某个人?办完冰冻罗非鱼的案子,我只想保护好自己的那玩意儿。

在兵荒马乱的底层社会摸爬滚打十几年,我也被折腾得逐渐如鱼得水,依稀找回十七八岁那会儿佛挡杀佛的莽劲。想不被当成软柿子捏就得够混,你比无赖更混无赖就混不到你头上。下班就去小店来几两二锅头,晕晕乎乎的回家睡觉,啥也不想,就过好每一天。

后来那个人说,我这叫最高层次的豁达,我嘿嘿笑着不说话。

常伟思找着我,说进入战争年代了,把我调到指挥中心,让我去保护一些科学家。今天看着这个科学院院士,明天跟着那个某大学校长,我按着命令保护了不少报纸上电视上的名字,但是对这帮文化人的印象却越来越差,咱好像跟人家就不在一个世界,他们面对我们这种人的时候,浑身都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把那些清高、不耐和对保护的不屑一顾都藏进面具里,但这种隐藏对我来说,往往非常拙劣。我不理解这帮人,明明能吃好能住好被所有人供着只求让他们安心研究,却总是会因为针尖大的事儿寻死觅活,一个个上赶着去自杀。当然常伟思说是因为我层次太低,在生活里还沾一身狗屎的人哪会理解这些盯着星辰大海的人类先锋。

那段时间我逐渐明白,我想去保护某个人,和我按命令去保护某个人,性质完全不一样。

 

【叁】

我又一次看见了那种眼神,在一个我看来清高且怂的科学家的眼睛里。

汪淼身后是王府井天主教堂,教堂的尖顶很高,正指着破晓的天空,某种韵律奇异又沉静的音乐从教堂里传出来。这个往日总是整洁挺拔,穿着衬衫带着眼睛的人,在高大的教堂底下,在圣洁的音乐声里,把自己蜷成一团,微微发着抖,像个走丢的小屁孩。

他抬头盯着走近的我,没带眼镜,头发是彻夜未眠的蓬乱。我看见他黑色眼瞳旁蜘蛛网一样的红血丝,第一次想到,这些科学家遇到的事情,可能真的很可怕。

我走的更近了,小心翼翼坐到他旁边,打算像对待平常那些濒临崩溃的人那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但在我扭头打算开口的瞬间,因为距离更近,他的眼睛里被放大的种种情绪骤然撞到我的眼睛里。

就像是一个暗色的水晶球,最外层折射出恐惧与绝望,那是精神崩溃的象征;沿着那些细碎的光向里边窥探,更柔软的色彩就藏匿在表层的阴霾之下,那是信赖、安全感、如释重负,这些是因为我的存在;再往里看,在水晶球的核心,那里只有纯粹的颜色,没有一丝杂质,纯净如教堂的圣歌。

很久以后,我躲在寂静无声的地下黑暗里琢磨了几十年,才琢磨出来那点最纯粹的东西是什么,其实特简单,就是汪淼这人本身。简单而纯粹,纯粹到只能为了一样东西奋斗终身,搞个纳米就非得把太空电梯造出来。冬眠对于他就是一种逃避,这点我早都知道。

于是那一瞬间,我见过的无数双眼睛重叠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战友濒死的目光老人乞求的眼睛还有粉裙子女孩信赖的神态交织在一起,都是曾经我想要保护却终究没有护住的人,但汪淼的眼里又多出来那点纯净的光。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不停挤压,又酸又疼。我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没有带着科学家对我这号粗俗人的疏离面具,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带上过这副面具,讨厌我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写着排斥俩字,发现我某些方面有点本事的时候就自然流露出惊奇,现在他需要我保护了,就满眼都是信赖,像老家院门口那只小奶猫。

我又拾起来十几年市井生活磨掉的一些东西,比如我又意识到汪淼需要我的保护,我也想要保护这个不太一样的知识分子,而他现在精神崩溃了。

“你不会是想要自杀吧?”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跟杨冬他们不一样。”

“去喝酒!我请你!”

“全他妈扯淡,我告诉你——邪乎到家必有鬼!”

“去他妈的倒计时,你现在首先要保证站直了别趴下!”

 

【肆】

确定好冬眠日期那天,我回北京找汪淼。

这之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丁仪家,后来到了我老家的田地里头,看虫子。看着虫子科学家又振作起来,就跟把自己碎掉的小泥人捻吧捻吧又拼好一样。

我对着明晃晃的太阳吐烟圈。

我保护好他了,于是太阳把光哗啦一下洒到我心底。

 

那之后我被常伟思提溜到面壁计划里头保护罗辑,天南海北东窜西跑的,没机会找他出来喝酒,他工作也忙得很。我确诊白血病之后也没再找他,不知道为啥,就是不太敢把这事儿告诉他。

直到我终于要变成冻肉去几百年后的未来,才终于敲响汪淼家的大门。

门开了。他穿着我最熟悉的衬衫长裤,架着黑框眼镜,略显幼稚的妹妹头被梳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都打着高级知识分子的标签,这就让他搂着我肩膀把我扯进客厅、对待酒肉兄弟似的举动显得格外违和。

 

“老弟,我得走了,去未来。”

我大大咧咧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茶水,却莫名有些忐忑。

汪淼愣了两秒,犹豫着开口

“怎么突然打算去未来?”

“嗐,也不算特突然吧,这不是响应组织号召给未来输送人才嘛,嘿嘿,我估计几百年后绝对没我这号的人才。”

汪淼笑笑,那确实。

我也噎了几秒。

“还有点小问题…那次辐射给我搞出点小毛病,就内什么,白血病,医生说现在治不了,说不定几百年后孩子们能治。”

汪淼抬头盯着我,也许没多久,但我觉得他看了我好久,久到我这几十年的老脸都被盯得有点不自然。我想抽根烟。

“那时候肯定能治。”

他说着移开视线,笑了笑,微微低下头,最后那个瞬间我捕捉到他眼睛里的一丝茫然和无助,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这种情绪了。

我注意到落地窗外边的太阳要落下去了,现在是傍晚,傍晚的夕阳余晖斜射入屋子里,把汪淼的耳垂映成半透明的红色,和他现在的眼角一个样。

莫名其妙、心血来潮、丧心病狂。

我突然好想去吻他。

于是我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把他的身体扭向我,对着他血色的嘴角,亲了上去。

 

我看着身下有些凌乱的汪淼,衬衫被我扯开了领口,眼镜我嫌硌人也早都摘掉了,科学家常年呆在实验室的皮肤白的发嫩,随便碰一下就显出来一道红印,怪吓人的。他安静地被我压着,一动不动,像只温顺的猫,这让我想起来刚见他那会儿动不动就给我甩脸色,受不了我的穿着我的言行和身上的烟味,嘿,真像个炸毛的小猫。

他只是看着我,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又一次被他的眼神所淹没。

从王府井天主教堂的第一次开始,我逃不出他的眼睛,逃不出我自己给自己套上的火鸡保镖的壳子。

就像那次我们从脏乱差的早餐店出来,醉醺醺的汪淼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跌跌撞撞往车边走。大早上的风呼啦啦吹得好急,我扭头瞅他,科学家瘦瘦高高的身板在寒风里打颤。科学家成了醉鬼,醉鬼抬头瞅着我,眼睛反射着早晨的太阳光。

就像那次我举着手枪打中了漂亮姑娘手里的核弹,在黄色的浓烟里,远处被人拉出去的汪淼惊惶地试图跑过来,我的头被硫磺味熏得胀疼,模糊的视线只能隐约望到他的眼睛,里面闪烁着不安和担心。

就像那次我拿着几根雪茄在大会上宣布要用他的纳米技术杀人,他悲哀地看着我,瞳孔微微发颤,他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我会不会有无辜的人死去。在他晶莹的眼睛里,我第一次懂得科学家的懦弱是对所有生命的尊重。

我只是看着他,我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消失了十几年又因为汪淼而重新出现的保护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质,变成某种姑且被称为占有欲的东西。

我低下头,咬住他的嘴唇,把他的嘴唇狠狠咬出来血,把他的血吞进身体里,融到我的血里,跟我的血冻在一起。

后来再想那个场景的时候我总是想笑,那时候我脑子里的想法跟古代那夫妻结发一样,黏黏乎乎儿女情长的,简直太他妈不符合我这号粗人的气质。

但这样就能一起跨越那几个世纪。

 

【伍】

我躺在汪教授干净整洁的床上,汪教授躺在我边上,大半夜的圆月挂在天空的正中央,银白色的光跟个小太阳一样亮。

我掏出烟盒,抽了根得病以后很久没再抽的烟,没两下就咳得昏天黑地。操,我的身板什么时候差成这样。

咳完之后我发现,太安静了,窗户关着也听不见外边有没有风声鸟叫啥的,我只能听见汪淼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就好像再没什么东西能打破这种静谧。

我开口说话,喉咙被烟熏得有点哑。

“汪淼,我后天去冬眠中心,你那天忙不忙?”

又是安静。

然后我听见汪淼转身时被子的沙沙声,他伸手拿走我的烟,把烟掐灭了。

“我这儿不能抽烟。”

他冲着我扯出一个笑,第一次眼睛里看不清情绪。

“那天我就不去了。”

 

【陆】

二百多年后,我跟罗辑呆在深无一人的地下,那会罗辑刚执剑没几年,偶尔还能看见过去自由自在随性洒脱的影子,每当他显出来点儿过去的气质,我俩就坐一块唠唠嗑,像两个古人一样,回忆两个世纪前的其它古人们。

那天罗辑状似无意地挑起话头,你怎么不去坐次太空电梯看一看?

我顿了一会,也可能顿了很久。

然后嘿嘿一笑,伸了个懒腰,夸张地叹口气。

“我可不敢,坐了太空电梯就真觉得自己是一古人了,古筝计划那时候汪院士才刚研究出来那么点丝丝,现在都成批量造电梯了。”

“而且真上去了,对有些事就真的成了缅怀了。”

我突然明白两百多年前汪淼为什么不去冬眠中心见那最后一面,那样的道别太正式,能瞬间让人明白这辈子这个人就只能活在你的记忆里。

我要是登上太空电梯,看见他奋斗一生的成果,就会真正感受到,他已经走过了一辈子。

可我还年轻地活着。

 

【柒】

我的走马灯晃晃悠悠转了几个世纪,最后的最后停在遥远的2007。

 

【END】


slash-cat

【史汪】未读短信

剧版《三体》

“你迟到了很多年,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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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决定给史强发短信是在一个日落。

这个日落和人类文明史上几百亿个日落一样,太阳在缓慢而苍凉地在落下,宛如一个已经经历了几百亿次衰亡的心脏,它的血缓缓地流出来,铺在天空,自远而至地透过莱卡相机的镜头到达汪淼的眼底。

然后无声地掀起了许多东西。

比如关于在巴拿马运河发生的一次寂静的屠杀,甲板上的血和船体切割平面所倒映出的霞光。

再比如史强那张招人憎嫌的脸上陡然滴落的一滴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

剧版《三体》

“你迟到了很多年,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

汪淼决定给史强发短信是在一个日落。

这个日落和人类文明史上几百亿个日落一样,太阳在缓慢而苍凉地在落下,宛如一个已经经历了几百亿次衰亡的心脏,它的血缓缓地流出来,铺在天空,自远而至地透过莱卡相机的镜头到达汪淼的眼底。

然后无声地掀起了许多东西。

比如关于在巴拿马运河发生的一次寂静的屠杀,甲板上的血和船体切割平面所倒映出的霞光。

再比如史强那张招人憎嫌的脸上陡然滴落的一滴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后顺着汪淼悬在半空中的手腕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湖。

而史强那张带血的脸上却还是挂着那副傻笑。

“唉,啧,这白血病吧——”史强说,“真是怪麻烦的。”

他用自己的手背去擦血,越擦越多,汪淼捉住了他的手腕,血于是蹭在了汪淼的指尖上。

“干嘛啊。”史强看着他,“干嘛这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啊。”他说完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哦,忘了,还真要世界末日了,哈哈哈。”史强说。

汪淼没说话。

“组织上安排我去冬眠了。”史强又说,“去未来,诶,到时候你头发花白,脸都皱得跟树皮似的,看到我还是年轻力壮可别嫉妒啊,大科学家。”

他总是这幅德性,一张嘴叭叭叭地讲个不停,在世界坍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在他自己要轰然倒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好像无论是人类的落日还是他自己的落日,都比不上闭嘴让他来得崩溃。

这人怎么这么能讲?汪淼想。

他倾身抱住了史强。

这个举动让史强闭嘴了一秒,也仅仅只有一秒。

“诶,血蹭你衬衫上了。”史强笑着,一只手拍拍他。

 

史强去冬眠那天,汪淼在实验室加班。

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汪淼是直到史强进入冬眠快一个月才知道的。

原因是汪淼发现那台用了许多年的手机突然变得卡顿,像个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他拿着手机去维修店,师傅说是因为里面太多信息了。

汪淼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的手机向来干净,人际来往简单,工作上的事务基本都是当面交流,或是电话,跟妻子的生活节奏也已经形成规律和共识,只有极其偶然的临时变动才会打个电话。

“但是你这手机里储存的短信多啊。”师傅说。

汪淼于是拿过手机,将短信调出来。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满屏幕的“大史”把他的手机挤得满满当当,顿时将他清静的手机变得吵吵嚷嚷的。

汪淼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当即就拨通了史强的电话,想兴师问罪:你看看,把我的手机闹成什么样子了。

电话信号通畅,但是无人接听。

师傅在那看了半天,看到汪淼本来生动的一张脸慢慢地沉寂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先生,还修手机不?我把你这些数据都清一清?

汪淼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他一天之内给史强打了三次电话,早上在手机维修店一次,中午在实验室吃饭的间隙一次,最后一次在他这天外出考察结束后的黄昏。

汪淼注视着这个流血的黄昏,电话里的声音在有规律地“嘟——嘟——嘟——”,像石子落入深渊传回来的回响。

汪淼于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史强已经去冬眠了。

汪淼看着手机里那些满满当当的,来自史强的短信。

史强的短信可以说跟公事毫无关系,有情况他会给汪淼打电话,直接、粗暴,也不管是深夜还是凌晨,也不管汪淼可能在洗澡或是在实验,一次打不通就隔十分钟再打一次。

短信就不一样了,史强的短信就跟他爱吃的那家卤煮店似的,熙熙攘攘的、也没什么正经调调,字里行间都冒着市井热腾腾的粗俗气。

史强通常在蹲点的时候给汪淼发短信——这倒是不影响任务,因为史强蹲点的对象和他短信骚扰的对象都是汪淼。

“汪教授,太阳晒到屁股眼儿了,这么能睡呢?”

“汪教授,睡衣上画小熊,挺童真啊。”

“汪教授,你家阳台有朵花枯了你知道吗。”

汪淼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不胜其烦,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会逐一回复:

“因为我凌晨三点才睡觉,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眠。”

“我女儿挑的,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衣。”

“前天忘了浇水,我会换的,麻烦您不要再监视我的阳台。”

史强会站在底下,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旁边,看着汪淼的回复笑得四仰八叉,笑声从楼下一直通到天上,掠过枯萎的花,继续骚扰汪淼的耳朵。

现在汪淼一条条地把这些短信往上翻,越翻越觉得离谱,离谱于这些短信居然真的多到几乎翻不完,离谱于自己居然还会跟他一来一往地互发这种毫无营养的短信,离谱于这些短信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世界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也随之悄然瓦解了。

汪淼就这样被史强扔在了一个陡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太憋屈了。

“你看看,把我闹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下找谁说理?”汪淼说。

他对着落日说完觉得不甘心,又噼里啪啦地用那台卡顿的、笨拙的手机,往史强的号码里发送了一条短信: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手机彻底报废在一次实验。

第一座实验基座在赤道,他们做出了第一条纳米碳管缆绳,并不高,纳米丝比当年古筝计划的量多了将近六倍,汪淼在进行卫星轨道同步调试的时候,试验用的小型电梯舱在高处受到热带气流的影响发生了偏航,然后坠落。

那个试验用的电梯舱只有一个饼干盒大小,从高处往下坠落的时候在燃烧着,燃烧成一个不容小觑的金属火球,身后黑烟滚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产生了一场小小的爆裂,引发了赤道上一阵很小很小的末日。

末日的边缘距离汪淼只有几米,热浪席卷而来,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擦过他的额头,空气也在他耳边爆炸出仿佛吸纳了万物生息的黑洞。

在那一瞬间,汪淼似乎被震荡包裹在了一层真空中,意识也脱离了现实的引力,很自在地、不受控地,飘散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一个时刻——史强在他面前被炸弹掀倒在地的那个时刻。

当额头上的血浸透了汪淼几乎半张脸的时候,汪淼才被医护人员和实验室的学生唤回来。

碎裂的眼镜将汪淼的世界切割成了很多块,铺了半张脸的血又在他破碎的世界上盖了一层红,赤道的白光给他撕扯出一道同现实的空白地带,他在那里,看到了满脸血污的史强,龇着白花花的牙在冲他笑。

仿佛在说,嘿嘿,汪教授,你也被炸啦?感觉咋样?

“汪教授!汪教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周遭的人围上来急切地问着、喊着。

汪淼在担架上,抬起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V”。

 

人是没事,需要修养两天,额头上的伤口并不算深,只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彻底报废了。

实验室的小徒弟说大家给他买了部新手机,最新的智能手机。

“那原来手机里的一些数据能转移到新手机里吗?”汪淼问。

“通讯录吗?”小徒弟问。

“还有短信。”汪淼说。

小徒弟愣了一下,说可以是可以,就是需要点时间。

嗯,好。汪淼说,没事,我有时间等。

“短信里有什么重要数据吗?”小徒弟多嘴又问了一句。

“嗯。”汪淼点头,“重要数据,麻烦了。”

新手机过了三四天才送到汪淼手上,号码还是原来的号码,通讯录也整整齐齐,汪淼打开里面的短信,还是满满当当的“来自大史”。

手机送过来的时候李瑶正坐在病床旁给他削苹果,她把削好皮的苹果又切成整齐漂亮的块,放在果盘上像朵花,放在汪淼的床头,临走时嘱咐汪淼一定要把苹果吃了。

汪淼冲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当时自己切给史强的那盘苹果,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没有。

他很疲倦地靠在床头,用新手机,往大史的号码里又发送了一条短信: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卤煮店在2011年关门了。

汪淼是走出这家店的最后一个客人,倒数第二个人是丁仪。

当时是深夜,这个时间的街上荒凉颓败,不远处闪烁着一个巨大的霓虹灯,上面显示着巨大的时间。

危机纪年第4年(旧历2011年)12月31日 23:38。

危机纪年四个大字在黑色的苍穹下漂浮着,从玫红变成红色,再由红色变成紫色,诡异地折射出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的恐惧、绝望和放纵。

汪淼指着那个巨大的霓虹灯,拍拍丁仪:我还是比较喜欢旧历的算法。

丁仪手里抱着两瓶啤酒,指着身后看起来行将倒闭的卤煮店问:你就找这么个地儿庆祝?

是啊。汪淼很欢快地走进店里,很熟稔地同老板说:两份卤煮。

他选了进门的第三排,中间的那张桌子。

丁仪在他旁边坐下,两人开了酒瓶盖,碰杯。

玻璃相碰的声音在这家卤煮店里荡漾开来,伴随着老板的热锅“咕噜咕噜”的烧汤的声音。

他们灌下第一口:敬没被打倒虫子。

他们灌下第二口:敬昭然若揭的文明危机。

他们灌下第三口:敬生命的暴雨。

喝完三口之后卤煮上来了。

汪淼夹了一口放在嘴里,有些烫,雾气蒙在了他的镜片上。

“常来?”丁仪问。

汪淼嘴里嚼着肠,他的表情并不享受,但依旧嚼得慢条斯理。

“不算,偶尔。”汪淼回答。

“一个人?”丁仪又问。

“嗯。”汪淼又放了一口肠在嘴里,“偶尔也会带学生来。”

第一座太空电梯的雏型已经形成,调试成功挺过了最后一轮,数据完美、运行完美、稳定性完美,不出两年,人类将拥有第一台太空电梯。

店里老式的电视在播报一则青年学生自杀的消息,还在攻读清华物理系,这样的新闻近几年也层出不穷。

汪淼甚至送走过两个自己实验室的学生。

他上午参加完葬礼,下午继续试验,实验室的其他年轻人就像这家还在苟延残喘的卤煮店一样,平静、苍白、濒临崩溃,而汪淼却只是推一推自己老旧做派的眼镜,用有些发凉的手挨个拍一拍这些年轻人。

再撑一撑,今天结束后,我请你们去吃卤煮吧。汪淼对他的那些学生说。

其实汪淼到现在还吃不惯卤煮的味道,这个食物的气味极其冲,味道也很蛮横,滚烫热辣的汤、浓稠的酱汁味,有时还能尝到浓烈的动物皮脂的味道,再配合二锅头,几乎能麻痹汪淼惯常清淡的舌头,他想不通史强为什么这么爱吃这玩意儿。

他的学生们被味道和酒精熏得直掉眼泪,他们年轻的手抓着汪淼细瘦的胳膊,呜咽着问:“教授,我好绝望——未来、未来在哪里——汪教授……太空电梯造出来之后,人类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就能得救吗?”

“汪教授,我们冬眠吧,去冬眠吧,去未来吧——我想冬眠……”

汪淼当时想,如果是史强,能说出什么话来?他那淬毒也淬血的心肠,和抹油跑车的嘴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安慰这群绝望的年轻人?

他想不出来,他自己也是个在绝望的泥潭挣扎着的人,于是汪淼选择不说,他唯一能从史强那里学到的,就是在他们濒临崩溃的时候,带来这里,点上一份卤煮,再要一瓶二锅头,带他们来看看淹没在充满浓重世俗的烟雾中,还在谈笑的人们。

这群年轻人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冬眠,也没有自杀,他们第二天照常工作,并跟汪淼说着谢谢。

“所以你为什么不冬眠?去增援未来。”丁仪问。

汪淼摇摇头,“总有人要留下来创造现在,要不然,去未来的人拿什么增援?我的价值在当下,我总要为他……他们,好好铸剑。”

 

他们最后走出卤煮店的时候是2011年12月31日23:57,卤煮店的老板说汪淼和丁仪是他最后两个客人,这家卤煮店要关门了,再也不开了。

他说完拉下了铁门,铁门“轰隆”关闭的时候,时间跳转到了0点。

2012年的新年到了,人类又进入了新的一轮危机纪年。

丁仪在告别他之前,跟汪淼说,“你把他的一部分活在了自己身体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似乎在陈述一个并不太好的发现。

汪淼却觉得挺好,他不置可否,只是和丁仪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李瑶发了一段视频给他,是她和豆豆在家过元旦的视频,最后豆豆对着镜头说:爸爸早点回来,别太累。

汪淼用文字回复她:你们也早点休息。

他抬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时空,这个时候,李瑶和豆豆已经熟睡,丁仪正独自坐在远去的出租车上,实验室空无一人,卤煮店的老板在铁门之后准备着新的营生,绝望的年轻人和满怀希望的年轻人都进入同一个梦想,而汪淼孤身走在苍穹下,仿佛脱离地心引力。

推动他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无意识的念想。

2012年1月1日,危机纪年的第5年,凌晨1点20分,汪淼独自坐在了王府井教堂前。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从夜空中飘荡下来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智子凝视压在他的肩上,堵塞他的呼吸。

而这个时候的汪淼已经不会哭了,他变得更瘦削,也长了很多白头发,这些岁月和劳累带来的变化同时也在慢慢地萎缩他的泪腺。

汪淼最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史强的号码。

很快,对面传来空荡荡的“嘟——嘟——嘟——”的声音,汪淼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那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已为您转接语音信箱,请听到‘滴’声后开始留言。”

汪淼听到一声短促的“滴——”。

他举着手机,呼吸也变得苦涩,他想不通为什么,是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地时刻,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令他绝望又幸福的部分真相。

“……史强。”汪淼说。

然后,他的声音就湮灭在了他轻轻颤抖的呼吸中。

 

史强从冬眠中被苏醒的时候,组织上将他的物品一一清点过归还给他。

其中就包括一部旧手机,诺基亚。

是旧时代的产物,跟他现在的身份很相称。

手机在漫长的时间中已经耗尽了电量,上头说可以给史强配一部现代的智能手机。

“不用。”史强拿着自己的老款诺基亚笑呵呵地说,“我这人怀旧,你就给我把电充上就行。”

“可是这个型号的手机早就停产了。”

“停产了又怎么地,你们这科技都发达成这样了,给一款老式手机充个电都不行?”

最终还是给这款诺基亚充上电了,很快。

史强看到屏幕亮起来的时候,狭窄的屏幕上不断地涌出海量的短信。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史强心想,呵!这么能讲!

远处的太空电梯发出一阵微弱的轰鸣,史强转头去看,旁边的工作人员给他介绍说,这样的太空电梯全球有4座。

“有4座这么多?!”史强笑起来,欣喜爬满了他眼角的细纹。

 

他苏醒后见的第一个人是个中年的学者。

她介绍自己说是纳米碳管材料研究中心的主任,姓张,登门拜访的时候还拎了一个箱子。

“我是汪教授的学生。”她自我介绍说,她将手中的黑色箱子打开,是个电脑,屏幕上漂浮着粒子,屏幕正当中有一串下划线。

“这是汪教授的遗志。”张主任介绍说。

“什么?”史强不明白。

“就是他保留的一小部分意识数据,按照他的遗嘱,他最后的这一部分意识数据属于您。”

她接着解释了一大通关于数字生命的事,史强很勉强地从她那些晦涩难懂的术语中提出了几个信息:

汪淼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还“活”在这台加密的电脑里。

“数据经过严格的加密,密码是8位数字,汪教授说,如果是您的话,应该能解出来。”

史强心疑这是否算一个任务。

他现在对跟汪淼有关的8个数字一点儿方向都没有。

张主任审视着这个来自旧时代的警官——穿着发皱的夹克衫,头发乱翘着,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就夹上了香烟的手,以及手臂上的一些疤痕。

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同年轻时的汪教授站在一起的画面,像一副不大高明的拼接画。

“史警官。”张主任说,“您知道,汪教授在走之前,去看过您吗?”

 

史强后来去看了监控。

进入冬眠的人不能随意探望,汪淼也没有任何的特权,上层基于汪淼德高望重的身份以及对他的敬重,特许他能够在门口看一眼。

并且要在基地人员的全程陪同和监控下进行。

史强说这群人多少有点毛病,“你这么个老头,还能干啥啊?腿都走不了只能坐轮椅了,还要全程监控和跟随。”

他是对着监控里的汪淼说,仿佛是在聊天。

监控里的汪淼应该将近一百了,史强看不到汪淼的正脸,只能看到满头的白发,整个身子陷在巨大的黑色风衣和黑色轮椅里,放在轮椅操控柄上的手也干枯如树皮,上面匍伏着一些衰老的筋脉。

“你这人吧,老都老了,一身黑居然还是挺帅。”史强那闲不住的嘴巴又说。

汪淼的动作很慢,他在基地人员的陪同下,坐在了自己这台冬眠仓旁边。

其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只能勉强看到一张脸。

史强看到自己在熟睡着,对汪淼的到来一无所知,对他们即将的永别也一无所知。

汪淼来到他身边,很缓慢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老树杈似的“V”。

这就是他来探望的全部了。

张主任带来的电脑上,8个密码位还空荡荡地悬在屏幕中间。

史强搜索了关于汪淼的全部。

网络上对他的记载、报道有很多,包括他的生平、制造太空电梯的全过程、他的家庭、他的寿终正寝。

“挺好的,哥白尼咯!”史强说。

资料上盛赞汪淼做出的贡献和其不怕死的科研精神。

“在试验第一座太空电梯雏型的时候,由于热带气流的影响,试验用的微型电梯舱坠落,引发小型的爆炸事故,汪淼教授在现场,遭遇了爆炸,万幸的是抢救及时……”

人工语音很甜美地介绍汪淼命悬一线的经历,史强看到现场有人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汪淼还很年轻,可惜半张脸都盖着血,史强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清汪淼那只流着血的手,悬在半空,食指和中指伸着,比出一个“V”。

史强盯着那张现场的照片看了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句:“……收到。”

 

他开始翻看汪淼发给他的短信。

史强印象里,汪淼这人话少,是个闷葫芦,非得敲他一下才乐意发出一两声简短的声儿。

偏偏人又轴得很,有敲必回。

史强那时候在车里玩累了贪吃蛇,就突发奇想地用发短信去逗他,结果这小傻子居然这么好逗,他发一句,汪淼客客气气回复一句,他发一句,汪淼再客客气气回复一句,字里行间都是不胜其烦,却每条都回。

太逗了,史强想。

他的爱好就从贪吃蛇变成了给汪淼发短信。

他没想到,后来冬眠了,汪淼这么个不爱讲话的人,居然能一个人给他发这么多短信。

“怎么还变话唠了?”史强对着手机嘀咕着。

他从最早的一条开始读,立刻就看到了汪淼那句诘问:

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我的错我的错,汪大教授。”史强笑呵呵地用声音回复汪淼两百多年前的信息。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吃了!怎么没吃?!你大科学家削的纳米苹果我哪敢不吃,我都吃光了!”史强甚至觉得有点委屈。

一条条,全是类似的琐事儿:

豆豆小学毕业了,她说要当物理学家。

“挺好的嘛,我看这丫头比你机灵。”

我还是吃不惯这个卤煮味。

“真没品味,吃不惯就别吃呗,非给自己找不痛快干嘛呀?”

史强有问必答,即使这些答复晚了两百多年。

他和两百多年前的汪淼从清晨一直聊到黄昏,却始终想不到汪淼留下的8位数字的密码线索。

 

张主任邀请史强参观太空电梯。

史强问,“这玩意儿是不是跟坐‘跳楼机’似的?”

“跳楼机?”

“就是游乐场里那个,一根柱子绑着好几个座位,一下蹿上去跟蹿天猴儿似的,又一下降下来模拟自由落体。”史强比划着,看到眼前张主任迷惘的表情,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不知道游乐场是什么吧?”

张主任果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史强摸摸鼻子:得。

他在直升机上向外看,张主任介绍说电梯的基底在赤道地带,有些在海里,有些在荒原上,他们今天参观的这一座是自几内亚地区出发的。

史强看到银色的缆绳连接深不见底的虚无苍穹和无垠的荒原,纳米碳管组成的缆绳在日光下泛着银光,远远看去像几根随风摇曳的细弦。

古筝计划之前,汪淼曾经在烟雾缭绕的卤煮店里同他描述过太空电梯的蓝图,他说得眉飞色舞,在喷薄着的白色的烟火中显得生气勃勃,他说纳米材料虽然很纤细,但是稳定性很高云云,史强听不懂这些令他头疼的名词,一边心想《十万个为什么》到底还是买浅了,另一边注视着汪淼纤细的、上下挥舞着的双手。

史强在想着,这双白净的、纤细的、文弱的双手,所制造出的纳米材料是否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一场无声的屠杀。

古筝计划之后,汪淼恢复了以往的沉默,他坐在史强身边沉默地喝着酒,史强想,那时候汪淼肯定恨死他了吧。

但是汪淼却说,“史强,我能给你打造一把比‘飞刃’更坚固的利器。”

微醺的汪淼搭着史强的肩膀,在热气翻腾的卤煮店,眼神牢牢地锁住史强,一字一句地说,“我留下来,当你的铸剑师,史强,你放心去未来。”

史强将他的眼镜摘下来,汪淼的眼睛清澈如湖,底下却藏着一片深海。

这就是汪淼,清澈而冷静地缓缓淌过末日的地狱。

两百年前的史强,和两百年后看着太空电梯的史强,同样想着。

“那么,汪教授的遗物,有头绪了吗?”张主任问。

史强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张主任问的是那台储存着汪淼意识数据的加密电脑。

8位数的密码。

“汪淼是留了什么小金库吗?还是留了什么机密数据,这么想知道。”史强问。

张主任摆摆手,“误会了,史警官。”她沧桑平和的脸上很罕见地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汪教授在给过我很大的鼓舞,如果没有汪教授,我恐怕早就自杀了。”

“汪教授说自己这辈子只有一个遗憾,就在那台电脑里。”张主任很真诚地说,“史警官,只有您能帮他完成。”

 

史强再次搜索了汪淼的资料。

关于汪淼去世的消息——现有的资料显示——曾经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轰动,他曾经住过的筒子楼、实验室,以及据他的学生说他生前最喜欢去的一家卤煮店旧址,一路上都摆满了鲜花。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有关汪淼的部分遗嘱被公开了,其中提到了他保留了部分生命数据,采用了极其复杂的加密方式,有专家提出是否尝试进行破解,被相关负责人回绝了。

汪淼在遗嘱中说,他没有藏匿任何有关技术的秘密,只有他个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遗憾,需要在未来等他的好友史强苏醒后完成。

“可是汪教授一生功成名就、家庭幸福、子孙满堂、福泽万世,怎么会有遗憾呢?”专家说。

“怎么不会有?”负责人反问,“相比起来,我更相信汪教授留有遗憾,而不是藏匿了什么技术机要。”

 

史强去买烟,这是危机纪年205年,为了服务于他们这种旧时代来的时间移民,专门划了一些街区售卖自2009年开始的零碎货物,但物资十分稀缺,有些抽惯的牌子已经找不到了,史强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点燃苏醒后的第一根烟,喷出一口白雾,白色的呛人烟雾在他眼前烟消云散,像是他错过的地球的这两百年。

烟酒店的对面开着一家花店,花不是很多,史强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买了一束蓝色的花。

店主是个姑娘,告诉史强说,这是飞燕草,象征清明、正义和自由。

史强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花叫什么,花语是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汪淼曾经穿过一件同样颜色的衬衫,在夜色里走向他,拎着公文包,脚步轻快,意气风发。

“多少钱?”史强掏出钱包。

姑娘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说先生,我们现在没有多少纸币了,我没钱找您。

“那你们通常怎么结账?”

“我们用电子码付款。”

“那我只有现金,你就别找了行不行?”

“但是这不符合规定。”

“小姑娘这么轴呢。”史强笑笑,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在她眼前晃,“看见没,我这老年机,破烂儿,刷不出什么电子码。”

小姑娘很熟练地拿了一台很轻薄的笔记本出来,她说可以帮史强往老年机里加载一些程序,能进行小金额的电子交易。

史强失笑,“……你们卖花的都这样吗?”

“先生,我刚从北京航天航空的电子信息专业毕业。”

“哟,小科学家啊!”史强咧开嘴,呲出大牙花子,“行吧,你帮我加载,我说你们科学家呀,都……”他又想到汪淼,一开始也这么一板一眼地,皱起眉告诉他楼道里不能抽烟的模样。

“都挺有意思。”史强说,“挺可爱。”

小姑娘这边电脑上开始跑史强手机里的信息数据。

“先生。”小姑娘很惊奇似的轻声说,“您手机里有一条语音信息,来自2012年。”

 

史强拎着小小一束飞燕草,走到王府井教堂。

王府井教堂还在,作为古文化建筑一直被保留着,但是周围已经被拆空,绿化带、长椅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史强觉得自己走入了一座旧城形销骨立的遗体中,遗体的内脏已经被掏空,教堂像是被风干的骨架支棱在那里,顶上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宇宙。

汪淼偶尔会跟他科普,不同恒星的光到达地球的时间并不一样,他指着头顶的穹庐,说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不同的星系、不同年龄的恒星发出的光,这些光承载了不同星球的文明,经历了不同的岁月,到达这里,同时被我们看到。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只万幸的虫子,能在同一时刻拥有现在和数不胜数的古老又灿烂的过去。”汪淼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盛赞的那些恒星的光都在他的眼睛里。

史强说自己从不抬头看天,他抬头的话犯人就要跑,但是在此时此刻,史强觉得汪淼的话,以及说这句话的汪淼,在他记忆里都十分动人,以至于史强罕见地,想把脑袋扬起来,去承受这样巨大而灿烂的幸运。

与此同时,他把手机里的语音信箱调出来,放在耳边。

来自两百多年前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他耳朵里。

先是绵长而缓慢的呼吸。

再是带着苦涩的喘气。

汪淼的一呼一吸像个倒计时,宣告着他内心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

这漫长的倒计时的尽头是汪淼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

“……史强。”

这声宛如蝴蝶扇翼的声音,穿越了两百年,在史强身体里掀起了一阵海啸。

他似乎知道了那8位数字密码。

 

“核验基因信息中……”

“校对基因信息中……”

“校对完成,史强,请输入密码。”

1-0-1-8-4-4-0-0.

“密码正确。”

这是一切的起始——他们同步的开端。

电脑里显示了一则口令,以及一个坐标信息。

史强带着电脑,顺着这个坐标,找到了一家小型的研究所,研究所像个方方正正的象牙墓碑,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他说这里是遗言博物馆,提供生命数据的储存、上传、共享和销毁服务。

“不算合法,但也不算不合法。”年轻人同史强解释。

汪淼的数据需要对应的接口,结合领取者的基因信息和死者的秘密口令才能进行解码对接。

年轻人让史强进入一个类似睡眠舱的胶囊中,胶囊内的座椅上遍布着感应器,触感像一块巨大的果冻。

“史强先生,我们需要声明的是,汪教授设置的程序是‘阅后即毁’,一旦开启,就意味着数据销毁程序也会同步开启,请问是否现在开启?”

“开吧开吧。”史强陷落在果冻一样的座椅里回答说。

睡眠舱关闭之后,史强的世界黑了一秒,好像自己变成一团数据被关机、拽入线路,然后风声、温凉的空气以及视觉又一同被重启。

他眼前是一片落日,落日下是年轻的汪淼,他坐在一棵树下,完全是史强记忆里的样子:瘦削、文弱、挺直。

“我有次来这里考察,发现这里的黄昏很美,所以想带你来看看,这件事我想了七十年,等了一百三十年。”汪淼说,“现在好了,你来了,史强,我能说再见了。”


END

slash-cat

【史汪】暴雨将至

暴雨将至

 建设一点史晓明文学(?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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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感觉很新鲜。

他自称是老头的朋友,他说“朋友”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好笑——不是说可笑也不是觉得讽刺,就是单纯地觉得荒唐——于是我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文质彬彬,谦逊有礼,他戴着细框的眼镜,头发干净柔顺,穿着没有污点的浅蓝色衬衫,那衬衫整洁到我隔着监狱厚厚的探视窗都能想象到上面沾着的洗衣粉的气味。

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甚至会说:“你好,史晓明,我是汪淼,你父亲的朋友。”

老头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一尘不染、体面文雅,还会说...

暴雨将至

 建设一点史晓明文学(?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场暴雨”

----------------------------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感觉很新鲜。

他自称是老头的朋友,他说“朋友”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好笑——不是说可笑也不是觉得讽刺,就是单纯地觉得荒唐——于是我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文质彬彬,谦逊有礼,他戴着细框的眼镜,头发干净柔顺,穿着没有污点的浅蓝色衬衫,那衬衫整洁到我隔着监狱厚厚的探视窗都能想象到上面沾着的洗衣粉的气味。

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甚至会说:“你好,史晓明,我是汪淼,你父亲的朋友。”

老头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一尘不染、体面文雅,还会说“你好”“父亲”这样的词语。

我和老头的相处时间不长,彼此之间的印象也稀少且并不好,但我至少了解老头——一个上过越南战场的军痞、一个因为目无法纪被革职的邪乎刑警、一个不着家的混蛋,甚至连他自己都抽着烟调侃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朋友?

“你父亲去冬眠了,明天我来接你。”汪淼说,“我申请过了,出狱之后,我可以暂时当你的监护人,直到你大学毕业。”

他说完甚至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一份盖了章的申请书,以及一个手机。

“这些是我相应的证明,你父亲还录了一段视频,你不放心的可以看看。”汪淼说。

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挂着一副狐疑的表情,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但动作和口气还是很沉稳。

“不用了。”我很客气地说,“我信。”

汪淼看起来有些诧异。

“汪叔叔,我是个欺诈犯,我知道骗人的人长啥样。”我说。

然而即使我不是个欺诈犯,汪淼的模样看起来也足够让人感到可信,倒不是他文质彬彬的外表,而是这个人真就是人如其名,一眼就能看透,他脸上的表情起伏极小,却能把所有情绪都写得清清楚楚。

 

出狱那天汪淼开了一辆白色的奔驰来。

他说老头的桑塔纳在维修,得过段时间去取。

这话说的,仿佛坐他的奔驰委屈我了似的,我趴在他的车上,很不见外地冲他笑笑:谢谢汪叔!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让我上车。

他的车很干净,皮质的车座擦得发亮,车里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连个车内挂饰都没有,唯一的装饰物就是一只车载小狗,一只黑色的军犬,叼着烟呲着牙,一脸凶相,却憨憨地随着车身在摇头晃脑,看起来很像我家那老头。

总而言之,这车一看就很“汪淼”,我坐在车里,后座,不敢多动弹,连脚都不敢伸直,爬鞋底的灰蹭出一个印子。

不像老头那车。

我坐过老头那辆桑塔纳,里面几乎什么都有,剃须刀、拖鞋、空的烟盒、一次性的毛巾牙刷,以及见缝插针到每个角落和缝隙的烟灰,茶座几乎被拿来当烟灰缸使,有时候坐进他的车就像是进了一个极其廉价的旅馆。

我每次都要响亮地“啧”一声以宣泄我的嫌恶。

老头这时候嘴里会叼着烟跟我说,“知足吧小子,这可是真正的汽车旅馆。”他会拍拍自己的方向盘,在烟雾缭绕中冲我笑起来,“全天下,就你爹独一份儿。”

去你妈的,史强。我此刻在心里骂他。

我坐在汪淼干净的车子里,心里却在骂他。

明明是个跟那车一样乱七八糟的人,成天东奔西走不见人影,我在心里骂他。

车子停下了,在一个红绿灯路口。

“纸巾在你前面的座椅袋里。”汪淼说。

我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发现他透过后视镜在看我。

他的眼神相当平静,和我此时红着的眼珠和蓄着泪的眼眶截然相反,他看着我,眼角舒展开。

“我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面对他的眼神,感到一阵羞赧,吞吞吐吐,鼻涕泡堵着我的鼻子,让我的声音变得闷闷沉沉,像一个在大人面前无所遁形的小毛头。

“我知道。”汪淼说,他挪开了眼睛,继续看着路面,“我知道,我也想他。”

他说得很轻,也很平常,过弯的时候,上午十点的太阳光正好掠过他的眼尾,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尾被照得水亮、微微泛红。

当时我还不知道,汪淼经历了多少个沉疴难愈的夜晚之后,才能这样举重若轻地说出这句话。

 

原先的租房已经退掉了,汪淼把我送到了老头家。

老头去冬眠了,房子留给我,房子很旧,进去之前我做足了心理准备,我以为会看到一个战场一样的客厅和一个灾难现场一样的厨房。

可是没有。

这个屋子说干净也不干净,说糟糕也不算糟糕,似乎有人住又似乎没人住。

汪淼将我往里推了推,他领我到最里面的卧室,朝南,更大,还连着阳台。

“这间给你。”汪淼说,“专门留给你的,史强留了好多年了。”

床铺和被套都是干净的,大概是汪淼提前换过了。

我的第一反应却是去看汪淼。

我直到这会儿才得空好好打量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老头的屋子里,轻车熟路得近乎诡异,甚至他出现在这样的地方都是一种违和。

汪淼看起来就是那种,应该穿着干净的素色居家亚麻服,坐在宽敞而明净的客厅里,膝盖上放着书的人——客厅最好连着同样宽敞温暖的阳台,阳台上摆满了绿植,午后的阳光要正好透过绿植,不温不火地拂照在他的书页和头发上。

而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简陋、昏暗、逼仄到太阳光照过都得拐个弯的筒子楼里。

这跟汪淼亲口告诉我他是老头的朋友一样怪异。

不怪我,任何同时认识他们俩的人应该都会这样觉得:汪淼、史强,一对反义词。

我是个直肠子,这是我跟老头唯一像的地方,我将行李放下,脱口就问:

“汪叔,您跟我爸到底为什么会是朋友?”

这问题其实可以问得更礼貌的,但没办法,我嘴巴就是把不住门,老头经常骂我:二十出头了,还学不会讲话。

好在汪淼是个好脾气的人,而且脾气好得有点过头,听到这话居然笑了,但是他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细细看了我两眼,说:

“你跟你爸,还真挺像的。”

我一下脸都皱起来了,我冲他摆手,喊着别让我听到这句话!我最讨厌听这个了!谁跟那老头像?

“像史强,不好吗?”汪淼笑着问。

“好个屁。”我没好气地回答他,然后又马上意识到这样似乎太不客气了点。

但是汪淼只是扶了扶眼镜,似乎笑得更欢快了。

实在是太好脾气了,我想,这么个性子,应该经常被老头欺负吧。

 

汪淼来的次数并不多,他是个大忙人,连回家都够呛的那种。

他有时候两周来一次,有时候大半个月都不见人影,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一脸疲惫的模样,脸色苍白,本来就瘦削的身体瘫坐在老头那张硬邦邦的木质沙发上,像是张被折叠的旧纸。

“叔,又被纳米丝割得脑壳疼呢?”我有一次忍不住调侃他。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知道纳米丝?

嗨!我正经高中毕业的!我摆摆手说,忍不住嘚瑟起来。

“那你知道纳米可以用来干嘛吗?”汪淼却接着问我。

他问倒我了。

“用来……呃,做高强度的假发?”我犹犹豫豫地回答。

他一下笑了,笑得前仰后翻,那张苍白而疲倦的脸因为笑得太过用力而变得通红。

到最后,他甚至笑出了眼泪。

汪淼经常这样笑,他笑起来会低着头,手指抚在额上,眼睛和神色都被他的手罩住,影影绰绰,经常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说你跟他像吧,想不到一块儿去,说你跟他不像吧,又好像都无知得很无畏。”汪淼最后说。

“他”指的是老头,我爸、他朋友。

他是我和这位清瘦谦和的大科学家唯一的交集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他说了啥?”

“他说,纳米可以用来杀人。”

汪淼说话声音总是轻轻的、语调里有意无意地总是透着一股柔劲儿,同时习惯性地微微舒展开嘴角和眉眼,自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温文尔雅。

“可以杀很多人,一船的人。”汪淼说,“像用细线切豆腐一样,将人和船平整地切开了,整个过程没有尖叫、没有四处流窜逃跑的人群,他们死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就是你爸想出来的主意。”

此刻也是这样,汪淼温文尔雅地说着这样的话:纳米科技,能杀人,很多很多人。

我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平静得像一面冻结了的湖,干净、透亮,甚至偶尔能折射出来自雪山和太阳的光。我看着他那双修长的、干燥的、常年用来握笔的手,抬起来,用很轻很柔的力度拍了拍我,透过薄薄的衬衫,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的体温——确确实实来自一个温和的人。

可我却被吓得有有些打颤。

“你——你——”我说。

“他给我递刀,我接了。”汪淼回答我。

妈的,老头真他娘不是人,他让这个弱鸡科学家完成过一场大屠杀了吗?我想。

随即我又想,操,半斤对八两,老头递刀这弱鸡科学家也接了啊!真他娘好朋友。

 

有关汪淼的有限信息我都是从老头的一本笔记本上知道的。

那是一本备忘录,巴掌大小,黑皮被磨损得有些脱落,里头搞七捻三地记了很多东西,都是一些简单的词组,有时候是人名,有时候是一串地址、一个号码。

汪淼的姓名出现在笔记本翻开中间偏后的几页,老头用很潦草的字迹写着“汪淼”“纳米”“怂”五个字,他还用笔给“汪”字上架了副圆框眼镜,“怂”字下面画了条波浪线。

我已经能想象他写下这五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笑得蔫坏,带着一些嘲弄和戏谑。

次页里夹了两张名片,一张是汪淼的工作名片,一张是一家牛排店的名片,还有一片宽宽的叶子,早就风干成了皱巴巴的一片叶干,看不出是来自哪里。

我闲来没事,顺着名片找到了那家牛排店。

是一家看起来环境不错的牛排店,不大,挺安静的,晚上的时候还有钢琴演奏,距离汪淼的纳米实验室只有十分钟的脚程——所以在这里猝不及防地撞上下班路过的汪淼应该是意料之内的事。

“所以你应该要预估到这种可能性。”站在我面前的汪淼笑着说,“如果你会事先翻一翻地图的话,史强在这方面做得可高明精多了。”

“我又不当警察!”我辩驳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面的汪淼,不同于在家里看到那副颓然苍白的模样,在外面的他拎着公文包,人站得笔直,脸上的神色也清爽精神,站在车水马龙中,在傍晚时分安静得像一盏旧街灯。

他在做着最前沿的科技,却不知道为什么总透露出这样的气息——固执、守旧、迟钝。

后来的社会评论家和文学家为这样的气息发明了一个名词:黄金时代的守墓人。

等我看到这个名词的时候,汪淼已经带着他的黄金时代进了墓刻了碑,守墓的人于是就变成了老头。

而此时这个还算鲜活的守墓人推了推眼镜,问我:“既然都碰到了,我请你吃饭吧。”

问得跟个陈述句似的。

我说那敢情好,我要吃牛排!

汪淼似乎有些惊讶。

“怎么了?”我问,“舍不得啊?”

“不是。”他笑笑,“我以为你会……没事,让我请客吃牛排也像是他会教出来的。”

行吧,又绕到老头身上去了。

其实我跟汪淼只吃过那一次牛排,并且在坐下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我很局促地坐在那里,对面是汪淼,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我和他唯一的交集就是老头,我的父亲,史强。

不幸的是,作为儿子,我对我亲爹没什么想法,好的想法更没有,所以这唯一的共同话题我也不想多谈,而汪淼又是个寡言的人。

我的意思是,汪淼关于我爹,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在面对我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切割着手里的牛排,然后慢吞吞地嚼着,只字不言。

直到我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滴可乐,汪淼才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他将擦过嘴的餐巾叠成一个正方形,放在一旁,看着我喝完最后一滴可乐,说:“你果然装了可乐。”

“啥?”我问。

他指着我的高脚杯,里头还残留着碳酸饮料的痕迹。

“史强第一次来这,用这个高脚杯装过二锅头。”汪淼说,“他还说,如果是他儿子说不定还用来装可乐呢,你果然装了可乐。”

“……他次次都带二锅头来这儿?”我问。

“没有,我们只来过这一次。”汪淼回答我,他指向门口的位置,“当时他穿着旧夹克和褪了色的军靴,就在那,门口,被拦了一下,说不能抽烟。”

这家牛排店甚至没撑到大低谷时代,它倒闭在危机纪年第八年,那时候第一座太空电梯已经投入使用,纳米缆绳在远处像一条云端吐出的细细的丝线,电梯舱启动会带起方圆几里的轰鸣声,震荡出我脑海里零星的细丝一般的记忆——我突然开始想象年轻的史强和汪淼来到这家牛排店的情境。

年轻的、衣衫不整的史强,身上的夹克衫洗旧得发白,叼着烟像个街溜子,而衣冠楚楚的汪淼站在他的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史强悻悻地把刚点上的烟从嘴里拿下来。

这场景荒唐好笑得离谱,以至于在我的想象里,年轻的汪淼和史强都带着笑。

 

在那顿牛排之后,我又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汪淼,但是他很执拗地会同我保持不冷不热的联系,通过电话、通过短信,甚至通过留在屋里的纸条。

没错,我也很忙,老头虽然被安排冬眠了,但上级将他列在了烈士名单上,所以我还要重新回来上大学,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他死皮赖脸想出来的损招,后来我从他的徒弟那听说,老头在跟常将军磨这事儿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很新鲜。

“你知道,你爸这人,最讨厌读书人,总说读书人磨磨唧唧,穷讲究多屁事儿也多,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跟我说,多读点书也挺好。”

专业据说是汪淼替我选的,“汪教授跟你爸还研究了一会儿呢,他先要了你的高中成绩单,又听你爸讲了一堆你搞什么基金的破事儿,对着本地几个高校的数据看了一下午,给你选了这个专业。”老头的徒弟又补充。

所以我现在还得上学,一开始每天都会被汪淼催促着上学,我的学校和汪豆豆——就是他女儿——的学校在一条线上,所以他送豆豆去上学的时候,会把车开到楼下,催我下楼。

他会在早上七点打第一个电话叫我起来,七点十分打第二个电话催我下楼,经历过一周在豆豆这么个花季小少女面前提溜着裤子踉跄出场的窘迫后,我也差不多开始习惯朝九晚五的生活节奏。

有一次汪淼发信息来,告诉我老头的桑塔纳修好了,让我去提车。

“我和李瑶接下来都忙,提了车之后豆豆你来接送。”他言简意赅地说,陈述语气,祈使句,甚至连标点符号都透露着不容拒绝的铁血无情。

“啥玩意儿!?”我语音回他,“你们科学家都这样的吗!?”

他回我:钥匙放在小卧室的抽屉里。

啧啧,我心里想,真无情。

小卧室是老头的房间,自打我回来后就没怎么进去过,有时候汪淼会过来,他不太忙的时候会两周来一次,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简单收拾一下,尤其是老头的房间。

我有时候在门外,看到汪淼在老头的房间里擦擦洗洗的模样,偶尔会产生一丝怪异感。

他通常也不在房间里多逗留,离开房间的时候甚至仓皇得像逃离一个黑匣子。

现在这个汪淼的黑匣子就在我面前虚掩着门,我毫无知觉地轻易打开了它,在一个温和的午后,然后很平常地走了进去。

老头的房间非常普通,空间狭窄,床板老旧,坐上去甚至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褪了漆的桌子上居然还放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厚厚的一本,里头几页折了角,我翻开来看,一页是波粒二象性,一页是牛顿光学,还有一页是纳米。

墙上嵌着一个计时器,长方形的一条,显示着00013404、00013403、00013402……但不是电子钟。

我开始满房间找车钥匙,老头的抽屉太多了,里头乱七八糟地塞满了烟、雪茄、打火机、用废了的钢笔,我甚至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散落着的安全套。

衣柜里也有柜子,我打开衣柜,里头是老头的夹克和洗旧的牛仔裤。

当中夹杂了几件素色的男士衬衫和西裤,以及一套亚麻的男式睡衣。

这感觉很怪异也没有来地透着一丝暧昧:这些干净的、熨得平直的衬衫和这件卡其色的亚麻睡衣,被老头这些灰的黑的军衫、夹克和军裤拥着,层层圈住。

衣柜最底下有个内嵌的小柜子,桑塔纳的钥匙就在里面。

黄昏已经来临,今晚暴雨将至,有关这个房间的一切我都得先扔下了,我得先去接汪豆豆。

 

提了桑塔纳之后,我又被迫多了一个职业——偶尔充当汪淼的司机,免费的那种。

纳米投入量产阶段,需要一些启动资金,汪淼作为项目主任也不得不出席一些应酬,他不会喝很多,给我打电话让我开车来接他的时候甚至非常清醒,言简意赅、逻辑严密、语速适中,甚至能清楚地替我规划这个时间段的路线,最后再问一句:“听明白了吗?”

“……你真喝醉了?”我问他。

“醉了。”汪淼说,“酒精浓度估计超过80mg/100m了。”

妈的,我骂骂咧咧地抄起桑塔纳的钥匙,在心里骂他:你没醉,是我醉了!

应酬基本都在晚上,我就在夜里等他,靠在桑塔纳上,等得无聊了就点根烟,汪淼出来的时候走路没有半分醉态,只有走近了才会发现他的不对劲——他的双眼会失焦,看着我,又似乎没在看我,在这种时候,我感觉他似乎处于一种认识我和不认识我之间。

于是我会把烟灭了,挥开眼前的雾,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汪叔,认得我是谁不?”

他呆呆地看两秒,直到烟雾散尽,才叹气一样回答,“史晓明?”

“对咯——”我说。

然后就开车带他回家。

他坐进副驾驶,我本来担心他这长手长脚的塞进这桑塔纳会不舒服,但是汪淼看起来完全适应,这个副驾驶的靠背甚至都已经调整到了适应汪淼的角度。

汪淼喝多了会比平时更沉默,他也不睡觉,就静静地待着,等车开到他家楼下的时候,他才开口:“送我去你家吧,一身酒味,李瑶和豆豆不喜欢。”

我用力闻了闻周围的空气,“还好吧,不至于。”

汪淼透过眼镜看我,“你开不开?”

“开开开。”我说。

他喝了酒会在我家留宿,就在老头的房间将就一夜,通常六点多就会起来,穿着前一天的一副原封不动地出门上班。

这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强烈的、说不上来的感觉——汪淼穿着已经被睡得皱巴巴的素色衬衫,满脸疲倦地从老头的房间出来,提着公文包,支棱着乱翘的头发,在晨光里依稀还能看到里头的银丝。

这是一个让人毫无遐想空间的画面,甚至透露着一个中年科学家的冷淡与疲态,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勾起我一种不安的念头和疑惑,这个念头在一个暴雨夜达到了顶峰——

 

暴雨夜发生在一个夏天,汪淼打电话来,让我去接他。

我问他在哪,他说他在火车站。

因为外面下着暴雨,我开得很慢,暴雨几乎淹没了整个城市,灯光却还是不知死活地闪烁着,从红变紫,从紫变白,而路面却空荡荡,周围也只有雨声。

危机纪年下,人类所有的悲伤和狂欢都变得喧闹又寂静。

远处有一盏昏黄的灯,来自旧车站,汪淼瘦削的身形站在灯下,独自抗着倾轧而下的暴雨。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已经湿了一半,他穿过暴雨走过来,湿漉漉地坐在副驾驶上。

“汪叔哪儿回来啊?”我问。

“齐家屯,我去看望我的老师。”汪淼说。

他每年夏天都会去一次齐家屯,给他的老师叶文洁扫扫墓,据他说,也看看日落和星星,他说齐家屯的星星很好看。

“送我去你家。”汪淼又说,“今天我家里没人,顺便检查一下你的毕业论文。”

我方向盘差点儿打滑。

“汪叔!咱俩甚至不同专业!”我叫道。

“道理是一样的。”汪淼回道,“你管我看得懂看不懂呢,拿来就是。”

“您这是查我呢?”

“我不该查你吗?”

我哑口无言。

其实很多时候他对我的管束都毫无道理,然而汪淼就是有这种力量,他沉静地待在那里,像一片海,他看过来的时候,海水会漫向你,无声地将你卷入其中,你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

汪淼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滴着水,他并不急着擦干,而是勒令我先把论文拿出来,我只好把我的电脑搬过来,里头的word只打了个标题。

“这是你一周的成果?”汪淼问。

“两周。”我说。

他似乎很无语,同时又觉得好笑,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每次他做这个动作就是准备要对我说教了——于是我眼疾手快地指着他领子上沾着的一片叶子,叫道,“哇汪叔!这叶子哪来的啊!我看到老头本子里也有一片!”

没想到这无厘头的扯淡却莫名其妙地有了奇效。

汪淼愣了一下,问:什么?

我拿出老头笔记本里的那片已经风干的叶子,不是我胡编乱造,确实是一样的。

“……这是齐家屯的叶子。”汪淼手指捻着叶柄,“那棵树大概五十多岁,在树里还算是个宝宝。”汪淼又补充说。

“我跟史强一起去过齐家屯一次,夏天,那天我们留到很晚,没有回去的车了,于是就找了一户人家借住,他们家的院子里种着这棵树,那天星星很亮,我和史强在夜里看天,就坐在那棵树下。”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片叶子被带回了这里,夹在老头这样的老刑警的本子里——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个夏天,我和汪豆豆替代已经不能走动的汪淼到齐家屯扫墓,我看见一片树叶落在豆豆的头上,我伸手替她拂开了,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史强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在星空下,看到一片叶子落在了汪淼头上,他伸手替汪淼拿掉了那片落叶,将它藏进了怀里,带着它穿越过漫长的铁轨,夹进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外面的暴雨还在持续下,几乎要淹没全世界。

汪淼身上还滴着水,我实在不好意思了,说叔您要不好赖先吹个头发,等会儿感冒了我可伺候不了。

汪淼说好。

他起身,我看到他从老头的屋里取了一件衣服出来——那件亚麻的睡衣——进了淋浴室。

那股不安的念头和疑惑又缠绕上来了。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是我来不及细想,因为汪淼勒令我今天必须搭出一个框架来。

我独自在房间里,面对着闪烁的光标,暴雨又下大了,冲刷掉了空间和时间,外面黑得宛如末日降临。

我起身去倒水,却看到老头的房里亮着灯,尼古丁烟雾从虚掩的门缝中缓缓地蔓出来,汪淼坐在老头那张旧床板上。

他穿着那件亚麻的睡衣,细长白净的手指夹着一根白色的中南海,也不抽,就让烟点着。

汪淼整个人蜷缩着,脑袋埋在臂弯里,烟雾将他团团裹住,他的怀里有一件旧夹克。

墙上那个长方形的计时器发着红光,归零之后,又自动从10184400开始倒计时。

暴雨拍打在窗户上,黑色的天完全吞噬掉了外面的世界,这个狭小凌乱的空间宛如汪淼的诺亚方舟,他手上那支明明灭灭的中南海和他怀里那件旧夹克则是他全部的世界。

那股自打见汪淼第一面开始就萦绕在我心头的不安的念头和疑惑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我靠在门上,在这个隔绝一切的暴雨夜,终于问出了一个极冒犯的问题。

“汪叔,你跟我爸——”我问,“你们,睡过吗?”

汪淼抬起头,他没有眼泪,像往常一样,如海一般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操。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妈的,操。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2007年,在我们共同目睹危机纪年诞生的晚上。”汪淼说。

他平淡得宛如在叙述他和史强只是去吃了一顿饭。

“你甚至有妻子和女儿!”我喊道,“你难道戴着婚戒跟他做吗?!”

汪淼没回答我,他只是看着我,安静地承受着我的崩溃和怒火。

可我能干嘛呢?摔砸东西?将他赶出去?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畜生再跑去冬眠舱大骂史强畜生?这些我一样都做不到,也不想做。

我只能颓然地坐在地上。

“他是我唯一的一场暴雨。”汪淼对我说,“他是我生命里唯一一场暴雨,为此我可以背叛过去、活在现在、等待未来。”

 

这就是黄金时代的人。

他们永远带着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比钻石还珍贵的希望,在末日下奔走、呼号,在日渐衰败的人性中奔走、呼号。

大低谷时期到来的时候,电视上在滚动播放着西北地区数不胜数的吃人事件,饥荒和灾难将人变成了苍白的兽。

我自那夜暴雨后几乎没再见过汪淼。

其实我并不厌恶他,我还是照常开着桑塔纳去接送汪豆豆,直到她上高中,开始住校。

大低谷时代来临的时候,汪淼联系过我一次。

“参加过ETO事件的,无论是否冬眠,都能多领一份口粮,亲属可以代领。”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领取口粮的队伍中。

那天下着雪,他戴着口罩,头发银白,身形依旧瘦削而挺直,穿着素色的旧衬衫和黑大衣,他带着黄金时代的残影,站在一群衣衫褴褛者中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模样。

他穿越长长的队伍,来到我面前,将一张照片放进我手里。

“很多年前洗的,这几年一直随身带着,想着有时间交给你。”汪淼说。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年轻的史强,叼着一支烟,站在一棵年轻的树下,他头上是无垠到蛮横的乌云,脚下是野蛮生长的草,史强站在当中,几乎成了这片广袤天地间的一个点。

可他站着的姿态却像落在天地间的第一滴暴雨。

“人类的落日要来了,汪叔。”我说。

“没事的,再糟糕的情况,总会有明天的,生命的暴雨不会停的。”汪淼说。

他已经苍老的面容上闪烁着令人羡慕的希望。

他转过身去,瘦削而挺直的背在雪中很缓慢地走着。

 

在将近一百年后,史强醒来,再去查询这段历史,能查到大低谷时期,地球人口从83亿降至35亿,而这消失的48亿生命中,有一个汪淼。

他完成了太空电梯的开发和落成,给史强留下了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他们黄金时代的残影,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走入了48亿的生命洪流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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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史晓明毕业照代餐(???


(史晓明跟豆豆没有事!!没有事!!没有事!!!

一十五橙

【史汪】烟花绽放的时候

现代大学au,有三体其他人物出场,人物年龄均有变化,含私设。因为本人学校很垃圾而且没在北京生活过,想象不到好学校是啥样,因此所有涉及现实片段全为我杜撰,还有ooc预警。

——————

  汪淼一直觉得自己人生很顺利。出生在首都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从小不愁吃穿,父母关系融洽,对他的教育细水流长,而他也不负众望,考进了专业排名top1的学校,为他的十八岁划上了相当完满的句号。

  但是开学前一周,他突然得了一场急病,不得不和学校申请延迟入学,等到国庆假期过后他才姗姗来迟,现在想想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的讯号。

  “汪淼同学,真不好意思,宿舍是按报道顺序选的,你们班男生正好是奇数,你得住混寝...

现代大学au,有三体其他人物出场,人物年龄均有变化,含私设。因为本人学校很垃圾而且没在北京生活过,想象不到好学校是啥样,因此所有涉及现实片段全为我杜撰,还有ooc预警。

——————

  汪淼一直觉得自己人生很顺利。出生在首都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从小不愁吃穿,父母关系融洽,对他的教育细水流长,而他也不负众望,考进了专业排名top1的学校,为他的十八岁划上了相当完满的句号。

  但是开学前一周,他突然得了一场急病,不得不和学校申请延迟入学,等到国庆假期过后他才姗姗来迟,现在想想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的讯号。

  “汪淼同学,真不好意思,宿舍是按报道顺序选的,你们班男生正好是奇数,你得住混寝了。”辅导员抱歉地一笑,让他看电脑上的登记表格。

  “没事的,老师,我不在意这个。”汪淼无所谓,长这么大他第一次住集体宿舍,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其中的险恶。

  “行,正好13号楼B栋有个四人寝差一个人,我就给你登记这个了哈!”老师说着,已经把他名字往上打了,汪淼隐约觉得奇怪,但没有拒绝。

 

  于是汪淼刷开了学生宿舍13号楼B栋的大门,提着行李箱往四楼走,在走廊尽头411房号前停下。他掏出钥匙,刚要捅进去,门就突然被拉开了。

  一个头发柔顺的可以给洗发水做代言的桃花眼帅哥和他打了个照面,两人都呆在原地,而从这帅哥身后的幽暗里传来了某人半死不活的声音:“罗辑你帮我带个饭呗……”

  

  名叫罗辑的人拉开窗帘,宿舍终于明亮起来。而那半死不活的声音则铿锵有力地飙出一句脏话,然后汪淼就看见靠阳台的2号床上弹起一个人来。

  “我还要补觉呢!太亮了我睡不着——等一下,我们宿舍怎么多了个人啊!”

  “我们新舍友,你叫什么?”没等他自我介绍,罗辑已经开口了,然而他压根不知道汪淼名字,便又转头来问他。

  “汪淼,汪洋大海的汪,三个水的淼。”汪淼乖巧地站在空地里,认真讲道。

  “哦,欢迎你加入我们。”2号床的长发男说完就倒回去了,似乎又开始睡觉。

  罗辑冲他笑笑,说:“他叫丁仪,搞物理的,夜猫子,晚上活动白天睡觉,以后你就习惯了。我叫罗辑,就是logic那个词语,姓是罗网的罗。”

  汪淼点点头,轻声问:“我的床位在哪?”

  罗辑指指靠门的堆满杂物的1号床,说就那。

  汪淼感到不理解,他不该是最后一个吗,怎么会是1号床。

  “我也不好解释,等你住一段时间就知道了。”罗辑表情有些为难。

  “好吧,那麻烦你帮我收拾一下,我怕理不清上面东西都是谁的。”汪淼礼貌道。

  “行,反正也就我和丁仪的东西。”罗辑很干脆地答应了这位新舍友的请求,两人开始轻手轻脚的整理起汪淼的位置。

  

  一个月后,汪淼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是1号床,以及为什么老师那么着急把他塞进这个宿舍。

  4号床的大神名叫魏成,虽然没有攻击性,但是被动buff是会把宿舍变成垃圾堆,且本人毫无知觉,因此原宿舍三人纷纷出逃,要求换宿舍。

  2号床的罗辑因为撩妹不慎,不小心挖了舍友墙角,为了保障人身安全,果断选择换寝,于是第一个加入了这个大家庭;

  3号床的丁仪则是自找,他在学校贴吧上因为质疑某导师论文里的数据而与其学生网络掐架,最终打赌打输了,赌注就是和对方换宿舍,第二个加入了此群体;

  那最后一个就是迟到的汪淼了,他纯属倒霉,遇到了三个神仙舍友,现在他已沦落为宿舍的老妈子,不仅每天提供叫醒服务,还是活人课程表,提醒他们几点有课,尽管四人都不是一专业;休息时间不是在打扫就是在带饭,偶尔还要帮罗辑当僚机,替他打听系里某女生的联系方式,他还得抽时间完成自己的学业,还得蹭社团活动赚学分,他对未来四年的生活深感绝望。

  终于,在某个周五晚上,他爆发了。事情是这样的:他洗完澡出来发现罗辑在和某陌生美女视频,且摄像头很不巧地拍到了裸着上半身的他,他忙把T恤套上同时提醒了一句,罗辑戴着耳机没听见,他于是想走过来说,结果踩到了魏成随手丢在地上的香蕉皮,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坐在床上正对着电脑打字的丁仪看见了发出狂笑,还厚着脸皮问汪淼能不能帮他点份外卖,他的钱都用去投资某众筹项目了,说是能找到外星人。

  扶着梯子才站稳的汪淼涨红了脸,喊了一句:“你自己点,我要回家!”便拿上包,转身甩门就出去了。

  

  罗辑被汪淼大力关门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和一脸懵的丁仪面面相觑,问怎么了。

  丁仪耸耸肩,说不知道,魏成则从厚厚的书本里发出声音:“根据刚刚汪淼的速度,我认为他在练短跑,是不是要体测了?”

  视频里的美女还在问:你和你朋友什么时候来呀,我们马上就到了。

  罗辑说半小时左右,刚刚那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出去了,我给他打个电话,你们先去包间吧。

  “你朋友是不是刚刚那个洗完澡的帅哥?看着不错呀,个高腿长的,我闺蜜肯定喜欢。”美女兴奋地问。

  “那不正好,我找他去,挂了。”罗辑笑笑,没等女孩回应,就直接按下挂断键。

  

  汪淼走在校园里,在秋季的傍晚里瑟瑟发抖。他忘了穿外套,好在手机钱包都带着了。他打算打个车直接回家,反正就在城里。

  刚点亮手机,罗辑就call了过来,汪淼不想接,正要当作没看见,就被一只手搭上了肩,他吓了一跳,躲开一看,是跑得气喘吁吁的罗辑。

  罗辑放下手机,扶着膝盖一边大喘气一边说:“我喊你你没听见吗,你怎么走路这么快!”

  汪淼无语:“你这身体该锻炼锻炼了,虚成这样。”

  “谁虚了,我只是没吃饭!走走走,带你吃饭去!”罗辑说着就拽起他胳膊,跟他一起往大门走。

  汪淼想甩开,但是一想这家伙平时没少蹭他饭卡,不吃白不吃。

  “去哪儿吃饭,你不会又约了人,让我给你当陪衬吧?”汪淼还记得之前每次罗辑说请他吃饭,实际上都会多出一个或好几个女孩,如果罗辑没看上对方,就会让汪淼提出还有课或者有其他事情,然后溜之大吉。汪淼对扮白脸之事已经深恶痛绝,他问过罗辑,为什么不能叫丁仪一块去,丁仪鬼点子那么多,还能帮他追女孩。罗辑说丁仪那些点子都不是人能用的,想一出是一出,还是汪淼实在。

  好,潜台词就是他老实好说话呗。

  “是有妹子,但是我保证,你是主角!”罗辑对他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汪淼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你别乱来,我不想谈恋爱。”汪淼想挣开罗辑的手,罗辑却把他胳膊抱的更紧了。

  “不是,大学不谈恋爱干嘛,那不荒废人生吗!相信我,这个是我女朋友闺蜜,长得很漂亮,是个记者,气质一流,我好不容易约出来的!”

  汪淼望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怎么当红娘这么熟练。脑中闪出一个念头,他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看上你女朋友闺蜜了吧!”

  罗辑头上立马跳出三个大大的问号,他松开汪淼,震惊地说:“看不出来你在这方面还挺有想象力,还是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呃……说实在的在汪淼眼里,一个月换了三对象还和不止五个女人保持联络的罗辑确实挺像个大渣男。

  “我有底线的好不好,再说你不懂,真爱是要试出来的,你不多谈几个,怎么知道你最喜欢的是谁?”感情观稀碎的罗辑言之凿凿。

  什么狗屁理论。汪淼内心骂道。

  “行了,你就去见见嘛,我都跟人家面前把牛皮吹出去了,别让我丢面子。”

  说话间,罗辑已把他领到一辆红色轿车前,并掏出钥匙解了锁,让他上车。

  “这你车?真够显摆的。”汪淼坐进副驾驶,说道。

  “不显摆怎么追美女,不过这车不是我的,我只是借着开开。”罗辑说着点开导航,定位到一家湖边餐厅。

  汪淼对这种地方不熟,也没多问什么。

  一路上罗辑开得相当潇洒,就是汪淼的心速差不多跟仪表盘上的数字持平。他不停地打量周围,生怕冲出来个交警把他俩给扣了。

  等到了目的地,从地下车库上来,汪淼才发现这不是什么餐厅,而是一个私人会所,有吃有住有玩。他感觉不太妙,但是贼船已经上了,想跑也跑不掉。

  “罗辑,你别坑我啊,我真不想谈恋爱,我对她们没兴趣,来这单纯因为咱俩是朋友。”跟在罗辑旁边,他小声地对罗辑说。

  进了电梯正按楼层的罗辑又震惊了:“你早说啊!”

  “早说什么?我之前不就和你说我不想谈恋爱吗?”汪淼不解。

  “你早说你对女的没兴趣啊,我认识的帅哥也很多的,你跟我讲讲你喜欢哪款?”罗辑接受力很强,而汪淼已经恼羞成怒了。

  发现汪淼的脸正在迅速升温,罗辑拉紧衬衫躲到角落里说:“你怎么脸这么红,你不会是喜欢我吧!”汪淼只感觉自己某处硬了,当然是拳头。

  “我要回家!”汪淼愤怒地去按开门按钮,电梯便停在三楼,门一打开他就往外冲,结果和一人撞了满怀。

  对方山一般动也不动,倒是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对方顺手扶住了他,只不过他刚站稳脚跟,就被对方喷了一脸烟。

  汪淼被呛的直咳嗽,罗辑跟出来道歉说不好意思,不是故意撞他的。

  汪淼感觉那只手从他腰间撤离,然后是粗哑的男性声音在他脑袋旁响起:“没事,你们是大学生,来这玩的?”

  汪淼受不了烟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罗辑把他扯到一边,笑容满面地回答说:“对,四楼的包间,约的人已经到了。”

  烟雾缭绕的男人也笑起来:“别玩了,回去吧,这里我们包了。”

  汪淼还没反应过来,他转头,用那双水光潋滟的漂亮眼睛注视着男人,说道:“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之后罗辑想起这件事都要用夸张的语气说:“汪淼啊,你真够有种的,和警察那么说话,”罗辑模仿他,“我们凭什么听你的,”然后竖起大拇指:“厉害!”

  汪淼则一脸沮丧:“拜托,我当时又不知道他是警察,他又没穿制服。”

  “你撞他身上时没摸到他腰上的手铐吗?”

  “我摸他干嘛!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的?你应该看不到才对。”

  “……你撞他时候,他把枪露出来了。”

  

  史强那天是去查一重点怀疑对象的,本着不打草惊蛇的目的,他提前和会所通了气,让他们正常营业,但也别随便放人进来,结果会所通知不到位,没跟换班保安说,把两大学生放进来了。当时他刚搜完三楼没找到人,其他楼层也反馈没找到人,怀疑线报错了,正好看见电梯亮起,还以为有情况,便故意在那等。

  结果是两傻孩子,其中一个直直往他身上撞。躲在拐角处的年轻警察差点就想开枪,但是看到史强的手势便按捺住了。

  之后这两大学生被他塞进车里带走了。跟他犟嘴的那个个子高些,戴副细框眼镜,文质彬彬,看着很乖,坐后排低头一句话不说;而另一个皮肤白皙眼睛很亮,表现相当冷静,很自来熟地往他副驾驶上坐,还跟他套近乎:“警官,怎么称呼?”

  “我姓史。”

  “历史的史?”

  “嗯。”

  “史警官,我们这是去哪?”

  “回队里做个笔录。”史强说着就发动车辆,而罗辑安全带还没系好。

  “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后排的学生忽然开口道。

  罗辑系好安全带,回头对他说:“对啊,我们也没干什么,怕啥,积极配合好了。”

  “他叫什么名字?”史强问。

  “汪淼,汪就是汪洋的汪,淼就是三个水的淼。”罗辑回答道。

  “汪淼是吧?”史强便喊他。

  汪淼抬起头正对上后视镜里史警官的眼神,心跳一秒加速,他说:“是我,怎么了。”

  “看你不服气的样子,这么不愿意配合啊?”史强很不客气。

  “本来就和我们没关系,你把我们带走,这算滥用职权。”汪淼并不怕他。

  罗辑有点尴尬,他才不想和警察多打交道,他只希望赶快结束这事,但汪淼好像和这警官杠起来了。

  “哦,我这正找人呢,人没找到,你俩就出现了,这属于是巧合还是预谋,我总得查查吧。”

  罗辑尬笑,说真的他不相信这警察不知道他俩没问题,感觉是故意整他俩,难道是汪淼态度不好得罪这警察了?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浪费时间。”汪淼冷哼一声,嘀咕道。

  罗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只祈祷最好史警官要找的人真的和他们没啥关系,也和他女朋友没有关系。

  

  给罗辑做笔录的是两个年轻女警,很漂亮,他顿时觉得自己没算白来。

  而给汪淼做笔录的是史警官和另一个干警,当然史警官已向他做了自我介绍,汪淼仰着个脑袋,当没听见。

  “说吧,今天去那干嘛的。”史强很随意地坐着,汪淼对自己犯人一般的待遇感到很不满。

  “陪朋友吃饭。”他皱着眉头说。

  “哪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史强懒散地问。

  “罗辑,就和我一起的那个。”

  “哦,我听他说你们约了人?”

  “不是我们,是他,约了他女朋友和闺蜜。”

  “懂了,四人行是吧?”史强的话相当没品,身边的干警手抖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记。

  汪淼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显然没明白那个词的意思。

  “你和他女友还有那闺蜜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啊,我都不知道她俩叫什么。”

  “那你去做什么?”

  “罗辑说,要把闺蜜介绍给我……”

  “相亲啊,我看你资料才刚满19岁吗。”史强歪头看了眼记录上最先询问的身份信息,说道。

  “不是相亲,就是认识认识而已,再说19岁怎么了,我是成年人,谈恋爱不行吗。”

  “没说不行啊,你激动什么。”

  “……”

  “对了,你谈过恋爱吗?”史强很突兀地问。

  身边的干警有点听不下去,开始咳嗽暗示,史强没理,还说不舒服就出去,他自己记。

  汪淼感觉被冒犯:“警官,你是不是问的太多了,我的恋爱经历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再说你本来就没有理由把我们带来,我质疑你有其他目的。”

  “呵呵呵,有意思。”史强笑得旁边人发毛,但也不敢说话。史强虽然年轻,不过三十出头,但是能力强悍,他所跟的案子几乎是百分百的侦破率,反恐方面亦是专家。局里刑警大队队长的位置一直空着,谁都知道是等他资历刷上去给他坐的,在外都喊他队长。但是史强的名声算不上好,不守规矩这方面着实令领导和同事痛苦。

  “行了,回去吧。”史强看着汪淼笑了一会,忽然说。

  汪淼便站起来,去找罗辑,没想到在大厅等了好一会,也没看到罗辑人,再打开手机,发现罗辑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是有人送他回去,他先走了。

  ……真是好哥们,我也自己回去好了。汪淼从大厅的金属椅子上起身,站到门廊下时发现天黑的彻底,而且还下起了雨。

  好麻烦,打车吧。

  然后他就听到了史强的声音:“我送你回学校吧,你一个人不安全。”

  汪淼又有些气:“我一个成年男人,有什么不安全的。”

  史强撑开伞,很自然的搂过他的肩,嘴巴几乎挨到他脑袋边,低声说:“我办过不少案子,受害者是你这样的年轻男性,你猜他们被怎么样了?”

  汪淼只感觉头皮发麻,不仅因为史强的话,还因为史强贴的太近了,成熟男人的荷尔蒙气息是烟草和酒,厚重易醉,他感觉自己被网住,有点难以呼吸。

  “不想知道,还有你离我远点,烟味很难闻。”

  

  上车的时候,汪淼又去拉后面的门,史强喊他坐副驾驶,不满道你还真把我当司机啊,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

  汪淼红了脸,他第一次被人批评不懂事,虽然对方是个他不喜欢的人。

  “你宿舍离哪个门近?”

  “东门。”

  “行,我看看。你们校区离这有点远,一小时左右,估计九点前能到,你们是几点关门?”

  “……十一点。”

  “哦那不着急,你要困的话先睡会,到了我喊你。”

  汪淼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你送我的话,不会耽搁下班吗?”

  史强很意外:“看来你也不是不懂事,我们没有下班时间,你不用多想,而且我没老婆孩子,自由得很。”

  “哦。”你有没有老婆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汪淼暗道。

  

  史强开车很稳,和罗辑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汪淼确实有些困倦,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再醒来已经是宿舍楼下,而史强在旁边抱着手机玩贪吃蛇,嘴里叼根烟,没点。

  “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不喊我。”汪淼拿下眼镜,揉揉眼说。

  “嗯?汪淼小同学,我好心让你多睡会,还成我的错了,我看你睡得那么香,哪好意思喊,万一你有起床气,怪我怎么办。”史强油嘴滑舌。

  “……”

  “怎么,别不说话呀,你起码喊声警察叔叔道个谢吧?”史强继续揶揄他。

  汪淼突然发现他那三室友性格挺好的,也就邋遢了点渣男了点神经病了点。

  “谢谢。”他极小声地说了这两个字,然后就拉车门想下去,没想到拉不动。

  他试了几下,反应过来是史强故意锁门了,火气迅速上来,这个警察怎么回事,他们才认识几个小时,干嘛总整他!

  “叫警察叔叔,不要这么没礼貌。”史强悠悠地说。

  “你不就比我大了十来岁,别占我便宜!”

  “嘿,你这孩子,四十岁都有喊我警察叔叔的呢,你怎么就不能喊了!”

  “放我下去!”

  “喊了就给你下。”

  “我要报警了!”

  “你报呗,反正我就是警察。”

  “你!你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汪淼快气哭了,史强意识到他好像欺负人欺负狠了,忙解了锁,说:“跟你开玩笑呢,怎么这么不禁逗,去吧去吧。”

  汪淼推门就走,史强望着他那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楼里才调转车头回去,案子还得查呢。

  

  宿舍灯亮着,魏成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草稿纸扔了一地。丁仪不知道去哪了,床铺空着,而罗辑刚洗完澡,坐在桌前,头发还在滴水。

  “你怎么回来的?”罗辑一边擦头一边问。

  “你还好意思问!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了!”汪淼关好门,想大声质问,又留意到魏成,便压低了音量。

  “我见到传说中的警花了!我跟她说我手机停机了没带现金打不了车,问她能不能送我回学校一下,改天我请她吃饭,她就同意了。到学校时我们互留了电话,我刚加上她微信聊了会,她真是不错!”罗辑两眼放光,举着手机要给汪淼看他俩聊天记录,汪淼才不感兴趣,直接推开了。

  他想问你现在女朋友呢,又想到以罗辑的手段分手属于小事,便懒得问了。

  “对了你怎么回来的,打车吗?”罗辑锲而不舍的重复问题。

  “我从虫洞穿越回来的!别问了!”汪淼心情很差,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身上一股烟味,又得重新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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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也许还会有后续,别问我题目里的烟花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就当情人节贺文先发了吧,迫害淼淼好开心(顶锅盖逃跑)

荣姜

大概是拿起容易,放下难。💧

大概是拿起容易,放下难。💧

夏打盹

【史汪】未读短信

汪淼惯于内敛。

他对绝望中的学生讲不出哄骗式的安慰;对得绝症的大史讲不出再见;再次坐在王府井的教堂前时流不出泪;哪怕对着语音信箱,除了那个名字,也唯有沉默。

汪淼惯于执着。

他不爱吃卤煮,最后仍然不爱,同时一直吃到闭店;他把那些鸡零狗碎的短信保留了一生,也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一生发给对方;他在普遍性的绝望中坚持到100多岁,坐着轮椅也要去看冬眠的战友;他想给史强看一场日落,于是尽管时隔170年,他还是让暮色落在他眼中。

——最初的纳米丝,粗细是头发的十分之一。它们如此朴素,在空气里毫无存在感,而本质上强韧到足以建起天梯。

他就这样静默地执拗着,直到千言万语都溶解在血中。

最后的最后,......

汪淼惯于内敛。

他对绝望中的学生讲不出哄骗式的安慰;对得绝症的大史讲不出再见;再次坐在王府井的教堂前时流不出泪;哪怕对着语音信箱,除了那个名字,也唯有沉默。

汪淼惯于执着。

他不爱吃卤煮,最后仍然不爱,同时一直吃到闭店;他把那些鸡零狗碎的短信保留了一生,也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一生发给对方;他在普遍性的绝望中坚持到100多岁,坐着轮椅也要去看冬眠的战友;他想给史强看一场日落,于是尽管时隔170年,他还是让暮色落在他眼中。

——最初的纳米丝,粗细是头发的十分之一。它们如此朴素,在空气里毫无存在感,而本质上强韧到足以建起天梯。

他就这样静默地执拗着,直到千言万语都溶解在血中。

最后的最后,只有再见。


slash-cat:

剧版《三体》


“你迟到了很多年,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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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决定给史强发短信是在一个日落。


这个日落和人类文明史上几百亿个日落一样,太阳在缓慢而苍凉地在落下,宛如一个已经经历了几百亿次衰亡的心脏,它的血缓缓地流出来,铺在天空,自远而至地透过莱卡相机的镜头到达汪淼的眼底。


然后无声地掀起了许多东西。


比如关于在巴拿马运河发生的一次寂静的屠杀,甲板上的血和船体切割平面所倒映出的霞光。


再比如史强那张招人憎嫌的脸上陡然滴落的一滴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后顺着汪淼悬在半空中的手腕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湖。


而史强那张带血的脸上却还是挂着那副傻笑。


“唉,啧,这白血病吧——”史强说,“真是怪麻烦的。”


他用自己的手背去擦血,越擦越多,汪淼捉住了他的手腕,血于是蹭在了汪淼的指尖上。


“干嘛啊。”史强看着他,“干嘛这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啊。”他说完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哦,忘了,还真要世界末日了,哈哈哈。”史强说。


汪淼没说话。


“组织上安排我去冬眠了。”史强又说,“去未来,诶,到时候你头发花白,脸都皱得跟树皮似的,看到我还是年轻力壮可别嫉妒啊,大科学家。”


他总是这幅德性,一张嘴叭叭叭地讲个不停,在世界坍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在他自己要轰然倒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好像无论是人类的落日还是他自己的落日,都比不上闭嘴让他来得崩溃。


这人怎么这么能讲?汪淼想。


他倾身抱住了史强。


这个举动让史强闭嘴了一秒,也仅仅只有一秒。


“诶,血蹭你衬衫上了。”史强笑着,一只手拍拍他。


 


史强去冬眠那天,汪淼在实验室加班。


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汪淼是直到史强进入冬眠快一个月才知道的。


原因是汪淼发现那台用了许多年的手机突然变得卡顿,像个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他拿着手机去维修店,师傅说是因为里面太多信息了。


汪淼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的手机向来干净,人际来往简单,工作上的事务基本都是当面交流,或是电话,跟妻子的生活节奏也已经形成规律和共识,只有极其偶然的临时变动才会打个电话。


“但是你这手机里储存的短信多啊。”师傅说。


汪淼于是拿过手机,将短信调出来。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满屏幕的“大史”把他的手机挤得满满当当,顿时将他清静的手机变得吵吵嚷嚷的。


汪淼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当即就拨通了史强的电话,想兴师问罪:你看看,把我的手机闹成什么样子了。


电话信号通畅,但是无人接听。


师傅在那看了半天,看到汪淼本来生动的一张脸慢慢地沉寂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先生,还修手机不?我把你这些数据都清一清?


汪淼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他一天之内给史强打了三次电话,早上在手机维修店一次,中午在实验室吃饭的间隙一次,最后一次在他这天外出考察结束后的黄昏。


汪淼注视着这个流血的黄昏,电话里的声音在有规律地“嘟——嘟——嘟——”,像石子落入深渊传回来的回响。


汪淼于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史强已经去冬眠了。


汪淼看着手机里那些满满当当的,来自史强的短信。


史强的短信可以说跟公事毫无关系,有情况他会给汪淼打电话,直接、粗暴,也不管是深夜还是凌晨,也不管汪淼可能在洗澡或是在实验,一次打不通就隔十分钟再打一次。


短信就不一样了,史强的短信就跟他爱吃的那家卤煮店似的,熙熙攘攘的、也没什么正经调调,字里行间都冒着市井热腾腾的粗俗气。


史强通常在蹲点的时候给汪淼发短信——这倒是不影响任务,因为史强蹲点的对象和他短信骚扰的对象都是汪淼。


“汪教授,太阳晒到屁股眼儿了,这么能睡呢?”


“汪教授,睡衣上画小熊,挺童真啊。”


“汪教授,你家阳台有朵花枯了你知道吗。”


汪淼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不胜其烦,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会逐一回复:


“因为我凌晨三点才睡觉,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眠。”


“我女儿挑的,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衣。”


“前天忘了浇水,我会换的,麻烦您不要再监视我的阳台。”


史强会站在底下,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旁边,看着汪淼的回复笑得四仰八叉,笑声从楼下一直通到天上,掠过枯萎的花,继续骚扰汪淼的耳朵。


现在汪淼一条条地把这些短信往上翻,越翻越觉得离谱,离谱于这些短信居然真的多到几乎翻不完,离谱于自己居然还会跟他一来一往地互发这种毫无营养的短信,离谱于这些短信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世界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也随之悄然瓦解了。


汪淼就这样被史强扔在了一个陡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太憋屈了。


“你看看,把我闹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下找谁说理?”汪淼说。


他对着落日说完觉得不甘心,又噼里啪啦地用那台卡顿的、笨拙的手机,往史强的号码里发送了一条短信: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手机彻底报废在一次实验。


第一座实验基座在赤道,他们做出了第一条纳米碳管缆绳,并不高,纳米丝比当年古筝计划的量多了将近六倍,汪淼在进行卫星轨道同步调试的时候,试验用的小型电梯舱在高处受到热带气流的影响发生了偏航,然后坠落。


那个试验用的电梯舱只有一个饼干盒大小,从高处往下坠落的时候在燃烧着,燃烧成一个不容小觑的金属火球,身后黑烟滚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产生了一场小小的爆裂,引发了赤道上一阵很小很小的末日。


末日的边缘距离汪淼只有几米,热浪席卷而来,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擦过他的额头,空气也在他耳边爆炸出仿佛吸纳了万物生息的黑洞。


在那一瞬间,汪淼似乎被震荡包裹在了一层真空中,意识也脱离了现实的引力,很自在地、不受控地,飘散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一个时刻——史强在他面前被炸弹掀倒在地的那个时刻。


当额头上的血浸透了汪淼几乎半张脸的时候,汪淼才被医护人员和实验室的学生唤回来。


碎裂的眼镜将汪淼的世界切割成了很多块,铺了半张脸的血又在他破碎的世界上盖了一层红,赤道的白光给他撕扯出一道同现实的空白地带,他在那里,看到了满脸血污的史强,龇着白花花的牙在冲他笑。


仿佛在说,嘿嘿,汪教授,你也被炸啦?感觉咋样?


“汪教授!汪教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周遭的人围上来急切地问着、喊着。


汪淼在担架上,抬起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V”。


 


人是没事,需要修养两天,额头上的伤口并不算深,只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彻底报废了。


实验室的小徒弟说大家给他买了部新手机,最新的智能手机。


“那原来手机里的一些数据能转移到新手机里吗?”汪淼问。


“通讯录吗?”小徒弟问。


“还有短信。”汪淼说。


小徒弟愣了一下,说可以是可以,就是需要点时间。


嗯,好。汪淼说,没事,我有时间等。


“短信里有什么重要数据吗?”小徒弟多嘴又问了一句。


“嗯。”汪淼点头,“重要数据,麻烦了。”


新手机过了三四天才送到汪淼手上,号码还是原来的号码,通讯录也整整齐齐,汪淼打开里面的短信,还是满满当当的“来自大史”。


手机送过来的时候李瑶正坐在病床旁给他削苹果,她把削好皮的苹果又切成整齐漂亮的块,放在果盘上像朵花,放在汪淼的床头,临走时嘱咐汪淼一定要把苹果吃了。


汪淼冲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当时自己切给史强的那盘苹果,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没有。


他很疲倦地靠在床头,用新手机,往大史的号码里又发送了一条短信: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卤煮店在2011年关门了。


汪淼是走出这家店的最后一个客人,倒数第二个人是丁仪。


当时是深夜,这个时间的街上荒凉颓败,不远处闪烁着一个巨大的霓虹灯,上面显示着巨大的时间。


危机纪年第4年(旧历2011年)12月31日 23:38。


危机纪年四个大字在黑色的苍穹下漂浮着,从玫红变成红色,再由红色变成紫色,诡异地折射出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的恐惧、绝望和放纵。


汪淼指着那个巨大的霓虹灯,拍拍丁仪:我还是比较喜欢旧历的算法。


丁仪手里抱着两瓶啤酒,指着身后看起来行将倒闭的卤煮店问:你就找这么个地儿庆祝?


是啊。汪淼很欢快地走进店里,很熟稔地同老板说:两份卤煮。


他选了进门的第三排,中间的那张桌子。


丁仪在他旁边坐下,两人开了酒瓶盖,碰杯。


玻璃相碰的声音在这家卤煮店里荡漾开来,伴随着老板的热锅“咕噜咕噜”的烧汤的声音。


他们灌下第一口:敬没被打倒虫子。


他们灌下第二口:敬昭然若揭的文明危机。


他们灌下第三口:敬生命的暴雨。


喝完三口之后卤煮上来了。


汪淼夹了一口放在嘴里,有些烫,雾气蒙在了他的镜片上。


“常来?”丁仪问。


汪淼嘴里嚼着肠,他的表情并不享受,但依旧嚼得慢条斯理。


“不算,偶尔。”汪淼回答。


“一个人?”丁仪又问。


“嗯。”汪淼又放了一口肠在嘴里,“偶尔也会带学生来。”


第一座太空电梯的雏型已经形成,调试成功挺过了最后一轮,数据完美、运行完美、稳定性完美,不出两年,人类将拥有第一台太空电梯。


店里老式的电视在播报一则青年学生自杀的消息,还在攻读清华物理系,这样的新闻近几年也层出不穷。


汪淼甚至送走过两个自己实验室的学生。


他上午参加完葬礼,下午继续试验,实验室的其他年轻人就像这家还在苟延残喘的卤煮店一样,平静、苍白、濒临崩溃,而汪淼却只是推一推自己老旧做派的眼镜,用有些发凉的手挨个拍一拍这些年轻人。


再撑一撑,今天结束后,我请你们去吃卤煮吧。汪淼对他的那些学生说。


其实汪淼到现在还吃不惯卤煮的味道,这个食物的气味极其冲,味道也很蛮横,滚烫热辣的汤、浓稠的酱汁味,有时还能尝到浓烈的动物皮脂的味道,再配合二锅头,几乎能麻痹汪淼惯常清淡的舌头,他想不通史强为什么这么爱吃这玩意儿。


他的学生们被味道和酒精熏得直掉眼泪,他们年轻的手抓着汪淼细瘦的胳膊,呜咽着问:“教授,我好绝望——未来、未来在哪里——汪教授……太空电梯造出来之后,人类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就能得救吗?”


“汪教授,我们冬眠吧,去冬眠吧,去未来吧——我想冬眠……”


汪淼当时想,如果是史强,能说出什么话来?他那淬毒也淬血的心肠,和抹油跑车的嘴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安慰这群绝望的年轻人?


他想不出来,他自己也是个在绝望的泥潭挣扎着的人,于是汪淼选择不说,他唯一能从史强那里学到的,就是在他们濒临崩溃的时候,带来这里,点上一份卤煮,再要一瓶二锅头,带他们来看看淹没在充满浓重世俗的烟雾中,还在谈笑的人们。


这群年轻人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冬眠,也没有自杀,他们第二天照常工作,并跟汪淼说着谢谢。


“所以你为什么不冬眠?去增援未来。”丁仪问。


汪淼摇摇头,“总有人要留下来创造现在,要不然,去未来的人拿什么增援?我的价值在当下,我总要为他……他们,好好铸剑。”


 


他们最后走出卤煮店的时候是2011年12月31日12:57,卤煮店的老板说汪淼和丁仪是他最后两个客人,这家卤煮店要关门了,再也不开了。


他说完拉下了铁门,铁门“轰隆”关闭的时候,时间跳转到了0点。


2012年的新年到了,人类又进入了新的一轮危机纪年。


丁仪在告别他之前,跟汪淼说,“你把他的一部分活在了自己身体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似乎在陈述一个并不太好的发现。


汪淼却觉得挺好,他不置可否,只是和丁仪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李瑶发了一段视频给他,是她和豆豆在家过元旦的视频,最后豆豆对着镜头说:爸爸早点回来,别太累。


汪淼用文字回复她:你们也早点休息。


他抬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时空,这个时候,李瑶和豆豆已经熟睡,丁仪正独自坐在远去的出租车上,实验室空无一人,卤煮店的老板在铁门之后准备着新的营生,绝望的年轻人和满怀希望的年轻人都进入同一个梦想,而汪淼孤身走在苍穹下,仿佛脱离地心引力。


推动他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无意识的念想。


2012年1月1日,危机纪年的第5年,凌晨1点20分,汪淼独自坐在了王府井教堂前。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从夜空中飘荡下来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智子凝视压在他的肩上,堵塞他的呼吸。


而这个时候的汪淼已经不会哭了,他变得更瘦削,也长了很多白头发,这些岁月和劳累带来的变化同时也在慢慢地萎缩他的泪腺。


汪淼最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史强的号码。


很快,对面传来空荡荡的“嘟——嘟——嘟——”的声音,汪淼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那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已为您转接语音信箱,请听到‘滴’声后开始留言。”


汪淼听到一声短促的“滴——”。


他举着手机,呼吸也变得苦涩,他想不通为什么,是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地时刻,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令他绝望又幸福的部分真相。


“……史强。”汪淼说。


然后,他的声音就湮灭在了他轻轻颤抖的呼吸中。


 


史强从冬眠中被苏醒的时候,组织上将他的物品一一清点过归还给他。


其中就包括一部旧手机,诺基亚。


是旧时代的产物,跟他现在的身份很相称。


手机在漫长的时间中已经耗尽了电量,上头说可以给史强配一部现代的智能手机。


“不用。”史强拿着自己的老款诺基亚笑呵呵地说,“我这人怀旧,你就给我把电充上就行。”


“可是这个型号的手机早就停产了。”


“停产了又怎么地,你们这科技都发达成这样了,给一款老式手机充个电都不行?”


最终还是给这款诺基亚充上电了,很快。


史强看到屏幕亮起来的时候,狭窄的屏幕上不断地涌出海量的短信。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史强心想,呵!这么能讲!


远处的太空电梯发出一阵微弱的轰鸣,史强转头去看,旁边的工作人员给他介绍说,这样的太空电梯全球有4座。


“有4座这么多?!”史强笑起来,欣喜爬满了他眼角的细纹。


 


他苏醒后见的第一个人是个中年的学者。


她介绍自己说是纳米碳管材料研究中心的主任,姓张,登门拜访的时候还拎了一个箱子。


“我是汪教授的学生。”她自我介绍说,她将手中的黑色箱子打开,是个电脑,屏幕上漂浮着粒子,屏幕正当中有一串下划线。


“这是汪教授的遗志。”张主任介绍说。


“什么?”史强不明白。


“就是他保留的一小部分意识数据,按照他的遗嘱,他最后的这一部分意识数据属于您。”


她接着解释了一大通关于数字生命的事,史强很勉强地从她那些晦涩难懂的术语中提出了几个信息:


汪淼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还“活”在这台加密的电脑里。


“数据经过严格的加密,密码是8位数字,汪教授说,如果是您的话,应该能解出来。”


史强心疑这是否算一个任务。


他现在对跟汪淼有关的8个数字一点儿方向都没有。


张主任审视着这个来自旧时代的警官——穿着发皱的夹克衫,头发乱翘着,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就夹上了香烟的手,以及手臂上的一些疤痕。


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同年轻时的汪教授站在一起的画面,像一副不大高明的拼接画。


“史警官。”张主任说,“您知道,汪教授在走之前,去看过您吗?”


 


史强后来去看了监控。


进入冬眠的人不能随意探望,汪淼也没有任何的特权,上层基于汪淼德高望重的身份以及对他的敬重,特许他能够在门口看一眼。


并且要在基地人员的全程陪同和监控下进行。


史强说这群人多少有点毛病,“你这么个老头,还能干啥啊?腿都走不了只能坐轮椅了,还要全程监控和跟随。”


他是对着监控里的汪淼说,仿佛是在聊天。


监控里的汪淼应该将近一百了,史强看不到汪淼的正脸,只能看到满头的白发,整个身子陷在巨大的黑色风衣和黑色轮椅里,放在轮椅操控柄上的手也干枯如树皮,上面匍伏着一些衰老的筋脉。


“你这人吧,老都老了,一身黑居然还是挺帅。”史强那闲不住的嘴巴又说。


汪淼的动作很慢,他在基地人员的陪同下,坐在了自己这台冬眠仓旁边。


其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只能勉强看到一张脸。


史强看到自己在熟睡着,对汪淼的到来一无所知,对他们即将的永别也一无所知。


汪淼来到他身边,很缓慢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老树杈似的“V”。


这就是他来探望的全部了。


张主任带来的电脑上,8个密码位还空荡荡地悬在屏幕中间。


史强搜索了关于汪淼的全部。


网络上对他的记载、报道有很多,包括他的生平、制造太空电梯的全过程、他的家庭、他的寿终正寝。


“挺好的,哥白尼咯!”史强说。


资料上盛赞汪淼做出的贡献和其不怕死的科研精神。


“在试验第一座太空电梯雏型的时候,由于热带气流的影响,试验用的微型电梯舱坠落,引发小型的爆炸事故,汪淼教授在现场,遭遇了爆炸,万幸的是抢救及时……”


人工语音很甜美地介绍汪淼命悬一线的经历,史强看到现场有人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汪淼还很年轻,可惜半张脸都盖着血,史强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清汪淼那只流着血的手,悬在半空,食指和中指伸着,比出一个“V”。


史强盯着那张现场的照片看了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句:“……收到。”


 


他开始翻看汪淼发给他的短信。


史强印象里,汪淼这人话少,是个闷葫芦,非得敲他一下才乐意发出一两声简短的声儿。


偏偏人又轴得很,有敲必回。


史强那时候在车里玩累了贪吃蛇,就突发奇想地用发短信去逗他,结果这小傻子居然这么好逗,他发一句,汪淼客客气气回复一句,他发一句,汪淼再客客气气回复一句,字里行间都是不胜其烦,却每条都回。


太逗了,史强想。


他的爱好就从贪吃蛇变成了给汪淼发短信。


他没想到,后来冬眠了,汪淼这么个不爱讲话的人,居然能一个人给他发这么多短信。


“怎么还变话唠了?”史强对着手机嘀咕着。


他从最早的一条开始读,立刻就看到了汪淼那句诘问:


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我的错我的错,汪大教授。”史强笑呵呵地用声音回复汪淼两百多年前的信息。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吃了!怎么没吃?!你大科学家削的纳米苹果我哪敢不吃,我都吃光了!”史强甚至觉得有点委屈。


一条条,全是类似的琐事儿:


豆豆小学毕业了,她说要当物理学家。


“挺好的嘛,我看这丫头比你机灵。”


我还是吃不惯这个卤煮味。


“真没品味,吃不惯就别吃呗,非给自己找不痛快干嘛呀?”


史强有问必答,即使这些答复晚了两百多年。


他和两百多年前的汪淼从清晨一直聊到黄昏,却始终想不到汪淼留下的8位数字的密码线索。


 


张主任邀请史强参观太空电梯。


史强问,“这玩意儿是不是跟坐‘跳楼机’似的?”


“跳楼机?”


“就是游乐场里那个,一根柱子绑着好几个座位,一下蹿上去跟蹿天猴儿似的,又一下降下来模拟自由落体。”史强比划着,看到眼前张主任迷惘的表情,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不知道游乐场是什么吧?”


张主任果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史强摸摸鼻子:得。


他在直升机上向外看,张主任介绍说电梯的基底在赤道地带,有些在海里,有些在荒原上,他们今天参观的这一座是自几内亚地区出发的。


史强看到银色的缆绳连接深不见底的虚无苍穹和无垠的荒原,纳米碳管组成的缆绳在日光下泛着银光,远远看去像几根随风摇曳的细弦。


古筝计划之前,汪淼曾经在烟雾缭绕的卤煮店里同他描述过太空电梯的蓝图,他说得眉飞色舞,在喷薄着的白色的烟火中显得生气勃勃,他说纳米材料虽然很纤细,但是稳定性很高云云,史强听不懂这些令他头疼的名词,一边心想《十万个为什么》到底还是买浅了,另一边注视着汪淼纤细的、上下挥舞着的双手。


史强在想着,这双白净的、纤细的、文弱的双手,所制造出的纳米材料是否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一场无声的屠杀。


古筝计划之后,汪淼恢复了以往的沉默,他坐在史强身边沉默地喝着酒,史强想,那时候汪淼肯定恨死他了吧。


但是汪淼却说,“史强,我能给你打造一把比‘飞刃’更坚固的利器。”


微醺的汪淼搭着史强的肩膀,在热气翻腾的卤煮店,眼神牢牢地锁住史强,一字一句地说,“我留下来,当你的铸剑师,史强,你放心去未来。”


史强将他的眼镜摘下来,汪淼的眼睛清澈如湖,底下却藏着一片深海。


这就是汪淼,清澈而冷静地缓缓淌过末日的地狱。


两百年前的史强,和两百年后看着太空电梯的史强,同样想着。


“那么,汪教授的遗物,有头绪了吗?”张主任问。


史强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张主任问的是那台储存着汪淼意识数据的加密电脑。


8位数的密码。


“汪淼是留了什么小金库吗?还是留了什么机密数据,这么想知道。”史强问。


张主任摆摆手,“误会了,史警官。”她沧桑平和的脸上很罕见地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汪教授在给过我很大的鼓舞,如果没有汪教授,我恐怕早就自杀了。”


“汪教授说自己这辈子只有一个遗憾,就在那台电脑里。”张主任很真诚地说,“史警官,只有您能帮他完成。”


 


史强再次搜索了汪淼的资料。


关于汪淼去世的消息——现有的资料显示——曾经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轰动,他曾经住过的筒子楼、实验室,以及据他的学生说他生前最喜欢去的一家卤煮店旧址,一路上都摆满了鲜花。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有关汪淼的部分遗嘱被公开了,其中提到了他保留了部分生命数据,采用了极其复杂的加密方式,有专家提出是否尝试进行破解,被相关负责人回绝了。


汪淼在遗嘱中说,他没有藏匿任何有关技术的秘密,只有他个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遗憾,需要在未来等他的好友史强苏醒后完成。


“可是汪教授一生功成名就、家庭幸福、子孙满堂、福泽万世,怎么会有遗憾呢?”专家说。


“怎么不会有?”负责人反问,“相比起来,我更相信汪教授留有遗憾,而不是藏匿了什么技术机要。”


 


史强去买烟,这是危机纪年205年,为了服务于他们这种旧时代来的时间移民,专门划了一些街区售卖自2009年开始的零碎货物,但物资十分稀缺,有些抽惯的牌子已经找不到了,史强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点燃苏醒后的第一根烟,喷出一口白雾,白色的呛人烟雾在他眼前烟消云散,像是他错过的地球的这两百年。


烟酒店的对面开着一家花店,花不是很多,史强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买了一束蓝色的花。


店主是个姑娘,告诉史强说,这是飞燕草,象征清明、正义和自由。


史强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花叫什么,花语是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汪淼曾经穿过一件同样颜色的衬衫,在夜色里走向他,拎着公文包,脚步轻快,意气风发。


“多少钱?”史强掏出钱包。


姑娘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说先生,我们现在没有多少纸币了,我没钱找您。


“那你们通常怎么结账?”


“我们用电子码付款。”


“那我只有现金,你就别找了行不行?”


“但是这不符合规定。”


“小姑娘这么轴呢。”史强笑笑,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在她眼前晃,“看见没,我这老年机,破烂儿,刷不出什么电子码。”


小姑娘很熟练地拿了一台很轻薄的笔记本出来,她说可以帮史强往老年机里加载一些程序,能进行小金额的电子交易。


史强失笑,“……你们卖花的都这样吗?”


“先生,我刚从北京航天航空的电子信息专业毕业。”


“哟,小科学家啊!”史强咧开嘴,呲出大牙花子,“行吧,你帮我加载,我说你们科学家呀,都……”他又想到汪淼,一开始也这么一板一眼地,皱起眉告诉他楼道里不能抽烟的模样。


“都挺有意思。”史强说,“挺可爱。”


小姑娘这边电脑上开始跑史强手机里的信息数据。


“先生。”小姑娘很惊奇似的轻声说,“您手机里有一条语音信息,来自2012年。”


 


史强拎着小小一束飞燕草,走到王府井教堂。


王府井教堂还在,作为古文化建筑一直被保留着,但是周围已经被拆空,绿化带、长椅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史强觉得自己走入了一座旧城形销骨立的遗体中,遗体的内脏已经被掏空,教堂像是被风干的骨架支棱在那里,顶上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宇宙。


汪淼偶尔会跟他科普,不同恒星的光到达地球的时间并不一样,他指着头顶的穹庐,说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不同的星系、不同年龄的恒星发出的光,这些光承载了不同星球的文明,经历了不同的岁月,到达这里,同时被我们看到。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只万幸的虫子,能在同一时刻拥有现在和数不胜数的古老又灿烂的过去。”汪淼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盛赞的那些恒星的光都在他的眼睛里。


史强说自己从不抬头看天,他抬头的话犯人就要跑,但是在此时此刻,史强觉得汪淼的话,以及说这句话的汪淼,在他记忆里都十分动人,以至于史强罕见地,想把脑袋扬起来,去承受这样巨大而灿烂的幸运。


与此同时,他把手机里的语音信箱调出来,放在耳边。


来自两百多年前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他耳朵里。


先是绵长而缓慢的呼吸。


再是带着苦涩的喘气。


汪淼的一呼一吸像个倒计时,宣告着他内心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


这漫长的倒计时的尽头是汪淼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


“……史强。”


这声宛如蝴蝶扇翼的声音,穿越了两百年,在史强身体里掀起了一阵海啸。


他似乎知道了那8位数字密码。


 


“核验基因信息中……”


“校对基因信息中……”


“校对完成,史强,请输入密码。”


10184400.


“密码正确。”


这是一切的起始——他们同步的开端。


电脑里显示了一则口令,以及一个坐标信息。


史强带着电脑,顺着这个坐标,找到了一家小型的研究所,研究所像个方方正正的象牙墓碑,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他说这里是遗言博物馆,提供生命数据的储存、上传、共享和销毁服务。


“不算合法,但也不算不合法。”年轻人同史强解释。


汪淼的数据需要对应的接口,结合领取者的基因信息和死者的秘密口令才能进行解码对接。


年轻人让史强进入一个类似睡眠舱的胶囊中,胶囊内的座椅上遍布着感应器,触感像一块巨大的果冻。


“史强先生,我们需要声明的是,汪教授设置的程序是‘阅后即毁’,一旦开启,就意味着数据销毁程序也会同步开启,请问是否现在开启?”


“开吧开吧。”史强陷落在果冻一样的座椅里回答说。


睡眠舱关闭之后,史强的世界黑了一秒,好像自己变成一团数据被关机、拽入线路,然后风声、温凉的空气以及视觉又一同被重启。


他眼前是一片落日,落日下是年轻的汪淼,他坐在一棵树下,完全是史强记忆里的样子:瘦削、文弱、挺直。


“我有次来这里考察,发现这里的黄昏很美,所以想带你来看看,这件事我想了七十年,等了一百三十年。”汪淼说,“现在好了,你来了,史强,我能说再见了。”




END

Irene

【史汪】二零七四

原作向,慢一点看。


Summary:临终前,我选择走进那幢造梦的大楼。


01

现在是危机纪元第六十七年,我的又一个生日刚刚过去。我站在落地窗前,试着把我这一生像低维展开的质子一样,铺陈在人类的又一个黄沙漫天的落日之下。一种多年未曾摆脱的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越了人类意识存在的界限,被我埋藏在湿润腥甜的焦土中,只偶尔在寂静的夕阳下古怪地破土而出。


这个时代逐渐变成恐怖的地狱。我眼见着人类纷纷陷入讽刺的惊骇和惶惑。我们这个物种潜藏的特性里难以对周遭环境屈服,可是泥潭中的挣扎相当筋疲力竭。智子坠重的监视几乎实质化地压在人类科技的头...

原作向,慢一点看。



Summary:临终前,我选择走进那幢造梦的大楼。

 

 

01

现在是危机纪元第六十七年,我的又一个生日刚刚过去。我站在落地窗前,试着把我这一生像低维展开的质子一样,铺陈在人类的又一个黄沙漫天的落日之下。一种多年未曾摆脱的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越了人类意识存在的界限,被我埋藏在湿润腥甜的焦土中,只偶尔在寂静的夕阳下古怪地破土而出。

 

这个时代逐渐变成恐怖的地狱。我眼见着人类纷纷陷入讽刺的惊骇和惶惑。我们这个物种潜藏的特性里难以对周遭环境屈服,可是泥潭中的挣扎相当筋疲力竭。智子坠重的监视几乎实质化地压在人类科技的头顶,社会动荡,人口锐减,人心惶惶。地球的工业经济体系已经崩溃,基础物理领域滞步不前,我将女儿和外孙女接连送进重工业与航天科技的世界,姑娘们是一样的固执又孤勇。她们非常伟大。

 

噢对了,纳米材料,它们才是功勋卓著的功臣,而不是我。它们曾经被用作杀人的利器,如今却成了生命的阶梯。那日外孙女带我去看建造在大西洋海域的那部太空电梯,长时间的飞行已经对我的下肢不太友好了,可我坚持要去。这已经是人类的第三部太空电梯。它像把根深深扎进母胎的泛着银白光泽的巍巍巨刃,用人类仅剩的傲骨连接而成,将电梯轿厢托入翻卷的云海,送入苍穹。

 

危机纪元第三十六年开始,世界各地的太空电梯就已暂停使用,人们将大部分精力花在艰难生存和互相攻击上。我因此从来不愿接受功成名就的评价,在人类文明与三体文明、在宇宙的尺度上,一个人类的实现他的理想又算得上什么呢。这是一种糟糕的孤寂感,我原本鲜少拥有大把的时间自我思考,自从妻子离世以后,这样的时间正在逐渐增多。命运的魔术之手将答案呈到面前,我却因为那团蒙在其上的暧昧烟云难以摸清。

 

昨天夜里,我独自走在长安街上,看着被光怪陆离的黑暗吞噬的街道,试着回忆我童年时期的北京东城区是什么样子。它们太久远了。那些百废俱兴、生意盎然的日子,随着奥运梦想化作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梦境中常见的泡影。

 

有一年的中国春节,平日聚少离多的家人们终于能坐上同一张饭桌。这很难得,毕竟社会上的家庭关系已经消失,更不用说传统节日的概念。人与人的关系变得透明而无情,我们算是幸存的异类。大家的肩膀上都扛着荆棘密布的责任,命运没有留给我们这样的人多少时间与苦痛的斗争,只是顽劣地推着我们向前踽踽独行。那天,我听见外孙女说起,她们单位已进入研发末尾阶段的一项新技术,那东西听起来复杂而宏伟,简而言之与人类记忆与神经系统有关。她们称它为造梦计划。

 

时间被无奈地拧成一股绕不回去的绳,我年纪很大了,我回想这一生的故事,有些我最想要抓住的记忆被岁月蚀刻,只留下些模糊的面目和滚烫的心。兴许是因为年龄,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我静静地听完外孙女的讲述,心中有一个角落久违地狠狠抽动。我开口说,可以让我试试吗。

 

 

02

于是我来到这里,一幢通体漆黑的大楼。外孙女在我耳边担忧地喋喋不休了快半个小时的注意事项,我没听进去几个字。我有时超乎自己想象的固执。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进入那个所谓的人工梦境,哪怕只是试一试,我要进去看看,进去找一找,这项伟大的产物能否让我回到当年那段岁月,那段蒙了尘的闪闪发光的日子,能否让我再见一回想见的人。

 

实验室的姑娘向我解释,这项工程说是造梦,但没办法凭空捏造出东西,我所能见到的画面一定是来自于我的记忆,它们贮存在我大脑宫殿的某一扇门后,最终能够使门被强烈的渴望诱发打开。这位年轻的姑娘无奈地扯起嘴角,她同我恳切地说,汪教授,如今的人们精神世界在危机纪元中逐渐枯萎,如果这项工程效果不错并得到推广,它或许能够拯救很多岌岌可危的灵魂。

 

我问她,真的能从岁月长河中,精准地抓住能够向我输送精神力量的源泉吗。旁边的技术人员有些俏皮地冲我眨眨眼,那小伙子说,那就要看您的意愿是否足够强烈了。

 

我突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那样局促起来。我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说,那我的梦境具体内容…你们能得知吗?

 

小伙子耸了耸肩说,汪教授,很遗憾,不能。所以我们需要在您苏醒之后详细询问您的感受和见闻。

 

于是我在那台形似核磁共振仪的机器上躺下。电极贴片被贴到头顶和太阳穴,有微弱的机械振动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合上了双眼。

 

当我意识回笼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干净的楼梯间,那是我六十多年前居住的楼栋。当年的门框上贴着我妻子挑选的对联,一贴就是三年没换,写着福旺财旺运气旺,家兴人兴事业兴。对联上被女儿别出心裁的贴上了几张卡通贴纸。我一抬头看见那熟悉的请勿吸烟的标识,心脏瞬间脱轨,开始猛烈跳动。我几乎是迅速而本能的知道,被抽象出用于梦境的材料是哪个部分。我哆嗦着双手扶住剥蚀了红漆的楼梯扶手,静静地等待一些东西的到来。

 

史强插着兜推开楼梯间的门,冲我笑得龇牙咧嘴。

 

史警官,他似乎拥有天生的醉态与无知的莽撞。也是到后来我才震悚地发觉,我的朋友有一腔浩浩汤汤的侠义血,善恶的界限在他身上十分混沌。我的朋友将警徽烙在心里而不是身上,他宁愿在硫磺火谷做普渡众生的善人。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他了。如果梦境允许流泪,我想我会为他湿了眼眶。

 

汪教授,好久不见,变帅了。史强说着,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让抽吗?他含着烟头,挑高了一边眉毛地问我。

 

我一时半会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只是指指头顶上禁烟的标识,又徒劳地张了张嘴。

 

哟汪淼,别是几十年不见成了哑巴啊。史强大笑起来,将烟盒收回兜里。我从来没觉得他的笑声这么动听过。

 

不仅如此,我的朋友似乎很擅长将痛苦稀释并变成快乐,将焦急和忧虑变成一张柔软的网,以此兜住那些急速下坠的不够豁达的人。再麻烦的角色,被他领去卤煮店里打一逛,几两二锅头下肚,塞满脑子的愁绪都得被烟火气赶走。

 

我没多犹豫,上前两步伸手紧紧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就像几十年前那样。他似乎没有多惊讶,只是抬起手稳稳地扶住我的腰。

 

这么想我呢,汪教授?梦境中的史强来自于我的记忆,他还是当年那副年轻的躯体,我也一样。我感受到他衬衫下蓬勃的肌肉和温热的生命力,这样强壮的一个人,怎么会因病痛而无奈向时间俯首呢。

 

你当年说,要让我像哥白尼一样。我没有说完,史强笑起来,紧贴的胸腔中振动着沉沉的笑声,我被震得心口发麻。

 

真好,哥们儿言出必行,挺牛逼的不是。他用力拍拍我的背,松开我上下打量我的面庞,我被他看得耳根发热。

 

汪淼教授,现在楼下有一辆桑塔纳,联合作战中心史强队长向你发出任务邀请,行动目的地——咱常去那家卤煮馆子。你走不走?

 

我像几十年前那样没别的选择。

 

 

03

虫子的愿望很渺小,有时只是生存,可信仰总是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我说得很缓慢、很小声,卤煮汤汁浓厚的味道充盈了我的口腔,我又酸了鼻子。三十多年前,人类开始迈入一个可怕的低谷,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走出地狱。

 

不是吧汪淼同志,一把年纪了搁这儿愁上了?他大惊小怪的模样居然有些可爱。我以前是断然不会想到用这种词来形容史强的。就跟我曾经不让他在我面前抽烟时一样,这家伙的反应夸张但鲜活。

 

我同他说,我常常去预想死亡,那不是个可怖的尽头,更像是促使我们回顾这一生的催化剂,未竟的遗愿、伟大的抱负,会在这种时刻前所未有清晰地浮现。

 

汪淼,虫子不需要多伟大。史强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我僵硬的左肩。这老些年,你挺累的吧。

 

我一瞬间僵在原地。我明白他的意思,光荣的微小事物仍能够自由和独立的存在,其存在的意义并不一定是要创造价值。我在余生用尽全力为人类文明的自卫事业努力,我去到未来的朋友大概也是一样。

 

而他却想要跟我说,累了歇会儿。

 

我让你站直了别趴下,你就真的一辈子腰杆儿挺得笔直,哎,汪淼。史强举起他手中的酒瓶,跟我的碰了下。你们知识分子有时候轴起来,比流氓都还不要命。

 

我灌下几口冰凉的啤酒,发自内心的笑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快活过了。我这算得上波澜壮阔的一生,在遇见他之后到达浪尖,再用余生在风浪中去怀念那一小段时光的惊险和充实。

 

汪教授,还有个地方,咱得再去一趟。史强仰头喝干净最后一滴啤酒,抿着嘴朝我扬了扬下巴。我没怎么经过思考就答应了他。

 

从桌边站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几乎没怎么动筷,我们闲聊的功夫都被我用来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我的脸霎时烧起来。我知道这有些冒犯,可我快要一百岁了,那样久远的记忆已经像一张泛黄的照片,故人们的模样变成了被刮蚀的掉褪色图像。我就快要忘记我的朋友长什么样子了。造梦空间里,史强的脸无比清晰和真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贪婪地想将他的面孔记个清楚。

 

一路上,我同他絮絮叨叨地讲着话,讲我几十年的人生,讲纳米中心重点实验室的技术突破,讲太空电梯的立项,讲我亲自随着勘测队伍参与选址和指挥,讲那条高耸入云的巨大高速公路,讲我那在航天局工作的女儿女婿,讲我那提出地下城开发与建设的外孙女。我攒了太多话要讲,就像生怕下一秒会醒来那样,将我跌跌撞撞走过的路一股脑地倾泻给他。

 

史强不是个很好的听众,他会对我讲述的每个事件加以史强式的评价,让我很是恼火。可我还是不停在说,我甚至开始数落他。我骂他舒舒坦坦一睡不起,留我们这群倒霉蛋面对世界的满目疮痍,骂他冬眠前也不来见我一面,只是托人捎来条信跟我告别,仿佛我这个朋友在他生命里可以随便打发,或者说,我们在彼此生命里的重要程度完全不对等。

 

我说着哽咽了。我花了这么多时日调整心态,如今却挫败地发现还是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史强不知何时变得非常安静,大概是从我开始对他进行撒气式的倾诉开始。

 

我们似乎从没交流过很私人的问题,但这里是梦境,我是这儿的主人,我或许能想办法填上我好奇心的窟窿。

 

汪淼。史强在我耳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极少听见他叹气。我不是要为我在这件事情上的做法辩解,因为的确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进入冬眠舱之前,我见了儿子,见了老战友,见了共事过的朋友们,甚至见了前妻一面。

 

史强慢吞吞地说着,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那天来到你家楼下,仰头看着你家阳台,我想起就是在这里,你第一次面对我的致意有了正向的回应,你冲我敬了一个贼蹩脚的礼。有点傻,但是我特别高兴,你知道吗,甚至那天剩下半天的天气都变好了。那天我杵那儿想了很久,决定不要跟你当面告别。我的朋友扭过头来,露出了一个皱巴巴的傻笑。

 

为什么?我几乎是嗫嚅着在问。

 

还没明白答案吗,汪教授?史强轻轻笑着,左手打方向盘将车停靠在路边,踩下了刹车。

 

如果我冬眠前真的见了你,我害怕我会不顾一切地拒绝进入沉睡。史强的眼睛像一汪晦涩漆黑的深潭,只是轻轻地滑过我的脸便离开了。他拉开了车门,跳下这辆可敬的黑色桑塔纳。那样的话局面可就有点难看了,哈哈。史强的笑声越过车顶,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一阵耀眼的眩晕包裹了我,我扶着他总是拉不开的副驾驶车门把手,低头缓了好一阵。我感觉自己浑身浸润在温暖的悲伤中,但情绪里没有遗憾。

 

过了一段时间,我睁开眼向远处望去,两个身影茕茕立在天地辽阔的田野之中,漫天飞舞着密密麻麻的蝗虫。我知道这是哪里,它出现在我的梦中毫不奇怪,这一幕已被烙印进我胸腔里,不时地隐隐发烫。

 

我一步步向他们靠近,我看见丁仪因宿醉而通红的双眼,看见史强因疾病而苍白的面色。史强是个坚强的混蛋,他带领我们把人类在绝境中诞生的希望播种在蝗灾泛滥的田野。可当年陪我一起来到这里的两个人,都已先后陷入漫长的沉睡。

 

末日危机是人类面对的史无前例的巨大挑战。近年来暴动和饥荒频发,人吃人现象已不算新闻,人们像无头的蝗虫一般漫天纷飞,一旦寻得可食用的粮食便蜂拥而上。史强和丁仪没法看见这些。当然,可能对他们也是好事。

 

危机摔打理智,撕扯意识,人们太容易在脆弱的二维想象里,失去自己的三维固体属性。可总有鸟儿罔顾牢笼的禁锢,决定向前飞去。

 

鲜红刺痛了我的双目,我的朋友们将要飞到未来了。我走到我的警官朋友面前,颤抖着抬起手,为他擦拭从鼻子里流下的鲜血。我的拇指抹过他的上唇,像是被电流灼伤了一样发抖。从军队里摸爬滚打走出来的刑警队长,嘴唇还是柔软温暖的触感。我几乎要对这梦境的真实充满感激。

 

我最终证明了在梦境里是能够落泪的。泪迹顺着我的脸颊向下流淌,连同史强的血液一起滴入潮湿腥甜的土壤。他们将酒液缓缓洒向土地,背影里烙印着不可战胜的悲壮。

 

我再次一头扎进他怀里了。警察头子的体温和心跳跟我的一起突破阈值。我泣不成声,我说史强,再见。

 

我再次感觉一阵阵的眩晕袭来。我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梦境的尽头了。这很动人,我流浪在自己久远的回忆里,解开了困扰我多年的迷惑,揭开我最无法忘怀的那段经历,与怀念半生的人郑重地做告别。我将要告诉我的外孙女,造梦计划是伟大的,她们在完成一项了不起的事业。

 

 

04

史强,大史,史警官,我亲爱的朋友。写这份记录的时候,我已经很老了。我甚至无法确定它能否被顺利送到你的手上,因此只是写来自娱自乐的意味更加浓重。也许当你读到它,我已经不在人世很多年了。挺有意思,从前还算年轻的时候,我花了好些时日才接受你在我余生也许不会再醒来的残酷事实,老了却又纠结起来。我一生时间就这样过去,我没有多少心思去惦念、去缅怀、去歇斯底里地想着一位明明就尚未离世的故人。或者说我不敢放纵自己去多想,毕竟比起你来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人类文明未竟的事业足够填满我的精神畛域,让它们没有多余线程去悲痛,去为你哭泣。

 

这份东西是留给你的,跟日记似的语焉不详写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写过这样多的文字),却没有多少留给你的话,全是在讲述我自己的故事。哎,史强,我真的非常不擅长这个。我只希望当你苏醒之后,人类能够迈过这看起来遥遥无期的低谷,当你走出冬眠舱,你的病痛能够全部消失,崭新的旭日和曙光能洒在你身上。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实现了理想,留下了奉献,我甚至很幸运地能够在临终前在梦里见你一面。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可惜的,那可能是没能看见你白发苍苍的模样,你肯定比我酷多了。

 

希望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少数人有幸还尚且拥有它。属于我的那部分希望,它们顽强生存下来,因为它们寄托在你的身上。

 

祝你一切都好。

我非常想念你。

 

 

你的战友,汪淼,写于二零七四年(危机纪元第67年)十一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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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①这篇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决定将它改为以汪淼教授自述回忆录的形式展现。个人梦境与内心活动或许在第一人称下表达,能够更完整的充实人物形象。于是你看到了这篇既像日记又像书信的奇怪产物。

 

②根据原著背景,大低谷时期持续89年(2044-2133),汪淼教授应该是在人类世界动荡最严重,社会最黑暗的时期去世。文中时间线的2074年,他已参与指导建成太空电梯多年,妻子已经离世,后代也各自投身于人类的事业,晚年应该是相当孤独和落寞的。所以我想到让他临终前再见旧友一面,以梦境的方式。

 

③文章中所有设计仅为情节推进服务,生活中请文明规范行车,请勿酒后驾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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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参考:

《刀锋》

《自决之书》

《你一生的故事》

《三体Ⅱ:黑暗森林》